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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加歇小姐

作者:一丘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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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歇小姐
    楔子
    我其实很害怕乌鸦。
    它们终日在麦田上方盘旋,乌泱泱一片。我听见它们聒噪的叫声,清冷得宛如荒原上的游魂。
    每次一看到它们,我都会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揣着花走着戚戚的碎步,眼神空洞。
    没有人知道我绷得紧紧地脊背正在不可抑制地颤抖,我的牙齿抵住下唇,哪怕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将嘴唇咬出一片殷红。
    我将花放在你的墓前,依旧低着头,与你在默然间对话。
    麦田翻涌着,与天光云影静静的纠缠着,撕扯着这片刻的安宁。
    将近六十年来,一直如此。
    一
    我真的能看见好多个你。
    你第一次走进我的花园的时候,我正在起居室读书。1890年的初夏,书页翻动间,衣衫简朴的男人拎着皮箱在繁花中穿行。你戴着宽檐的帽子,我看不清你的脸。普照的阳光里,你的脸隐匿在一片沉郁的阴影中,宁静得像一幅画。
    父亲热情地将你迎进屋,我看见你动作僵硬地将行李放到地上,同他握手,拥抱。画架,调色盘,一幅又一幅画撒落到地上。我抬起头来望着你,你礼貌地摘下帽子,向我微微欠身,神情拘谨又沉静。那一头凌乱的头发似乎照亮了整个幽仄的房间。
    我向你点点头,然后愉快地弯起唇角。
    你像是惊了一下,顿住了即将随父亲走过拐角的脚,又摘下帽子,局促地冲我露齿而笑。
    你的眼睛好清澈,清澈得仿佛能看到一枚小小的,清秀的倒影——那是我吗?在一片纯粹的碧蓝之中波澜不惊,犹如映在一片澄明宁静的湖。
    你与这座镇子成了好友,流浪的天才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休憩的居所。
    父亲本想为你寻上个好些的安歇之处,但你还是选择住在了离我家不远的拉乌旅馆。路易莎叫它老鼠洞。面对父亲一脸的困惑,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住哪里都没有关系。”
    我有时能看见拉乌家的小女儿艾德琳,那个欢乐的姑娘总是在老旅馆老旧的楼梯走廊间奔跑,为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住客端茶送水,他们粗鲁又贫穷,身上带着汗臭与浓重的酒气,她倒也不厌其烦,反倒乐在其中。几乎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将一封长长的信送到邮差手里,为了赶早班的邮车。
    我猜那都是你写的。因为你每晚都会亮到深夜的灯,因为老邮差鲁兰先生曾经与我们笑谈,他说全奥维尔的人寄出的信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人的多。
    那天是1890年5月20日,你拎着行李走进拉乌旅馆,门前的椅子上坐着几个吸烟的醉汉,他们互相大声寒暄着,吞云吐雾。
    整个奥维尔的人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从法国某南部小镇的疯人院出来的疯子,喧嚷的小巷里有了瞬间的静默,人们都惊诧地望着你,睁大眼睛想比谁都看得明白——一个臭名昭著的疯子,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
    你轻轻地敲门,艾德琳欢快地跑出来,接过你的行李将你迎进去。你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马上进去,只是很绅士地鞠了一躬,有些含混的问:“请问这里还有房间吗,小姐?”
    “有的是,先生”
    你依旧站在那里,声音粗哑:“请问......需要支付多少钱?”
    “噢,您问这个,”艾德琳爽朗地一笑,“那要看您住什么样的房间了,先生。”
    “最便宜的就好,小姐。”
    艾德琳神情复杂得看了你一眼,然后咧开嘴笑了,“您一定是位穷画家,跟我来吧,画家先生。”她拎着你的行李走上楼梯,你木讷地跟在她的身后,旧皮鞋踩着旧楼梯吱呀吱呀响。女孩脚步麻利,突然回头问你:“想喝些什么吗?咖啡还是啤酒?”
    你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眼神深邃又茫然。
    一个人是有多孤独,以至于他习惯了他人恶意的嘲讽,却不知应该如何接受一个陌生女孩的善良与好意。
    之后的日子里,你每天都会出去画画,无论是晴朗还是阴雨绵绵。你仿佛走遍了整个奥维尔的每一个角落。麦田,农舍,河流。父亲很欣赏你,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我父亲说,你在艺术之路上走了区区几年,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画出的作品却为全世界所惊骇,有些是恐惧,有些则是崇敬。父亲常常仔细地端详着你的画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临摹便是几个小时,但始终只是“画出了些皮毛”,失去了热烈的花朵最终只是一副冰冷的画。那些色彩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真切却又虚幻。
    我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加歇医生自称是一个业余的画家,他也曾梦想着成为一名职业的画家,至少是自称——“是在他父亲的强迫下放弃了艺术之路”——你听到时凉薄的笑了笑——亦或是只是对可能清贫度日碌碌无为的恐惧。
    你曾说他的绘画只是华于表面,我透过窗户看见他讪笑着的脸,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不得不服从父亲的话待在家里。诚然,除了教堂,我也无处可去,镇子上与我恰龄的姑娘并不多,她们多是贫苦的农妇,早早的生儿育女,与柴米油盐终日做伴,我也没什么朋友。母亲在几年前死于疾病,日子只是照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我们身边穿梭,父亲依旧忙于工作,做一个医者应尽的本分。我依旧深锁在院中,在书与古典乐之中寻找心灵的慰籍。女佣路易莎也没有离开,家里没有什么家务需要操持的时候,她便会去教堂做长长的祷告,经过别人家门口的时候还不忘打听些家里长短。
    拉乌家的大女儿出嫁啦。雷内又和哪个姑娘好上啦。当然,也有你。
    她不喜欢你。有一次,她和我说:“我今天听河边的船主说,前几天文森特去河边画画时,有只乌鸦飞过来吃他的午饭。‘天哪,你敢相信吗!路易莎!’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文森特居然没有把那只乌鸦赶走!’噢,小姐,他居然就那么傻笑着看着那只脏兮兮的鸟吃光了自己的午饭!他真是个疯子——听说他就是因为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一个妓女才被送进疯人院的——你爸爸这次可为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我却在想,一个人能为一只乌鸦来偷吃他的午饭而如此高兴,他该是多么的孤独与寂寞。
    但我什么都没说。于是那个市侩的女人又开始说起那个“发疯般”热情的姑娘艾德琳(“她居然把旧抹布借给那个可怜的画家作画!”)与田间对你恶作剧的顽童(“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朝一个疯子扔石头!呵!他自找的!”)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好像一座孤岛,而这个聒噪的女人是汪洋大海之中唯一往返其间的渡船。
    我亦如那只乌鸦那般寂寞。
    二
    你时常来我的花园中作画,每周两到三次,花朵与绿叶交相辉映,色彩明丽的仿佛能够将画布灼出一个口子。偶然一次我看见你的画中出现了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她正在采花,金色的长发绾在头顶,花草花草树木萦绕在她的周围,却显得典雅而朴素。
    这是我吗?我无声的问。
    清新的阳光里,你冲我笑了笑,无声的点点头,算作回答。我第一次打量起你的画作,红的热烈,黄的灿烂,蓝的深沉,宛如遥远的我只在书中见过的大海,澄澈的海水。
    后来有一天你邀请我去划船。
    有些意外,但我依旧欣然应允。就当是你作画的模特,父亲说这对你的康复有好处。
    盛夏的空气里陈满了燥热,河边古树参天,茂密成荫。你租一只白船,小船在岸边的浅波中来来回回地飘荡,你让我搭住一只胳膊,把我扶上船,动作拘谨但又笨拙。最终,长长的裙摆还是浸入水中,染上一圈水渍,你慌张得一时不知所措,想替我擦干裙角,但除了一堆脏兮兮的画布什么也找不到。你嘴上不停的嘟囔着对不起,人则在岸与船之间不知何去何从。
    我干脆一脚踩进浅浅的水里,提着裙子跨上船。小鱼四下惊游。你也愣住了,我冲你嫣然一笑,伸出一只手,招呼你赶紧上来。
    你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转瞬即逝的光芒,然后笑着握住了我的手,摇摇晃晃的踩上甲板。裤管被水浸湿,一片狼狈。我盯着那块水渍抿着唇笑,你低下头一看,也不禁也笑出声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笑声。
    男士划桨,女士撑起漂亮的小洋伞,便也满心欢喜的环视四周。你划得极缓,小船顺水悠悠飘荡。当我低下头,船驶入一片摇晃的树影,推开浅浅的浪。我们像是在一片摇曳的世界中穿梭。天空。云朵。游鱼。以及我们的脸。划了一会儿后,你便停下了桨,任凭小舟在一片光影摇曳中荡泛开去,你掏出笔和画纸,叼起烟斗,开始画画。
    我们便都不再说话,只是互相用顽皮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我寻思着那双碧蓝如洗的眼眸中究竟藏着些什么。痛苦。忧郁。执着。掺杂了少许快乐,但没有疯狂与冷酷,一点也没有。
    我开始奇怪这样一个沉静又忧郁的男人,究竟为什么会被遣送进疯人院。
    你不知道吗?他割下了他的耳朵送给一个妓女!我问起路易莎的时候,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眼眸里闪着恐惧。
    真的吗?
    千真万确,小姐。他原本和保罗?高更是好朋友,但这件事一发生,他也抛下他远走高飞了。后来整个小镇的人都联名请愿让他滚出那座小镇,镇长也受不了舆论压力,就把他送进了疯人院,他就是个疯子,那个文森特!路易莎神情激动。
    那他有朋友吗?
    怎么可能!几乎所有人都讨厌他,讨厌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小姐。不过我听说他有个要好的弟弟叫提奥什么的,听你父亲说他给文森特寄的钱都可以买一栋像咱家这样的大房子。哎呦呦,那家伙看起来还挺正常的嘞。可惜摊上这么个疯子做哥哥,小姐。
    河面泛起涟漪,在树影与天光之间来回摇荡。
    我望着你——粗糙的皮肤与深情的眼睛。犹豫了好久措辞,我问:你一开始就是个画家吗,梵高先生?
    你摇摇头,嘴角绽放出一个笑意:我只是一个失业的落魄的男人,加歇小姐。
    请叫我玛格丽特,梵高先生。
    那也请叫我文森特吧,玛格丽特小姐。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小船开始摇晃,在光的水浪中沉浮。
    父亲很崇拜你,真的。
    你微微一笑:看得出来。
    他算是个艺术家吗?我问。
    你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这要看他自己。
    此话怎讲?
    他觉得自己是,就是。你耸了耸肩:就好像我一样,我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 因为我爱艺术,所以我觉得我是。但有些人觉得我只是个疯子。
    我不觉得你是个疯子。我说。
    噢,是吗。你的眼睛亮了一下。荣幸至极,玛格丽特小姐。
    三
    那个下午我知道了你的故事,你断断续续的讲着,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倒也拼凑出了一段曲折的人生。后来我又听父亲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你生于荷兰到你生于荷兰大津德尔特的一个牧师之家。你是家中的长子,但却不是第一个孩子。梵高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叫文森特?威廉?梵高,但他还未出生就已早夭。于是生日恰逢忌日,你也被取名叫文森特,中间名是威廉,宛如一个可悲的替代品的男孩成了成了你一生忧伤的底色。
    梵高夫妇后来又生了几个孩子,分别叫做安娜,提奥多洛斯,伊丽莎白,威廉明娜和柯尼利斯。
    真羡慕你啊,有这么大一个家庭,我说。你知道,我是独生女的。
    噢,是吗。不过大概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热闹,他们觉得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才是最好的文森特,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一直都是。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在麦田深处游荡。他身边空空的,风随哪里吹,他就跟着往哪里跑。
    你托着腮静静地说着,眉眼间不泛一丝波澜。好像在讲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是不是和你弟弟提奥关系特别好?
    是。你饶有兴趣的抬起头来看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老邮差约瑟夫说的,他还说全镇子的人寄出的信加起来,都没有你寄给提奥的多。
    你大笑。他是我的好弟弟,也是我难得的好友,这没错。
    一八六九年七月三十日。你进入一家国际艺术交易中心工作,是叔叔介绍的,不过时间并不长久。
    那上司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你不屑的扬了扬眉毛,吐出一口烟。
    谁?
    泰斯提格。一个十足的傻瓜。但我被不停的调来调去从海牙到布鲁塞尔,然后到伦敦,再到巴黎,然后又回到伦敦。后来他把我在巴黎解雇了。这个蠢货。
    被解雇后,我曾经想象父亲一样当个牧师,解雇一事家里人对我很恼火,他们颜面全扫,我知道的。他们更希望我过上安定的生活,平平稳稳度日,过的像笼中鸟,优柔而忘记了被囚禁的忧伤。不过好在没过多少年——大概三四年吧,我放弃个神学,父母对我失望透顶。二十四岁那年,我决定当一名画家。
    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又回到了海牙,在师亨克和街租下一间画室,我希望找到一份插画师的工作,但未能如愿。又一个烟圈。我静静的听着。
    那时候我很孤独。我迁往德伦特省,先后在两个山间的小村落脚。
    听说德伦特省的风景很美。
    哦?你也知道?你看起来有点惊讶。
    书里说的。
    你扬了扬眉毛。是的,那里很美,但是生活条件很差,简直可以用悲惨来形容,你难以想象的,玛格丽特小姐。提奥寄给我的钱总是很晚才到,那里缺乏画室和颜料。除了孤独与寂寞,那里什么都缺。于是当年年末,我便又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母亲病重,没过多久,父亲又突然去世了。父亲死后,我又来到法国巴黎,后来又辗转旅居法国的阿尔勒——那是个法国南部的小镇,气候干燥,我到“黄房子”租了四个房间,想建一个画室。不过。你摊了摊手,我没有钱买家具。
    你喜欢那里吗?
    你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后来我的好友高更也来那里住,我们互赠了几幅画。保罗高更,你知道吧?他是个画家,名声鹊起。
    我知道我点头,但没过几个月,大概是两个月左右,总之是平安夜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我们大吵了一架。结果是我丢了半只耳朵,他也匆匆返回巴黎。镇上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呵!疯了!我被送进阿尔勒的医院,在那里接受治疗。你顿住了。然后是长久长久的寂寞,又一个烟圈。
    你出院的时候,阿尔勒的居民担心你出来后会造成威胁,于是联名向阿尔厄勒的市长交了请愿书,迫于压力,市长只好把你再次送进隔离病房。与此同时,警察查封了“黄房子”。我的朋友西尼亚克前来探望,我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我们一起去了“黄房子”,还取笑了看守的警察。
    那时候你还在画画吗?
    噢,当然。你耸耸肩。就我自己判断,我并没有真的发疯。我在那段时间画的油画并不混乱,也不比其他油画差。
    之后呢?
    有一段时间里我感到很迷茫,我简直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于是害怕组建画室,我主动向提奥提出,我愿意去圣雷米附近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那段日子里,我仿佛变成了别人过去想要让我成为的样子,因为我变得胆小怕事,举棋不定,活的机械而呆板。
    我生了重病,时不时就会并发,我想过自杀。多亏了提奥,他打消了我自寻短见的想法。
    他真是个好人。我听得出来。
    你灿然一笑,眼里泛起清亮的波光。
    值得一提的是,次年他和乔的儿子顺利出生了。你面色喜悦。你猜猜他们叫他什么名字?
    什么?
    好纯粹的笑容。文森特,他们叫他文森特。
    那可真是太好了,文森特先生。我由衷的说。
    是呀。你露齿而笑。
    来奥维尔的路上,我去巴黎拜访了提奥他们,我认识了乔安娜,她是我弟弟的妻子。
    噢,她人好吗?
    她是个好女人,漂亮又温柔。然后我就来到了奥维尔,接受你父亲的治疗。
    噢,是吗?我顽皮的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地方有问题吗?玛格丽特小姐。
    我看向两岸飘荡而去的绿树与麦田,眼里噙着笑。我还一直以为是你在治疗我父亲呢,文森特先生。我扭过头望着你清澈的眼睛,用艺术治愈。
    四
    那个夏天最开始的一段时日里,我们经常一起去划船,或者在乡间漫步。你为我画了张画,叫做《弹钢琴的玛格丽特?加歇》。画面看上去有些扭曲,我穿着粉白的长裙,墙纸是绿色的。
    我将画挂在我卧室里最醒目的地方,谁知道这一挂就是四十四年。
    没过多久,我父亲找到我,在我的记忆里,我感觉他从未和我这么严肃的谈过话。那是一个明净的夜晚,星月朦胧,山林与田野氤氲一片。路易莎知趣地退去,晚饭早已变凉。我望着父亲他的那一头与你一样红栗色的头发,但他的忧郁至少只停留于表面。而那份属于你的淡淡的忧伤,流露在你的眼睛里,从你的心里荡漾而出,泛起一圈圈涟漪。
    你和文森特的关系很不错?父亲静静的望着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擅长撒谎。还行吧。
    什么意思?
    就那样,聊过几句,他送了我几幅画,有一幅正挂在我的卧室里。
    他正视我的眼睛。路易莎说你们经常一起出去划船。
    有过几次。
    还有散步,就你们两个。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垂下头,注视着汤里我的倒影,我拿起勺子放进汤里,不停的搅着。然后我看见我的影子——我的金发,我的眼睛,我的脸,它们通通支离破碎。
    父亲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的说,我希望你能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我几乎脱口而出,勺子落到地上,我瞪着他,扬起嘴角冷笑。你也觉得他是个疯子?就因为他是你的病人!
    我想起你,想起你旧旧的短褂与波澜不泛的眼睛,在一片天光与树影婆娑交织的小河边静静的笑。
    我从来没有过!父亲下了餐桌,他走到我面前,他重重的拍着桌子。我看见他盛怒的影子在汤面上浮动,然后随着一阵瓷器剧烈的碰撞声消散了。他几近吼道,他是个天才,你不知道吗!他是个天才艺术家,文森特?梵高这个名字注定会名留千古!现在我问你,玛格丽特,如果你耽误了一件将会举世闻名甚至是永垂不朽的艺术品的诞生,我问你,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你付得起吗!
    我痛苦的摇摇头,眼里泛着泪光。不。永远都不。
    那晚之后,你又来找过我几次,但是我一次都没有见你。
    我从未想过这将成为我这一生永远的,永远的痛。
    五
    7月27日那天的枪声震惊了所有人。
    时间过去得太久,请原谅,我有些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金黄的麦田里一声枪响,风走过禾草,吹起群鸦。它们在那个明亮的下午游荡着,在天光与麦田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像一群荒野间的游魂。
    我知道,那是我永远的,永远的不可能忘记的梦魇。
    你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走回拉乌旅馆。子弹打中的是腹部,流了一路的血。父亲一听说此事就飞快地跑了过去,之后是那名肥胖的治安警,没过多久,提奥也来了。
    人们一个一个地走进了那间臭名昭著的老旅馆。为了名利,为了真相,为了这短短一生中最沉痛也最深情的告别。
    镇上的人说你是自杀——至少路易莎是这么说的。“他拿枪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后来一不小心射歪了——我说过,那个男的脑子有点问题——就射中了肚子。”
    “在麦田里?”
    她哼了一声,“准是,他是自杀的——我早就料到了,他就是个疯子——脑子有毛病的!不过,”路易莎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个秘密,“蹊跷的是,我听那个治安警说,找不到那把枪。”
    “他射自己的那把枪?”
    “正是,小姐,还有他的画具,一件不剩,真是奇怪。”
    我仿佛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我问她:“他真的是自杀的吗?”
    “噢!难道还会是别人射的?你是在开玩笑吗,小姐!”路易莎惊讶地看着我,“他亲口对那个治安警说得,‘是我自己开的枪,请不要怪罪任何人’呵!弄得我们好像还会怪罪别人似的,他开枪射了自己,这我完全料得到,他是个疯子,这毋庸置疑,小姐!”
    “他死了吗,路易莎?”我急急地问。
    她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呢,小姐。不过我看他也活不长了,除非你父亲能把那颗子弹取出来。”
    我没有胃口了,便无言地走回房间。卧室的墙上依旧挂着那幅《弹钢琴的玛格丽特?加歇》,在黄昏的光线里黯淡又辉煌。橄榄绿的墙纸,粉白的长裙,画面有些扭曲。我似乎感觉那幅画正在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就是印象派画派,对吗?文森特。我望着那深情的少女,问。
    ——是的,梅格。你温柔地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喜欢它吗,小姐?
    ——当然,谢谢你,文森特。
    ——荣幸至极。
    我想起那只小船,那只轻柔的,温柔的小船,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织间沉浮,你慢慢地摇着桨,慢慢地,轻轻地,你在树影间闪耀着的红头发,你粗糙的脸,你破旧的衣衫,你的蓝眼睛,波澜不惊的宛如湖面一般的蓝色的眼睛。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湖面上留下美丽的涟漪。
    很晚的时候,父亲才回来。他看起来很疲惫,他沉默着脸,流露出心中的悲恸。他望着我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一声深深的长叹,“也许这样对谁都好。”
    嘭。他重重地关上了门。于是房间里又只剩下静寂。
    他忏悔了一夜。但不是因为他没有替你取出那颗致命的子弹。
    最后一次见你是在两周之前,你和父亲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不是关于我。你说他一生都活在虚伪里,不曾像你一样努力地寻求真实。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空气却死一般静寂。我就站在门边,然后我清楚地听见我父亲对你说——说了一些他作为医生一辈子都不该说的话,“好啊,文森特。我这就给你要的真实。”
    “我知道提奥已经身患梅毒到第三期了,任何压力上的,经济上的,情绪上的,生理上的,都能让他致命。”他几近冲你吼道:“你知道整天为你操心对你弟弟来说是多大的负担吗?他压力大得都快垮了!这就是真实的代价,你追求艺术的代价!你觉得值吗!”
    你怔在那里,然后你推开他朝我的方向冲过来,我愣住了,我们的目光就缠着,撕扯着。我望着那一双美丽的忧郁的蓝色的眼睛,此时此刻仿若干涸的河水,露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
    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我扭过了头。就想父亲找我谈话后那多少次你来找我时一样。
    我本可以打开门,我们或许可以像从前那样促膝长谈,在波光摇曳的河面,在天光与树影之间穿梭。
    你会对我说什么,文森特?
    几乎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如果那一天,你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打开了门,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我只是拉上了帘子,然后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你会责怪我吗,文森特?当你化作一颗星斗,你看着我在这人世间怀揣着这么一个残忍的秘密一步又一步负重走向死亡,你会恨我吗?会对我没有给你最后的希望而心生愤懑吗?
    你会同情我吗?
    父亲追了出去,我听见他长长的呼唤,一遍又一遍。“文森特。文森特。文森特。”
    回来,回来,文森特,回来吧。别走。我的心在嘶吼。回来吧,文森特,求求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现在,从未停止。
    六
    提奥来了。风尘仆仆的男人冲进旅馆,他做到你的身边。他递过一支烟,你静静地抽着,望着挚爱的弟弟,深情地,苍凉地笑着,血渗透被单,静静地,静静地流着。
    就像退潮一样,你拦不住的,提奥。你轻轻地抚过他泪水纵横的脸,气若游丝。或许,或许这样对谁都好。
    不过多久,你开始发烧,神志不清。死神将你狠命地向后拽着,拽入一片无光的沉寂的虚无。
    提奥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缓缓地走下楼梯,每一声闷响都在那个凌晨的静谧中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振聋发聩。
    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了,你的无框的自画像挂在空荡荡的展厅之中,挂在世间空虚的墙上,你的双眸中那温柔而渴望的眼神依旧挥之不去,静静地望着那些你曾际遇过的每一个陌生人,那些失魂的看客,挣扎在褴褛衣衫里。
    血色玫瑰上银色的刺,被摧残得粉碎,化作尘埃飘向温柔的大地。
    你躺在深深地棺木里,僵冷的身躯上披覆着明丽的花朵,像是在燃烧。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那些仿若只存在于你的故事里的人们一个个走向前去,同你做最后的告别。提奥站在最前面,他们有的是举世闻名的画家,亦或是画坛新秀,也有画商。
    我注意到几个奥维尔的普通人也站在人群的外围,邮差,与他的儿子阿尔芒,还有几个农夫。我们只是肃穆地望着你沉眠的脸,我们仍在忏悔。忏悔为什么没有在你躺进这冰冷的棺木前多给予你一些发自肺腑的善意,为什么人对那些冲你恶语相向,冷嘲热讽的人愤怒地反驳,为什么没有将你拽出那片抑郁的泥沼,只是挂着虚伪的笑意,任你不断沉沦。
    我们所有人,这群何其幸运的人造成了这场意外,而你的人生就因为这场愚蠢的意外而戛然而止。
    我忽然想起你曾经对我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
    而我终究只是那个自以为能看到火,实则只能看到烟的的站在人群的外围冷冷旁观这一切的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话是有下半段的。
    但是有一个人,总会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在人群中也看到了他的火,然后快步走过去,生怕慢一点,他就会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躁,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地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七
    父亲给我看了 ——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1891年的深冬,提奥多洛斯?梵高去世了,死因是重度梅毒。父亲说,他是抑郁成疾。只留下年轻俏丽的孤孀与牙牙学语的婴孩。他的遗孀乔安娜正在四处收集你生前的信件,欲将它们出版成书。她给我们寄了 ,内容很简短,大意是感激我们这两个月来对你的帮助。
    父亲看到这句话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呵!帮助。
    信的末尾是一段抄录的书信,乔安娜在旁边附言说,这是你刚踏上艺术之路后不久写下的。我仿佛看到了路的两边是翻滚的麦田,崎岖的山路漫漫,一直绵延到天际。
    我读道:在画家的人生中,死亡并非难以接受。对于死亡,我的说法不尽准确,然而每当我仰望星空时,我总会畅想一番。我常常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触摸不到头顶的点点星光?莫非人类可以通过死亡去往那一片星海。这么说,暮年的安详离世大概就是朝向星海徜徉徘徊吧。夜已深了,我该上床休息了。祝你晚安,也祝你好运。与你亲切地握手。爱你的文森特。
    父亲望着我,他仿佛又老了一些,皱纹爬上脸颊,亦如画中那般忧伤。他问:“你觉得文森特是一个怎样的人?”
    温柔。笨拙。忧郁。你是个怪人,明明外表粗糙乖戾,冷硬似钢铁,内心却又如泉般单纯,温润如白玉。
    但我没有搭话。我只是耸耸肩,扬起唇角笑了笑,说:“我只是想,人们会不会对他所做心怀感激。”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了,不断有人登门拜访。报纸,杂志,电台,甚至是拍电影的剧组。他们怀揣着各种原因与目的,企图寻出你生前最后的细枝末节,写成夸大其词的文章。
    他们将你呈现在世人面前,就如同一本打开的书,一丝不挂。人们将你写成一个患了抑郁症——亦或是癫痫,梅毒,某种精神疾病——的人,最后迫于经济压力——与被扼杀的爱情的绝望在麦田中开枪自尽。甚至有人搬出了“子弹射出的角度不对”的理论,认为你死于他杀。
    舆论又将你淹没了。人们疯狂地追寻着你戏剧化的死亡,于是理所应当忘记了你曾经是怎么活着,怎么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潦倒地活着,努力地活着。
    文森特?梵高的死成了未解之谜,被全世界热议。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和你,玛格丽特?加歇与文森特?梵高的故事。
    而事实却是,我——玛格丽特?加歇只是一位白发如芒的老妪,终身未婚。归结到底,只不过是你壮丽人生之中的过客,一个无名小卒。梵高先生也不是什么为情所困的少年。他只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画,叫做《弹钢琴的玛格丽特?加歇》。画面有些扭曲,金发的少女穿着粉白的长裙,背景是绿色的墙纸。仅此而已。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麦田里响起谜一般的枪声,两天后,你在弟弟的怀抱中去世。你被葬在奥维尔镇教堂的公墓,坟头爬满翠绿的爬山虎。
    这就是结局。
    我和我的朋友、以及故都的秋天
    前腔
    2022.9.25)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甚至并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到达北京——我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突发的疫情退票;我亦不确定我的那些朋友是否愿意见我;更不知道我是否能够顺利去到我想去的地方。综上所述,准备并期待着这场旅行的时刻可能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这也不是完全的悲观——因为快乐的时间能够持续得更长,所以还算挺划算的。

    我并不知道我会因此创作出怎么样的文字。我只希望我能在其中少一些表演,少一点旁征博引。我愿竭力使它保持真实而具体,与其所相对的是抽象,或是书写的当下所总结出的“意义”。

    另外,我不希望因为过度追求语言,而忽略了值得记录的每一瞬。就像几日里,我思考过写生,照片,音频,视频等多种形式,并对着满室的空气说出我的想法。最后我发现我并不能娴熟地使用新媒体——可能到我能够娴熟地运用镜头语言或是能画出我满意的作品时,我的旅行已经结束了。

    我想去的地方大多都来自于我读的书中。
    哪怕是在做旅行攻略的过程中,我依然觉得——深刻地觉得——我并不会娴熟地使用新媒体。小红书以及百度上面糟糕的语言碎片与知识碎片令我感到很烦,而我想知道的又不仅仅是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网红。我偏好的信息获取方法依然是通过翻书,甚至用不习惯电子书中关键词的检索功能。于是胡天胡地乱看了几天书,贴索引贴,拍照(以代替抄书,因为我的周末时间真的很短)。其中甚至包括了沈从文、汪曾祺、郁达夫等几位典型的南方作家。在他们的杂文的只言片语中寻找京城的痕迹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在此我很感谢我的朋友X以及我的老师Y对我的行程所给予的建议、推荐的书,以及如何弄到这几本书的方法。

    由于原文篇幅较长,在此择出一些较满意的片段。部分人名、地名均采用化名。全篇文体以散文为主,文字于旅途中一气呵成,少经修改,以自然流露为旨。
    粤东会馆
    出发的时候,实在聪明得过了头。没有带一本纸质书。乘的是一号线,在王府井下车。一路战战兢兢,生怕被挤成罐头,没想到人却相当的少,上车即有了空座。只是一时无事做。略过前一日做的读书笔记,比如《城记》;而又由于是前一日刚读完的书,印象还很深刻。故不过几站,十指便在在牛仔裤上弹钢琴。四下望去,人渐多,窗外一成不变的乌漆麻黑的隧道,无处寻的风偶偶钻进来,喧嚣涌进来,我被淹没在闲散的京腔里。张了张嘴,竟觉得自己的普通话里依然有南方的腔调(而我此前最恨自己说普通话带口音),那腔调生涩难溶。于是十指握拢,目光焦躁,人则是慌乱的。心下想道:一下车就找家书店钻进去,至少得买一本纸质书。至少得保证随身有一本纸质书。
    从地下通道里向上走,逆着人流朝东交民巷走去。时间尚早,法国教堂坐落在街角,四周石制围栏森严,大约只可远望,也不知它开不开放,却总是错过了。好在早晨时候宁静,天光与建筑的轮廓温润。杨树叶里漏出天使塑像。风涌来,沙沙声若羽翼忽扇。
    路上常停下来,自行车骑得比走路都慢——有一个行人起初是我掠过的,忽而又掠过了一次,见那宝蓝色的T恤觉得眼熟,不觉又回一次头。这一眼很慌张,因为我骑得并不稳。却见他眉眼弯了弯,也不知是不是朝我笑的。
    记不得路名了,偶遇一条胡同。两车道的大路将其切了两截:一截铺着一成不变的赤砖,墙上垂着一成不变的枝叶,唯有花盛花凋不一,略微能识别出——那路确实是向前延伸而去的。另一截的路口则是一扇菱格的老式防盗帘,掩了一半后面暗红的木门。门上四块泛黄的玻璃,左上至右下分别贴着:饮料、啤酒、冰棍、配钥匙。门前停着一辆半锈的三轮车,未挂锁。远眺去,离离檐上草,柔柔的淡黄色。我忍不住朝里走去,只过了一两座屋子,就见一扇紧闭的红褐色木门,满目沧桑的被刮去的红纸:两张“福”字,“……皆花”的横批与对联的一脚,更多的是白色的浆糊印子。若不是一条发白的门槛,一时竟找不到门闩。门右边挂着面铭牌:粤东会馆旧址。
    我顿住了,喃喃道:“怎那么巧。”
    我在高铁上刚读到它;甚至都没有意料到我会遇见它。
    《城记》(王军)开篇即写的是粤东会馆的拆除:
    (1998年)拆除这处古迹是要它给一条城市干道腾地方,拆的名义是“异地保护”这处文物。文物建筑的迁移先选好迁建地址并予腾空,测绘、聂像,建筑构件要编号,原材料、原规制复原,由文物专业技术人员着手进行……然而,在庄稼汉的铁锄之下,粤东新馆成了“破烂”。
    ……这里原为康熙时期大学士王崇简、王熙父子的住宅,相传也是明朝权臣严崙的别墅。清末广东人在这里修建了在戊戌变法时期叱咤风云的粤东新(会)馆。
    ……1898年4月17日,这个院子挤满了二百多个读书人,康有为振臂高呼:“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笼中之鸟,生中之四: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末有之奇变。加以圣教式微,种族沦亡,惨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一席话道出亡国惨图,众人泪如雨下。
    如今他们所呼喊的均已成为现实。可是当年回荡着他们铿锵话语的院落,成了一堆瓦砾。紧闭的门口停着两辆很旧的自行车,不知是谁停在这里。
    团城
    准确来说,一诺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关系网有些弯绕,好在一见如故。
    前日,他,泰铭与我于宋庄小聚,相见甚欢。泰铭自今日便出去旅行去了,到我走时才回来。说是在这个冬天就去德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与一诺约在琉璃厂见面,赴约路上无意途经杨梅竹斜,矮屋齐整得悦人,想必已然翻新多次。沈从文的痕迹?大约已经被哪家酒馆子完全隐去了。我本有去寻找的意思,最终只是掠过了。
    据说鲁迅、沈从文、郁达夫等人曾经极爱逛琉璃厂,收藏字画古董。可惜我不曾习字,亦不识书画;路过临街的橱窗时看见自己——一头蓬松的乱发,松垮的T恤衬衫,牛仔裤上有单车踏板擦上去的痕迹;单肩背包,肩带与背包的缝线处裂了一半,也不知拿到哪里去修——典型的穷学生模样。怪不得每每推门进去,机械女声叫一声“您好,欢迎光临”,或是木门吱嘎一声,里面的人看我的眼神总有几分复杂。至多问一句“来看看哪?”我赶忙心虚地四下打量一番,翻翻书,找找价格签子,极快地回头一瞥,伴着怯怯地“嗯”一声,几个人便又操着京片子谈天说地。话题不过都是关于哪个人,似乎谁都将所谓亲疏远近看得透透的,却总于心不忍罢了。
    与一诺在琉璃厂西街的街口会和。背后就是一座很漂亮的天桥,往东是一家中国书店。两人皆不太饿,只是急急地聊起天来,也不顾方向便朝里走去。北京胡同不愧出了名的精巧,又或许是杂乱无序,也不知经过了几扇歪七扭八的门面与爬满丝瓜藤的防盗窗,竟又从距离那座天桥不远的地方绕出来了。我想去团城,此前也仅知这与元大都有关系,并是梁思成所坚持的城市规划中鲜少的胜利。脑袋一热,便道:“走过去,你没关系?”
    于是两人沿南新华街一路向北,府右街被交通管控,只好走西单北大街旁的横二条。这一段路我当真记得不太真切了,因为我们一直在说话。很久没有说的那么尽兴了。聊了哲学,聊了文学,聊了女性主义,聊了现代诗与小说,聊了彼此的生活里的轶事,以及各自来自的那座已经可以被称作“故乡”的小城市。也算是巧事:一座最大的交通成本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另一座的出租车起步价只要五六块。沿途阴凉茂盛,略往东跨一条胡同抬头便可见飞檐翘角。阴天里也是金灿灿的。杨树无一不满合抱粗,枝叶漫上宫墙,大绿大红。不时飞出几只长尾巴的喜鹊,乌鸦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声地叫着。这都是话语间隙里漏进来的。
    沿文津街一路往东,横跨一片青碧的水。从地图上看,这处水湾分隔北海和中海,咽喉状。回忆起小时候读童话书,元代建都时将此处称作太液池(看地图似乎包括了中海),白塔所在的岛叫做琼华岛,团城所在的这处凸起被称作瀛洲。细想觉得奇怪:它本就是岸啊。莫非是由于顶上修着团城——起初大约不叫这个名字吧?太形象,太取媚。查了资料,说是辽代时,因开挖湖泊堆积泥土日渐形成了水中岛屿,称为“圆砥”。金灭辽后,金世宗于大定三年至十九年(1163—1179年)以琼华岛为中心建造太宁宫,又将挖湖的泥土扩充琼华岛和圆坻,在琼华岛上建造广寒殿的同时,在圆坻上也建起了一座殿宇,和广寒殿遥遥相对。元灭金后,忽必烈在金中都的基础上营建元大都城。团城(那时叫圆城)成了东、西两宫的联系中心。当时团城四面环水,东、西、北三面各有桥,东为木桥,西为木吊桥,桥中间有两只大船,每当皇帝过桥上了团城,留守官便移舟断桥,以禁来往。这就说得清了。
    去团城的人不多,挂出来的介绍也不全。于是就零散地扯起我小学时候热衷故宫,当时对一间一间宫殿一个一个传说如数家珍。此刻只恨记忆会消退,人会长大。承光殿,我对这个名字真是有印象的,元代叫仪天殿,里面供着一尊白玉佛,然后呢,我真的不知道了。但我十二岁那年定然知道。可惜我父母为了让我的这份热忱有个好去处,说要考上班上前五名才带我去北京。我对一诺笑笑说,我记得可牢了。最接近的一次我考了第六,距第五名只差了零点五分。没想到我父母在这件事上说一不二,草草鼓励一句“下次努力”。怎么说呢,当时感觉弦绷断了。我后来连班级第六都没有考到过——连狠都懒得发了。再然后呢,再然后就疫情了呗。
    别的再说了什么,真如水流去了。真是肤浅极了:我只记得我们两点多才吃的饭。一连喝了好几杯水,烧烤都没吃完就走了。或许也是因为店中客早就散了,传菜的窗口在不远处,服务生闲来无事聚着,几个人围着贫倒还好,一会儿又不说话了,那目光一串串地乜过来,就是无意也叫人感到发毛。离开南锣鼓巷,我们又顺着地安门大街、鼓楼大街走——周围满是人,连走都走得慢了下来。常常一人说着,另一人要走下马路牙子,赶几步再回。有时一句话要说好几遍。有时回过头说着话不看路遭人白眼,连赔不是都顾不得。我们前后走着,左右走着,高低走着——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马路牙子上,一人战战兢兢地走在非机动车道。可惜的是,我依然全然忘了我们那时说了什么。试图回溯时,只是满目缓缓的,稠密的人流。没有冲涌的架势,只是沉缓,叫人被迫踮起脚尖站在后面,寻找哪里有空子可钻。
    几日之后的傍晚我又那里经过,只觉得那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我独自走着——其实我不太那么容易觉得孤独,只是忍不住去瞥那一扇扇招牌。霓虹灯光似捉对厮打,也不至于浮花浪蕊般的凄凉。一切都是新的。我才成了一个好奇一切的真挚的旅人。
    从什刹海赶往通州需坐很长时间的地铁,再打车。车上游人多,也再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抢着找位子坐的气力了。只感觉浑身的力量都抓在了吊环上,手指关节被握得生疼,渐渐地甚至麻木了。说了一路话,虽也不至于到口干舌燥的地步,头脑昏昏的,句子还未说出口去就弥散了。他大概以为我欲言又止,回过头示意地看我,我只好笑笑,没头没尾地说,“真想不起来了。”习惯性地抽出一本书来读(《人间词话》),见他也盯着窗外漆黑的隧道发呆,随口问道:“你要不要拿我的另一本去看?我今天早上刚在中国书店里淘到的(《中国神话传说辞典》,1985)。”
    这类场景于我寻常,这句话多也只是一句客套。有时还会被好心地客套回来:“你看的书太高深了,我可看不懂。”而他却爽快地答应了,倒令我错愕地补了一句,“这本可是文言啊。”手却急急地拉开包的拉链——差点把一搂琐物兜了出来。
    那晃动的一程我们都只顾读自己的书,迟迟没有位置,只得换着左右手抓吊环,再到左右腿交替站立。人潮稀松时,才见他找了出空地席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在这座城市住得久了的缘故。我矜持着,最终只觉得眼前的字句都流散开去,好在也终于快到站了。出站的时候,他将书还给我道:”这位老先生真有想法。他在前言里写的很中肯:他自然是有顾虑的,咬咬牙也就写出来了。如此一本词典,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书也真有意思。里面不止有志怪,也有一些传说里的乐器。读来挺受启发的,或许也可以应用到自己的创作里去。比如说……“听得入神。
    写到这里,其实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当天写完这一篇散文。哪怕是在次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北京渐冷,而我坐在一处露天的咖啡馆里,真实地感受到秋风瑟瑟。风从裙底漫上来,寒意撩动。我开始质疑自己的记忆:那时真的有那么冷吗?寒意无可复制,亦无法完全真实地书写出来。这日读到巫鸿所写“与记忆有关”而非“回忆录”,提到对写旧日里“真实”发生之事的追溯——或许是重塑。他在书中提到了“警觉”这个词,太贴切。文字真的能实现对“真”的追求吗?我并不觉得我们应该不断地将“真”泛化;这说明不了问题,也说服不了人。
    第一日的最后,午后以及夜晚的宋庄,当下并没有多写下去。只记得回到泰铭的工作室时,厨房的灯都没有熄,几乎每只椅背上都挂着三两衣服。小猫咪咪呜呜地叫着钻过来蹭人的鞋子,真是捱得辛苦极了。徒步了一天,只故得去关灯了,一诺对这里熟,一下就瘫到了沙发上。我的脑际里似有千万记忆的碎片乱飞,晕晕嗡嗡,他大约又含混地嘱咐了我几句,我大约也胡乱应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只沙发腿。明窗净几。
    晚些时候在宋庄夜游,只记得依旧有说不完的话,而具体内容则早已弥散了。树叶的沙沙声汹涌地推过来。若涛声阵阵。
    798旧影集 10月2日
    北京城里氤氲了一整天。上午时确有雨丝飘来飘去,空空的湿风,雨云全然没有散去。
    在一家艺术书店里买到一本关于798的旧影集,书是2008年出的,封面上还印着“奥运特别价198”,约三四指厚,被摆在收银台后的书架上。唯有坐在那里的人临时离开,我才得以瞥见整排的书脊。况且彼时我已有离意,故也算是种偶然。决定买的契机是想起杜一诺前日同我提起:“现在野生艺术家的聚集地大约就是宋庄了。(很遗憾,我手头没有一张关于宋庄的照片)从前是798,再之前可能是南锣鼓巷。暂且也不说798已经变成一个小资的去处了——我和泰铭也会去,看展,参加活动什么的——他觉得有些展览甚至根本算不上是艺术展览——你大概也想象得出来他会说些什么了,这我就不说了……”(我们大笑起来)总括而言,大约是一种追溯的好奇心。
    我有些战战兢兢地去找了一个店员,目的是询问他书籍标价,生怕它的价格要高于背后的定价。他起初对有些漫不经心,对我指了指封底的条形码,“就是标价。”我心下想也能接受,却又将封面翻了过来,指着那个特别价的标签又多问了一句:“这算标价吗?”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拿过那本书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道:“一百九卖你吧,这本书也不好找的。”又说:“这个标签,你买了之后可以撕掉的。”我摇摇头,“还是留点痕迹吧。”他看着我长久地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咕哝了句“好啊”之类的,我也心下雀跃,一时没多想,付了一百九十八过去,临到店门口才发现。他大约也在这个时候发现了,略大声地朝我道:“多的钱我转你吧。”我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潇洒,摇了摇手,回了句“有缘再见。”
    现在想来,同“潇洒”等词均不沾边的。我依然只是一个只能攒钱的高中学生。至于那个将书连着外包的纸袋抱在胸前、边道着一句老气横秋的道别话边迎入秋雨里的瞬间——我忘了打伞,也忘了那时天上是否还飘着雨丝——大约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碧云寺
    天气是晴的,天也高,秋风飒飒,云渐渐聚拢,渐渐下沉。落在地上的影子高大而黯淡。清冷的阳光里的头发,飘起来,染至无色,却又保留了轮廓,若习字时牵丝,稍纵即逝。
    树与树无所谓似的交迭着,无所谓落下几片叶,亦无所谓那些叶子落不落得个好运——万一秋风没有来,或者秋风来得温吞,便只好落在路边,在苕帚到来之前静静地仰望秋天:秋天,那些驶向郊外的车呀,人呀——吱吱嘎嘎地转着的轱辘,匆乱琐碎地往来的脚。一切飞快地闪过地缝隙里的,流转的阳光与萧索的风。它们当觉得广大的。
    朋友X与我提过西郊线。可惜游人甚多,喧嚷,纷乱,长长的间隔发车时间里排了长长的人流;遥见有人甚至已经将脸或是整条胳膊贴在了车窗玻璃上——后面的人仍在竭力地寻个空隙朝窗外望——去望秋天的西郊。去望秋天的西郊?
    于是我绕开了。只知该往西北方走,毛估一下不觉得太远,果断地跨上自行车。风作梳子,将我的头发朝后捋。故耳边一片梳头声。路宽而空,时有起伏。周围的楼房都很低,一不留心就略过一群。那些小屋敦厚,淡然,留了大片地方给大山,大山后大片的云,云后广袤的天。苍空与云则又留了最广大的一片给飞鸟,以及如飞鸟般的落叶。
    记得有一条很长的公路——忘记路名了——两个方向四个车道,慷慨地分了其中的一半给非机动车,往西北去的那一支则被汽车塞满了,静静地一动不动,大概连喇叭都懒得得按了。我左侧的护栏外是深绿的树,林子,柿树最招摇:大片的叶子,大块的树皮上的痂,枝桠,鲜亮的果实。右侧则是一条旱河,两三米宽,石色清浅,砖石之间泻出片片荒绿。那荒绿源于未有人涉足的旷野,谈不上辽阔——它依旧在山的围子里。我与它等高,也不涉入,只是掠过。偶偶侧目见绿意翻涌,下意识地觉得这真像湖,跳出几条不安分的鱼。那是未凋的野花。它亦如青冥浩荡的湖水般,几乎没有影子。
    也怪我没有摸清地形。
    我的确从没来过香山,却也没有仔细看地图。我略解释一番:起先我一直以为,香山既为景区,车当停在山外,人须步行入山。至于碧云寺——人也须先吃了半山石级的力才见得到的。这很寻常。至少对于江南的古刹是寻常见的。
    于是我就在手机导航上单找了碧云寺,坚信它会带我去到那个臆想里的入山口——再寻着索引上山访寺。一切都理所应当。而香山的格局实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起先是缓坡,左右边傍着西郊线。我的车本来就重,骑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发现这是在上行。略仰目望去,能看见遥遥的攒动的人群。那是西郊线的终点站。于是没多踌躇,咬咬牙一口气就骑上了坡顶。循着景区路标向右弯去,一片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坡渐陡,周围行人闲散地上下。见我,目光多怪异。依然没多想,以为是自己被风吹得狼狈。若是去碧云寺,仍须上行。再咬咬牙挣扎着就上去了——心里敲着算盘:下山时就快活了。如此气喘吁吁地抵达半山地停车场,抖搂抖搂衬衫,边捋着头发边往寺里去了。
    晚照临近,人渐少。三三两两淡淡笑着。阳光落在他们脸上犹若抹了层脂粉——但也只淡淡的一层。浓妆,在这里是不相宜的。寺门前石桥流水,水脉隐见,一派安闲宁寂。想袁中道一至此处,刹宇整丽不书,惟书泉:刹后有泉,从山根石罅中出,引入殿前为池,界以石梁,下深丈许,了若径寸。朱鱼万尾,匝池红酣,烁人目睛,日射清流,写影潭底,清慧可怜。第一道山门就这样过了。门后有山门殿,面阔三间,灰筒瓦歇山顶,檐下有斗栱;房檐一笼,周身的这层轻灵就倏地消失了。
    我自幼怕金刚的。趁大殿里有人,斗着胆子走进去,眼睛不自觉地上乜——仍然是那四双还八双怒目,那四双还八双凶猛的手。景象一如八九岁时候初进大殿,尖叫着甩开母亲的手飞跑出大殿。而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自诩一个唯物主义者,一个无神论者,只不过是想去看斗拱,心下一慌,脚步还是被牵着跑了。再缓过神来,刚跨过后门的门槛。一手攥着衣襟,捏出汗来。四下张望,慌忙松开了。
    再恍恍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去天童寺听讲——也不知她现在还信不信佛了,总之那时是极虔诚的——穿过供着金刚力士的殿宇时被吓破了胆。母亲将我强拽进去,边抓着我的手腕边数落我——还搬出什么方丈的话来唬我:“他们都说,你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不敬佛祖的事情。你现在年纪还小,买串珠子捻着念几天,就不怕了。念么?就念……”回忆到这里,像是梦断了。只记得寺里青黑色的地,磨得像铜镜,人影,窗影,窗外的树影,都能清明地映在上面。
    不知觉地绕至北侧的水泉院,宛若步入一座荒园。柔黄芽绿,肆意的盎然的生机。古文里写,刹后有泉,从山根石罅中出,喷吐冰雪,幽韵涵澹。大概就是从此泉眼里流出来的。秋风乱过,亦不凌乱,不涣散,令人想至:“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又不忍吟出来。
    当有闲人于此处拨弦的。单捋过就足够了。钟鼓太舂容,丝竹又太灵了。就是上海人常说的那个灵字,最好再随些腔调。嗳,这才差不多了。
    回到半山腰的停车场时,那辆被我骑上来的共享单车已经不见了。迎风的下坡路成了幻梦,好在步行道就在一片民宅之间,恰逢晚照,烟火气浓郁。路边有花,有老人,有猫。自一扇忘记了名字的门面后寻到了一家书店,四壁泛灰,斑驳,墙灰与零散的书页散落成一片。右边的书架甚凌乱,凌乱到要令爱书人生气的地步:书本不是被排放的,而是被堆叠的。有些书从中间被摊开,别的书就压在上面。小开本的书从货架的间隙里漏到了地上,扭曲地歪在角落里,纸页受潮,脏污,布满灰尘。货架底端全是残破的书与断了线的书页。最醒目的地方上贴了张纸写着:十元钱三本。请任意选购。左边的书架整齐,书的品相也好。能找到俄语写的马列主义。西里尔字母被烫金,镌进皮面里,少有掉色。另有约半层货架的残书,纸业黄皱,吹弹可破,竖排繁体,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遗留。一本本拿大小相宜的塑料袋包着,贴着手写的价签——价皆不菲。我蹲在那里寻找了好久,最终相中了一本八十年代的《花月痕》。莫约是因为随手翻出一页即是诗,因为无心一瞥就不禁停了下来。朦胧美好。一问价格,只卖二十块钱。
    又走了很长的路,直至来时那第一座缓坡的坡底。实在乏了,遂雁雁行行;遥遥可见游人渐散。至路口且停,等到了一个绿灯,又错过了;于是再等着——一列车开过,一阵秋风涌过,蓦然回首,归霞已围住了山腰。
    酒吧
    一程漫长的地铁。
    钻出轰隆轰隆的地下空间,再次站在大街上时,夜风空寂,残霞落幅。酒吧所处的那条街道空寂,周围拦着修葺作业的铁皮,地面上不时有碎石、坑洼。低头看表——将近八点。在街上等到一诺,拐入最近的便利店草草解决晚饭。边抱怨着面包外包装虚假宣传之际,演出也快开始了。
    我从没有去酒吧,也没有听过驻唱、看过现场演出。小城市里本就没有太多这样的机会,落到我耳朵里的就少之又少了。至多是交响乐,合唱,我时而会去趟演奏厅。近来也少了。我不常留在杭州,更少留在宁波。留在哪头都青黄不接,就是无所谓一个人上大剧院,也依旧寻不出时间,寻不出雅兴。Live house之类地方的名字,都是在别人的言语里碎片地听来的。不好意思露出自己并不知道——显得自己没见识,故总是附和地点头,暗暗从一段一段随机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个理型。仍是模糊。
    演出的空间不很大,来的人也不多。我们站在后排。大多人已将口罩摘了,我却还拿不定主意。最后反而显得疏离。背包一直挂在肩上,手好有处攥着。纵使已经背了一整天,右肩被勒得生疼。我一直站在一个地方,站着一个姿势。哪怕演出并没有开始,哪怕周围笑闹声嘈杂,我也只敢凑近一诺,扭捏地说、问些什么。措辞被考虑得过了头,反倒需要重复好几遍,他才听清。仿佛我身边的人们都知道应该欣赏什么音乐,应该鄙视什么音乐,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纵使我深知,品味这件事极难量化,极难客观评价。我亦看不惯人拿品味说事,自定衡量标准。而我依然忸怩得一反常态。(进酒吧有年龄限制吗?我当时连这个都拿不准。)
    我并未特别在意过听音乐这回事。随性到不记曲名,不识人名;也不识门类,流派。故之前一诺问我平时听什么时,我都不知如何作答。愣了好一会儿,试探地问:“新古典主义?合唱?”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补充道:“电影配乐——这范围也太广了——是能这么说的么?”
    那个午后,他给我放了吹万的第一张专辑。先放了《白夜》,然后从头(《游泳》)开始放。恍然意识到——这与我平时听到的离得并不太远。不由自主地回应他一首《The Big Ship》,“这是我最近几天常听的一首。三部电影都拿了这个曲子做配乐,桥段都是极好的……”谁知他多瞥了一眼便惊异地叫道:“天,你听Brian Eno!?”我反倒愣住了,继续听他说着,“他可是个人物。你过来,我给你看……”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当真没注意这些……”“这首曲子应该已经很早了……你看,一九九三年了。说他创造了氛围音乐是不为过的。他使用合成器创作的一些理念到现在都还在被很多音乐家尊崇……”我含着笑听着。
    演出结束,早过了午夜。一诺又请了我一杯软饮,自己又要了杯酒。大约是虫虫(一诺的朋友)替他调的。我不识酒,却也觉得那诱人。三人围坐一张圆桌,说到中途频频推杯。玻璃冰块碰撞,丁零丁零地响。关于那场演出,虫虫觉得“不太行”。一诺则觉得作为看得第一场也还行。我说不准,故只是小孩子似的咬着吸管,听着他们,心有艳羡。他们聊起音乐——实验音乐,噪音……若烈火烹油。我坐在一边无言,不好插话进去,也惟恐阻断。一诺反倒时不时对我道:“真不好意思——”我慌忙摇头。想来他们大概也没有太多机会如此杯酒言欢,听得也饶有兴趣。只是因为实在困了,嘴笨得不行,不得不道:“我真的没有和你客套啊!”惟愿他能缓下心来。这种感觉我懂。若他们能聊得更尽兴些,我真恨不得他能在这个午夜将我全然忘了。
    回忆的最后,只记得听得尽兴,却记不太清楚他们当时聊了些什么。似乎是有关乎哪个人二十岁即有所成就的——但说的不是“年少成名”,这太将人客体化,太庸俗,我们用的绝不是这词——只记得一诺说:“你还有两年(对虫虫),你还有四年(对我),”仰天长啸,大饮,“我输光啦。”后来才知虫虫真只有十八岁。试着往回说点什么,“我还以为他比你大好些呢。”自觉失言,懊恼不已。
    谁没有——哪怕只是偶然地想过,张爱玲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拿出了《第一炉香》,萨冈十八岁就拿出了《你好,忧愁》。艺术家更是数都不敢数。想起很久之前看过一部关于音乐剧作家的传记电影,其中的男主角道出一句:“..Lately I've Been Hearing This Sound Everywhere I Go. Like A Tick, Tick, Tick.…… And In Eight Days, My Youth Will Be Over Forever. And What Exactly Do I Have To Show For Myself? (最近我一直听到这个声音,无论我去哪都能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再过八天,我的青春将一去不复返。而我能拿什么来展示自己的成就呢?)”
    知道担心这些荒唐,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说不清道不明。
    送画
    定然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天静人静,不间断的秋风,况且天那么高——装下了更多的风、飞尘、落叶。周身裹着酒吧里被人烘热的暖意,边扣着扣子边走到街上,夜风一涌,仿若系好了的扣子又被吹开了。
    我穿得与白天无异——我也仅有这几件衣服:两件一深一浅的绿色衬衫,白T恤,上面印着梵高的《喝水的人》。那是在夏天以及江南的秋天里习惯了穿的。很难留意到大街上除了我们还有没有别人。就是有,也当是匆匆地赶着夜路,悄无声息地路过。我已极乏了。打的车早已停在路边,我们却没有找到。司机大约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夜里按喇叭——最终还是没忍住,却也听来温厚,不那么逆耳。其实也好理解的:车门车窗一关,一点儿声响也钻不进来了。秋风的声响,落叶的声响,遥遥的酒吧里的声响。人的哄闹,大笑,或是立在马路牙子上叫着冷。故每一个夜都一般寻常。哪怕是格外萧瑟的夜,哪怕是故都里的秋里的夜。
    而我将记住那树是在夜的一呼一吸间摇曳,簌簌声彻夜飘荡,响若风雨。
    待站在宋庄的大街上时,已将近四更光景了。马路空寂,大半街铺仍亮着灯,人影在其间闪过,聒噪的音乐钻涌出来,顺着马路牙子边的污水一路流淌。忽而抬头,见夜空清朗,路灯昏黄,如此愣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夜风无声息地跟着我们入巷,地上落着长长的影子。越往里走越黑,最终一盏灯也没有了,惟有脚尖的一小截路。我们寻找了一番工作室的招牌,却忘开了手电筒。门“吱嘎”一声长啸,像一只大鸟。楼道里依旧有沙,有灰尘。四处鲜黄色的灯光。我们就在这灯光里一前一后地摇晃地朝上走着。转过一个平台,门就在面前了。这最后的几步难以回忆。一切都错乱,破碎,恍惚。或许是我太累了。声控灯的鲜黄色,门后的黑暗;钥匙丁零碰撞的声音,转动锁孔的声音,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一切全然地混合,杂糅,又如纸屑被一把抛撒出去。雪片般落下。惟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当我跟在一诺身后走入门内,水一般的黑暗将一切环绕时——我顿在了那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猫柔柔地叫着。我定然没有醉。或许只是“自由”在其中作祟——谁知道呢?连贯的回忆最后,我的包重重地落在地上。灯光亮起。门在我的身后轻轻掩上。
    我住在夹层中的一间隔间里。门本虚掩着,猫先敏捷地钻了进去。一诺替我摸开了灯。发冷的灯色里,一张搁在地上的床垫,灰扑扑的,没有铺垫被,也没有床单。远端摆着一只同样灰扑扑的蓝枕头,一叠灰扑扑的被褥。床垫右侧抵着一只沙发,上面堆着旧被褥。样式俗气。我心想着,不知主人家同我是不是一个想法。能用就行——睡觉只是为了睡觉。想到这里,莞尔一笑。我有时总觉得自己活在别处——书里,文字里,乌托邦里。饭疏食饮水,不过是必须打发掉的时间,何不最快地打发掉?笑意更浓了:好一个庸俗的物质世界!
    一诺深吸了一口气,道:“只好将就一下了。泰铭的工作室就是这样,到处有一股老房子的味道。习惯了就好。”我连忙道:“我觉得挺好的。”我是真心觉得挺好的。我就是在老筒子楼里住大的。
    我们又在客厅里站了会儿,说了会儿天马行空的话。例如“待我以后去欧洲了,租这样一间小隔间就好了。地下室也可以,阁楼也可以。够住就好了,我想——我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边聊边吃一包柠檬饼干,将白天剩下的矿泉水喝干净。真是有说不完的话。直至他打着哈欠道:“实在不行了,我们明儿(瞥了眼表)八点半爬起来接着聊,如何——你睡得够吗?”我也低头看表——三点半了。真是疯了。恍恍地点点头,一不小心也打了一个哈欠。转身去卫生间洗脸——忘了这几天都没有热水。濡干净脸上的风尘——肩膀耸得高高的,浑身战栗——人也清醒了。而身子仍是极疲软的。头重脚轻地上了楼,差点还绊了一跤。几乎是摔到床垫上的。恍惚欲梦,才觉察灯忘了关。与此同时,楼下的水声响完了。一诺懒懒地叫了我一声,说了句:“我顾不得你了啊——我是说,我当真累得要散架了。”我慌忙应道:“啊,没事儿的。早点休息。晚安!”遥遥应来,“晚安!”
    仰面躺着,又踌躇了好久,勉强撑起来关灯。膝盖跪在床垫上,右手竭力伸去——第一次却摸偏了,整个人的力气扑了空。不由惊叫出声。手勉强抓住墙棱,才没有向前摔去。正欲抱歉,却又担心他早已睡着了。灯“啪”地一记熄灭之际,听见楼下传来一句摇摇晃晃的“你没事儿吧?”还以为是自己空耳。愣了好一会儿,无自觉地微笑回道:“没事儿。真不好意思。晚安。”遥遥应来,“晚安。”
    再到黄昏时分,便是临别。一诺翘了选修课,我从宋庄匆匆打了辆车回来,回到住处换了身满意的衣服。一头乱发簪至脑后——笨手笨脚的。实在着急。着急到只好用一件空闲的衬衫随意将画一包,一甩门就朝外跑。几步远外才想到忘了关灯。再走几步远又发觉那衬衫耷拉了一只袖子,大约擦了一路人行道。
    彼时晚照渐深。几日前寒流涌过,满街槐树似乎一夜抽出夕阳一般的叶子,往来的人也似在窸窸窣窣飘摇。两人至广院的后街套了一圈,边走边听他说起有老学生将此当作安乐窝的轶事。干什么?通宵达旦复习,最后总能飘过。笑笑:咱们都是这一类学生。忽而想到了汪曾祺写西南联大周边的一片茶馆,不是“吃茶”了,而是“泡茶馆”(“泡”字在当时大约还算个流行词)。一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的青年人,衣袖、裤腿飘飘——倒不是真的因风浮动,只是那番潇洒自如的风态。女孩子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几十张桌子。都是荸荠紫漆的八仙桌,很鲜亮。坐客常满,人声嘈杂。所有的柱子上都贴着一张很醒目的字条:“莫谈国事”。
    水厄囊空亦可赊,枯肠三碗嗑葵花。打油诗里的世上馋人大学生,几代人去了,从哪里继承来的这规潇洒。
    最终除了一串故事一无所获,跨桥,去通惠河南岸下馆子。期间将画赠给了一诺,送出手了却发现忘提了赠语,于是又要回来,两人呵呵笑笑也不尴尬。提至一半我问他,“你德语看得懂吗?”他回:“我就只学了一点,字母,发音,你好,再见。”深意地一笑,不语。龙飞凤舞地签了名字,将画递回去,盈盈笑着——算埋了根伏笔。他说起他的父亲将友人赠的画挂满了一面墙,远观济济,一室都是好回忆。“泰铭之前生日时也送了我一幅,待我回去将两幅都挂起来。日后慢慢攒,慢慢挂。”
    我羡慕地望着他。我则恰恰同他相反,已开始担忧我出国之后那一室的旧物一室的回忆如何处置。略担忧一阵,还是打趣道:“泰铭那件才是艺术品,我这就是幅画而已。单聊美术,他大概是要看不起我的。”他慌忙地想替我说句公道话,我却认真地道:“当真,和徐亦冉和你们走得近了之后,我真不觉得自己和艺术沾多少边,它不是我表达自我的方式,充其量就是和别人吹吹牛,却也没什么可抖搂。我认定我只会画画。”于是话题又转到艺术上,对着滋滋作响的烤肉大展宏图,阔谈自己的艺术主张。说到实验艺术,说到传统艺术。说到那些审美标准——条条框框的存废,说到各种“主义”;说到那些彼此的共同的朋友。
    说到泰铭——说到他那一屋顶天立地的画作。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一进去就觉得屋顶极高。一诺解释说,“就是为了用来放大幅作品的。”墙角一架可移动的阶梯——大约也是给作画用的。除电影与纪录片里,我还从未真正见过。感慨道:“他的创造力强烈到叫人又羡慕又怕——想到好多画家的名字,说出来又怕不吉利——都太热烈,太短命了。”一诺:“艺术已经是泰铭的生活了。”我:“他是在试图实践‘超人’?”“有可能。他的确很痴尼采。”“有浪漫色彩。”“有时候我感觉,何予也有点儿他的境界——写起诗歌来……”
    我曾要何予每晚往我寝室里打电话(在学校里,是不允许使用电子产品的)。他大约总是孤独的,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想象中,他当坐在间敞着窗的房子里,窗外是轮明月。窗棂间烟雾弥漫,摆着一只烟灰缸子,或是外窗台上落满烟蒂。风一吹,烟烬挥散。或许还摆了小半杯酒。虽然他不当喝的。
    一诺继续说:“他是一有灵感,就通宵达旦地写。”我笑回:“我曾经劝过他的。因为我有段时间也这样,反而没创作出多少东西,质量也不怎么样。毕竟能这般没日没夜创作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写了又不舍改,毕竟是熬出来的。只是当下一时觉得满意罢了。我最怕这样自满。所以我对他说,倒还不如有个创作习惯。这个好练的。他当即问我怎么练的。我没多想就回他道,各个作家都有各自的建议,书上也好网上也好,找一个顺眼的试试看呗。他好脾气地应着。说完好久后我才觉得不对劲:文章、小说之流,多磨,反复誊写间多是能力的消耗,很难看出灵感的作用;而诗人——只听说过好酒的,倒从未听说过有谁一天多少个小时强迫自己坐在写字桌前的。这怎么吟得出……”
    一诺如是总结道:“咱们好像要比他们现实些。”
    我笑道:“世俗些。”
    一诺:“是,会想更多无关的东西。”
    我:“我还记得我之前有段时间喜欢说,我将来是要嫁给艺术。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觉得浪漫死了。与火车和泰铭走得近了之后开始自我怀疑。前几天做人格测试,发现自己的思维模式属于最现实的那类,蛮惊异的,细读却也觉得有理。举个例子,我这次来北京,把六天过成了自行车旅行;总共骑了将近九十公里,粗看觉得还挺浪漫啊,可实际上——”
    “是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交通上,是吧——不止躲人流,躲车流,更是为了将交通也完全转化为旅行本身,最大程度地利用这几天。贪图路上的风景,于你是要排到第二去了。”
    我:“是。你想啊,若是乘地铁,都钻在地下,城市与城市之间又有什么分别呢。顶多人多人少而已。”说到此处顿住,狡黠地笑了:“啊,不对,区别还是挺大的。北京地铁有好些站点根本找不着扶梯。上一次我走时拖了半箱书,乘的也是一号线。往事不堪回首。”相视而笑。
    再回过神来,已再走到了通惠河边。月华青练,洗得河滩粼粼发亮。坐了几站地铁去一家书店寻书,一来无果,二来恼其间的氛围,空手出来,面前依旧是一月一河。夜已深,万籁萧索,恍恍能听出细细的水声。冲口而出道:”顺着河滩走回去吧,不过几公里路。“他看看时间,“来不及了,还有一个小时宿舍就锁门了。要是被抓,之前的事全抖搂出来,我可就彻底交代了。”
    一阵懊悔,心里咒骂那家徒有虚名的书店。又想到两人只剩最后一个小时,到时何时才能再共度如此一个好月夜?在灯光充盈的十字路口,他问:“上海和这里比怎么样?”其实我没怎么去过上海。怕人。“闹市区里感觉更密些,不过我也不熟。”“怕人多?”“真是要怕出毛病来。”忍不住沉默,突兀地又跟了一句,“寒假你们下江南来呗。城市与城市间都很近的,方便。”他道,“我尽量。”我笑说,“我没和你客套啊。”他点点头。我才反应过来距离冬天还有那么久。喃喃道:“真不知该怎么捱。”过马路,边走边说,“末班车应该没那么早开走吧。”
    在宿舍楼与天桥间寻了出相对僻静的角落,晚上不太真切。惟见半撇明月,远处层层叠叠高楼的影子,宿舍窗灯里一棵很大的柳树,几棵槐树。念灯在远处,便顺理成章地将那一地上下浮沉的影子当作月影,不然真是毫无意境。从前没碰过酒,连易拉罐拉环都起得战战兢兢——最后还是撒了一手、一衣襟。他倒是熟练。我自知吃酒酿圆子都会犯晕,把酒临风是不可能了,只好小猫一般地舔着,矜持道:“意境到了就好。”心里却怃然不已,不时瞥着时间,那秒针像是发了疯般地跑。碰杯时,我拍了张照片,真不知下次是何时了。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从不拍照片的。事后后悔言语都流散了,往事再难追忆,当下却连此脑筋都未动过——手机都放在包里的,不得不用时甚至需要翻找一番。
    我说,今晚月色真好。——“月色真美”不能随便说了——尤其是此情此景,境界全交代了。他笑笑说,费琛之前给我讲过这段故事,这不日本文学嘛。咱俩都在北京望月了,换个中国的典应景。我沉吟了一会儿,只想到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语毕,两人无言。忽而一阵窸窣的柳风。月落到某大学学生宿舍楼的顶上。柳下是座灯灭的核酸站。(“对核酸他妈的成三人”,“把酒临宿舍”)两人这样的在秋风里沉默着相对,又不愿扯些闲话,更无暇贫了。我们还剩下几句话啊。再多轻轻嘱咐一句——他道:“以后多联系。”离意近了。“哎。”那层尖尖的亮亮的音色已经咽没了,“我到时候把我寝室电话给你,几点到几点打过来。我打不出去的。”“好,一会儿别忘了。”缄默。“祝你一切顺利吧。”“哎,彼此彼此。”顿了顿,又说,“冬天有机会下江南来。”“找机会吧。”“我走之前也只有那最后一个冬天了。”“哎。别那么惆怅嘛。”“怎能不啊。”我们就这样重复着从父辈的饭局里听来的俗大话、套话。真是俗极。不知是不是酒意漫上来了,渐渐觉得脸颊发热,喉咙里回上一抹甜意。脑海里盘桓了一晚的那句话再也兜不住了,我竭力地矜持地说道:“别过前最好拥抱一下吧。”
    他回过身。
    醉脸春融。太阳穴嗡嗡地跳。不晓怎样一股安定,深沉,陶醉的感觉,同四周的柳影一样,盈满了周身。良久才放开了两手,两人背过柳树朝大路走去。不过一个拐角,之后朝右朝左。最后又说了什么?我真的记不得了。或许只是呆呆地重复着“祝顺遂。”“下次再见。”他大概笨拙地拿着那幅画的边沿,大概拿不习惯,大概一如往日里严谨地多问一句,“沾点儿水没事儿吧?”我竭力认真地咬字认真地答:“放心吧,这是丙烯的。你甚至可以把它放洗衣机里滚。”他笑笑。我不知为何同他讲起有个夏天的雨天,我拿画横在头顶遮雨。全无察觉的,头顶已是大马路边的路灯了。惶惶的,浓浓的。他最后嘱咐我:“我当真送不了你了。你路上悠着点儿。”我定然回答,“别担心,几步路。”柳影离披,月色已难觅了。我回过头,真不知为什么又多揶揄了一句,“别真把我的画机洗了啊。”再道一遍别,转过身小跑而去。酒意氤氲。一切都氤氲了。漫天遍地都是灯影树影。我只拿手往脸上一抹——跑得更快了。
    我现在想,当时真应该说容若赌书泼茶那句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寻常到日后只记得我们如何雀跃地说这话漫漫地在这座大城市走。寻常到我们只能回忆起碎片的字句。寻常到火车门一闭,车厢一颤,至此结束了。
    回程
    去往北京南站的地铁上,我突然流鼻血了。大约是北方的天气干,风烈,前夜又喝了酒。那血竟先落在了口罩上,溅上了几个血点,再滑入唇间。满腔腥咸。我才反应过来,慌忙抹下口罩。那血却不是淌下来的,而是如雨般擦过门襟,留下长短的印痕,啪嗒啪嗒砸落在地上。
    彼时,我单肩背包,右手握着手机,捏着啃了一半的早点。左手胡乱掏出纸巾,胡乱掩着。纸巾马上就湿透了。我理应立马再拿出张新的覆上去——可我实在分身乏术了。血顺着指缝漏出来,蜿蜒流进袖子里。我的背包很沉,里面塞了一只结实的不锈钢水杯,几本书,电脑。包的肩带很细,只感觉整个人在被向后勒去,与关节处的筋骨横竖拉扯,不知哪根先断开——而肩带正在向下抹去,连抹着贴身衣料向下碾——而我依然分身乏术。我甚至抬不起头来;右手上的东西无处搁置,更不敢挪动左手毫厘:那血像是在随处都会找到空隙钻涌出来,顺着我手臂,往我的袖子里洇得更深。
    身边的人侧目望我,见我抬眼回望过去又匆匆别开目光。我其实理解他们的淡漠,于是也将头埋得更低了。碎发拢住我的脸,遮住我脸上的血痕,我的目光,他人的目光。血腥味愈浓,我无声地将它向下咽,竭力遏制干呕的冲动。
    临到站了,忽有一位面善的阿姨用京腔问我:“姑娘,流鼻血了啊。”忘记她是在包里翻找,还是已经递来厚厚一沓纸巾。我却无法抬头回应她,亦无法将她的好意接过来。只好瓮瓮地向她道谢,说了句,“没事儿。”
    之间不差几分钟,提示音响起,大望路到了。我用手指勾住行李箱,也不知是如何将它拽下地铁的——里面装了小半箱书。血终于止住了。我将那团粘湿的纸巾攥在手里,抹上口罩,淡然地穿过站台,朝站尾的盥洗室走去。凉水一下就将我泼清醒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凌乱。目光冷静又茫然。一条淡淡的血痕顺着下巴继续向下蜿蜒,甚至没到了脖颈。这才门襟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很难单擦去。我再次按开水龙头,战栗着将它们俱清洗干净。复打量着那只口罩,再三确认只有内侧有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这才用湿手理了理头发、衣领、袖子,冲镜子里的自己淡然笑一下,转身朝换乘站台走去。
    当我写下这些时,我已回到了终点站。江南风自月台彼端涌来,浓浓的水汽上下浮动,天空阴沉,万物温润。恍若隔世。我一直等到火车车门闭上,等着秋风挟雨随着它南下。欲语泪先流。
    我想:梦做完了。
    回程
    去往北京南站的地铁上,我突然流鼻血了。大约是北方的天气干,风烈,前夜又喝了酒。那血竟先落在了口罩上,溅上了几个血点,再滑入唇间。满腔腥咸。我才反应过来,慌忙抹下口罩。那血却不是淌下来的,而是如雨般擦过门襟,留下长短的印痕,啪嗒啪嗒砸落在地上。
    彼时,我单肩背包,右手握着手机,捏着啃了一半的早点。左手胡乱掏出纸巾,胡乱掩着。纸巾马上就湿透了。我理应立马再拿出张新的覆上去——可我实在分身乏术了。血顺着指缝漏出来,蜿蜒流进袖子里。我的背包很沉,里面塞了一只结实的不锈钢水杯,几本书,电脑。包的肩带很细,只感觉整个人在被向后勒去,与关节处的筋骨横竖拉扯,不知哪根先断开——而肩带正在向下抹去,连抹着贴身衣料向下碾——而我依然分身乏术。我甚至抬不起头来;右手上的东西无处搁置,更不敢挪动左手毫厘:那血像是在随处都会找到空隙钻涌出来,顺着我手臂,往我的袖子里洇得更深。
    身边的人侧目望我,见我抬眼回望过去又匆匆别开目光。我其实理解他们的淡漠,于是也将头埋得更低了。碎发拢住我的脸,遮住我脸上的血痕,我的目光,他人的目光。血腥味愈浓,我无声地将它向下咽,竭力遏制干呕的冲动。
    临到站了,忽有一位面善的阿姨用京腔问我:“姑娘,流鼻血了啊。”忘记她是在包里翻找,还是已经递来厚厚一沓纸巾。我却无法抬头回应她,亦无法将她的好意接过来。只好瓮瓮地向她道谢,说了句,“没事儿。”
    之间不差几分钟,提示音响起,大望路到了。我用手指勾住行李箱,也不知是如何将它拽下地铁的——里面装了小半箱书。血终于止住了。我将那团粘湿的纸巾攥在手里,抹上口罩,淡然地穿过站台,朝站尾的盥洗室走去。凉水一下就将我泼清醒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凌乱。目光冷静又茫然。一条淡淡的血痕顺着下巴继续向下蜿蜒,甚至没到了脖颈。这才门襟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很难单擦去。我再次按开水龙头,战栗着将它们俱清洗干净。复打量着那只口罩,再三确认只有内侧有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这才用湿手理了理头发、衣领、袖子,冲镜子里的自己淡然笑一下,转身朝换乘站台走去。
    当我写下这些时,我已回到了终点站。江南风自月台彼端涌来,浓浓的水汽上下浮动,天空阴沉,万物温润。恍若隔世。我一直等到火车车门闭上,等着秋风挟雨随着它南下。欲语泪先流。
    我想:梦做完了。
    回程
    去往北京南站的地铁上,我突然流鼻血了。大约是北方的天气干,风烈,前夜又喝了酒。那血竟先落在了口罩上,溅上了几个血点,再滑入唇间。满腔腥咸。我才反应过来,慌忙抹下口罩。那血却不是淌下来的,而是如雨般擦过门襟,留下长短的印痕,啪嗒啪嗒砸落在地上。
    彼时,我单肩背包,右手握着手机,捏着啃了一半的早点。左手胡乱掏出纸巾,胡乱掩着。纸巾马上就湿透了。我理应立马再拿出张新的覆上去——可我实在分身乏术了。血顺着指缝漏出来,蜿蜒流进袖子里。我的背包很沉,里面塞了一只结实的不锈钢水杯,几本书,电脑。包的肩带很细,只感觉整个人在被向后勒去,与关节处的筋骨横竖拉扯,不知哪根先断开——而肩带正在向下抹去,连抹着贴身衣料向下碾——而我依然分身乏术。我甚至抬不起头来;右手上的东西无处搁置,更不敢挪动左手毫厘:那血像是在随处都会找到空隙钻涌出来,顺着我手臂,往我的袖子里洇得更深。
    身边的人侧目望我,见我抬眼回望过去又匆匆别开目光。我其实理解他们的淡漠,于是也将头埋得更低了。碎发拢住我的脸,遮住我脸上的血痕,我的目光,他人的目光。血腥味愈浓,我无声地将它向下咽,竭力遏制干呕的冲动。
    临到站了,忽有一位面善的阿姨用京腔问我:“姑娘,流鼻血了啊。”忘记她是在包里翻找,还是已经递来厚厚一沓纸巾。我却无法抬头回应她,亦无法将她的好意接过来。只好瓮瓮地向她道谢,说了句,“没事儿。”
    之间不差几分钟,提示音响起,大望路到了。我用手指勾住行李箱,也不知是如何将它拽下地铁的——里面装了小半箱书。血终于止住了。我将那团粘湿的纸巾攥在手里,抹上口罩,淡然地穿过站台,朝站尾的盥洗室走去。凉水一下就将我泼清醒了。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凌乱。目光冷静又茫然。一条淡淡的血痕顺着下巴继续向下蜿蜒,甚至没到了脖颈。这才门襟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很难单擦去。我再次按开水龙头,战栗着将它们俱清洗干净。复打量着那只口罩,再三确认只有内侧有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这才用湿手理了理头发、衣领、袖子,冲镜子里的自己淡然笑一下,转身朝换乘站台走去。
    当我写下这些时,我已回到了终点站。江南风自月台彼端涌来,浓浓的水汽上下浮动,天空阴沉,万物温润。恍若隔世。我一直等到火车车门闭上,等着秋风挟雨随着它南下。欲语泪先流。
    我想:梦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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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10-28 22:06:18  更:2022-11-05 02:3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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