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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荆州,别将我挽留

作者:岑东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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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直到今天,李浩倡也固执地认为,四月才是家乡江汉平原最好的时节。于是那年,他把回家的时间选定在四月中旬。

    公元一九九六年四月中旬的一个夜晚,一艘舷号为“渝勇敢168”的货轮,响亮地长鸣两声汽笛后,在长江中游著名的荆江段北岸的一个码头靠岸。

    码头的北岸是座城市,城市的名字叫荆州。

    按原货运航程,货轮并没有在此靠岸的计划,现在靠岸,只是为了送李浩倡回家。

    李浩倡从床铺上抓起一个帆布包,走到甲板上准备下船。同事们早已站在甲板上,等着和他告别。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挨个上来和他默默握手。有几个同事和他握完手后,好像觉得握手不足以表达惜别之情,又用力拍打了几下他的肩膀或后背!

    传统的中国男人,似乎都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特别是面对面的时候。面前,这些多年生活在船上的人,更是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

    在驾驶室灯光近距离地照射下,老船长下楼的身影几乎铺满了前甲板。他走近李浩倡,递给他一个用粗纸包着的、很大的饼状物。

    “这是一个云南朋友送我的一块普洱茶饼,带回去送给老人家吧,算是船上兄弟的一点心意。”船长口中的老人家,指的是李浩倡的外婆。

    李浩倡没有说话,只是打开背包,低着头把茶饼装进去。他递给老船长一支烟,给他点燃。老船长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

    三年的船上生活,老船长和船上的兄弟们给了他许多的教诲与照顾。这些照顾和教诲,让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生手,迅速成长为一个熟练的水手!

    老船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走吧!”

    下船的时候,他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和大家挥手告别。

    李浩倡踏上码头的石台阶,向上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转过身,在码头和“渝勇敢168”的灯光里,等着和它告别。

    一切准备妥当后,“渝勇敢168”的汽笛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这一长声的汽笛语言,是它告诉码头和其他船只“我正离开泊位。”

    三年来,“渝勇敢168”的各种汽笛声无数次在李浩倡耳边鸣响,今天,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悠长的汽笛声——鸣叫时长几乎超过平时的一半!

    浑厚低沉的汽笛声,在夜晚空旷的江面上久久回荡。

    这声汽笛,彻底击溃了李浩倡,泪水一下涌满他的眼眶。他掏出一支烟,装着点火,低下头快速揩去即将流出的眼泪。

    有时候,李浩倡很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太感性、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船渐行渐远,庞大的船身逐渐模糊起来,直到它的灯光和天边的星星没有什么差别时,李浩倡才放下挥动的胳膊。

    在这样一个春风轻拂的夜晚,李浩倡辞掉了这份原来非常向往的工作,回到家乡。老实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迄今为止他辞去的第几份工作。

    去年的冬季,一个彤云低垂、江风猛烈的下午,“渝勇敢168”逆流而上经过荆州江面。当荆江北岸的万寿宝塔闯入李浩倡眼帘时,他突然有股冲动:我要回家!

    那感觉极其强烈,让他一下子冲出船舱,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当时他的异常举动,惊吓了全船的同事。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在船上的生活快结束了。

    虽然,弃船登岸重返陆地生活的想法早就有了,但是,当这个时刻真正来临,他对这艘船和船上的兄弟却又依依不舍了!

    毕竟,他在这艘船上工作了三年。三年来,船就是他的家,船上朝夕相处的兄弟早已是家人般的存在。

    离开一个家到另一个家,有回归的欣喜也有离别的伤感,这种让人分裂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或文字描述。

    他知道自己是个念旧的人,在这点上简直无可救药。

    李浩倡转过身,继续拾级而上。

    在码头边的江岸上,是一片如森林般的广告牌。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块广告牌上,正上方写着两行蓝色大字,“活力28,沙市日化”。

    “活力28、沙市日化”这八个字,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李浩倡听到或者看到,都觉得特别亲切。因为,他曾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员工。

    当时的沙市日化公司,如日中天。这家公司生产的“活力28”洗衣粉行销全国,市场占有率曾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活力28,沙市日化”的广告语,多年出现在央视和各省市电视台的黄金广告时段。

    这家公司的高层管理者是几个狂热的足球爱好者。因此,财大气粗的公司不仅仅赞助了湖北女子足球队,还成立了男、女两支半专业的公司足球队。队员来自各体校的足球专业班。据说,市里踢野球的高手,有一半在这个公司上班。几乎每周,公司都会组织足球赛。

    这两点让他羡慕不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渴望进入这家公司上班。他应聘、找关系走后门……用尽方法,也没能如愿进入日化公司。

    后来,一次足球比赛却意外地让李浩倡进入了沙市日化公司。刚进入公司的时候,他觉得,一辈子在这样的公司上班也不错……

    李浩倡上岸的码头叫盐卡码头,坐落在城市的东部。随着他一步步上行,城市灯光和嘈杂声一点点显现、逐渐增大。等到他双脚踏上江堤路面,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完全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呆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一切似乎都很熟悉,一切又似乎有点陌生。

    虽然生活在这座城市二十多年,他也无数次在江堤上看过这座城市的夜景,但是,那都是在城市中心地段的江堤上;夜晚在城市东部高高的江堤上俯瞰这座小小的城市,还是第一次。

    和许多长江边的小城市一样,荆州这个地级小市也是依江伴水而建。多年来,城市建设沿着荆江大堤北岸,向东西两个方向发展、呈长条状布局。城市东西距离远远超过南北的距离。

    城区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部城区为原湖北省地级市沙市市城区,占了整个城市区域的大部分;西部是以荆州古城为主体的荆州镇。

    “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荆州为九州之一,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大诗人屈原深爱的故乡。荆州,古代也称江陵。李白的名句“千里江陵一日还”中的江陵,指的就是荆州。

    从李浩倡记事起,沙市市和荆州镇就早已连为一体——街道相连,公汽相通。后来,荆州地区和沙市市合并,取名荆州市。

    城市无非是有序或者无序铺在大地上一片片建筑物的集合体,这些大地上建筑物的集合体唯一的区别,只是面积的大小。

    忙碌、喧闹和拥挤永远是城市相同的主题。

    穿行其间的道路,对城市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矛盾的事物。它既是连接这些建筑物的纽带,也是分割这些建筑物的线条。

    现在,明亮的路灯,早已经把这些线条点亮。在灯光的勾勒下,城市布局也大致可见。

    现在最亮也最能看清楚的一条路是北京路,现在只能看见它的东段。这条路东西向穿过整个沙市市区,和荆州区的荆南路、屈原路和荆中路连起来横贯整个荆州市全部城区。

    这条路的东段,路两边集中了荆州市很多企业。路南的沙隆达农药厂、毛巾厂、床单厂等一溜向市区内排过去。

    即使夜晚的城市灯火通明,沙隆达——这个亚洲第一大的农药厂——厂区内,高高的反应塔上的灯光依然清晰可辨。

    路北,由东向西,江汉油田的无缝钢管厂、沙市棉纺厂和荆棉纺织厂一字排开。虽然企业比路南少,但是企业规模不小。特别是沙棉和荆棉都是职工人数上万的企业,连带家属,两个企业有将近五万人口。

    沙棉、荆棉这两个厂规模大,占地广。它们占去了沙市东区城市面积将近五分之一地方。多少年来,夜晚的沙棉和荆棉是沙市东区最明亮的一片区域。

    和北京路平行的还有两条横贯整个沙市区的马路,江津路和荆沙大道。最终,这两条路也在荆州古城东门和荆南路连接起来,形成横贯荆州市的三条东西向的主干道。荆沙大道是荆州、沙市合并成立荆州市后,才打通连接起来的一条快速大道。这条路在城市的北部边沿,现在相当于城市的北环。

    李浩倡现在没打算下江堤北行上北京路乘公汽回家,他想先在这凉爽的夜风里迈开腿尽情行走一会,毕竟三年没有踏上家乡的土地了。结结实实踩在江堤上的每一步,都是和家乡实实在在的交流和亲近!

    他点燃一只烟,边吸边向西走。不时有出租车在他身边减速,试探性地鸣着喇叭,见他毫无反应,然后又加速离开。

    顺着江堤西行,由于渐渐接近城市中心,城市的建筑物越来越高大、市中心灯光越来越亮,江津路和荆沙大道这两条路的轮廓逐渐消失在李浩倡的视线里。

    第一条南北向贯穿整个城市的马路,从城市北边而来,直抵脚下的沿江路。这条路是红星路。

    到达红星路,也就到达了城市的中心区域。

    李浩倡继续西行,越过红门路、江汉路,将近大半个小时后,下江堤向北穿过沿江路,到达城市的中心——便河广场。

    便河这条河其实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是地名。这里原来只是中心城区的一块绿地。在这绿地茂密笔直的水杉树下,有他许多学生时代的记忆。

    李浩倡上船的前一年春天,绿地里正在施工,高大的水杉树被一棵棵放倒、移走,听说要在绿地上建成一个大型的城市广场。建这个广场,是为了庆祝荆州市成立十周年。他上船离开荆州的时候,广场正在铺设地面砖。

    眼前,这里早已是个灯火通明巨大的广场。广场上超大的电子显示屏,正放映着一部科幻片。那些路过屏幕或站在屏幕下看电影的人,不停地被电子屏幕上变化的光线涂改着颜色,变幻莫测。

    三年的时间,居然让他对这个曾经熟悉如自己身体一般的城市有了很大的陌生感。

    他跑步穿过广场,登上广场北边横跨北京路的过街天桥——沙隆达天桥。

    对李浩倡来说,天桥是个特别的地方。每次外出回来后,他都喜欢在进家门前,先到城市任何一座天桥上看一下熟悉的街景。只有这些熟悉的东西,才让他有种“我已到家”的感觉。

    北京路是荆州最繁华的一条路。如果说马路是一条河流的话,那么,马路上那些来来往往亮着雪亮灯光的车以及或匆忙或悠闲的行人就是这河流中的流水。路两边的高楼大厦就是这条河流的堤岸。

    现在,堤岸一片灯火通明。

    坐上101路公交车,他像个外来客一样不停地扭着脑袋,看车窗外的街景。101公交线沿线的路灯都换了,灯光显得比原来更加明亮且柔和。三中附近临街的房子,正对大街的墙面都涂上了新的涂料或贴了新的墙砖,北京西路沙市和荆州接壤处,有几段多年“肠梗塞”的路段也拆除了路边的房子,扩宽了马路。道路及其边上的街景都有了变化。

    刚刚登上天桥时的陌生感,现在依然存在。

    李浩倡的家在老城区。至今,高大的古荆州城墙还和几百年前一样屹立在那里,严严实实保护着怀抱里的一切。东门是古城最气派的门户,门洞上两个巨大的铜字“荆州”在射灯地照射下,熠熠生辉。

    古老的护城河环绕着古城,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着城市五光十色的灯光。古城的东门前的护城河特别宽阔,只不过,前几年已是水上公园的一部分。河上的九龙桥跨河直抵东大门,连接着古城内外。

    车过九龙桥时,他闻到了熟悉的水腥味。

    不论这城市外貌怎么变化,她的味道还在那里,丝毫没变。

    车进东门,他在荆南路第一个公交站台——张居正故居站——下车,然后往回走上紧挨城墙的内环东路。

    城内环是他特别喜欢的一条路。路两边的树,枝杈相交。除了冬季,行人简直就是走在一个绿色的隧道里。阳光明亮的日子,隧道里的空气似乎都绿的。

    往北第二个路口就是张居正街了。东西向的张居正街很短,不到一千米。在张居正街北,从东向西数,第三栋房子是栋三间三层的西式小洋楼。不论是房子的建筑式样还是建筑材料,都显示出它是栋超过百年的老楼房!在张居正街,这栋房子的门牌号码为“张居正街005”,大家都叫它“张居正街五号”。

    “张居正街五号”就是外婆、妹妹安歌和李浩倡三个人的家!

    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还和他离开时一样高大,宽大的叶子在夜风中还是和他离开时的那个夜晚一样哗哗作响。

    在所有的植物中,李浩倡比较偏高大的乔木,他一直对它们充满热爱、崇敬之情。法国梧桐是他很喜爱的一种树。

    家门口有棵法国梧桐,树干两米左右的高度,有一个巨大的结疤,结疤很像一张人脸,这张脸上最惟妙惟肖的是那双眼睛,略微向下注视着什么,显得十分深邃且略带忧伤。

    现在,他又看到了这双深邃的眼睛。
    外婆的画既有后期印象派、野兽派的风格,也有现代抽象表现主义的痕迹。它们特点鲜明,让人震撼,使人过目不忘。
    这应该是幅画完的作品。看看画的右下角,果然有外婆落款。作品名称叫《暮霭中的铁女寺》。
    “阿弥陀佛!这不是浩倡施主吗?!”
    李浩倡回头一看,外婆和宏法法师正站在面前。
    李浩倡先双手合十,回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握住法师双手,亲切叫了一声:
    “法师!”
    法师微胖身材,圆脸盘,双眼大而圆,七十多岁的人,目光却清澈异常。
    童年时,外婆外出“学习”,李浩倡不是被托付在西宁家就是在铁女寺。在铁女寺,李浩倡都是由宏法法师照看。在李浩倡心里,法师一直是亲近的奶奶辈长辈。
    法师端详着李浩倡,说,“施主好久不见!上次见面,应该是三年前了吧……”
    “法师好记性!整整三年。”
    法师抓起他的胳膊看了看,说:
    “才和青萍居士说到你,说你出去三年应该是吃了不少苦,现在看,应该是吧……只是,以后出去,也要常回家看看,免得家人牵挂。”
    “谨记教诲。”
    “阿弥陀佛!浩倡施主言重了。”法师微微一笑。
    “浩倡,你怎么来了?”外婆问。
    李浩倡对外婆笑笑说:
    “我也是下午没事,就想到处走走。想起您留的条,就走到这里来看看您。如果您忙完了,我就陪您回家。几年不在家,想看看小城了。”
    “我也没事了,正准备回家呢。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回家。”外婆转头对宏法住持说,“颜料没干,油画今天就放在这里。”
    “你放心,我马上叫人收拾到我房间!”法师说。
    告别法师,李浩倡挽着外婆的胳膊,祖孙俩三年来第一次走在故乡的街道上。
    相对来说,荆北路是条安静的街道。公交线路不多,其他车辆也少。现在这个季节和时段,街上更多的是步行和骑车的人。李浩倡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外婆却摆摆手:
    “这样的天气,不散散步,辜负了它!”
    微风轻拂,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艳丽明亮只给你温暖而丝毫没有燥热的感觉,这样的天气,确实适合散步。
    其实,这座古城的里的每一条街道和城外的环城小路上,都布满了李浩倡一家祖孙三人的脚印。童年时代,外婆带李浩倡兄妹写生、散步,穿街走巷,哪条街没去过?稍有特点的街景、建筑物都被外婆收录在她的画册里了。
    这些画,色彩浓厚。外婆用浓厚的色彩,表达了对故乡深深的。
    在散步时,她老人家会把关于古城的传说、故事和风土人情向李浩倡兄妹娓娓道来。
    路过大北门,外婆指了指城门,李浩倡和外婆相视而笑。
    记得有年春天要到北城墙外写生,李浩倡和外婆走在出城的北门街。那时候街道两边的行道树还是杨柳树,树龄不小,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
    城外与北门街相连的大路上,也全是杨柳树,早春时节,远远望去,每一株杨柳树,都像一团团凝固在广袤平原上的绿色轻烟。其实,在江汉平原,很少用杨柳树作行道树。
    那天外婆告诉李浩倡,在古代,北门大街连接的是通向京城的驿道,到京城办事、考取功名和经商的官员、学子与商人,常常在这条路上送别。古人习俗,送别折柳枝相赠,所以路边种满柳树。
    当时,外婆要他想象一下自己是一个即将远去京城的人,现在朋友相送,希望是哪种场景。
    李浩倡脱口而出说道:
    “我是一个鲜衣怒马的青年,朋友相赠的柳枝我斜插在帽子上,接过朋友递过来的最后一杯酒,我一饮而尽。然后我吟诵着诗仙‘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的诗句,策马绝尘而去。北门大街上留下的,是我爽朗的笑声和得得的马蹄声……”
    当时外婆对他这番话也是赞赏有加:
    “好场景!这才是男儿气概!脱口而出的,才是你内心的真实写照。”
    以后,只要祖孙俩一起路过北门,外婆总要指指大北门。
    “外婆,即使我跨上白马,策马奔腾到了我曾经很向往的远方,不论做什么,新奇过后,我依然和原来一样,先是对工作兴趣索然,然后,对生活也渐渐提不起精神。早先,哪怕是做临时工,我也是非到‘活力28’不可,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公司里的足球环境。有人一起谈足球,有人一起踢足球。可是,几个月过去,觉得也不过如此……
    “我一直在换工作,四处游走。后来,到了‘渝前进168’上,我也曾经激动过,以为终于找到了我喜欢的工作。可不到半年,我还是慢慢对这份工作失去热情……之所以没离开,是觉得船上工作、生活相对岸上简单许多。这样简单的环境真是我喜欢的。可是,熬满三年,我还是弃船登岸……”
    “李先生,咱们走内环吧!”外婆说。
    李浩倡搀扶着外婆走上北门街,虽然街道没有了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街道两边的建筑物也和童年时代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街道两边的行道树依然还是童年时代的大柳树。不论它们年纪多大,在四月里,它们的叶子娇嫩而翠绿。
    没有机动车,行人也少,内环北路永远都是一条安静的路。只要走进这个绿色通道里,人们都会觉得温度要比外面低许多!现在,四月中旬,李浩倡甚至觉得有一丝凉意。
    “李先生,”在内环路走了一段时间后,外婆轻声对李浩倡说道,“别着急。不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的职业或者人生都满意的,这世界上和你一样的人多的是,只是大家都没有说,你也不认识而已。你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也不是异类!我年轻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也是经过多年漂泊,才慢慢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己需要的。
    “就像不同的植物一样,有的人成长的缓慢,有的人成长的快,这都很正常。
    “你还年轻,慢慢寻找自己喜爱的生活。你得把自己喜爱做的一份工作也就是从事的职业要和自己喜爱的生活分清楚。钟爱的职业或许能让你更加热爱生活;但是只有钟爱的生活,才可以让你不在乎自己所选择的职业!……这个需要时间,慢慢地,你会找到!”
    说完,外婆双手攥着李浩倡的右手紧紧一握!
    曾经在童年觉得温暖的大手,现在在自己的手里,显得那么瘦小。但是,它还是温暖如初。
    慢慢的,东门城墙在树的隧道里显现出来并且越来越近。
    快到家了!
    和外婆牵手走向家的过程,永远都是温暖的过程!

    送外婆到家后,李浩倡再次登上101路公汽,向聚会地点出发。
    李浩倡在便河下车。等到公汽停靠站台,听公汽语音提示才知道,便河这站已经改名“沙隆达广场”站了。李浩倡上沙隆达天桥,穿过北京路,走上园林路。
    在故乡,李浩倡特别偏爱几条路。古城内环路、碧波路、江汉北路和此时行走在其上的园林路。无一例外,这几条路都是人行道宽敞、行道树高大茂盛的街道。这些路段,很适合散步。
    园林路上,集中了市图书馆,市日报社,晚报社,广播电台。小城年代最久远的咖啡厅、茶楼也落户于此。浓浓的文化味弥漫在这条路上。
    马路西边边缘是些黑色的铸铁栏杆,四、五十米就有一个供人进出的缺口。栏杆的西边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树。这些树并不是诸如香樟之类千篇一律的城市绿化树,而是在故乡乡间随处可见的白杨、垂柳,楝树和水杉。树木没有被人工修剪,呈自然状态生长,生机勃勃。
    树下是草地,石桌、石凳散布其上。在这块草地上,不定期有古玩字画市场出现。草地的西边是波光粼粼的江津湖,是中山公园的一部分。湖边水榭游廊,湖中画舫曲桥,呈现出典型的江南水乡园林特色。在这样的草地漫步,在这样的石凳上闲坐,听湖水拍岸,身心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记得童年的时候,每到夏天,湖里满是荷叶荷花。荷花盛开的季节,湖周围方圆几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荷花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公园增加了许多新的游乐项目,湖里的小船越来越多,荷花荷叶越来越少。到现在,再也难见湖中荷花盛开的情景!
    园林东路不长,绿化也不错,街道两边高大挺拔的银杏树是这条路一个显著的特点。市里有特色的餐厅都几乎集中在这条路上。
    李浩倡一边寻找“红姐私房菜餐厅”,一边打量街道两边的店面,看得出,离开家乡的这几年,大部分店面都升级改造了。
    离开家乡的三年,是城市面貌变化极大的三年。
    在园林东路的餐馆里,“红姐私房菜”餐厅外形稍显特别,它临街的窗子,都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从外面看,靠窗的全是不大的长方型餐桌。餐桌上的格子桌布、玻璃瓶中的鲜花,这些小细节,使得这间餐厅显得西式一点。
    走进餐厅,李浩倡才知道刚刚看到的只是大厅。大厅的北边是一间间包房。
    正准备问迎上来的服务员安歌订的是哪间包房,却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浩倡!”
    扭头一看,红姐正从吧台向他走来。
    红姐身材颀长苗条,像一个舞蹈演员。她头发向后梳,挽成一个髻。她脖子修长、小巧头颅上的五官很精致。红姐颧骨有点高,鼻子微微上翘,整个脸型显得比一般人更有立体感。
    “红姐!上午安歌告诉我说,聚会的餐厅叫‘红姐私房菜’,我就问,是不是原来红星路上的红姐,安歌说是。红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啊!”李浩倡说。
    “还不是沾你们大家的光,都抬庄(荆州话捧场之意)来我店里吃饭,才慢慢发展有了今天这间店。”红姐一边说一边递给李浩倡一支烟,然后打量着他说,“这出去几年,变化真大啊!圆脸变方脸了。嗯……,只是这白面书,怎么变成了黑脸包公呢?!”
    说到最后一句话,红姐自己忍不住笑了。
    李浩倡也笑了。
    李浩倡扫视了一下大厅里忙碌的服务员,清一色和红姐差不多年纪的小嫂子。她们走路轻快像一阵风,上菜摆盘,手脚麻利。
    “红姐,你店里的服务员都是精挑细选和培训过了的吧?怎么个个都这么漂亮又手脚麻利?”李浩倡问,语气里满是赞赏。
    “哪里哦,她们都是我原来的同事。现在纺织厂效益不好,职工大量下岗,我这里能收一个是一个。想当初,能进荆棉(沙市荆沙棉纺织厂的简称)当纺织女工的,哪个不是百里桃一的姑娘伢,可惜,命不好……”红姐长叹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和几年不见的李浩倡说,有点不妥,红姐连忙转移话题说:
    “楚雄早到了,一个人在三号厅呆着,估计很无聊,我就不和你多说了,你快进去!”红姐指了指北边。
    打开门,李浩倡看到,包间很宽大。靠墙的一圈沙发上,楚雄完全放松、瘫坐在一端抽烟。陈楚雄比前几年长胖了点,穿件浅蓝色polo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显得白白的,一看就是那种久坐办公室的人。
    “怎么这么黑了?”陈楚雄看到李浩倡微微一笑说,然后坐了起来。
    “没怎么踢球了吧?看你脸白得。”李浩倡盯着楚雄的脸问。
    楚雄的脸不仅仅白,显露出来更多的是睡眠不足的疲态!
    “你走后我就没怎么踢球了,不是这个忙就是那个忙。老约不齐在家的三个人,也就不约了。”
    “就你一个人?他们几个呢?”
    “快了,都说的是这个点到。”楚雄看看手机说。
    柳和田和简北川是一起来的。
    白衬衣、浅驼色丝巾,格子小西服配藏青西裤,整个服饰简洁大方;加上还是和原来一样,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柳和田给人一种干练而不失女性本色的强烈感觉!
    眼前的简北川,比前几年更加壮实,高大挺拔的身材把一身警服撑得饱满笔挺。没有比简北川这样外形的人更适合穿制服了!他天生就是穿制服的男人!
    和田、紫琼和安歌三人,身高差别不大。其中和田最高,超过一米七;和身高一米八五的简北川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顺眼。
    一进包间,柳和田就和李浩倡聊上了。李浩倡和人聊天,偶尔喜欢抬杠,但是和柳和田聊天, 他从来没有抬杠的欲望。就连说话的节奏也跟着对方放慢下来。整个说话过程轻松而平和。
    有些人天生就有某种能力,让你望尘莫及,比如柳和田的感染力和亲和力。她的这种能力,李浩倡在高中时就早有体会。
    除了简北川进来时对他笑笑算是招呼以外,李浩倡一直没和简北川说话。要是有个不知道他们关系的外人在场,肯定会以为李浩倡和简北川互不认识。
    “哒、哒、哒……”门外的走廊里,由远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这是高跟鞋后跟踏在水泥地、瓷砖此类硬质地面特有响声。听声响节奏,这个人脚步迈得比一般女性大,步频也比一般女人快。这个响声节奏鲜明,它能让你在纷繁复杂众多的脚步声里一下子分辨出它来。
    李浩倡最熟悉的脚步声是外婆和妹妹李安歌的脚步声。安歌走路步幅大、步频也快,那脚步声,听起来自然轻快的成分更多;这个脚步声,节奏好像是刻意踩出来的,有种提醒他人的意思——我来了!李浩倡感觉这脚步声应该是鲜于紫琼的脚步声。
    突然发现,文章接不上啊!回头一看,中间掉了两万多字……第一次在天涯发连载,完全不知道怎么发。
    真是尴尬啊!……
    果然,进来的是鲜于紫琼。
    她还是中午的着装打扮。高跟鞋、九分黑长裤;上身修身白衬衣,外套一件米色小西服。笔直闪亮的头发在,在肩膀上滑动。

    “怎么才来?没我来得早啊!”李浩倡问紫琼。
    “老爸老妈又在家里吵架,劝了会……”紫琼摆摆手,不想说下去。
    “等等,李浩倡你刚刚在说什么?”陈楚雄指着李浩倡说,“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和紫琼联系过了?你昨夜回家,一直到你进这个包间的门,你也没联系我啊!”说道这里,他又转向柳和田和简北川说,“在这之前,李浩倡联系过你们吗?”
    “没有啊。”两人回答。虽然他们回答的是实话,但是表情夸张,故意装出一副受到轻视的样子。
    “什么意思?这是厚此薄彼吗?唉……受轻视了!我纯洁心灵受伤害了……”
    楚雄嚷嚷着还想继续说什么,那边鲜于紫琼不干了,坐到楚雄身边,举起皮包敲了一下陈楚雄的肩膀说:
    “来来来,肉体上也受点伤害,平衡一下心灵和身体的感受。”
    几个人都笑了。柳和田笑着坐到紫琼身边,隔开了陈楚雄。
    杨长春和王西宁结伴而来。
    王西宁不高,也就一米七五左右。他身材颀长瘦削,不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松飘逸,和他那文艺范的气质也蛮契合。
    杨长春一米八左右身高,很壮实。他穿件浅蓝色衬衣,袖口卷在小臂上。袖口下饱满的肌肉清晰可见。
    看到李浩倡黑黑瘦瘦的面庞,杨长春笑了:
    “这才是我心目中水手的样子——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看这身形,应该比以前跑得更快。这样吧,”他转头对陈楚雄和简北川说,“现在人都齐了,哪天一起踢场球吧。这些年,一起上场踢一场球可真难啊!”
    “我没问题,看北川!”陈楚雄对杨长春说,“原来是你事多,不好约;现在是简北川不好确定时间。好多次约好了,遇到他临时有任务,只好取消。”
    除了赵南山,其他人都到了。
    “南山现在真是个老总了,忙得都快看不到人了。特别是最近几个月,每次聚会,都是他最后一个到。”紫琼看了看表说。
    “最近南山忙得很,估计要接笔大单。据说工程预算接近一千五百万。甲方老板是武汉人,姓蹇。经人介绍,他和南山今年二月头开始接触。近两个月来的周末,不是甲方老板来荆州,就是南山去武汉。
    “现在南山招了几个人,成立了一个项目组,正全力以赴在做这个项目的前期工作。画施工图啊、效果图啊,编制工程预算表……他是真忙,忙得不可开交!”楚雄说。
    “这家伙保密工作做得不错,有喜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这个事,楚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简北川问陈楚雄。
    “我怎么知道的?那个蹇老板来了,哪次南山不是叫我去陪酒!?唉……我也是怕了,每次都是烂醉如泥。”楚雄说。
    “这也算人尽其用吧!你不就是好喝几口吗?是你烂醉如泥还是蹇老板?估计是你吧。”西宁调侃。
    “滚!”陈楚雄在王西宁肩上打了一巴掌说,“我爱喝酒是不假,我也能喝啊,白的一斤不倒。我是正儿八经地喝酒啊!那个姓蹇的家伙呢,根本就不是喝酒的人,从没正儿八经地喝过一口酒,只是喜欢闹酒。每次闹得不可开交。酒后要求的节目也多,总要弄到凌晨两、三点甚至通宵。真是苦了南山!”
    “有些人就喜欢这样做生意!好像不喝酒、喝得次数不多就是对生意不重视。”紫琼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大家坐在沙发上一边闲聊一边等着赵南山。
    除了开始说了说踢球的事,北川不怎么说话了,大部分时间坐在一边静静抽烟。
    门突然打开,赵南山一头闯了进来。
    “荆州的朋友们,大家好!重庆的朋友,你好!”赵南山冲李浩倡哈哈一笑说,“我还以为你被重庆妹子迷住做了上门女婿呢。今天我来迟了,我主动要求罚酒……楚雄今天喝什么酒?”
    “陈酿‘白云边’。”
    “好,那我自罚三杯。如果今天喝‘黄山头’,我就自罚一杯……”赵南山说。
    “你还不苕哦!”楚雄禁不住笑了起来。在荆州话里,说一个人苕就是说他傻、笨的意思。
    大家都被南山逗笑了起来。南山自己是个快乐的人,也是个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只要有他在场,气氛都很融洽热烈。
    说笑间,服务员来来往往开始上菜。
    赵南山的皮肤白皙,五官和西宁一样,说得上精致。西宁的脸看起来显得秀气,南山的脸看起却显得硬朗很多。
    至少从表面上看,南山比前几年更像一个荆州生意人了。三粒扣短袖T恤、黑色西裤和铮亮的皮鞋这些服装,都是小城老板们这个季节比较常见的打扮。尤其是手里拎着的手包,最具小城特色。在荆州这个小城,你要是手里不拎着个手包,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个生意人!
    唯一和其他生意人有区别是发型。南山是一头中分的中长发;而其他绝大部分生意人则是短发和寸板。
    看着赵南山那头中分的中长发,依稀还能让李浩倡回忆起多年前,南山在沙市美校读书时的模样。
    “紫琼啊,每次聚会迟到,你都要罚我酒。今天我不用你提醒,主动要求罚酒,就这态度,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少罚几杯?”看菜上得差不多了,服务员也开始斟酒,南山说。
    “好吧好吧,就看今儿你这态度,我是不会具体要求你自罚几杯了。喝与不喝你随意。”紫琼说。
    “怎么可能!我老赵是这样的人吗?”南山端起酒杯,冲李浩倡说,“今天聚会,最开心的是李浩倡归来。所以,这第一杯,不是罚酒,是庆贺酒。庆贺李浩倡归来!大家举杯,干了!”
    和原来聚会一样,大家嘴里数着“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所有的人一起把自己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嘭”——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响声用来代替碰杯声,然后全体一饮而尽。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还喝这么大一杯?安歌今天交代我多次,要你不要碰酒。怪我一时疏忽,没拦住你。”坐在李浩倡右手边的紫琼给他递过来一杯可乐,说,“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能喝酒,瞎喝什么!再喝就喝可乐……”
    “深圳的妹妹,不要和重庆的哥哥窃窃私语。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大家分享分享。”赵南山冲李浩倡和紫琼一脸坏笑地说。
    “你们都知道,李浩倡不能喝酒,刚刚他喝了一杯,我现在劝他不要喝酒……
    “嗨,还真忘了你个喝不得酒的人!估计一会后,又是满身大疙瘩。从现在开始,紫琼你就管着他,不让他喝酒了。待会他要是有过敏反应,你带他到医院……好了,这第二杯酒,还是庆贺酒。庆贺高中毕业分开后,十年来,‘十月读书社’全体成员第一次聚齐!”南山有些感慨地说。
    “是吗,十年没聚齐过?不会吧?我想想。”陈楚雄一脸怀疑地说。
    “怎么不是?紫琼是八六年八月离开荆州的,九四年春节第一次回荆州,李浩倡是九三年春走的,昨天回来的,你自己算,是不是十年才聚齐?”南山说。
    “还别说,真是十年了呢!”楚雄点点头。
    “一晃就是十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简北川说,“十年啊……真没想到,我们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真不敢相信!”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大家能听见的,只有火锅里汤汁翻滚的声音。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高中毕业后,紫琼南下深圳,其他人上班、复读、外地读大学、再回来;然后李浩倡外出,最后紫琼和李浩倡今年回来,‘十月读书社’的全体成员今年总算是在家乡聚齐了!”柳和田又把大家这十年的经历梳理了一边说,“什么话都别说了,喝一口,作为对这十年的总结。李浩倡可别喝酒了,喝可乐。”
    “一、二、三!”南山举着酒杯喊。
    “嘭!”
    大家又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酒,是迟到自罚酒,我自己喝。如果有人,看我独自一人喝酒,觉得特不好意思甚至惭愧,我也不拒绝这人坚决陪我喝一杯的请求。”
    “真会给自己抬庄啊!还‘坚决陪我喝一杯的请求’,哈哈哈……”没等南山说完,鲜于紫琼忍不住笑了。
    “反正我是不会坚决要求陪你喝一杯的。中午才起床,早饭、午饭都没吃呢,我要动筷子了。”刘楚雄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
    怪不得酒桌上最能和赵南山胡侃的人,今天没怎么说话,原来是等这三杯酒喝完后吃饭。
    “好好好,大家动筷子吧。我还是说话算数,干了这杯自罚酒。”赵南山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
    红姐的私房菜真是不错!
    楚雄一边吃一边给李浩倡介绍红姐店里的特色菜和招牌菜。
    在船上,也是这个点吃晚饭。李浩倡喝完可乐,放下酒杯开始吃饭。
    慢慢地,李浩倡发现,喧闹的包间好像越来越安静。等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大家都停下筷子,看着他和楚雄吃饭。尤其是南山,夸张地做双手托腮状,盯着他俩。
    这不是重复昨夜宵夜的情景吗?!
    楚雄也意识到什么了,抬起头看了看,放下筷子,笑了:
    “这还是今天第一餐呢,各位见谅好不好?我知道你们都胃口不好,看到我们俩胃口好,羡慕是不是?嫉妒是不是?”
    “楚雄,我们是在看你们俩吃饭。但是我们不嫉妒你,你顶多是饿得厉害,现在是把肚子塞饱,不是胃口好。你看看人家李浩倡,那是真正的胃口好,吃得津津有味,对食物充满热情!在这个丰衣足食的年代,这份热情尤为珍贵!”和田不紧不慢,侃侃道来。
    听她说这番话,半真半假。李浩倡第一次发现,原来柳和田也会这么戏谑人。
    “精彩精彩,真不愧为四中校刊主编,才女名号岂非浪得虚名!这总结、分析真高!实在是高!”刘楚雄一边说一边冲和田不停地伸大拇指!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你还别说,看李浩倡吃饭,还真是种享受。”紫琼也感叹道。
    李浩倡接过她的话说:
    “是吗?那你每天请我吃饭。我津津有味地享受食物,你津津有味地享受我享受食物的过程。”
    “你还真不苕哦。”紫琼笑了。
    李浩倡知道,自己所谓的“对食物充满热情”,都是三年的船上生活培养起来的。
    虽然在内河航行,货轮常常靠岸,但是除了靠岸的头两天能吃到可口的蔬菜外,其他日子里,吃的总是些易于储藏的菜。
    土豆就是出现在船上饭桌上最多的菜之一。有时候,炒土豆丝、土豆片,炖土豆块可以来上一个星期。吃到让人看见土豆就想吐。但是,不吃不行,吃不饱连走路都走不稳,更别说干活了!
    水手干的活没有轻松的。强壮的身体是一个水手的本钱!
    饿过几次后,不管吃什么,李浩倡都装着很喜欢吃的样子,闭着眼往嘴里扒饭。一次又一次,慢慢就成了习惯。
    一年又一年,对食物的“热情”就这么培养出来了。
    闲聊到船上生活,大家向李浩倡打听他每天都在船上做些什么。毕竟,它和陆地生活不同。当李浩倡告诉大家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后,赵南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这做水手,看起来随船满世界跑,其实绝大部分时间呆在那条船上,活动空间有限,没什么自由;即使停船靠岸,也得时间充裕才能上岸走动走动。这生活,我肯定过不惯!”
    “好多人都过不惯那样的生活。所以……,我也就回来了。”
    “李浩倡,这个工作,应该是你做得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吧?”简北川问道。
    “不用问,肯定是!”西宁说,“从高中毕业开始,他所做的工作,几乎都没到一年,除了在‘活力28’坚持了一年多一点。如果没那么多人踢球,估计他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听西宁这么说,李浩倡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你们别那样说!我们这几个人当中,谁有李浩倡自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来去如风,从没受过约束。为什么?因为他不在体制内,也不在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很重要的所谓‘单位’,没有那么多不舍和不敢。
    “再看看我们,不管我们曾经四散跑到过全国哪里,转了一大圈,还是哪里来的回哪里。这不,都回到了曾经出发的地点,还得老老实实每天到同一个地点做同样的事!扪心自问,我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吗?我不知道你们热不热爱,我肯定不热爱。它仅仅就是一份工作。讨厌它吗?也不至于!真要我抛弃这份工作,我不敢也舍不得!毕竟,就收入和工作环境来说它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陈楚雄的这番话,有对李浩倡自由自在的赞赏,更多的好像在感慨他们自己。
    话题又回到船上。慢慢转到轮船靠岸的那些城市。
    聊到沿江城市,李浩倡着重聊到南京和重庆。这两个城市,是他比较喜欢的两座城市。第一次上岸进入这两个城市,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觉得特别亲切。上岸找吃的,不论是小吃还是日常主食,都很合胃口。作为一个喜欢吃辣的湖北人,相比较起来,他似乎更喜欢重庆。
    “更喜欢重庆?是不是你的同事都是重庆人的缘故?”简北川问。
    李浩倡仔细想了想,这还真是个重要原因。
    聊天慢慢变成无主题聊天。在无主题的闲聊中,大家偶尔聊起过去的事,特别是高中时发生的那些糗事。往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一次陈楚雄甚至喷出了刚刚喝进嘴里的酒。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红姐。她右手端着一杯酒,扫视了一眼大家说:
    “认识大家很多年了,这些年来,大家一直在我这里吃饭,从红星路吃到园林东路,就是我的亲人抬庄,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朋友。听楚雄说,十年来,今天是你们‘十月读书社’成员首次聚齐的日子,真替你们高兴!我进来给大家敬一杯酒,一是表示感谢,二是分享下你们团聚的快乐!”
    红姐一饮而尽。
    大家一边鼓掌一边说谢谢。
    “红姐,你确实就是我们的朋友。多少次,我们到你店里,如果没看到谁,你都要问,谁谁谁今天怎么没来啊;上次喝多了,第二天怎么样了啊?最近谁谁谁来喝酒闷闷不乐,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啊……不是朋友,谁把人家的事放在心里,是吧?其实在我们心里,也早把你当好朋友了!红姐,什么话都别说了,都在酒里了!”
    南山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大家也都端起酒杯喝了。
    看着红姐走出包间,紫琼对李浩倡说:“红姐不论做老板还是做朋友,都做得不错!真是不简单!”
    陆陆续续,大家都放下了筷子。除了火锅,桌上的菜慢慢凉了。李浩倡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好几个菜都没怎么动。原因之一是菜点多了,另一个原因,在李浩倡看来,是在这个丰衣足食的年代,大家的食欲越来越弱。
    闲聊一会后,南山开始安排晚饭后的活动。
    “好了好了,晚餐到此结束。我来安排新节目。还是这样吧,我们到豉湖路找间包房去K歌。唱得好的,奖啤酒一杯;唱得差的,罚啤酒一杯,你们看如何?哈哈……”赵南山站起来说。
    唱得好坏不重要,把酒灌到大家肚子里才是目的。
    “行啊!难得聚齐。大家都去,一个也不能少啊。”简北川说。
    陈楚雄却说:“你别到时候又提前开溜就行!”
    泛着泡沫的新鲜扎啤摆上了桌子,李浩倡被亮晶晶的液体诱惑了,他夺过西宁的杯子,喝了一口。他觉得这啤酒的味道和瓶装的还是有点不同。
    每一个人唱完一首歌后,不论唱得好坏都要喝一杯啤酒。麦霸南山喝得最多,看来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总是获利最多的人!
    常常,在他唱得最投入的时候,大家突然打开另一个麦,一起大声唱,想压下他的声音,可他却不屈不饶,用撕裂的嗓音和大家较劲。弄到最后,众人只好对他又推又打,抢过他的麦,把他推到沙发上。
    他也总是笑着说不公平不公平,然后倒在沙发上,右手握着一个虚拟的话筒,独自躺在那里唱着,不停地对大家做鬼脸。
    只有紫琼和和田唱歌时,南山才会安静点。在尊重女士这点上,南山还是有点绅士风度的。
    当李浩倡点的歌名出现在屏幕上时,他拿起话筒。
    几年不唱,唱前几句时,喉头还有点紧。后面有人拍肩膀,李浩倡回头一看,原来是简北川。他指着左手的手机冲着李浩倡的耳朵说:
    “所里有事,我必须马上回去。改天找你聊。”
    “回去吧,工作重要。过两天一起踢球!”李浩倡喊道。
    “好!走了!”简北川又拍了一下李浩倡肩膀,快步走了出去!
    西宁没怎么唱歌,一直听大家唱,啤酒倒是没少喝。
    等大家都不怎么唱时候,很少唱歌的西宁拿起了话筒——其实,他的乐感很好,唱得也真不错——随着音乐过门的响起,他干净透明的嗓音在包房中回荡。
    这是老狼的《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
    所有学生时代美好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李浩倡腾身而起,也抓起另一支麦唱起来。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慢慢地,大家都走到一起,相互搭着彼此的肩膀,左右摇晃着唱道: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却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
    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声在李浩倡的耳朵里越来越小,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他感到身体每摇晃一下,脚下的地板就更倾斜一点。为了维持身体平衡,他竭力向他感觉地板更低的反方向倾斜身子。但是,身边的楚雄似乎没有感觉到脚下的地板有什么变化,一直顶着他。
    终于,在李浩倡使劲全身力气向楚雄顶了一下后,他模模糊糊看到地板向他扑面而来。
    在地板和他的脸接触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大家的惊叫……
    半梦半醒间,紫琼觉得有人抱着自己的双肩,脑袋紧紧抵着自己的脑袋。对方粗重的呼吸声、抽泣声就在耳边。
    紫琼惊醒的瞬间,本能地推开对方,跳了起来。
    完全清醒的紫琼发现,她刚刚推开的是睡在床上的李浩倡。李浩倡侧卧在床上,双手耷拉在床沿边,还在抽泣。
    一个男人,一般来说,是不愿意自己哭泣的样子被别人特别是异性发现的。想到这里,紫琼放弃了叫醒李浩倡的想法。
    昨夜,李浩倡在唱歌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把她吓坏了。其他人虽然有点着急,但是也没有慌乱。南山一边笑话李浩倡酒量不行还要贪杯,一边和西宁搀扶起李浩倡,走向自己的车,送他到医院。
    看到紫琼吃惊的神态,楚雄告诉她,在她到深圳那年的下半年,他们在李浩倡家聚会就开始喝酒了。那时候他们就发现李浩倡有点酒精过敏,一般二两白酒就会让他醉倒,还有明显的过敏症状——全身长满疙瘩。样子虽然很吓人,但还好的是一直没什么危险,送到医院输点液,第二天又生龙活虎了。
    大家把他李浩倡送到荆州医院安置妥当后,紫琼说应该给安歌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免得她老惦记她哥回家这件事。
    南山说:
    “电话要打,我来打。给安歌说李浩倡今夜不回家了,和我在宾馆聊天。统一口径啊,别哪天在外婆面前聊天说漏了嘴!外婆知道了,又得说我们一顿。今天我来照看李浩倡吧。”
    “你就算了吧!昨夜刚刚陪武汉蹇老板一夜,喝得也多,今天回去早点休息,还是我来吧……”楚雄说。
    “还是我来,我明天上午没课!”王西宁说。
    紫琼知道和其他人相比,还是自己最自由。最后她不由分说地赶走了他们,自己留下来陪李浩倡。
    “十月读书社”的成员,都喜欢随身带一本书在身边。这个习惯紫琼一直保持着。李浩倡在病床上睡着的时候,紫琼打开包,掏出《平凡的世界》。
    看书看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紫琼熬不住了,拖过身下的小椅子,坐到床边,趴在李浩倡头边睡着了。

    看看天色,现在也刚刚天亮不久。紫琼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还早,六点不到。她提上皮包走到病房对面的卫生间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走到李浩倡身边,用面巾纸给他擦拭刚刚流出的眼泪。
    就在紫琼擦完李浩倡的脸,准备扔下手里的面巾纸时,李浩倡睁开了眼睛:
    “我是不是又醉倒被你们送到医院了?你刚刚在给我擦脸?”
    “你是没看到昨天你自己醉酒的样子——一头栽倒在地——吓死人了。简直就是人事不省!给你洗脸是你眼睛太龌龊了,有眼屎。”紫琼不想告诉他真实的原因,只是笑了笑,接着问,“好点没?如果感觉不行,那就还在医院呆半天。”
    李浩倡溜下床,摇了摇脑袋,又跳了几次说:
    “头不痛不晕,肌肉骨头不痛不痒,没事了!可是我肚子饿了,紫琼,我们去过早吧。”
    在荆州这个小城,大家把吃早餐叫“过早”。几乎所有的人,早餐都在外面的早点店吃。
    “好吧,到‘霸王巷’去过早。”
    时间还早,现在,两人有的是时间慢慢散步去享受一餐地道的家乡早餐。
    天气晴朗。不同于头顶蓝色的天空,东边的天空是明亮的灰白色。从南边吹来的风清新而凉爽。还没到城市交通的早高峰,路上的车和人并不多,临街的店面开门的也不多。
    “霸王巷”早已熙熙攘攘。这是早点一条街。在这条街,最有名的是“荆江牛肉米粉”和“荷塘早堂面”。
    远远看到巷口的“荆江牛肉米粉”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队,那是等着端早点的人。
    店大门右手边,是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桌子右边紧挨着墙壁的这个位置,摆放着两个很大的广口玻璃瓶,瓶中的散装白酒里泡着各种药材,这一般是给喝早酒的老食客准备的。在这两个广口瓶的周围,是大大小小各种瓶装白酒。往左,桌面上摆着牙签盒、小包面巾纸和大盒的面巾纸。小包一般是收费的,卖给食客里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大盒里的是免费的,给那些不进店里或者出店还觉得嘴巴没擦干净的人用的。店里的桌子上,免费的餐巾纸有的是。再往左,桌面上是几本印刷票。不同颜色的票上只醒目的印着两个字“贰两”或者“叁两”。老板娘坐在桌子后面,嘴巴不停重复客人点的早餐名和分量,口算着应收多少钱,该找零多少钱,不停收钱、找零和撕票递给客人。那麻利劲儿,一般人即使看着也眼晕,更别说做那个事了。
    时间还早,坐在店里吃早餐的人不多,但是也有几桌客人了。其中有一桌喝早酒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锅子周围是几个陶碗。锅子一般是牛杂火锅。陶碗装的是各种冷热菜。凉拌猪头肉、黄豆烧牛肉是必不可少的两个菜。这些喝早酒的人,大部分是安享天年的老人,他们似乎有个共同的特点,每抿一小口酒进肚,都要龇牙吸一口气。这是极度享受的吸气和龇牙,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喝下了极端难喝的液体!
    在这座城市的深处,很多老年土著一天的幸福生活,就是从这龇牙吸第一口气开始的!
    店门左边是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左边靠墙的那口大锅,开水在锅里不停翻滚,这口锅,是用来煮粉的,确切点说,是用来烫热米粉的,因为米粉被制作出来,就已经煮熟。另一口锅,翻滚着的是乳白色的汤汁,一碗粉好不好吃,汤汁起决定性的作用。汤锅边还有口锅,里面装着温水,所以在四月的天里,不怎么冒热气。它的上边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几个铁盆,铁盆底部浸在热水里,这样装在铁盆里的各种肉码子就不会凉。
    大师傅身边有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装好米粉的碗,不同份量的米粉装在不同颜色的碗里;顾客递给大师傅什么票,大师接过放在一个有水的碗里,(把票放在水碗里,一是怕票随风吹走有人捡了再次利用、二是怕票到处飘飞,污染环境。)然后拿起装着相应分,量米粉的碗,扣在另一只手里的笊篱里。米粉不会直接倒入滚水里,依然装在笊篱,放入翻滚的开水里轻微抖动,烫个十来秒,即刻起锅。起锅后,大师傅先快速把笊篱上提,然后快速下降,在空中顿两顿,用惯性顿去多于水分,扣入另一只手里的搪瓷碗里,放下笊篱的手又抓起汤勺,舀汁浇汁,再换勺加牛肉码子。
    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米粉就到了食客手里!
    在家乡,只要是卖面、卖米粉的早餐店,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热闹、忙碌。
    已经三年没吃到家乡的早餐了。顾不上烫嘴,李浩倡狼吞虎咽地吃完米粉,连汤也一滴不剩,。干干净净。李浩倡放碗的时候,鲜于紫琼还没吃几口。
    “回家第一次过早?”紫琼指了指李浩倡放下的碗问。
    “是啊!离开三年,还真是想念家乡的早餐!”
    “也看得出,你看看你碗里,汤都没剩一滴!你还别说啊,看你吃饭,真是享受啊!你对食物太有热情了。”
    “说我吃饭狼吞虎咽、吃相不雅直接说,何必抹弯拐角。”
    “真不是啊,人对一种事物保持热情总是好事!”
    紫琼很享受和李浩倡斗嘴的乐趣。但是这次斗嘴,她更多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李浩倡,我想回家睡觉。等我睡好了,我们俩下午再约时间坐坐。”
    “昨夜麻烦你了,你先回家吧。”
    “真是分开久了啊,什么时候开始会说客套话了?!”鲜于紫琼笑说,“你也回家睡会吧,别给外婆说你醉酒的事。”
    “知道!”
    紫琼拦到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向李浩倡挥挥手走了!

    李浩倡穿过屈原路时,看到街对面的“宾阳西点”店,进去顺手买了两大包糕点和果酱。
    外婆特喜欢吃这家店里刚出炉的新鲜面包。
    李浩倡走进客厅,发现外婆正在卫生间洗漱。
    “外婆,看,刚刚出炉热气腾腾的面包!”他打开纸袋,招呼外婆。
    “是吗,今天这么好的口福!安歌每天上班走得早,我要吃面包,也是微波炉里‘叮’出来的。虽然也是热乎乎的,可味道就是赶不上刚刚出炉新鲜的面包”
    李浩倡打开果酱瓶,把掰开的面包里涂上厚厚的一层果酱,然后递到外婆手里。
    外婆张开嘴,作势狠狠咬了一口,故意夸张地“嗯”了一声,夸奖说:
    “嗯——好面包!是‘宾阳西点’的面包吧,真不错!”
    “哈哈,外婆,反正啊,只要是好吃点的面包西点,都是‘宾阳西点’的!”李浩倡说。

    吃完早餐,外婆进画室继续去完成昨夜没有完成的画作,李浩倡也跟进画室。
    “怎么,是不是有兴趣想画点什么?”外婆笑着问,接着又说,“三年没摸画笔,估计也没什么手感了。”
    “是啊,外婆,三年没摸笔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感觉。我想找一幅原作来临摹,您猜猜会是哪幅呢?”
    “是吗,李先生今天有这个雅兴?想临摹哪幅画呢?”
    “反正不是您李女生的大作。不过,我要临摹的肯定是大师级人物的画。”
    “哦,是悲鸿的那幅肖像画吧?动笔前要仔细观察哦。”外婆对徐悲鸿大师的称呼是那么自然亲切。“不要糟蹋他的大作和大作里的主人翁啊!”
    “是担心主人翁的形象吧?您放心,这幅画我看了多少年!构图,色彩和细节都刻在我脑海里了。我可以单凭记忆就能默写下来!”
    这几年体力活做得多,手劲变大了,在画框上绷画布,比以前容易多了。
    在画第一笔前,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等他在画布上涂下第一笔时,一种陌生的感觉从画笔顶端传来——感觉全无!
    三年没摸画笔的后果太严重了!他不甘心,尽量放松身体,接着画了几笔,还是不行。这握笔在画布上涂颜料的感觉好陌生,和原来完全不同!
    极度失望!最后失望到有点恼怒,李浩倡狠狠把画笔杵向画布。
    外婆放下画笔,向他走过来,吃力地捡起粘在地上的画笔,用擦笔纸把它擦干净,放在调色板上。
    “没手感了?生气了?”外婆摸着他的头问道。
    他苦笑着点点头。
    “手感是慢慢丢失的,那就慢慢找回来,不着急。用三年时间丢掉的感觉,再用三年找回来有点夸张。但是用三个月找回感觉也算正常吧。三天、三小时甚至想用三分钟就找回来,你觉得可能吗?!先画一个星期再说。画布、颜料我们有的是!只要你想坐在画布前,时间也有的是!再说,即使你把悲鸿画里的主人翁画成一个丑八怪,我保证,她也不会怪你的。”
    “还是担心把您画丑了!”不等外婆说完,李浩倡呵呵笑了。
    李浩倡静坐了一会,用画刀刮干净画布上的颜料,重新开始!

    中午吃饭的时候,客厅电话响了。李浩倡拿起话筒,原来是王西宁。
    “你的李妈妈听说你回来了,还说有些日子没见到外婆、安歌了,今天晚上接你们一家三口到家里吃饭……”
    “李妈妈煨的藕汤,荆州一绝……”一想到西宁妈妈煨的藕汤,李浩倡就禁不住口水直流。
    “现在什么季节,即使有去年冬天留下来的老藕,煨出来的藕汤也不是那个味了!”
    “几步路,还打个电话,过来说不行啊?”
    “在学校呢,是你李妈妈在福利院打电话来说的,她以为我在家。不多说了,今天早点过来!”只要和李浩倡说起自己的妈妈,西宁总是称她为“你的李妈妈”。
    现存的荆州古城,始建于明朝。城内深处小巷里的居民,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街坊们的祖上多少代也是街坊。
    张居正街,是一条东西向的小街,为明著名改革家、内阁首辅张居正故居所在地。小街名副其实,东西距离不到一公里。
    在这条街上,街西头王西宁家、斜对面的陈三爷家和自己家走动得最密切。
    安歌回来刚好六点。李浩倡叫上安歌,一边一人,搀扶着外婆,慢慢向王西宁家走去。
    张居正街街道两边的绿化树,全是年代久远的法国梧桐。这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相交,在街道上形成一个绿色的法国梧桐穹顶。在荆州古城,不论绿化树品种是什么,几乎所有的街道的绿化树,都在街道上空形成了这样的穹顶。
    四月中旬的下午六点,太阳正从西边的街道口照进来,和街道上其他的人和物一样,祖孙三人的轮廓被太阳镀上一圈明亮而毛茸茸的光圈。
    街坊们有的冲外婆微笑、有的冲外婆点头,年纪大点的还和外婆聊几句。有的冲李浩倡说:几年不见,你算回来了,老太太这几年好想你。
    街对面在自家门前逗鸟的陈三爷看到这一家三口,冲外婆伸出一个大拇指,说,“您老好福气!”
    “托您老福,三爷!”外婆向三爷摇摇手。
    走到王西宁家楼下的楼道口,李浩倡一个公主抱抱起外婆就向楼上走。
    “慢点,不要走这么快嘛。”李安歌在后面喊。
    “外婆,你好像比原来又轻了。”李浩倡说。
    “不是我变轻了,是我的伢又长力气了!”

    大门打开,李妈妈看到李浩倡,楞了一下。她一边搀扶外婆进门,一边对李浩倡说:
    “你这孩子,总算回来了,外婆这几年想你想得不行。以后不能这样!出门,要说一声;工作再忙,也得回家看看啊。”
    “孩子回来就别说了,今天就是高高兴兴吃个晚饭!”王西宁爸爸打断了李妈妈的唠叨。
    三年来,这是李浩倡第一次看到满桌子的家乡家常菜。
    酒桌上聊天,李妈妈几次说到西宁和女朋友的事,巴不得西宁女朋友大学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但是每次都被西宁拿别的话岔开。看到西宁东扯西拉拿别的话题打岔、慌乱的样子,李浩倡低头偷笑。
    “你还笑!说起来你小西宁一岁,其实也就小几个月!浩倡,你现在好像连女朋友也没有啊,要加油呢!”李妈妈看李浩倡偷笑,立刻又替他着急起来,“唉,兄弟两个都二十大几快三十岁了的人了,一个不找女朋友,一个不着急结婚。南山、北川、和田和紫琼也是一样……看看你们这帮孩子,还真是好同学,都一个样!真让人着急!”李妈妈越说越着急。
    “哪里像您说的,都一个样?楚雄、长春不是结婚了吗……”西宁嘟嘟嚷嚷。
    “是啊,他们几个都结婚了,你们怎么还不结婚呢?结婚了也不行,生孩子了才行,才让我们父母放心。我们那辈人,在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早都孩子满地跑了。”李妈妈说。
    李浩倡连忙收敛笑容,拉了拉西宁的衣服说:
    “不要犟嘴。吃饭!是我们对结婚生子不上心,是我们错了,让长辈们担心了!”
    说完低头故意夸张扒饭。李妈妈看到李浩倡装出来的样,和外婆相视一笑。
    男人们开始吃主食的时候,李妈妈再次给盘子里添上热气腾腾菜。
    桌子上最当季最有家乡特色的菜是泥鳅煨莴笋。李妈妈一调羹一调羹往李浩倡碗里送。李浩倡碗里堆得都看不到米饭了。
    “不要了、不要了……”李浩倡一边埋头扒饭,一边嘟囔。
    “慢慢吃!这几年在外面,怕是没吃到这些菜了吧?现在这个时节,不是喝藕汤的时节。要不然,李妈妈给你煨上一大炖钵。”李妈妈右手插进李浩倡浓密的头发里,慢慢梳理着、按摩着。
    说起藕汤,李浩倡想起了童年。那时候,李浩倡没少在西宁家蹭饭。只要是他蹭饭,西宁家的排骨煨藕汤大部分都被他喝了。记得那时李妈妈一边看自己喝汤,一边满面笑容地问自己,藕汤是不是真的很好喝。那时候他常常是嘴里含着鲜的藕汤,连连点头,等吞下汤后,才说,“李妈妈的藕汤是全荆州城最好喝的藕汤!”尤其在冬天的时候,那热气腾腾的排骨藕汤,吃上一碗,能温暖整整一个晚上。
    “妈妈,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你就不要这样的了吧!你看你,每次见到李浩倡,都要摸人家的头。”
    几乎每一个男人,都不怎么喜欢别人摸自己的头,李浩倡也是如此。但是他却从小就不反感外婆和李妈妈摸自己的头,甚至还很享受。
    “这是我和李妈妈之间的事,她想摸,我愿意给她摸,你就不要管了。”李浩倡打断西宁对妈妈的埋怨。
    除了外婆,李妈妈和宏法法师是李浩倡最愿意亲近的两个女性长辈。
    不论什么时候,她李妈妈总是给自己温暖的感觉!李浩倡隐隐约约觉得,这肯定还是有什么原因的,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后来,外婆也到李妈妈家学习过几次排骨煨藕汤,但是不论外婆怎么努力,煨出来的藕汤,还是和李妈妈的藕汤有差距。
    晚饭后,李浩倡一家下楼回家,王西宁也跟着下了楼。
    “怎么,你也出去?出去闲逛还是回校?”看看王西宁不仅仅是送客的样子,跟到街上了,李浩倡问他。
    “不回学校,跟你们回家。有几天没到外婆的画室了,想去那里坐坐。”
    “好啊,新到了几本画册,你可以去看看。”外婆说。
    到家后,安歌照顾外婆洗漱,李浩倡和西宁走进外婆的画室。王西宁径直走到沙发前的圆桌前,拿起桌子上的一本画册就站旁边看起来。李浩倡还是坐在上午的位置上,继续临摹那幅肖像画。
    洗漱完毕的外婆走进画室,看着站在桌子边的西宁说:
    “西宁啊,是桌子上的画册吧?你这伢,坐下看,坐下看。我今天也不画画了,也看点书。来来来……伢,坐沙发上慢慢看。”
    外婆拍打着沙发,招呼着西宁坐到沙发上。顺手打开沙发一端组合音响上的唱机,旋即,贝多芬的《D大调第一号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在房间弥漫开来。
    由于是画室,外婆画画阅读都在这间房子,所以这间房子里的灯光比较齐全,顶灯、壁灯、台灯和落地灯应有尽有。仅仅外婆和西宁坐的这张宽大柔软的沙发两端,就分别立着两盏落地灯。
    房间里,灯光明亮,即使有巴赫的音乐和外婆、西宁翻书不时地发出的响声,依然让人觉得安静。也许是现在的气氛让人心静,李浩倡画起来比上午感觉好了点。画笔在画布上涂摸起依然说不上流畅,但那种生涩、卡顿感还是消失了些许。
    不知画了多久,李浩倡感到有点口渴。他站起来拿起圆桌上的一个按压式出水的开水瓶,走进厨房。

    他打开煤气灶,坐上一大壶水。然后打开冰箱,找了瓶“荆江”汽水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喝完汽水,炉子上的水也开了。李浩倡先注满开水瓶,然后冲了三杯咖啡,用盘子端进画室。
    即使是夏天,外婆也喜欢喝热咖啡。记忆里,外婆开始喝咖啡应该是在李浩倡读初二的那年。那年,现在居住的这栋三间三层的祖屋被政府归还给了外婆,政府还给她补了多年的工资。
    李浩倡还记得第一次喝咖啡时的狼狈——那股强烈的焦糊味和苦味让他把喝进嘴里的咖啡忍不住全吐了出来。后来跟着外婆喝越喝越上瘾,慢慢变得口味越来越重,很多时候,喝咖啡都不加糖。
    李浩倡坐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画画,外婆和西宁放下书,聊起了天。过了会,安歌也来到房间,坐在李浩倡身边,默默看着他画画。
    音乐依然在房间弥漫。外婆和西宁哥聊天的声音小声而平缓,他们小口啜饮咖啡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惬意无比,身边的哥哥目不转睛地画着画,呼吸均匀。
    一天之中,这是安歌最喜欢的的时光。
    安歌看得出,哥哥长时间没拿画笔,每画一笔,都没有原来那样从容自如。有时候,从落笔到结束,中间显得并不流畅;常常,有时候她认为该笔触轻点的时候,哥哥的笔却并没有像原来那样在画布上走过……
    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李浩倡向她笑了笑,把手里的画笔递给她,然后坐到一边。安歌接过画笔,接着临摹面前徐悲鸿大师的那幅外婆的肖像画。
    安歌的画笔在画布上轻快、流畅地行走,很快进入了画画的状态。
    外婆看到了安歌接替哥哥画画的这一幕。
    两个孩子在绘画上互帮着对方,从童年走到现在。
    小时候,兄妹俩人中,如果有个人画画时,无论怎样都画得不顺,那另一个人会接过画笔来帮忙画,原先画画的那个人坐在边上观看。
    看到一定的时候,观看的人,有些感觉了,会主动拿回画笔继续画。
    李浩倡初中时候,爱上踢足球,不知道多少次,没有完成外婆布置的绘画作业,被她老人家训哭。
    李浩倡哭,很少出声,一般都是抽泣,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就是站在画板前也根本画不了。那个时候,安歌会悄悄走近哥哥身边,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然后拿过他的画笔,替他画画。因为不论画到多晚,完不成作业是不能睡觉的,还要被外婆打屁股。
    她不想哥哥挨打。
    等李浩倡逐渐停止哭泣,拿回安歌的笔画,往往画得比平常更入迷专心。即使有先前哭泣时流出的清鼻涕,也顾不上去擤,只是不停地吸鼻子不让它掉下来。
    这些有安歌帮忙画完的画,被外婆叫做“接力画”。在这些画作中,有些反而比一个人单独画得更好。
    这事好像就在昨天才发生。可转眼孩子们都早已成人!
    外婆走近两人,弯下腰,轻轻搂了搂安歌和李浩倡,然后亲吻他们的额头。
    等李浩倡拿回画笔画了几笔后,他觉得比妹妹拿走画笔前感觉好多了。他点燃一支烟,继续画画。
    一边抽烟一边画画,到第三支烟抽完,李浩倡才放下画笔。
    西宁走近浩倡,问:
    “有点感觉了?”
    “比上午好点了,你不知道我上午拿起画笔的时候,那是个什么感觉!”
    “是等会接着画还是休息?”
    “今天不画了,明天继续吧。”
    “那,一起到城墙上走走?”
    “好,出去走走也好。”

    两人爬上城墙,踩着甬道向南慢慢行走。晚风里面有槐花的香味。两人走到城墙东南角,靠在城垛上,点燃香烟。
    仰望夜空,在城市灯光的辉映下,几乎看不到星星了。
    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王西宁开口了:
    “去年十二月考研,成绩没过。这也好,桑泓不是还没毕业吗?我正好再陪她一年。今年十二月继续考,如果明年我被入取,她也正好大学毕业,可以参加工作了。即使没有我的帮助,她经济上也没问题了。”
    李浩倡知道,西宁现在嘴里的“帮助”,其实就是每月给女朋友桑泓寄生活费。
    “考研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
    “如果考研达到分数线了、四月会有面试,所以我三月份查了一下考研结果,除了政治没达到分数线,其他都还行!今年重点准备一下政治,明年应该没问题!”
    “那好啊!如果你考研考取了,那和桑泓的事怎么定?”李浩倡问。
    “你又不是没听见刚刚你李妈妈在饭桌上的唠叨。我想等桑泓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第一是让你的李妈妈妈安心;第二是我年纪也快三十了,也可以结婚了吧。我研究生毕业了,看分配到哪里工作,到时候我把她弄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工作。”
    “听人说,调动工作,难度很大。”
    “事在人为,慢慢来吧!再说,事情都会变化的!”王西宁对未来还是很乐观的。
    两人不再说话,慢慢向回走。从出门到往回走,时间并不长。两人似乎都知道对方要问什么说什么。出来,只是就是找个地方,说说不想让他人知道的话。话说完了,就回家。
    夜风里,从南方又传来模糊微弱的轮船汽笛声!
    李浩倡刚进客厅,就听到外婆房间里有说话声,扭头一看,紫琼正坐在画室沙发上和外婆、安歌聊天。
    马丁靴、直筒牛仔裤;上身内穿一件雪白的T恤,外套一件棕色短皮夹克。紫琼换装了。不论紫琼穿什么、怎么穿,都那么理所当然又别有味道!
    “不是和西宁出去了么,这就回来了?”紫琼问李浩倡。
    “只有两句话要说,说完就回嘛。不是抽烟耽误说话,早回来了!”李浩倡笑着说。
    “好吧,紫琼到李先生房间聊天去吧!这些年没见,想说的话应该很多!安歌也回自己房间早点休息。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安安静静读会书。”外婆举起手里的书,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太太!”楼梯上,紫琼对李浩倡说。
    随李浩倡走进他的房间,紫琼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矿石收音机。
    “呀,杨长春的作品!好多年了,你还保存着呀!”紫琼惊叫了一声,慢慢转动可变电容的旋钮,直到清晰的声音传出来。李浩倡听了听,原来是荆州广播电台的一档夜间情感节目。
    “今天睡了一整天?”李浩倡问。
    “谁睡了一整天?”紫琼问。
    “你呀。你不是说睡好了下午找我的么?现在才来,你这不是睡了一天?”
    “哪里睡了一天!下午准备出门的时候,又遇到爸爸和姆妈吵,劝了半天。不知道姆妈这是更年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整天的唉声叹气、喋喋不休。原来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也不打扮了,只知道抽烟……不说他们了,刚刚你和西宁出去聊什么呢?还要避着外婆和安歌。”
    “就想两个男人说说话,也没硬要避着谁。真的只和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他仅仅因为政治分数不够,今年研究生没考上;第二句,西宁说,等桑泓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
    “是吗?多好!爱一个人就和她结婚,这才是真爱。能让西宁看上的人真不多。你想想看,那时候,四中多少女同学给西宁写信送东西的,他一个也不理会!这个桑泓不简单。嗯……,李浩倡,西宁的事,没人比你更清楚。能说说他们两人的事吗?我也蛮想听听你们这些人在家里发生的故事,谁的都想听。”
    “可以啊,女人嘛,就是好奇心强!我能满足你这好奇心。我还可以跟你说说他在六中头几年的那些风光事。这些事有的是西宁亲口告诉我的,有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女人好奇心强,说说往事而已!”紫琼说。
    “要说故事了,你准备好了吗?”李浩倡故意问了一句。
    “准备好了!敬请说书人娓娓道来!”紫琼配合着来了一句。
    “故事还是从西宁回家乡六中任教那年的八月说起吧……”
    李浩倡先拿起一个靠垫,放在沙发靠背上,示意鲜于紫琼先坐下。李浩倡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望着坐沙发另一端的紫琼,慢慢说起西宁那几年的事。
    李浩倡先向紫琼讲述了西宁和桑泓之间的事。西宁清秀的外貌瘦削的身材、儒雅的艺术家范儿,从到六中的那一天起,就搅乱了全校少女的心。后来桑泓对西宁表白,她纯洁又炽热的感情,被西宁小心翼翼又巧妙地保护着不让外人知道,直到三年高中结束。
    然后讲述了他参加全国青年油画大赛得奖后再次在学校和市里引起轰动的事。最让西宁出名的,还是西宁带班参加高考取得的专业成绩。全体参加高考的学生,将近百分之七十学生的美术专业考试分数都过了录取线。这一成绩再次巩固了六中全市“美术高考过线保障基地”的地位。
    李浩倡说了大半个小时,才讲完故事。说完后,李浩倡又拿起一支烟,看了看紫琼。
    “听我妈说,我从婴儿时期就习惯了我爸爸的烟味,没事!你抽吧!”紫琼笑着说。
    看李浩倡吸了几口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鲜于紫琼问:
    “这就完了?”
    “怎么,还说的不多啊?”
    “说的事也不少了。但是桑泓和西宁的事说得虎头蛇尾。开始说的多好啊,开学第一天,桑泓看到进校园的西宁后,什么站在路边陷入无边遐想啊之类,可以说是爱情故事的梦幻开篇,可后来他们俩的事你简直是一笔带过。整个讲述,你大部分在讲王西宁的教学经验、教学取得的成绩和参加全国青年油画大赛获奖引起的轰动。”
    “陷入无边遐想什么的,那本来就是我想象出来的。人家恋爱的细节会告诉我们?你会吗?”李浩倡坏笑着对紫琼说,“再说了,你也是要我说说往事。这些都是往事啊。难道只有从前恋爱的事才是往事?”
    “看来男女真是有别。我们女生就喜欢听爱情故事。李浩倡,其实你很有说故事的天赋,特别是情感故事。还真看不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感性。”
    “我这故事吧,看人!对那些文青,它就变得感性,对一般人,它就干巴巴!”李浩倡微笑着对紫琼说。
    “难得你把我当文青看。文青就文青咯,至少她还不是个麻木不仁的人!李浩倡,十年了,我们都回来了!”
    “是啊,都回来了!老实说,我为什么出去又为什么回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十年来,我就这样这里呆一呆那里跑一跑……。”李浩倡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像在喃喃自语。
    说完,李浩倡猛吸了几口烟。
    烟雾渐渐在他面前变得浓厚起来,烟雾里李浩倡的脸越来越模糊。
    “回来怎么办?有什么打算没有?”紫琼问。
    “没有,在船上只想了上岸。上岸到底怎么过,没一点打算。”
    为了听清李浩倡说什么,紫琼往李浩倡身边挪了挪。
    “我也还没具体打算。这样吧,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李浩倡!”
    “行啊,做实事你肯定行!在深圳这么多年,能力眼光都比我们强,我相信你!”李浩倡声音大了点,正常了。
    “我也没想好。你回来了就好,我们一起看看能做点什么……你烟抽得太多了!”
    李浩倡连忙站来,打开南北两边的窗子,立刻,清凉的夜风带着槐花花香穿堂而过。
    “就这么定了,我们一起做点什么吧。”李浩倡在烟缸里掐灭香烟,站起来伸伸腰。
    两人再次坐到沙发上。
    在夜间灯光下,紫琼的脸庞比白天显得更加立体。笔挺的鼻子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浓厚的阴影。这张脸还是和原来一样漂亮,几乎没有变化。唯一的变化,这张脸比原来更成熟一点。原来那张脸,清纯而青涩。
    看着这张漂亮的脸,李浩倡觉突然得熟悉而又陌生。这张脸,十年前,在三岔路长途车站见过后,直到昨天才再次相见。这张脸,在异乡的天空下,该经历过多少的风吹雨打!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李浩倡的胸口。
    “紫琼,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李浩倡转过身子,面向紫琼,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紫琼迎着李浩倡的眼光,对视了一会,然后底下头说:
    “还好。”
    紫琼说完这两个字,顿了顿回答说,“头两年在工厂上班,有点累,除了在流水线上工作就是睡觉。第三年报了个财会和电脑操作学习班,下班了就去学习。没一天睡好的,上班也打瞌睡。没少被线长骂。九个月后,从学习班毕业。然后应聘到一家通讯设备制造公司做前台,两个月后做销售,这一下就做到前年底。去年年头换了家公司,做贸易的,上班到年底就回家了。汇报完毕!”
    “好吧……概括性真强啊!如果你写部关于自己在深圳经历的长篇小说《深圳十年》,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应该是这部长篇小说最简洁的内容介绍。”李浩倡微笑着说。
    “还是那样,抹弯拐角半天,才露出你的不满和批评!” 紫琼拍了一下李浩倡的肩膀。
    有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然后响起敲门声。
    安歌走进来,一手端着一个杯子。
    “聊口渴了吧,喝点咖啡吧。我就知道哥哥不会带点喝的上来。”安歌递过手里的咖啡。
    “大半夜的,喝什么咖啡,这还让不让人睡觉的?”
    “你和紫琼姐现在又没上班,怕什么失眠不失眠的。”安歌说。
    “紫琼姐,和我哥聊什么呢?”
    “聊了好多!没想到你哥哥讲故事讲得那么好!特别是说到你西宁哥和桑泓的爱情故事,那……描述得可真美啊!”
    “哥哥讲别的故事不行,只要讲到你们‘十月读书社’,他马上就会变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说书人!”
    “是吗,他常常和你说我们读书社的事啊?说过我没有?”
    “说过啊,说你是个大美女,说你文章写得好,说你敢想敢做……”
    “哈哈,不对啊!你又不是没看到,只要你哥和我在一起,除了抬杠就是否定我。我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对!我在他眼里不会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样子嘛。”
    “他们男的都那样!”安歌对紫琼眨眨眼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接着说,“紫琼姐,夜深了,今晚也不走了吧。想睡了,就到我房间里去和我挤一挤,我房间门给你留着。”
    “好呀,喝完咖啡我们就一起去睡觉。我来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姆妈在家等我回家。”紫琼说。

    床另一头的安歌,早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鲜于紫琼却没有丝毫睡意,依然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回家乡后,不是没有人问过自己在南方过得好不好。父母、同学、李安歌和外婆等等好多人都问过,今夜,李浩倡面对面轻声询问,看似一个同学平常的询问,但是,她能听得出,李浩倡刻意保持平稳的语调里,饱含着深深的关切甚至心疼!
    其实,回来以后,每次有人问她在南方过得好不好时,那些在南方的日日夜夜,会像电影里的快闪镜头一样扑面而来。其中的艰辛还有屈辱,即使她现在回想起来也想嚎啕大哭一场。
    另一个房间里,李浩倡也没入睡。刚刚问紫琼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时,紫琼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她回答说一切都还好、尽力简略叙述那十年的过程和着意轻描淡写的语气在李浩倡意料之中;她回答“还好”后停顿的那几秒钟,再接着叙述往事时,李浩倡听出了她强忍住又不易察觉的哽咽,这个出乎他的意料。一个人该是经历过多大苦难和屈辱才会在回首往事时声音哽咽?
    她在深圳肯定有不同一般的经历!没人愿意把自己的伤口扒开给人看,紫琼也一样。她在深圳的经历,也许在某个时候她会告诉自己,也许,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李浩倡此时才意识到,离开校园这么多年,唯一让他一直牵挂的女同学只有鲜于紫琼!
    李浩倡一把在烟灰缸里杵灭手里的香烟,翻身把头深深地埋入枕头里。

    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时,李浩倡看了看床头柜的闹钟,刚过四点。只要在这个点醒来,他知道,自己没一、两个小时,难得再次入睡。他干脆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一支烟,随便从枕头边摸起一本书,看起来。直到将近七点,他才再次闭上眼睛迷糊起来……
    电话铃声将李浩倡吵醒。蒙眬中,他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话,贴到耳朵上。
    “喂……谁呀?”
    “听你这声音,估计就没起床!我今天休息呢,有时间来我店里坐坐,聊聊天。”话筒里传来杨长春的声音。
    “好啊,我也正想问你哪天放假呢。等会吧,我洗漱了就过来。”
    刚到一楼,就听到厨房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原来是鲜于紫琼和外婆坐在一块吃早餐。
    和外婆、紫琼打完招呼,李浩倡说:
    “紫琼,杨长春今天休息,刚刚打电话要我过去坐坐,一起去吧。嗯……你到过他的新店没有,江汉北路的那个店?”
    “去过。一起吃点吧,吃了就去。”
    雪白的大米粥、四周一圈焦黄的面包片和蒸红薯是主食,腌鱼块、红红绿绿的泡菜、咸鸭蛋和臭豆腐是家里早餐常见的几样配菜。特别是咸鸭蛋,橙红的蛋黄上沁出的一层亮晶晶的油,尤其诱人食欲。
    两人要出门的时候,外婆突然说:
    “宏法法师今天上午要到家里来,说是送上次我在她们寺里画的那幅油画。我们说好了,今天喝喝茶,聊聊天。她还说今天在我们家做顿斋饭。宏法法师的斋菜可是一绝,紫琼啊,我要宏法法师多做点斋菜,晚上过来吃晚饭吧!”
    “好呀,只要外婆邀请,我一定来!”

    在101公交车上,紫琼说,高中那时候到李浩倡家聚会,每次都有宵夜吃,肉菜特别多。李浩倡说,简北川、南山的家在乡下,离市区远,复读的时候,每月最后一个周六才回家一次。其他的周六,外婆会让李浩倡叫上他们俩,到家里吃顿晚饭。那顿饭,肉菜管够。平常时候,隔三差五也会让李浩倡送吃的到学校。茶叶蛋、咸鸭蛋、五花肉和腌鱼块是送得最多的几样。
    刚到杨长春店门口,他弟弟就迎了上来,告诉李浩倡和紫琼,哥哥刚刚出去过早了(过早,荆州乃至南方很多地方的方言,到早点店吃早餐之意。)。还没说上两句话,店里有人叫,长春弟弟对两人笑笑说句“不好意思”跑进店去。
    杨长春的摩托车修理店铺与其他的摩托车修理店铺有很大差别。
    一般的摩托车修理店铺,大都是比较偏僻街道上的一个小小的门面。店门外属于店铺的空地面积不大。这不大地面上,一辆挨一辆密密地挤着一堆修好或者等待修理的摩托车。这些车,绝大部分都是满身灰尘。这些灰头土脸的摩托车挤在一块,就像一群被聚拢起来的肮脏流浪狗。
    几十平米的店内满满当当的的大小柜子,装满了各种配件,地面也会摊着各种卸下的部件或者开封的配件。工具满地都是。不论是水泥还是瓷砖地面,即使清理打扫过,也依然看到地面被油污浸润过的痕迹。
    杨长春的店完全不同。
    李浩倡目测了一下杨长春的店,感觉应该是三个连在一起的店铺改造而成。因此看起来不论门店外的空地还是门店的里的面积都显得宽阔。
    门前的空地上,靠近门店,也摆着一排排摩托车,这些摩托车都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洗过的。
    门店装修以蓝色为主色调,清爽干净。宽大的卷闸门虽然被卷起,也能看出它被涂成了蓝色。
    李浩倡走进店铺。
    店门左手,地上的金属格栅还在往下面的坑里滴水,看来这是洗车区。洗车区后,一溜三个金属工作台向后排过去,两个年轻人在工作台边拆卸着摩托车。宽大的工作台上,一边摆放着拆下来的小部件,一边摆放着工具。摆放在台子上的工具干干净净、的井井有条。第三个工作台上放着一个摩托车发动机,工作台边停着一辆电动叉车;用电动叉车来搬运维修大件,真是安全有方便。看样子,这里是拆卸区域。
    当着大门正中的地方,从门向里,也摆着三个工台,平行于拆卸区的工作台。长春弟弟和一个小伙子低头站在中间的工作台边,在雪亮的台灯下,长春弟弟指导小伙子仔细地装配着活塞环。工作台向里,摆放着两台机器,李浩倡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器,估计也是修理摩托车的机器吧。无疑,这里是修理、装配区。
    最右手边靠墙是一大排金属架子,按不同的区域,上面整齐地码着各种配件。
    柜子和修理装配的工作台之间,空间很大。靠后墙边,停着一辆250CC的本田小黄蜂。在靠近大门这一块,背向工作台,摆了张沙发,沙发前是一张玻璃茶几,上面茶具茶叶一应俱全。茶几靠柜子那边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面向大门。这里应该是办公和休息区域。
    每一个区域虽然没有明显的标志物隔开,但是只要看看摆放的物品,其区域功能就人一目了然。
    整个店里的墙面,涂成淡蓝色。墙面上画着摩托车赛的巨型壁画以及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摩托车。天花是蓝灰色的格栅,从格栅里吊下三排九盏大吊灯。
    整个修理店,给人的感觉就是整洁、井井有条又宽敞。
    走出大门,李浩倡对站在门外的紫琼说:
    “紫琼,你看看杨长春的店,是不是很整洁?是不是井井有条?这就是在现代工业企业干过的人,哪怕是自己开个小店,都弄得整整齐齐。”
    “我觉得是个性使然。他的店,不是那种满地工具、配件和油污的修理铺。店子装修也不错,弄得蛮有现代感也蛮有摩托文化……是西宁和南山给他弄的吧?”
    “是的,这个店,是我上船那年夏天开的!西宁和南山前前后后为这个店忙了将近两个月。
    李浩倡往隔壁的店子门前走了几步,点燃一支烟继续和紫琼聊天。大街上车流人流越来越密集,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又无处不在的喧嚣声越来越大。
    “嗨——”远远地,右边人行道上,杨长春冲着两人挥着手,快步走过来。

    三人坐在沙发上后,杨长春打开茶具烧水泡茶。
    “他还是和原来一样,休息就泡到自己的店里,懒觉都不睡一个。”李浩倡对紫琼说。
    “每天睡到自然醒,睁眼六点半,蛮好啊。睁着眼睛睡在床上那才不舒服呢。”杨长春笑着说。
    “南山,该休息还是休息一下,厂里店里、店里厂里连轴转很累的。”紫琼轻声对杨长春说。
    “蛮好啊,紫琼!”杨长春一边洗茶具一边说,“我既不缺睡眠,也没透支体力。一切都蛮好。
    “我上班进工厂大门和机器打交道,下班出工厂大门接着进我的小店门,还是和机器打交道;做的还是费脑筋、费体力又有点脏的修理保养工作。这在别人看来,我的工作和业余生活,除了机器还是机器,除了维修还是维修,肯定又累又无趣!可是,我是真觉得有趣又不累啊!
    “不,不能说我觉得不累,是事实上真不累。你看,工厂的机器维修有专业拆卸工具和吊装设备,没什么体力活;我的小店,一个标准全电动叉车完全代替手工搬运,也没体力活。
    “至于机器坏了,费点脑筋找出问题出现在哪里这个事到底是有趣还是无趣,纯属一个主观感知的问题了。老实说,反正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那就好!”紫琼说。
    杨长春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茶,立刻,茶香弥漫在茶几周围。
    到“沙松”上班不久,杨长春就喜欢上了喝茶。像个上了十几、二十来年班的老工人一样,整天带着一个大茶杯,随时随地喝上一口。那几年,李浩倡老是笑话杨长春的大茶杯。
    杨长春还是和原来一样,喜欢喝浓茶。一般的人喝他泡的茶,都会觉得有点苦。好在李浩倡跟着!多年的浓咖啡,能习惯他的浓茶。?
    但是,紫琼能忍受他这么苦得茶水吗?李浩倡看了看鲜于紫琼,并没有龇牙咧嘴难以忍受的模样。!
    “紫琼,,,正好!南边喝茶就是这个浓度呢。我在那边这么多年,习惯也喜欢上了喝浓一点的茶!”
    有人?子,长春的弟弟放下手里的活,接待车主。谈了一会后,接过钥匙开始洗车。
    “我们到了这半天,才见你店里接了一辆车啊,生意是不是不怎么样了?”李浩倡一直留心着杨长春店里的情况,忍不住问了句。
    “有时候还一天都接不到一辆车呢!总的来说,生意比原来还好。一是摩托车比原来多了,二是我的店名声比原来大,来修车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看到外面的车没有?那些。把手上挂着红牌的,是还没修的车;挂着绿牌的,是已经修好了的。外面挂红牌的,应该还有十七、八辆吧。”杨长春端着小小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
    “比原来生意还好?”李浩倡笑了,“那杨老板小日子还是蛮滋润的!”李浩倡一说一边走出店门。
    李浩倡走出去一看,每辆摩托车的把手上果真都挂着一块吊牌,吊牌上还有数字。
    一个摩托修理店,弄得这么有条理,李浩倡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这个店老板是杨长春,也就不奇怪了!
    李浩倡在门外抽了支烟,再次走进去的时候,紫琼正问长春:
    “这生意这么好,一年收入也蛮不错的,还上那个班做什么?”
    李浩倡接过紫琼的问话说:
    “紫琼,这个问题你就不要问了。我原来就问过几次,他就是不回答,每次都是对我笑笑,以后我也就不问了。最开始,他在‘沙松’上班嘛,我还能理解。毕竟我们都需要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过了几年,他自己开店,收入不知道超过上班那点工资的多少倍了,我以为他会辞职,一心一意打理自己的小店,可是他没有。在厂里还越干越欢,还一直干到厂里后勤、维修这一块二把手的位置。
    “我上船的那年,‘沙松’倒闭,这正好是个回家安心打理自己小店的机会,可他又到‘活力28’去上班,还一直干到今天。”
    杨长春放下茶杯,笑出声来:
    “紫琼啊,我要是今天不回答你的问题,李浩倡估计要急出病来!你看他那样子……”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急个什么!”李浩倡端起茶杯。
    “毕业那年,离开学校后,到‘沙松’冰箱厂上班。和我同期进厂的,差不多都是毕业不久的高中生和技校生。三班倒的工作,肯定不轻松,尤其对人生第一次上班的年轻人来说,上班真是累!没几天,我们车间就跑了几个。剩下的人,每天上班也是在‘熬着’。老实说,我也觉得上班不轻松,但是看到那些源源不断从流水线上涌来的产品,我心里莫名地充满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我的这种感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遭到过同期进厂青工们的嘲笑。但是,我真有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这两种感觉,大大减轻了工作对我造成的疲劳。我还想有朝一日,能管理一家企业,完全按照我的想法,生产出每个家庭都必须使用的产品。或者像早期美国的福特汽车,或者像面前的长虹电视机。”长春指了指墙上铁架上的电视机,接着说,“大街小巷、每家每户,随处可见自己的产品,这成就感满足感是不是更大?!我在我的小店,找不到这感觉。”杨长春看着紫琼和浩倡说。
    浩倡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哦,怪不得不辞职回家一心打理自己的小店赚钱,原来有远大理想呢。想工业富国强民!支持!”李浩倡语调轻松地回了杨长春一句。
    “原来是这样!长春,你有这样的想法真不错!人还是要有理想、有目标!”鲜于紫琼对长春点点头。
    “我辞职一心一意专门来打理这个小店的话,收入肯定还会增加,但是,没有我要的那种感觉。
    “我喜欢装配、修理机械和电子产品,这个你们都知道。至于后来修理摩托车,李浩倡,别人不知道,你应该是知道的,那还不是因为我开始上班不久买的那辆不知道几手的摩托车。它三天两头地坏,有一次送你回家,它不就坏在了影剧院门口么?后来我就买了几本书对照着修理,直到它再也不犯病。再后来,工厂同事也来找我修车,才慢慢弄了个修理铺。
    “我喜欢修理,和有些人讨厌自己的工作却还要以此谋生来相比,我是快乐的。但是,一辈子做个小修理店老板,我不愿意!我还是喜欢现代大型工业企业的生产方式,它才是现代生产力和创造力的代表。这种源源不断澎湃的力量让人振奋!即使我只是其中渺小到微不足道的一员,我也愿意!
    “现在多好!上班不是糊口的工作,反而是我喜欢做的事,出去上班就是开心事;下班回来坐到店里的工作台边,安安静静修个发动机,对我来说,就像别人下班回家喝个小酒、打打牌一样,是休息。”
    “懂,懂!”李浩倡和鲜于紫琼两个人连连点头。

    闲聊一会,说到吃午饭,杨长春说等到十一点,带他们到一处地方吃农家饭。正说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和长春打招呼。
    李浩倡在边上一听,才知道年轻人原来和杨长春很熟,也是个老客户。年轻人急切地说,早定好了今天回宜昌,参加发小的婚礼。哪知道早晨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摩托车出问题了,怎么都打不燃车了。
    李浩倡随长春出去一看,一辆三轮装着一辆摩托车停在店门口。
    “长春哥,今天怎么都得帮帮我的忙!午饭,烟,饮料都算我的,下午三点一定得弄好!”年青人一叠声说着。
    “没办法,小胡也是原来玩摩托车那个圈子里的朋友;今天还得回家参加发小的婚礼,不好推辞哦!”杨长春冲李浩倡和鲜于紫琼摊手一笑,说:“还说今天聊聊天,一起吃个午饭的,看来是不行了。”杨长春递给李浩倡一把钥匙,说,“这是小黄蜂的钥匙,你拿走,和紫琼出去转转。多好的天气!”
    推车出门,李浩倡拿起车把手上的头盔,给紫琼扣在头上。他觉得,紫琼的相貌立刻发生了变化,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漂亮。
    “到长湖去看看吧,简北川老家那一带。”李浩倡说。
    “可以啊!你还别说,回来几个月了,还真没到长湖边走走呢。今天天气不错,快走吧!”紫琼捋着头盔外的头发说。
    在李浩倡眼里,女人只要戴上帽子,总会和没戴帽子有很大区别。这种区别多种多样,或妩媚、或俊俏、或英气勃发……
    鲜于紫琼扣了几次都没扣好头盔带子。李浩倡下车,帮她调了调带子的长度,扣好带子后,他还仔细看了看帽子戴得正不正,最后才替她放下面罩。李浩倡刚跨上摩托车,杨长春赶过来,也在他头上扣上了一顶头盔!
    等两人上车坐好,紫琼才知道,不论自己怎么坐,坐哪里,到最后,后高前低、倾斜的坐垫都要把自己往前送,直到自己的身体和李浩倡身体贴在一块儿为止!
    自己从没和一个异性这样紧靠在一起过,紫琼有点不自在!她还是想和李浩倡保持一点距离!经过几次调整后,她觉得双手抓住李浩倡的肩膀的姿势最好——不论启动、加速还是刹车、减速,她都不会因为速度变化而前俯后仰,始终保持自己除了双手以外的身体和李浩倡的身体在一定距离范围内。
    李浩倡知道鲜于紫琼在后面扭来扭去的原因,他只能等着。
    杨长春看到鲜于紫琼在小黄蜂后扭来扭去不停调整坐姿,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她的头盔,说:“坐稳当了!”然后就开始前后推拉紫琼的肩膀。
    “呀——”紫琼尖叫起来,掀开面罩问,“长春,你干什么?”
    “设想一下你是李浩倡,我是后座的你,你能把握住摩托把手吗?这车还能骑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电影里那些小流氓带女朋友飙车的镜头你都忘记了?”杨长春坏笑着一连声反问。最后,他从李浩倡双肩上拿下紫琼的双手,放在李浩倡的腰上,说,“应该是这样,双手抱腰!”
    “好久没看见猪跑,忘记了!”鲜于紫琼红着脸对杨长春一笑,双手不自然抱住了李浩倡的腰。
    李浩倡在前面听见他们的对话,哈哈一笑,然后发动摩托车。
    本田小黄蜂像一条鱼,灵活地穿行在车流里。头顶的法国梧桐叶子,在四月南风的帮助下,筛下一地斑斓跳动的阳光和自己的阴影。马路上这些不停抖动的光斑和阴影,在车轮下不断涌来,冲击着李浩倡的视线,让他目不暇接甚至有点眼花。
    车刚开始跑的时候,李浩倡能感觉出来,即使紫琼抱着自己的腰,也知道随车运动,但是她的身体还是很僵硬。经过几次拐弯、加速和刹车后,在李浩倡身体语言的告知下,紫琼的身体才放松柔和下来。
    车上“318”国道后,向东行驶不久,在公路边的小镇锣场拐上了北去的一条路。
    一出小镇,广阔的田野扑面而来。
    小路两边的行道树是细高细高的白杨。白杨的叶子嫩绿青翠,既不像早春刚刚长出来皱皱巴巴的样子,也不像被酷暑里的太阳烤了、狂风暴雨肆虐了后墨绿苍老的模样。在江汉平原,几乎所有的春天发芽长叶子的树,在四月中旬都是这个样子。
    如果要用人的某个时段来做比较的话,四月的树叶,就像十年前的自己,那是一个从少年向青年过度的阶段!
    一个高高的水闸出现在眼前。水闸之所以高,是因为它建在高高的长湖大堤上。
    这样的水闸,在长湖大堤上有很多。水闸的一边是长湖,一边是宽广笔直的人工河。打开水闸,清澈的长湖水就会从这条人工河里翻腾着奔向广袤的田野。
    摩托车轻快地穿蹿上大堤,在大堤上的一排杨柳树下停住。
    李浩倡下车,帮紫琼摘下头盔,然后举起双手直了直腰。
    北边远处的田野里,离大堤不到百米的地方,生长着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林。树林呈条状生长,南北窄,东西长。
    在一片色彩斑斓的农田里,这片高大的树林,就像悬浮在广阔田野海洋里的一个绿色小岛!
    在江汉平原广袤的田野里,那些浮在田野里的绿色的小岛,十之八九都是一个个小村庄。偶尔,透过大树的缝隙,远处的大堤上的路人可以看到屋顶的红瓦。
    眼前这个浮在田野里的绿色岛屿也是一个小村庄。简北川的家就在这个绿色的小岛上。
    长湖大堤内,靠近大堤,很多地方是浅滩,由于是现在还是枯水季,这些浅滩超过湖水水平面很多,成了湖边的一块块草地!草地上点缀着各色野花。草地上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生长着很多杨柳树!虽然这些杨柳躯干扭曲,树形矮壮,每年都会在洪水季节被长湖的水泡上几个月,但它们从不怕淹。除了靠近岸边的这里一簇那里几支芦苇,湖面上还看不到水生植物。
    湖面一望无际。在阳光的照射和湖水的反射下,湖面上空比田野上空要明亮得多。正是因为光线太过充足,反而让人不敢久视。
    “李浩倡,”鲜于紫琼向北边田野里指了指说,“我好像记得,简北川的家就在那里吧?”
    “是啊。好多年没到他家去了。我高中时,暑假里到同学家玩得次数最多的,就是北川家……”浩倡说。
    “浩倡,我们到草地上坐坐吧。”紫琼指了指湖边的草地说。
    下大堤的时候,李浩倡一直紧紧攥着紫琼的胳膊。
    在一棵杨柳树下,两人坐下。
    两人坐在草地上闲聊,触景生情,聊得最多的还是原来读高中时在湖里玩的往事,特别是毕业后的那个夏天。
    八个人,一条船太挤,简北川还向邻居家借了一条船,两条船一起下湖。大家在长湖上整整玩了两天。那两天,钓鱼、摘莲蓬、摘菱角和游泳是主要活动。
    大家也是第一次吃到了在渔船上做出来的饭。简北川在自己家的船上,展现了一个长湖男孩在水上应该具备的技能。
    毕竟四月中旬了,夹杂着花香的空气,暖洋洋而让人昏昏欲睡。
    李浩倡开玩笑地对紫琼说,四月田野的空气让人迷醉,他要在草地上睡一会。话一说完,他就抱头趴在地上了。
    透过放在自己脑袋上两条胳膊的缝隙,李浩倡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湖水。在微风地吹拂下,湖面漾起细小的鱼鳞波,一阵接一阵。这些相同而连续的波纹,具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让他昏昏欲睡。
    鲜于紫琼也不说话了,侧身看着身边草地上的这个男同学。
    认识他有十多年了,除了高中两年,后来十年间,从未见面。虽然在这十年里通信、电话联系不断,但终究不是面对面的接触,因此对他的感觉一直还停留在高中时代。
    那时候的李浩倡绝大部分时候是个热情、乐观的男同学。同学们看到的李浩倡是个兴高采烈、精力充沛的活泼青年。不论是闲聊还是对文学作品发表评论,讲话最有激情最能感染人的是他;在球场上,进球后庆祝动作花样翻新最张狂的也是他。为这个,对方球员没少和他吵过、动过手。他们认为李浩倡的庆祝动作极具挑衅性和嘲讽性。
    偶尔,喜欢恶作剧,对象也包括自己;还喜欢和别人斗嘴,他最喜欢斗嘴的对象应该是自己。
    这个人也有安静、萎靡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要么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要么坐在“大本营”的一个角落里,面无表情、沉默无语在那里发呆。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打扰他,他要么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不回应,要么突然发脾气。事后,会找到人家,故做小心翼翼状道歉,说对不起,要对方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漠视同学关心;原谅自己刚刚的臭脾气,不把对方逗笑不罢休。
    以后,再见他一个人独坐一隅,大家也见怪不怪不打扰他了。
    紫琼还记得。高二寒假的一天,两人闲逛路过大寨巷路口,看到一个无腿残疾人用双手撑地挪动着沿街乞讨,李浩倡掏出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乞丐的碗里,又脱下自己的手套当场给乞丐戴上。在乞丐的谢谢声中和路人惊诧的眼光里匆匆离开。
    自己从后面赶他,说他不该这样,这些人,大部分人是假乞丐,在路上装可怜骗钱,估计他今天被骗了。
    “大部分是假的,那就是说还有真的!要是这个人是真的呢?这么冷的天,双手撑在冰冷的地上,皮肤都快磨破了,我看到心里不舒服。即使他是假乞丐,我也愿意把钱和手套给他。”李浩倡当时的话,紫琼至今还记得。
    老实说,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有人那么想、那么对待身份不明的乞丐。自己甚至觉得李浩倡的善良有点过头甚至愚蠢。
    只要提及这个人见到这个人,脑海里全是十多年前的他。
    昨夜听他讲王西宁的故事,他只抽了两支烟,每次抽烟前都征得自己的同意才抽。这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可以抽烟的荆州文化里,他的表现已经算不错了。
    早上在餐桌上,给自己递水拿餐巾纸,都做得那么自然。好像这些事就该他做一样,而自己就该是那个坐在那里心安理得享受照顾的人。
    今天出发前,给自己调整头盔带、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还看看戴没戴正的这个小细节,让自己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人和其他人对自己不一样:细心、体贴。
    这个趴在草地上的男人,是和自己通信、电话聊天最多的人。在深圳,和他通信最频繁的时候,达到了每周一封。在信里,自己和他什么都谈。有对过去的回忆,也有对中国开放后会发生什么变化的展望;自己告诉他在深圳每天都做些什么,当然,自己都过滤掉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李浩倡也告诉她在家乡都在怎么上班、辞职、再上班、再辞职等等。特别是他复读退学和从日化公司辞工那段时间,他心情极端糟糕。即使在那段日子里,他还是不断给她寄去家乡的零食和土特产。说是不想让她忘记了家乡!
    工作压力、孤独和思乡是三只怪兽,它们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它们啃噬自己的心,让自己在异乡的黑夜里泪流满面。自己对付它们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这个男同学的信笺、零食和家乡的土特产!自己会在枕头下摸出那些东西,抱在怀里,然后在满眼的泪水中进入梦乡。
    在信里,他好像和自己无话不谈,但是自己总觉得还是差点什么。
    简北川和柳和田朦朦胧胧有点相恋意思的时候,柳和田及时在信里向自己提及。等到他们两人相爱并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后,柳和田把她的幸福和自己分享了一次又一次。没想到那么沉默寡言的简北川,也会那么说情话!那些情话简直让人心惊肉跳和迷醉!
    直到那一天,她才突然醒悟,原来觉得李浩倡和自己聊天差点什么是差什么了!
    对!自己希望下一次接到李浩倡的信,打开的时候,简北川对柳和田说的那些话,李浩倡也会写在信纸上!
    记得当时自己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心里一惊,脸腾地一下就热了!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一步了呢?
    李浩倡确实是和自己交流最多最深入的男性,可他给自己的感觉始终是个男孩!什么时候他才成为一个男人,说些让自己面红耳赤的话?
    现在呢?十年了,这个趴在草地上的男同学,还是那样吗?
    虽然是四月中旬晴天的中午,气温也有二十多度,可是李浩倡毕竟睡在湖边草地上,时间长了,有可能感冒。
    “嗨,该不会真睡着了吧?”鲜于紫琼拍了拍李浩倡的肩头。
    “没有!睡在野外的感觉真是和睡在家里不同啊!紫琼,有时候我真想露营一次呢。在长湖边、长江边和田野都可以。抬头看得到银河,伸手摸得到花朵或者泥土……”李浩倡没有抬头、依旧趴在地上说。
    “那你买顶帐篷,把帐篷架在野外不就行了吗?现在别说露营的事,今天既然出来了,那就跑远点吧。这么好的天气,不在阳光下多跑点路,简直对不起这天气!起来,我们顺着长湖大堤向前跑吧。什么时候不想跑了就回家。”
    “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走。顺着大堤向北,环湖游。”李浩倡站起来,拍拍裤子说,“昨天睡得不好,现在还真想睡会……”
    “那还是我来骑车,你在后面迷糊。”
    走上大堤,鲜于紫琼拿过钥匙、跨上摩托车。
    点火、挂挡、加油门、缓缓放离合,所有动作衔接流畅,整个起步一气呵成。
    行驶一会,鲜于紫琼开始加速。摩托像一条欢快的游鱼,顺着大堤,蜿蜒前行。
    长湖大堤因为顺着长湖的形状筑土成堤,所以很少有长距离的笔直大堤,大部分大堤弯弯曲曲。大堤堤顶宽敞平坦,并行两辆汽车也绰绰有余。长湖汛期来临时,这也是防洪抢险、运输抢险物质的主要通道。平时,也是长湖边广大乡村的一条乡间公路。
    摩托车加速不久遇到会车,鲜于紫琼减速换挡靠边停下,然后回头掀起面罩。
    “出发前,杨长春告诉我在后面怎么坐,你没听见?”鲜于紫琼笑着问。
    李浩倡也掀起面罩,回答说:“我没听见呢,怎么啦?”
    “你没听见?你没听见你当时还笑?算了,既然你没听见,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你的坐姿,对我驾车有影响。我要求你改变坐姿……”
    “我坐姿怎么啦,你长后眼看到了?”李浩倡不自然地笑着说。
    “李浩倡,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你双手抓着坐垫两边,双脚拼命蹬着脚蹬,生怕我变向、拐弯把你甩下车,是不是?脚心手心都是汗是不是?”
    “是啊是啊……”李浩倡笑了,双手从坐垫边拿开,俯下身体,故作自然地放在紫琼腰上。“应该是这样的坐姿,才不会影响你驾车。”
    “你要觉得你先前的坐姿舒服,我也无所谓啊!”紫琼说完,放下面罩转过头,发动摩托车。
    摩托车启动的一瞬间,李浩倡双手本能地抱住了鲜于紫琼的腰。
    车顺着路面不停左右变向,紫琼的身体在座位上也随车左右扭动。这不停扭动的腰身,在李浩倡的胳膊弯里就像一条游水的鱼,柔韧而有力。
    十几年前,如果说紫琼紧握他的双手算身体接触的话,那他和紫琼算有过身体接触。回想起那次,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嘴巴干、身体有点发抖,说话语无伦次并且声音越来越小。
    现在,虽然没有那样的感觉,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新奇感觉还是让李浩倡莫名紧张。
    看着胳膊弯里紫琼的腰,李浩倡突然发现,紫琼的腰太细了!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紫琼的腰完全可以被他的一只手握下。
    身高将近一米七的女人,腰居然这么细!如果不是今天他比划一下,真不知道,紫琼的腰会细到这个份上!
    是不是每个女人看起来的样子都和实际上的不一样?
    李浩倡尽量不去看紫琼的腰也不去感受胳膊里的感受,他掀起面罩,抬头看大堤四周的田野风光,想借此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
    可是紫琼的长发在风中飘散抖动,时常扫在他的脸上。她脖子里飘出的味,让田野里的花香、长湖水面的水腥味统统消失了。
    这种味道让李浩倡迷醉。
    几经调整,李浩倡找到了最舒服的坐姿。这个坐姿就是身体尽量放低,前胸完全贴着紫琼的后背,最后脑袋靠在紫琼肩膀上。自然而然地,他的胳膊慢慢地在紫琼的腹部合拢,真正抱住了紫琼。
    前面的紫琼也感觉到了李浩倡的身体变化,她知道,现在李浩倡才能算是完全抱住了自己!
    她加大油门,车猛然向前一蹿!
    这是她第一次在渴望中被一个男人从后面抱着。这种被抱住的感觉和她想象差不多。想象毕竟是想象,李浩倡真实的环抱还是比想象的轻柔。即使这环抱如此轻柔,还是让鲜于紫琼的心跳加速。
    眼前的田野风光似乎都消失了,李浩倡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只看到路边的杨柳树一棵一棵向后跑去,连成一片。
    两人都不说话,摩托车一直这样向前奔跑。
    李浩倡觉得过于安静,他哼起《hey jude》.
    嘿朱德!别沮丧
    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快乐
    记得将它唱入你的心田
    世界就能开始好转
    ……
    嘿朱德!你会办到
    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全看你自己
    嘿朱德!别丧气
    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快乐
    记得将它深藏于心
    世界就能
    开始好转
    ……
    前面的鲜于紫琼也跟着李浩倡哼唱起来。
    有那么一会,李浩倡希望,他抱着紫琼,车就这么一直行驶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大堤上一块路牌提示,车已进入荆门市辖区。
    来不及避让,摩托车碾上路上的半截转头。鲜于紫琼“糟糕”两字还没喊出来,李浩倡的下巴就重重磕在她肩头,随即,李浩倡在后面沉闷地哼叫一声!
    鲜于紫琼慌忙停车,想看看李浩倡到底是磕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李浩倡一只手捂着嘴巴,一只手直摆表示没事。其实,他在强忍。他嘴里的那股腥甜味告诉他,舌头出血了。

    两人在一个叫后港的小镇吃午饭。李浩倡吃饭的速度还是和从前一样快。他吃野山椒炒田螺,不是像紫琼一样用筷子一颗一颗夹起田螺肉来放到嘴里,而是直接用勺子盛到碗里,拌着米饭大口扒进嘴里。
    每扒一口饭进嘴,李浩倡都要闷哼一声,然后哼哼唧唧却又是十分享受地咀嚼起满嘴的食物。
    “疼得厉害吧?可你还吃这么辣的菜,真是活该!”看到李浩倡狼狈又贪吃的样子,鲜于紫琼实在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说他。

    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间应该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回家路上,看到湖边一大块草地,李浩倡停下车。
    “紫琼,我想在湖里游会泳。”
    高中毕业那年的冬天,李浩倡和杨长春就加入了市冬泳俱乐部,一年四季都在长江游泳。
    “好啊,我也想游泳,可惜没有衣服。你游泳吧,我在湖里洗洗脚就可以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紫琼脱掉靴子,挽起裤腿,在湖水边浅水里小心翼翼地走着!李浩倡脱掉鞋子衣服,只剩一条平角内裤,走到湖北,蹲下向自己身上撩水。
    “水有点凉啊,李浩倡,下水慢点,慢慢适应再游。”
    “知道!十几年的冬泳老队员,还要你提醒这些?”?
    李浩倡觉得自己很奇怪,不论是冲凉水澡还是冬泳跳到冰凉的江水里,只要一接触凉水,就要情不自禁大声喊叫。喊叫声毕竟有点吓人,开始喊叫一两声后,然后变成大声唱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李浩倡高亢撕裂的嗓音在湖面上响起!
    紫琼听得出来,他是故意这样唱的。其实,他的嗓音明亮、干净,唱高音也很轻松。
    长湖的水,除了温度有点低,现在几乎是静止状态,没有侧流逆流。这游泳环境简直和游泳池没有区别。李浩倡轻松地划着水,向湖心游去。估计游到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再转身回游。
    来来往往十来趟之后,李浩倡觉得有点累了,游到湖边,走上草地,仰躺在上面。
    头顶的天空,由于太阳照射的缘故,呈现出模糊的淡蓝色,反而是远方的天空蓝得更深更艳。大朵的白云,厚实却轻盈地在辽阔天空无声滑行。
    李浩倡看着那些云,觉得那些云不是被自己仰望凝视着,反而是那些云从高高的天空俯瞰着自己。如果云有眼睛,在云的眼睛里,自己是不是像一个蚂蚁一样渺小,或者根本小到没有图像……
    湖面辽阔,田野辽阔,天空更加辽阔。辽阔的天空覆盖在辽阔的的大地上,天空和大地好像也离得并不遥远。
    身边的那些杨柳树,在自己的仰视下,枝丫伸入了高高的蓝天里。
    树木其实是大地伸向天空的手,这些手一直渴望去抚摸白云和星辰。
    见李浩倡躺在草地上半天不说话,紫琼走近问:
    “嗨,怎么啦?累了?”
    “没有,看天呢。脚洗好了吧,擦擦脚穿鞋我们回家吧”李浩倡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把自己的牛仔裤铺到草地上。
    李浩倡全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每走一步,薄薄的皮肤下,腿部肌肉怎么在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胸大肌、肩头的三角很明显,和那些健身的比,他的肌肉没有那么发达、大块;他的肌肉相对单薄一点,但是轮廓还是很分明。和十年前长江边瘦削的少年相比,现在的李浩倡显得结实而有力。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男人的味道!
    “我抱你起来,你把脚伸到湖水里涮涮,涮干净了,去我裤子上擦干,再穿鞋。”李浩倡说完,抱起鲜于紫琼走进湖水里。
    原来他把自己的裤子铺到草地上,是为了给鲜于紫琼擦脚。
    鲜于紫琼双臂环着浩倡地脖子,窝在李浩倡赤裸的怀里。紫琼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一个年轻异性结实、赤裸的肌肉。她脸上一阵阵发热。
    她心慌意乱,双脚在湖水里胡乱地摆动;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划水,双脚的动作很不协调,简直笨拙。
    鲜于紫琼站在牛仔裤上穿鞋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

    因为早晨答应了和外婆一起吃晚饭,紫琼随李浩倡一起回到张居正街。等安歌到家,饭菜正好上桌。
    宏法大师的斋菜做得真是色香味俱全。特别是那道梅菜扣肉,扣在梅菜上的“肉”不知道用什么食材做成,简直和真的扣肉一样。每一片扣肉酱色的肉皮,晶莹剔透的肥肉,棕红色的瘦肉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李浩倡看到这个菜,完全被震惊了。原来只听说过斋菜可以做出荤菜的样子,没想能到做到这个程度。更震惊的还在后头,放一块“肉”到嘴里咀嚼,一股肉脂味充盈口腔,和真肉味道不相上下!
    “这菜真是绝了。外形、颜色和味道无一不像真肉啊!外婆,宏法大师她们做这些斋菜,是不是说明她们一直对荤腥念念不忘啊?”李浩倡在惊奇过后问,突然眨着眼睛开着玩笑问外婆。
    “哥哥 ,你又说些蠢话!”李安歌瞪了里李浩倡一眼。
    “哈哈,让你哥说吧!”外婆对安歌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对李浩倡说,“上次和宏法大师闲聊,说起有有些佛家子弟能斋菜荤做,我问这个手艺还有没有传承,她说她自己就会做,因此大家今天才有口服吃到这个佛门的‘梅菜扣肉’。其实,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真正的放下,不是刻意回避,而是直面相对却心如止水。刻意不去想、不去碰触,恰恰是你说的念念不忘”!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安歌说过几天自己在体校的启蒙教练王校长会到家里来,和外婆说自己工作调动的事——安歌的教练想调她去市体委工作。虽然教练早就调到市体育局任副主任了,可安歌还是习惯叫她教练。
    外婆说,安歌想到哪里工作都行,只要她开心。
    紫琼和外婆聊到她和浩倡在长湖游玩的经过,说到他舌头磕破还吃爆辣的田螺,外婆笑了,说他从小嗜辣,不用担心他。
    听完紫琼说浩倡在长湖游泳的事,外婆放下手中的筷子,朗诵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们的家乡,一直就是这么美啊!”

    晚饭后。李浩倡送鲜于紫琼回家,
    出东门,小黄蜂上北京西路,向东疾驰。紫琼在后面塌下腰身,完全贴着李浩倡,紧紧抱着他,尽量避免气流吹到自己的身体。从紫琼的坐姿,李浩倡感觉到了紫琼对气流的躲闪,于是降下车速。
    北京路上的路灯全换成了新的,确实比自己离开的那年亮了许多,公交站台也全换成新站台,站台上的广告灯箱光线充足、色彩艳丽,使马路显得更加明亮。
    看到豉湖路口白色雕像,李浩倡驾驶小黄蜂拐上豉湖路,向北行驶。豉湖路上的路灯,有好多被阔大的法国梧桐的树叶遮挡,光线立刻暗淡许多。
    鲜于紫琼的家,在荆棉纺织厂一栋职工家属楼里。摩托车在楼前空地上轻盈地画了一个弧,停下。
    “你上楼吧,我走了。”李浩倡侧身挥挥手,驾车离开。
    鲜于紫琼看着李浩倡的车向前疾驰而去。拐弯前,摩托车刹车灯猛地亮了一下后,最终消失在前排楼房的一个小巷里。

    杨长春最喜欢的班次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的班次,这样的班次最符合人类的生活习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不赶时间,下班后还有比较长的时间供自己活动。
    他觉得,这是把工作、休息协调得最好的一份班次表。
    和往常一样,杨长春七点半从家里出发上班。辽阔的蓝天、灿烂的阳光和满大街高大苍翠的行道树,让人心旷神怡。在这样的晚春早晨,不论谁出去做什么,都应该有个好心情!他故意放慢摩托车速度,尽量多享受一会早晨的阳光和南来的微风!
    即使刚刚高中毕业,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困难,尽快去找份工作挣钱,杨长春也是尽量选择大工厂而不是工资最高的工厂。在杨长春的心目中,大工厂才是现代企业,才是强大的。那些小工厂总给人一种弱小、手工作坊的感觉。
    除了“沙棉”、“荆棉”这两个上万人的企业,当时荆州最大最先进的工厂就是“沙松”冰箱厂了。这是个中外合资企业。外资方是日本松下株式会社。
    大工厂首先是人多,人多给人的感觉就是热闹、有力量!从小上学,热闹的集体生活几乎是每天生活的全部,杨长春习惯也喜欢人多的环境。
    “沙松”冰箱厂车间整齐的流水线更是把工业生产“有序”“紧张”实实在在地展示在他面前。杨长春只要走进去车间,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情绪高涨。这种感觉让人兴奋、心情愉悦。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特别爱在流水线终端,看那些不断涌来的成品。看着这些成品,心里充满收获的喜悦。
    老实说,几乎每一天,不论是走进原来沙松冰箱厂的大门,还是现在沙市日化的大门,他的情绪都是饱满的。
    今天,刚进大门,杨长春就发现有点不对劲!车间那边没有传来生产时惯有的机器喧闹声。凭直觉,车间停场了!再看看传达室对面巨大宣传栏前,有十来个人聚集在那里看着什么。
    杨长春过去一看,和原来一样,又是临时停产通知。仔细看内容,杨长春心里透出一丝凉意。这次通知告诉大家,全厂停车、放假一周。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车间停车通知,几乎每月都会在宣传栏里出现一、两次,每次通知大家停车一、两天。
    记得一九九三年刚到日化,直到去年上半年,车间一直满负荷生产,春节也没放过假!等着拉货的大货车从厂门口直排到江堤上。
    短短大半年,虽然工厂门前还是有排队等候拉货的大车,但是大车排队到江堤上的情景再没出现过;车间开工后,日产量还是和原来一样多,可时常的停车,让工人们怎么也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一年到头保持住那股“拼命生产”劲头。那时候工人累是累,可大家整天乐呵呵的,精神饱满,工作起来劲头十足、不讲条件。大家每天只担心一件事:今天的产量能完成吗?现在呢,也只担心一件事:不会明天又停车吧?
    杨长春推车走出公司大门,把车放在路边,点燃一支烟,在车边来回踱步。
    工人们出出进进,几乎每一拨出来的工人,都在议论着这隔三差五的停车放假通知,口气里满是疑惑和不满。
    从远处走来销售科科长老刘,他肩上挎着一个人造革旅行挎包。老刘头发乱糟糟的,下巴脸上胡茬子一大片。这样子,一看就知道出差回来,并且刚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
    这些年来,公司里所有的销售人员都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先回厂里安排发货,然后汇报销售情况。
    老刘五十年代出生,在他们那代人里,是球踢最拔尖的几个人之一。年轻一拨中的杨长春,他最为欣赏。小伙子球技好,工作也是一把好手,那一手修理绝技,真是没话说。
    “刘科长,出差回来了?”杨长春打招呼问。
    “是啊,这不,出车站就往厂里赶,有些事要向领导们汇报汇报。杨科长,在门口打什么转,怎么不进去?”
    “进去了,又出来了。车间又停车了。”
    “嗨……”老刘长叹一口气,“现在这情况真是不妙!”一边说一边摸口袋。
    杨长春知道他在掏烟,连忙给他递上一支烟,点上火。老刘深吸一口说:
    “其实吧,好多事,虽然公司没公开说,但是大家私下里也知道一点。我们公司早在去年春就遇到了资金问题。一家企业,遇到资金问题是最麻烦的。资金是根本,没有资金,其他无从谈起。在最红火的时候,公司领导未雨绸缪、考虑过资金的事,当时有些办法很可行,可上面不同意。没办法,从去年从开始,公司着重准备第二套方案,先前一个方案也没放弃,现在两个方案同步进行,就看哪个先实现了。只是不论哪个方案先实行,都必须快一点,不然,情况真的不妙!”
    老刘大口吸烟,眼睛望着前方,开始还是对着杨长春在说话,到后来慢慢成了自言自语。
    一阵手机铃声从老刘口袋里传来,老刘掏出手机刚刚说了一句,就冲杨长春说:
    “总经理在办公室等着我呢,走了!”然后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快步走进公司大门。
    杨长春看着老刘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球场上的高大粗壮的汉子,居然有点驼背了。为配合快速行走他加速摆动右手臂,又为了不让右肩的挎包滑落,他只好耸着右肩。在这种情况下,他快速摆动着的右手臂,像极了一只大笨鹅,在水面竭力拍打翅膀加速前进的样子。

    杨长春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他的小店。他现在就想找个人聊聊天。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一大早的,即使有人陪聊,也不是个闲聊的好时间。
    杨长春骑车上江堤东行,过了盐卡码头,远远看见一帮人,在江边钓鱼。
    长江在那里和缓地拐了一个大弯,大弯里水流平缓,是鱼儿爱聚集的地方,因此也是个垂钓的好地方。多年来,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此垂钓,从没断过人。
    杨长春在垂钓处停下车,坐在一棵杨柳树下点燃一支烟。
    只要在江堤上,不论什么时候,总会有风从江面吹而来。
    刚刚老刘说的话,外人听起来肯定听不明白。但是杨长春知道老刘说的是什么。据说,在“活力28”一夜爆红后不久,公司高层觉得仅靠无泡洗衣粉这个单一产品,以后不足以抵抗市场竞争,决定发展相关产业,比如洗发水、沐浴露和刚刚兴起不久的瓶装纯水等。
    扩大生产需要资金,于是公司决定上市。
    可是市里不同意。理由简单直接却又莫名其妙:这么优秀的企业都要上市,那么多急需资金的企业怎么办?
    前几年李浩倡还在沙市日化上班的时候,公司上了一条世界级先进技术的纯水生产线,生产出来的纯水名字也叫“活力28”,结果也是一炮而红。湖北范围内,其他牌子的纯水短时间内几乎绝迹,剩下的一、两个品牌也是苟延残喘。
    从那以后,他出去踢球,除了“活力28”瓶装纯水,再也不带凉白开了。
    可从去年起,历年欠账终于爆发,公司不堪重负,只能寻求外部合作。去年六月和德国一家家化公司展开合资谈判,据说有眉目了。作为公司的中层干部,杨长春还没参加过关于合资情况通报的会议。
    就算是有眉目,公司能坚持到到外资注入的那一天吗?
    就现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生产,能满足市场需求吗?以后车间停车会停得越来越长吗?多长?两周?一月?半年?或者一直停下去……
    想到这里,杨长春禁不住心里一惊:难道从高中开始就一直用着的“活力28”洗衣粉、喝了几年的“活力28”瓶装纯水会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中午时分,杨长春往市区走。
    不自觉中,车到了江汉北路。他丢掉油门、捏了一下刹车,摩托车慢慢滑向自己的修理店门前,在摩托车即将停下的前一秒,杨长春加油转向,车向北而去。
    今天,他确实没有心情坐到自己的小店里去修理什么。
    他来到古城南城墙下,从城内环路登上城墙。高中刚毕业不久,开心不开心的时候,他都喜欢约李浩倡来这里爬城墙,然后坐在城墙上聊天。
    今天,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城墙上!

    下午回家时,将近三。正在客看电视的母亲,看杨长春提前回家,问:
    “今儿怎么提前下班了?”
    “最近厂里安排设备大修,今天生产半天就停车了,这就早点回来了嘛!”
    “哦,这样啊……”母亲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还是欲言又止了。
    母亲是荆棉第一代纺织女工,和鲜于紫琼的妈妈花阿姨是同事。他们两人,原来都是万人大厂的技术标兵,光荣栏上的常客。只是最近几年,纺织行业越来越不景气,厂里第一批纺织女工都实行内退。母亲提前几年回家休息。
    忙了一辈子的母亲,退休回家后,做什么事都好像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得,还常常长吁短叹。
    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节奏或者说状态被突然改变,开始肯定会不习惯不适应。杨长春是这样看待内退回家的母亲的。他还想,过段时间,也许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母亲会慢慢习惯退休后的生活的。
    几个月以后。母亲做家务确实没有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了,但偶尔还是常常叹长气。杨长春在这叹气声里,能听出一种深深的担忧!母亲担忧什么呢?杨长春仔仔细细把家里的事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有什么事值得母亲担忧的。
    父亲休息的日子,一般都会来修理店里看看、坐坐。有次父亲来店里,正好那天没什么事,杨长春陪父亲喝茶。喝茶的时候,他和父亲说起母亲退休后在家的状态。
    杨长春要父亲多陪母亲说说话,开导开导母亲。父亲深吸了一口烟,说:
    “我又不是瞎子,我还看不出你妈妈在家里是什么状态?你以为她是为家里、为自己担心什么吧?不是啊!再说,现在我们家日子过得多好,根本就没什么让她担心的!她不开心,她叹气,是为她们的荆棉担忧啊!
    “最近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沙棉、荆棉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减产减员。你妈妈内退就是减员啊!好多三十来岁的,也被减员了。
    “想想原来,沙棉、荆棉多红火!招聘女工,把本地适合进厂的女孩子都招聘完了,还跑到荆门招聘,生怕招不到人。哪像现在,今天内退明天减员……这前后一对比,谁心里舒服?你想想,你妈妈在荆棉工作了几十年,她对荆棉是有感情的啊!现在荆棉这个样子,她看到了心里会舒服?她怎么不叹气?除非荆棉恢复到原来红红火火的样子,否则,你妈妈还是会叹气、还是会不开心。所以啊,你妈妈现在这个事,谁都劝不了。”
    听完父亲的话,杨长春才知道,他大大低估了母亲对荆棉的感情!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日化公司几乎每月都停产。不上班的日子一多,母亲就问他公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他每次都是编各种理由搪塞母亲。其实,他也知道,这么频繁的放假休息,肯定是公司遇到了什么问题。不管编什么理由、不管这些理由编得多么合情合理,它无论如何是骗不了一个老工人的!但是,他还是不能说实话,他怕母亲知道日化公司的实情了,又担心起沙市日化的未来。这些老工人,都亲历或目睹过这些企业的辉煌过去,他们谁也不愿看到这些企业走下坡路。
    “长春,吃没吃午饭?”母亲问。
    “吃了。妈妈,今天晚上多弄几个菜,我想和爸爸喝点酒!”
    “好呀,晚饭我多弄两个菜,等你爸爸晚上下班回来,你们爷儿俩喝几杯,好些日子你和你爸没喝点了。”
    @阑宇 8楼 2022-09-12 11:21:00

    支持文友,中秋快乐!
    —————————————————
    多谢!同乐!
    父亲比平常到家时间晚一点,因为下班前,有个车间的一台机器出了点小问题,他修理好弄妥当才回家。
    母亲吃完,回到卧室看连续剧影碟去了。
    这些影碟都是她选的港台连续剧,杨长春租回来的。每次租影碟,杨长春都要和店老板闲聊几句,顺便要他推荐一下现在最流行些的连续剧,然后,等母亲看完一部再给她续租一部。沉浸在这些剧情里的时间一多,母亲就没那么多时间想其他事情了。让她慢慢适应退休生活,忘掉原来的一切,这是杨长春给她接二连三租影碟的最大原因。
    父子两人默默喝酒,几乎没怎么说话。
    在杨长春的眼里,父亲是个话不多的人,外表也普普通通,硬要说和其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什么不同,无非下巴上的胡子多点,个高点,这两点结合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父亲比一般男人糙点。
    但父亲其实一点不糙,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大到车间的大机器、小到家里、隔壁左右街坊邻居的家用电器、闹钟等等,他都能修。这些东西在他手下都会重新正常运转起来。
    自己和弟弟都遗传了父亲动手能力强的特点,加上从小看着父亲在家像变魔术一样让那些坏掉的闹钟、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重新动起来,两人也爱上了修理。
    两人在电子、机械修理上表现出来的天赋让父亲很自豪。记得小的时候,他常常在家对母亲说,我这两个孩子,别的优点我不敢说,单说这动手能力,还是有天赋的!这样的天赋,不进工厂和机器打交道实在可惜了!
    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有一句话就是“这世上,除了田里长出来的庄稼,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产品,其他都是虚的!”在父亲的眼里,工人和农民是这个世界上最脚踏实地的人,做的是维持人类社会正常运转最基础最要紧的事。
    “我老杨家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孩子们读完初中读技校,读完技校毕业进厂参加工作也蛮好。”那时候他常常这样对母亲说起他对两个儿子的安排。
    等到自己读初中了,父亲再对母亲说这话时,母亲不同意了。她会说,现在孩子们可以凭本事考大学了,还是让他读高中考大学吧,孩子们有个更好的前程不好吗?
    后来两个孩子高中都考上了,大学却是没考上。两孩子读完高中都直接进工厂上班,没像有些孩子,宁愿在街上逛荡,也不上班。
    杨长春一上班,父亲对他的态度就改变了——立马把他当大人看了。这个转变就是父亲喝酒时,也递给他一个酒杯,两人一起喝几口。
    父亲在酒桌上和他聊的最多的是怎么在厂里和同事处理好关系、怎么做一个让大家喜欢、尊重的同事。至于怎么虚心向老工人同事学习技术,他几乎没怎么和杨长春谈过。
    父亲在工厂那么多年,他知道哪些人是那些心灵手巧的人,即使你不怎么教,他也会一眼看懂。自己的孩子就是这种孩子。这点让他十分自豪。况且,现在的孩子文化水平比自己那一代高,即使没人教,他们看书看影碟也能学会。
    “你们公司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父亲放下酒杯,突然小声问道,同时向母亲看电视的卧室望了望,那意思是提醒两人说话小声点,不要让母亲听见。
    “是啊,从去年开始,时常停产。原来每次停车就是个一、两天。今天倒好,停车一周。早上下班回来,碰到销售科的刘科长,才知道厂里外面的历欠款多,加上又上了纯水生产线,现在资金紧张。这次停车这长时间,估计是遇到大问题了……”
    “这问题还真是大问题!估计是购买原材料的钱都没有了吧。”父亲没等杨长春说完,接过他的话说,“原来‘沙松’冰箱厂,在全国同行业的厂中也是数得着的大企业,也是红红红火火的一个企业,还不是说倒就倒了。多可惜!即使‘沙松’最红火的时候,也没像现在的‘活力28’火。沙市日化是全国同行业中的头牌啊!没想到现在也会这样!唉——,那你们公司有什么打算?”
    父亲激动了,一口抿干净一大杯酒。
    杨长春又给父亲倒上一杯。
    “打算啊,据说公司两年前就想上市,结果市里不同意;现在在走第二条路,说是今年初开始,和德国一家企业谈判,准备合资。合资的事是老刘告诉我的。据老刘说,不久厂里要召开一个中层干部会议,准备把和德国合资这方面情况和大家通个气。依我看,不如开个全厂职工大会,给大家通报一下现在的情况更好。让大家知道,我们公司停车的原因就是差资金,不是别的!免得大家猜东猜西、想七想八的!”长春说。
    “市里这么多银行,市领导多做点工作,多贷点款不久成了;再说,上市也可以啊,洪城不是上市了吗?据说一下子就解决了资金问题。合资啊,学人家先进的技术先进的管理真是没话说,等到没资金了才想用合资来解决资金问题,是不是迟了?”父亲叹了口气。
    父亲又一口干了酒杯里的酒,然后打开烟盒,递给杨长春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上。
    这支烟一点上,就表明父亲这顿酒算是喝完了。
    看看桌子上,父亲和自己面前一人一个空“白云边”的酒瓶,杨长春知道,父亲今天喝得有点多了。
    “没想到,全市最火的‘活力28’还会遇到资金问题。”沉默了半天,父亲慢悠悠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父亲接着说;“真不能再像‘沙松’一样倒了啊。企业倒了,倒霉的是工人,损失的国家!从六十年代我们市里大力发展工业以来,几乎一夜之间每个人都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们市是一天比一天强,老百姓的生活也是一天比一天好。我出去学习过技术也出去教过别人技术,跑了大半个中国,不是吹,像我们沙市(即使荆州、沙市合并后,父亲这辈人依然自称自己是沙市人。)这么富裕的城市,除了北京上海和武汉,还真没发现其他哪个城市比我们沙市强。真的,真的……”
    父亲真是喝多了!每次父亲这样吹嘘沙市的时候,杨长春只是笑着摇摇头,认为父亲是个井底之蛙。
    多年后,杨长春才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沙市真是中国不多的富裕城市之一,父亲的感觉没有错。
    杨长春头有点晕,吸了几口烟,更是昏昏糊糊。
    “‘沙松’规模、产量、技术和管理都是全国一流,日本先进技术的引进,全国也是独一份。可它,居然就倒了。日化呢,我看它鼎盛时期比‘沙松’还要强;可现在呢,常常停产,还要和人家德国公司‘合资’。这不是为了学习先进的技术,而是为了获得维持运转的资金……是不是我运气不好?我进沙松 ,结果沙松倒了;再进日化,日化又常常停产了。”杨长春摇头苦笑着说。
    父亲深吸了一大口烟,站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劝慰儿子,只好走到杨长春身边,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安歌回家,比平时晚了一点。三人坐在厨房时,安歌告诉外婆说,明天五·一放假一天,教练王校长要来家里坐坐。外婆回答说,行啊,你教练什么时候来都行。吃完饭你给你教练回个电话,我明天在家等她。
    “吃饭吧,你哥哥的厨艺越来越好了!”外婆说。
    明天就五·一了?每一天不觉得时间过得快,等过完一段时间回过头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
    长湖回来的第二天,李浩倡似乎过上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起床时,家里一般都是静悄悄的——安歌早上班了;外婆要么在画室里作画、看书,要么出去写生了。吃完安歌留在厨房里的早餐,李浩倡留在家里无非是画画、看书;出去不是一个人闲逛,就是和鲜于紫琼坐在茶楼里喝茶闲聊。到晚上五点左右一定回家。回家做顿晚饭、等安歌下班回家,一家三口吃饭。
    就厨艺来说,李浩倡很一般。但是每次晚餐,外婆都吃得津津有味,很享受的模样,李浩倡知道,其实她老人家享受的是三人在一起的晚餐时光,吃什么、味道怎么样她老人家都不在乎。
    李浩倡觉得看书最舒服的两种姿势,一种是躺在床上,一种是窝在沙发上。几乎每天关灯睡觉前,李浩倡都要看看书。不看书,似乎缺少点什么,入睡都会受到影响;半夜醒来再次入睡困难,也要看看书,只有看书,才能帮助自己再次入睡。
    “在蜂拥的人群中,士兵们用枪托开辟道路,乌苏那和阿玛兰塔挤过密集的人群,到了邻近的一条街上,变看见了奥雷连诺……”刚刚看到这里,房间的电话响了。这是个分机,李浩倡还是接了。
    “李浩倡吗?”电话里传来赵南山的声音。同时,李浩倡听到“咔咔”两声,那是外婆和安歌放下话筒。
    “是我,什么事?”
    “你回来都十几天了吧,我一直瞎忙,除了上次聚会一起吃过一顿饭,这好多天都没见到你和大家了。明天五·一,我们一起聚聚吧!你明天没事的话,我就通知他们几个……”
    “你看看他们有没有时间。我是个无业游民,大把的时间,有什么活动,我随时参加。”
    “明天‘五·一’,大家应该放假休息,只要节前没有安排,一起吃个饭还是没问题的。我来通知他们吧,有几个算几个。你早点来,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聊聊天。现在的办公室在‘城中城’八楼。办公室的大门正对着电梯口,出电梯就看到了,好找!”虽然赵南山的声音通过电话有点失真,但是李浩倡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保证你的邀请,至少有两个人参加,我和鲜于紫琼。紫琼也一直在休息,也有大把的时间,我现在就来通知她。”
    赵南山在那边笑了,说:
    “嗯,确实!你们俩应该没问题。那我就不打她电话了,你通知她吧。明天下午早点到我办公室来。”
    “好的!”

    李浩倡和鲜于紫琼一边闲聊一边慢慢向荆中路上的“城中城”走去。在鲜于紫琼的介绍下,李浩倡才知道,矗立在荆中路北边的“城中城”大厦已然成为现在市区西部具体点说是古城内地标性建筑物之一。说它是地标性建筑物,不是说它外形有多高多大——比它高的建筑物比比皆是;而是说它是城内最具特色的一个商业体。“城中城”一、二、三楼为商业购物中心,四、五、六、七楼分别为餐饮部、棋牌室、美发桑拿洗浴中心和保龄球馆,八、九、十楼为宾馆部客房,十一楼为大厦管理各部,顶楼十二楼为音乐酒吧。
    小城里几乎所有的商业娱乐项目,一个人足不出户,都能在这座大厦里享受得到。这座大厦简直就是一个微型的商业消费小城。因为这个意思,这座大厦才取名“城中城”。
    听完鲜于紫琼的介绍,李浩倡有点吃惊,问道:
    “紫琼,你怎么了解的这么详细?你到‘城中城’玩的次数不少吧?”
    “玩是玩过几次,也没你想得那么多。六楼做过几次头发,四楼吃过几次饭,也到顶楼酒吧去过一次,剩下的就是赵南山的办公室了……我回来想做点事,各行各业我都要看看啊!”紫琼突然站住,对李浩倡说,“哎,你是不是忘了,那天晚上,我说过,我们俩一起做点事的?”
    李浩倡回走两步,拉起紫琼的胳膊说:
    “没忘!走路耽搁说话呀?还站住了,走吧!”
    “我怕你忘记了!没忘记就好,你最近想没想做什么好?”紫琼接着问浩倡,只是她依然没动。
    李浩倡也索性站住不动了。
    “紫琼,如果你想找个全方位的合伙人,你不找我!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实说,我对做生意这一块感觉很迟钝,也懒得考虑很多;不讨厌但也不喜欢。选项目什么的你选、你操持,具体做什么我做!”李浩倡盯着紫琼的眼睛说。
    “这就够了!有个扎实做事的人在后面,心里就踏实了!好,我来加紧选项目,看看做什么好。你要等着,不要又跑了或者做别的什么事去了哦……”
    “不会,除非你通知我不干了!”李浩倡笑了笑。
    阳光从西南天空倾泻而下,李浩倡那些在微风中飘拂的头发,被明亮的阳光照射得几乎根根透明,紫琼甚至听到了这些散发着栗色光芒的头发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这是一头多么洁净的头发!
    “走吧!”
    紫琼抓起李浩倡的胳膊,继续前行。

    “城中城”一楼被分为两个互不相通的部分,东边的“城中城”宾馆大堂和电梯间,西边的“城中城”商场一楼。
    紫琼和李浩倡走进宾馆大堂的时候,碰上几个穿演出服的白人女嘉宾。最近几年,小城酒吧迪厅流行请俄罗斯演员演出,估计一同进电梯的也是俄罗斯美女。电梯关门后,俄罗斯美女身上的香水味更加浓郁。
    电梯到达八楼,紫琼带着李浩倡直接走到对面的一间双开门的办公室门口。紫琼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对李浩倡做了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推开大门。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靠右墙边也是西墙边是沙发和茶几,看来是会客的地方。其他的办公桌由于摆放的距离,自然而然地分成两部分。靠茶几这边只摆了两张办公桌,前面的桌子上有个小姑娘正按着计算器算着什么,后面是张大的黑色亚光大班台,大班台上铺着一张很大的图纸,赵南山和王西宁并排站在桌子前,低头指点着图纸,小声说着什么。左边靠东墙,一溜摆放着四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图纸和作图工具,桌子边上的人低头不语忙碌着。李浩倡目测了一下办公室的面积,大概有将近四十平米。
    紫琼敲了敲门,抬起头来的,只有赵南山和王西宁。
    看到是他俩,坏笑立刻弥漫在赵南山的脸上。他一边向李浩倡和紫琼走近,一边示意两人到沙发那边就坐。
    “两位是……哦,应聘的,好!最近公司有新项目,人手不够,确实需要新员工加入。两位分别应聘什么岗位?这个……男士不错,浑身肌肉,看样子也蛮敏捷,是个做体力活的料。你贴贴外墙瓷砖,装装玻璃幕墙什么的,应该拿得起。可我们只招施工队,不招收单个的施工人员。这个,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赵南山一边说,一边捏着李浩倡的胳膊。
    办公室里其他的人,都停止了手里的活,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们的老板和刚刚进来的两个人。
    评点完李浩倡,他又开始围着紫琼转圈。
    “你应聘财务岗位?嗯……这个……就不好安排了。……什么?你问原因?你自己不知道?你身材这么好、相貌这么漂亮,不论是到银行办事还是别人来我公司办事,只要是男的,看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士,总要想方设法和你多说几句话什么的。这个,耽误时间,影响工作效率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你耽误赚钱、谋害生命,这哪个公司敢要你啊!?”
    不等南山说完,西宁抢过南山的话接着说:
    “什么,‘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你居然……居然这么……骄傲!为什么不化个妆,把自己化普通点,一定要素面朝天这么艳丽逼人吗?不想办法解决问题,还居然反问他人,‘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你这个人态度也有问题。你走吧,我们小庙容不下你这大菩萨!你走,不送!”
    鲜于紫琼被赵南山和王西宁的表演逗得笑个不停,到最后快笑岔气了。紫琼举起手包,给他们肩头一人来了两下,说:
    “你们两个学什么美术!你们应该学表演,去考电影学院啊!这么高的表演天赋,做演员绰绰有余。不,我觉得你们俩当演员都浪费了!做导演才人尽其才。去给其他人说戏!……读书社的男生,都是天生的演员。”
    读书社的南山、楚雄、西宁和李浩倡和有许多逗姑娘们开心的小招数,这几个人在这方面也似乎比其他人更有天赋,只要他们想逗姑娘们开心,总是一逗一个准。
    今天,鲜于紫琼再次领教了赵南山和王西宁逗人开心的功夫。
    看到这里,办公室里其他人似乎明白了四人人之间的关系,也笑了起来!
    “不错,大家都笑了。真好!好久没看到大家笑了……我知道大家这段时间忙、累,也知道大家没日没夜地在加班。我也想给大家放个假,可甲方给的时间不允许我放假,只能逼着大家。这样吧,今天晚上不加班了,大家都早点回家!”赵南山说着,走近到大班台,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红包。
    “辛苦了,一点小意思!”赵南山每递上一个红包,就说一句。
    “不辛苦,不辛苦!谢谢赵总。”员工们一叠声回应。
    发完红包,南山拍拍手说,“现在就下班吧,大家都早点回家!”
    送走员工,四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紫琼感慨道:
    “不错啊,赵老板是个大方有良心的老板!”
    “一般一般,至少不是周扒皮!赚点钱容易吗,我?他们也不易,每天起早贪黑的,整天趴在办公桌上,有时候还要挨我的训。老板员工都不容易哦。”
    “西宁你怎么也在这里?”李浩倡问道。
    没等西宁接话,南山抢着回答说:
    “最近不是接了个工程吗,要做的事太多。工程效果图我一个人画的话,七月上旬签合同前,根本画不完,好在西宁学生的专业课都考完了,他现在相对清闲一点,我就只好请他来帮忙。自从他接手画效果图后,我就没画了——我杂事多。每张施工图,也得我和他审核。西宁在这里帮了大忙,也吃苦了……”。
    “怪不得老看不到西宁的影子,原来被你拉到这里来做苦力了!害得我几次到他家都没碰到他。”李浩倡指着赵南山说。
    “哈哈,你别义愤填膺。其实我也想到你了。只是你刚刚回来,我没好意思找你来做苦力。等几天吧,我会找你的!”
    “滚滚滚,先好吃好喝安排一段时间,到时候看心情吧!”李浩倡说。
    说了一会话后,赵南山带着三人到四楼的餐饮部。
    朱红的门框,镂空的的花格门扇,黑色的的招牌以及招牌上的泥金大字,古香古色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厅面积宽大,环绕大厅的是一圈大小不一的包间。
    迎宾小姐看见赵南山,微微一笑,问:
    “赵老板,您来了!几位客人?我来安排包间。”
    “我也不知道到底来几个人,安排个十人间吧。”
    进包间时,李浩倡看了看,包间的名字叫“潇湘馆”,记忆中,取这个名字的地方应该是林黛玉住的。包间里的仿古准确地说是仿明摆设惟妙惟肖。但,靠北墙的一圈沙发和东北角的一套卡拉OK设备让所有的仿古心血都付之东流。人们极力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堡垒里营造一个远离现代红尘的世外桃源,但现代文明却无处不在,哪怕是在这个仿制的世界里也要如一头蛮横而懒散的公牛一样,趴在其中,让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
    身着明代服饰的服务小姐给三人泡上茶,然后打开音响关门而去。
    那些大街小巷早已唱滥的流行歌曲立刻如潮水一般灌满耳朵。让人受不了的是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蓝天、大海、沙滩、椰林和穿三点式的女郎。那些三点式女郎在沙滩和椰林中无缘无故、毫无目的、白痴般地奔跑着。
    这些画面出现得莫名其妙,和歌曲的内容毫不相干。仅从这点来看,这些歌碟,无疑是东南沿海来的盗版歌碟。
    三人坐下喝茶闲聊。李浩倡问起赵南山和武汉蹇老板的事,赵南山简单地说了说。
    今年春节前,武汉的“湖北金手套娱乐有限公”和荆州的“荆州市荆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签订了一个合同,“金手套”租赁“荆江”名下最好的一处产业——位于北京中路的商住综合体“楚乐城”的一到六层——做商业开发。租赁期三十年,经营项目为演艺、拳击、游泳、按摩和棋牌。
    “湖北金手套娱乐有限公司”的蹇老板希望找一家荆州本地有实力的装修公司合作,这消息一经传出,大大小小的装修公司立马登门拜访蹇老板。据说有段时间,蹇老板入住的荆州宾馆308房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甲乙双方接触后,有些装修公司主动退出,因为装修工程量大,自己公司没能力承受;有些公司虽然也做过标底上千万的工程,可资质达不到蹇老板的要求。总之,蹇老板眼光很高。
    后来有人介绍赵南山和蹇老板接触,蹇老板到赵南山公司看过后,对南山公司很满意。不久双方开始谈起合作事宜。项目装修标底初步预算一千五百万,今年七月开始装修,希望在九七年六月完成装修工程。
    从成立自己的公司开始到现在,赵南山公司的业务几乎每年都有明显的发展,这是让李浩倡最为他高兴的!

    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包间。这次最后一个到场的是陈楚雄。他一来就瘫坐下来,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好像很疲劳的样子。靠了好一会,才坐起来说话。
    这是李浩倡回来后,“十月读书社”的成员又一次全员到齐!
    李浩倡看了看陈楚雄的脸,还是和上次在“红姐私房菜”包间里看到的一样,很白。只是这次脸显得更干燥且满脸倦容。
    “楚雄,上次看到你,满脸倦容,好像没睡好的样子;这次看到你,还是这个样子。你究竟在干什么,每次都这么累?!”李浩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几个工作关系上的朋友,昨晚约在一起,吃了个饭。吃饭完了天还早,大家说‘手谈’几圈,定好时间两点回家,可几圈下来,大家兴致都还蛮高,结果一直搞到今天上午九点才收手回家睡觉……”
    “什么,‘手谈几圈’?是打麻将吧。你看你,居然把‘手谈’用到麻将这里!……”紫琼忍不住了!
    “听鲜于女士的口气,似乎是很瞧不起麻将这种智慧游戏呢!围棋、麻将都是老祖宗传下来宝贵遗产,都是最能代表中华民族智慧的瑰宝。请鲜于女生正确认识它们,不要厚此薄彼甚至是歧视其中之一!”陈楚雄来精神了,振振有词地开始反驳紫琼!
    大家都笑了。简北川对陈楚雄说:
    “楚雄这话说得也对啊!只是,楚雄啊,你们这兴致也太高了,玩的时间也太长了!以后还是少玩,据说,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个代表民族智慧的游戏,很容易让人上瘾,很耽误人的时间!”
    “嗯,真不能这样玩了!太累了……”楚雄嘟囔了一句。
    菜上齐后,除了李浩倡,大家都端起来酒杯。在酒桌子上一直很能“闹酒”的陈楚雄今天显得蔫头蔫脑。没一点精神。话不多,酒也喝得不多。第二杯酒一喝完,放下杯子就盛了碗米饭,自顾自吃了起来。看来,昨夜熬夜熬得太深了,对他精神状态还是有很大影响。
    没有外人,没有客套,除了地点不在红星路,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和原来一样。聊天也是海阔天空随心所欲。李浩倡突然发现,和这帮人吃饭才是最轻松的。哪怕是在家里,至少喝汤不能发出响声,要憋着,要不然,外婆会食指敲头。
    如果有个十天半个月不见,大家会互相问问对方的情况。在聊天中,简北川问起了赵南山工程的事,说大家都想了解一下这个工程的具体情况。赵南山把刚刚告诉李浩倡和鲜于紫琼关于工程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最后说:
    “工程是真实存在的,标底初步预算一千五百万。今年7月开始装修,工程预计一九九七年六月结束。一九九七年八月八日,金手套娱乐城开业!这不,为了赶在今年七月开工装修,我二月下旬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弄这个项目。这一个多月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天天赶时间。施工图、效果图,编制预算表,定材料。弄完就完了吗?不!这一遍弄完,交甲方审核,某些地方如果甲方不满意,双方还得协商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方案,我再把这个方案做出来。这样的改动会有很多次,真是忙!所以,和大家见面的次数就少了……”
    “不错,真不错!”柳和田站起来,把自己酒杯倒满,说,“大家把酒杯倒满,为南山干一杯!”
    李浩倡也拿过紫琼面前的酒瓶,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里倒了半杯酒。
    “李浩倡你就不要倒酒了,免得等会又要大家送你上医院!”一看李浩倡往面前的酒杯了倒酒,南山喊停了,“又不是和外人在一起,客套什么!”
    “我就是高兴,什么客套不客套的!”李浩倡说。
    “一、二、三!”大家一起喊,然后“嘭”地一声把酒杯顿往桌子上一顿,一饮而尽!
    “前一次聚会,听楚雄说你和武汉的一个老板在接触,说是在谈一个装修工程的事,没想到这事都到这一步了。你也真是憋得住,也不给大家透个气。和田对南山说。
    “工程么,谈三个看能不能成一个。再说,那时候刚和蹇老板接触不久,事情还没眉目;即使有眉目,不签合同,也就是谈谈而已。所以,没告诉大家。又再说,即使签合同了,对方突然改主意不想和你合作了,你也只能干瞪眼不是吗?……”
    简北川对南山说:“好了,那我们什么都不问了,就等你开工的那一天。”
    “没想到,简北川今天也休息,居然没值班,难得!”楚雄说。
    “楚雄,今天我也值班。只要是重大节日,一把手都得在岗值班,这是我们区公安系统不成文的规定。今天下午三点多,辖区也没什么事,副队长说我从春节到现在还没休息一天,才逼着我离开……”
    “还是希望你多休息几次,这样你就有机会多参加几次聚会,或许还能一起踢一场球。但愿今年有这样一个机会……简所长,今年应该有个机会吧!”楚雄调侃道。
    简北川苦笑了一下,估计也是心里也没底。
    天花板上的两个排风扇一直在努力工作,发出低沉的声音。即使它们一刻不停地工作,也不能及时排除包间越来越多的烟雾——抽烟的人多了。
    李浩倡走到南墙边,拉开窗帘,推开窗子。
    窗外的空气、嘈杂声和光怪陆离的灯光一下涌进包间。
    黑夜如潮水一样,早已淹没了城市。
    涌进来的空气并不新鲜,那里面有太多汽车的尾气、城市的灰尘。嘈杂声里有汽车发动机声、喇叭声、永远不可能听不到的人的各种喧哗声,甚至江边轮船的汽笛声。在李浩倡听来,这些汽笛声低沉而孤独!
    不时有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从街道上行驶而过。李浩倡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大功率摩托车在“炸街”。从它们现在出现的时间来看,这是爱好地下赛车的人,正赶往秘密赛车的集合地点。
    摩托车“炸街”声音,让浩倡心生呼啸!
    灯光永远是城市夜晚色彩的主体。它们五光十色,变化莫测。路灯像个长年坐在家门口的老者,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而那些霓虹灯却总是不安份,闪闪烁烁地眨着眼。这眨眼,含义颇多,有挑逗、诱惑、嘲讽、怂恿……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
    有人拍打自己的肩膀,李浩倡扭头一看,原来是杨长春。
    “刚刚,是不是听见他们炸街的声音?有没有冲动?”杨长春问。
    “听见了!好多年没和他们一起玩了。那几年也真是,什么都不懂,就敢和人家比赛。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刚刚开始玩摩托车,他们水平也不见得比一般人高多少。”李浩倡说。
    “是啊!所以,在车上做点文章,比其他什么都强!他们也不是专业车手、驾驶技术多强。在绝对速度面前。其他都是个屁!”只要说起前几年改装摩托车和李浩倡一起参加地下摩托车赛的事,杨长春就掩饰不住内心的自豪。
    那时候杨长春到沙松冰箱厂上班,从他家到工厂没有直达公共汽车线路,他就弄了个旧摩托车上下班。旧摩托三天两头地出毛病,换了谁,修几次都会扔了它;可这旧摩托遇上的是杨长春。他买了几本修理摩托的书,对着书,拆、装了几次摩托车,居然就把摩托制服了。
    不到半年,南山会修理摩托车的名声就在厂里传开了,不论是在厂里还是在家里,冰箱厂里找他修摩托车的工友络绎不绝。还别说,经他修理过的摩托车,不论是运行还是油耗,真比原来在街上修理铺修理出来的强。
    工友们都建议他辞职回家开个摩托修理铺算了。南山听了只是笑笑。
    南山下班回家依旧给工友免费修车,在家修车,他让弟弟给他打下手。可能是相同的遗传吧,弟弟也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点就通。
    一年后,他和弟弟合开了一个摩托车修理铺。仅仅是工友的车就让他们俩忙不过来。杨长春没有辞职,只是多招了两个学徒。
    和小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只要小城发生点什么刺激的事,李浩倡、和南山都想去看看。
    市东区有帮年轻人,看了几部外国电影,也照着样子,暗地里组织摩托车赛。赛道一般选在荆州——监利的公路上,中点在郝穴镇,到达郝穴医院大门口折回荆州。
    所谓比赛,表面上是比赛,实际上是赌博。每次所有参赛的人都交一笔钱。这些钱的一少部分用来发奖金,剩下的大部分都以“大赛组织费”、“大赛管理费”等名义被几个组织者私分了。
    看了几次,杨长春说要参加比赛。他口气有点不屑:
    “李浩倡你看,荆监公路几乎就是条直道。直道驾驶,也用不上什么驾驶技术;再说大家都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哪里来的驾驶技术可比?剩下的就是比胆量了,看看你有没有胆量把油门拧到底。在大家都能把油门拧到底的情况下, 看的就是谁的车速快了!在绝对的车速下,其他都是狗屁。等几天,我在铺子里整辆车来参赛,弄个第一名应该不是难事。”
    “你把车整好,我来参赛!就这么决定了!”
    李浩倡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跃跃欲试的心情。
    两个星期后的一场比赛,第二次参赛的李浩倡真就夺得了125cc组的冠军。
    不知道哪里来的、第二次参加比赛的选手就夺得了冠军,还拿走了五百元的奖金。这事让这帮明着玩摩托比赛暗地里玩赌博的人蒙了!
    李浩倡在那次比赛中算是横空出世吧。后来,那些所谓的“组织者”也好、参赛者也好,到处打听,才打听到李浩倡的底细。原来这家伙并不是个驾驶摩托车的天才,但他有个修理摩托车的同学,同学是个修理、改装摩托车的天才!
    再后来,这帮玩摩托车的,也把自己的车送到杨长春的店里来。从此以后,他们只认这家店了。
    由于增加了新客源,修理项目也增加了许多小改装,杨长春只好买了新设备,又开了一家新店,改装在新店做。
    “没想到,当时仅仅在化油器上动了一下,会有那么大的效果!”李浩倡回忆起当时的事,还在意犹未尽。
    “嗨,嗨!窗户边的那两个年轻人,说什么呢,这么投入?我们在安排饭后节目——K歌和打保龄球,你们选哪种?”南山冲他们俩喊道。
    “保龄球吧。”杨长春回答。
    “对,保龄球。”李浩倡说。

    赵南山并没有带大家上楼,而是带大家到了“荆州宾馆”的保龄球馆。
    李浩倡有点头晕,落在后面,等赵南山停好车,两人进去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已经开始打球了。
    紫琼和和田那道靠边一点,其他四人的道几乎在大厅正中。李浩倡和赵南山自然加入了紫琼和田这一道。
    这种把目标击倒得越多得分越多的游戏,让李浩倡很喜欢。它能满足自己内心的破坏欲望。
    李浩倡原以为紫琼和和田她们两人不会对这个游戏有什么兴趣,哪知道,每出手扔一次球,在球撞击瓶子的一瞬间,她们都会情不自禁喊到“倒,倒,倒……全倒。”碰到哪次全中,两人更是双手握拳,一边跳一边喊。
    特别是和田,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稳重。
    “喊什么喊,打得这么臭,还好意思叫!”赵南山走过去说,“你们俩看看,道上那么多瓶子,还直挺挺地站着。这直挺挺的站姿就是对你们俩最不屑的嘲讽和鄙视!作为你们的同伴,我都不好意思看下去了!这样吧,免费给你们做次教练!都看好,教练来告诉你们一些基本的击球技术……”
    赵南山抽完一支烟,慢吞吞换好鞋,走到两人身边准备表演。
    “那要看看你的本事!”紫琼说,“先扔三次球,再决定你有没有资格教我们。”
    “看来,不正常发挥下,你们是不会服教练的。让开,看看我的身手。”
    李浩倡笑着向其他人招手,要他们过来看赵南山击球。
    前两次都是全中!南山第三次抓起球的时候,故意昂起头,把头发向右边一甩,还用左手理了理,做骄傲状。
    紫琼看到他这样子,上来朝他背上就是几拳,一边打一边笑:
    “又开始了,有开始了……你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看看你自己的鬼样子,真能把人气死,也能把人笑死!”
    “不要这样不服气嘛,也就是酒后神智不清动作不协调地发挥了一下,也许清醒的时候,反而没这么好的发挥。”南山更来劲了。
    紫琼放开南山让到一边。
    南山助跑,准备扔球。就在扔球的一刹那,还是酒喝多了,脚下踉跄了一下,手里的球扔到道边的凹槽里。
    紫琼、和田笑弯了腰。楚雄走过去抱住南山,一边拍着他的背作安慰状,一边摇头叹气。
    紫琼直起腰来说:“教练该教的也教了,学员该学的也学了。是时候汇报学习成果了。和田,是你来做汇报表演还是我来?”
    “还是和田来,让和田来扔三次吧!”不等鲜于紫琼说完,南山连忙接过她的话说。
    南山刚刚看过她们两人打球。紫琼扔球手法娴熟,玩这个肯定很久了;和田就不行了,虽然不是第一次玩,但是绝对玩得次数不多。
    “好吧,既然教练想看我的手艺,我也不好推脱了。”和田一点也不怯场,走到投球区,抓起一个八磅的球就扔了出去。
    全中!
    再扔,还是全中!
    大家都没吭声,完全被和田的超级发挥和超级好运惊呆了!
    “不要这样嘛!学员也仅仅是学到了教练刚刚教会的一点东西,还没有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嘛。和田,随便扔,给大家尤其是教练看看我们学员的真实水平。”紫琼说。
    “是!”和田也故意学着刚刚南山的样子,甩了甩她的一头短发,然后用左手理了理。
    看到和田模仿自己的样子,南山一边笑一边指着和田说:“这是个好学员。不仅教练教的专业技术学得可以,而且教练优雅的举止也潜心观察还模仿得不错。”
    扔球!球在球道上隆隆滚过。球和瓶子哐啷相撞。
    又一个全中!
    柳和田双手握拳,十分缓慢地转过身来,做傲视状,然后定格。
    老实说,“十月读书社”成员原来都是有点表演天赋的。
    柳和田本身一直稳重端庄,很少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夸张的动作。她现在这样一做,惊呆了紫琼。
    一、两秒钟后,紫琼才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和田,弯下了腰。半天,紫琼才直起腰了说:
    “回来也几个月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十月读书社’的成员,演技又都提高了不少,一个个真是不得了!大家当时都应该艺考,报考表演系啊!和田,你上什么中南财大哦,不考电影学院都浪费了你满身表演才华。”
    和田松开拳头,笑着走到紫琼身边,抱住她说:
    “我也不想啊!可有些人,就喜欢在大家面前演戏气人。对付这种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别的方法还真不解恨!”
    “没想到啊,一直端庄持重的共产党员、政府干部,竟然也学我们老百姓,弄这些肤浅的东西来嘲笑对手。有本事弄点新玩意试试。没劲!”不论处在什么不利位置,赵南山嘴巴一点都不软!
    紫琼也嘲笑起南山来:
    “和田,你看他们男生,就这幅德行!输了就输了,承认输了这么难吗?”然后转过头来对南山说,“南山,你现在的样子最像一只死了的鸭子……嘴还是蛮硬的!”
    “紫琼!你、你……”赵南山一听紫琼这句话,就指着紫琼,故意快速抖动着食指,做出一副气结的样子。
    柳和田和李浩倡在一旁只有笑的份。
    紫琼说:“哪里不好冒充教练,怎么就硬要在我们的天才型选手柳和田面前冒充保龄球教练呢!”
    “羞辱、羞辱……”南山左手捂胸,右手食指着上空,嘴巴大口向外吐气,作吐血状,然后恨恨连声:
    “吐血而亡,吐血而亡……”
    其他三人,哈哈大笑。
    李浩倡走到另一条道边看了看,大家都沉浸在胜负之中,神态专注而认真,连陈楚雄也没有了吃饭时候恹恹欲睡的疲惫样。
    在外玩,泡吧就不说了,那一定要有酒的;吃饭、K歌和蹦迪,如果没有酒就不能称之为吃饭、K歌和蹦迪了。和这些相比,打保龄球是可以不需要喝酒的。
    不一定要酒精参与其间的保龄球,大家也玩得开心而专心。
    看来酒也不是所有娱乐活动的必需品!
    那边四人走过来的时候,这边的第三局的最后两轮还没投球。
    “什么意思,不玩了?我们第三局还有两轮没投球呢。”南山说。
    “那都是你当教练把时间耽误了。”没等南山说完,和田说接过他的话说道。
    “什么,又在做教练?他这个爱好,看来一时半会改不了了。”简北川对紫琼说,“明天要上班,不能耽搁太久,我们几个,今天就玩到到这里了。你和李浩倡不上班,南山上班没时间限制,你们几个可以继续玩.”
    “算了,我们也散了。”南山把车钥匙交给紫琼,“你们几个人开我的车回家吧。西宁、浩倡离家近,走着回家。我今天想走路运动下,先跟他们两走到张居正街,再沿内环转回‘城中城’”

    走出宾馆大门,子夜的街道,依然灯火辉煌,外面路灯并不比球馆的灯光暗淡。门口的大路边停着一长队的出租车,等待着有人尽兴而归。
    李浩倡掏出烟,一人递了一支,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围在一起,在李浩倡的火机上点燃自己的烟。
    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但酒精还在李浩倡身体内在起着作用。李浩倡觉得自己走路虽然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但是也不觉得很稳,总觉得脚底发飘。他快走几步,将胳膊搭在右边赵南山的右肩膀上。赵南山伸右手,抓住李浩倡放在他颈肩处的右手。
    “说!什么时候把西宁弄到你那里跟你帮忙的?你这家伙!”李浩倡满嘴酒气冲着赵南山的耳朵说。
    “刚刚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你还质问什么!如果你到七月都还无所事事的话,到时候连你也要拉去工地。”
    “我?行啊!只要不让我画施工图,其他的活,干什么都行。施工图那东西,必须一丝不苟,太磨人了。我最讨厌画那玩意儿。还记的‘天发’装修吗?那个施工图真是画得人脑壳疼!”
    “也不麻烦你多久,到八月下旬就行。我美校同学那时候正好忙完手上的项目,他们两个会来荆州帮我。”
    “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南山,我回来不久,紫琼就和我说,她想和我一起弄个什么事做做,我也答应了。现在她正在找项目,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找到项目。要是她八月前找到项目,那我就不能给你帮忙了……”
    “什么?你和紫琼……”
    “什么?你……”
    西宁、南山几乎异口同声惊叫起来。
    “李浩倡,你们俩不会是好上了吧?”西宁快走几步,赶上前面两人,凑近李浩倡问道。
    “没有的事!仅仅起了一起合作做点事的念头而已。你们的想象力真是丰富。怎么,就许你们一个个都有活干,不许我们两个无业游民认认真真做件事?”李浩倡问道。
    “许,许,谁敢不许!浩倡,没事你就给我帮忙;有事,你随时丢下我的事,和紫琼忙你们俩自己的事去!”赵南山说。
    酒越来越上头,李浩倡感觉有点热,他脱掉了衬衣,抓在左手里。右手依然搭到南山的右肩上。
    从后面看,李浩倡身材呈典型的倒三角。即使在夜晚的灯光下,他的三角肌也显得很分明。
    上大学后,大家开始抽烟喝酒。寒暑假里,大家酒后勾肩搭背走在家乡街道上的样子,一直是前几年西宁在大学里对故乡这几个人最具体、最深刻的记忆。
    多年后,在远离故乡的南方某大都市里的一间画室里,今夜的画面突然闪现在教授王西宁的脑海了,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连夜开始画一幅油画。
    两周后,他画完了这幅油画。
    他给这幅油画取名《遗留在故乡的青春》。这幅画完全就是今夜他看到的一切:狭窄的街道、高大的法国梧桐、路灯和李浩倡手搭赵南山肩膀两人并肩行走的样子。王教授还记得那时候故乡的路灯光线偏紫,所以,照在李浩倡赤裸肩膀和胳膊上的灯光微微偏紫。

    走到李浩倡家门前,赵南山和他停下脚步,两人几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点燃自己的烟。
    这支烟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南山点燃烟后,什么也没说,走上东城墙跟下的内环,向北慢慢而去。
    他觉得即使是深夜车辆很少的荆中路也很喧闹,空气污浊;他只想在空气干净点,静点的地方走走。最近一个多月来,他几乎每天都趴在办公桌上,如果不趴在办公桌上,就是陪蹇老板在酒桌上。这种日子太累了。
    深夜的内环,除了偶尔碰到一、两对紧紧挨着散步的情侣外,就没其他什么人了,路上很安静;绿色隧道里的空气微凉、路灯昏暗。这一切都和南山想象的一样。
    赵南山需要在这样的地方散散步。

    早上,李浩倡在口渴中醒来。走下楼,看到安歌和外婆正在吃早餐。
    “难得李先生这么早起床,是不是和我们一起共进早餐?”外婆向李浩倡招招手。
    “荣幸之至。”李浩倡一边说一边向安歌摆摆手,要她别起身,走进厨房自己盛了一碗粥,回来坐下,三人一块吃早餐。
    “浩倡,安歌要换工作了。新单位是市体委。昨天她的启蒙教练王校长来我们家,和我们俩商量了这个事。调入手续都办完了,安歌到市体校办理一下交接手续,就可以了。”外婆说。
    “好事啊,女孩子进机关工作,更好!”李浩倡高兴地说。
    “我还没进机关工作过,不知道好不好;反正在体校工作,我是蛮开心的!大家都说进市体委工作比在市体校好,那我就进吧,不能辜负教练的一番心意。”安歌一脸平静。

    安歌上班去了,外婆到城墙边写生去了。收拾完厨房和餐厅,李浩倡不知道做点什么。坐在餐桌边,他点燃一支烟。屋子里静悄悄的,手里的香烟在燃烧,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和外婆吃完午饭,李浩倡收拾完厨房和餐厅,走进外婆的画室,继续画上午才开始画的那幅油画。等到李浩倡感觉到有点累得时候,他抬头一看挂钟,将近下午三点了。
    李浩倡想出去走走,舒缓一下筋骨。
    内环南路两边的树,大都高大通直,枝丫在路的上空交接在一起,并不密实;南风不大,但是南风足以让所有的树叶都在它的轻抚下跳舞。跳舞的树叶,也让阳光在内环南路上跳跃抖动。
    这些跳跃抖动的光斑极具欺骗性,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们在不停地移动,并且移动的方向就是你一路望过去的方向。李浩倡被这些明亮的光斑诱惑了,像个孩子似地踩着这些光斑一路向前奔跑。
    在船上生活的三年,几乎没跑过步,刚开始跑的时候有点吃力,但是他还是坚持着继续跑。多年踢球打下的身体底子,很快就扛过了跑步极限。
    过爱民路口后,李浩倡越跑越轻松。每跑一步,他的脚都能踩得到他想踩的那块光斑。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身体,似乎有强烈的抬升作用,让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
    李浩倡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所谓的腋下生风、身轻如燕就是如此吧!
    李浩倡有点口渴,想去买点喝的。他放慢速度,向北拐上郢都路。没走几步,路东,长江大学文学院的西大门出现在眼前。因为文学院,这条街从荆中路口到内环南路口,小吃店、奶茶店等专为大学生开的店一家接着一家。单说吃的,每天吃一家小吃店,估计半年都吃不完这条街上的小店。安歌对这条街上的小吃念念不忘,至今都时不时跑来吃上一次。
    李浩倡没买奶茶,他觉得那东西太腻;买了一瓶“活力28”纯净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慢慢向北走。
    “传过来,传过来……”,隐隐约约,从文学院内传来踢球时特有的叫喊声。李浩倡透过围墙上的栅栏往里一看,一群人正在足球场上踢球。
    在场边看了一会,李浩倡发现,穿白色上衣的球队和穿蓝色上衣的球队相比,实力相当,中场甚至还强一点。估计是刚刚开踢不久,大家体力都不错,攻防转换都很快。李浩倡一边看球,一边为双方的失误叹息。偶尔还要为明显的失误情不自禁地笑骂两句。
    看了将近半小时,没看到一个进球。
    “同学,现在比分多少?”李浩倡转身问身边的一个女生。
    “零比零,没进球。”女生头也没回,关注着场上的形势。
    正说着比分,白衣队的前锋从右路边线突破,奔跑时摆动的手几乎打到站在边线旁李浩倡的身体。蓝衣球队左后卫冒冒失失地冲上来就是一个飞铲,白衣前锋把球一挑,连人带球越过后卫,带球疾进。
    双方收缩防守和抢点进攻的人员潮水一般涌向球门;看白衣前锋前面空无一人,对方中后卫想来补位拦截,又忌惮白衣队其他队员抢占最佳进攻位置,所以犹豫不决。
    在对方中后卫的犹豫中,白衣前锋带球快速逼近球门,抢在最后终于忍不住冲上来的中后卫封堵前,抡圆了一脚大力射门。
    球贴着草皮蹿进球门近角。
    场上场下,球员和观众一片欢呼。看到这些忘情欢呼的学生,李浩倡想起前些年,自己对每一个进球也是激动不已。
    三年没踢球了,不知道哪天上场进球后,还会不会激动。
    “你……不是本校的吧?”刚刚回答李浩倡比分的“女生”回头问李浩倡。
    “女生”短发,画着精致的容妆。五官柔和,给人恬静温暖的感觉。看着这张脸,莫名其妙地,浩倡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从神态上看,完全不是个学生,应该是个老师。
    “老师,我确实不是你们学校的。”
    “什么,老师?你知道我是老师?你不是本校的?那你又是哪里的?”“女生”被李浩倡的回答逗笑了。
    “我就是一个家住古城的是社会青年啊,老师!”浩倡回答道。
    “什么,社会青年?多奇怪的一个称呼。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的?说说你的判断可以吗?”
    “可以啊,那我说说吧。说错了,你笑笑开心也行。容妆展现的是化妆技法和化妆品的质量。从你的容妆能看出你化妆的年长和化妆品的质量,这两方面都不是一个女大学生能达到的;再有,你问话的口气和神态,居高临下而沉稳,在学校,这不是老师难道是学生?”李浩倡侃侃而谈。
    “嗯……你这个社会青年刚刚分析的,倒是很有几分道理。”
    “那就是说,我的分析不错。”李浩倡笑了。
    “是的,我是个老师,但我不是这个学院的老师。”
    “老师方便告诉社会青年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吗?”李浩倡接着问。
    “长江大学医学院,原来的湖北省卫生职工医学院。今天医学院的学生来文理学院踢球,而我正好回家休息,碰巧遇上了,所以留在这里看看。”女老师回答。
    “好多医学院的老师都是医生,那老师应该还是个医生吧?”李浩倡又接着问。
    “我先是个是医生,然后是个老师,这样说更准确。”
    “医生也好,老师也罢,反正社会青年都猜对了。”李浩倡顿了顿,接着说,“老师好!老师贵姓?”
    李浩倡微笑着伸出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老师免贵姓曹。社会青年贵姓?”曹老师也伸出了右手,歪着头微笑。
    “社会青年免贵姓李,叫李浩倡。”
    曹老师说:“是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取自一首古诗”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李浩倡……’”李浩倡背诵道。
    曹老师拍了一下手,说:
    “屈原的《九歌·东皇太一》。”
    “对,我和妹妹的名字都取自这首古诗。妹妹叫安歌。我们两人的名字都是外婆取的。曹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呢,方便告诉我吗?”李浩倡问。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佩璐。’曹老师叫曹佩璐。曹老师的名字也取自《九歌˙东皇太一》。
    “居然有这样的事,三个人的名字,取自同一首诗歌,其中两个从前互不认识的今天人还巧遇了……今天我们两人相识,算得上有缘吧!”曹佩璐说。
    “曹老师,今天认识你,确实有缘!”
    “彼此彼此!”
    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发现对方和自己的名字取自同一首古诗,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半场结束时,曹佩璐冲李浩倡微微一笑,向下场聚集到右手边球门附近的蓝衣队员走去。

    下半场开场不到二十分钟,就有人在球场上跑不动了。好多人速度明显下降。
    老实说,在李浩倡眼里,这群大学生的球技真一般,前锋阅读比赛能力也很一般。到后来,虽然双方各进了几个球,但那都不是由进攻方创造出来机会来而进的球,而是随着比赛的进行,双方体力和注意力下降失误越来越多造成的。
    失误越来越多,李浩倡摇头越来越频繁。
    “社会青年李浩倡,他们踢得不入你法眼吗?”李浩倡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曹佩璐来到了自己的旁边。
    “曹老师,在我们这个小城,我们的大学是最高学府,小城最有文化的人,肯定都在这个大学,但踢球踢得最好的那帮人,或许真不在这个学校里。”
    “社会青年,不论你说话说得多么委婉,你的意思本质就是瞧不起他们踢球的水平呗。”曹佩璐说,“那……你带几个人来证明一下你的判断?”
    “好啊,曹老师!你说别的我还真不敢答应你,踢球这个事,我还真不怕!”
    说话间,终场哨响。李浩倡突然想起还要回家给外婆做饭,连忙问曹佩璐:
    “曹老师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钟五点。”曹佩璐看看手表回答道。
    “五点了?我得回家了。”李浩倡扭头走,“曹老师,再见……”
    “嗨,李浩倡,比赛的事忘记了?”
    “没忘!我们的球队只能在周日聚齐,比赛定周日吧。曹老师你问问你的学生,周日能踢得话,通知我就行。”李浩倡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
    “怎么通知你?没你的联系方式啊。”
    “4475831,打这个电话就行!”李浩倡侧过身,冲曹佩璐挥挥手喊了一句,然后跑出校门。

    和四月相比,五月的气温升高不少。在这种气温下,除了晚上睡觉呆在屋里,其他时间呆在屋里简直就是浪费春天。
    今天是周日,安歌在家休息,会照看外婆。李浩倡更不想呆在家里,吃完自己一大早就做好的早餐,背上一个包早早出了家门。
    在三中下车后,李浩倡沿着北京路向东慢慢踱步。满大街的店铺,除了服装餐饮就好像没什么别的了。想到紫琼要在家乡做点什么的想法,他觉得即使紫琼做点什么,估计也没什么新项目。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除了吃饭穿衣这种解决基本生存的生意外,其他的生意,好像都没有稳定的老客户和持续增加的新客户。
    到达便河广场后,李浩倡坐在一个饮料店前椅子上抽烟。可能是周末的原因,广场上的孩子比平日里多。一个滑旱冰的孩子在经过李浩倡面前时失去平衡,歪歪扭扭,眼看就要摔倒。李浩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才避免他摔一跤。
    孩子红着脸说了声谢谢叔叔。李浩倡对他眨了眨眼,招招手目送他离开。
    抽完烟,李浩倡走上江堤,往滨江公园冬泳队集合的老地方走去。
    将近十点,冬泳队的人陆陆续续到齐。大家见到李浩倡,都上来和他打招呼,询问最近几年没看到他来游泳的原因。
    今天的游泳安排是横渡长江,游到江南对面的埠河,再乘轮渡回来。和前几天在长湖游泳比较,今天长江的水温似乎高一点。
    李浩倡现在越来越喜欢仰泳了。在这种姿势下,既能享受游泳的乐趣,又能完完全全仰望广袤天空。只有在仰躺时注视天空,才有种被蓝天覆盖的感觉。
    回到江北,李浩倡和其他队员告别后,来到洪城商港转悠。
    洪城商港是荆州市最大的服装、鞋帽和箱包等小商品批发城,其范围东到洪门南路、西到摩托车大市场,北到北京路,南到长江大堤。市场街道颇多,有南北十五条、东西二十五条共计四十条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货运三轮更是络绎不绝,穿梭其间。
    市场里有两千多家店铺。每间店铺都不大,也就十几二十来个平方。虽然每个门面都不大,但是每天的成交量却不少。批发、零售客人进进出出,整天忙忙碌碌
    李浩倡想买一双牛津底的双星足球鞋。这种帆布鞋鞋底耐磨,鞋帮结实;鞋子前面正常宽度,穿着不挤脚。
    李浩倡来到一间专卖运动鞋、运动服的小店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店前打包,估计是要发货。
    中年男子外号“跛哥”,是沙市床单厂的下岗工人,下岗后就开了这个店。“跛哥”不跛。腿脚一点毛病没有。他和沙市日化刘科长是发小,球踢得很不错,有“沙市加林查”之称。巴西足球巨星加林查却是个瘸子,而荆州话里没有瘸子只有跛子这一称呼,大家就给他取了个“跛哥”的外号。外人看来是贬称,圈里人知道,这是对他球技地高度赞美。
    “跛哥,又在打包啊,看来生意不错。”李浩倡大叫一声。
    “跛哥”猛一抬头,看见李浩倡,哈哈大笑:“几年不见呢!听说去跑船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怎么不约一下?踢场球嘛。嗯……比原来精悍多了,气色真好。闲逛还是买东西?”
    李浩倡回答了“跛哥”一连串的问题后,说明来意。跛哥进屋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一双大红色帆布双星球鞋展现在李浩倡眼前。
    “这款鞋我试过,适合我们宽脚;质量没得说,颜色亮,够骚!”跛哥赞不绝口。
    “大红,颜色真亮啊!”李浩倡感叹。
    “我叫它‘风火轮’。这名字怎么样?哈哈哈……”
    闲聊几句,李浩倡突然想到了跛哥的儿子强子。受跛哥影响,他儿子从小爱踢球。李浩倡上船的前一年,他儿子在一所大学的足球专业毕业并考上了研究生。
    “强子现在怎么样?”
    “还好!现在分配在浙江师范大学当老师,专教足球。前几天刚刚获得‘首届全国高校体育教师校园足球教学与指导技能大赛’第三名。为记住这个比赛名字,我念了应该有一百遍!哈哈哈……。这个比赛规模大,全国一百多所大学参加,伢能取得这样的成绩,真不错!”
    拖货的小三轮来到店门口,要送货地址和运输费。跛哥进屋去拿钱。
    “那还用说!探花呀,真不错!”李浩倡由衷称赞。
    “嗯嗯,是不错。也不看看谁的儿子。”跛哥在屋里回答。
    说完哈哈大笑一阵。
    离开跛哥的小店,走开好远,跛哥的笑声还回荡在李浩倡的耳边。
    这世界总有像跛哥这样一类的人,他们积极、乐观,对生活从不屈服、抱怨;你看到的永远都是他们的笑脸,听到的都是他们爽朗的笑声。

    外婆常常说,在城市里,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菜市场,另一个是各类批发市场。这里忙碌、拥挤甚至混乱,但是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她老人家爱这些地方,常常在这些地方写生。外婆有个写生的本子,专门画洪城商港。在这个本子里、一年不同季节、一天不同的时段、各种天气、各种角度的洪城商港都有展示。
    李浩倡对这些地方并没有特殊感觉,也不怎么爱逛这些地方,在这些地方逛,他认为是浪费时间。要买什么东西,直接到有货的店去买,买好就走。偶尔不多的几次陪安歌买东西,他都半路找由头偷偷跑了。在他看来,女孩子所谓的买东西,其实在走出家门时,也不知道买什么。她们是毫无目的地瞎逛,逛到哪里算哪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才停下脚步,或者爽快买下来,或者看上一会,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就是女孩子把买东西不叫买东西而叫逛街的原因吧。
    洪城商港的北大门,有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车边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聊着什么,其中一个有点眼熟,李浩倡远远瞟了一眼,原来是简北川。
    简北川聊完,转身准备离开。
    “北川!”李浩倡在简北川身后喊了一声。
    简北川转过身,笑了:“不对啊,这大中午的,应该是你起床的时候啊,怎么都出现在街上了?并且,看样子还是刚刚逛了洪城商港啊。”
    “总要踢球的嘛,到跛哥店里买了双鞋。”李浩倡没和他斗嘴,“回来也快一个月了,大家也没聚在一起踢一场球。原来以为你们是借口忙,不想踢球,看看南山和你,才知道你们是真忙!特别是你,好像就没有休息日。我回来这些天,除了两次聚会,我还没单独和你聊次天呢。”
    “刚和区治安中队的同事们交流点情况,准备回所里。中午休息两小时,要不,到我办公室去坐坐?中午有豪华盒饭午餐。”
    两人边说话边上了一辆停在警车旁的面包车上。简北川一把打过方向盘,说:
    “回单位,吃豪华盒饭,烟、茶管够!”
    所谓的豪华盒饭,无非是把菜和大米饭分开用盒子装着、菜的分量多一点而已。两人边吃边聊,吃完喝茶、抽烟聊天。
    李浩倡说起前几天在长江大学和曹佩璐约球的事,简北川笑了:
    “不错啊,居然引起了大学老师的注意,是不是又用了什么新花招?”
    “没有,我就问了她一下比分,然后就聊上了。”
    “老实点,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办公室外传来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李浩倡的回答,然后是一群人走动、说话的喧闹声。
    “估计是带什么人回来了,要做笔录。”简北川冲李浩倡说,“这样的事,几乎天天有。基层,弄的就是这些事!”
    喧闹声渐渐变小,然后随着几声响亮地关门声,外面又恢复安静。
    简北川端起茶杯准备喝茶,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放下茶杯,把电话放在耳边。李浩倡即使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和简北川有个两米多的距离,对方在手机急促说话的声音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得见。
    简北川几次想张嘴说话,但都没说出来。对方说话太快,根本没有间歇,让他无法插嘴。等电话里没声音了,他才说;“大姐,今天下午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单位办公室等你!电话里,你说我听。你来我这里了,我也有些话想说给你听听!”
    说完,简北川挂掉电话。
    “我看你也就没有空闲的时候。豪华盒饭午餐吃了、烟抽了、茶也喝了,我走了。你安心地等你的人吧!”李浩倡拿起背包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吧……曹老师那边哪天有回信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好提前安排休息。”
    “那是肯定的。我们四个是基本班底,缺一个也不行。”李浩倡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

    简北川刚刚接到的电话,是一个求情电话。进入公安系统以来,特别是从担任所长到现在,这样的电话一年怎么人员家属、亲戚和朋友找到宿舍、单位甚至老家恳请他帮忙、办案时通融通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更是屡屡发生。
    中国的小城市,从人际关系来说,是一个“熟人城市”、“人情城市”。抹弯拐角,大家都能扯得上关系。能找上自己的,有的是直接关系,有的是间接关系,总之都能扯上点关系。最不好面对的,是同行对某个案子打招呼,虽然这样的事极少发生,但毕竟还是有。办案,肯定得按程序来,办人情案肯定不行,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好在,刚刚接到的求情电话不是同行打的。但是,也不好面对。打电话的人是自己的亲大姐,在电话里,大姐说大外甥个把小时前被自己的同事带到了他的派出所。
    刚刚门外同事带人回来做笔录,如果够巧的话,应该就有大外甥。简北川走出办公室,站到走廊上,听见对面几间房都有说话声。这几间房子是中队的问讯室,刚刚带回来的那些人,应该正在被问讯。他敲了敲最近一间房间的门,然后推开房门。屋子里的人见外面有人进来,下意识地抬起头。坐在做笔录同事对面的,正是自己的外甥。
    “派出所好玩是吧?这是今年第二次进派出所大门是吧?”简北川边说边走近外甥,伸手一巴掌打过去!外甥反应极快,身子一歪,躲过了他的巴掌。同事几个都围上来,拉住了他。
    做笔录的小王从没见所长这样对待过被问讯的人,吓得直说:
    “大家都劝劝所长别动手啊!所长,你冷静冷静!动手就不好了,那是犯错误!”
    “我今天动手是教育晚辈,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你们硬要说我犯错误,那我就犯一次错误吧。”简北川又一次走向外甥。
    同事们又一次拉住他,七嘴八舌喊简所长冷静。
    “舅舅,我错了……!”外甥嗫嚅着。
    “舅舅?”
    “舅舅?所长,这是你外甥?”
    大家纷纷问简北川,简北川铁青着脸点点头。
    简北川把做笔录的队员叫到走廊问情况。小王连忙回答说:
    “所长,真不知道这个光子是你外甥……”
    “和外甥不外甥没关系。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按程序来。把情况简单给我说说。”
    小王连忙汇报情况:外甥光子昨天和原来体校的同学一起在阿波罗唱歌,玩到凌晨快两点到吧台结账时,其中一个同学碰到原来认识的一个社会大哥,江姓大哥给同学们买了单。今天上午,大家饿醒,准备找个地方吃饭,同学说到昨天大哥买单,今天请大哥过来吃个饭,算是对昨天的答谢。
    电话里大哥说吃饭还早,先来宾馆坐坐,不久带着一个小弟来了。大哥带来的小弟说枯坐聊天没意思,不如娱乐娱乐。带来的小弟立马建议大家玩玩“九点”。赌注下大下小不限,主要是娱乐。
    几轮下来,输赢越来越大,大家情绪越来越亢奋,骂娘捶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隔壁房客几次打电话投诉,楼层服务员多次敲门进来提醒。光子输了钱,心情不好,终于忍不住,上前给了服务员一巴掌。虽然大哥竭力安慰服务员,塞了五百块作为“安慰费”,但是宾馆服务员事后怎么想怎么觉得窝囊,还是打电话报了警,说有人聚众赌博、殴打宾馆服务员。
    简北川要小王进去,继续工作。他一个一个办公室去看了看其他几个嫌疑人。看到最后一房间,终于看到了那个大哥,外号“江歘子”的无业人员。这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有聚众赌博、放高利贷的案底。有线索表明,他极有可能还是荆州K粉、麻果等毒品的某级别出货人。这家伙还因流氓斗殴致人重伤被判刑三年。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都很危险!
    绝对不能让光子和这种人沾上边!
    简北川再次把小王叫到走廊,压低声音说:“光子的事,严格按规矩办,越严越好。能拘留就拘留,拘留的天数往上靠!”
    “所长……”
    “别说了,按规矩办!”

    简北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继续仔细阅读从去年起就一直关注的那个案子的材料。这个案子发生在去年12月17日,因此案名叫“12.17案件”。这个案子的材料,他都记录在自己的电脑上,只要和案子相关的新线索出现,他会第一时间记录下来,然后转存在自己的磁盘里。手头没什么事的时候,他都会打开电脑,看这个案子的材料,在心里琢磨这个案子。
    没有敲门,有人推门而入。简北川抬头一看,大姐和父亲站在门口。
    大姐属于那种心灵手巧又有魄力的女人。十年前,她支持姐夫辞去教师公职,和老公一起开了家婴幼儿服装厂。姐夫跑销售进原材料,针车工出生的姐姐做生产管理,两人配合,将近十年,终于把厂子做到了一定规模。市区东边的岑河镇,是全国四大婴幼儿服装生产基地,遍布将近三百家婴幼儿服装厂,姐姐家的厂子,论规模,在镇里是数一数二的。
    “这么快就来了,吃午饭没有?”简北川一边给两人倒水一边问。
    “没吃!光子呢,在哪里?”姐姐问。
    简北川没有回答姐姐的话,拿起桌上的电话通知小王,等会午餐盒饭来了,送三份过来,顺便把光子也送到自己办公室来。

    光子看到妈妈和外公都坐在舅舅办公室,有点不好意思了,在门口不好意思进来。
    他妈妈站起来一把拉过他问:
    “不是说玩几天就上班的吗,怎么就弄到这里来了?没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光子低声回答。
    “姐姐,别问了,先吃饭吧。”简北川在办公桌上一边摆饭,一边说。
    打开盒饭,光子狼吞虎咽。外公打开盒饭,放在桌子上不动筷子,看着外孙吃。
    “慢点吃,没人抢你的饭。”外公说。
    光子一边吃一边说,昨天晚饭啤酒喝得多,没怎么吃东西,夜晚唱歌也是喝酒,今天早上没吃,到现在,空了两餐,饿得很。光子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份,外公连忙送上自己的一份。光子什么也没说,一把接过就吃。
    简北川看到,父亲看光子的眼神,满是溺爱。老实说,今天这两个到自己办公室的人,就是最溺爱光子的两个人。光子在学习工作上遇到困难不能坚持、花钱大手大脚的坏习惯,和这两个人有很大关系。

    “老三,吃完饭,光子可以回去了吧?”姐姐问。

    “吃完饭,他还得先回那边做笔录……”

    “什么笔录不笔录,人到你这里了,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姐姐有点生气了。

    “你有什么话,等我把光子送到那边做笔录后,你再和我说。现在让他吃饭。”

    送光走光子后,姐姐憋不住,冲简北川就是一通吼,说简北川不近人情。父亲也在边上时不时说上简北川两句。简北川知道,现在不能反驳他们,甚至不能回应他们。只要他开腔,他就会遭到更强烈的回击。

    外面有人敲门。听到敲门声,姐姐和父亲立即住嘴。

    进来的是大姐夫。

    “刚刚在门外,我听里面说话说得很热闹啊,怎么我一进来,都不出声了?”看得出,姐夫是想缓和气氛。

    刚想和姐夫说说话,一个同事走到门口,对北川说:

    “所长,你出来下,有点情况向你汇报。”

    简北川听完同事的汇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现在,该我说几句话了吧?”简北川对姐姐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不让你说话。我只想听一句话,做完笔录,光子能不能回家?”姐姐又来气了!

    “不能!估计还得呆几天。”

    “几天?未必还要拘留?不就是打了服务员一巴掌吗?”

    “对,要拘留!”

    “老三,你也太狠心了吧,你要拘留你外甥?”大姐激动地站起来。

    “先别生气,先别生气,大姐!”简北川走进大姐,扶着姐姐肩膀,陪她坐在沙发上,接着说,“我们先不说今天的事。我们先说说光子这些年的变化。初中的时候,光子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就是这时候开始,你们厂越做越大,你们两越来越忙,一心扑在厂子里,渐渐疏于对光子的关心和教导。对光子的变化,你们察觉不到或者察觉到了也没时间和他交流。对光子的关爱,变成了简单的物质给予,除了给钱还是给钱。这样的后果就是,光子做错了事,没人及时指正批评,帮助他改正。

    “高三那年和同学打群架,你们用多给两万块医疗费的方法,让同学和校方不报案把事摆平;今年上半年你们又是用出钱买新车赔对方的方法,把他违规驾驶的事压下。这样做只会让光子越走越远。等到哪天发生用钱补偿不了的事,你们怎么办?!

    “出事了,解决事情只是治标;让光子改正错误才是治本啊!大姐,我就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怎么想不通!

    “所以,我认为,不论是谁,都要为犯下的错误负责。犯错误后必须受到惩罚,在被惩罚的痛苦里了解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刚刚那个让我出去的同事,说有情况向我汇报,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姐姐问。

    “光子他们昨夜在宾馆唱歌,他同学认识的一个社会大哥给他们买了单。相互介绍时,那个大哥多了个心眼,知道光子的娘老子也就是你们俩是服装厂老板,有钱,今天就来宾馆玩‘九点’,设局骗光子入局,准备狠狠敲他一笔。

    “如果不是宾馆服务员报警他们继续赌下去,光子写给这个大哥的借条不知道是几万还是十几万……”

    “啊!?”姐姐失声叫出来。

    “就家伙可不是个好东西!在这件事上,他十分狡猾。他来设局,他不组织,他带来的一个‘小弟’组织赌局;赌博地点在宾馆房间,而房间是光子开的。所以,即使发生什么事,他也没什么大事,最多只是参赌。这还不他最狡猾之处,他最狡猾的是,赌资都在小弟身上,他身上就带着几百块钱,即使被抓现行,由于参赌数额不大,做个笔录,罚款外加教育几句就放了。

    “而光子就不同了。房间是他开的,实际上是为聚赌提供场所,他参赌的资金有四五千,不算少了,这都够拘留的,更不用说打服务员一耳光了……”

    “我的天啊!孩子糊里糊涂就走到人家套里去了!”大姐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所谓的大哥叫江歘子,聚众赌博、放高利贷估计还贩毒,和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还让光子糊里糊涂和他们混在一起,绝对不行。趁今天这个机会,让光子吃点苦头,醒悟醒悟。也好让他知道以后该结交些什么人!”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北川,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姐夫是个果断的人。

    “拘留光子会吃苦吧?”姐姐又心疼自己孩子了,“拘留的话,老三你得跟看守所打打招呼。”。

    “对,老三你要打招呼。”,父亲也在一旁说。

    “大姐,老爹,我刚刚的话是白说了吗?!你们硬是听不明白?”

    “爹和你姐,肯定听明白了你刚刚前面说的话。他们说这些话,只是出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心疼而已。舅舅你就别多想了!”

    姐夫一边说一边掏出烟盒,给简北川和老丈人各递上一支烟,点上。最后又按着简北川的肩膀,让他坐下。

    “今天这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觉得从严处理更好。这小子不吃点苦头,他不会长记性,以后也不会成器。这事全听他舅舅的,我们也不要在这里多说了。”

    姐夫只顾着说话,嘴上叼着的烟都忘记点燃。

    听姐夫这么说,简北川终于松了一口气。

    快下班的时候,简北川接到柳和田的电话,说下班后两人一块吃个饭。简北川一想,上次和她见面,还是在五·一那天,南山邀大家一起吃饭。这都十来天没见面了。这十来天里,自己居然没有想和她见一面。

    其实,也有简北川主动联系和田的时候,只是和和田主动联系自己的次数相比,少了许多。一周或者十天接不到和田电话和信息的时候,简北川也会主动联系和田说见见面,和田也像突然想起来还有他这个男朋友一样,说,好啊,晚上一块吃饭。

    这哪里像刚刚回荆州工作的那年,几乎天天下班都要见一见。想到现在两人的状态,简北川笑了,觉得自己和和田简直不像一对恋人,倒像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妻。

    想想自己,忙吗?也忙。真忙到和她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吗?也没忙到那个份上。只是自己自己年轻,有许多东西要学习。

    走上领导岗位,就够自己学的。工作中要学习的更多,特别是去年发的“12.17”案件,从发生到现在,自己一直在关注它,没事就打开电脑看案件资料,琢磨案情!

    和田的情况也和自己一样,忙工作,工作中要学的东西太多。全市团委的工作,涉及下面两区七县,管理范围也不小。

    两人一块吃晚饭的小餐馆在市委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餐馆主打家常菜,菜做得相当不错,收拾得也很干净。

    和往常一样,简北川坐到座位上时,菜刚刚上齐,两人边吃边聊。

    “这几天都在忙什么?电话没一个,信息也没一条的。”和田侧着头问,语气虽是疑问,可话语里透露出的满是关心。这几乎是所有接触过和田的人都愿意和她说话的原因之一。

    “好像和平常一样,也没怎么忙。”简北川抱歉一笑。“不过,今天倒是有件事,让我忙了一中午。”

    “什么事,说说。”

    简北川把中午外甥的事向和田详细说了一遍。

    “是不是又想跑了?又想离开荆州了?”和田的话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简北川刚刚到派出所工作时,不时有人找到他,为大大小小案子里的涉案人说情。一边是法律一边是人情,弄得他不知怎么应对。每次和和田见面,几乎都是他向和田诉说他的烦恼。

    有一次,他经手的一个案子,涉案人之一是高中一个同学的叔叔。同学找到他,直接说,罚款认了,至于治安拘留,请他高抬贵手就免了!

    案子事实确凿、情节严重,同学的叔叔态度也恶劣,毫无悔过的意思,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没有通融的余地!

    结案后,这个同学逢人便说简北川不顾情面,小人得志!简北川第一次体会到了不白之冤是怎么回事。最让人恼火的,是居然有人相信这话,弄得简北川一段时间内情绪低落,心里憋着一团火。

    有次和和田在江边沙滩散步,他终于爆发了,对和田大声说:我真地想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荆州!离开这鬼地方就没这么多狗屁事了……一边说一边使劲地踢脚下的沙子。

    沙子在两人身前起起落落,里面的石英砂不时闪射出针尖大小的光亮!

    踢累了,简北川坐在沙滩上,一边拍打鞋子里的沙子一边对和田说:我觉得迄今为止我的人生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读公安大学,第二个,回荆州工作!没这两个错误,现在哪里有这些麻烦!

    两人笑完,和田对简北川说:“今天想没想跑?”

    “还好!虽然开始,出于对孩子的溺爱,我姐我老爹都犯糊涂,但到最后,在我的劝说下,他们两人的理智慢慢占据上风,从心里接受了我按程序对光子的处理,懂得了知法、守法才是孩子健康成长的必由之路。这是我最开心的。”

    “看来,现在大家的法律意识还是比前些年提高了不少。再说,简所长也不是原来的小警察了,对付这种事,早已是应对自如了。”和田冲简北川微微一笑。

    最近一个多星期来,李浩倡每天下午来球场路球场踢球。今天总算约到了“跛哥”。两人在球场上配合默契,李浩倡进了三球。“跛哥”的脚下技术,让第一次和“跛哥”踢球的年轻人赞叹不已。

    一场球踢下来,李浩倡和“跛哥”都觉得意犹未尽。可七点左右,“跛哥”要在自家店门口接一车货,两人只好在球场路分手,各自回家。

    今天的夜晚,空气有些闷热。李浩倡走到窗边,把能打开的窗子都打开了。

    毕竟六月头了,夏季来临,温度也该比五月更高。

    六月,也是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整整一个月,几乎天天下雨,或大或小;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不疾不徐淅淅沥沥整天整天的小雨。空气里饱含着水分,伸手向空中一抓,都能抓到一手的水汽。

    六月的江汉平原,是一个闷热而湿漉漉的世界!

    如果今天下雨,那这场雨就是今年梅雨季节的开场雨。漫长的梅雨季节就来了!

    书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李浩倡在拿起话筒前,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很陌生的电话号码。

    “你好,是李浩倡家吗?”一个女声在电话里问。李浩倡一听这声音,就觉得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对方到底是谁。

    “喂,是李浩倡家吗?”见自己没回话,对方再次问道。

    “是啊是啊,我就是李浩倡。你是……?”

    “社会青年,你觉得我会是谁?”对方在电话另一头问。

    李浩倡一下子想起来对方是谁了。

    “曹老师!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里的声音还是有点区别的,所以,一下子没听出来。”

    “知道我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约球。应该是这事吧,曹老师?”

    “对啊,你记得就好。这周六也就是八号,欧锦赛开赛,我的学生想和校外的球队约场球,我就想到了你。不过,记得你好像说过,你们只能周日组队比赛,所以提前问问你,这周六下午能不能……”

    “曹老师,周六就周六。只要提前说,我来通知大家调休或者请假。今天周三,到周六还有三天时间,调休请假估计都能弄妥当。”

    “哦,蛮麻烦的啊。那你先和你的球友联系,定好了再回我话。”

    “曹老师,公务员、学生老师周六、周日双休,其他人可不一定。绝大部分企业每周休一天就不错了,一般都是一月两天。其他人的休假就更少了。所以,他们都要先请难请的假、调宝贵的休!”

    曹佩璐在电话那边笑了:“好吧,你先通知你的球友,让他们确定一下,难请的假和宝贵的调休都能不能安排在本周六。那……社会青年用请假、调休吗?”

    “社会青年现在是个无业游民,他有大把的时间,不用调休和请假;他只担心他的球友们,周末有没有时间踢一场球。”

    “好啊,你先联系你球友。你电话有来电显示吧?”

    “有啊,我会记下你电话号码的,曹老师。”

    “那就好。怕你没来电显示,正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报给你记下。”曹佩璐在那边说,“你先去和球友联系吧。周六行还是不行,请记得明天给回我话。晚安。”

    “晚安!”

    李浩倡拨通了简北川的电话。在电话里,李浩倡先问简北川还记不记得曹佩璐,简北川说记得。李浩倡接着说曹佩璐来电话了,约在周六,和她的学生们来一场足球赛。

    “那天我看他们水平也就那样,不知道他们学校还有没有水平更高的学生。要是我们周六去输了就不好看了——那天在场边,我在曹老师面前小小地吹了一次牛皮!别的话不要多说,周六请个假或者调休一天吧,那天一定要参加比赛!”李浩倡说。

    简北川在电话那头笑了:

    “第一次见你把一场球赛看得这么重。半夜了,还打电话邀约队友。不要紧张好不好!这些年,长江大学和我们公安系统的友谊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水平也就那样。”

    “什么半夜,才过十点而已,你真是夸张。扯了半天,你还没说周六参加不参加呢。”李浩倡抢过简北川的话说。
    “好吧好吧,我夸张。市局和我们沙市区局几个踢球踢得不错的我都认识,我看那天谁有空。到那天我带两、三个人过去。”简北川满口答应。
    电话打到楚雄那里,楚雄一听应约就兴奋起来:
    “行啊,哪天都行!平常踢球都是在球场边临时组队,马马虎虎玩一下,就当跑步减肥了。好久没正儿八经地踢场球了,脚一直在痒痒。看来周六能解解痒了!”
    李浩倡最后通知杨长春,电话里他爽快答应了。

    周六下午三点不到,李浩倡带着大家走到长江大学文学院足球场时,曹佩璐带着学生,早等在那里了。李浩倡给她介绍随来的球员和同伴,她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李浩倡,实话给你说,今天的球员和上次不一样哦。今天是长江大学两个学院的的球队联合组队,实力应该比上次强点。”曹佩璐说。
    “哪两个学院?”李浩倡问。
    “文学院和职工医学院。”曹佩璐回答
    “那不要紧。如果有石油学院参加,我们会注意点。”李浩倡对曹佩璐笑笑说,“不是瞧不起其他学院,我们和这几个学院都踢过很多次,石油学院确实强一点。
    曹佩璐没说什么,微微一笑。
    双方队员,在场边各自聚成一团,换衣服、听自己队长做场上位置的人员安排。两边队员离球场中线距离都不远,相互也就七、八米的距离,双方正常音量说话,对方都能听清。
    “……不管对方如何,我们还是以进攻主……”大学生队的队长在那边说。
    换球鞋的时候,李浩倡感觉好像有雨滴掉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换好球鞋起身,伸出双臂,抬头向天。
    实实在在的,有细小雨滴砸在手臂,手掌上,水花四散。只是这些砸在身体上的雨滴相互间隔时间都很长——看来一时半会,这雨还不可能正儿八经地下下来!
    作为联系人,曹老师陪李浩倡和队长简北川走过去和长江大学队的队员打招呼,除了一个长发队员是上次的场上的球员外,其他都很面生。回来后,他把这个情况和大家说了说,大家商量后决定前二十分钟稳固防守,不急于进攻,看到对方实力后再决定打法。
    三点,开场哨一响,没有试探、也没有掩饰,大学生们就展开了进攻。不论是个人技术、身体素质还是相互间的配合,明显比上次的那帮人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校外联队并不急于进攻,有条不紊地防守。
    大学生队的进攻一波接着一波,势头很猛。
    对方速度奇快的右边锋第一次带球到禁区弧顶,被长春破坏掉;第二次刚刚进禁区,就被左后卫楚雄把球断掉,楚雄得球后从左路一路狂奔,越过中线十多米后传给李浩倡。李浩倡过掉对方两个防守队员后,在对方禁区弧顶被对方迎面而来的后腰铲倒!
    一个很明显的犯规,但是裁判并没有吹哨。
    “二十——!”场边,校外联队的替补队员喊了一声。这是告诉场上自己人,上半场已用时二十分钟了。
    在这二十分钟里,看似进攻凶猛的大学生队,除了一次突到联队禁区弧顶,一次进入联队禁区,其他的推进,几乎都在过中场十到二十米区域被瓦解。
    单从对方防守这点来看,场下场上的大学生队队员都知道,今天遇到了厉害对手。
    看大学生队尽了全力后的水平,校外联队在简北川的指挥下开始了进攻。
    联队的第一个球是北川进的,第二个球是浩倡进的。虽然联队进了两个球,但是和大学生队的守门员关系不大。守门员应该是他们队水平最高的球员。他反应敏捷,扑球动作快而准,简直有专业运动员的表现。
    半场快结束的时候,楚雄断掉对方边锋的球后,突破过了中场。过中线不到十米,在后卫和后腰赶到干扰他之前,楚雄看了一下浩倡的位置,轻松把球传给他。
    在楚雄传球的一瞬间,李浩倡、对方中后卫同时启动。李浩倡顺着球飞行的路线奔跑,中后卫向李浩倡奔跑。
    李浩倡一边跑,一边侧身看着飞过来的球。他目测了一下球飞行的速度,知道自己跑得有些快了。按现在这个奔跑速度,球不会落在自己的身前。如果停下来背身拿球,防守队员该扑上来的扑上来了,该补位的早补好位了——一次绝佳的反击机会也失去了。
    李浩倡稍微放慢速度,继续侧身奔跑,眼看球快落地,伸左腿,用脚背外侧接球,在触球的一瞬间,小腿向上摆动,一个蝎子摆尾,球划过一道弧线,越过自己和迎面赶过来的中后卫。
    等中后卫转过身来,李浩倡早已带球甩下他直扑禁区。左后卫补位,快速跑过来,李浩倡左脚拖球向后,闪过他,直接面对守门员。
    守门员主动出击,跑出球门区。他屈膝伸臂,踩着碎步封堵着李浩倡的射门角度。李浩倡摆右腿,右脚直向面前的皮球而去,看样子是一脚大力射门。
    在李浩倡起脚的一刹那,守门员腾身右扑。
    但是,李浩倡的脚并没有踢到皮球上,只是在皮球边的草地上顿了一下——原来他只是做了个射门的假动作。
    守门员结结实实砸在草地上。
    李浩倡向守门员扑球的反方向拨球,趟过倒地的守门员,带球到球门前,轻推入网。
    场下,不论大学生还是校外联队的替补,他们都被李浩倡的精彩表演所折服,情不自禁地爆发出喝彩声。
    在喝彩声里,李浩倡回头跑向楚雄,远远地用食指指向楚雄,表示对他助攻的赞赏和谢意。楚雄迎着李浩倡跑过去,在中圈附近停下,单膝跪地,张开双臂等待着李浩倡。李浩倡跑近楚雄,把右脚踏上楚雄弓着的大腿上。楚雄撩起球衣下摆,盖在李浩倡的脚上左右拉动,做擦鞋的动作。
    这是足球场上对打进精彩进球队员最高的褒奖与礼遇!
    场下爆发出一片欢呼声,笑声和口哨声夹杂其间,久久不散!

    中场哨响,两边的队员都走向中线附近的场外休息。大家围坐在中线附近的场外边,一起总结了上半场的得失。然后简北川重新安排了人员,除了守门员,场上人员几乎都换了。
    “为什么换这么多人”楚雄问。
    “你带来的大部分人,长春带来的几个兄弟都没上呢。大家都得上去玩玩吧。”
    “那为什么把最佳助攻球员和最佳射手换下来?”
    楚雄的问话话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说李浩倡是最佳射手,我们都没意见;你是不是最佳助攻球员再说。换你们俩个下来,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是人来疯,怕到时候不知道悠着点。以球会友,比分打大了不好看。”简北川说出了他一直坚持的比赛观念。
    “简北川你说话有问题!”李浩倡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说,“什么人来疯!应该叫大场面球员!我就不说了,人家楚雄可是天生的大场面球员。这种球员,越是艰难的比赛,越能激发他的潜能和斗志。”
    简北川捡起一块护腿板砸向李浩倡,说:“互吹!”
    其他人哈哈哈大笑。
    李浩倡抬胳膊扭头避让护腿板,看到了在自己背后不远处的曹佩璐。她显然一直在听这边的人说话,也正笑着。李浩倡在自己的胳膊下,向她做了一个鬼脸。
    下半场,大学生队除了守门员,右后腰和右边锋,其他队员都换了。两队的人换了,打法也换了。双方不再试探,你来我往,攻守很激烈。比赛很胶着。
    观众和换下场的双方队员,随着场上的形势不断发出各种叫喊声、喝彩和惊叹声。
    李浩倡和楚雄坐在草地上,抽着烟,不时对场上形势发表评论,嬉笑怒骂,滔滔不绝。下半场踢到二十来分钟的时候,大学生队终于进了一个球。场边的大学生替补队员都跳了起来,拼命欢呼。
    楚雄的捡起一只鞋狠狠砸向地面,李浩倡笑着拍打着他的后背,做安慰状:
    “消消气,不激动,不激动!”
    “你看看,对方进球前几分钟,我们的人一点都不紧张,松松垮垮的!这样子,别人不进一个都难。”
    “我们再进一个就行了!净胜球三个也可以了吧。”
    “不可以!三比零和四比一还是有区别的的——对方破蛋了。”
    李浩倡凑近楚雄说:
    “友谊赛那么较真有必要吗?说了你是‘人来疯’你还不承认,看看,北川说得真没错。”
    “滚!”
    两人正说着话,楚雄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楚雄说:
    “安歌来电话了,说南山、西宁、紫琼和和田去看望外婆,刚刚到你们家。现在在你家做晚饭,要我们踢完球一块回家吃饭,大家聚一聚。”
    大学生队进球不久后,校外联队也很快进了一个球。可能是体力原因,这个进球后,双方场上队员都显得很疲惫。
    场上的形势让李浩倡和陈楚雄也失去了评论的兴趣,两人坐在那里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抽烟。
    曹佩璐微笑着朝两人走来:
    “嗨!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了?这不是没有现场解说了吗?”
    “哈哈,曹老师原来一直在听我们胡说八道啊!你别笑话就行。现在场上这形势,谁来都不好解说啊……”陈楚雄摊了摊手说。
    “你们先前的评论我都听见了,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能听懂的觉得真不错,很有趣!你们俩也很有趣……”
    “是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我和楚雄在曹老师眼里是有趣的人,那么我们这帮人在曹老师眼里应该都是有趣的人。”
    “一帮人?哪些人?”曹老师问。
    “曹老师有兴趣认识一下?今天我们这帮人在我家聚会,一块吃晚饭呢。现在我正式邀请曹老师参加!”李浩倡说。
    “第一次见面就参加你们的聚会,不好吧?”
    “谁说是第一次?曹老师你健忘还是怎么啦?我和你是第二次见面好不好!一回生二回熟——曹老师我们早就是熟人了——你忍心拒绝一个老朋友的邀请?”李浩倡诚心邀请曹佩璐参加聚会。
    “你这么诚心,那我却之不恭了。好吧,我接受邀请。”曹佩璐说。
    李浩倡转过头,冲楚雄得意地眨眨眼。
    终场哨响,双方队员立刻奔向中圈,一边握手一边向场下走。
    天空的乌云越来越黑越来越厚,东一滴西一滴不时落下的稀疏雨滴也逐渐密起来。
    大家匆匆道别,离开球场。
    简北川、长春和楚雄坐一辆出租车在前面走了。不到一分钟,李浩倡和曹佩璐也拦下一辆空车。曹佩璐上车后,李浩倡并没有上后座,而是在外面关上后门,坐到副驾位。
    在李浩倡拉上车门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车蹿出一段距离后,沉闷的雷声才从遥远的南方天空传来。
    挡风玻璃上的雨滴越来越密集。车从郢都路右拐刚上荆中路,从天而降的雨滴终于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了瀑布。雨刷奋力左右摇摆,如一双手,不停地撕开瀑布,给司机一个清晰的视野。
    多年后,李浩倡常常想起一九九六年荆州的梅雨季节开始的那天。他甚至觉得,那年的梅雨季节开始的准确时间,应该从他和曹佩璐同坐的那辆出租车冲上荆中路的那一刻算起!

    车到家门口,还没停稳,和田打着伞走了过来。
    “服务蛮周到啊!你这个迎宾小姐不错,待会见到你们经理,我得在他面前表扬表扬你……”李浩倡跳下车,站到和田伞下。
    “本迎宾小姐不接待男士,只接待女士!”和田一边把李浩倡往身后的屋子里推一边说,“不贫嘴,快滚快滚!我是来接曹老师的!”
    柳和田挽着曹佩璐的胳膊,雨伞尽量地靠向她,两人快步走进客厅。
    还穿着球衣的简北川、楚雄和长春正站在客厅里,望着外面的大雨一人一瓶啤酒边喝边聊,看样子刚进屋不久。三人见曹佩璐进来,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李浩倡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水,给和田和曹佩璐她们俩做相互介绍。
    曹佩璐一边听着李浩倡的介绍,一边打量着对方。从刚刚听到她说“我是来接曹老师”的那一刻起,她就对面前这个女孩有了好感。
    好感这东西很奇妙,往往一见面就开始了,从不需要什么理由!
    外婆的画室亮着灯,门半掩着。李浩倡走进一看,外婆坐在她那张宽大的明式椅子上,指点着面前的一幅油画,和身边的西宁、南山说着什么。油画左边的桌子上放着调色板和画笔,从调色板上不多的颜料和搽干净的画笔来看,外婆刚刚搁下笔不久。
    画布上,是外婆前几天开始画的一幅油画新作——《五月的田野》。
    河边高大白杨树的叶子在外婆的笔下,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那片墨绿色,几乎看不到叶子的具体形态,能看见的只有粗犷的笔触。在白杨的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耀眼的阳光;在白杨的脚下,从河边向远方,是一望无际的麦地。地里的麦子一片金黄,麦子上面颤抖的空气,像燃烧着的透明火焰。
    “回来了?听楚雄说,你带新客人来了,人呢?”看到李浩倡走进来,外婆问。
    “是啊,有新客人。那我带曹老师进来,大家相互认识一下。”
    老实说,曹佩璐知道在自己居住的小城有个殿堂级的大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现代美术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老人竟然是李浩倡的外婆!将近九十的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西宁外形清秀、瘦高个,衣着别有味道,很有几分影视剧里文青男主角的模样;而南山,虽然一副生意人的衣着打扮,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他淡淡的书卷气。
    和田把曹佩璐带到厨房,让她和紫琼、安歌两人认识。这两个人让曹佩璐有点意外——在荆州这个小城,居然也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曹佩璐不想去客厅坐着,她觉得四个女孩子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聊天更自然更有趣。
    安歌、紫琼在灶台、案板上忙碌的样子,一看就是熟手,做饭不是一天两天了;曹佩璐最近几年也做饭,但是和她们俩比起来,只能算能做饭、能把饭菜做熟,熟练一点也说不上来。再看看和田,应该没怎么做过饭,但是也忙着择菜、剥蒜瓣……
    听说她是医生,安歌对曹佩璐说:
    “曹姐你是医生啊!这可是我哥从前小的理想职业之一,也是我哥最佩服的一种人。他觉得,医生能把一个生命从死亡边沿夺回来,是不可思议又伟大的一件事。”
    “不伟大,太渺小了!更多的时候,面对疾病,我们无能为力……嗨,感性了,悲观了,不说这个还是说你哥的理想职业吧。那还有什么职业是你哥理想的职业?”
    “做一个远洋货轮的水手。”
    “哈哈,这个应该才是他最喜欢的!他呀,就是个喜欢到处跑的主。”和田接过话,笑着说。
    “这个理想他倒是差不多实现了,”紫琼接过话说,“长江上跑了三年船,水手是当上了,只是是在内河,不是在远洋。总算过了一把水手的瘾!”
    “哦,原来是个水手啊,怪不得皮肤有点黑。”曹佩璐小声说。
    其他三个女孩子听到她这么说,都笑了。紫琼说;
    “看看,没人不说他黑,只有他自己说:还好啊,和其他同事比,我还算白的。居然还说白,他那肤色还和‘白’字有关系吗?”
    四个女孩子又笑了。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四个人聊天却聊得很融洽。
    安歌给曹佩璐的感觉就一个字:纯。清纯的外貌和气质让人印象深刻。
    紫琼自我介绍时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深圳十年打工妹。打工妹三字一入耳,人们往往第一想到的就是那些在车间加班加点埋头苦干的流水工;工厂的那些人,不论是流水工、线长也好,还是车间主任甚至厂长也罢,都会显示出一种产业工人特有的气质。曹佩璐和这些人接触也不少,比较了解他们。而紫琼,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特别是的气质,和那些工厂出来的人完全不同。如果她在工厂打工,气质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工作的地点应该在写字楼,她的身份应该是个白领。
    最近这些年,描写南方打工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曹佩璐都很关注,加上自己的判断,她暂时给美艳的紫琼贴了这样一个标签。
    厨房和餐厅之间隔着一道滑拉门。门北是厨房,门南是餐厅。在外婆的要求下,李浩倡撤下了餐厅桌子上正用着的格子桌布,长长的西餐桌上铺上了一块深灰、浅灰相间的宽条纹桌布。
    这张西餐桌两边分别四个座位,两端各一个,总共十个座位,直到今天李浩倡也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要买这么大一张餐桌。但是,今天依然不够坐,加上曹佩璐,今天是十一个人。
    李浩倡在餐桌的一边加了一把椅子,指着那边说:
    “除了我,所以的男士都坐那边吧……啤酒、红酒和白酒都有,大家想喝什么,要安歌递给你们。”
    安歌坐在餐桌靠近厨房的一端,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酒。外婆坐在安歌对面的另一端。李浩倡坐在曹佩璐身边,左边是外婆。
    “啤酒就别喝了,刚进门就灌了一肚子,还是白酒吧。”挨着安歌坐着的楚雄,拿起一瓶白云边说。
    “我们还是喝点凉快的吧。”紫琼接说:“在厨房烟熏火燎半天了,必须有点凉快的饮料降降温。安歌,啤酒递几瓶过来……有些人,进屋只是喝酒聊天。欸,还居然冲了澡,换了衣服!好悠闲,你们几个!”
    李浩倡站起来,走到安歌边上,开了几瓶啤酒递给几个女孩子,然后拿起一瓶红酒和一个开瓶器回到座位上。李浩倡一边开酒瓶,一边问曹佩璐喝点什么。
    “我还是喝点啤酒吧。我很少喝酒,也喝不了,最多一瓶啤酒。红酒白酒,一口就倒。”
    “和我酒量差不多,我也不能喝酒。”李浩倡冲曹佩璐一笑说,“就你这酒量,满桌子只有我陪你最好。其他人,酒量都比我们大。”
    “紫琼,你们几个做饭辛苦,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待会会给你们敬酒,表示大家的感谢。至于抽空冲澡换衣服,还不是怕你们骂我们一身臭汗嘛。再说,穿一身汗巴巴的球衣陪外婆和曹老师吃饭,恐怕也不符合餐桌礼仪吧。欸——,李浩倡你怎么没冲个澡,换换衣服。虽然和田、安歌还有那什么紫琼你可以无视她们,但是外婆和曹老师毕竟和你同在一张餐桌啊!你看你,居然穿着一身汗透的球衣,居然就坐在她们两人之间!”楚雄说着说着,话题一转,落在李浩倡身上了,还顺便模仿起紫琼的口气,调侃起他来。
    “大家不说吧,我还能蒙混过关;现在你们把我放在聚光灯下,我这身汗湿的球衣,看来还真要换了。”李浩倡往外婆面前的酒杯里到了小半杯红酒,放下瓶子,站起身来,想离开座位。
    曹佩璐一把抓住李浩倡的胳膊,说;“没事没事,我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你看,人家曹老师根本不介意,那我就吃完饭后再收拾自己吧。”李浩倡旋即坐下。
    “曹老师,他们这帮孩子,一直就这样,喜欢斗嘴,你可别当真。接触时间长了,你就了解了。”外婆笑着对曹佩璐说。
    “外婆,你怎么也叫我曹老师?你还是叫我小曹好了。”
    “好吧,曹姑娘!以后叫你小曹。”外婆一脸慈祥。
    仔细回味一下刚刚楚雄的话,什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和田、安歌还有那什么紫琼你可以无视她们几个”,曹佩璐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大家面前的酒杯都倒上了酒,外婆举起自己的酒杯说:
    “十年了,难得今天大家又一次在这里聚齐!更难得的是,今天有新客人曹老师到来。为大家全部到齐,为曹老师到来,干杯!”
    “干杯——!”桌上所有的人都举起酒杯。曹佩璐以为大家要碰杯,没想到其他人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嘭”的一声响后,再举起酒杯送到嘴边。喝啤酒的人都一饮而尽,喝红酒和白酒的人都喝了一大口。
    曹佩璐也一饮而尽。
    曹佩璐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站起身,举着酒杯说:
    “很高兴认识大家,刚刚大家为相聚、为我干了一杯;现在我也为认识大家干一杯!”
    曹佩璐一口喝干酒杯里的啤酒。
    桌子上响起掌声,喝啤酒都干了,喝红酒白酒的又是一大口。
    “喝了这杯酒,曹老师,我们就把你当自己人啦。以后,你不要跟我们客气,当然,我们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南山对曹佩璐说。
    “对对对,都别客气了。肚子里一肚水,只想赶快吃点东西。我真不客气了,动筷子了哦!”楚雄向大家眨眨眼,夹起一块腊鱼块送到嘴里。
    大家也纷纷拿起筷子。
    毕竟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虽然大家口头上说不客气,但是前几轮,桌子对面的男生,几乎每次喝酒前,都把杯子举起来冲曹佩璐一笑说:
    “曹老师,你随意”。
    这几个男生,在喝酒的过程中,时常斗嘴。
    女孩子们说说服装,说说最近在忙什么,更多的是找话题和曹佩璐说话。和田一再问曹佩璐能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不喝了,或者换可乐。曹佩璐笑着说不用,自己喝一瓶啤酒还是没事的。
    身边的李浩倡喝完两杯啤酒后,杯子里再也没倒酒了,看来他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也不怎么喝酒。他似乎没什么食欲,吃菜也是漫不经心。有些菜离外婆远,他不时拿起外婆的菜碟,站起来给外婆夹菜。这个人,在外面挺会和自己聊天的,真坐在一起了,聊得却没有原来多,也聊得没有和原来一样随意自如。
    在曹佩璐眼里,李浩倡这个人聪明、礼貌,坦诚热情;大方却又有点害羞。像极了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毕业生》里的那个男主角。
    “北川哥,今天不是踢球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听你们说一句踢球的事呢?赢了还是输了,比分多少啊?”安歌问。
    “我在这方面没发言权。球队的新闻发言人是你哥哥和你楚雄哥,他们会在合适的时候向大家汇报比赛结果的。”
    简北川的回答,故作正经,还顺带调侃了李浩倡和楚雄一把,但是看着安歌的眼神,满是温柔的笑意。曹佩璐发现,那是一种兄长对小妹的眼神。
    “发言人心情好、时间也充裕的话,他还会把比赛过程中的某个片段做详细解说。”和田说,“紫琼你不知道,你走后的十来年,我几乎是惟一的女听众,偶尔,安歌和外婆帮我分担一点……”
    “柳和田,你……你……”李浩倡和楚雄几乎同时指着和田喊起来。楚雄说,“居然……用分担这个词!你有没有良心?就我和李浩倡对比赛的复述加评点,你在别处,出钱也听不到!那都是绝版孤品好不好!”
    几个女生都笑得东倒西歪,曹佩璐低下头,竭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曹老师,今天你在现场听过我和楚雄对场上的点评,凭良心说,你觉得怎么样?”李浩倡对曹佩璐说。
    曹佩璐抬起头,忍住笑说:
    “今天有幸听到二位解说,真是不错。”
    “你们听听,听听!这才是一个荆州女性应该有的欣赏水平、这才是公正客观的评价、这才是真情流露!哪像你们!”李浩倡给自己到上一满杯啤酒,接着说,“敬坚持客观公正评价他人的人!敬真实表达自己心声的人!为曹老师干杯!”
    说完,抬头一口喝尽。
    “别喝了,你的一点酒量哪个不知道,别待会还没下桌子就倒了。”紫琼说。
    “你们别斗嘴了,我还是想听听球赛结果的!”安歌说。
    “赛果?我们4:1战胜了对手。你哥是最佳射手,进了两球;我是最佳左后卫兼最佳助攻,简北川是最佳中场,长春本来也可以算最佳防守球员的,鉴于对方进了一球,我想,这次他的最佳防守就取消吧……”楚雄对安歌说,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
    “关于场上最佳,十来年了,一直都有这几个人,没什么变化。最没变化的,是你们球队的左后卫,一直都是场上最佳球员之一。楚雄,我就想问问你,每次评委有且只有你一个吧?我还注意到,你今天获得了两个最佳。最佳左后卫,最佳助攻。这人该是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十几年如一日,把那么多最佳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啊!它们不重吗?”和田接过楚雄的话,不紧不慢说完。
    桌子上的人都笑了。外婆一边笑一边指着和田。楚雄自己憋不住,也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裂开嘴笑了。
    “你们这帮同学,男生可真够惨的,简直无还手之力。”曹佩璐小声对李浩倡说。李浩倡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楚雄,别伤心!虽然和田同学说十几年来,你一直坚持不懈地把球场上最佳的帽子硬扣在自己头上,这至少证明,她一直在倾听你的唠叨。你们的点点滴滴都在她心里。看看,我们女同学还是很关心你们男同学的。哪像你们,从来不知道我们女同学的事,也从来不问谁谁最近都在做什么。”
    “谁说我们男同学不关心你们女同学!”不等紫琼把话说完,南山打断紫琼的话说,“你到深圳后,我们大家是不是一直和你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前几年都有家庭电话和手机了,我们才慢慢改打电话代替写信了。和田就不说了,我们几乎每月都有联系吧。所以,你们的动态,我们还是很清楚的。我们只是不说!”
    “那我呢?”安歌问。
    “安歌呀,还真没习惯你长大……”简北川笑着对安歌说,“你的近况我们都清楚啊,五·一假期后,你调到市体委上班了。”
    “还是北川哥最关心人!”安歌冲简北川举起酒杯,说:“北川哥,敬你一个!”
    “你们看看,我们是不是用铁一样的事实证明了我们是关心你们的?!不论怎么关心你们,你们都感受不到,真是白关心了。以后再也不关心你们了,‘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楚雄笑着,用海子的一句诗歌,陡然结束了埋怨、转移了话题。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李浩倡心里一颤,这不是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一句吗?
    海子,是浩倡最喜爱的几个当代诗人之一。他不知道别人读海子的诗歌是什么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在读海子的某些诗歌时,会禁不住热泪盈眶!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曹佩璐呆呆地看着身边的李浩倡,这个吊儿郎当的社会青年,似乎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一脸沉醉地背诵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紫琼首先加入进来,和李浩倡齐声背诵。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和田第二个加入进来。
    在自己生活的小城,居然还有这么一帮人,在聚餐的时候朗诵诗歌,还那么投入那么忘情!
    这有点像影视剧里的场景。
    但这个发生在现实里的场面,比影视剧更真实更有感染力,让人激动,让人想参与其中!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安歌第三个加入进来。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曹佩璐立即接上,大声背诵。她终于参与其中。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比其他人都大。
    西宁、楚雄、简北川和南山也一个接一个加入进来。背诵声越来越大。男生们每背诵一句,就把手里的杯子在桌子上顿一下。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到最后一句,大家不约而同停顿了一下,齐声朗诵: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嘭!”背诵完诗歌,大家一起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又是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来,我们在聚会时朗诵文学作品,少说也有几十次吧。李浩倡,今天是你第一次带领大家背诵呢。”西宁说。
    “不,这是第二次。记得高中毕业那年的六月,我们在长湖上划船游玩,他带领大家背诵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第一段。后面,他还接着独自一人背诵了第二、第三段。那天中午你在简北川家喝酒喝多了,整个下午都在昏睡。所以你不记得也很正常。”南山没有任何迟疑,接过西宁的话。
    在“十月读书社”里,南山的记忆里是最好的。
    背诵结束后,餐桌上的气氛又恢复原样。男生们的话题都围绕着明天凌晨即将开赛的欧锦赛;女孩子们相互询问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有什么好的影碟、小说推荐等等。
    虽然先前在厨房和三个女孩子有接触聊得也不错,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接触,许多话题只能浅尝辄止。餐桌上的话题很杂很广,很多话题关联着他们原来的事,所以曹佩璐和她们聊的话题并不多,更多的是听她们说话。她也注意听桌子对面那帮男孩子的谈话。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她大致知道了李浩倡这帮同学都是些什么人,在做什么。

    外婆吃完后,对大家说声抱歉,先走一步离开了餐厅。她说画室里那幅《五月的田野》在收尾,今天想把那幅画画完。
    外婆走后,西宁和南山放下酒杯,一人盛了一碗饭,匆匆吃了起来。两人吃完,对曹佩璐说声“你慢慢吃,我们先离开会,等会见”就走了。
    曹佩璐不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只能先礼貌微笑点头说声“谢谢,好的。”,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浩倡。
    “他们啊,去看外婆画画.这两人原来都是美院毕业的学生,只要来我们家,碰到外婆在画画,他们是不会放过在她老人家旁边观摩的机会的。”浩倡说。
    “怪不得,换成我我也会跟着去!常人现场观摩大师绘画的机会,毕竟不多!”
    吃完饭,李浩倡带着大家一块上自己的房间去聊天。然后打开衣柜,找了几件衣服拿在手里,对大家说:
    “我下去和安歌收拾收拾厨房,然后收拾一下自己——冲个澡。你们要喝什么,等会我带上来。”
    大家都摆手或者摇头。
    李浩倡走出房门时,紫琼也跟着走了出来。在楼梯口,紫琼赶上李浩倡说:
    “我去帮安歌收拾厨房吧。你快去洗洗,看你穿着这一身汗巴巴的球衣,我都跟你觉得难受!”

    李浩倡走出洗澡间的时候,一楼客厅、厨房的灯已经灭了,只有外婆画室里的灯光还亮着,从半掩着的房门里射出来灯光,把画室门前客厅的地砖照得通亮。李浩倡走近画室门口探头一看,外婆正画着,西宁和南山还是和先前一样,一左一右站在外婆身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外婆画画。
    李浩倡没有打扰他们,蹑手蹑脚退后几步,往楼梯口走去。
    隐隐约约,从二楼传来说话声。
    越往上,声音越清楚,原来是紫琼的声音。
    “……黄泥街人生活在肮脏污秽的环境中,吃的是泥巴、蝇子、动物死尸,喝的是阴沟水,住的是朽烂的茅草屋,到处是恶臭和垃圾粪便;人们相互之间充满了恶毒和怨恨,家庭成员没有半点温情;他们的生命状态是丑陋的,一切存在只令人感到恶心。”
    为了不打扰紫琼说话,李浩倡走到房门口并没进去,停下脚步,靠到门框上。
    房间里,四个女生坐在沙发上;简北川、杨长春坐在高背椅子上;楚雄靠在床头,半躺着,没有说话。看神态,他听得也很专心。
    长春站起身来,把烟摁灭在书桌的烟灰缸里,并没回坐到椅子上,站着说:
    “这篇小说给我的感觉和紫琼一样,作品从头到尾都是压抑,怪诞,扭曲,丑陋,肮脏。当然我们知道,这是作者在映射在暗喻,所以对于作品一系列过于直白,过于细腻的描写,也就可以接受。老实说,看完这部作品,我没看到任何美的东西!当然,文学作品没有理由一定要给阅读者以美感,它本身就承担着多重功能……”
    简北川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胳膊搭在椅子背上,微笑着听长春说话。紫琼对长春拍起了巴掌。
    坐在沙发靠床那端的曹佩璐说话了:
    “正巧,这篇小说我刚读不久。我刚看这篇小说的时候,也和你们感觉一样:丑陋,恶心。但是慢慢看,作品里也有美的体现啊——语言!我很喜欢作者的的语言。明明是阴暗甚至带着点反胃的内容,语言竟然是单纯的,就像一个观察这一切的孩子在讲故事,有着孩子般的清晰记忆,结尾和开头的片段甚至还有些温柔。……”
    和田频频点头,看来,她很赞同曹佩璐评论;紫琼则面无表情。
    曹佩璐走到书桌边,拿起一本摊开着的书,翻了一会,停住,念道:
    “‘夕阳,蝙蝠,金龟子,酢浆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这世界亲切又温柔’……这文字,很美啊!”
    这不是自己前几天看的一部小说集里《黄泥街》里的结尾吗?原来他们在讨论这篇小说。看来他们进房间发现了自己最近在阅读什么。应该是长春发现的。这么多年来,他进自己的房间,如果坐下的话,一般都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先顺手翻翻桌子上打开的的书。
    “这篇小说,前段时间我和简北川也讨论过。简北川的看法和紫琼、长春差不多,我看这篇小说时,心里的感觉也和紫琼一样,但是,我也有其他发现,即使作者在借助《黄泥街》讽刺现实世界的丑恶,因此黄泥街里的人愚昧、迷信、自私;也没减少作者对黄泥街满怀温情。许多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了,还有莫名其妙死亡的。但是还是有人在泥泞的世上打滚、挣扎,在黄泥街顽强活着的!让那些人活着,就是作者对黄泥街的温情……”和田接着说。
    这么多年来,大家品论的风格没有变。紫琼、长春还是那么犀利;而和田分,分析问题发表评论还是那么全面。
    大家早就不是十年前的高中生,踏入社会也这么多年,阅历和十年前不可等日耳语,看问题应该比原来深刻、全面。但是,现在看来阅历对这几个人评论一件事或者某种现象,似乎没什么改变!
    在心里,李浩倡也是同意和田对小说看法的,也想说几句,但是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点一支燃香烟。
    打火机点火发出的声音和火光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家一看,李浩倡手捏着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正靠在门框上抽烟。
    人字拖、蓝色齐膝牛仔短裤,雪白的短袖T恤,漆黑的短发。无论是衣着还是发型都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瘦削的脸盘,轮廓分明,无端忧郁的眼神,让人禁不住心生爱怜。这样的李浩倡,曹佩璐还是第一次见到。
    “进来啊,站那里做什么,像个苕!”紫琼向李浩倡招招手。
    李浩倡走进来,站到书桌旁。在他走进来的过程中,头发里残存水分在灯光地照射下,亮晶晶的。
    从发现李浩倡靠在房门口的那一刻起,曹佩璐觉得,今夜的他浑身上下都似乎散发出一种特别的“味道”。
    李浩倡蹲下身,打开书柜的门。书柜最底下一格,竖着、横着摆着的全是磁带,他看了看,抽出一盒磁带,放进书桌边组合音响的带仓里。立刻,房间了响起一个女人歌声。他调了调音量,直到歌声不影响大家说话又能被大家听到为止。
    “是不是在外面偷听很久了?”简北川对李浩倡说,“你也来说几句?”
    “我想说的,你们都说了。大家都看过《黄泥街》?”
    “你放在桌子上的这个集子,我在四机械厂上班时,你和南山到厂里看我,送给我看的。”简北川说。
    “李浩倡给我邮寄过很多书刊,这本书我也收到过。这个中篇的内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所以我至今还记得!”紫琼接过简北川的话说。
    “我是在大学时候读的这本个中篇,当时的感觉也和紫琼一样,觉得文章里描写的黄泥街太让人恶心了。过了几年再看,感觉又有新发现。这新发现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曹佩璐仰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床头的楚雄坐正身子,说:
    “我吧,到银行工作那天开始,或者因为时间、精力的原因,或者喜新厌旧的原因——比如爱上不能称之为手谈的打麻将——会选择性地放弃一些原来的爱好。”说道这里,楚雄故意停了一下,对紫琼眨眨眼。
    大家都会心一笑,紫琼笑出了声,指着他说,“好好好,打麻将可以称为手谈!”
    “但是,我依然没有放弃书法、阅读这两大爱好,只是读书的时间比原来少了很多;阅读的内容也比原来更有选择性或者说选择面比原来窄多了。所以现在听大家发言发多,自己讲得少。好在今夜我们讨论的《黄泥街》,那一年我也看了。你们对小说的评价,也不至于让我听起来一头雾水。
    “对一部文学作品队的看法从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以,每个人的发言都有他的独到之处、精彩之处。对作品我就不发表我的独到、精彩的评论了。
    “又但是,关于作品外的话,我还想说几句。这么多年,我们‘十月读书社’的成员,直到今天都没放弃阅读这个爱好,到今天只要有机会,还会分享对一本书、一篇文学作品的看法,这个,真好!”
    很少见楚雄这么感性,李浩倡走到楚雄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难得楚雄真情流露!”一阵掌声响起,紫琼拍手赞叹。
    “when i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ao waiting for my favorit songs (当我小的时候,聆听收音机等待着我最喜欢的歌曲)……”
    音响里传来的歌声,缓缓如流水一样,婉转而带着淡淡的忧伤,所谓的浅唱低吟应该就是这样。舒缓的歌声,像极了一个人满怀深情不疾不徐地向他人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踢球、聚餐、在聚餐中喝酒打嘴仗。聚餐结束,有人看外婆画画有人继续聚在一起闲聊,闲聊的人有时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有时坐在餐厅或者自己的房间里……
    多么熟悉的场景,高中开始直到自己上船那年,几乎每年至少要这样聚会五、六次。
    还是这栋老房子,还是这些人,还是这样相互调侃,还是这样亲密无间……
    昨日的一切重现在眼前。
    高中年代的聚会好像和今天的聚会没有差别;上船前的聚会依然和今天的聚会几乎没有差别。
    很久前的日子、不久前的日子仿佛都在眼前!日子似乎没有流逝!
    一时间,李浩倡有点恍惚!

    西宁和南山上楼来,带来了一箱啤酒,啤酒箱子里,倒插着几瓶可乐和果汁饮料。
    “看样子,是外婆画完了吧?”李浩倡问。
    南山说:“是啊,外婆手里的这幅画画完了。我们三人还聊了一会天。啤酒果汁和可乐都带上来了,待会你们看球喝。”
    足球,南山不怎么爱看,NBA的比赛他可以一场不落;至于王西宁,一般的体育比赛他都不怎么爱看。唯一例外的是,环法自行车大赛是每年必看,还喜欢看直播。在他的影响下,李浩倡也爱上了环法自行车比赛,并且变成了一个狂热的环法迷。
    房间的电视机打开了,央视五台正在播着节目,嘉宾们侃侃而谈,双方球员和球星名单、教练可能的排兵布阵等等,对即将开始的英格兰对瑞士的比赛展开预测。除了曹佩璐和紫琼,大家都被电视里的内容吸引住了,一边倒地支持因格兰。
    ?曹佩璐看看时间也不早了,悄悄和浩倡说要回家。
    “大家都在看球,我就不打扰大家一一告辞了。”曹佩璐在客厅对浩倡说。
    曹佩璐看外婆房间灯还亮着,特地进去和她告别。外婆一再邀请曹佩璐有时间过来玩。

    雨早停了。
    “公交车现在应该没有了吧,”紫琼看了看说表说,“十一点了。浩倡你陪曹老师到荆南路或者屈原路去打车吧。”
    两人拿着伞,没有撑开。空气凉爽湿润,比下午闷热潮湿感觉好多了。走在张居正街上,由于路灯的原因,满街的景色都被笼罩在紫色的光中。不时有水滴从头顶的高处的法国梧桐叶里掉落,滴在两人身上。每掉落一滴在曹佩璐身上,她就“呀”地低声呼叫一声。
    李浩倡默默撑开伞,举到她头顶。曹佩璐抬头对李浩倡说了声谢谢。
    这个人细心而体贴。餐桌上吃饭、房间里聊天很多细节都显示出来他的体贴发自内心、没有丝毫刻意为之的意思,自然而真诚。
    那天在文学院相遇,刚开始,曹佩璐真以为李浩倡是个潜入校园搭讪女大学生的社会青年。她听说,那些人猥琐且油腔滑调。可李浩倡先从容妆说起,分析她是个老师,接着和她说起“浩倡、安歌和佩璐”三个人的名字,到最后留下自家电话号码。从头到尾,浩倡留给她的是开朗、健谈和真诚的印象。
    这是个有感染力的人,有趣的人。现在,就他们俩,他应该多说说话,打破夜晚和两人间的沉默啊!可他,却默不作声。
    他的朋友像这个小城的许许多多的普通青年一样,工作着、生活着,有自己的小爱好,有自己的朋友、同学圈子。空闲的时候聚会、喝酒和聊天。每个人都个性鲜明,这些个性鲜明的人在一起,关系却又那么融洽。
    听这帮人斗嘴也蛮有趣。无伤大雅的嘲讽一下对手、吹嘘一下自己。你来我往,不急不恼。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男生从不攻击女生,这最让曹佩璐感慨。
    这些人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一直还保持着对阅读的热情,和其他小城青年比,这个真难得!最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大家在餐桌上一起背诵海子的诗歌。当时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进去。这帮人真是“有趣”,这个“有趣”表现在他们对生活保持着浓厚的兴趣——每一个人对生活都那么有热情。
    最让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小城健在的两个艺术大师,其中之一竟是浩倡的外婆。他和安歌是兄妹,那他们的爸妈是谁,又在哪里?外婆怎么不和自己的儿女住在一起,而是和他们两兄妹在一起?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不禁摇了摇头!
    “怎么啦,曹老师?”
    “没什么,想起你们斗嘴了,想到你们男生可怜,忍不住摇头叹息。你们这些人还真是一帮有趣的人。”曹佩璐换了一个话题。
    “是吗,那以后有空闲机会,欢迎你常来我们家聚会!”
    “都在周末吗?”
    “不一定。再有机会通知你,你有心情又得空就来吧。”
    “下次再给你个联系方式吧。”
    “好的!”
    曹佩璐说没想到在荆州这样的小城市,也有外婆这样的殿堂级人物,说认识外婆这样的人物是她的荣幸。由外婆说起,两人都简单地聊了聊自己的家庭。原来曹佩璐的父母是长江大学文理学院的教授,都刚刚退休不久。
    两人慢慢走到张居正街和屈原路相交的路口站住。不远处,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从南而来,迎着车灯,李浩倡举起了手……

    只有生活在长江中下游一带梅雨区的人才知道,每年的梅雨它会给城市带来什么。
    这是一个湿漉漉而又炎热的季节。天空老是阴沉沉的,整天是沥沥淅淅下个不停的雨。绝大部分时候的降雨都是小雨,偶尔中雨,很少大雨。这雨不急不徐,没有一点停止的预兆,让期盼阳光的人绝望。长时间的降雨,洗净了大地上的一切,连流淌在马路上的雨水也是那么清澈明亮。这让喜欢洁净的人心生欢喜。
    街道上的车辆疾驰而过,溅起一路水花,撑伞的行人,步履匆匆。大家似乎都想急切地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躲避这无处不在的雨水。
    也有不避雨的,那就是街道上的树。充足的水分适宜的温度让它们洋洋得意地疯狂生长。在炎热和雨水的怀抱里,它们青枝绿叶、油光水滑,显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即使雨有停歇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也不会散去。有些饱含水汽的乌云有时候会沉得很低很低,徘徊在城市的上空,让人有种伸手就可触摸到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下,视线不佳,即使白天,好多工作场合,也要开灯。
    饱含水分的空气,让人们晾着的衣物三、五天甚至一周不干。每间屋子似乎都散发出一股霉味。
    不停降落的雨滴,砸碎在建筑物、植被,裸露的街面、护城河、江津湖以及长江水面上,溅起一层细密的水雾。整个小城看起来烟雨蒙蒙,如一幅巨型的水墨画!
    这样的季节,几乎没什么户外活动。
    今年六月,如期而至的,不仅仅是六月份的梅雨季,还有四年一届的欧锦赛。这几天,李浩倡凌晨看球,白天睡睡懒觉看看书,下午或者晚饭后到外婆画室画一会画。
    西宁带的是两个毕业班的专业课,学生们的专业课高考早考了,他也没有了教学任务,到新学期开学前,他很清闲,几乎每天晚上来家里呆一两个小时,陪外婆画画聊天。
    安歌参加工作后,一直保持着一周画个一两次的画画频率。有时候,晚饭后的画室,四人各画各的画,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深夜看球的,还是李浩倡独自一人——西宁对足球没一点兴趣——他才不会赔他看球。

    周六中午醒来,李浩倡看窗外明显比前几天明亮。打开窗帘一看,天空蔚蓝一片,白花花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这是个梅雨季节十分难得的晴天。
    陪外婆吃完午饭,李浩倡邀西宁一起去城中城,到南山那里坐坐。
    相比上次南山满脸疲惫的狼狈相,这次明显好了一点。南山一看两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即迎上来,夸张地九十度弯腰。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见死不救。今天来了真好,你们两接力帮我把这幅效果图画完!”
    两人一看,原来是金手套娱乐城完工后,外墙正立面效果图。南山说了说效果图要注意的细节后,顺手把西宁按一把椅子上。椅子前是铺着效果图的一张大桌子。
    “好吧好吧,我先来!晚上我可要早点走,和外婆约好了,回去和她老人家一块画画,主要是看她老人家怎么给手头上的一幅画收尾。”
    南山瘫坐在沙发上,对两人说起工程的事。甲方提出要修改的地方不多,简直是象征性的。这样的话,预算表、施工图纸修改最迟二十号左右完成。完成后,甲方审核通过的话,就可以开工了。
    “看来,暑假要被你征用啊……”西宁嘟囔一句。
    李浩倡一听笑了。
    “李浩倡,你也别笑,到时候你和紫琼的事如果没开始,你也得来工地!”南山说,“到时候我们三人一块呆在工地……”
    “看样子要如你所愿。紫琼现在还没一点眉目。”浩倡回答。
    接近下午四点的时候,李浩倡接过西宁的画笔,坐到效果图前。他发现,画面明显比先前南山画的明亮。
    傍晚时分,李浩倡在效果图上涂下最后一笔时,太阳光线突然消失。他放下笔,走到窗前一看,原来西天已堆起乌云。
    西宁先走了,李浩倡也没食欲,不想这么早吃饭。南山只好打消了先吃晚饭的想法。
    “这些天下雨,也没到外面透透气。……我们爬城墙去吧!”南山说。
    “好啊!”李浩倡叫了一声,“走吧,老地方!”
    南山的桑塔纳2000轻盈蹿出停车场,向南门而去!
    车出南门右拐,在最熟悉那段城墙下停住。
    南山扔掉烟蒂,挽起衬衣袖子,李浩倡向他一笑,喊道“3、2、1!”
    喊完,两人冲向城墙。
    灌木丛还是那么茂密,构树还是那么多,可以抓握的东西还是和原来一样顺手,只是脚下的城墙砖由于白天下雨的缘故,稍微比原来滑一点。
    李浩倡短袖T恤、牛仔裤和跑鞋,在墙上攀爬,怎么都比衬衣、西装长裤皮鞋的南山利索。尤其是脚下的跑鞋,无论是合脚程度还是抓附力肯定比南山脚下的皮鞋强很多。
    城墙顶就在眼前,在穿越几棵构树登上城墙顶的一瞬间,脖颈突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李浩倡禁不住大声吸溜了一口气,他知道,可爱的毛毛虫和他的脖子亲密接触了一下。
    虽然两人尽力攀爬,但是两人都知道,用的时间比原来多多了。李浩倡坐在城碟上不停地吸气,似乎这样能减轻他脖子上火辣辣疼痛的感觉。
    南山递给李浩倡一支烟,点燃,然后坐到旁边的城碟上,喘着粗气。等出气平缓了,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看着南方。
    连雨乍晴的夜晚,空气闷热而湿润。微微南风从江面而来。
    城市的建设,已经让人们不能像原来一样一览无余毫无遮拦的看到长江了,高大的建筑物已经把人们在城墙上欣赏长江的界面切割的七零八落。
    在两人沉默的遥望中,夜幕慢慢降临。原本支离破碎的长江完全在眼前消失了。李浩倡发现,虽然离开了“渝勇敢168”,可是内心还是忘不掉那段长江上漂来漂去的日子!
    回城再次经过郢都路时,一阵浓郁的烤锅盔香味飘进车里。两人相视而笑,靠边停车,挤到路边锅盔店门前排队。
    这种鞋底形的烤薄饼,内裹肉馅,外撒芝麻,出炉时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吃起来面脆肉香,配一碗米粉或者面条,干湿搭配更是妙不可言。
    两人站在店门口吃了两口,又相视一笑,索性在边上找了家米粉店,坐下来一口锅盔一口米粉吃了起来。
    回到城中城楼下,南山要李浩倡去自己的房间坐坐。
    打开房间,李浩倡才知道是一间豪华套房。
    “租了多长时间?花了不少钱吧?”
    “也没花多少钱。今年第三年,每年签一次合同。租这间房,主要是接待客户,客户来了谈事、住宿都安排在这里。其他时间,自己在这里休息。”南山回答。
    客厅的书桌上,摆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散放着几块石头和刻刀。
    “现在这么忙,还刻不刻?”
    “刻!忙到头昏脑涨了,来这里安安静静刻个把小时,算换换脑子,效果蛮好!”
    这么多年,大家基本都还保留着自己的爱好。
    外面有人敲门,南山一边往门边走,一边说:
    “今天晚上要审核预算表,有些数据要做调整,我得去看看。估计是小何来叫我了……”
    开门,进来的却是紫琼。
    “我还以为是员工来叫我过去调整数据呢,没想到是你。先坐,喝点饮料吧。”
    南山一边说一边打开书桌边的小冰箱,拿出几瓶可乐,递给紫琼一瓶。
    “李浩倡你今儿晚上要在这里帮忙吧?”紫琼问。
    “该帮的忙,早帮了。下午和西宁来看他,就被他逮住了,一个人给他画了三个小时的效果图,好不容易给他画完了。”李浩倡指着南山说。
    南山呵呵笑了,肩膀一耸一耸地。
    王紫琼显然刚刚洗过澡,天生棕色的长发还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现在,她穿着针织短袖T恤和九分裤,玲珑有致曲线毕露地坐到沙发上。
    “到你家,外婆、安歌和西宁都在画画,不好意思打扰艺术家们,只好到这边来找你们。哪知道,进门第一句话,主人就是告诉我要加班。看来,没爱好、没工作的人连玩伴都快没了。还好,除了我,还有个李浩倡这个无业游民……”
    紫琼突然发现了什么,顿了顿,指着两人说:
    “你们身上怎么回事,在哪里擦了这么龌龊的印迹?”
    确实,南山身上的白衬衣,有明显的灰色和绿色长条状污迹,再看看自己,发白的牛仔裤上也是。这明显是刚刚在攀爬城墙时,在构树里穿行留下的痕迹。
    “刚刚爬城墙了,城墙上的构树擦的嘛。有的人还被构树上的毛虫蛰了。我去冲凉换衣服,然后到那边去加班,你们两个就在我这里看电视聊天,十二点我回来接你们宵夜。”
    说完,南山拿着几件衣服进了卫生间。
    南山草草冲了个澡,加班去了。
    紫琼拉李浩倡坐在沙发上,站起来一看,右脖颈处果然一大块皮肤红肿着。
    紫琼禁不住伸出手指一摸,刚一接触,李浩倡猛吸一口气,吓得紫琼缩回手指。
    “擦药了吗?”紫琼问。
    “擦什么药,这个有药治吗?不都是这么硬扛着吗?要是知道有什么药能治这个,我早在药店买了。”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这肯定要擦药啊。你不知道什么药治这个,那你不会问药店的人?现在下去买点药也不迟啊,也总比不治强多了。”
    “算了,懒得下去。”
    紫琼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怎么,你要走啊?”李浩倡问。
    “买药,给你买药。”

    紫琼带着一塑料袋东西回到房间,看见李浩倡正盯着央视五台。
    “洗洗去吧,最少把脖子那里用花洒冲一冲。”紫琼说,“洗干净了涂药!”
    在卫生间用花洒冲脖子并不怎么顺手,李浩倡T恤几乎都被弄湿了,走出卫生间,他直接脱下了上衣。
    紫琼拉李浩倡坐到沙发上,然后紧紧挨着他坐下,打开塑料袋,掏出里面的瓶瓶罐罐和医用棉签,开始往他脖子上涂药。先是一阵水剂,然后接着涂抹一种有浓郁植物味道的药膏。膏药里应该有薄荷成分,涂在皮肤很凉爽。在涂抹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
    李浩倡闻到了紫琼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这气味绝对不是香水味、洗发水味或者沐浴露的气味。这气味没有其他几种气味浓郁,但是却能在其他气味的层层包裹下顽强突围而出。
    气味让李浩倡有种别样的感觉。
    “好了。”紫琼放下手里的棉签说。
    “紫琼你给我涂的什么药?好清凉。”
    “绿药膏。”紫琼说,“来点更凉快的!”
    说完,鼓起腮帮子,向李浩倡的脖子长长吹了两口气。
    气流掠过脖子,药膏下的皮肤明显感到更强的凉意。
    李浩倡不习惯和外婆、妹妹以外的女人挨这么近,更不用说对方还鼓起嘴巴给自己吹气了。
    为了摆脱这无所适从的感觉,李浩倡想站起来、走开,拉开和紫琼的距离。
    紫琼正准备吹第三口气,没想到李浩倡转头起身,脸颊、嘴角和下巴从她鼓起的嘴唇上擦过,她嘴里含着的一大口气,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紫琼的嘴唇炽热而柔软。
    长这么大,李浩倡还从来没有和年纪相仿的异性这样亲密接触过。他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李浩倡站着没动,紫琼坐在沙发上也没动;两人也不说话,房间陷入沉寂。
    见气氛一时有点尴尬,李浩倡走到沙发边,拿起T恤一边穿一边说:
    “这T恤湿了,没法穿了,我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你是留在这里等晚上南山接你宵夜还是……”
    “人家南山那么忙,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紫琼没等李浩倡说完,接过他话,“我们回你家吧,我来的时候和安歌说好了,今夜不回家了,和她聊聊天。”
    两人并肩走在荆中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可李浩倡觉得,这聊天和先前的聊天有点不一样,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从前面球场路路口传来的嘈杂声很大,里面夹杂着电视播放声。路过路口,李浩倡往里看了看,步行街上好多店铺没有关门,门前摆着大屏幕电视机,每个电视机前都围着一圈人。电视机屏幕里不时闪现出足球比赛的片段和解说员端坐演播室的画面。李浩倡知道,那是电视台在对今天凌晨的赛事进行回顾、评点——不弄点节目,观众怎么熬到明天凌晨看直播。
    球场路是条特色步行街。每家店都经营着市面上很少看到的商品。这里的店开门早,关门迟。很多店特别是冷饮店,夏天凌晨两三点才关门。
    其实,在李浩倡和紫琼身后最多距离两百米的荆中路上,陈楚雄穿着T恤、牛仔短裤加人字拖,晃荡在人行道上。由于职业原因,穿便装的机会少,只要休息,他总是怎么舒服怎么穿,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夏天夜晚。
    此时的他心情有点不好,觉得今天对妻子的态度确实有点过。
    事情还得从周五说起。周五下班后,他心里想着的还是早点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和父母,可邀约电话来了两、三个。都是贷款客户的电话。贷到款的,感谢他最近在贷款上给予的帮助,邀他周末一起坐坐;正在申请贷款的,也说想邀领导一起坐坐,向领导汇报一下企业最新经营情况,看符合不符合贷款条件。
    对已经贷到款的,他回答一切按流程办事,不必谢他,到时候按时还贷,就是对他最大的感谢;对正在申请的,说周一一定到对方企业看情况……
    总之,他一一婉拒。
    没想到的是,一辆车直接停在他回家必经之路上,上周在农行贷到款的王老板连拉带拽地把他弄了上去。
    王老板做甲鱼养殖,规模大,效益相当不错。上次贷款,是为了扩大规模。楚雄和他接触了几次,看出这个人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实干家,没怎么犹豫,给了他六十万的贷款。
    王老板真没想这次贷款不仅时间短,而且过程也特顺利。和银行打交道这多年,第一次见到银行放款这么快,也第一次见到这么实在为客户办事的年轻主任。
    他真心实意地想对楚雄表示一下感谢,联系了不下十次都被楚雄拒绝和躲过。今天,他只好出此下策。
    既然今天这样“碰”上了,楚雄反而觉得蛮好,两个人正好聊聊。
    酒桌上客套的开场白过后,楚雄真心诚意向王老板说了自己的心里话。首先,他今天和客户在一起吃饭就是违规,和吃多吃少无关、和酒席档次无关,总之接受客户请吃就是违规。第二,上笔贷款,他也是按流程办事。王老板效益好,在银行信誉好,给他贷款,是很正常的操作。第三,以后王老板按时还贷就是对他最好的感谢!其他任何一种表示感谢的行动,都是让他违规犯错误。吃完这顿饭,不要安排其他节目,安排了,他也不会参加。周末回家陪老婆孩子。
    王老板见楚雄话说道这个份上,向他不断拱手,然后说:
    “陈主任,什么都不说了,一切都在酒里。我们今天不谈工作,只谈喝酒。以后,我在银行里的事,你怎么说,我怎么做。还有,按时还贷,积极还贷!”
    然后连王老板连喝三杯。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楚雄和王老板都有点醉了。
    楚雄被王老板司机送回来的时候,快十二点了。
    妻子见他回来,只是要他快去洗漱,早点休息。自从他担任信贷副主任以来,妻子也习惯了他早出晚归,所以也没多说什么。
    洗漱完毕,妻子以为他会上床睡觉或者和自己说会话,没想到,他却在客厅看起了球赛直播。妻子在房门口喊了他几次早点休息,他只对妻子挥挥手要她先睡。妻子又问他,是不是忘记明天两口子带孩子回她娘家看望的事了。他一听,还真忘记了。
    “怎么可能忘记!看球绝不耽搁明天看望外公外婆!”他嘴里却这么回答。
    中午被妻子叫醒。起床后匆匆赶到老丈人家,午饭扒了两口,直接又倒下睡了半天。下午睡到自然醒,吃完晚饭三人回家。
    瞌睡睡好了,精神精力也恢复了。一路上,楚雄都逗着孩子玩,精力充沛,和在丈人家判若两人。
    看到他这样子,妻子数落了他几句,无非是:去我娘家不愿去;去了也只是睡觉,和丈人丈母娘没几句话;这一出我娘家门,就生龙活虎了……
    楚雄也知道,妻子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要真是那样的人,他们两也不会结婚。她只是对他最近这段时间晚归、晚归又半夜看球有点不满。就这事被妻子唠叨两句也正常,他也能理解。
    可自己回话,一出口却是,“你别东扯西拉行不行!你现在就会胡搅蛮缠!原来善解人意的你哪里去了?”
    后面是不可避免你来我往的一通吵。
    回家后,在父母面前,两人只好闭嘴。洗漱后回房间,两人又顶了几句。
    为了避免继续吵下去,楚雄打算到李浩倡家去坐坐。出房门时,妻子一把拉住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李浩倡家。
    “去李浩倡家行,读书社的同学都行。就是不能和有些人去玩。他们想方设法邀请你,陪你吃饭打牌,还不是看到你有权放款。”
    “那也是没办法,偶尔吃一次饭打一次麻将,我心里有数的!还有,这话也就在家里说说啊,别在外面乱说。唉,总觉得你现在喜欢瞎操心,还蛮唠叨。”
    懒得听老婆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楚雄带上门,快步走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妻子交代的也没错啊。自己当时的态度确实不对。
    一楼外婆窗口、二楼李浩倡窗口都亮着灯,看来,浩倡和外婆没出去。
    上楼到李浩倡房间,李浩倡正和紫琼坐在沙发上说话。李浩倡看着电视屏幕,紫琼看着李浩倡的脸。
    房间气氛似乎和往日有点不同!
    紫琼看李浩倡的眼神和前几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紫琼喜欢上这哥们了?如果紫琼真喜欢上这哥们,看这哥们的眼神,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喜欢上了!
    “我就说总会有个人来陪我看球的。今天果然就等到了你!”李浩倡一下子站起来。
    “他们一个都没来过?再说,你也没邀请过大家吧。”
    “他们一个也没来过。北川值班狂;长春和你,每天上班,还有老婆孩子要陪,就算周末休息,也不好喊你们俩。南山更忙,再说,他也不喜欢看足球;西宁就更不用说了,艺术家更不爱看这个……”
    两人正说着话,电话响了,李浩倡接听。嗯嗯几声后,就挂了电话,然后对楚雄说:
    “你老婆的电话,问你到我家没有。说看球不要喝酒、不要大喊大叫打扰外婆。”
    “有老婆的人就是幸福,走到哪里,关怀就追到哪里!”紫琼说。
    “那你想关怀的人找到没有?”楚雄问。
    “没找到。”
    “那就再找!我建议在同学中找——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什么啊!还肥水……楚雄你嘴巴能不能不要这么贱!”
    “好好好,清水,清水!在这污水横流的世界,我们最亲爱的鲜于紫琼同学,就是一股清流!这样说是不是更好?”楚雄哈哈大笑。三人聊到快十二点的时候,紫琼熬不住了,离开他们两人,到安歌房间睡觉。
    等她真正躺下来了,却又没了睡意。睁着眼,直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在南山套房里,李浩倡的脸和她的嘴巴碰触后,李浩倡的反应完全出乎自己到的预料。按李浩倡、南山和楚雄三个人的个性,他们对这事的反应应该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比如夸张地跳起来、比如故作突如其来幸福状,然后油嘴滑舌地说些话,把这事很轻巧地掩饰过去。当时自己没说话,就是等李浩倡说话,看他说些什么话把这小尴尬掩饰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一时不知所措。呆在那里半天没出声。最后才磕磕巴巴说要回家洗澡换衣服什么的,拿起那件湿透的T恤往身上套,才掩饰过去长时间两人无语的尴尬。
    看来,李浩倡虽然和南山、楚雄一样,喜欢逗女孩子开心,也会逗女孩子开心,但也仅仅是停留在嘴巴说说这个层面上。真遇到刚刚发生的这类事,却手足无措。
    看来,他和女孩子应该还没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想到这里,紫琼对着天花板,露出一个黑夜里谁都看不到的微笑!

    第二天醒来,窗外依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傍晚时分,紫琼来了。外婆招呼紫琼到她画室去坐坐。李浩倡在画室接着画上周五开始的一副油画。
    外婆、紫琼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从手里的咖啡说起,说到现在的天气、说紫琼在深圳的日子,说外婆在南洋的旧事……
    两人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笑声。
    在紫琼和李浩倡上楼时,外婆对紫琼说:
    “没事的话,就来家里玩。你和浩倡暂时都没工作,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也不会那么无聊。”
    周三下午,紫琼和李浩倡、外婆依然坐在画室聊天喝咖啡。快五点时候,李浩倡起身去做饭,要紫琼吃了晚饭再走。哪晓得紫琼听李浩倡这么说,却不满意了:
    “外婆,您看,还有这么说话的人。留我吃晚饭就留我吃晚饭,说什么吃了再走。我说走了吗?我只要是下午来,每次都是和安歌约好了,晚上不走的。您看他这么说,不是赶我走吗?”
    “别理他!他赶你走,我和安歌留你就够了!”外婆左手拿起紫琼的一只手,右手拍打着她的手背,笑着说。

    择菜、剥大蒜,被紫琼剥夺了大厨大权的李浩倡,在厨房只能做做这个。忙完手里的活,李浩倡点燃一支香烟,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紫琼忙碌。
    很多年来,靠在厨房门框上看这个厨房里的人做饭,是他觉得最温暖的时光之一。在这个厨房里长期做饭的两个女性外婆和安歌,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
    此时,在厨房里忙碌的是紫琼。宽大围裙挂在身上,围裙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后背上,在她走路、切菜和炒菜挥勺的时候,腰身在宽松的围裙里显得细长而柔韧。
    老实说,紫琼是个漂亮女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原来也就是觉得她漂亮而已,今天看到紫琼运动的腰肢,让李浩倡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紫琼安排的最后一个菜是洋葱炒鸡蛋。洋葱切到一半的时候,她已是泪流满面。一直靠着门框静静看着紫琼默默忙碌的李浩倡,利索地打开吊柜,拿出一包卷纸,扯下一大段,想往她手里递。可一看,她手里水淋淋的。
    是直接给她揩去眼泪水,还是把纸给她自己先擦手然后揩眼泪?李浩倡略微一迟疑,紫琼大概是等不及说话了:
    “傻站着干什么,手里拿着纸,不会揩啊?快点啊!”
    紫琼向前走了一步,两人的脸几乎要碰上。
    李浩倡举起纸,在紫琼的脸上擦起来。他自己都知道,擦拭的力度掌握得不好,不是重了就是轻了……还好,紫琼只是睁大眼睛,微微昂头盯着天花板。
    安歌到家后,先和外婆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往厨房走,她想去给李浩倡帮帮忙。她进餐厅正碰到李浩倡在给紫琼揩眼泪。
    哥哥笨拙的样子,紫琼姐微微泛红的脸色,在两人周围显示出一种不自然、害羞、亲密和略微紧张的强烈氛围,就像此时弥漫在厨房里的洋葱味一样浓郁。
    回画室叫外婆到厨房吃饭,安歌把看到的、感觉到的轻声告诉了外婆,外婆把右手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对安歌眨了眨眼睛,说:
    “美好的事物,让它自己成长,我们在一旁静静欣赏就够!”
    安歌笑着点点头:
    “嗯!”
    随后,两人会心一笑!
    周五下午,和紫琼一起来的是长春。见到长春,李浩倡有点诧异:
    “轮休还是旷工?怎么不上班呢?”
    “还不是怕你一个人看球无聊,特意来陪你看球嘛!”长春顿了一会接着说,“没旷工,从今天中午开始,公司生产又要停一个星期,也不想在修理店呆,到你这里坐坐。”
    “那好啊,我来联系下他们几个,晚上我们一块吃饭,看看球。”李浩倡说完,到厨房拿上几瓶饮料,三人上楼。
    楚雄的工作,外勤比较多,时间自由。接到电话后不久来了。北川值班、南山审核预算表,两人没法走开。
    西宁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吃完了饭。李浩倡和紫琼在厨房收拾,其他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聊天。
    等李浩倡、紫琼收拾完到客厅,外婆和西宁早已进画室画画去了。楚雄和长春见两人来了,也起身告辞,说早点回家陪老婆孩子。
    “都走?不是说陪我看球的吗?” 李浩倡问。
    “白天三人在这里陪你半天了!球赛今天就不陪你看了,决赛那天一起约在哪个酒吧看吧。”长春一边说一边和楚雄向外走。
    “紫琼,不走吗?回家正好有伴,和南山一起走。”楚雄问。
    “今天不走了,和安歌约好了的……”

    长春和楚雄两人撑着伞,向东走上城内环,楚雄对长春说:
    “看出来没有,紫琼已经喜欢上李浩倡了。”
    长春正想对楚雄说这个发现,没想到对方先说出来了。
    “高中时,他们俩关系就不错啊。紫琼到深圳这些年,他们俩写信、电话联系得也频繁。应该远远超过和其他人的关系吧。现在这样,我觉得是水到渠成。楚雄你发现没有,现在是李浩倡到哪里,紫琼就到哪里。一起到厨房做饭,吃完饭了收拾碗筷、餐厅和厨房,步步紧跟。紫琼最近看李浩倡的眼色都和刚刚回来不一样了。可李浩倡这傻哥们,好像还不知道紫琼喜欢上他了。”
    长春观察得很仔细。
    “看他那样子,我觉得也是!要不,我们提醒他一下?”楚雄问长春。
    “那就算了,除非他是个傻子!”
    在笑声里,两人走到荆南路上。流水的街道,像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子,反射着满街的灯光,明亮炫目。

    楼下的画室里,外婆和西宁在画画,安歌趴在外婆的圆桌上,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自从安歌到市体委后,回家伏案工作的时间比原来在体校的时候多。
    李浩倡这几天没有兴趣画画,在画室坐了会,洗澡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吊扇,然后选了盘磁带,按下循环播放键,半躺在沙发上看书。
    有人敲门,李浩倡懒得起身,喊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紫琼,她随手关上门。
    李浩倡坐起身,握着书往边上挪了挪。
    “冲澡了?头发湿漉漉的,怎么不揩干?”紫琼坐到李浩倡身边,伸手摸了摸李浩倡的头发。
    “湿漉漉?有点夸张吧,最多算有点潮湿。”李浩倡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洗头不揩干头发,长期这样,对身体不好。你等等,我下去拿个干毛巾给你擦擦。”
    湿润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乌黑发亮。紫琼站在沙发前,左手插进李浩倡的头发,不停抖动打散,右手拿着毛巾跟着左手一路擦过去。
    坐在沙发上的李浩倡,在紫琼地擦拭下,脑袋随着她的动作轻微前后晃动。本能地,紫琼的身体前移了一点,让李浩倡的脑袋抵在自己的胸腹上。
    原来紫琼身体是这样一种柔软!这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有香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更有一种微微酸甜的味道,他知道这是她的汗味。也就是这味道,让他迷醉。
    “紫琼,我不习惯……这样……”李浩倡头后仰,离开了紫琼的胸腹。
    “李浩倡……”紫琼声音颤抖着小声叫了他一声,然后挨着他坐下,双手依然捧着他的脑袋。
    “嗯……?”李浩倡睁大眼疑惑地看着她。
    紫琼没有说话,她呼吸急促,脸赤红着逼近,然后她的双唇像燃烧着的一团火焰,覆盖到李浩倡双唇上。在两人嘴唇碰触到一起的那一刹那,浩倡像被烫到一样,轻哼了一声!
    紫琼的嘴唇吮吸着李浩倡的嘴唇,一吸一放,节奏分明而有力。有时,她会含着李浩倡的嘴唇,用她的舌尖左右飞快地扫刷着他的嘴唇。
    李浩倡的身体随着紫琼的扫刷一阵阵颤栗!
    她的舌头抵到了李浩倡的牙齿,舌头上的力度似乎告诉李浩倡,它要深入。李浩倡顺从地张开,紫琼的舌头像一条鱼,迅速游了进去。到他的嘴巴里。
    她的舌头不断变形。不同的舌形配合着顶、扫等动作使用,组成了一系列的“舌语”。在这舌语的循循善诱下,李浩倡开始回应,不一会竟然举一反三。
    不论男女,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最聪明的学生或者根本就是无师自通!
    李浩倡对她的舌头充满好奇。有几次,李浩倡把她的舌头吮吸进自己的口腔,用牙齿逐渐加力咬压,慢慢感受她舌头渐次呈现出来的柔软、回弹和韧性。
    不知不觉,在接吻过程中,两人都加大了力度。好像要更加深刻地去感受接吻的滋味!
    李浩倡终于知道了,接吻原来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两人终于分开了嘴唇!
    李浩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嘴唇。看看紫琼,她脸色红润,好像有一种晕光笼罩在她脸庞上,眼睛湿润而迷朦,完全是一种迷醉神态!
    一时间,两人无话。
    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作响,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房间湿漉漉而闷热的空气,组合音响面板上的指示灯,忽明忽暗随着音量的大小跳跃着。
    音响里的背景音乐若隐若现,隐隐约约传来的是《加州旅馆》现场版的超长前奏。
    在音乐声里,两人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我把毛巾放回卫生间去!”紫琼小声说着,站起来向房门口走去。
    李浩倡没有回话,只是呆呆看着紫琼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等她走到房门口,伸手握向门锁把手的一瞬间,李浩倡腾身而起,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紫琼转过身来,仰头、双眼直视着李浩倡。李浩倡捧起紫琼的脸,低下自己的头。
    这次接吻,比上次更狂热。在这个悠长的过程中,李浩倡明显感到紫琼的身子开始发软,一次又一次向下滑落。
    李浩倡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加大拥抱的力度,最后不得不把她完完全全抱离地面。
    紫琼的身子越来越软,到后来简直软若无骨,像一股流水。李浩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抱不住一股流水的,他必须把她放到一个什么地方才行。
    李浩倡抱着紫琼,走到沙发边。他想的是放下紫琼,两人一块坐到沙发上。可等他放下紫琼时,紫琼并没有坐稳,而是一下子躺倒在沙发上。在倒下的过程中,紫琼依然噙着浩倡的嘴唇。
    猝不及防的李浩倡轻哼一声,下嘴唇被拉到极限,“啵”的一声从紫琼嘴巴里弹回。
    紫琼坐起身来,满脸通红,捧着李浩倡的脸有点害羞地说:
    “弄疼你了吧。对不起……。”
    原来,紫琼还可以是这样的紫琼:主动、热烈、霸道又娇羞,和平常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这种全新的体验,真是太神奇了。
    “嗨,在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紫琼松开双手,轻轻拍了拍李浩倡的脸颊。
    李浩倡伸出双手,捧起紫琼的脸,盯着她的双眼说:
    “做我女朋友吧!”
    紫琼点点头。
    紫琼把头靠在李浩倡的胸口,双臂环绕着李浩倡的腰,听他的心跳。突然,她抬起头,贴着李浩倡的耳朵问:
    “什么时候起了让我做你女朋友的念头,刚刚还是以前?”
    “你给我脖子上涂膏药的那个夜晚……”李浩倡回答。
    紫琼抱住浩倡,两人缓缓倒向在沙发,再次陷入新一轮的迷醉和狂热中。
    热吻和抚摸已不能满足李浩倡隐隐约约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新欲望。他想更深一步了解紫琼身体。
    他的双手慢慢伸向紫琼的胸脯,刚到胸口,紫琼立即松开紧紧抱着他身体的双手,迅速过来攥住他的双手拿开。
    被紫琼从胸前拿走的手,还是回到原来的位置,放到紫琼的腰间。李浩倡的双手,从紫琼衣服的下摆伸进去,贪婪地抚摸她细长柔韧的腰肢。
    紫琼的皮肤太光滑细腻了!李浩倡在抚摸时减轻了力量,他怕自己一双粗糙的水手手磨破她娇嫩的皮肤。
    李浩倡卡在紫琼腰部抚摸的双手,偷偷地变化了一下手势,除了两个大拇指还按在紫琼小腹下的髋骨上外,其他八根手指插进紫琼的裤腰,紧紧贴到她的臀部!
    探究紫琼身体的想法,已经在心里生成,李浩倡难以放弃。
    紫琼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腹部瞬间用力鼓起,让身体和裤腰一下子卡紧了李浩倡的手背,使得它们难以向下深入。
    紧绷的臀肌和腰部的肌肉相比,又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李浩倡还想往下一点。他的手像两只小野兽,拼命向前拱。总在这两只野兽用力的同时,紫琼也会更用劲地鼓起腹部,牢牢卡住它们!
    几次三番以后,紫琼松开李浩倡的唇,扳着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坐起来。紫琼撩了撩那些散乱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通红的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啦,你?”李浩倡问紫琼。
    “你还问?!”紫琼左右开弓,在李浩倡肩头打了几拳头
    李浩倡傻笑着不好意思低下头。
    静了一会,紫琼说:
    “我想下去梳梳头,洗个脸,然后回家。”
    “回去干什么,不是和安歌说好今天住这里不走了吗?!”没等紫琼说完,李浩倡打断她的话问道。
    “要回去!”紫琼口气坚决。
    李浩倡见紫琼这么坚决,有点蒙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紫琼抱住李浩倡的脑袋,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李浩倡,从恋爱开始,到结婚,这是条好长的路。在这条路上,相恋的人,每走一步,都会领略不同的风景。只是,在这条路上,男孩子走得总是比女孩子快。你不能拖着她踉踉跄跄地跑,那样,你会很累,她也会跑得很吃力,甚至会摔跤受伤。请你等等你的女朋友,让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赶上来,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享受每一步的美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即使自己刚刚从热吻里分开,脸还没有完全退烧,听完紫琼的话,李浩倡还是感到脸“腾”的一下更热了。
    “我明白了。”李浩倡小声回答。
    两人在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脸,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没有和画室的人打招呼,悄悄走出大门。

    雨点砸在门前街道的青砖上,溅起的水花,比南山和楚雄走得时候大得多,密得多。
    两人各自举伞,并肩而行。
    从张居正街东街口到荆南路的内环,距离不过一百米。
    在行走的过程中,紫琼不由自主慢慢向李浩倡靠近。李浩倡渐渐举高自己的雨伞,直到紫琼完全钻到自己的雨伞下。紫琼收起雨伞,一只胳膊伸过来,揽住李浩倡的腰;李浩倡也伸出一只胳膊紧紧搂住她的肩头。
    李浩倡停住脚步,那只搂着紫琼肩头的手,摸到她的脸,微微用劲把她的脸扳向自己的脸。紫琼仰脸迎上,两人燃烧着的嘴唇再次粘到一起。
    在漫天密集的夜雨里,雨伞简直是一顶超大的蘑菇,蘑菇下的两个年轻人像一对紧紧抱着的甲虫。这两只甲虫,刚刚跌入到一个看不见的蜜罐里,狂饮着罐子里一种叫恋爱的蜜汁!路灯,像一个浅紫色的毛玻璃球,光线幽暗,堪堪照亮脚下的蘑菇和蘑菇周围的一团路面。宽厚高大的城墙,满是绿色植被,雨落在上面,沙沙作响;它遮拦着城外水上公园耀眼的霓虹灯光和喧闹声,给城内的人一个静谧的夜……
    回家后,李浩倡才发现右肩那块湿透了。他悄悄到卫生间脱掉上衣,也没有到画室和大家打招呼,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有点猝不及防,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发生的一切是在预料之中。紫琼留在自己唇上的味道还在,人却已经离开!
    安歌敲门进来找紫琼,看到李浩倡呆坐在沙发上抽烟,满屋的烟味。安歌问李浩倡紫琼哪去了,李浩倡头也不抬回答说回去了。安歌走近李浩倡,看了看,觉得他没说假话,不是在逗她的样子。她看见哥哥脸有点红,神态也和往常不一样。她开始逼问,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或者开了过火的玩笑气走了紫琼姐。
    李浩倡只是摇头。紫琼又问了几遍,李浩倡还是摇头。
    “她怎么就走了呢,和我招呼都不打一个……”
    安歌自言自语离开了房间。

    周六一大早,紫琼接到安歌的电话。在电话里,安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自己只顾画画,没陪紫琼姐,弄得原先说好留下的客人半夜跑了,真是对不起!还说,今天再来,她一定好好陪陪紫琼。
    等安歌说完,紫琼告诉她,今、明两天自己有点事,估计没时间到张居正街五号了,下周一,一定来。
    十点多的时候,李浩倡的电话打过来,问紫琼有什么事,需要两天处理?紫琼不想和李浩倡说假话,只好直接告诉李浩倡说:
    “李浩倡,是安歌告诉你说我周六周日有事的吧?告诉你,我没事,我只想让你和我自己冷静冷静,走慢点!”
    “好吧……”李浩倡在电话那边回答道,听口气情绪有点低落。
    昨夜,紫琼主动亲吻李浩倡拥抱李浩倡,她知道自己做了多久的准备、鼓起了多大勇气——她害怕自己的表白失败。庆幸的是,对自己和李浩倡之间十几年的感情,她没判断错!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她渴望爱情更渴望婚姻。但是,自己从小看到的的爱情和婚姻远远不是书上和影视剧里看到的那般美好,甚至,有点让她害怕。
    自己的爸妈,就是例子。
    荆沙棉纺厂组建的时候,机修骨干来自河北邯郸,纺织操作师傅来自上海。其实这些师傅、骨干绝大部分都是一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爸爸是从邯郸来的机修骨干,妈妈是上海师傅。厂花妈妈和“荆棉三帅”之一的爸爸恋爱、结婚,曾经羡煞多少人。
    可是,从记事起,爸妈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到最后,一般都是爸爸摔门而出,留下妈妈抱着自己哭泣。
    到自己读初中时,爸妈吵架后,爸爸还是摔门而出,妈妈却不哭了,她会坐在自己身边,告诉自己说,以后找爱人,千万别着急,慢慢处,慢慢看。几乎每次结束语都是这样:
    “有些事,男女朋友可以做;有些事,只能夫妻做。不然,吃亏的是自己!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不明白没事,和男孩恋爱的时候一定要明白!姑娘,姆妈说的话,侬要记牢在心里哦!”
    还没来得及恋爱,自己就明白了这句话。那时,自己已在深圳了。
    在深圳,她看到太多来之五湖四海的青年男女——大部分是同事,也有在那边认识的熟人——恋爱也好、排遣寂寞也罢,匆忙就走到了一起。
    他们走到一起的标志,是搬到同一间出租屋,欢天喜地地过起同居生活。但是,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没往前走远。
    吵架、打架,一拍两散,算是最普遍的分手,堕胎然后离婚的不少见,扔下孩子、配偶玩失踪的也不稀奇。
    跑得太快,真的会摔跤。
    这些活生生的例子,有点吓到紫琼。从那时候起,她在心里就有了个想法:以后找男朋友,不论多喜欢他,也得多观察观察他,绝不能被他牵着跑。哪怕这个人是原来认识的熟人!
    昨夜,如果自己不走,李浩倡能控制住他自己的吗?对他的进攻,自己能抵挡多久?即使体力能抵挡住他的进攻,时间一长,能保证自己从心里不放弃吗?雨夜的张居正街五号,只要她呆在那里,李浩倡和她,彼此会成为对方一个不可抗拒、巨大的诱惑。
    好在,自己最终没有陷入诱惑,李浩倡虽然不舍,在自己的帮助下,也抗拒住了诱惑!

    中午将近一点的时候,画室里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李浩倡提起话筒靠到耳边:
    “你好!”
    “是我呀,李浩倡!”原来是曹佩璐。
    “哈,是曹老师啊!这是你的手机号吗?”李浩倡有点惊喜。
    “是啊,这是我手机号。家里的、单位的座机总没这个这个联系起来方便。”
    “那次分别后我一直在想:曹老师什么时候给我新的联系方式呢?结果今天终于等来了这个宝贵的手机号。”李浩倡没有掩饰自己的等待。
    “是吗,一直很期待新的联系方式?”曹佩璐问。
    “肯定的啊!曹老师,还记得八号我们的约定吗?三十号,一起看欧冠决赛啊。”李浩倡说。
    “记得啊,所以今天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到那天了联系我。”
    “到那天我们定好了看球的地点,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如果打不通电话,我就到医院或者学校去找你!”李浩倡说。
    “你知道我在医院哪个科室吗?你知道我在学校哪天有课吗?你又怎知那天我是不是在家休息?你又知道我家在哪里?……”曹佩璐在电话那边一连串发问,还小声笑了。
    “是啊,那些还真不知道。”李浩倡说,“我现在在想一个问题,你看,在医院,我们自然叫你曹大夫;在学校,自然叫你曹老师。那像我这样的社会青年到底是叫你曹老师还是叫你曹大夫呢?”李浩倡问。
    “你怎么开心怎么叫。曹老师曹大夫都可以;你叫我名字也行,你比我小,叫我曹姐我也不反对!”曹佩璐回答。
    “好吧,我还是叫你曹老师。”李浩倡说,“我喊曹老师喊顺口了。”
    又聊了几句,曹佩璐才挂了电话。
    “又是大夫又是老师的,”外婆问,“谁呀,曹姑娘吗?”
    “是啊。她是医院的大夫,也是长江大学职工医学院的老师。”
    “曹姑娘,不简单!”外婆冲李浩倡微笑着说。

    周一下午,李浩倡光着上身,头朝里趴在床上迷糊着。其实他很想进入梦乡,但是睡不着。听声音有人推门进来,李浩倡翻身一看,进来的是紫琼。
    紫琼坐到床沿,伸手按住李浩倡的双肩。李浩倡猛然伸手,一把把紫琼搂住到自己的怀里。
    虽然只两天没见面,两人都有种强烈的久别重复的感觉,不论是接吻还是抚摸,更加迫切热烈!
    李浩倡坐起身来,捧起紫琼的脸,仔细看着。
    除了外婆和安歌,现在,面前这个女孩子是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人,十多年来不管自己承认与否,她一直藏在自己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和她交往的点点滴滴,李浩倡都记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点滴是他温暖而甜蜜的回忆。
    十年前,她乘车离开三岔路长途汽车站,车窗内她双眼噙泪的脸,一直深深印在他脑海里。那次分别留给自己的只有担心、不舍和自责。
    回来这些天,她给自己的不仅仅是快乐,更有甜蜜和周五夜让人战栗的幸福……
    周五的雨夜前,她只是自己的同学,一个时常惦记的人;雨夜后,她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老实说,他不知道女朋友到底和女同学在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同。单单此时,他看到紫琼的感觉完全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多了一个强烈的感觉:亲切!
    想和她亲热,想和她亲近,想把她当作亲人!对,亲人!
    这也是我的亲人!
    一阵又胀又热的感觉直冲李浩倡的鼻子和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抖动变形。李浩倡知道,那是泪水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怎么啦,怎么流泪了?你个傻瓜!……”紫琼一边亲吻着李浩倡,一边慌乱地用手擦拭着他流出来的泪水。

    下午,不论和紫琼上街购物还是在厨房做饭,李浩倡显得与平常有点不同。本来话不多的人,变得话多了,尤其在菜市场,居然和摊主们砍价砍得不亦乐乎;回家路上提了满满两手的食材、牛奶和其他饮料,走路依然轻快,边走边和紫琼聊着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厨房切菜,菜刀在砧板上发出的声音急切而有韵律,切出来的菜,不论是片还是丝都均匀而整齐。
    总之,不论做什么,都透露出他发自内心的愉快和轻松。
    不论安歌和外婆怎么挽留,晚饭后,紫琼还是走了。送走紫琼回来,安歌一把抓住李浩倡的手,拉到外婆面前说:
    “老实交代,是不是和紫琼姐好上了?”
    “无可奉告哦!”
    “外婆,你看哥哥,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小气,什么都不和我们俩说了。”
    “安歌,还是我前天告诉你的话,对于美好的事物,我们静静地欣赏就够了。不急,总有一天,李先生会告诉我们的!”

    周二晚饭后,李浩倡送紫琼出门坐公交车。紫琼手里拿着雨伞,却并没撑开。一出门,紫琼右胳膊就挽上了李浩倡的左胳膊,紧紧挨着李浩倡,两人并肩而行。
    “紫琼,出门前,安歌对我说,你这两天太反常。说原来只要她开口挽留你,你一定会留下来,现在她和外婆留你都留不住,说这个太反常!”
    “她们怎么说不要紧,只要你不说我反常就行!”
    出张居正街,上东门内环南行到荆南路。右拐大概五十米,有一个公交车站,站名叫张居正故居站。这是西行进城的第一个公交站。在这个站台右手斜对面,也就是路南,也有一个公交站,那是东行离开古城的最后一个站。
    两人走到路南的站,等公共汽车。
    雨夜的公交站台,人不多。
    远处,一辆闪着车灯的7路车减速驶向站台。
    “回家了,早点睡觉。凌晨的球赛直播,没必要吃了晚饭就一直等着。上个闹钟,到点起来看。”上车前,紫琼叮嘱李浩倡。
    “我试试,睡得着就睡!到家了,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李浩倡挥手对车门口的紫琼说。
    李浩倡看着7路车闪着车灯一路走远,直到消失在九龙桥另一头的夜雨里。
    很难得,早晨醒来时,没有听到窗外的雨声,但是窗外的天依然阴沉沉的。
    李浩倡有点心烦意燥。为了压抑住这种情绪,他走进画室,坐在外婆身边,接着画前几天开始的一副油画。
    前面的一个多小时,很顺利,画到背景远山上的一小片白杨树林时,李浩倡遇到了麻烦。那些黄透了的白杨树叶,在深秋阳光地照射下,应该显得很明艳。李浩倡几次调出来的颜色,总是达不到自己预想的效果。
    他知道,再试几次,自己只会越来越烦躁。画画本来就是用来压制自己烦躁情绪的,如果适得其反,那就没必要了。
    “出去走走吧,不要强迫自己!”外婆似乎看出了什么,走到李浩倡身边,摸着他的头说。
    看看画室外,没有下雨,天色也似乎比早上明亮。李浩倡点上一支烟,慢慢顺内环走到城外九龙桥上。
    有风从南边吹过来。头顶那些低垂的乌云,快速分裂着、淡化着,来不及向北方飘飞很远,一会就消失在空中。撕碎这些乌云并把它们抛向远方的,是南风这只巨大且无形的手。
    那些更上层的乌云,它们是不会动的,还是一如既往地笼罩在大地上空。偶尔,有一块小块天空,乌云相对薄一点,和周围的天空相比,这块天空,明亮很多,似乎马上会有阳光透过来。
    这块明亮的天空,也许会存在几分钟,也许存在几小时。如果等待阳光从那里破云而出,只会让人绝望。
    从九龙桥下来右拐,是九龙渊公园的凤鸣广场。一根粗大高耸的石柱屹立其中。石柱顶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石雕。
    李浩倡走到广场东南角的一个商亭,想给紫琼打个电话,想了想还忍住来了。然后买了瓶“活力28”水,顺着北京西路,向沙市方向走去。
    连着荆州东门护城河紧挨着北京西路右手边的,是荆沙河。河两岸,绿树掩映,花草丛生。河上,众多各种造型古朴的桥连接两岸。
    天气好的时候,河两岸树荫下,多是散步休闲的人,孩子的笑声撒满两岸。此时,荆沙河两岸,几乎看不到行走的人。
    看着眼前宽阔的马路、辽阔的天空,李浩倡越走越快,有时候,还跑上一段。
    走到沙隆达广场,在一个小商亭,李浩倡还是忍不住,打通了紫琼的电话。

    走进“00餐馆”,李浩倡一眼就看到了紫琼,她正坐在餐馆窗边的一个餐位上。
    紫琼看桌子对面的李浩倡,和前天见到的不一样。眼里没有渴望,那种一见到就要把她拥入怀里热吻的渴望。浩倡说话也少,她说几句李浩倡才懒懒地回一个“嗯”、“是啊”和“哦”之类词。
    紫琼问几次他到底怎么啦。他只是摇摇头,说,没怎么。
    问了几次,紫琼也懒得问有了。看着对面这个低头无语的男人,她突然想起高中那两年。那时候的李浩倡,不是有时呆坐在自己座位上或者“大本营”某个角落里,默默无语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怎么还是和原来一样,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呢?
    李浩倡知道,自己的情绪影响了紫琼。
    其实,很多年前,准确说,初三下学期,自己已被诊断为严重的神经衰弱。发病应该是在上学期的冬天。严重失眠和情绪失控折磨自己一个冬天后,几乎崩溃的李浩倡在外婆的陪同下,走进了荆州医院……
    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治疗。治疗的结果,在他看来,就是没有结果。失眠和情绪大起大落几乎还是和治疗前一样。后来,他偷偷有意思地停过几次药,几次停药的时间不等,或者几周,或者几月。结果停药的日子里,病情和吃药时一样,也没加重。
    上船三年,除了开始几周吃过一点药后,后来再也没吃过。事实证明也没什么事,除了情绪低落不好控制外。
    你杀不死我,我也不加强进攻。李浩倡和疾病似乎都向对方妥协了,达成了一种默契。
    这么多年,李浩倡也习惯了神经衰落。
    睡不着就睡不着吧,看书,画画,想干什么干什么,除了第二天人有点精神萎靡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后果。
    至于情绪变化,它带来的好处好像还要多一点。遇到情绪高涨的时候,画画、写文章、辩论和踢球,有如神助,常有神来之笔。
    情绪低落的时候,李浩倡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觉得做什么都毫无意义。整个人只想呆坐在某处,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
    那时候,李浩倡最怕的就是有人来和自己说话,或者见他呆坐不动、一副落寞的样子,来问他怎么回事。
    即使他在心里多次告诫自己好好回答大家问话,可最终结果,要么是不理人家让别人尴尬离开;要么是几乎吼叫着回答“我没事”让对方落荒而逃。
    事后他会去道歉,大家也会原谅他。时间一长,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大家永远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李浩倡很想告诉大家真相,解除大家的疑虑。只是,在他看来,向他人说自己的病啊、痛啊的不是男人所为。所以,即使大家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他也不去解释。
    现在,他当然也不想向紫琼说什么。
    出门前,他想见到紫琼,在金凤广场商亭边,他也想给紫琼打电话约个地方见面,但是怕自己的不良情绪会影响紫琼,忍住了。到沙隆达广场,他还是忍不住,拨通了紫琼的电话。他想,和紫琼在一起,自己应该开心起来。原来遇到这种情况,只想一动不动地呆在一个地方。现在,他想和紫琼呆在一起。
    李浩倡在情绪低落时找到自己,他肯定想在自己这里找到慰藉。但是奇怪的是,他见到自己,眼睛里并没有那种渴望和迫切。不要紧,回到李浩倡的的房间,他会高兴起来、兴奋起来的。
    “吃完饭了,我和你一起回城里。”打定主意后,紫琼对李浩倡说。
    回到房间,李浩倡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一进房间就抱住紫琼。等了一会,见李浩倡没有动静,紫琼主动上去,抱住李浩倡吻了上去。
    有回吻,有拥抱还有抚摸。但是,李浩倡的回应没有热情。最明显的是,李浩倡的嘴唇没有前几天的火热。
    情形并不是紫琼想象的那样。她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李浩倡。
    “紫琼,对不起!我想躺会,你留在这里,我们晚上一起出去看球,今天是欧锦赛决赛。等会楚雄会联系我们大家的。”李浩倡的口气里满是歉意。
    “你睡吧,我在这看会书,陪你;闷了,我就到画室找安歌。”
    紫琼吻了吻李浩倡,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回到沙发上。
    李浩倡上床,拉过毛巾被胡乱盖住自己的胸和脸,然后翻了一个身,双手抱胸、屈膝侧卧。

    傍晚,楚雄来了电话,说晚上一块到“红姐私房菜”吃饭。放下电话,李浩倡拨通了曹佩璐的电话。
    “终于等到你电话了。是约好今天一起看球吗?在哪里?”听曹佩璐的口气,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先到园林东路‘红姐私房菜’吃饭,然后再找个看球的地方。你知道那个餐馆的位置吗?”李浩倡说。
    “知道……”
    “好吧,那现在就出发吧,‘红姐私房菜见’。”李浩倡挂断电话。
    曹佩璐是最后一个进包间的人。她进包间时,大家热情和她打招呼。李浩倡也对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像硬挤出来似的,很生硬,然后表情木然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和田连连招手,要她坐在自己身边。
    楚雄和南山依然是最健谈的两个人,大家闲聊斗嘴,笑声不断。席间气氛一直不错,和上次在李浩倡家聚会几乎一样,除了没有背诵诗歌。
    曹佩璐发现,还有一点和上次不同,那就是李浩倡的情绪。前几次见面,李浩倡给自己的印象是个热情、开朗和健谈的人,极具感染力。可这次,完全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刚刚通知自己参加聚会的电话,语气平淡,说话没一点感情色彩,好像那个电话,只是约定的一个电话,他不得不打!他还匆匆挂了电话,似乎有点不耐烦。老实说,当时放下电话时,她甚至都不想参加聚会了。
    紫琼坐在李浩倡身边,不时和李浩倡小声说着什么。李浩倡除了偶尔点点头或摇摇头外,不怎么说话。
    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紫琼看李浩倡的眼神有点特别,那是掩饰不住喜欢上李浩倡的眼神。那时候,看李浩倡傻乎乎的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现在呢,莫非李浩倡和紫琼关系有什么发展,李浩倡在紫琼面前,故意装出一副对其他女孩子冷淡的样子?
    直觉告诉曹佩璐,这种可能也很小。
    “李浩倡今天怎么啦,闷闷不乐的?”曹佩璐小声问西宁。在这帮同学里,这个发小应该最了解他。
    “他呀,一直就这样。一年总有些时候,脾气臭得要死,不理任何人。人家关心问一下怎么啦,他还嫌人家烦;动不动还吼上一声‘别管我’。小时候,他都好好的,到初中不久,突然就这样了。我们这帮人谁没被他吼过?臭脾气过后,他还知道给大家陪不是,这还不错。后来,大家也见怪不怪了,再碰到他这样,不闻不问,他想怎么就怎么,随他去!”西宁几乎是贴着曹佩璐耳边说。
    看到曹佩璐越来越疑惑的表情,西宁接着说:
    “曹老师,怎么,不相信我说的?你问问和田。”
    “曹老师,还真是这样,他就那臭脾气!我们都习惯了。”和田低下头,小声对曹佩璐说
    吃完饭,闲聊一会,大家说起看球的地方,最后选择到便河西路的糖果酒吧。一是这个酒吧离吃饭的地方近,二是小城可供选择的大一点的酒吧也不多。
    闪烁刺眼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泡沫翻滚的啤酒和扭动的身躯,永远是迪吧最主要的元素。
    曹佩璐看到李浩倡趴在台位上,从冰桶里抓起一块冰放到自己嘴里嚼起来,那完全是一副百无聊奈的样子。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台位,走进舞池。
    台位上只剩下李浩倡。以前,他也曾经下舞池跳过几次,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跳舞给他带来什么乐趣。如果说跳舞算一项运动的话,就这些在迪吧里扭动的舞蹈和足球、羽毛球比起来,运动量也太小了。看到那些在舞池狂扭身躯忘情摆动脑袋的人,他感到有点不真实——这能给自己带来快乐?。
    曹佩璐回到台位休息,没看到李浩倡。
    不一会,紫琼挤到台位边。
    “刚刚怎么没看到你?”曹佩璐冲着紫琼的耳朵喊道。
    “李浩倡跑了,我追到大门口,没追上他。这人,真是臭脾气!”紫琼贴着曹佩璐耳朵回答。
    “他不是臭脾气,他应该是……”曹佩璐硬生生吞回了想说的话。
    “曹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紫琼在台位对面冲曹佩璐喊道。她的声音还没传过台位那不到半米的空间,大厅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早将它淹没!

    进入七月,一连几天的晴天,宣布了梅雨季节的结束。
    梅雨结束后,江汉平原的夏季进入另一个模式:晴热高温。
    碧蓝如洗得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而炽热的太阳高悬天空烤着大地上的一切;东南季风从遥远的太平洋而来,强劲而燥热。
    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气温就能蹿到三十四、五度;除了下雨天,每天的最高气温都在三十八、九度甚至四十度。这样的天气,即使坐在屋子里也会汗流浃背,户外活动更是挥汗如雨!
    这个季节下雨,绝大部降雨都是暴雨,电闪雷鸣,猛烈狂暴。雨来得猛去得也急,绝不拖泥带水。不会像梅雨季节的雨,绵绵不绝,让人对晴天的到来绝望。
    这是个火热的季节,这是个狂暴的季节。总之,这是一个江汉平原人又爱又恨的季节!
    七月的早上九点,对于小城人来说,已经很迟了。正准备起床的李浩倡,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好……”。
    “一听你这声音,就能想象到你睡眼惺忪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床上!这一个月的梅雨,让你长霉了没有?这好的太阳,出去晒晒吧!”原来是西宁。
    “好啊,出城吧,走到哪里算哪里!是不是叫上他们几个?”
    “你以为大家都像你是无业游民。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他们哪里有时间。”
    “倒也是……也别那么肯定。前几天你和南山来外婆画室小坐,他不是说和蹇老板的事都忙完了吗?他应该有时间,叫上他这个自带小车的车夫。”李浩倡说,“我来给他打电话。”
    南山接到李浩倡的电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正要找你和西宁呢,等着我!”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
    车出东门,南山问到哪里去,西宁说,方向盘在你手里,走到哪里算哪里。目的地无所谓,吹吹田野的风,看看广阔的田野风景才是目的。
    “天天憋在城市里,看着湿漉漉的城市,都快憋出病来!”西宁说。
    “那好,顺着路走,走到哪算哪!”南山踩了一脚油门,车明显地向前一蹿。
    车顺着江津路,穿过市区,越过南北向的东方大道继续向东。
    和东方大道平行的,由西向东依次是深圳大道和上海大道。东方大道、深圳大道和上海大道之间,是工业开发区,那里除了大片的厂房就是被围挡圈起来等着开工建设的空地,偶尔会露出些没被征用的农田。
    估计这些农田的主人等着田地被征用为工业用地,早就对在这些农田种庄稼不怎么尽心了,因此这些农田里的庄稼长得马虎而萎靡。
    车过上海大道,继续向东。
    “南山,什么顺着路走走到哪算哪,这明明是往你家开嘛”西宁说。
    “我也没拐弯,车一直顺着路在开。能回家那就回嘛!”南山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乡村小镇。车进小镇,南山明显放慢了车速。
    “不错啊,南山!看这街面的样子,比我上船前又繁华热闹了好多。”李浩倡车着脑袋,向两边张望。
    “嚯,青云楼!好古风的名字!”李浩倡看到街面上的一个酒楼名,大声赞叹道。
    “送赵侍御归上都
    ——岑参。
    骢马五花毛,青云归处高。
    霜随驱夏暑,风逐振江涛。
    执简皆推直,勤王岂告劳。
    帝城谁不恋,回望动离骚。”
    南山大声背诵岑参的诗,背诵完后,转过头对后排的两人说,“这就是‘青云楼’的出处。”
    “我觉得是你给人家找的出处。也许酒楼老板武侠小说看多了,随手在小说那些青云楼、黑风寨什么的名字里借用了一个。”西宁说。
    “这是岑参的故乡,诗人的故乡!我们这个镇的人,只要是上过学,哪个对岑参的诗不是倒背如流!镇名岑河的由来,也和诗人有些渊源。能孕育这等诗人的土地,文化底蕴丰厚呢!”南山一副骄傲的样子。
    “好好好,文化底蕴丰厚。小镇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李浩倡调侃。
    “哈哈哈,你还别不服气!小镇还真是人杰地灵!知不知道小镇内衣、婴幼儿服装工业很发达?知不知道它是全国著名的内衣、婴幼儿服装生产四大基地之一?北川姐姐也是做内衣和婴幼儿服装的,据说在我们镇将近三百家厂子里,产值利润名列前茅。……这几年乡镇企业是越来越红火,国企和集体企业却江河日下。你们看看,市里原来在全国有名的企业,哪一个不是在走下坡路甚至奄奄一息!喜忧参半啊!”说到后面,南山语速明显变慢。
    “兄弟,这不是你操心得了的事。握紧方向盘,向哪个方向开、目的地在哪里才是你现在要操心的!”西宁说。
    车出小镇,景色迥异。
    二、三十前,江汉平原地区,为了改沼泽、湖泊为良田,开挖了数不清的大小人工河。开挖这些排水渠出来的泥土,堆在渠边,有的根据交通需要,被修整成了公路。现在开车走的省道就是这样一条公路。
    公路修在渠的南边。渠两岸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
    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坦荡如砥的田野。沟渠纵横的田野里,目之所及,全是茂盛的水稻苗。远远近近,高大的树木簇拥在一起,围成一个个高过田野的绿色岛屿,那是散布在田野里的村落。偶尔,绿色岛屿里会露出一角灰墙或者红瓦。
    “停车,停车。就在这里停车吧,吹吹这田野里的风!”西宁喊道。
    三人下车,面向南方站立。
    强劲的东南季风,一阵阵地从田野里掠过,满地的秧苗,在阵风里弯下腰又抖动着直起身子,像是在风里快乐地舞蹈。舞蹈中,秧苗的叶子相互摩擦着,发出细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这些舞蹈者在窃窃私语。
    头顶的白杨,满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有人说树是大地和天空的信使,不论它们有声还是无声,都默默或者喧闹地帮大地和天空传递着什么话语。对此,李浩倡深信不疑。
    燥热的风鼓荡着身上的衣服,噗噗作响。
    强劲的南风里,有来自田野里水稻土特有的味道。
    南山对这田野是再熟悉不过了。家乡的田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味道。多年前的暑假,他曾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在水稻田里背着沉重的塑料药筒,趟着水打过农药。
    “广袤、平整是我们这里田野最主要的特征,笔直的人工河密布其间,这是典型的改造后的湖区水乡!”西宁说,“过几天再来,好好画一幅油画!”
    “过几天来画?估计今年夏天你是没机会了!今天正想和你们两个人说件事呢!这事其实早就和你们两个人说过了。”南山掏出烟盒,一边给两人递烟,一边说。
    一听这话,李浩倡马上明白了,说,“我就知道,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心甘情愿地自带小车当车夫,肯定有事。现在终于开口了。说,是不是和蹇老板的事谈妥了,要开工了?”
    南山笑了,说:
    “什么终于开口了!说话不是要讲究个时机嘛,现在西宁既然说到了几天后的安排,我就接过来顺着说嘛。是的,八号也是就是后天和蹇老板签合同,十八号举行开工仪式。我不想等到十八号,签合同了就干活,九号进场。你们两人原先答应给我去做施工现场管理的,现在这话还算数吧?也不会让你们俩干很长时间,八月下旬,我那两个同学会来接替你们两个。他们现在在一个大学办公楼的装修工地上,那个工地八月中旬必须完工。完工后,他们休息几天再过来,正好接上我们这个工程。”
    “好事啊,没问题!最近画不成,那就八月下旬再来画嘛,无非水稻比现在长得高点,其他基本没什么变化。你什么时候开工我什么时候到。”西宁说。
    “这个……我得看自己的心情和某老板对我的态度。心情好、某老板对我也恭敬的话,我勉强可以考虑帮他搞搞现场管理。”李浩倡说。
    “我态度好得很!来来来,先把烟点上。”南山拉着李浩倡和西宁,转身向北,背着风,艰难地点燃了三人的烟。
    “兄弟,现在这烟,将就着抽。待会回城,本人定当成条的好烟奉上;中午嘛,镇上青云楼小酌几杯,以表我恭请兄弟两人到我公司屈尊就驾一月有余的诚意。”
    一听青云楼,西宁和李浩倡都笑了。李浩倡说:
    “西宁,你觉得他这态度怎么样?我觉得这态度不错!我们还是帮他几天吧!”
    西宁笑了笑,没有回答李浩倡的话。三人走到路北,并排向河席地而坐。
    水面显得很宽阔。两岸白杨映在宽阔的水面,水波树影,纷乱不止。
    “合同签得怎么样?”李浩倡问。
    “字面上看,这次合同签得不怎么样。”南山深吸一口烟,说:“首先缴纳百分之十的保证金;工程按进度付款,完成工程一半结算百分之十五的款,完成百分之七十,再结百分之十五的款,全部完工,再结算百分之二十的款,验收合格后,结算剩余的百分之五十。验收、决算在一个月内完成,完成后立即按决算金额结算。”
    李浩倡一听,觉得这个合同南山有点吃亏。忍不住说:“真不怎么样!算上你缴纳的保证金,那就是说,你给他蹇老板做完整个工程,他才付了百分之四十的款。这也欠得太多了吧……验收、决算倒是很迅速,这个再迅速也没用啊,毕竟完工时,他们才付了一小部分款。工程完工,不算保证金,付个百分之七、八十还差不多!甲方欠得太多,到时候不好掌控。”
    “南山,李浩倡说得有道理,你还是要谨慎点!”西宁仔细听完两个人的对话,对南山说。
    “还好,这个蹇老板是有实力的。他来沙市我到武汉,来来往往不下十来趟,相互间,还是有些了解的。在武汉,他的产业还不少。只是现在流动资金稍微有点困难,估计年底就会得到解决。他也口头保证,只要流动资金得到解决,完工一半就付一半的款,全部完工付百分之八十的款。甚至可以撕毁现在的合同,按他口头答应的重签装修合同。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工程,我做了不少,打交道的老板也不少,一般还不会看走眼。再说,做什么没有风险?风险越大,收益才越高啊……没事的!”
    说完,南山扔掉手里的烟蒂,张开胳膊,举起手掌,拍打着左右两人的肩膀。
    即使吹着风,汗还是不停地从全身冒出来。
    “气温越来越高了,是不是回屋里休息。屋子里总比外面还是凉快点。”西宁往南山老家方向指了指。
    “不回去了。要是我们三个到家,老爹老妈怎么也得弄顿丰盛的中饭吧。鱼塘捕鱼、骑车上街买菜,这热的天,够他们受的。”
    “对对对,”西宁连忙说,“没考虑到这一块。那就……‘青云楼’休息一下,顺便吃个午饭?”
    “我觉得你这个提议很好,”李浩倡说,“赵总,我们走吧!”

    在“青云楼”吃完饭,西宁首先提议回家。
    “不行啊,这上半天,除了在田野里听赵总给我们安排了七、八月份的工作外,好像什么事也没做啊!也不对,我们不是说吹吹风嘛,田野的热风还是吹够了的。但是,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啊……”李浩倡说。
    “到长湖去游泳吧!”西宁说。
    “可以。活动活动身体。不过,长湖的水太过平缓,游起来没劲。我觉得还是去江里游泳。现在是长江汛期,江水冲击力大,游起来更费体力更能活动身体。”李浩倡来精神了。
    “李浩倡,你还真是在船上做了几年水手,说起话来口气都不同了。那就去长江游吧,横渡长江。我和你赌一次,后上岸的输一条烟!西宁也可以跟着玩玩。”南山也来劲了。
    三人上车,回市区。路上,南山说马上开工,其他事都安排好了,只有粗沙这个事还没联系,说下水游泳前,去江边沙场看看。
    盐卡码头西边不远,是沙场。远远地,可以看到江边砂石场上的沙堆。这些沙堆,像小山一样的一个接着一个,延绵在江边。
    在江堤上的柳树下停好车,三人走进了砂石场老板的办公室。看来南山和沙场老板很熟,两人见面闲聊几句后说到正事。南山先说了下工程的情况,然后说到用沙的事。沙场老板说还是和原来一样,要沙提前一天打电话,根据用沙量,安排大小不同的车,当晚送到施工现场。沙场老板最后送三人出门,说了一句:
    “赵总这么年轻,生意却做得这么大!佩服佩服!”

    三人坐在车边的树荫下抽烟。
    七、八月的长江,是一年中江面最宽阔的时候。眼前江面,不断涌动的浪头,推起一个个耀眼的凸起。这些浪头你不知道它们何时何地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何时何地消失。西方的江段,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银灿灿一片,江中行驶的船只,在阳光和江水的反射下,周围的轮廓都模糊得厉害,虚化成一个个黑色移动的团块。远处正在修建的长江大桥的桥墩,在江面也只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江面上的天空似乎显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辽阔。可能是雨后空气特别洁净的缘故,对岸埠河小镇上的那些建筑物,历历在目。那些看起来和指甲盖差不了多少的民居上的红瓦,明艳无比。
    李浩倡走下江堤,蹲下身,把手伸入水中,清凉、不断涌动的江水,一漾一漾地,每次都好像要接触到挽起的衬衣袖口。
    南山和西宁也走下江堤,蹲到左右,把手放入江水。
    “嗯,温度不错!怎么样,马上开始?”南山问道。
    “可以啊,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李浩倡对南山说,“手机给我,我给紫琼打个电话。”
    南山疑惑着打开手包,掏出手机递给李浩倡。
    在电话里,李浩倡交代紫琼买一条烟,什么贵买什么;然后再买三条游泳裤,打个车,到长江轮渡。
    南山一听买烟就笑了,笑着说:
    “看样子,这是比赛完就颁奖啊!”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一
    三人在轮渡口东下水时,紫琼也发动南山的桑塔纳2000,缓缓向轮渡口驶去。她要到对岸江堤上,往东开上个三、五里路,接他们三个上岸。
    看着这三个人在七月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下水横渡长江,紫琼摇摇头,骂了一声“三个疯子!”
    刚入水时,李浩倡感觉江水略微有点凉,不过十来秒钟,也就快速就适应了。江北岸向南二百米水面,要尽快游过去,因为这块是主航道。三人下水后奋力游过这个距离,才放缓速度。
    三年里,李浩倡一直在长江里漂来漂去,几乎没有什么消遣。除了看书、在黄昏时分坐在船头的甲板上吹吹口琴,再就是在船靠码头后,和同事在长江里游泳。
    刚开始和同事们游泳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来的耐力、速度和技术都让李浩倡望尘莫及。仅仅两年后,不论是耐力、爆发力和技术,他和船上的任何一个同事比都没有了差别。在荆江这样的江面横渡长江一个来回,真的像一位伟人说的那样,“胜似闲庭信步”了。
    “感觉怎么样?不行的话,我们先休息一会。”李浩倡大声喊道。
    李浩倡这里所谓的休息,是指那些游泳技术熟练的人,采取仰泳或站立的姿势,用最少的摆腿动作,仅仅保持自己漂浮在水面而不是前行。由于仅仅用来保持漂浮,摆腿力度和幅度都很小,动作间隔时间也长,所以耗费不了什么体力。
    “还没有差到这一步!”南山在李浩倡左边回答。为了表现体力充沛,他加大了划水的动作,胳膊高高扬起。
    “少说话,浪费体力!”西宁在右后方喊道。
    一艘巨大的游轮从三人北边顺水而下。从外表看来,这是艘豪华游轮,可能是刚刚做了装修,外表的油漆新鲜而明亮。船甲板上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走动。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突然,南山吼叫出一句歌来。
    清凉的江水,无遮无挡宽阔的江面,常常让在江里游泳的人心旷神怡,继而兴奋。浩倡也唱起来: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千九百九啊,……”
    三人的狂呼乱叫引起了游轮上乘客的注意,他们开始向三人指指点点。不一会,有乘客从船舱里走出来。其中有些乘客还拿出照相机开始拍照。这更刺激了三人的表演欲望,三人一边追随游轮向下游去,一边更加卖力地嚎叫这首歌曲。
    更多的相机举了起来,即便是离得不近,李浩倡依然可以看到闪光灯闪烁不止。其实,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天气,闪光灯是不起一点作用的。
    不知道是三人给游客助兴了,还是游客给三人的横渡助了兴,反正耽误了三人不少的时间。等游轮远去,他们才回到既定的方向上来,继续向南岸进发。
    游过水面三分之二距离的时候,南山不说话了。江岸越来越近。李浩倡目测了一下,离江岸大概还有两百米。他朝身后喊了声:
    “加油啊,冲刺的时候到了!”
    后面两人没有回应,划水的速度也没加快。看来,这两人是没什么油可加了。
    李浩倡上了岸,坐在江堤的斜坡上,看着两人随着江水的涌动,一上一下地沉浮着,缓慢向岸边靠近。
    横渡这么宽阔的江面,又是在汛期,接近靠岸时,横渡者体力已经消耗得很厉害了。有些人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最后几十米往往是凭意志力硬撑下来的。
    两人的体力似乎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特别是南山,落后西宁将近二十多米。李浩倡有点担心,站了起来,紧张地注视着两人。
    李浩倡站起来注视江面的样子,被南山看到了。他觉得今天横渡落后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李浩倡担心,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他加快了划水的频率,手臂越划越快,最后终于赶上西宁,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岸边。李浩倡伸出双手,一手抓住一个,把两人拉出水面。
    南山一屁股坐在堤岸的斜坡上,低着脑袋喘气。西宁站在一边,把右手插入自己密集的长发里,不停地掸着头发里的水。
    “骨头缝里的力气都用完了吧?”李浩倡看着南山抖动的双腿,问他。
    “哪里啊,肌肉有点酸,抖动抖动,恢复一下。”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算了吧!你这是体力枯竭最直接、最形象的外在表现。”
    “事实胜于雄辩!我也懒得和你争。现在用事实说话,你看看,还动吗?”南山不愿承认自己的体力早已透支,竭力控制,停止了抖动。
    可是,没到十秒钟,他的双腿又始抖动起来,他改变了一下坐姿,可是不争气的双腿还是更加厉害地抖动起来。一旁的西宁也忍不住,和李浩倡一起哈哈大笑。
    南山也憋不住爆笑起来。笑完,说:
    “要是现在有根烟抽就好了!走,我们上堤,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小店,去买一包烟。”
    “现在你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泳裤了,拿什么买啊!?”李浩倡又笑了起来。
    “嘿嘿嘿,还真是呢!”南山也笑了。
    李浩倡接着调侃:“还不承认自己的体力已经枯竭,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比我说的还要严重,你已经到了体力透支的第二阶段了。思维混乱、意识模糊。”
    “你就胡说八道吧。”南山摆摆手打断李浩倡的话。
    “你全身只有一条泳裤了,请你告诉我,你怎么买烟?这不是思维混乱是什么?等到了第三阶段,那就是身体各器官功能开始衰竭,生命也就随之结束……”
    西宁拍打着南山的肩膀,两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南山向李浩倡不停抱拳拱手,要李浩倡饶了他。
    调侃完了,三人慢慢爬上江堤。上了江堤才知道,他们这次横渡东漂得比较厉害,上岸地点起码在埠河小镇以东两公里不止。看看江堤东西两边,没看到一辆汽车,更别说南山的小车了。
    伟岸的江堤南边是一望无际的棉花田。江堤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有骑自行车和摩托车带着喷洒农药工具的农民路过。躲过一天最热的时段,农民们开始出来喷洒农药。虽然三人这样光着身子,可他们见怪不怪——横渡长江的人一年到头都是,即使是雪天,也有冬泳者露着红红的皮肤,在江堤上换衣服。
    江堤下面,紧挨着农田的空地上,稀疏地点缀着小块的树林。三人连忙下堤。找了最近的一处树林,钻进树荫里。
    三人站在树荫里,眼巴巴地望着渡口方向,等着南山的车出现。
    一会儿后,南山首先坐在了地上,等了没几分钟,西宁也坐在了地上。看来,横渡长江对两人体力消耗不小。
    “李浩倡,你体力好,你站着,看着堤上。这紫琼也是,怎么还没来呢?”南山有点疑惑。
    “紫琼肯定早到这边了,只是不知道我们具体上岸的地点,她应该也在找我们。”
    约摸二十分钟,李浩倡终于看到南山的车,缓缓从东边而来。李浩倡举起右手,摇晃着跑向堤顶。
    紫琼靠边停车,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小树林。
    “看看你们两个的狼狈样!坐地上,张着个腿,脑袋垂在腿之间,一副精疲力尽的造孽样,真像两条丧家之犬!”紫琼说。
    “我们两个就是这样一副模样?紫琼,我觉得你描述有问题。我们的样子,最多是疲劳而已!哪里是丧家之犬那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只要斗嘴,南山就来精神。
    “不是吗?这大夏天的,钻进荒郊野外的树林里躲太阳,是有家的样子吗?”
    “好好好,是丧家之犬。还是先让三条丧家之犬喝点水吧。”南山一边说一边接过紫琼手里的塑料袋。
    三人一口气喝光自己瓶子里的饮料,南山迫不及待地撕开紫琼新买那条烟,坐在地上大口吸起来。
    “不对啊,这烟好像是我的吧。怎么有些人没打招呼,自己就抽起来了,比抽自己的烟理所当然心安理得!”李浩倡今天游泳赢了,怎么调侃南山都有理由。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这是你的烟。我借一支抽还不行吗!?西宁,你也看见了,今天幸好只赌了一条烟,就受如此奇耻大辱。要是赌点别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南山坐在地上只摆手。
    “哦,原来这条烟是你们的赌注啊!横渡长江就是为了一条烟?你们几个疯子!”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西宁拍着南山的背作安慰状。
    李浩倡从车里拿来三人衣服,放在地上。
    “紫琼你先上去把车启动,空调打开等着我们。我们换完衣服就来。……我们换衣服你可别偷看啊!”南山说。
    没等南山说完,紫琼就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偷看?这是你的爱好吧。就你那身材,还值得偷看?”
    其实,南山从高二开始就照着书本有计划的练身材。胸肌、腹肌、三角肌都有模有样,整个身材还是不错的。
    紫琼背过身向江堤上走去。
    因为担心江堤上偶尔路过的行人,三人一边嘟囔着“快快快”一边都在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脱掉湿漉漉的游泳裤换上内裤。这个过程迅速而忙乱。南山提起左脚向内裤里穿的时候,右脚站不稳,跳了几下,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草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说的没错吧,早说你体力透支,还不承认?看看,换条内裤,也摔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的一条腿,完全支撑不住你整个身体重量了……”李浩倡不依不饶,继续拿南山体力透支说事。
    江堤半腰传来紫琼压抑不住的咯咯笑声。
    西宁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南山嘟囔着,索性坐在地上,飞快地把两只腿穿进内裤,一提内裤跳了起来。
    “不服老不行了!还是你们年轻人体质好,现在我正式承认,老赵的体力大不如以前了!”
    三人上车,南山坐到副驾位置,看见紫琼还在抿嘴而笑,忍不住了:
    “还在偷笑?是不是偷看到了什么?”
    紫琼扭头看了看他说:
    “还用偷看?就你那摔倒在草地上的声音,像一头牛倒在地上;李浩倡说你体力透支、西宁的笑声和你服老的哀叹我都听见了啊!”
    “说起丧家之犬,紫琼,这得怪你。要是你在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等着我们,我们三人何至于躲在小树林里?你怎么让我们等了大概半小时,车还是从东边开过来的?”南山问。
    “你们下水,渡船上好多人都看见了。人家说,现在这个季节横渡长江不带救生设备的人,要么是游泳功夫不错,要么就是不知深浅。他们说,现在顺水游过江要两、三个小时,从下水地点算起来,要往下游漂个五,六里路。过江上渡口,我直接把车向东多开了四、五里也就是十里路才停。心想,你们往东漂得再远,也不会多漂一倍的距离吧。看看你们下水也有两个半小时了,我一会看江里,一会看江堤南边,把车慢慢往回开。”
    “嗯,细心的好姑娘,不错!真是不错的好白菜”南山说,“就是不知道以后被哪头猪拱了哦——”
    “你和楚雄,两张狗嘴,从没吐出过象牙!”紫琼又羞又恼。
    “你尽说些稀奇话!狗就是狗,它嘴巴里吐出象牙才怪!”南山停了停说,“紫琼,前面说的话都不算,从现在这句话开始,我说的是正经话。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咱们原来读书社的兄弟里找个男朋友?我有女朋友,楚雄和长春结婚了,你想也白想。王老师有自己的学生女友,北川和刘书记这么多年了,这墙脚外人也挖不动,只有李浩倡还没有女朋友,你是不是泛滥一下你伟大的同情心,可怜可怜这个浪子,收他做个男朋友算了!”
    “肥水!老大不小!想也白想!挖不动!泛滥!”紫琼抬起右手,咬牙念一个词,打一下南山的肩膀。
    “你不把人气死你不得罢休!”紫琼又狠狠捶了一下南山的肩膀。
    “嗨,嗨,……别激动,好好开车。就算我的狗命不值钱,你这颗好白菜那可是价值千金啊!”南山抱着脑袋往车窗边躲着。
    后座的西宁笑得东倒西歪。
    言辞再犀利的女孩子,遇到这种话题,话题里涉及的那个男孩子又正是她的热恋的对象,嘴巴都硬不起来。
    现在的紫琼,看起来有些恼怒,实际上更多的是娇羞!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二)

    傍晚进城后,四人分手。紫琼和李浩倡上内环北路回家。
    真正的夏季来了。酷暑里的小城,没有一处是凉快的了。即使现在是傍晚,内环北路的林荫道,经过太阳一天的暴晒和西南季风地鼓荡,和城市其他地方一样,气温并没下降多少,燥热不堪。
    前几天不可理喻的李浩倡,今天看起来和原来一样,还是那个快乐阳光的人。紫琼问李浩倡,今天他们三人怎么凑到一块去横渡长江。李浩倡说起了事情的起因,说起了“金手套文化娱乐有限公司”装修的事。
    “好消息啊,南山又可以赚一笔了!你也可以被抓去做点事,不至于那么无聊。”停了停,紫琼接着说,“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便河东路临广场的那排门面,有个‘红翻天’火锅城,你晓得吧?”
    “晓得啊,怎么?”
    “这个店八月底转让,一听到消息,我直接找到老板娘,下了五万定金,免得其他人来抢。店面有了,做什么我也想好了……”
    “行啊,不声不响地都拿到门面了。”李浩倡很替紫琼高兴。
    “开不开心?”
    “肯定开心啊!你回来大半年了,能弄到自己中意的店面,马上开始开始干自己想干的事,多好!”浩倡说。
    “到八月底,我们两开始做自己的事,那时候你能从南山那个工程里脱身吗?”
    “能啊,早说好了,八月底我和西宁都要走的。南山沙市美校的两个同学八月下旬来接手这个工程。”
    “太好了。我原来还担心你从南山工地半途出来,对南山工作有影响!没事就好!”走了几步,紫琼突然抓住李浩倡的手,接着说,“今天南山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人现在的关系被他看出来了?还有,上次楚雄和老婆吵架后来找你看球,也说过肥水清水的。这两个人啊,嘴巴厉害,说话真是让人讨厌受不了。”
    紫琼说这话的时候,并没表现出对两人的厌恶。
    “有句老话不是这么说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俩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这个谁看不出来?大家都觉得我们必须在一起。可现在,大家并没有发现我们在一起的蛛丝马迹,觉得太有违天意,只好派出南山和楚雄做代表,间接和直接连番用这些话提醒我们!他们两个人说的‘清水肥水’代表的是一种期盼——希望我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会吹,一个比一个不要脸!”紫琼听不下去了,一拳接着一拳捶着李浩倡的肩膀。
    “为了解除大家的焦虑,我还是告诉大家我们两人现在的关系吧!”李浩倡一把抓住紫琼的手,说,“回家,第一个告诉外婆!”
    “真的?”紫琼有点紧张地问。
    “真的!”李浩倡盯着紫琼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外婆——!”刚刚推开客厅的门,李浩倡就冲着画室喊道。声音高亢而欢快。
    “哎——,在呢!怎么啦?”外婆在画室里回答。
    两人走进画室。
    “还带客人来了?紫琼,你有些天没来了哦。”外婆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要两人坐下。
    “外婆,紫琼以后不做客人,做家人怎么样?”李浩倡盯着外婆,有点紧张。站在身边的紫琼也没想到,李浩倡就这么接上了外婆的话,没有任何过度。
    “你是说……”外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疑着盯着李浩倡。
    李浩倡走过去,在外婆身边单膝跪地,嘴巴贴着外婆耳朵边说:“让紫琼做你外孙媳妇怎么样?你喜欢不喜欢?”
    外婆睁大眼,摘下眼镜放到手边的小圆桌上,张开双臂,对紫琼说连声说,“紫琼,过来,过来,让外婆抱抱,让外婆抱抱!”
    外婆紧紧地抱住紫琼,拍着紫琼的后背,连胜说,“好姑娘,好姑娘。”
    紫琼感受到了外婆身体的颤抖。
    外婆松开紫琼,对李浩倡说,“让安歌别做饭了,我们去外面吃,庆贺一下!”
    “安歌——”李浩倡一边向厨房走,一边冲厨房喊。
    “什么事?”厨房里传出安歌的回答声。
    “别做晚饭了,我们出去吃——”
    一九九六年七月头,那个东南季风鼓荡的傍晚,一直安静的张居正街五号,回荡着响亮的呼叫和应答声,声音欢快而悠长!

    横渡长江后的第三天傍晚,和紫琼分手回家的李浩倡走到门口,看到南山的桑塔纳2000停在门前的法国梧桐树下。
    打开车门,里面坐着西宁和南山。
    “上午签完合同,午饭后送走蹇老板,下午休息了一会。明天开工,你们两人要做事了哦。”驾驶位上的南山,扭过头对后座的两人说,“项目经理小王刚刚打电话说,二楼施工现场的办公室刚刚弄完,我们现在去看看吧;顺便熟悉一下以后的工作环境。小王你们俩也认识他,以后施工现场,就靠你们三个人了。”
    说完,南山打开副驾位上的提包,拿出两个纸袋,递给两人。
    “每人一部手机、一个寻呼机,号码在名片上。公司出纳每月会按时给你们缴费。”
    “赵总真是今非昔比了!这还没上班,装备就上来了,档次还不错!”李浩倡说,“想当初,第一次陪赵总做装修,那时候哪里有这多通讯设备,办公室就更别提了。”
    “当时真造孽啊!”南山说,“有时候,工程款没到位,自己能垫的钱都垫了,最困难的时候,吃饭的钱都没有!还好,那时候你们两个、楚雄和南山都在上班、也都在荆州,每次还能给我凑个千把块对付一下个人开支、应应急。张居正街五号的厨房,有段时间成了我的食堂。”
    “说你现在鸟枪换炮,你却陷入回忆。不说了,出发吧!”李浩倡说。
    南山直接把车开到“楚乐城”大楼后面的停车场里。下车时,李浩倡抬头看了看大楼,目测了一下,楼层应该在三十层左右。在荆州,这应该是最高的大楼了。能在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建成这么大一栋楼,“荆州市第一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还是有实力和眼光的。
    院子里堆着一大堆粗砂,看样子是刚刚运来不久。自卸车卸货时,后拦板在沙堆上拖拉的痕迹还十分新鲜、清晰。
    “行动蛮迅速的啊,粗砂都拖来了。”西宁说。
    “昨天夜晚送来的。”南山接着说,“签完合同,我就给那些供货老板打电话。他们送货还是蛮积极的。我们去大厅看看其他的货送来没有。”
    南山带着两人走进一楼的一个大厅。
    大厅里堆满了水泥和一箱箱一捆捆的瓷砖、坐便器、蹲便器盥洗器具、电缆、电线和开关等。
    “不错,东西都送来了,不耽搁明天开工。”南山指着这个大厅说,“这就是以后娱乐城的综合演艺大厅。等‘“金手套”娱乐城’开业了,我们三人来做第一批嘉宾!”
    三人走进二楼办公室的时候,小王正拿着个遥控,对着墙角的柜式空调摁着。
    小王见三人进来,连忙打招呼。然后从办公桌上的“活力二八”瓶装水纸箱里,掏出三瓶水,递给他们。
    屋子中间是张宽大的办公桌。办公桌是木工师傅们现场用木芯板做出来的,样式简洁。桌子的一端放着一部传真机、电脑和一台打印机,中间堆满了图纸、各种表格和书,看来刚刚放上去,还没整理。墙面做了最简单的处理,刮上了瓷粉。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沙发靠墙摆了一圈,以后中午几个人可以轮流在上边躺一会。墙角的旧空调也是旧货市场淘来的,现在正吹着冷气,风力强劲。
    三天能把一间毛坯房收拾成这样,算不错了。南山对小王的效率还是满意的。
    “他们两人,我就不用介绍了吧?”南山对小王说。
    “赵总的同学,我都熟。王哥和李哥,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帮我们画施工图、效果图。”。
    “千万别说画图的事,他们两人一直对画图的事耿耿于怀,说我剥削他们的劳动力!哈哈哈……小王啊,最近这一、两个月,王哥和李哥来工地帮我管施工,你是项目经理,他们两人听你安排,三人在工作上要配合好啊!这个工程不同以往的工程。不仅工程量大,施工时间也紧。你要多费点心。”
    “没问题,赵总。我一定配合好两位大哥把现场管理好!”
    “他们做装修管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特别是李哥,我们公司成立后,第一个装修工程,他就是现场管理,从头到尾,没出过一点差错。那年暑假,王哥也参加了现场管理。他们经验丰富,又是美术专业毕业的,你也要向他们多学习。”
    “知道的,赵总!”
    “从明天开始,没特殊事情的话,我每天都会到施工现场。每天早晨我会从张居正街绕一下,带上你们两个,发前会给你们打电话。哪天我不去,也给你们打电话,你们自己坐公车来。”南山说。
    “不带我!我每天是天亮就醒。醒了就必须起床,如果赖床,一天都没精神。现在这个季节,5点天就亮了。我起床洗漱再坐101公汽到这里,估计也不到六点。到了我到各楼层转转,在办公室坐坐,到点干活。”
    “这么早就醒了啊。那李哥你早点来,我晚点走,赵总和王哥按点上班……”
    “好主意!我们四人,就按小王说的这样安排上下班时间。”南山接过小王的话说。
    “小王吃饭了没有?”南山又问。
    “没呢。刚和水、电两个工头碰完头,想的是,等你来看看办公室后,我就回家吃饭。”
    “别回家吃饭了,一起吃个饭吧。说,想吃点什么?”

    开工的第一天,大家都到的比较早。李浩倡打开一楼大厅大门的时候,时间还不到六点。不到十分钟,小王、南山和西宁也陆续到达。来的最早的工人是泥水工头带来的一帮人,进“楚乐城”院子的时候,也就刚刚六点半。

    不论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装修开工的第一天,还是有点忙乱。好在南山、小王是装修施工现场管理的老手,李浩倡、西宁参加装修施工现场管理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流程也很熟,在四人的安排下,不到一小时,工地上的工人开始紧张有序地忙碌起来。
    一个星期来,每天天一亮,李浩倡立即起床。洗漱后,直奔荆中路公交车站。虽然有多路公汽可以到达“楚乐城”,但李浩倡还是喜欢坐101这路公汽。101公汽是市里开班最早,收班最迟的几趟公车之一。除了深夜和凌晨,其他时间它一直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三年高中,上学几乎都是坐101这趟车。几年下来,坐101出古城成了李浩倡的习惯。
    每天早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都是一个和昨日一样的城市,但是这个城市每天又都是新的;车窗外扑面而来的风,是新鲜的南风。
    李浩倡每天到达工地不到七点,但是好多施工小组已经在施工了。从他们施工的位置与昨天下班时的相比较来看,泥水工们已经干了差不多过半小时的活。因为天热,中午休息的时间比其他季节长,所以工人们早上早点来施工、晚上也会走迟点、多干会,把中午耽搁的时间抢回来。
    西宁、南山和小王,三个人都能在沙发上睡着,特别是南山,倒下不到一分钟就能入睡。李浩倡没有午睡的习惯,也睡不着。
    下午七点,是原定收工的时间,但是工人们一般会干到将近九点才会停手。虽然开工前第一天,四人说好李浩倡早来、小王晚走和西宁南山正常点上下班,其实四人都没早走过。每次出“楚乐城”院子大门,北京路上早已灯火通明。
    早起、不午睡,每天将近十四个小时呆在工地,上下六层楼跑来跑去却没有一点疲劳的迹象,这让李浩倡自己都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整天精神饱满,感觉有使不完的劲。
    仅仅一个星期,几乎所有见到李浩倡的人都说他气色变好了。昨天,就连刚刚认识不久的泥水工头有次见到他也说,“李经理啊,这大热天的,我们越干越疲劳,满脸欠瞌睡欠休息的造孽相,你倒是精神越来越好,比开工第一天见到你那天的气色好多了!”

    开工第十天,开工仪式如期举行。
    彩旗、横幅、花篮、红色的演艺台和台上大功率的音响,这些庆典仪式上必有的元素,毫无例外地也出现在了筹备已久的“金手套娱乐城”开工仪式上。七月十八日上午九点零八分,在早就开工装修了将近十来天的娱乐城门口,“金手套”娱乐城开工仪式如期举行。参加者,除了主办方的蹇老板、工程承包商乙方老板南山,主办者还特地邀请了沙市区里分管部门领导出席了开工仪式。市电视台、市日报、市晚报等多家媒体都出席了开工仪式。其他被邀请的各界人士更是数不胜数,尤以娱乐业人士居多。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三)

    从开工仪式的排场来看,“湖北金手套娱乐有限公司”还是相当注意对自己公司宣传的,公关能力也非比一般。
    在晚间庆祝开工的酒宴上,酒店大厅里的电视播放了上午电视台录制的开工仪式的节目。在节目里,蹇老板侃侃而谈,对大家描绘着娱乐公司建成后的美好未来。电视里的评论员也说,这个娱乐城的建成,势必成为本市娱乐行业的航母。
    一切,都昭示着这个项目有个美好光明的未来。

    各供应商第一次送来的货,经过半个月的消耗,已经所剩无几。上午,泥水工头给小王做了汇报。中午吃完饭,小王照办公室墙上的供货商通讯录挨个打了一通电话,要他们尽快送货。
    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货车陆陆续续进了院子,忙着卸自己的货。后来的货车,虽然没进院子,司机也能看见院子里车满为患、挤进去也只能停在那里,甚至连卸货时打开货箱拦板都很困难,但是,还是要勉强挤进去。院子门口车水马龙的北京路,不可能让机动车长时间停在那里。既然自己把货都拉到施工现场的大门口了。总不能再拉走吧。进去了再说,慢慢想办法解决。
    最先来的车卸完货想出去,司机却发现,后面、左右早堵得死死的,根本挪不动一步。和后面的司机商量,让他们先倒出去,在非机动车道上等个三、五分钟,让前面的车走了再进。
    但是,现在不行了。夏季六点的城市,正进入车流高峰期。非机动车道上,下班回家的自行车、摩托车流汹涌不止。
    现在让几辆货车在非机动车道上挪车、停留,想都别想。别说三、五分钟,就是三、五秒也可能让非机动车道上堵满自行车和行人。交警也会在不到一分的时间里赶来。
    货车司机们吵成一团,到最后,小王成了他们撒气的对象。
    等西宁发现这个情况,和李浩倡一起下楼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司机们正把小王围在中间,对着他吵闹。大部分司机怪小王没协调好送货时间。
    李浩倡快步走到小王身边,要他赶快给送粗沙和水泥的供货商打电话,要么晚上十点后出发送来,要么明天晚上送来。
    小王愣了一下,马上说;“明白!”
    李浩倡走到司机中间,挨个给他们递烟。然后高声对司机们说:
    “大家听我说,下班交通高峰期不过去,任大家怎么发脾气,挪车是不可能的。大家只能等。也等不了多久,大概七点半到八点左右,交通高峰就过去了,那时候交警叔叔也下班了,大家就可以挪车了。我知道这样一等,耽误了大家的晚饭。没事,我们管晚饭。抽完这支烟,请大家到我们办公室去,吹着凉飕飕的空调,吃大寨巷的‘李妈盒饭’!”
    西宁一听李浩倡要请司机们吃“李妈盒饭”,立即掏出手机订饭。
    听完李浩倡的话,刚刚还吵吵闹闹的司机们都不好意思再吵闹了,有的还不好意思地笑了。其中有些司机本来就是和南山合作多年的老板,听李浩倡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了:
    “嗨,我们本意也不是捞一餐晚饭!这事弄的……”
    “没事没事。大家到办公室抽烟喝水。抽完烟喝完水,大家吃饭。‘李妈盒饭’马上就到。”西宁挥着手,招呼大家进办公室。

    看着最后一辆货车离开院子、消失在北京路上的车流里,李浩倡回过头对西宁说;“回家吧!”
    “李哥、王哥,今天多亏你们两位。要不是你们两个帮我处理这个事,估计今天闹得不好看!得亏送水泥、粗沙的自卸车白天不能进市区,否则今天更不好看。”
    “什么帮忙不帮忙,别这么说,都是公司的事!没事了,都过去了。”李浩倡拍了拍小王的肩膀。
    “以前吧,跟赵总做的工程一般都是几十万、一两百万的工程,要的材料不多,即使送货的车扎堆地来,也就三、五辆车,怎么都腾挪得开;这个工程大,毕竟上千万,看来,原来的某些经验不够用了,要改进。”
    “对!比如,可以给供货商编个送货班次表,下次协调好他们之间的时间。”西宁说。
    “嗯!”小王点点头。
    小王掏出烟,三人点上,然后分手。

    听到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紫琼知道李浩倡回来了。她向外婆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快步走出画室,到大门口等着李浩倡进屋。
    在李浩倡打开门的一瞬间,站在门内的紫琼,轻快地向前跳出一步,伸出双手搭到李浩倡肩膀上,冲着李浩倡轻轻叫一声“嗨!”
    四目相对,李浩倡看到紫琼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的是长久等待后相见的欢愉。这份等待后相见的欢愉,从内心喷薄而出、不可压抑。
    自从李浩倡到工地后,紫琼每天都到李浩倡家里来给他煲个广式汤。然后等着他回家。每次李浩倡进门,紫琼都这样迎接他!
    多年后,李浩倡都会想起这段时间两人在自家客厅见面的场景。那时候的紫琼,全身心地爱着自己。
    她煲的那些淮山猪骨汤、黑豆红枣鲤鱼汤、玉米排骨汤、苹果百合瘦肉汤和冬瓜老鸭汤等味道也确实不错,每次李浩倡都喝得肚子溜圆。

    南山虽然忙着“金手套娱乐城”的装修,其他工程也没耽误。北京路路南的“美尔雅”服装专卖店的装修即将完工。他上午去看了看,还不错,没什么纰漏。工期也会提前十来天完工。这个让甲方老板最满意。提前一天就意味着甲方早一天开门赚钱。
    离这家专卖店不远的一家服装店也准备改卖品牌男装“雅戈尔”。设计方案和预算昨天送到老板手里。因为老板和南山是熟人,之前也对店面装修风格、用材沟通过多次,对设计方案和预算也没什么意见。下午对方约南山见了一面,说了几个细节后,只要求南山的人员尽早进场开工。
    走出店面,南山抬头看了看北京路北边的“楚乐城”,开车绕道“沙隆达”广场,从沿江路、红门路上北京路,最后停车在“楚乐城”的院子里。
    南山先是在工地转了转,看了看施工进度和施工质量,然后和泥水工头说了对面“雅戈尔”装修的事,要他介绍一个小工头过来和自己见个面,说说“雅戈尔”的装修怎么做。
    忙完后,也快七点。南山招呼西宁、李浩倡上车,说一起到什么地方吃个饭。
    “你先问李浩倡去不去,我没问题。”
    “西宁你这话时什么意思?难道李浩倡会不去?”
    “昨天我想和他一块在江边待会,他拒绝得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问他有事吗,他说没有。没事还那么着急回家,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还有,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喜欢在外面荡是他。可最近个把月来,他一直深居简出,是不是不对劲?”西宁来了一长串分析。
    一想到进门一刹那,紫琼紫琼跳起来奔向自己和她亮晶晶的眼睛,李浩倡就不忍心让她多等,应该拒绝这个时段的任何活动。但是拒绝他们几个人的邀请又从不说原因,一直让他们疑惑不解也不是个办法。想了想,李浩倡只好说:
    “紫琼在家煲好了汤,等我回家喝呢。”
    “李浩倡,你把话说明白点,我有点转不过弯来。”南山语气夸张地叫起来,指着李浩倡继续说,“西宁你看看李浩倡现在的样子,居然有点害羞呢,这是真恋爱了!哈哈哈……我就说你们俩关系有点不正常嘛。说,什时候勾搭上的?”
    “勾搭?什么狗屁话!”李浩倡有点急了。
    “应该不短了!”西宁在一旁摸着自己的下巴,眯着眼故作回忆状,“应该是上个月吧,那时候,只要我到外婆画室去,总会见到紫琼。天天下雨也阻拦不了紫琼到张居正街五号!”
    “哪里每天!有些天也没去……”李浩倡说。
    “有些天也没去。”南山学着李浩倡的口气重复了一句,然后接着说,“西宁,你看,是上个月。李浩倡,你们俩的保密功夫不错啊!其实早点告诉大家,让我们分享一下你们的幸福,也没什么啊。你看人家和田和北川,高中一毕业就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了。和他们比起来,你们俩真小气!”
    “好吧,算我们小气。现在你们不是知道了嘛!那我回去了,你和西宁去吃吧。”
    “这样行不行,你给紫琼打电话,要她过来,我们一起到红姐那里吃个晚饭怎么样?”南山说。
    “好主意!”西宁说,“我来联系其他人。大家也好久没聚一聚了。”
    三人打完电话,先到“红姐私房菜”等着。
    很庆幸的是,长春没有上夜班,北川也难得地没有值班。
    最后进来包房的,是紫琼和安歌。
    紫琼坐到李浩倡身边,凑近他,两人的脑袋几乎挨在一起,尽量压低声音,用只有李浩倡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对李浩倡说:“你不是说冬瓜老鸭汤好喝吗,今天又煲了一大钵。”
    “好,等回家再喝!”
    “深圳的美女不好进来就和重庆的哥哥耳鬓厮磨吧?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分享分享!”南山一脸坏笑,看着紫琼。
    “说出来了啊,你没听见,那就不能怪我不分享了!”
    除了楚雄、南山吃过晚饭,大家都还没吃。看来,这满满一桌子的菜不会浪费。
    没人问被邀在一起吃饭的理由。多年前,寒暑假相聚,大家按“陈氏排序法”在红星路吃饭、宵夜,那是大家脱离压抑紧张的高中生活后、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有工作的成人的自我放松;李浩倡回来后大家几次相聚,有接风洗尘的意思,更多的还是表达了大家重新聚集在故乡的喜悦。至于其他时间的相聚,无非是大家想聚!
    楚雄因为吃过饭,饭桌边又不好干坐着,只好给自己倒上啤酒。他一边喝一边和大家斗嘴逗乐。
    闲聊间,大家问道了南山的工程,南山说得亏李浩倡和西宁,工程进展得很顺利。长春也说起了“活力28”的事。厂子常常停车,后来厂里决定,停夜班,全厂上长白班。这样,工厂不会因为隔三差五的停车闹得人心惶惶,外面也好看,给人一种一切正常的感觉。
    “算了算了,不说这不开心的事。”南山最后挥挥手说,“兄弟姐们,最近都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有啊!”西宁说起了开工前三人横渡长江的事。
    上岸后南山腿压抑不住地抖动、换内裤时摔倒的事都被西宁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最后还输了一条烟给李浩倡。特别是摔倒的事,惹得大家大笑不止。
    “嗨、嗨……”南山拍拍手,站起身来说,“西宁,我承认那天我的丑事是不少,但我也做了件漂亮的事啊。”
    “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李浩倡问。
    南山不慌不忙,点燃一支烟,把那天四人上车后,他在车里对紫琼说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大家一听,笑得比刚才更厉害。和田指着南山说,“还什么肥水、想也别想、挖墙脚……这些话,也只有你和楚雄这两个人才想得出来!”
    “不要在用词上纠结嘛,我这也是给李浩倡这个没人要的大龄青年撮合个女朋友。”
    “南山!”紫琼叫了一声。
    先前的聚会,只要是紫琼和南山、楚雄斗嘴,如果叫他们的名字,语气肯定凌厉。而现在呢,别说语气里没有往日的凌厉,甚至有一丝请求南山别说下去的意思。
    “和田,我这个人吧,你们也许觉得我说话不好听,但是我的话感染力强啊,能说服大家。在我的劝说下,紫琼不是收了李浩倡做男朋友了嘛!”
    大家一下子安静了,紧盯着李浩倡和紫琼。
    李浩倡站起来,微笑着点点头。
    紫琼也站起来,慢慢伸出双手,抱住李浩倡的一只胳膊,微笑着有点羞怯地看着大家。
    大家第一次看到紫琼如此模样。
    “太好了!”北川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顿。
    “喝酒喝酒,这是喜事!”楚雄又倒了一杯啤酒,“李浩倡,你也倒上,什么都别说了,今天放开了喝几杯!”
    酒桌上的气氛有了变化。南山、楚雄再也不提浩倡和紫琼的事,其他人也尽量说着别的人和事,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两个人的话题。因为大家都知道,无论如何强势的女孩子,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被宣布她恋爱的消息,总是有些羞怯和少许尴尬!
    饭吃得差不多时,南山说:
    “吃完饭,去‘糖果’吧!”
    离开“红姐私房菜”的时候,红姐在大厅迎上来问大家,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李浩倡高一脚低一脚走近红姐,贴着红姐耳朵说:有喜事,到时候请你喝酒。
    “那我可等着啊!”红姐冲着离去的李浩倡喊道。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四)
    李浩倡一直不怎么爱进舞厅、酒吧,不是因为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的灯光和低俗的音乐,而是自己真不爱跳舞。跳舞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运动?为了流汗?那还不如踢球或者跑步!
    新一轮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除了李浩倡,其他人都进了舞池。紫琼在不远处一边跳着,一边向李浩倡招手。在紫琼不断飘飞的长发里,闪烁着的是她亮晶晶的眼睛。认识紫琼以来,李浩倡第一次看到的紫琼的眼睛如此明亮。
    在这亮晶晶眼光的召唤下,李浩倡冲进舞池,逼近紫琼。
    紫琼几乎是钻进李浩倡的怀里,贴着李浩倡的胸脯扭动起来。在紫琼地带动下,李浩倡慢慢放开,越跳越轻快、奔放。
    额头的汗越来越多,后背、胸口的汗水早打湿身上的短袖T恤衫。湿透的体恤衫裹在身上很不爽,李浩倡一边跳一边脱下上衣,光着上身继续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跳跃。
    慢慢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南山他们也退到了舞池一边。
    李浩倡看到,舞池四周的人,随着音乐的节拍拍着双手、跺着脚,冲他和紫琼喊叫着“嚯!嚯!嚯!”……头顶绚烂的灯光,有种诱人飞升的感觉!
    多年后,荆州那些年轻时代混迹舞、厅酒吧的人,回忆起二十世纪九十年的舞厅、酒吧往事,无一例外都会提及九十年代某年夏季的一个夜晚,沙隆达广场东的“糖果”酒吧里的那对男女和他们的舞姿。
    女孩子长得美艳,神态高冷,着装有明显的南方特别是粤港风格,舞姿妩媚奔放。男孩高大,在女孩地带动下,越跳越狂野。
    两人的舞跳得漂亮极了!
    舞蹈过程中那心有灵犀的互动,显现出他们之间特有的那份默契!他们要么是一对恋人,要么是一对搭档很久的舞伴。
    男孩子脱下汗湿的体恤衫后,大家发现,他的身材和肌肉简直可以和杂志上的健身男模媲美!
    这对男女深深地吸引住舞厅里的很多人。有些人蹲守“糖果酒吧”多日,希望再次一睹他们两人的风采。可是,这些人在“糖果”再也没遇到这两个人。
    直到那年年底,有人去沙隆达广场东刚刚开业不久的“北岸”广式茶餐厅去吃饭,才发现他们两人是这家店的老板,原来他们俩是一对恋人。
    虽然施工走上了正轨,整个工地在有序运转,但是,李浩倡、西宁和小王每天还是有很多事要处理。每天巡视施工现场,监督施工质量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这个工作弹性很大。有责任心的人,除了处理案头工作,可以整天在工地上来回巡查;对质量要求一般的人,对工地看管的就不怎么紧,每天在工地来回个几趟也说得过去。
    从七点开始,李浩倡和西宁一直在楼上楼下的跑。有时候,是和工头商量施工进度、某一处施工怎么处理;有时候是边走边看看工人的施工。看工人施工,主要是在某些施工时段,看他们是不是为了图方便减省施工步骤,就是人们常说的“偷工减料”中的偷工。
    李浩倡看完一楼施工现场后,并没有回二楼办公室,他点燃一支烟后,走出院子。
    燥热的南风扑面而来。这风一阵阵的,虽然没有田野里的那么强劲,但依旧鼓荡着街道上的一切。头顶的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耀眼炽热的阳光,在梧桐叶的罅隙中跳跃闪耀。
    不论在哪里,不论在什时候,只要说起家乡的夏天,李浩倡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风、这哗哗作响的叶子和这太阳。这是李浩倡对家乡夏天最深刻的记忆!
    整天在施工现场的那些房间里转来转去久了,李浩倡就想到开阔的地方透透气。他站在非机动车道边的树荫下,抽着烟,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流。
    汗液很快从毛孔里冒出。后背的汗液,最先汇集到一起,一小股一小股地往下流动。李浩倡感觉到了热,更多的,感觉到的是汗流浃背的畅快。
    王西宁也从院子走出来。
    “这么热的天,不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在这里享受阳光?”
    “整天憋在那些房间了,出来走走透透气,再说,夏天了,流流汗也舒服。”
    两人抽了一会烟,李浩倡问西宁:
    “暑假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小女友来看看你?”
    西宁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树叶说:“她呀,有个美术培训班聘请她做辅导老师,她答应做一个月。这个月完了,她才能从武汉回来。下个月就能见到她了。”
    李浩倡看出来,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西宁都期待着和桑泓的见面。
    “你现在好,每天都可以见到紫琼,天天都能喝上她给你煲的汤!”
    “先前看你们一个个有女朋友后开心得意的样子,真不知道你们开心什么,得意什么。现在知道了……”李浩倡说。
    “二十七、八的人才知道有女朋友的好处,是不是有点晚。嘿嘿嘿……回办公室吧,身上的水分都快蒸发光了!”
    下午,李浩倡、西宁和小王三人巡视工地发现,施工现场许多地方的建筑垃圾,多到影响工人们施工了。
    三人找来泥水工头,电工工头,商量了一下,下午停工,收拾搬运垃圾。
    “原来不是说好的,施工现场垃圾,当日清除的么?”李浩倡问两个工头。
    “开始几天是这么做的,以后每天忙完,看大家累得不行,也就没清理了。现在什么也别说了。我们来做!”泥水工头说,“确实有点多,影响施工了。把它们清理了也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到将近八点的时候,各楼层清理的垃圾都装好放到了院子里,密密麻麻一大片。李浩倡目测了一下,两百袋不会少。
    上午八、九点是李浩倡、西宁和小王在施工现场最忙碌的时候。这个时候三人忙着复查昨天的施工质量和进度,监督今天施工操作,顺便处理一些施工现场的突遇的小状况。
    西宁正和电工工头对照施工图纸,商量一处墙面的电路布线时,南山的电话打过来了,要他回二楼办公室。
    “如果事情不着急的话,我处理点事了再来!”西宁简单回了一句,挂了电话。
    西宁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在沙发上和南山聊天的桑泓也扭过头来。桑泓没有说话,跳起来跑到西宁面前,攥住西宁的双手。西宁有点紧张,怕她有进一步的亲密动作出现,还好,她没有。只是问:
    “这么老半天才到办公室,真的很忙呀?”
    “不是说今天下午的车,晚上才能到家吗?怎么,昨天就到家了?”
    “前天我就收拾好了东西,昨天把东西带到了培训班的教室。下午课一上完,我打的士,直奔车站,坐最后一班车回来了。”
    “着那个急干嘛!”
    “给你个惊喜不好吗?!”
    “好啊,我想喝口水。”西宁说。
    桑泓接过西宁手里的水杯,到饮水机边给他注水。
    “现在我得空可以说句话了吧?”南山笑着对他们两人说,“今天我们四人外加小王一起吃个饭。吃完饭,西宁你回家。放你一天半假,今天下午、明天你休息。正好这两天我没事。工地上我来转转。”
    “不需要吧……”西宁有点不好意思。
    “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人家桑泓回来头两天,总需要你陪陪吧。”
    桑泓没有说话,对着南山微笑。西宁在桑泓的微笑了看到的是害羞、高兴和对南山善解人意的感激。
    有几天没到工地了,南山也随着西宁一层层往上走,看看施工质量和进度。桑泓也跟他们俩,好奇地到处张望。
    刚上五楼楼梯口,西宁看到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的李浩倡。
    “李浩倡!”西宁叫了一声。
    李浩倡看到楼梯口的三个人。只是,站在西宁边上的女孩,他不认识。
    女孩面对着楼道里李浩倡这边,楼梯口强烈的光线打在这个女孩的左脸上,脸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接近发际线的额头上,细密的绒毛在强光下幻化成白色的晕光。另半张脸,则几乎看不清。
    李浩倡走进三人。
    “李浩倡,”女孩看着李浩倡,微笑着,“你是李浩倡!在西宁的照片里看到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你本人了。西宁说起童年趣事,说到最多的就是你!”声音轻柔和缓。
    “桑泓!”李浩倡指着女孩说。
    “对”!女孩微笑着。
    清秀的面庞、清瘦的身材。白T恤,蓝牛仔裤和白帆布鞋。面前的桑泓给人感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看着让人舒服。
    李浩倡也说不清,那些学美术的女孩子,为什么总是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质,这在桑泓身上尤其明显。
    “桑泓!西宁在我面前说了你几年,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
    “他都说了些什么?他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说你坏话?不可能的事!这几年听他说起你,我才知道他心中完美女孩子的模样,原来是你这样的!”
    桑泓微微一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吃完午饭,西宁带着桑泓先离开“红姐私房菜”。
    即使是三伏天的中午,街上的行人和车流似乎也没因炽热的阳光和高温而减少。在红门路口过马路时,从红门南路吹过来的风,似乎更加强劲。绿灯亮起来的一瞬间,西宁攥住桑泓的手,向北京路南而去。
    这个清秀的男人,只要和她一起过马路,总会牵着她的手,直到马路的另一边才会放手。这些年来,桑泓也习惯了这样。
    西宁这次没有放手,直接牵着桑泓的手,走向路边的中商百货。
    “又进商场啊?”在商场大门口,桑泓停下脚步,迟疑了,“我还以为回你在学校的宿舍……”。
    桑泓说到这里,脸突然红了,没接着说下去。
    这些年,桑泓和西宁两人呆在一起地方就是西宁在六中自己的单人宿舍。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桑泓想怎么黏在西宁身上就怎么黏在他身上。年轻男女热恋时期的亲密回忆,很多都发生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
    “肯定回学校的宿舍啊!”西宁在手上加了把劲,说,“这不是路过中商百货嘛,我们顺便买点东西。不磨蹭了,早点买完东西,早点回宿舍。”
    每年寒暑假,西宁见到桑泓的当天,会牵着她的手,去买当季的衣服。西宁现在拉着桑泓的手,只是和往年一样,给她买些现在穿的衣服。
    “我还有呢。去年你给我买的都还能穿。”桑泓被西宁拉着进了商场,一边走一边说。
    “T恤、牛仔裤和裙子,夏天衣服可以多买点;再说,也不值钱。别担心,没看到现在的工程吗?大得很!我的工资不会少。买!”西宁语气坚决口气夸张地笑着说。
    在桑泓念高二的时候,她父亲出了工伤。原单位效益不好,一直只能给他父亲基本生活费,先前的一点工伤赔偿金也早用完了。桑泓这么多年来一直用功读书,也就是为了将来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些西宁都知道。他也知道,没有他的资助,桑泓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信心坚持去学习美术,也许为了生存,早退学上班了,更别说读大学。
    这些年来,南山最清楚他和桑泓的关系,只要在寒暑假,南山都会聘请他到工地去做管理。为的是缓解他的经济压力!
    一九九一年南山在“天发”那个装修项目,虽然是南山第一次接触那么大的装修工程,他确实需要李浩倡和自己去帮忙,但是自己却得到了先前不敢想象的劳动报酬,两个月的工作,南山给的工资,足足抵得上他做老师三年的工资!
    原来沙市也是荆州地区销售能力最强、场所最豪华的“沙市商场”,几乎是所有荆州人的购物首选,自从中商百货在沙市出现后,它已经不是市民的首选了,可以明显看出,它的生意不如以前。
    商场里的空调,冷气强劲。刚走进不久,身上的汗就收干了。不论是商场大的布局、商品品牌的丰富性,还是商品的摆放,都比“沙市商场”强。这几年一直呆在武汉,桑泓对这个还是有感觉的。
    两条牛仔长裤、两条牛仔短裤,两件白T恤。桑泓觉得够多了。西宁却还要她再买点。
    “桑泓,你不觉得粉色T恤也很漂亮吗?买一件吧”西宁指着一件短T恤说。
    “不好看吧?颜色是不是俗了点……”桑泓与其说是在说衣服颜色,不如说在想办法拒绝西宁继续买下去。
    “这是一个美术学院的大学生说的话吗?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没有一种颜色是俗不俗的,俗的是只是搭配。”西宁提着衣服走到桑泓身边,拉着她走到更衣室的面前,对着门上的大镜子,把衣服贴在她身上。
    “怎么样?浅蓝色牛仔裤,粉色T恤,不错啊!最主要的是,你肤色白。脸白又干净,没什么疙疙瘩瘩,配得起粉色。如果脸色不好,那就不行了!”
    老实说,和白色T恤清纯洁净比较起来,粉色T恤自有它的娇美艳丽,桑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在粉色T恤的映衬下,显得更有的活力一些。
    西宁也看到了,不由分说到收银处交了钱。
    “现在可以走了吧?”
    “可以走了!”西宁提起纸袋,“今天回家,把这些衣服都洗了,我想明天看到你穿上这件粉色T恤。”
    “好!”
    西宁低着头,听着桑泓叨叨絮絮地说着发生在培训班的趣事,两人向电梯口走去。在绕行到电梯口的过程中,一路都是女装区域。
    桑泓的说话声,突然顿了一顿,西宁没有扭头,只是用眼睛余光,向桑泓看了看,他发现,桑泓正把眼光从一件连衣裙上收回来!
    那是件棉麻混纺的长裙。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五)
    一般来说,男孩子的宿舍,留给人们的印象除了脏就是乱,爱画画爱运动的男孩子的宿舍更不用说了。胡乱堆放的画静物需要的道具,满地丢弃的擦笔纸是美术男孩宿舍里最常见的;爱好运动的男孩子的宿舍,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张着嘴巴的运动鞋一起散发出来的气味,更是可以把人熏昏。
    但是,西宁的房间不同,房间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挂在墙上或大或小的油画、自制的壁灯吊灯和大小不同的布艺沙发,散发出一股浓厚的艺术和小资气息。
    关上门,还没等西宁放下手里的纸袋,桑泓双手就搂住他的脖子,跳起来,双腿盘在他的腰间,一下子粘到他的身上。
    “别……等我打开电风扇!”西宁左手紧紧抱着桑泓,走到落地扇边,按下按键。
    西宁把桑泓放在沙发上,说:
    “突然想起来,有件送给你的东西忘记带来了,我现在去拿。”
    “现在好热好晒啊!明天给我不是一样吗?以后我天天到你工地去陪你,你有什么带到工地给我也行啊。”
    “天天到工地陪我,那好啊!但是,东西还是现在拿最好。”
    “那我们一起去吧。”
    “你还是呆在宿舍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其实,西宁并没有什么要送给桑泓的东西遗忘在什么地方了。他出去,是回到中商百货,他要给桑泓买下那件棉麻的连衣裙。
    认识桑泓这么多年,除了高中头两年看到桑泓穿过裙子,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
    桑泓后来不穿裙子,是不是因为她父亲出事后,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呢?毕竟,裙子只能夏天穿,属于季节较短的衣物,T恤、长裤则是全年性衣物。买一件裙子,就花费了买一件可穿四季衣物的钱。
    可是,无论如何,只要是个正常的女性,从童年开始,她心里的那口衣柜里,一直有一件飘逸的连衣裙!
    现在,是自己给她挂上那件连衣裙的时候了。
    半小时后,西宁回到宿舍。看到西宁满头是汗地走进宿舍,桑泓赶紧拧起一个湿毛巾。她没有让西宁接过毛巾,而是亲自给他擦去脸上的汗水。
    忙完西宁的事,桑泓向西宁伸出一只手,
    “送我的东西呢?”
    西宁从沙发上拿起刚刚带回来的袋子,掏出连衣裙,在桑泓面前抖开。
    桑泓一下子跳起来,接过连衣裙,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连衣裙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穿上试试,绝对好看!”西宁坐在沙发上说。
    “好吧。可别偷看我换衣服啊。”
    “不会,你看,我不是蒙着眼睛吗?”西宁劲量张开十指盖在自己的双眼上,然后夸张地转动着眼珠,从巨大的指缝间看着桑泓,一脸坏坏的笑意。
    老实说,虽然桑泓穿着衣服显得那么瘦,真正脱掉衣服后,从后面看,除了脖子和肩胛骨外,其他部位,也不瘦。青春的身体,有肉的地方,每一处都是那么饱满,把皮肤绷得紧紧的。
    在镜子前脱掉衣服正准备穿上连衣裙的桑泓,慢慢停止了动作。最后她扔掉连衣裙,突然转过身来,泪流满面地冲到沙发前,抱住西宁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西宁:
    “我好几年没穿长裙子了,我真的想穿裙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件裙子的?你为什么……这么细心?你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
    西宁被桑泓的举动吓着了,等听清她的话,他才捧起桑泓的脸说,“桑泓,快别哭了!记住,我对你好是我愿意。我对你好,我高兴、我幸福。只要你接受,我会一直对你好下去!”
    桑泓哭声变小了,但是情绪还是那么激动。
    “王老师,这些年你对我付出得太多了。每当我想到你对我付出的点点滴滴,我就幸福得想哭。你不知道我多爱你。……等我以后嫁给你了,我一定做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让你做个最幸福的丈夫!”
    “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说的你都能做到。我也等着这天早早来到!”
    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流泪的,不仅仅是悲伤。所有那些极致的情感,总是让人泪流满面。这些流淌着的眼泪,温暖了人们的面庞,也滋润了他们的岁月!
    看着身边熟睡的西宁,桑泓从床上坐起来,仔细端详着他清秀的面孔。
    这张面孔,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还是六年前。
    初见这张脸孔还是一九九零年。那年九月一日,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作为新生的桑泓第一次踏进六中校园。
    那天天气炎热,南风劲吹。
    在校园那条最长的绿荫道上,桑泓从南向北往教室走,而西宁迎面而来。
    这个身材清瘦、挺拔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俊朗,头发稍长;上身是件本白的短袖T恤,下面是条黑色宽松的裤子。
    翻飞的头发不时遮住他的眼睛,这让男子时常用手撩起头发向后梳理;宽松的衣服在南风里不停抖动。
    他应该是电视剧、电影或者小说中才有的人物。
    路两边是古老高大的梧桐树、它们的枝丫交叠在路的上空,在两人交错的一刻,仰头看着男子的桑泓,在男子头顶哗哗作响叶子的罅隙里,看到了树叶里一块一块的蓝天。
    下午,这个俊秀儒雅的男人走进了自己的教室。
    王西宁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桑泓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一闪,好像是什么东西在眼前爆炸了一样。
    这个爆炸很奇特。它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但是它却炸去了除王西宁这个人以外所有色彩——这个世界,只有这个男人才有色彩,其他一切都变成一片灰色,沦为背景色。
    据后来她同座告诉她,有那么一两分钟,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地望着新来的老师,甚至连班长喊“起立”和同学们一起问候老师也忘记了。
    后来,和同学们私下聊天才知道,迷恋王老师的不仅仅是自己,学校好多女生,都迷恋着王老师。
    不论多少人迷恋王老师,最终,获得王老师青睐的,是桑泓。
    一九九三年的八月的一个深夜,在城内环东路的路灯下,桑泓仰起头,呼唤着王老师吻她。王老师迟疑一下后,还是给了桑泓一个深吻。
    几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这个吻。王老师嘴唇接触到她嘴唇那一瞬间,桑泓嘴唇颤抖,脸像火烧一样,呼吸也困难起来,最后几乎窒息……
    想起往事,桑泓情不自禁,伏下身,深深吻着熟睡的西宁。
    晚上从工地回来,开门迎接自己的依旧是紫琼。紫琼给李浩倡盛到碗里的冬瓜老鸭煲汤不烫,喝起来刚刚好。在喝汤的时候,李浩倡告诉她今天见到西宁的女朋友了。
    “西宁和桑泓的关系,知道的人也就我们读书社的几个同学,桑泓上大学的那年,西宁带桑泓和大家见过面;可是那时候,我们俩不在家,也没见过桑泓,今天总算见到了。”
    “是吗?在哪里见到的?漂亮吗?听安歌说,长得漂亮,很有一股艺术家的气质!”紫琼盯着李浩倡问。
    “她到施工工地去看西宁,大家今天还在一块吃了个午饭。温和、柔美!搞美术的人,都有那么一股子味道。也许就是大家所谓的‘艺术家的气质吧’。”
    说到桑泓和西宁,紫琼说到了自己和李浩倡的事。她告诉李浩倡,前几天,在妈妈的追问下,紫琼告诉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其实早在六月份妈妈就发现了自己老往李浩倡家跑,问过自己是不是和李浩倡在“谈朋友”。紫琼还告诉了妈妈,自己还准备和他一起开个粤式茶餐厅,门面也找好了。妈妈听后,要求李浩倡抽时间到自己家,和自己父母见一面;然后两家家长见个面,把两人关系确定下来。这样,日后在一起进进出出也名正言顺。
    “还‘名正言顺’,哈哈……”李浩倡听到这个这个词笑了。“不过,你妈妈说得也对,我们的茶餐厅开始装修前,我去见见他们。”
    “好,就这么决定了!”
    看得出来,除了刚刚回家的那几天,这段在金手套娱乐城施工的日子是李浩倡最开心的日子。
    这段时间,李浩倡情绪稳定,睡眠也很好。现在,刚到十一点,和紫琼有一句没一句聊天的李浩倡没有了回话。
    紫琼放下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床边一看,李浩倡已经闭着眼睛、蜷曲着身子趴在床上。在呼呼的电风扇声音里,李浩倡呼吸的声音平缓均匀。
    正要带上房门,轻轻退出房间的紫琼,看到外婆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边。外婆将食指靠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外婆走到床边,看了一会熟睡的李浩倡,低下头,在李浩倡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轻柔而长时间的吻!
    暮色四起,华灯初放。又一个黑夜正不易察觉地来临。
    赵南山、李浩倡、王西宁和小王四人站在金手套施工现场的停车场里吸烟、聊天。南山刚刚和大家在办公室说了一下下个月的施工计划。
    赵南山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听了一会后说:
    “你现在告诉他,老板马上到。”
    “怎么啦?”李浩倡问。
    “‘美尔雅’店清理装修垃圾,碰到城管,说要罚款。这早过了城管下班的时间了啊,难道他们上夜班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李浩倡说。
    “你们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市区的交通,虽然不在高峰期,但路上的车辆,依然拥挤。看到那些钻来钻去加塞的车,南山一边摇头一边咒骂。
    “美尔雅”店门前停着两辆印有“沙市城管”的面包车,一辆自卸车。十来个人站在门前,其中一大半的人穿着城管制服。南山公司的一个员工小谢,正情绪激动地向城管们说着什么。店门前堆着一大堆装修垃圾和几十个编织袋。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那也是装修垃圾。
    “哈,王主任,这么晚了,你们还没下班啊?辛苦辛苦!”南山向一个瘦瘦矮矮的老头打招呼。
    这个王主任,是沙市区城管的一个副主任。多年来,南山和他打交道不少。刚开始做装修的那阵子,也被他罚过。大都按罚款上限罚。每次看见他,南山就有抓起他干巴瘦小的身子,像撅一根枯树枝一样,放在大腿上撅断他的冲动。
    后来,南山改变了策略,主动接近他,缓解两人关系。慢慢地,即使南山再遇到什么违规的事,他也能“按实际情况”罚款,不再每次都按罚款上限处罚。当然,南山也没亏待他,有机会会给他一条烟、几瓶酒什么的。有时候,也私下吃个饭。还常常到他办公室坐坐,向他“汇报工作情况”。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两人私人关系不错。
    但是,南山知道,即使他们关系到了这一步,他和他的公司,始终是对方的管理对象。管理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哦,赵老板你好啊!下班是下班了。今天我们支援荆州区城管联合执法刚刚返回,路过这里,发现你们违规堆放装修垃圾。职责所在,就下来了解一下情况。”老头干瘦、矮小。制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没一点穿制服的威严,反倒显得滑稽。
    “王主任责任心真是没得说。”南山掏出烟先给了那老头一根,然后又和其他城管队员打招呼。这些人南山都认识,每个人都叫得出名字。打招呼的同时,也是一根一根递烟。
    站在小谢边上的三人,是建筑垃圾转运车的车主老黄和他的两个帮手。见南山过来递烟,车主老黄搓着手说:
    “今天这事,弄成这样……”
    “没事没事!”南山一边给他点烟,一边安慰他说。
    “责任性,哈哈!”王主任喷出一口烟雾,说,“那谢谢你对我的评价啊!赵老板,你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街对面的‘金手套娱乐’也是你的工地吧。我们也注意了那边,不过那边情况很好,从来没有出现过违规情况。可这边,至少今天做得不怎么样哦。”
    “事实摆在面前,店门前堆放没有装袋的装修垃圾,污染环境;占用街道堆放袋装垃圾。两项违规,罚款!”欧阳岩打断王主任的话说,“王主任,还有什么指示?”
    “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但是,按照《城市建筑垃圾管理规定》,施工单位未及时清运工程施工过程中产生的建筑垃圾,造成环境污染的,由城市人民政府市容环境卫生主管部门责令限期改正,给予警告,处5000元以上5万元以下罚款。明天去城管财务公室交罚款吧。具体罚多少,明天出纳会告诉你。”
    “王主任,错我们肯定是错了。但是,认错后你总得让我说明一下产生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吧。这个店,装修已经完工,今天,我们撤场清理垃圾。按规定,装修垃圾都是装袋装运出城,倾倒到指定的地点。这不是到晚上了,我的员工要锁门回家嘛,我们只好先把垃圾堆到店外,再转用。恰巧,被你们看到了!你们哪天不在街面上检查我们工作?这几个月来,什么时候见我们把建筑垃圾堆到了店外?”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六)
    “嗯……你说的也是实情,我们会考虑的。这样,明天来我们单位缴纳罚款,具体金额我们会考虑的!”
    “那好,我明天派人去缴罚款。实际情况我也刚刚说了,还是希望你王主任高抬贵手,考虑一下,能少罚点就少罚点。”
    “赵老板,你说的情况,我们会考虑的。你们忙吧!”王主任挥挥手,带着手下上走了。
    “赵总,是这样的……”小谢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嗫嚅着走近南山。
    “这些年了,垃圾转运要注意的细节,你不是不知道,今天怎么弄成这样?今天下午,你不是在这里处理垃圾转运的事吗?”南山对小谢说。
    “个把小时前,园林路上的那家歌厅工地,遇到一个墙面造型,施工有点难度,打电话要我去帮忙解决。我想,城管他们早下班了,把垃圾都搬出来堆在门口,让黄师傅他们慢慢转运应该没事。我锁上店门,到那边干活,干完直接回家,免得再回来一趟锁门。没想到,碰巧遇到了支援荆州区联合执法回来的他们!”小谢有点着急,语速也很快。
    “哦,这样啊。园林路上的工地不赶工期,迟一天早一天都没事的。这边呢,一不小心罚款就是几千上万。小王,你现在是个管理人员,做事要懂得分清轻重缓急。”
    “知道了,赵总!”
    “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家吧。”
    “我先到那边去,”,小王指了指北边说,“那个造型还没弄完。我要让他们都弄明白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们自己就可以解决了。今天的事,真是对不起!”小谢一边说,一边发动他的摩托车。
    “又不赶工期,弄那么晚干嘛?……好吧好吧,把头盔戴好,骑车慢点!”在南山的叮嘱声中,小谢的摩托车左冲右突消失在车流中。
    看垃圾全部装上车,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南山开车离开。
    南山的车,并没有开往回公司的路上,而是向碧波路驶去。
    南山一边开车,一边给王主任拨电话。电话接通后,王主任问南山有什么事,南山说:没什么事,天热心烦,想到碧波路的大排档喝几瓶冰啤酒喝,如果你没睡,来一起喝点。
    王主任在手机那头哈哈一笑说:还没睡,我这就过来。
    不到十分钟,王主任坐到南山对面,南山打开啤酒,递给他一瓶。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不时拿起瓶子喝上一大口。
    城市的霓虹,映射在碧波湖的水面上。湖面波光粼粼,光怪陆离。离岸不远湖中的川主宫及其附属建筑物的水榭楼台,在湖岸杨柳树的掩映下,模模糊糊,完全没有了它白天的风韵。从开阔的碧波湖吹过来的水面风,也并没有人们期盼的凉意。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离开座位时,除了桌子下多了四五个空啤酒瓶,桌子上的菜几乎没动。
    南山从自己车里拿出一个装着两条烟的黑色塑料袋,放到王主任副驾的位置上。
    王主任好像并没看见他的动作,对着双臂放在副驾窗口的南山说:
    “南山啊,你也知道,我们罚款不是目的,目的是还市民一个整洁卫生的城市。对于那些屡教不改的施工单位,我们严惩不贷;对那些整改措施得力,认错态度好的,我们的宗旨是少罚或不罚,明天到财务交五百块表示一下吧。”
    “那就谢谢你了,王主任。”
    “你也忙了一天,半夜了,不说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第三天一大早,南山和小王在“美尔雅”专卖店里碰上了头。南山要在交给客户钥匙前,和小王一起再仔细检查一下装修效果。每个工地完工后,南山和工地主要管理人员检查一下装修效果是惯例!
    自从做装修以来,南山最看重还是装修质量。产品质量远都是第一位的,这个到哪里都不会错。
    在强调质量的同时,南山特别注意装修结束后的清洁工作。他给被装修场所定的标准是:家庭装修,拎包入住;营业场所,放上产品就营业。
    而一般的装修公司,做完工程,大致打扫一下就交给客户钥匙。客户接过钥匙,不好好做个一两天的清洁工作,根本没法入住和营业。
    南山的这个标准,一下子拉开了和其他装修公司的距离,给所有客户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这家公司与众不同,这家公司让人省心!其实,做这个清洁工作,花的钱,在整个工程的预算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取得的广告效果却非常巨大。
    最开始南山请的是丝绸厂的几个下岗嫂子。她们眼里有活,手脚麻利,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收入不错。两年后这几个人在南山的启发下,成立了一个家政公司,现在做得不错。南山和她们一直在合作。等其他公司也学南山公司把最后的清洁工作作为装修标配时,南山的这个口碑早已名声在外了!
    南山和小王先在一楼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问题。上二楼的过程中,南山攥着楼梯扶手,用力摇了摇,没有任何摇晃。南山满意地拍了拍楼梯扶手。
    在一面悬挂上装的墙面前,南山停下了脚步。
    “小王,你看看这面墙,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面墙被分成五个面积相等的部分,中间都有突起的隔断,好像五个相连的壁橱。小王首先在做工上看了看,并没有什么手艺不到家的地方,再看看其他,也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既然赵总说有问题,那肯定还是有点问题的。
    小王只好在其他方面找问题。果然,在他仔细地观察下,发现右边第二个“壁橱”面板的颜色和其他四部分有几乎看不出的色差——颜色稍微偏米黄。
    “右边第二部分的颜色是不是深点?”小王问。
    “看看,只要用心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南山对小王说,“这也说明了什么?说明色差还是肉眼看见的。小王,这部分的面板换掉……”
    “可是,赵总……”
    “小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肯定要说,差别这么小,有什么问题!?还有,不是明天甲方就要验收吗?时间恐怕来不及。但是这都不是理由,你一直跟我在做,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今天能做到这个样,还不是凭我们的装修质量和设计!我也知道,换面板有点麻烦的……”
    “好了,赵总,你别说了,我马上安排!”小王说。
    “好,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完工。”
    从回来的第三天开始,桑泓每天都会来到施工办公室,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有时候还拿着速写本到施工现场画些速写。李浩倡看过她放在西宁办公桌上的作品,速写画得还不错。
    西宁回办公室,桑泓会丢下手头的一切,抓起晾在西宁椅子靠背上的毛巾,放到早就打满水的脸盆里,给他拧上一个凉毛巾,让他擦干头上的汗水。在这个过程中,她抓紧时间和西宁说话。因为西宁在办公室只会呆上几分钟。如果西宁要在桌上看图纸什么的,她也会扶着西宁的肩膀,紧挨着西宁。
    看到桑泓和西宁缠绵甜蜜的样子,李浩倡觉得西宁真不该出来工作,应该好好陪陪桑泓。今年是西宁第二次送走一个高考班,马上接下来再带一个高一班,暑假也不用给学生补课,正是他和桑泓好好相聚的一个暑假。
    “美尔雅”专卖店验收、结账弄了将近一周才弄完。在南山的客户里,这算是个结账爽快的主顾。
    从“美尔雅”二楼办公室出来,已经下午四点。南山直接开车去了“金手套”。
    赶到“金手套”工地,看了一圈施工现场后,南山被李浩倡叫到三楼楼梯口,李浩倡对他说起了西宁和桑泓的事。南山一听李浩倡的意思,苦笑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
    “他们俩那个肉麻劲头,我看不出来吗?现在不是我放不放西宁走,而是西宁他还真不愿走,我也不会放他走!”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西宁现在负担比原来重多了。桑泓上大学的所有费用,都是他出的,这个你也知道。桑泓奶奶多年生病在家,特别是她爸爸也出了工伤后,本来就贫困的家庭,在经济上更是雪上加霜。虽然他哥哥退学参加工作了,可就凭他哥哥和她妈妈的工资怎么养活有两个病人的一大家人?为了让桑泓安心上学,西宁在桑泓上大二的时候,开始每月按时多给她打两百块钱,让她再汇给家里。对家里说,这些钱,是她做美术辅导老师挣的和她的奖学金。
    “他现在这么重的负担,你说,他需不需要多赚点钱?他会为了和桑泓多待会放弃这份工作?看他这么重的负担,我会放他走?不到开学,我真不会放他走,哪怕我沙美同学现在来,我也不会放西宁走!”
    “怎么这样!西宁他……”李浩倡一听,大叫起来。
    “嗨,嗨……喊这么大声干什么!”南山冲李浩倡连连摆手,等李浩倡停下来后,南山压低嗓音接着说,“这个事,除了西宁、桑泓和我,没其他人知道。西宁没告诉你这事的原因,就是怕你说他!”
    其实,即使南山不冲李浩倡叫喊,要他住嘴,李浩倡也会停下来。因为,除了震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浩倡知道西宁的工资每月也就六百多块,除了桑泓一人的费用,每月再拿出两百元帮助桑泓一家,那就是说,西宁的工资,大部分给了桑泓和她的家里。
    西宁的负担太重了!
    但是,如果这两个人换着自己和紫琼,李浩倡想,自己也会这样尽力帮助紫琼。
    就西宁和桑泓这关系,西宁为桑泓付出也很正常。爱一个人,为对方付出,这也是付出者的幸福!
    想到这里,他还能说什么?!
    “好了,不发呆了。到办公室去坐坐吧。坐会下班回家。”
    南山推开办公室的门,紫琼和桑泓正说话。估计刚刚说到什么好笑的事,两人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全消失。
    “李浩倡,什么叫蓬荜生辉?紫琼和桑泓任何一个人在我们办公室出现都叫蓬荜生辉。今天是什么盛况,两人同时出现?”南山问道。
    “你看,虽然假话连篇,可我们听着确实舒服!”紫琼笑着对桑泓说完,转过头来回答南山说,“听李浩倡说桑泓回来了,我来看看她。今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
    吃完饭,已是将近九点。大家在“红姐私房菜”门口分别。南山要回公司处理事情,开车先走了。西宁送桑泓回家,两人向东往江汉路走去;李浩倡和紫琼西行去园林路,两人想到江边走走。
    走在灯火阑珊的园林路,紫琼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李浩倡的手。
    从毫无遮拦、宽阔的“沙隆达”广场吹来的夜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下天桥,走广场东边的便河东路上江堤是最自然的线路,紫琼却拉着李浩倡走到广场西边,在广场的的某一处站定。
    “怎么不走了?”李浩倡问。
    “这是什么地方?”紫琼问
    “广场啊!”
    “你再想想。”
    就在紫琼说“你再想想”的同时,李浩倡明白了她问话的意思。现在他们两人站的地方,是原来水杉林所在的位置。
    李浩倡盯着紫琼,回忆起发生在水杉林里的往事,微笑慢慢浮现在他脸上。
    看到这个渐进展现在脸上的笑容,紫琼知道,李浩倡正在回忆发生在水杉林里的那些往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高中的时候,紫琼约过几次李浩倡,地点在这片水杉林。记得第一次在水杉林和紫琼见面,李浩倡还问紫琼,“他们呢?”——他以为紫琼也约了读书社其他成员。
    那是李浩倡第一次被女孩子单独约出去见面,也是紫琼第一次单独约会一个男孩子!那时候的紫琼,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李浩倡是一个懂女孩子心事的男孩子,这点和别的男孩子不同,她愿意向他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向一个年纪相仿的异性说说自己内心的话,那确实是一种奇特的经历。
    后来,即使自己离开荆州到深圳,这种诉说也没中断,只不过面对面的交流换成了书信来往。在来来往往的书信里,李浩倡似乎比面对面更愿意对紫琼说些自己的小秘密。
    从荆州到深圳,从一九八六到一九九六年,面前的这个男孩子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现在终于成了自己的男朋友。以后还要和他共度余生,想到这里,紫琼眼睛突然有点热辣的感觉。
    紫琼的另一只手抓起李浩倡的另一只手,四手相握。两人面对面站立,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对方。
    夜风抚乱紫琼的头发,在她脸上飘飞。在这飘飞的头发后面,被周围灯光照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身边往来的人,四周嘈杂的声音似乎都不存在了。紫琼突然松开李浩倡的手,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情不自禁踮起脚,仰头快速用力地吻了一下李浩倡!
    一声音量不大的口哨和一阵轻微的掌声在身后响起,,李浩倡扭头一看,一对青年男女正从身边走过。男孩子微笑着冲两人伸出拇指,女孩子依然做着鼓掌的手势。
    看样子,这两人也是一对情侣!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七)
    紫琼笑出声来,冲两人招招手,李浩倡对两人也报以微笑。
    沿江路北接广场,南抵江堤。正对广场的江堤面上,有两处水泥台阶。这是专供人们登顶江堤所用。跨过这几十级台阶到达堤顶,不由自主地,人们的视线会被辽阔的长江江面所吸引。
    虽然夜晚视线受限,江堤上的人依然能感受到江面的宽阔。对岸埠河镇的灯光和航行在江面来往轮船的灯光,显示出江面的辽阔!
    江堤南边,是一块草地,上面有些冷饮摊。有人坐那里喝冷饮闲聊。也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草地上,享受着凉爽的江面风。
    李浩倡和紫琼沿着堤坡向西走了一段距离,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
    两人说起了即将要装修的茶餐厅的事,紫琼问了很多装修细节的事。李浩倡给她解释了许多,最后说:
    “隔行如隔山,给你解释也解释不清。这样,火锅店停业转让后,我找南山,让他介绍几个同行给我,我和他们一起去实测店内尺寸。到时候你也跟着去。好好看看店里的环境,店内怎么设计,你也可以给些建议。免得到时候设计、施工图纸出来了你不满意。”
    “嗯,这是个好主意!”
    “我、西宁和南山,我们三人会好好设计茶餐厅的!你就放心好了!”
    “好,那我就放心了!以后,读书社又多了个聚会的地方!”
    紫琼把头靠在李浩倡的胳膊上,不再说话。李浩倡伸出一只手,揽住紫琼的肩膀。
    往来船只从脚下的江面而过,船只的轮机声比白天显得更加大声。突然,从遥远的东边,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这是一艘船在告别它停泊的港口,它要离开,出发奔向下个目的港口。
    这声汽笛,让李浩倡想到“渝勇敢168”!
    那些在船上的兄弟还好吗?
    老船长还好吗?
    下午,李浩倡接到紫琼的电话,说火锅店老板娘今天晚上要和她商量转店的具体日期和转让费,她这几天可能都没时间到李浩倡家去给他煲汤了。李浩倡回答说,店面的事是大事,什么汤不汤的就别管了。
    从工地回到家里,李浩倡看到外婆正坐在餐桌边等着他。在李浩倡吃饭的时候,外婆问他,紫琼今天怎么没来。李浩倡告诉外婆,她和火锅店老板娘谈店面转让的事去了,估计这几天都不会过来。外婆点了点头说,“这丫头,是个做事的人!”
    收拾完后,李浩倡上床睡觉。可躺了很久,还是没有睡意。他索性起床,穿好衣服,点燃一支烟,走到荆中路去闲逛。
    虽然快十点,街上的人和白天一样多。但是走在街上的行人,和白天急匆匆赶路上班和躲避烈日的人们有点不同,他们都迈着慢吞吞的步伐,一副闲逛的样子。
    球场路这条街,什么时候都不缺人,街上还是人流如织。有些冷饮店门口遮阳伞下,还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喝冷饮。
    在一家店门前的空地上,一台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着足球赛。李浩倡一看,原来是一九八六年世界杯的一场比赛,马拉多纳在韩国人的围堵下,一次又一次地被铲翻在草坪上。
    “李浩倡!”有人在背后叫。
    李浩倡回头一看,原来曹佩璐。
    “曹老师,好久不见!”
    “是啊,自从欧锦赛决赛那晚到现在,快两个月了,今天在这里巧遇你。都在干什么呢,这段时间?”曹佩璐问。
    今天的曹佩璐在连衣裙和高跟鞋的衬托,更显得高挑。
    “忙点小工程。”李浩倡对她说起了装修“金手套”的事。说完,李浩倡问,“曹老师,你呢,都好吧?”
    “我好着呢,一切按部就班。你在做什么其实我早就知道,七月中旬,楚雄的孩子有点小毛病,到我们医院看病,我问他,读书社的人现在都在做什么呢。他告诉了我你们几个一起在做一个娱乐城的装修……”
    “嗨,都是那段是时间太忙才没联系你。”李浩倡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步行街两边门店的灯光和路灯明亮的灯光下,曹佩璐清楚地看到,李浩倡的眉毛展开了,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显得很有活力。
    “嗯……,李浩倡,你现在精神状态不错呀。比梅雨季节那段是时间好多了。”
    “是吗?”
    “是啊。这种状态是由内而产生的,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人站在街上聊了一会,曹佩璐说:
    “你看我们俩,站在大街上聊了半天!你明天还得上工地干活,不能耽误你了。”
    “没事啊,现在还早。还没问你呢,你不会是到步行街上来淘点什么东西吧?”
    曹佩璐最近写一篇论文,一直读很流畅,昨天开始,写得有点困难了,今天想动笔,可坐在桌子前居然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晚饭后,在校园里散步,想忘掉论文的事。可论文里的内容还是在脑袋里不断涌现出来。
    父亲觉得是校园内太安静,她脑子受到的刺激不够,才忘记不了论文,要她索性走出校园,到热闹的大街上逛逛。
    “不淘东西,哪里热闹逛哪里。换换脑子。”
    “聊天是不是换脑子?”
    “那还用说,最好的方式之一。”
    李浩倡建议,两人沿着荆中路、郢都路原路返回长江大学文理学院,边走边聊。
    返回之前,李浩倡走到一家奶茶店门口,买了一大杯奶茶和一瓶“活力28”纯水。
    “口渴了,我想喝点凉的。顺便给你买了杯珍珠奶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李浩倡把奶茶递给曹佩璐。
    “有几个不爱喝奶茶的女孩?!”曹佩璐微笑着反问
    两人没有固定的话题,想聊什么聊什么,聊到哪里算哪里。
    在聊天的过程中,曹佩璐隐隐约约感觉到李浩倡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具体哪里发生了变化,又说不出。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是一种很好的变化。这种变化能很容易被别人感受到。
    两人在文理学院大门口分手。望着在郢都路上北去的李浩倡的背影,曹佩璐有种感动。
    明明是给自己买奶茶,顺便买一瓶水,却说他想喝点凉的;陪着自己聊天,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送回学校。这是个善解人意体贴的男孩子,一切都在为他人着想。但是,他把一切都做得那么理所当然且不露痕迹。
    时间在不停地忙碌中过得飞快。
    还没到八月下旬,南山的两个同学就从上一个工程中脱身,来到了荆州。见美校同学提前到达工地,南山很开心。晚上在“红姐私房菜”吃饭的的时候,把他们两人给公司的人做了介绍。
    第二天,在办公室,南山简单交代了一下,安排美校两个同学跟着西宁和李浩倡,在工地上熟悉情况,三、两天后交接,正式上岗。
    从装修工地交接后回来的第二天早晨,李浩倡还是和原来一样早早起床。等他到卫生间刷牙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根本不用早起。李浩倡笑了笑,继续洗漱。在洗漱的时候,他听到了厨房里有响声,那一定是安歌在准备早餐。
    吃早餐的时候,紫琼打来电话,说晚上和他一起到“红翻天”火锅城去吃火锅。
    李浩倡和紫琼两人坐在“红翻天”火锅城临窗的一个座位上,紫琼翻着菜谱点菜,李浩倡则仔细观察着大厅里的一切。
    正是晚饭高峰时候,店里送菜的服务员人来人往。大厅一共摆着四排桌子,每排六张桌子,一共二十四张,座无虚席。
    李浩倡上二楼一看,一样的布局,二十四张桌子。虽然不是座无虚席,也差不多坐满。
    生意真是不错。
    “上去干嘛了?”
    “看了看二楼的上座率,也不错,几乎是客满!”
    “知道观察上座率了,不错,看来进入开店当老板角色了。其实,从听说这个店要转让开始到今天,我来这个店都不知道好多次了。老板娘说她的店生意好,真不是假话。也正是生意好,她才真舍不得转让。”
    “既然那么舍不得,她为什么还要转让呢?”
    “她老公在武汉做生意多年,做得很大,人家根本瞧不上这点钱,要她去照顾他;正好人家儿子也考取了华中理工大学,一家人可以在武汉团聚了。她是真不愿意转,说按目前的经营状况,谁接手谁就是“端起碗吃饭”,一点心都不用操。”
    说实话,和大部分人不同,李浩倡不怎么爱吃火锅。火锅油太重,什么菜放进火锅出来后,都是一股麻辣味,吃到嘴里是满满的一口油。不论排烟、通风条件怎么好,怎么擦拭,火锅店里的一切总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
    两人边吃边聊,渐渐地,紫琼接李浩倡的话越来越少,即使说话也是有心不在焉。
    “怎么啦,想什么呢?”李浩倡冲对面的紫琼说。
    “我在想,到底是捡起碗就吃饭呢,还是重起炉灶?!”紫琼面色凝重地回答。
    两人吃完火锅出来,到广场上散步!广场西南角有一个冷饮店,门前摆着十多张桌子。紫琼拉着李浩倡的手,找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
    坐下后,紫琼没说话,只是双手托腮,呆呆望着南方,桌子上的冷饮碰也没碰。
    李浩倡知道紫琼有心事,也不和她说话,只是默默喝着自己的冷饮。
    “李浩倡,你知道不知道这个火锅城平均每天纯利多少?”紫琼突然打破沉默问李浩倡。
    “多少?”李浩倡问。
    “平均每天纯利三千左右!一年就是百把万!”
    “这么多?”
    “是啊,这就是老板娘一直要坚持到儿子上大学、她不得不去武汉才转让火锅城的原因!每天这么好的收入,换了谁也不想放弃!所以,这几天我也犹豫了,是不是按老板娘说的那样——“捡起碗就吃饭”——接手后继续做火锅餐饮不改了。你想,我来做粤式茶餐厅,不仅要耽误几个月的营业收入,还要出一大笔钱来装修店面,从纯粹盈利的角度来说,真是不划算!”紫琼在盘算。
    “还有几天才转让,你慢慢考虑,别着急!”
    “嗯,我会好好考虑的!老板娘的老公,一年净利润百把万的生意都看不上,那人家该是在做多大的生意啊!”紫琼感叹道。
    “做大生意的人多的是。我们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小生意怎么做吧!”不等紫琼说完,李浩倡打断她说,“先喝点冷饮,喝完了,我先送你回家!”
    迷迷糊糊中,李浩倡听到电话铃响,他抓起电话贴到耳朵上,
    “喂……”
    “浩倡,现在把你吵醒,我是有话要说。”话筒里传来紫琼的声音!
    看看母鸡啄食的闹钟,三点刚过。
    “想好做什么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老婆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滚,谁是你老婆!”紫琼在电话那头笑了,然后接着说,“李浩倡,我觉得,我们应该做茶餐厅!做茶餐厅,是我们自己选的项目。是赔是赚,都是我们能力的体现!赚了,我们知道是怎么赚的,赔了也知道是怎么赔的。以后我们的人生路还好长,这次开茶餐厅,也算我们人生的另一次起步吧,总会为以后的前行提供一点帮助!如果,我们继续接着经营火锅店,只是捡漏别人选好、经营好的项目,就是赚钱,也不关自己的事!如果以后火锅餐饮的热度在我们这个小城过了,我们能学到的就东西太少了!”
    “懂你的意思。是不是回家一直都在想这个事?你睡一会没有?”李浩倡问。
    “回家还真没想这事,看了会书,就躺下了。迷迷糊糊刚要睡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叫了起来:做茶餐厅,做茶餐厅!这个声音弄得我睡不着,那我睡不着,你也不能睡!”
    “好好好,我不睡,我陪你说话!”李浩倡换了一个姿势,坐起来,靠在床头靠背上,做好长聊准备,说,”还想说什么,说吧。”
    李浩倡站在火锅城大门口等待紫琼。火锅城的玻璃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本店已转让,停止营业!”
    今天是紫琼、李浩倡和南山约定的现场实测尺寸的日子。原以为,南山忙着“金手套”的事,不会来现场实测,哪知道,南山的车在火锅店门口停下后,走出来四个人,西宁、南山和他的两个员工。
    “量个尺寸,这么兴师动众?”李浩倡说
    “现场看看,心里更有数,设计更有针对性。”南山回答
    “你怎么也来了?桑泓走了没?”李浩倡问西宁。
    “走了。参加设计的人,应该到实地看看吧!”
    李浩倡也不说什么了。几个人一起抽烟等紫琼来开门。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八)
    在实测过程中,大家发表对未来茶餐厅设计的看法。南山随意地和紫琼聊天,在聊天过程中,一点点收集紫琼对未来茶餐厅装修的想法,这样,在设计时会更多的考虑她的诉求。
    紫琼作为客户对未来茶餐厅的想法,和南山他们几个差不多。这是南山从事装修行业以来,自己的设计和客户的设想最接近的一次!
    忙到晚上,李浩倡送紫琼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停下脚步,像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李浩倡说:
    “姆妈说,我们店面装修前,要你和他们见一面。这个事,她交代了很多遍。你看,店面马上要装修了,到时候你和我都会很忙,不如,你在最近几天选个日子,和他们见一面吧。”
    “可以啊,你看叔叔阿姨哪天方便,我就定哪天!”
    “好!今天回家我就问他们俩。我估计,就现在他们工厂的生产形势,他们什么时候请假都很方便。”
    在踏上公交车前,紫琼又紧紧握了一下李浩倡的手。
    回到家,李浩倡走到外婆身边,蹲下。外婆把手里的咖啡放在小圆桌上,抱住他的头。
    两人都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后,李浩倡抬起头说:
    “外婆,过几天茶餐厅就要装修了,在装修前,不知道哪一天,我要见紫琼的爸爸妈妈了……”
    “哦?好啊!”外婆说,“去见,去见!终于有个女伢肯收留我家的男伢了!”
    “外婆,是我以后娶这个女伢做你的外孙媳妇,不是她和她家收留我。”
    “在家都是媳妇管着丈夫,媳妇是主人。你说你是不是被收留?”
    “好吧……可是外婆,一想到要正儿八经地去见她爸妈,我就觉得有点不自在。”
    “不是不自在,是有点紧张吧!原来,不仅仅有丑媳妇难免见公婆的尴尬,也有女婿见丈母娘紧张的哦!”外婆摸了摸浩倡地头,接着说,“到那天,把自己弄精神点,衣服穿正式点。不怕,我的伢这么俊朗,任哪个来做丈母娘,也会喜欢的!”
    和紫琼父母见面后当天晚上,紫琼打来电话,说父母星期天想见见外婆,不知道外婆有没有时间。
    当李浩倡把这个消息告诉外婆时,外婆笑了:
    “我有的是时间!伢,你过关了!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娘对你很满意!这么急着见我,就是想早点把你们两个伢的事定下来。”
    “是吗?那我也要参加吗?”
    “你和紫琼是主角,你们俩肯定要参加啊!按老规矩,男女双方重要的家庭成员都要参加见面会。”
    两家家长见面的地点定在红姐私房菜的一间包房。下午五点的时候,外婆,李浩倡和安歌提前半小时走进红姐私房菜餐馆。
    红姐见到外婆,连忙快步上前,搀扶住外婆,说:
    “外婆,您可是稀客啊!今天外婆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这一大家子出来,喜气洋洋的,肯定有喜事!”
    “是啊,他,”外婆指了指李浩倡说,“今天这小伙子有喜事,我们都沾他的光。”外婆小声告诉红姐,今天来店里吃饭的原因。
    红姐听外婆说完,连说恭喜。
    红姐送一家人到订好的包房前,转身离开。
    李浩倡推开包房门,紫琼一家早等在包间了。
    “这是紫琼爸爸鲜于叔叔,这是紫琼妈妈花阿姨。”李浩倡向外婆介绍说。
    “这是浩倡外婆,这是浩倡妹妹安歌!”紫琼也对自己爸爸妈妈介绍说。
    “紫琼爸爸,紫琼妈妈,紫琼,让你们久等了!没想到提前半小时,还是迟你们一步。”外婆有点抱歉地说。
    “外婆,哪里话!我们做晚辈的等您是应该的。快坐快坐!”紫琼爸说。
    “外婆气色、精神真不错,这哪里像快九十的人!”紫琼妈妈接着说,“我看好多七十的人,气色、精神也没外婆好!”
    “哪里哪里,承蒙您抬举!”外婆笑了。
    外婆坐好后,李浩倡忙着给三位长辈倒茶。
    一杯茶喝完,紫琼妈妈说起了两个孩子的事。说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可以用 俗“订婚”把关系确定一下。今天约外婆见面,就是征求外婆的意见。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外婆对紫琼妈妈说。
    “那敢情好!”紫琼妈妈很高兴,“就听您的!”
    “丫头,过来!外婆有点东西给你!”外婆招呼紫琼到她身边。
    外婆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有些年头的首饰盒,在桌子上打开。首饰盒里躺着一对熠熠生辉的耳环。
    “这是我二十年代在法国巴黎留学时,我父亲到巴黎看望我,给我买的一套卡地亚首饰。首饰包括这对耳环、一条项链和一个戒指。外婆漂泊大半生,好多心爱之物在颠沛流离中遗失,只剩下这对耳环,今天外婆把它送给你!只是耳环样式有些过时,还请你不要笑话。”
    “哪里哪里!外婆,我知道这个卡地亚可是顶级品牌!七八十年前的东西到现在,恐怕早有收藏价值了,我怎么敢嫌弃它样式过时。外婆,这礼物太贵重,我不敢收!”紫琼推辞着。
    “傻姑娘,多贵重的东西今天你都可以收!按老规矩,今天算是订婚。外婆先送点礼物你,明天我们再买新的!这个,你先收着。”外婆把耳环放到紫琼手里。
    “原来外婆早有准备。既然外婆说今天是订婚的日子,那紫琼你收下外婆的礼物吧!”紫琼妈妈说。然后她拿过首饰盒端详。一边看一边说,“不看别的,就看这耳坠上的两颗钻石,应该也要不少钱!”
    老实说,晚餐气氛是轻松欢快和融洽的。三位长辈毕竟初次见面,相互都有点客气有余。除了这点,几乎完美!
    李浩倡和紫琼都没想到,双方家长的一次见面宴会,居然完美转换成一场皆大欢喜的订婚宴。
    既然说到婚嫁,外婆提到了婚房。她老人家说给孩子们买一套房子作为婚房,紫琼却拒绝了。
    “外婆,我在江汉北路买了套房,也装修好了。本来是送给爸妈住的,他们说住惯了荆棉的老房子,没住进去。到时候,我和浩倡结婚,这套房就作为我们婚房吧……”
    不等紫琼说完,外婆打断她的话说不行,哪有娶媳妇不准备婚房的,一再坚持要买房。
    “外婆,我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做婚房真的蛮好。不如……你把买房的钱给浩倡……我怕到时候我们俩开店资金不充裕……”紫琼吞吞吐吐地说。
    “这也行。钱我给浩倡,你们怎么用这笔钱,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外婆微笑着对紫琼说。
    南山给茶餐厅装修找了一个松滋县的装修班子。松滋的装修班子,大都木工手艺不错。李浩倡每天都泡在施工现场。除了施工现场的事,还要时常跑到大弯装修材料市场买材料。
    从装修的第一天开始,紫琼就陪着李浩倡泡在工地。施工开始阶段,总是拆墙砸地,整个现场,灰尘弥漫。
    李浩倡实在不忍心看到紫琼每天一身灰尘地陪着自己呆在工地,第三天下午把紫琼赶回了家。
    “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女人整天蓬头垢面地劳动,还要男人做什么!想做事,以后茶餐厅开业了,有你忙的!”李浩倡拉着紫琼向一楼大门口走去。
    “我想陪陪你……”
    “不用,回家去玩或者帮花阿姨做饭,哪天我想换胃口了,就去吃你做的饭。”
    “好啊,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工地离我家近,以后中饭晚饭都到我家去吃。我现在就给外婆和安歌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她们还等着你回家吃饭。”紫琼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李浩倡没想到一个借口,却让紫琼当真了。
    即便是刚刚开学不久,有点忙,西宁还是和南山来过几次茶餐厅施工现场。对有些施工细节,两人对着图纸,看了又看,生怕李浩倡没注意到弄得不到位。
    每次看完李浩倡的施工现场,李浩倡、西宁都会陪着南山回到“金手套”去看看。南山的施工现场和原来一样繁忙。李浩倡感觉,施工人员似乎增加了不少。
    李浩倡问南山是不是增加了施工人员,南山告诉他,工地确实增加了不少人。蹇老板希望工程尽早完工,越快越好。至于合同上的完工时间,那是最迟能容忍的完工时间,他根本不希望到那天才完工!
    茶餐厅施工,除了开始几天有点忙乱外,以后都很顺利。中午休息吃饭,忙的时候,紫琼送过来;不忙的的话,李浩倡会准时到紫琼家吃午饭。晚饭几乎都是天黑后才吃,为的是等李浩倡。
    紫琼爸爸是邯郸人、妈妈是上海人,两人都不爱吃辣。可是餐桌上,总是有李浩倡爱吃的辣椒炒肉之类的荆州菜,而且这些菜总会摆他的桌面前。有次,李浩倡和紫琼换了座位,花阿姨随手把紫琼面前的菜挪了个位置,摆到了李浩倡面前。
    吃饭的过程中,紫琼妈会不时停下来,看着李浩倡吃饭,眼里满是温柔和疼爱。
    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和田和北川走进了茶餐厅。
    北川说路过,顺便来看看茶餐厅装修的情况。和田告诉李浩倡:难得有个周末北川不值班,可以和她同时休息,两人没事,逛逛街、买点东西,然后去北川家,看看他父母。
    三人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站到门前路边闲聊。问了茶餐厅装修结束日期和预计开业时间等一些事情后,北川对李浩倡说,看来到今年底,你都不会闲着了。
    下午,李浩倡正和工头商量着木工具体进场具体时间,紫琼走了进来。
    “有事?”李浩倡和工头说完事,回过头来问紫琼。
    “有事啊,看看我的长工是不是在偷懒。”紫琼笑了。
    两人走到门外路边说话。紫琼说,今晚两人早点回张居正街五号,陪外婆吃晚饭。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在沙市这边吃饭,李浩倡回家也是夜晚了,和外婆话都难得说几句。该回家陪陪外婆了。
    李浩倡想想,这快一个月了,还真没在自己家里吃过几次饭。
    九月底下午的太阳,虽然没有了七八月分酷暑时候的炽热袭人,但也明亮依旧,照在广场上还是有些热度。
    有一群不怕热的少年,正在广场上练着滑板,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穿着颜色明艳的运动上衣或衬衣,宽松的裤子,在滑板上扭动着身子,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脚下的滑板,划出不可描述的曲线。
    他们玩得很开心,欢声笑语在宽阔的广场荡漾。
    看着面前的这群滑板少年,李浩倡觉得昨天的自己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这“昨天”早已过去十年!十年后的自己,断然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和十年前的自己相比,现在的自己应该是“老了”!
    李浩倡靠在路边的树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这群滑板少年,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紫琼注意到了李浩倡情绪的变化,她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在他背后说,是不是觉得他们才是快乐的?自己现在的生活有点受束缚、现在做的事有点被逼的感觉?
    浩倡转过身,拍拍紫琼的肩膀,笑了笑。
    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某一天,哪怕你不舍!
    李浩倡和紫琼到家还不到四点。两人走进外婆画室,看到外婆正弓着腰,在画布上画着!
    坐在窗子面前的外婆,满头银发在窗外明亮光线的照射下,形成一个环绕头部的银色晕圈!
    外婆看清是李浩倡和紫琼,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等候拥抱的姿势!
    这个动作,让李浩倡想起那天从船上回到家里的情形——外婆想他了!
    李浩倡走过去,一条腿跪下,蹲在外婆脚边,抱住外婆,把头伏在她的膝盖上。
    “累不累?”外婆在李浩倡耳朵边问。
    “不累!吃得好睡得好,一点不累!”
    “那就好!”
    虽然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孩子们什么也不让自己做,但是外婆还是愿意留在厨房里。她喜看孩子们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喜欢听他们的欢声笑语。
    在外婆看来,厨房是这个世俗世界里最真实的地方之一。一个家庭的温暖很大一部分来自这个地方!
    十月下旬,茶餐厅的木工活基本完工。装修后的效果慢慢展现出来。没事的时候,李浩倡坐在卡座里,背靠在卡座隔断的的软包上,想象开业后,坐在卡座里手捧一杯热茶或者咖啡的情形。
    一天下午,紫琼靠在李浩倡肩膀上,两人正坐在卡座休息,楚雄和南山来到茶餐厅。
    “怎么,还没开门营业,小两口自己倒是先享受上了?”一进门,楚雄就调侃开了。
    “什么自己享受上了!这不是累了,休息会吗?”紫琼坐直了身子,向两人指了指对面的座,要两人坐下。
    “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里坐坐?”李浩倡问。
    楚雄回答说,“什么叫怎么有时间?没时间我也要抽时间来看看啊!南山的工地动工头两个月,我不是常常去坐坐吗?不能到你的工地动工了,我就不来了嘛!——一碗水端平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则!”
    南山不做声,只是笑着听楚雄瞎侃。
    不管在哪里,只要楚雄在场,他总是能挑起大家说话的欲望。现场的气氛也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很轻松愉快。
    几个人坐在卡座里闲聊。南山不怎么说话,烟抽得比平时多。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愉快,但李浩倡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但是,他不会主动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心事。
    荆州,别将我挽留!(三十九)
    十一月头的一天上午,紫琼带着两个人来茶餐厅参观。李浩倡上去打招呼才知道,这两个人,原来是紫琼请来的大厨。年纪大点、三十来岁的,是做中餐的谢师傅;年纪轻点的,是做西餐的肖师傅。
    两人看着即将装修好的茶餐厅,连声叫好!年轻的那个说,“琼姐,和广州的那些茶餐厅相比,你这个也不差啊!三个月不到,你的店就弄好了,真不简单。”
    送走两人,紫琼告诉李浩倡,这两人都是沙市人,在广州打工,紫琼是偶尔在一次同乡聚会中认识他们的。因为是老乡,一直都有联系。开店正好想到他们两人!
    李浩倡问了怎么给两人工资待遇的事,紫琼告诉他,因为不用远出打工,在家上班,两人主动降低工资,只要在广州工资的四分之三。
    不过,紫琼为了激励他们俩,主动给他们两人每月餐厅利润的百分之十做奖励。
    最后,紫琼扶着李浩倡的肩膀,站在她面前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以后经营的事,你愿意做,我们俩一起做;你不想做,坐在卡座里喝茶看书当个甩手掌柜的也行,我来做那个尽心打理茶餐厅的老板娘!”
    紫琼定了一个试营业的时期,日子有点长。原定的日期从十一月八号到十二月二十三号。选八号是图个吉利日期,后来考虑到八号是周五,担心顾客不多,又改为九号。九号更不错,有长久之意。
    不过九号开门营业,只单独接待原读书社的人,让大家来聚个会。
    八号晚上,临街卡座最后一块窗帘挂上后,茶餐厅的所有准备工已全部结束。李浩倡看看表,已是夜晚九点半。
    广场上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广场上的人还是那么熙熙攘攘,但是,毕竟是十一月夜晚,特别是前几天刚刚来过一场寒潮,气温下降得厉害,寒气甚浓。走出店门,紫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挽起李浩倡的胳膊,紧紧挨着李浩倡的身子向北京路走去。
    下101路公汽后,两人走在通往荆棉宿舍的林荫小道上。昏暗的路灯光照着路面,路面上有不少法国梧桐的落叶,这些宽大落叶上覆盖着严霜,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紫琼吸了一口冷气,把挽着李浩倡胳膊的那只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李浩倡打开大衣,把紫琼裹了进去。
    从“金手套”开工直到现在,李浩倡一直待在工地上。即使每天晚上回家,紫琼有机会见到他,可是考虑到李浩倡忙了一天,她总是忍住要和他多呆一会的想法,强迫自己离开。她怕自己也怕李浩倡缠绵起来没有止境,耽误他第二天工作;更怕他和自己控制不住,走到那一步!
    这四五个月来,紫琼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李浩倡,想每天都和他呆在一起,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好。
    最让自己心跳的是,她总觉得和他亲热不够。
    现在,李浩倡的大衣把夜晚的寒冷隔在了外面,大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从李浩倡毛衣里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让自己迷醉!
    紫琼突然抬起头,仰着脸,对李浩倡说:“李浩倡,我们结婚吧!”
    九号是星期六,这是个和其他双休日没有区别的周末。
    接近上午十点,读书社的成员陆陆续续来到茶餐厅。曹佩璐因为临时有一台手术,不能如约前来。
    茶餐厅的名字叫“北岸”。这是李浩倡十月中旬取的名,寓意餐厅在长江“北岸”之意。
    除了李浩倡和紫琼,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装修结束后的茶餐厅。即使是南山和西宁这两个主要设计人员,也没想到,装修出来的效果远远好过他们的预期。
    参观完后,紫琼安排大家在大厅一个八人座的方桌台位坐下。服务员上了一壶乌龙茶,一壶蜂蜜柚子茶。大家围坐一起,喝茶闲聊。
    “十多年前,四中花园前那间空闲房子,是我们读书社的第一个大本营;没过多久,张居正街五号李浩倡的家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大本营。现在,这间茶餐厅,我感觉要成为我们的第三个大本营了。”楚雄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
    “是吗,你真有这感觉?前几天,我和紫琼商量过,把一楼靠窗最北的卡座留出来,作为非营业座位。这个座位——它叫一号卡座——只为我们读书社的成员服务。不管大家什么时候来,都有一个座位等着大家。等着大家来喝茶、聊天、看书或者发呆……”
    “你说的是真的?!”楚雄说,“看来,把这个地方当成我们第三个大本营的想法,还真不是我一个人的的想法。好吧,那以后我们没事就来。四中的大本营,不知道还在不在。即使在,也回不去了……”
    “难得楚雄感慨一回。别伤感了,有大本营就行,四中的没有了,这里有,就行了!”和田说。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紫琼要服务员送来了菜单,请大家点餐。
    “不管是主食还是汤啊饮料,大家尽量把花色品种点多点。今天请你们来,就是做评委的。”
    煲仔饭,炒粉,客家糯米排骨,各种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老实说,广东美食真不是吹的,有它独特的魅力,几乎没人不喜欢吃的。
    桌子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大家说笑着,开始吃东西。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服务员撤下一些空出来的盘和碗,又摆上一批食物和干净的空碗,紫琼让大家把刚摆上的食物都取一点,品尝一下。
    再次吃完桌上的东西,每个人都露出吃撑了的样子。楚雄故意夸张地做了一个松腰带的动作,说
    “紫琼,你们两个不是用美食请客,是用美食来害命的——快撑死了。”
    “就你夸张,说实话,味道都怎样?”紫琼关切地问。
    “我觉得不很错,其他人感觉怎么样,那你要问他们。”
    结果问了一圈,大家都说味道不错,挑不出什么毛病!
    大家都吃得太饱,和田建议大家出去走走,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
    时间是深秋了,江边的景色应该有大的变化了。从到“金手套”装修工地开始,这几个月来,难得白天有时间上江堤,都不知道江边的景色有何变化了。想到这里,李浩倡返回“北岸”带上相机。
    大家从广场出发,向南上江堤。
    还没上江堤,北川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任务,又一次离开。
    江堤上专门种植防水土流失的草,虽已枯黄,但是,它们在脚下给人的感觉依然厚实有弹性。
    十一月的江面,水位下降不少,显示出一种不同于洪水期的空阔。江水清澈、色泽浅绿。
    一路上,楚雄和南山大声讨论着明天周日即将来到的意甲;李浩倡跟在西宁和南山的身后,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在讲“金手套”工地以前的事。
    宝塔湾附近靠江的一边,沿江有很大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株古树。观江景的人,一般在这里活动。
    万寿宝塔好像是个目的地,大家到了这里,都不约而同地挨着坐到江堤南坡的草地上。
    正午的阳光,照在大家的身上,温暖而明亮;大家默不作声地看着南方的长江,眼光深邃而专注。
    李浩倡后退几步,微微仰视大家,打开相机。在取景器里,大家身后的湛蓝的天空,辽阔深远。
    十号十点刚过,曹佩璐走进店来。在毫不知情中,她成为了“北岸”茶餐厅的第一个顾客。也就是在这天,在茶餐厅的二楼一个卡座里,她拒绝了一直追求她、那天终于对她表白的麻醉师同事。
    多年后,李浩倡和曹佩璐说起那天,两人都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
    不久,顾客陆续进店。客流量有点超过紫琼和李浩倡的预料。十一点半左右,一楼客满。每个服务员都忙碌起来,来往穿梭在餐厅里,大家脸上显示出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毕竟是外来餐饮,很多人对菜单上的那些食物和饮品不是很清楚,在点餐前仔细地询问服务员。这有点耽搁时间。李浩倡和紫琼也加入到介绍团队里。
    好在紫琼预案充分,虽然大家有点忙,但都忙而有序。
    忙到下午快三点,等员工都吃完午饭,紫琼和李浩倡也正准备吃点东西,这时,安歌和外婆来到了餐厅。
    紫琼亲自服务,把外婆安排在二楼临窗的一个卡座里。
    一壶红茶,几碟甜点,李浩倡、紫琼陪着外婆和安歌喝茶聊天,借着这个机会,也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外婆对一款奶油蛋糕赞赏有加,说味道不错,还说做这个的糕点师很有天赋。
    晚餐时候,一楼客满,二楼上座率将近一半。这又让紫琼和李浩倡意外。老实说,李浩倡真没想到,试营业的第一天生意就这么火爆。
    即使过了周末,中餐特别是晚餐时间,一楼座位基本能坐满。卡座很受欢迎,情侣不用说,进店后选台位,卡座是第一选择;三、四个人的聚会,大家首选的也是卡座。这也成了“北岸”茶餐厅上座顺序的一个特点——总是卡座先坐满。
    试营业一个多星期以来,每天进店的顾客人数都差不多,营业额一直不错。紫琼认为,这不过是因为外来餐饮刚到本地,不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让人觉得新奇造成的。一段时间后,客流量应该有回落,不会每天都这样。
    两周、三周,客流量还是那么稳定。一月期满,十二月十日凌晨,紫琼扎完账,推开桌子上的计算机和一堆账本,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李浩倡的肩膀。
    “利润怎样?”李浩倡问。
    “每天的净利润丝毫不比原来的火锅店差,甚至还要强一点!李浩倡,我们做茶餐厅做对了!”紫琼摇晃着李浩倡的肩膀说。
    “这都是你的功劳,紫琼,辛苦了!”李浩倡抚摸着紫琼的头发说。
    “没事,我享受这样的生活!浩倡,我知道,陪着我做餐饮,你受累了!从这一个月的情况来看,我们店的生意应该就这样了,如果有变化,只会越来越好。等正式开业后,你在卡座里喝茶读书也行,在家画画也可以。那些才是你喜欢做的事……”
    “不,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可能当甩手掌柜的,把一切都甩给老板娘!既然我答应了你,我就会一直陪着你做下去。”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七点,黑夜早已包裹住大地。和黑夜一起来临的,是城市的灯光。北京路上已是灯火通明。看着这万家灯火的城市,南山迟疑了一会,没有去开车,而是走到北京路上。
    为了躲避十二月夜晚的寒冷,大家步履匆匆。只有南山,慢慢向西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仰起脸,闭上眼,站立在一盏路灯下。
    南山现在不知道到去哪里。他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才顺着路,向前挪动脚步。
    这个月头,蹇老板和他通话的频率一天比一天密集,所有通话的意思只有一个,加快工程进度!
    事实上,工程进度已经够快了,水电早在十一月底完工。记得当时签合同时蹇老板对他说过:赵总,我是个外行,不懂你们说的工程量不工程量的,你做完水电,我按你完成总工程量的一半给你打工程进度款。
    现在水电完工了,木工施工也有两周了,蹇老板却迟迟不提工程款的事。
    自从进入“金手套”这个工地以来,南山把所有的精力和几乎所有的资金都投入到了这个工地。
    因为“金手套”工地一直没有工程款注入,南山只能把其他工地的收入,全部投入这个工地。即使这样,资金形式一天比一天紧张!十月中旬的时候,工商银行的一笔四十万贷款、农业银行一笔八十万贷款先后到账后,南山公司的资金才缓和了几天。工人的工资和赊欠的材料款付了一部分后,南山的资金又捉襟见肘了。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刚刚给蹇老板打了第一个催款电话。
    蹇老板接到电话,一连声说对不起,说现在事太多,太忙。现在正忙钱的事,有一笔款子马上到账,最迟不会超过月底。只要钱一到账,立即打工程款。还安慰南山说,他的付款名单上的第一人肯定是他南山!
    最后蹇老板还说:赵总你拼命赶进度,蹇哥我拼命搞钱,过几天最迟不迟过这个月底,我会到荆州来。一来看看工程进度,二来给你付款。只要你的工程进度比合同上的提前,我付给你的工程款,也绝对超过合同上约定的数额!
    按蹇老板的款子到账时间算,还有将近半个月。平常真没觉得这个时间有多远多难熬,现在手里没钱,还有这一大摊子等着用钱,南山觉得每一天都是煎熬!
    荆州,别将我挽留!(四十)
    半个月,南山觉得这个时间长得让人绝望!
    月底,他说的款子真会到他账户上吗?即使到他账户,他会立刻打给自己工程款吗?
    银行这一块,能找的关系都找了,再从银行贷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如果月底,蹇老板不能打款,只能想别的方法弄点钱付给大弯装饰材料店的老板们了,不然,工地无米下锅了,那可是要停工的!
    不论天气如何,北京路上的车流人流似乎没有减少过。南山双臂靠在便河天桥的栏杆上,看着脚下的街道!
    抽完一支烟,南山向南踱下天桥。走了几步,南山想,我这是要到哪里?前面不是李浩倡和紫琼的店吗?潜意识里,我其实是想到那里坐坐吗?
    既然都快到李浩倡的店门口了,还是进去坐坐吧!
    南山向服务员要了一大杯茶。抱着热气腾腾的玻璃杯,看着窗外的热闹的广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一会,李浩倡来到一号卡座。
    “你能来这里坐会,难得!”浩倡说。
    “今天没什么事,闲逛路过。”南山回答。
    “工程进行的怎样,都还顺利吧?”
    “水电完工了,木工进场也快三周了。都很顺利。”
    “那金手套应该把工程进度款打了吧?”
    “暂时还没有……”南山摇头笑了笑。
    看着南山挤出来的一丝笑容,李浩倡想,这就是所谓的苦笑吧!
    工程进度进行到这个阶段,居然还没收到工程进度款!
    李浩倡心里一紧:南山遇到资金问题了!
    将近十一点,南山起身出门。李浩倡陪着南山走出茶餐厅。
    “你是回城里张居正街五号还是……”看到李浩倡跟着自己,南山问。
    “陪你随便走走。”
    “回去吧,陪紫琼看好店。我回金手套工地去开车,马上回公司!”
    其实,南山并没有立刻回家!
    站在便河东路一棵落光叶子的树下,李浩倡看到南山双臂靠在便河天桥的栏杆上,俯身向下,望着面前的大街,一动不动。
    南山在沙市美校读书的时候,李浩倡和长春常常去找南山玩。不论是在小饭馆喝酒后还是在看完一场电影后,大家从天桥路过,喜欢在天桥上逗留一会。有时候,三人并排靠在天桥栏杆上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街景。有时候特别是喝酒后,三人对着热闹的大街,指指点点,热烈地商讨着、规划着荆州市的未来。
    那时候,站在天桥上的总是三个人,此时,李浩倡看着南山一人呆立在天桥上,显得异常影单形只!
    南山到工地的时候,工人们上早忙碌起来了。工地在小王和两个大学同学的管理下,一切井井有条。小王又一次提醒他该进材料的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嗯嗯了两声算是回复。
    在回办公室的走廊上,他看到李浩倡站在办公室的门口。
    “这么早,有事?”
    “进去说。”
    进了办公室,李浩倡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很薄的小本放在南山的桌子上。
    “这是九一年,宫总办公大楼装修后,你分给我的那些钱,现在你拿去用吧!”
    原来李浩倡掏出来的是个存折。
    “这……?”
    “一千五百万的工程,先交百分之十的保证金,完成总工程量的一半了都还没一分钱的工程款进来,你不差钱?!”
    “早就差钱了!工行贷了四十万,楚雄帮我在他们农行贷了八十万。这些钱,先发足工人的工资,然后还了一部分拖欠的材料款,不到一天就用完了。”
    “钱不多,解解燃眉之急吧。”
    南山本想说对李浩倡点什么,可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哪怕一个谢字来。因为多年来,这几个人之间,相互帮个忙,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也是应该的事,用不着说谢谢那些客套话。那些客套话是对外人说的,这几个人之间不用。大家甚至都不敢想象他们这几个人之间说那些感谢的话会有多么尴尬!
    南山默不作声拿过存折,打开,余额420000·00下面,干干净净,没写一个字。看来,李浩倡收到这个存折后,一直放着,从来就没动过里面的钱!
    李浩倡出门时顺手关门的声音,提醒了南山。南山快步追出去,在李浩倡身后喊:
    “过早了没?我请你吃牛肉米粉!”
    “可以,要双码子的!”李浩倡回答。
    “好,双码子就双码子!”
    走廊上回荡着两个男人响亮的说话声!
    紫琼是个弄场面的能手,在这方面她确实有天赋!茶餐厅开业,弄得热热闹闹。花篮,乐队这些小城开业必备的元素吸引了很多路人的注意力,引得他们驻足观看。
    除了读书社的成员,很多紫琼高中甚至初中的同学也过来参加开业庆典,这些同学,绝大部分李浩倡不认识。还有些人,是紫琼回家后,今年才认识的。这些人,有做生意的,有政府部门的,还有长江大学的,甚至原火锅城的老板娘也特地从武汉赶回来,参加茶餐厅的开业庆典。
    看到这些人,李浩倡第一次感受到紫琼的社交能力!
    曹佩璐这次又是一个人来的!李浩倡迎上去,笑着小声问:
    “又一个人来的?是不是隔会又偷偷进来个人,和你在这里约会,就像上次和麻醉师一样?”
    “怎么,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曹佩璐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有你这么迎接客人的,真是的!带我去找和田她们。”
    虽然李浩倡和紫琼考虑到了圣诞节、情人节之类的西方节日近些年来对人们消费的影响,但是影响力之大,还是超过了他们俩的预计。
    晚餐时段,进店的大部分顾客是年轻人,餐厅两层爆满。
    深夜,店里又陆续进来一大批年轻人,这些人大部分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看样子,他们是平安夜购物打折的主要消费群体。这些人进来坐定后,大部分台位都叫了主食。
    看来,购物是件耗费体力的事情。
    李浩倡发现,这些人的桌子上放着些苹果。苹果包装精美,有的甚至还在包装纸上印着平安二字。李浩倡直觉这些苹果和平安夜应该有点联系,最后问服务员才知道,在平安夜苹果叫平安果。送给谁,就是对谁的祝福。这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
    李浩倡听完服务员的解释,哑然失笑。
    中国人又创造了一种新的风俗!
    直到最后一桌客人走出餐厅,整天精神饱满腰挺得笔直的紫琼,才瘫坐到最近的卡座上。
    紫琼和李浩倡开业的这天,正是西宁考研的最后一天。去年没考好的政治,今年打开试卷,都能立刻下笔!看来,这一年在政治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其他几科,考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感觉非常不错!
    在李浩倡和紫琼的茶餐厅接待晚餐客人的时候,西宁正在远离荆州的另一个城市的某家酒店的大堂里,给桑泓打电话。说了会考试情况后,西宁最后在电话里对桑泓说:
    “等着我的好消息,等我通知书来了,你就到我读研的城市去工作!”
    说话的时候,透过大堂宽大的落地玻璃窗,西宁看到,酒店门前的芭蕉叶在晚风里摇曳生姿。
    而此时的荆州,夜空晴朗,微风清冽。回家看望父母的南山,正驱车行驶在路上。快到家的时候,他把车停在路旁,下车点上了一支烟。
    冬季晴朗的夜空,头顶星星银色的光芒,异常明亮!
    因为一直赶工期,“金手套”工地从开工到现在还没有放过一次假。今天上午,工地上的年轻人集体提出放半天假,大家出去逛逛街、吃顿饭感受一下平安夜的气氛,南山才让整个工地停工半天,全体放假半天。
    南山白天上半天参加茶餐厅开业庆典,下午回工地处理工地一些杂事,弄到晚上才有时间。
    放下给父母买的礼物,还没和父母说几句话,大衣里的手机响了。难得陪父母说说话,南山没有理会手机铃声。
    在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南山掏出手机放在耳边,里面传来蹇老板的声音。
    “赵总,怎么啦,不想接我电话了?”
    “天王老子的电话可以不接,你蹇老板的电话一定得接!你的电话我是天天盼夜夜等啊!蹇总,今天可盼到你的电话了……”
    “哈哈哈,等急了吧!本来今天来荆州的,可孩子老婆要陪他们过什么平安夜,走不开!明天到荆州,哥哥我给你送钱来……”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南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这个月底蹇老板再不打款,南山真没办法支撑了。他甚至都想好了借元旦放假停工的计划,这样工人和材料供应商暂时没有过激反应。
    蹇老板继续在电话里说着,南山早没心事听他讲什么了,只是心不在焉机械性地回应着嗯嗯、好的好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有点晕晕乎乎。
    接完电话,南山对母亲说:
    “姆妈,给我铺床,今天不回城里了。”
    二十六号中午,南山接到蹇老板的电话,告诉他说,今天可能不能和他见面。因为自己和荆州另一个重要的朋友周姐有事要办,和李浩倡见面估计要到明天下午。
    焦急等待一天后,二十七号下午两点左右,李浩倡在“金手套”工地,终于等到了蹇老板。
    明显的,午餐的时候蹇老板喝的有点多,在视察工地的时候,他的脚步有点踉跄。
    “不错不错,老实说,施工进度大大超出了我的预计。赵总,如果你能在明年四月底完工,那就最好了!钱,不是问题!”
    看完工地,蹇老板很满意施工进度,站在院子大声说。
    “蹇老板,你有这个要求,我只能拼命了!四月底完工应该没问题……”
    “好,好!赵总,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我最欣赏你的大气豪爽,做事说话,干脆果断,不含糊!赵总,我要求你四月底完工也是有原因的,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先不说了。你施工进度超前,也答应提前明年四月底完工,这两个都让我满意,也让我感动。赵总,这样,先给你转款八百万。”蹇老板回头对他的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联系财务部,立即汇款!”
    八百万?即使工程全部完工,按合同约定也只付七百五十万。看来,蹇老板真是要兑现他“你施工进度超前,我付款也远远超前”的诺言。
    “蹇老板,真是太感谢了!”
    “赵总,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蹇老板接着说,“赵总,到你办公室坐会。弄壶茶,我们喝茶闲聊会……”
    “我有个同学,前不久在广场边开了间茶餐厅,现在正是下午茶的时候,我们到那里喝茶去吧。”
    到茶餐厅落座后,南山点了一壶蹇老板爱喝的祁门红茶,边喝边聊。在聊天过程中,南山抽空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给会计打了个电话:“金手套”公司正在向公司转工程进度款,钱到账,第一时间电话通知我!
    和下午茶相配的点心很不错。蹇老板尝了一点,连连称赞。
    喝茶闲聊的时候,蹇老板向南山说起自己的商业蓝图,先在省内开八家“金手套”娱乐娱乐连锁店,然后再向省外发展,全国铺开!最后,蹇老板邀请南山做他全部连锁店装修的指定装修公司。
    南山被蹇看老板的热忱感动,忙着说谢谢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南山打开手机,会计告诉他,“金手套”公司的汇款到了,八百万!
    “蹇老板,太谢谢了!刚刚会计通知我,“金手套”汇款到账了,八百万,一分不少。”
    “那就好!这次来荆州,我要办的事,都办妥了,现在你款子也到账了,我也要回武汉了!赵总,只希望明年四月底,工程按期完工!”
    蹇老板接过员工递过来的呢外套,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应该没问题!”南山再次给蹇老板一个保证!
    送走蹇老板,南山冲进茶餐厅,拼命向吧台的李浩倡招手!
    两人走进一号卡座,南山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锤了一下桌面,压低声音对李浩倡喊到:
    “打款了,打款了!金手套打款了!银行的贷款可以还了,你的钱可以还了,工人的工资可以全发了,材料商的钱也能结清了!”
    李浩倡看着南山狂喜的样子,才知道过去的几个月,没有一分钱工程款进账的日子,南山承受了多大的资金压力!
    晚餐高峰后,西宁来到“北岸”。在一号卡座里闲聊一会后,李浩倡问起西宁考研的事。西宁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还行。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西宁露出了笑容。李浩倡熟悉这个笑容,只有西宁对一件事很满意时,他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说完考研的事,西宁对李浩倡说:你忙去吧。我坐会,喝杯茶就回去了。
    正在吧台和领班说话的紫琼问李浩倡谁到一号卡座了,李浩倡说是西宁。李浩倡对紫琼说西宁考研刚回来,感觉还不错。
    紫琼听完,拍了一下李浩倡的肩膀说:“他是特地来告诉你,他考研考得蛮好!”
    荆州,别将我挽留!(四十一)
    阳历新年一天天逼近,街上的节日气氛愈来愈浓。但是,只要路人稍微留意,他们就会发现,营造这种气氛的仅仅是商家,目的只是为了促销。因此,这种节日气氛,更多是一种浓浓的商业气氛。这种节日气氛,随着人们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它的味道会越来越淡;等人们进了家门,这种气氛就会消失殆尽。
    而传统的、纯粹的中国节日,不论人们在哪里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离家越近,气氛越浓。
    安排好元旦店里的活动后,紫琼和李浩倡回家陪父母吃了一顿晚饭。回“北岸”的路上,路过江汉北路时,李浩倡突然想到长春的店里去看看,于是两人来到江汉北路长春的店里。
    长春不在。
    他弟弟告诉他们两说,最近,沙市日化和德国一家公司签订了合资经合同,哥哥最近在厂里忙得很,很少来店里。
    紫琼挽着李浩倡的胳膊,两人步行离开长春的店。
    “不错啊,合资企业了,这下,长春的愿望可以满足了!”
    “嗯,这哥们一直想在大企业大干一场!”
    李浩倡在元旦前几天,给读书社的几个人和曹佩璐打了电话,邀请大家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到“北岸”聚聚。除了北川,大家都答应即使换班也会按时到达。
    至于北川,大家习惯了他参加聚会不是迟到早退就是根本不参加。
    公元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是个无风的日子。阳光从遥远的天空而来,照耀着广袤的江汉平原。小城荆州躺在江汉平原的最深处,静享冬日暖阳!
    晴朗冬夜的气温,比前几天的阴天更加寒冷。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北川开着警车在辖区巡逻。车从北京路上便河东路,北川减慢了车速。
    车过“北岸”,他向一楼瞟了一眼,果然,在一楼最北的那个卡座一号里,坐着熟悉的那几个人。
    北川靠边停车,点燃一支烟,看着落地窗后的一号卡座。
    曹佩璐、和田和楚雄坐在卡座的北边,西宁、南山和李浩倡坐在卡座的南边,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壶正煮着的茶,有人不时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口。
    楚雄正说着什么,不停地挥手摊手,动作夸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事可乐的事,大家都笑了。
    不一会,紫琼端着盘子走到卡座里,往桌子上摆茶点。
    紫琼摆完茶点,和田站起来,拉起李浩倡,指着桌子上的空盘子说着什么。李浩倡站起来,拉着紫琼坐下,拿着盘子离开卡座。楚雄指着离开的李浩倡,笑着说着什么……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在广场东边的一栋建筑物里,自己最好的几个高中同学(和田既是同学又是女朋友)在一间灯火通明的茶餐厅聚会,有说有笑。
    而自己,仅仅和他们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
    北川摁灭烟头,警车慢慢向前移动。在后视镜里,那扇巨大明亮的落地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南山的巡逻车第二!次来到便河广场南边的江堤上。他熄火停车,走出来,站在警车旁,俯瞰着广场。
    零点的钟声,从北京路工行大楼的钟楼响起,广场上爆发出一阵阵迎接新年的欢呼声!
    广场上,有些人拿着燃放的烟花,欢呼着、奔跑着。这些烟花随着那些人的奔跑和跳跃,在广场上划出一道道明亮而奇特的轨迹。
    新的一年就这样到了!
    阴历新年后不久,早春来到江汉平原。
    长江边的大地上,最早感知、迎接春天到来的,是杨柳。一场春雨过后,原来灰褐的树枝上,第二天便显现出浅浅的鹅黄色。
    春雨丰沛而绵长。这些来自云层的雨滴,似乎每一颗都细小到无法凭借自身的重量自由落体降落到地面,它们在空中飘飘洒洒慢慢降落,滋润大地上的万物。这雨弥漫在江汉平原的天空,有时候你都不知道它到底和雾有什么区别!
    在无声下降的春雨中,那些杨柳树静静立在大地上,如一团团凝固着的的绿色烟雾。
    早春,细雨,杨柳……多美的江南早春画面。而真正在这个画面里的人,他们很少有心情去欣赏这如雾的春雨、鹅黄的杨柳,更多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湿漉漉的寒冷。
    早春的一个周一,天空飘飞着细雨,团省委一个调研小组,在组织部蔡部长地率领下,来到荆州调研。
    因为没有事先通知,这次调研,让大家很紧张。大家都不知道调研组要调研什么,自己该准备什么。如果事先有个通知,知道调研主题,大家可以准备相应的资料。
    见大家有点慌乱的样子,和田笑了:
    “慌什么!如果是个有心人,那些过去做过的事,应该都存在自己的脑子里。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这次由我和小史来全程陪同调研组。调研组有什么问题,我来回答。”大家见书记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史走出办公室去迎接调研组。
    最近几年,到荆州检查工作的都是蔡部长带队,和田和团市委的人,对他比较熟悉了。
    这次调研,还真和以往的调研不同。在三天的调研过程中,团省委基本都在基层,比如学校、工厂和乡镇。
    市团委在过去一年和以往开展的活动,在基层都有深入切实的行动,调研组在基层也能找到相应的人员和文字资料。
    对有些持续多年全市开展的活动,调研组问起某个数据,比如参加活动的学校、工厂有多少,有突出表现的人员有多少,和田都能立刻一一回答出来,几乎没有迟疑。特别是该活动在全市各县、区的开展的情况,她更是能给调研组做一个简洁、全面,高度概括的介绍。
    第三天上午,在和田回答调研组问题的时候,小史发现一向不苟言笑的蔡部长在远处看着和田,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几天,调研组成员,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团市委的工作做出任何评价,这让小史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现在,小史看到蔡部长这一笑,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
    下午,省调研组在和团市委相关部门在团市委小礼堂召开了一个会议。蔡部长做了发言。
    他首先简单地说了一下这三天调研经过,然后对团市委过去的工作进行了表扬。表扬分三个方面。
    首先是团市委在参与制订全市青少年事业发展规划和青少年工作方针、政策,对全市院校、青少年活动阵地、青少年服务机构的建设等事务进行规划和管理方面做得不错。
    其次是团市委在调查青少年思想动态和青少年工作情况,研究青少年运动、青少年工作理论和思想教育问题,提出相应的对策方面,做得很细致深入。
    最后是团市委组织和带领青年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中发挥生力军和突击队作用方面尤其做得不错。活动深入切实且持久,效果明显,社会影响很大,反响很好。
    听完蔡部长的总结发言,和田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得到省领导的表扬,是对她和团市委近几年工作的肯定!
    这几天,对没有提前通知的调研,要说和田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自己带领大家所做的事,都亲自参与其中,有些还花费了自己很多的心血,这都不可能忘记。自己这几年也总结了每年的工作得失,提出了解决方法,再遇到类似的问题,也能轻松化解!
    所以,即使遇到这次团省委有点突袭意味的调研,和田内心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成竹在胸的淡定。
    第二天早上,在团省会调研组离开荆州上车前,蔡部长对握手送别的和田说:
    小柳啊,工作做得不错,对工作的总结也不错。以后到省里开会,空闲时,多和省里的同事们交流交流;还有,有些比你年长的领导,蛮愿意和基层的同志们交谈,也乐意给年轻的同志一些建议,你也应该去多讨教工作经验与方法。
    年轻人要追求更大的进步,要有承担更大、更艰难、更全面工作的准备和信心,主动迎接更大的挑战。记住,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从这次调研来看,你是个准备充分的同志,希望你一如既往!
    和田首先感谢了领导的表扬,接着表示,下次到省城开会,一定多和同事、领导交流,特别是多向领导讨教工作方法和经验。最后,和田对蔡部长保证,一定会一如既往认真工作!
    蔡部长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和田,转身上车。
    和田带领团市委的一帮人,向着团省委的商务车挥手告别,直到它汇入大街上的车流里。
    回到办公室,和田有点兴奋。她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想刚刚蔡部长对自己说的话。蔡部长的话,给她传递了一个比较明显的信号。
    和田坐到办公座位上,给北川打了个电话,说下班后在单位等他,然后两人一块到“北岸”坐坐。
    下班后,和田一分钟都没耽搁,打车到了派出门口。还没下车,她就看到了早在派出所门口等她的北川。北川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傍晚的气温更低,好在雨停了。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和田把最近几天陪同团省委的调研的事单说了一下,然后仔细讲述了上午送别团省委调研组时,蔡部长对她说的话。
    北川的分析果然和她一样。最后北川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按着她的双肩说:
    “柳书记,别的不敢说,蔡部长和你说的那些话,至少有这几个意思。第一个,你是个有能力的人,工作也做得不错,有继续向上发展的巨大潜力,组织上比较认可你。第二,一个人到新的岗位去工作,要有多方面的准备。第三,所有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那就等机会!虽然这个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还柳书记!”和田拍下北川按着自己肩膀的一双大手,挽上他的胳膊,说:“说得真隐晦!不能简单明了点吗?”
    “好吧!柳书记,你有可能被调到团省委去工作!”南山低下头,贴着和田的耳朵说。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说,今天想吃点什么?我请客!”
    “李浩倡他们的煲仔饭不错,特别是钵底的锅巴不错!今天吃个鸡杂煲仔饭吧……”
    “真是个农民!就知道吃锅巴大米饭!不能换换口味,意面牛排什么的?”
    “农民的儿子就爱这一口,不换!一说吃的,饿得更厉害了。快走快走。”
    不远处,“北岸”的落地窗里,灯火通明!在气温接近零度湿冷的夜晚,那里确实是一个温暖的场所!
    与和田分别后,北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继续看关于12·17那个案子的资料。可今天,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到案子上。常常眼睛看着屏幕,心里却想着和田上调的事。
    如果那天真的到来,自己和她不是相隔两地了吗?
    看和田那个样子,她是很渴望上调到更大的舞台去展示自己的能力的。即使她在维持两人关系和上调到省城去工作中,放弃上调的机会,选择在荆州陪伴自己,自己也不会让她作出那样的选择。
    那太不公平,那是硬生生扼杀了和田的理想!
    自己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自己调动工作去省城陪伴和田?可自己的职业规划在荆州,自己也正按着规划一步步走着。放弃早就制定好的职业规划,确实有点可惜!如果到时候和田真上调到省城,要求自己一起去,那也只好陪她到省城……
    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北川思考。他摇摇头,笑了,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仰头靠在椅子上,吐出。
    浓浓的烟雾,模糊了头顶的视线!
    荆州,别将我挽留(42-43)
    三月中旬,即便是入冬以来,从没有走出城市一步的人,也能感受到强烈的春天气息。先不说大街小巷的树木返青、花朵盛开,仅仅从遥远田野里吹来的风中,也能嗅到油菜花香的味道——三月中旬,油菜花正在城外的田野里铺天盖地肆意怒放着。
    沙市日化公司东南边,是一大片油菜田。东南风吹拂下,公司厂区,能闻到浓郁的油菜花香。
    下班后,长春走出车间大门,站在门口,闭眼仰头,深吸了一口从南方吹来的有江水气息和油菜花香的空气!
    昨天,供销科长老刘约长春今天参加供销科踢球。昨天供销科和三车间来比赛,三车间一球小负,有点不服,今天想扳回一局。
    长春换好衣服,走进球场,远远看到球门边席地而坐的供销科长老刘向他招手,他身边坐着三车间主任,看样子,两人在聊着什么。
    长春坐下,三车间主任扔给南山一支烟。
    三车间主任向南山偷偷指了指老刘。老刘正皱着眉头吸烟,好像有什么心事。
    “怎么,老刘?这眉头紧锁的,担心今天球赛踢不赢?”长春想把话题扯到轻松的事上面。
    “是球赛的事就好了哦!下午刚开了个季度销售会。没开会前我们预计销售形势不会好,但是也没料到这么差。简直说不出口!”
    “有点夸张吧?和德国公司谈合资、准备上市耽误了两年,一时想回到提货车排队到江堤的那种形势有点困难,但也不至于像你口中说的那么惨吧?”
    “老弟啊,是真惨!德方给我们‘活力28’重新定位的是高端洗涤用品,价格大幅度上涨,各大经销商根本卖不出去啊!看来,新一轮的销售攻坚战来了!”老刘双眼看着远方,不停地大口吸烟。
    “合资后重新投产,是去年十二月上旬,到今年一月上旬整整一个月,我们车间生产的洗衣粉都是新包装,就是为了配合公司对产品的重新定位。”三车间主任说。
    “两种新包装嘛,一种是桶装,一种是盒装。”老刘打断三车间主任说,“两种包装材料都是塑料。外形设计得确实不错,图案、配色新颖艳丽,‘活力28’的标志也突出。因为价格因素,就是卖不动!”
    “改革开放以来,人们的生活刚刚有所好转,家庭消费品讲究的是经济实惠,哪里需要那么多高端产品。”车间主任有说
    “也不能这么说。随着社会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高端产品逐步会有销售市场。稳定广大普通消费者,慢慢培养高端客户,我觉得这才是公司现在的销售策略……”长春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扯远了扯远了,我们都扯远了。”车间主任说,“我只关心你们有回款没有。这可关系到我们的工资。”
    “回款还是有啊,比上个月也不会少。不过都是老包装产品销售回款。保命还得看老包装的洗衣粉。看仓库,老包装的存货也不多了,你们车间怎么在搞?生产能力差得有点离谱呢!”老刘有点责备的意思。
    “有些日子没进车间了吧?不是车间产能下降了,是根本就没生产洗衣粉了,连老包装洗衣粉也没生产了。洗衣粉生产线都停了两个月了!”
    “什么?那你们整天都在忙什么?”老刘问。
    “原来公司不是有条生产洗涤剂的流水线吗?现在每天都在生产‘巧手’系列的厨房洗涤用品!”
    “巧手”是合资另一方德国公司在中国主推的产品,最近各大电视台也在密集播放“巧手”系列产品的广告!想到巧手的广告,南山突然心里一惊,仔细一想,活力28的广告,从去年底,就没在央视和各大省市电视台上看到了!难道合资后的公司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巧手”上?“活力28”只是他们进入中国的一个跳板?
    长春说出了电视广告的事,老刘和车间主任想了想也是一愣。然后说,这电视广告还真是消失了三个月了。
    “合资后,公司的好多事,都看不懂了!”老刘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看不懂就看不懂吧,不多想了。想多了脑壳疼!踢球踢球,今天不能让你们赢了,都连赢两场了……”车间主任拉着老刘的球衣,往球场中间跑去。
    长春看着远去的二人,在球门柱上磕磕鞋底,也跟了过去。
    春节后,蹇老板几乎是每周两个电话,询问工期进度。南山因为每天都呆在工地,工程进度烂熟于心,接电话后会很详细地向他汇报工程进度。每次汇报完工程进度,南山一定会在最后说一句,“蹇老板你放心,等你四月底来验收!”
    眼看离四月底一天天临近,“金手套”的工期也渐渐接近尾声。
    一楼的演艺大厅的灯光,按舞台上安装的部位有很多种,分起来有点复杂。面光、耳光、脚光、柱光、顶排光、天排光、地排光以及流动光等等。
    虽然三个电工师傅原来也做过舞台灯光,但是原来做的工程规模,毕竟比“金手套”的小得多、简单得多。这次“金手套”演艺厅的灯光分类齐全,灯位也多,让他们三人颇费了一番功夫。
    四月二十二号上午,“金手套”一楼演义大厅的灯光终于安装完毕。
    一楼演义大厅灯光安装完毕,也意味着“金手套”工地的完工。
    整整一个下午,南山和三个电工检查调试着演艺大厅的灯光。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李浩倡顺着门口便河东路,上了江堤。
    四月底的阳光有点热量了,照在人身上热烘烘的。李浩倡脱掉外套,坐在江堤南坡的草地上。
    眼前的江水,清澈且呈现出淡淡的绿色,水面平静。看到这样的江水,总有种伸手到其中搅一搅然后捧一捧水在手里或跳进去游一游的冲动。
    不同于落日时分满江红霞的壮丽,下午三点多的阳光,只在江面呈现出一块不大却耀眼的光斑。一艘上行的货轮,在离岸不远的江面上奋力前行,划破了江心里的那块耀眼的光斑。
    去年的四月,自己弃船登岸,到现在,转眼已是一年!
    时间流逝得真快啊!
    四月底也是南山“金手套”工地完工的期限,现在他的工地进行得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李浩倡拨通了南山的电话。
    和往常不同,这次南山在电话里说话声音倒是很大,但是有点心不在焉。不时说着什么下一个、左边、右边什么的。
    “什么左边右边的,在忙什么”李浩倡忍不住问。
    “哈哈,在调试一楼演艺厅的灯光!这灯光一调试完,‘金手套’的工程就正式完工了。”
    “是吗,这就完工了?我马上过来看看!”李浩倡关掉电话,跑过沿江路,原路返回“北岸”,拉上紫琼,去“金手套”工地。
    南山看到李浩倡和紫琼,把手里的图纸递给小王,过来和他们两人打招呼。
    “完工了?”李浩倡问。
    “完工了。大厅的灯上午才装完,下午调试一下。没事的话,这个工地就算平安顺利完工了!”
    “我来跟他们联系,今天庆贺一下。”李浩倡说。
    “不,还不行!你也不是不知道,装修过程中有很多改动,接下来,我得把决算先弄出来,到时候结算快点……欠债的感觉真的不好。等结算了,我来安排,到时候不醉不归!”
    李浩倡不再说什么。三人一起看小王和电工师傅调试灯光。一个电工师傅在舞台上一会左右跑动,一会停下站在舞台不动,有一束灯光始终追着他跑,打在他身上。
    “追光都有,这灯光真是齐全啊!蛮专业的感觉!”演艺厅齐全的灯光,让紫琼有点吃惊。
    “蹇老板早就说了,演艺大厅首演,观众位给我留三分之一的座位,到时候,你们都来欣赏一下。”
    等灯光调试完,南山要小王拉上所有窗帘,看看灯光在黑夜里的的真实效果。
    老实说,非专业人士,说不出这些灯光的功用。但是这些绚烂的灯光把舞台照射得如梦如幻、金碧辉煌却是他们爱看的。
    南山登上舞台,站在舞台中央,一束追光笼罩着他。他右手举到下巴附近,握着想象中的一个话筒。
    “尊敬的鲜于女士、尊敬的李先生,王先生,各位嘉宾,各位观众,晚上好!这里是金手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演出现场!……”
    李浩倡和紫琼配合着南山的说辞,拼命鼓掌;小王吹起了尖锐的口哨,其他人鼓掌的鼓掌,尖叫的尖叫。真像有欢呼的声浪影响了主持人的说话一样,南山双手下压,接着说:
    “本次演出也是‘金手套文化传媒公司’在荆州的首演。作为一名主持人,很荣幸有机会参加这次演出,希望这次演出,给荆州人民带来一个美好夜晚……”说到这里,南山哈哈大笑起来!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南山神采飞样,脸上洋溢着兴奋表情。
    回“北岸”的路上,紫琼对李浩倡说:
    “李浩倡,看到刚刚南山在舞台上的神态没有?那么神采飞扬!看来赚钱真是件让人兴奋的事!”
    “不!是以后安心篆刻让他向往,让他高兴!”
    回公司的路上,南山和蹇老板通了一个电话,听到完工的消息,蹇老板很兴奋。在电话另一头连声说谢谢,还说现在正在外地,虽然自己来不了荆州,会派人来验收工程,办理后续事情。忙完手头的事,自己最迟下月十号前来荆州。最后还不忘说一句:
    “你赵总行动迅速,提前完工,哥哥我老蹇也绝不会亏待你,验收合格,决算办完,除了保证金,钱,我会一分不少付给你!”
    不得不说,蹇老板是个揣摩他人心思的高手!不论是谁,只要是生意中等着收钱的那一方,最愿意听到的,就是他最后说的这句话!
    这个工程的利润加上这多年积蓄的两百万,以后搞点投资,父母和自己以后生活应该不用担心了。不被柴米油盐所累,一心一意刻刻石头,写写字,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一想到盼望已久的事即将成为现实,南山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回到“城中城”宾馆,南山在办公室打开施工图纸,找出那些更改过的设计,按定额重新计算金额。
    他看了看工作量,不大;估计熬两个夜,能弄完。刚刚小王打电话来说过来一起计算,南山拒绝了。一是大家都忙了这么久,先让他们喘口气。二是他喜欢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工作的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人打扰,能很快地进入工作状态,工作效率也特别高。
    将近一点的时候,南山有点困了。看看手头已经干过的活,早超过总工作量的一半了。
    南山拉出抽屉,想找点吃的,可抽屉里只有几袋咖啡。在抽屉里,他看到了一方前几天刻了一半的篆章。
    南山打开热水瓶,冲上咖啡,在办公桌上摆好石头和刻刀。不一会,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了刻刀雕刻时发出的轻微的“噗噗”声。
    在这轻微的声响里,南山渐渐忘掉了其他事,一心一意沉浸到刻刀冲起石头碎屑的享受里。
    自从开店后,紫琼和李浩倡呆在家里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星期都不见得在家吃顿饭。为了多陪陪父母和外婆,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被紫琼定为“回家吃饭日”。周六回沙棉紫琼家,周日则回张居正街五号。
    回沙棉吃晚饭的路上,紫琼看李浩倡的头发有点长,拉着他在荆棉生活区的一间发屋剪了头发。
    从发屋走出来,紫琼故意走在李浩倡的侧后方,不时打量着他。
    黑帆布鞋、牛仔裤和白色长袖针织衫,最普通常见的服饰,这个高个男孩子穿起来有种别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更多的是简单、干净!
    新剪的短碎发,被理发的小妹喷了发胶,随意抓理成型,显出一种别样的凌乱,和李浩倡冷漠而忧郁的气质相得益彰。
    其实,这个男孩子,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这样。他细心、会照顾人,对人真诚。和他在一起,让人感觉很温暖。他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善良,有时候会让紫琼感到吃惊。
    在绘画方面,他有天赋。他可以以此谋取名声和财富。但是他画画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画画。至于用绘画去谋取名声和财富,他没什么兴趣。在外人看来,他这是漠视甚至浪费自己的天赋。
    不过,开茶餐厅,虽然这个不是他喜欢的事,他还是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紫琼做,这让紫琼感动也让她心疼。
    从去年四月回来和他一起到长湖游玩开始,紫琼慢慢发现,原来自以为对他的所谓认识,只是一个异性同学对他的认识。现在由于身份改变,对他的认识才更深入、准确!
    在紫琼在一边默默打量李浩倡的时候,李浩倡其实早就发现了紫琼的举动。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原来并不像她的文字一样犀利。和她在一起,李浩倡感受到了不同于外婆和安歌的女性温暖,还有那从未经历过的让人战栗的激动和另类的幸福!
    这大半年,两人天天在一起忙同样一件事,特别是开店后,更是形影不离,还每周到她家吃一回饭。在李浩倡的人生里,除了外婆和安歌,紫琼是第三个和他呆在一起时间最长、关系最亲密的人。现在,在李浩倡的心里,紫琼与外婆和安歌一样,是必须每天见到、见不到就像自己生活里缺了点什么的人。
    怎么才和她天天在一起?
    结婚!
    想到这里,李浩倡心里一热!
    那个夜晚,在回家的路上,紫琼抱着自己说“李浩倡,我们结婚吧!”,她当时心里的想法应该也和现在自己的想法一样吧。
    李浩倡走近紫琼,扶着她的双肩,直视着她的双眼说:
    “紫琼,我们结婚吧!”
    紫琼一把抓住李浩倡的胳膊,没有说话。她睁大眼睛抬头直盯着李浩倡,一副困惑的表情;慢慢地,笑容从她脸上浮现出来,像涨潮时的海水淹没海滩一样,淹没了她脸上困惑的表情,最后欣喜绽放在她脸上。虽然紫琼脸上的表情变化只在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但在等待她回答的李浩倡这里,却有点漫长。
    “好呀!怎么今天想到这个事了?这是对我去年冬天提结婚的回应?”
    李浩倡走近半步,继续扶着紫琼的双肩,把刚刚走路时观察她、对她的那些感觉一口气说了出来。最后说:
    “紫琼,就是这样!”
    “李浩倡!”紫琼叫了一声李浩倡的名字,分明想说什么,但是看她样子,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李浩倡扶着紫琼的双肩,紫琼双手抓在李浩倡的肘弯处,两人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就这么站在人行道上,不说话,看着对方。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从两人身边走过,头顶法国梧桐宽大绿叶在四月的风里沙沙作响。
    “你看看我们俩,傻站在这里的样子,是不是让人觉得好笑?”紫琼打破沉默,对李浩倡说。
    在紫琼地提醒下,李浩倡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双手。
    “走吧!”紫琼牵起李浩倡的手,两人继续前行。
    “李浩倡,你刚刚是在向我求婚吗?”
    李浩倡点点头。
    “那去年冬天,我是不是向你求过婚?你听说过或者见过一个姑娘伢向男伢儿求婚的吗?”
    李浩倡不知道怎么回答,稍微用力握了握紫琼的手,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刚刚我答应你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一点也不矜持,是不是?!”紫琼又问。
    李浩倡又站住了,面对紫琼说:
    “那怎么办?像科幻电影里那样,我们乘上时光穿梭机,回到过去。求婚这个事,我先来。至于我求婚后,你是立刻答应还是等几天给我答复,都可以!唯一不可以的,是你不能拒绝我的求婚!”
    “好了好了,都是逗你的,别那么认真!回家了,吃饭的时候,把我们这个事跟爸妈说一下。现在,我们两人商量一下,哪天拿证?还有,国庆节举办婚礼行吗?……”紫琼开始规划起两人结婚的事来。

    每次周末到紫琼家吃饭,紫琼的妈妈准备的都比较丰盛。还是和原来一样,那些本地特色的菜都会被紫琼妈妈摆到李浩倡面前。
    李浩倡吃完放下筷子,紫琼也没有在桌子上说起他们两人想结婚的事。直到大家吃完晚饭,紫琼妈妈收拾完,大家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紫琼才说起他们两人想结婚的事。
    紫琼妈一听连声说好,接着问两人想什么时候结婚。紫琼说,和李浩倡商量了一下,国庆节吧。
    紫琼妈妈说,这个时间选得不错。时间充裕,筹备婚礼也不着急。又问,什么时候拿结婚证。紫琼回答,五·一假期结束后就去拿证!
    紫琼爸爸问李浩倡,外婆知道不?李浩倡回答说,先告诉叔叔和阿姨,等会回家再告诉外婆。
    紫琼妈妈一听,连忙说那你们赶快回城里,去告诉外婆,外婆是什么意见,待会电话告诉我们。
    在公交车站下车后,刚走上内环北路的林荫道,紫琼拍了拍李浩倡的后背。李浩倡一笑,蹲下身来,背起紫琼!
    开店以来,紫琼站得多走得多,常常脚痛。回家路上,在某处人少的地方,李浩倡背她成为习惯。
    “李浩倡,我们真的五·一假期后拿结婚证?”紫琼在李浩倡背后问。
    “真的啊!难道你不想?”
    “我想啊。真到谈婚论嫁了,我又有点不敢相信了。这是真的吗?”。
    “听说,怀疑自己在梦里,可以咬自己的舌头,如果疼醒了,那不用说,是在做梦。”李浩倡逗紫琼说。
    “是吗?为什么咬舌头?咬别的不行吗?”
    “傻瓜!咬舌头方便啊……”
    “我觉得咬耳垂更方便!”没等李浩倡完全反应过来,紫琼咬了李浩倡右耳垂一口!
    “嘶——!”李浩倡长吸了一口冷气,接着说,“怪不得说咬耳垂方便,原来咬我的啊!”
    紫琼嘴巴在李浩倡的脖颈处发出吃吃地笑声,整个身体在李浩倡背上花枝乱颤!

    五·一假期后的第一天,南山接到蹇老板的电话,说周一到周三,在武汉有些事忙,忙完了,估计会在周四(8号)到荆州,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办理决算和验收,同时安装设备,争取六月八号营业。情绪高涨的蹇老板最后说:
    “老弟,感谢你加班加点提前完成了工期,结算时,我绝对不会拖欠。到时候开业第一场演出,你和你公司的员工,绝对是我的坐上嘉宾!还有,要准备好,省内还有几家“金手套”连锁店要装修,到时候你要像做这个工地一样,保质保量保工期,完成那些工地的装修!”
    “没事,我会准备好人员和设备的,到时候一定保质保量完成蹇总的工程!”被蹇老板的情绪感染了,南山不知不觉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上午十一点,北川从区局会议大厅匆匆赶回派出所。因为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小王发来短信,说刚刚接到一起诈骗案报警,案子不小,案情应该很严重。
    刚进办公室,小王和指导员也进了北川的办公室。李浩倡先听了两人对案子的简单说明,然后认真看完报警笔录。
    北川合上笔录,对指导员和小王说:
    “很明显,这应该是一起重大诈骗案。这个所谓商联社的周主任,不仅仅只骗了这两个银行职工的五百多万公款,她应该利用高息揽储还骗了社会上不少的人,只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而已。如果是这样,这个案子涉及的金额就不是小数目了!
    “前段时间,我姐姐也说起过想存一部分高息款,被我阻止过。她还说,她有些好姐妹就存了不少钱,并且是当场兑现高额利息。这事估计和这个案件有联系。
    “先不说这个了。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寻找到潜逃的所谓周主任,这是侦破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现在,我带小赵去移动营业厅,打出犯罪嫌疑人的通话记录,来寻找和她有联系的人,找找她可能潜逃地点的线索。
    “小王你留在资料室,到时候有什么资料通知你查的话,你第一时间查到。指导员你立即向区局汇报案件,请求区局指导进一步的行动!”
    “好的,我立刻汇报!”指导员回答。
    北川把手里的笔录交给小王,大步走向院子里的那辆切洛基。
    北川首先到移动公司沙市营业厅调取了周姓犯罪嫌疑人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
    带着通话记录上车后,他仔细看犯罪嫌疑人通话记录,发现犯罪嫌疑人最常联系的一个号码,是一个归属地为武汉的手机号。每天都有联系,多的时候,一天十几次。但是,昨天和今天没有联系。也就是说,犯罪嫌疑人被两个银行职工绑架到宾馆逼要五百万银行存单的时间段里,没有和这个号码的主人有联系。
    出逃的今天早晨五点零三分开始,也就是犯罪嫌疑人从江陵宾馆出逃的时候,和一个荆州本地手机号联系频繁,短短一小时联系了六次。每次通话时间不长。
    看到这里,北川要小赵立即到柜台去打出这两个手机号的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
    小赵带着两份通话记录回到车上。北川拿过通话记录放到膝头。
    通话记录的页眉上,小赵用笔写着机主的姓名:吕临。
    北川拨通资料室电话,接电话的是小王。
    “给我查一个人!吕临。上下口吕,面临的,手机号139……”
    北川刚报完电话号码,小王接过他的话说,“吕临?等等……我看看手机号码……这不是区治安中队的吕临吗?!我手机里存着他的手机号。去年沙市区全运会,区公安系统组建篮球队,我们两个同时入选。”
    这个就有点奇怪了!一个犯罪嫌疑人,潜逃前,最后联系人居然是一个警察。看来,要查找犯罪嫌疑到底在哪里,吕临是必须调查的一个人。
    “好的,这个我知道了。有事我再联你。”北川合上手机。
    北川拿掉吕临的通话记录,武汉号码的那份通话记录,出现在他膝头。和吕临的通话记录一样,页眉上照样有用笔手写的机主姓名:蹇汉雄。
    蹇汉雄,这不是“金手套”老板的名字吗?有次北川去南山的工地,碰到过他。
    真有这么巧?又是一个认识的人?!
    记得那次和蹇老板见面,他双手递给自己一张他本人的名片,还冲自己微微点了一下头,显得恭敬有加。两人还简单地聊了几句。蹇老板说他原来也在公安系统呆过,做了十年的刑警。
    那张名片给北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首先是姓名中的这个蹇姓,很少见;其次是名片设计得很简洁,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这张名片应该在办公桌右手边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回办公室,找到名片一核对就知道了。找不到名片,打电话问一下南山也行。
    一想到南山,北川心里一惊。他连忙摇了摇头,仔细看通话记录。
    在蹇汉雄的通话记录里,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中不时跳出一个熟悉的手机号,139……666。
    这是南山的号码。
    再仔细看看通话记录,四月底、五月头,南山和机主联系频繁。那时候,南山提前完工,按常理分析,两人联系应该比往常更加密切。
    看来,机主十之八九是“金手套”老板蹇汉雄了!
    南山又拿过吕临的通话记录,查看他到今天通话记录,发现,吕临九点到十点,也和蹇老板有三次联系!
    北川收起通话记录,回头递给小赵,说:
    “通知小王,要他在系统上找到武汉籍所有名字叫蹇汉雄的人的一切资料,包括照片。我们先回所里。”
    回到办公室,北川先看了看桌子上摆放的照片,照片里,果然有张“金手套”老板蹇汉雄的照片!
    他打开抽屉,找出两捆用橡皮筋捆着的名片,打开,一张一张寻找。
    一张印有蹇汉雄两个字的名片出现在眼前,再仔细核对一下手机号码,果然是同一个号码。
    到底是巧合还是这个世界太小?、一个公安系统的同行,一个武汉的生意人,居然都和这个犯罪嫌疑人有直接联。
    一个犯罪嫌疑人,潜逃之前,她最后电话联系的人,竟然是一个警察。这意味着什么?
    是同谋?还是一个不知情的熟人?从通话时间和频率看,私人关系肯定不错!等会见到吕临,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现在得考虑清楚,免得到时候调查陷入被动。
    北川点燃一支烟,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做。
    “简所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指导员在他办公室招呼北川进去。
    指导员说,局里刚来电话,刚刚荆州区也接到一起报案,犯罪嫌疑人也是这个所谓周主任。局里指示:既然我所已经行动,抓捕小组,由本所组织,立即行动!
    “好!我也刚刚捋了下思路,正准备行动。既然局里也要求我们立即行动,那我们现在就行动吧!局里有什么进一步指示,及时联系我。”说完,北川就要往外走!
    “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先吃午饭。顺便聊聊案子。”指导员说。
    四人端着盒饭,围坐在指导员的办公桌边吃边聊。
    吃完饭,小王按北川的吩咐,给吕临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做什么。
    在电话里,吕临回答,刚下高速公路,正开车往家里走。估计半小时到家。最后问,打电话有什么好事?
    “到家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找你,当面说!”小王故回答。
    北川招呼小赵、小王上了切洛基,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支烟,点燃,说:
    “给家里说一声吧,所里有事,估计有几天不能回家!”
    “所长,接下来去见吕临?”小王坐在驾驶位上,问副驾位的北川。
    “对!他不是还有半小时才到家嘛,我们先抽支烟,喘口气!”

    二十分钟后,小王发动切罗基,车子轻快地滑出派出所大门。
    见到吕临,北川单刀直入,问他和犯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今天这么早和她联系具体内容是什么,今天和她见面没有。
    作为一个在职几年的民警,吕临一听北川说话的口气和所问的内容,立刻意思到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作为一个警察,他不会对一个同行的调查有什么隐瞒,这是他继续做警察的底线。再说,也隐瞒不了。
    吕临回答说,他和周姐(犯罪嫌疑人)是通过一次办案认识的,周姐为人大方豪爽,几年下来,相处的还不错,成了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今天一大早,周姐打电话来说,有点紧急事情去武汉办理,想请他开车跑一趟。想到周姐平时对自己不错,也是朋友间互相帮忙,没多想当时在电话里答应了。
    荆州,别将我挽留!(44-45)
    两人六点不到从荆州城北门高速路口上宜黄高速公路,接近八点,吕临给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说突然有点私事需要处理一下,请假一天。
    在路上,周姐一改平时喜欢聊天说笑的风格,沉默不语。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吕临几次主动和周姐说话,每次她都只是简单应付一下,心不在焉。如此几次,吕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车到仙桃路段后,周姐说自己手机没电了,用吕临的电话联系一个姓简(蹇)的人,约定了见面的地方,后来对方又打电话来说,还是他带人来,到汉阳接周姐,免得荆州的客人在武汉市区因为道路不熟,浪费时间还耽误事。
    下高速后,周姐着急着和对方见面,又打了对方两次电话。没等多久,接周姐的车来了,周姐和车上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又转过身走回来,站在车边对吕临说,这次因为要处理点突发事情,比较急,中午就不能陪他吃饭了。要他先回荆州。说这次周姐对不起他,事情处理完了,回荆州了,周姐再好好请他。
    吕临没有停留,再次上宜黄高速,一路向西回荆州。
    凭一个警察的直觉,北川知道,吕临没有隐瞒什么。
    现在,知道犯罪嫌疑人潜逃到了武汉,接待她的是“金手套”的老板!
    要找到犯罪嫌疑人,就要找到现在已知最后一个和犯罪嫌疑人有联系的蹇汉雄了。
    抓捕犯罪嫌疑人,耽误的时间越少,抓捕成功的几率也高,相对来说,难度也会更小。
    现在,出发到武汉,找到蹇汉雄调查犯罪嫌疑人的去向,刻不容缓。问题是,虽然凭直觉,吕临没有隐瞒今天的行程,但是他到底和犯罪嫌疑人真正的关系怎样,北川心里没底。如果,吕临和犯罪嫌疑人关系不一般,甚至是同伙,现在北川带着小赵、小王出发离开他后,吕临会不会给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
    在抓捕犯罪嫌疑人前,请求上级暂时限制吕临的行动无疑是按常规流程走,这个最保险安全;带着他参加自己的行动小组,一来监控他的行动;二来,联系到这个案子,对一个年轻的基层警员来说,参加一次行动,既是一次锻炼,也是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虽然这个“过”是吕临的无意之错。
    老实说,北川想带着吕临参加自己的小组。因为他是区治安中队的干警,如果要带他参加自己的行动小组,必须请求区局安排协调。
    不论带与不带,首先要给区局汇报情况。想到这里,北川拿起手机。就在他拿起手机的同时,手机铃声响起。
    他原本想挂断打进来的电话,因为向区局汇报情况是现在第一要紧的事,可仔细一看电话号码,是市局局长办公室的座机号。
    北川按下接听键,把电话放到耳朵边。
    说话的果然是老局长。
    老局长先问了问北川对案子的分析和行动计划,然后告诉北川,就在北川查找犯罪嫌疑人潜逃去向线索的时候,市区有些派出所、刑警队等公安机关陆续接到多起诈骗报案,犯罪嫌疑人无一例外指向周姓犯罪嫌疑人。
    从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开始,高息储户陆续围堵犯罪嫌疑人手下二十多个揽储下线的家门,引发群体性事件,社会影响很恶劣。
    鉴于这种情况,市局立即成立了专案组。
    老局长在电话里任命北川为本案抓捕组组长,同意了他的行动方案,还告诉北川,市局会立即联系武汉警方,请对方协助找到蹇汉雄,寻找犯罪嫌疑潜逃的去向。
    接听完老局长的电话,北川回头对三人说:
    “马上出发去武汉!吕临,你也跟着我们走,你现在是我们抓捕小组的成员了,等会你们中队会给你电话通知。”

    车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向前飞奔。北川坐在副驾位上,眼睛看着前方永远到不了的地平线,思考者接下和蹇汉雄的见面。
    如果真如蹇汉雄自己说的那样,他在公安系统刑警大队工作过将近十年,那他对公安系统的一切都烂熟于心。
    如果,他和犯罪嫌疑人,仅仅是朋友关系,就如吕临和她的关系一样,自己的询问,蹇汉雄会迅速如实回答。
    但是,从看到犯罪嫌疑人的通话记录上出现他的手机号码那一刻开始,北川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他和犯罪嫌疑人关系不寻常!如果是这样,接下来和他的见面,就有点意思了。那不光是斗智斗勇,那绝对是全方位的较量和比拼!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北川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傍晚时分,北川四人和武汉警方的两位干警,一起出现在蹇汉雄的办公室。
    在他宽阔的办公室里,一脸疲惫的蹇总吩咐秘书给客人端上咖啡。等秘书走后,他点燃一支烟,端起面前的咖啡,小啜一口,然后说:
    “真巧,我也刚从外地刚回来。我前脚进门,你们后脚到。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等我喝完这杯咖啡,我会告诉你们的。”蹇汉雄长吐一口气,接着说,“这杯咖啡,估计是我往后多年,最后一杯咖啡了……”
    随后,蹇汉雄做了详细交代。他交代的事实,简直让在场的人不敢相信。
    其实,这次金融诈骗案的导演是蹇汉雄,“周主任”只是一个实施者。
    蹇汉雄从公安系统辞职下海后,和他人合股筹建了“金手套”娱乐公司。在他的设想中,“金手套”在全省范围内下辖八家连锁店,旗舰店在武汉。每家店都必须建成为所在城市最大的娱乐城。娱乐城里的项目包括拳击、健身、游泳,卡拉OK和歌舞演艺等。
    他这个构想一出现,多家媒体闻风而动,对“金手套”做过报道。
    仅有的一点资金,已经租下了市区一家倒闭工厂二十年的使用权。把这间工厂改造成“金手套”武汉旗舰店的资金,还没有着落。
    想启动“金手套”娱乐城项目,就必须找到资金。银行和有实力且愿意合作的公司和个人是首选。
    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出办事的蹇汉雄和“周主任”在荆门某银行大厅,经人介绍相识。第一次见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分投机。在交谈中,蹇汉雄向“周主任”介绍了自己的“金手套”。希望在荆州金融单位有熟人的“周主任”和自己合作。
    “周主任”问具体怎么合作,蹇汉雄做了详细回答。
    “现在银行利率一再下调,你可以通过你的关系网在荆州付高息向社会吸收存款,再以这笔款子作抵押,帮我从银行里贷款,还贷时除了付清贷款利息外,我另外加2.5%的利息给你。”最后蹇汉雄还向周许诺:“待荆州店建成后,交给你经营,利润你我平分!”
    在巨大利润引诱下,“周主任”利令智昏,开始了行动。
    其实,在“周主任”高息揽储的过程中,蹇汉雄一直在寻找其他办法。有家银行就答应他,只要有一家“金手套”店开张运营一个月,收益良好,银行就会为他提供贷款。这也是他不断催促南山赶工期的原因。
    银行的钱源源不断流入“金手套”,而“金手套”还在建设中,根本不可能有收入。高额贴息越来越多,“周主任”自己的几百万存款贴进去后,只能继续高额揽储,用后面客户的钱,贴前面客户的高息。
    窟窿越来越大,最后只有崩盘。
    今天上午,和犯罪嫌疑人见面后,蹇汉雄立即给了犯罪嫌疑人两万人民币和一千港币,安排公司手下的一个员工,陪同犯罪嫌疑人从武汉坐火车到广东湛江,然后转车到遂溪县,由他的一个朋友接待,安排住处,躲避风头……
    听完蹇汉雄的交代,北川问蹇汉雄:
    “你还欠赵南山多少钱?”
    “算上保证金,八百五十万。”
    “你个狗日的!”北川怒吼一声,冲过去给了蹇汉雄一个右摆拳。
    “简所长,别犯错误。”小赵拦住北川,拉起滚落到大班台下的蹇汉雄。
    “简所肯定练过,这一拳力道不错!”重新坐到椅子上的蹇汉雄,在纸抽里抽出几张纸,揩了揩嘴角的血,继续说,“打吧,我知道你是南山的兄弟,替他出出气也好!老实说,我对不起赵老板。荆州人大气豪爽,办事果断,让人佩服……我对不起他们。”
    “到牢房去说对不起吧!”北川愤怒地对蹇汉雄说。

    犯罪嫌疑人的潜逃的目的地现在知道了,接下来的行动,就是立即赶赴广东遂溪县实施抓捕。因为谁也不知道犯罪嫌疑人在那个地方呆多久。如惊弓之鸟的她,如果哪天觉得躲藏的地方不安全,她会随时离开逃窜到其他地方。那样的话,再追寻她的踪迹会相当困难。
    北川走出蹇汉雄的办公室,给专案组汇报了一下这边的情况和下一步行动的计划。老局长在电话里听完汇报,同意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叮嘱他们,两人一组,轮流开车、休息。至于蹇汉雄,作为本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荆州警方会联系武汉警方,明天派人来带他到荆州接受进一步审讯。

    城市的灯光在身后渐渐远去,高速公路上的车变得相对稀疏起来。前方的黑夜越来越浓厚。
    汽车前大灯射出的光,割开浓厚的夜色,引导着汽车向前奔跑。而车身像一颗巨大的拉链头,在车灯后随即拉合上拉链,让黑夜在车后合拢。
    坐在副驾位的北川,看着不断从黑夜里涌到车下的公路,有那么几分钟,有些恍惚。
    他点燃一支烟,放进小赵嘴里,然后自己点燃一支,深吸一口。
    蹇汉雄操纵的这次金诈骗案,害了荆州不少人。一想到南山被蹇汉雄拖欠了八百五十万的工程款,北川就怒火中烧。刚刚在办公室,如果没有小赵拦着,北川真不知道自己还会打出去几拳。
    打完那一拳被小赵拉开后,北川想打电话给南山,告诉他蹇汉雄诈骗的事。但是转念一想,工程都做完了,已经发生的都发生了;现在蹇汉雄被抓了,他再想骗人也不可能了。
    但愿蹇汉雄还有什么现在警方不知道的产业,到时候可以变卖抵债还上南山的工程款。这个想法一出现在北川的脑海里,北川立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有时候,人明明知道有些事不可能发生或者根本不存在,却心存幻想!
    即使南山在蹇汉雄的工程上有利润,也绝对不会有八百五十万多。南山在这个工程上亏损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亏多少了。蹇汉雄是不会再有一分钱付给南山了,那南山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不敢想象!那么多债主,他该怎么应付?
    不论怎么应付,他始终要面对那些人。早点想办法总比迟想办法好。还是早点告诉他蹇汉雄现在的情况。
    可现在,已经夜晚了。这个时候告诉他蹇汉雄的事,那南山还会睡得安稳吗?
    明天吧,明天吧!今夜,还是不打扰南山的睡梦!

    在北川带领抓捕小组离开武汉,连夜赶往广东的时候,南山正在他办公室和汪老通电话。
    自从汪老离开荆州后,他老人家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南山也只去过深圳一次,看望过他老人家。
    前几年,南山向汪老请教,多是写信;近几年,多是电话联系。
    电话里,汪老兴奋地告诉南山,前几天他寄给汪老一套篆刻作品,受到了汪老一帮朋友的好评。都说南山汪这次送来的作品,比以前送来的有了质的突破。
    一直以来,汪老的一帮朋友特别是西泠印社的各位师伯师叔都认为南山在是个篆刻奇才,大家十分看好南山在篆刻届的未来。特别是西泠印社的李老,尤为欣赏南山,直夸他人才难得,后生可畏。
    正好,九月份,深圳举行全国书法篆刻展,李老拍着师弟汪老的肩膀说,“把这孩子的作品送展吧。是明珠,就让它在众人面前闪光。也让大家见识一下,什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凭老夫拙眼来看,假以时日,此子必为必成大器。或可成篆刻界执牛耳者!”
    李老强烈要求师弟邀请学生,有机会来鹏城一聚。
    老实说,汪老当时看到南山得作品,心里也是一惊。这次的作品,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令人耳目一新。
    “南山,既然前辈们都想见一见你,你看你能不能到深圳来一趟,这对你以后在篆刻方面的发展,会有莫大帮助!”
    正好“金手套”工地完工,手里没什么发项目,可以去深圳一趟。一来看看汪老,二来拜访一下各位方家。想到这里,南山说:
    “老师,这个月我肯定来深圳,看望您和师娘!”

    早晨八点,南山进办公室刚放下自己的包,手机响了。原来是小王来电,说今天上午不会来公司,因为有家大型ktv要重新装修,店老板约他看看场子,先谈一下。
    看小王跟自己这多年,单独做一个工程的能力早就有了,于是对小王说:
    “小王,这些年,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独立做一个项目了。这个项目你去谈,做还是不做,你做主;怎么做,也是你做主。除了前期垫付资金,你可以找我,以后任何事都不要找我,直到工程结束。这样锻炼一下,以后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小王在电话里说,他先看看,后面的事,他回来再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五·一假期也早过了,蹇汉雄早该过来谈决算了。前几天那么着急,这几天怎么没声音了?
    居然关机?南山放下手机,觉得有点奇怪。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蹇汉雄曾经说过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也许,昨天有应酬,睡得晚,还没醒。
    那就等会再拨吧。
    十点钟,依然关机。
    十一点,还是关机。
    有点不正常。
    蹇汉雄昨有应酬,喝醉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等会再打。每小时一次,看看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接电话。
    北川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南山正在审核“金手套”决算表。时间正是中午,大家都下班了,偌大的办公室只有南山一个人。
    等北川说到蹇汉雄其实是荆州金融诈骗案的幕后操纵者时,南山说:
    “怪不得今天打蹇汉雄的手机打了半天都是关机,原来是这么回事!北川,我知道你说的意思了。剩下的工程款,蹇汉雄是不会也没能力付给我了!一直听说做垫资工程,被骗得倾家荡产的故事,没想到,我就成了故事里那个被骗的人……”
    “南山,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你先别这样想。如果最后确定蹇汉雄是诈骗案的主谋,首先,他诈骗得来的那些钱,要归还给储户;如果偿还不了,他的财产会被拍卖出售,所得收入也会按比例分配偿还债务。”北川说。
    “北川,那都是后话。现在我要做的,是弄清楚蹇汉雄差我多少,我差多少材料款和工资。别说了,我先忙会。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说完,南山挂掉电话。
    南山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点燃一支烟,双手十指交扣枕在脑后,仰头靠在椅子靠背上。
    头顶的天花还是和原来一样白,几盏吸顶灯和刚搬进来时相比,淡黄的玻璃灯罩变得比原来更黄。南边临街窗子上的窗帘颜色,似乎没什么变化。
    一只苍蝇在窗前飞来飞去,突然,它似乎被迎头痛击了一下,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从玻璃前掉落下去——可怜的苍蝇想飞出去,结果撞上了玻璃!
    窗外的噪声几乎每天都一样,不大不小。老实说,南山从来没有觉得窗外的噪声让人心烦意乱。一条大街,如果哪天太过安静,那倒是不真实、可怕的!
    烟灰掉落在南山的下巴上。温热的烟灰吓得南山浑身一抖,挺身坐了起来!
    灯罩、窗帘、掉落的苍蝇和楼下大街传来的嘈杂声,好像是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的一个场景,自己并没身处其中。而下巴上的烟灰,却让自己一下子回到这个场景里。刚刚一段时间,一切都有点恍恍惚惚。
    是不是一时难以接受蹇汉雄是个骗子的事实?
    明明想的是把“金手套”工程所有的收入和开支统计一下,看看到底亏了多少,但是自己却丢下手里的决算表,什么也没做,只是没有任何思绪看着、听着周遭的一切!
    一般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人们应该是愤怒和害怕,自己怎么一点这样的情绪都没有?被这个坏消息震惊到麻木了?
    南山摇摇头,把手里的烟头扔到烟灰缸里,然后接着审核决算表。审核完,他把决算表和预算表、合同放到一个文件柜的同一层。
    做完这一切,南山摇了摇头。
    刚刚做的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下午两点的时候,小王敲门进入803房间,向南山汇报了上午看工地和ktv老板见面详谈的事,南山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做啊!南山迟疑了一会,对小王说:
    “小王,这个工程,做与不做,你说了算!我除了给你五十万的垫付资金,其他什么都不会管!这五十万用完了,能接得上工程进度款你就接着做完;如果没有后续资金,做不下去,就停下别做了!记住,五十万用完,千万别再往工程里投一分钱,一分钱!
    “这个工程,亏了,全是我的;赚了,你有工资和百分之十的分成!
    “别的我也没什么说的了,过几天我会出去一趟,我不在公司这段时间,你来代替我管理几天。明天开会,我给大家说一下。”
    “好!赵总你放心,工程的事,我来安排!”
    “还有,你下午和出纳跑一趟大弯,把欠的材料款,都给人家结清!”
    说完,南山把车钥匙递给小王。

    傍晚的时候,李浩倡接到北川的电话。
    “这个电话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想好了打给你。你找个地方,先安静听我说件事。然后再去看看南山。”李浩倡打开手机,还没讲话,南山就来了这么一句话。
    李浩倡走进一号卡座。
    然后,电话里,南山简单明了地说完了蹇汉雄幕后操纵荆州金融诈骗案的事。南山接着说,就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估计蹇汉雄的“金手套”也就是个皮包公司,它欠南山几百万的装修款,是没有能力支付了!
    “什么?这个狗东西,原来是个骗子!”李浩倡情不自禁地吼一声,站了起来!
    李浩倡的声音太大,惹得大厅座位上的人纷纷侧目!
    “我打电话来,不是让你发火的……”北川在电话那边说。
    “南山知道吗?”
    “我得知蹇汉雄和犯罪嫌疑人的关系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南山。不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肯定是愤怒又绝望。我担心南山现在的状态,想让你去看看他。”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这事,南山不我让我告诉任何人。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告诉你……”
    “别说了,我去看看南山!”
    浩倡想:南山现在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他在干什么呢?
    给南山打个电话,问他在哪里?要是他不想见人,他可以关机、也可以不接电。这样的话,不如直接去“城中城”找他。
    如果在“城中城”找不到他,再打他电话。

    从楼下看南山的808房间,没有灯光。办公室的窗子里,倒是有微弱的灯光。
    从电梯里出来,李浩倡看到南山办公室的大门虚掩着。轻轻推开门一看,南山正弓着背,左手捏着一方石头,右手拿着刻刀,在台灯下聚精会神地雕刻着。
    感觉有人来,南山抬起头。
    “不对呀,不该一个人来啊。”南山放下手里的东西说。
    “什么不对什么不该?”李浩倡坐到他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问。
    “按一般说法,你现在还处在热恋期啊,和紫琼是须臾分离不得。怎么舍得扔下她一个人到处跑,她怎么又会放你离开她乱逛?”南山说,然后点燃一支烟。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自从你的‘北岸’开业后,我这里你就没来过了,今天怎么还有时间到我办公室来?”
    “这得问你自己啊!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听说蹇汉雄是个骗子。他还欠你多少钱?你是不是欠了很多货款和工资?”李浩倡不想遮遮掩掩,单刀直入。
    “北川告诉你的吧?我交代他这事暂时别告诉其他人……”
    “是他告诉我的!我也是其他人吗?”
    “李浩倡,我不是那个意思。”南山走到李浩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毕竟,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我不想让大家听了跟着难受。”
    “那你现在是不是负债累累?”
    “没事!”南山伸手向烟灰缸,弹了一下烟灰说,“那次和蹇汉雄在北岸喝茶,他公司不是给我转过八百多万么,前前后后他付给我整整一千万。加上我前期垫付的工程款,材料款和工人工资都付清了……装修工程的利润你又不是不知道。算算就知道我不仅该赚的钱没赚到,还往里陪了多少钱。”
    “那一千万里有你一百五十万的保证金,那就是说他前前后后总共只付给你八百五十万,加上利润……嗯,如果你现在不欠材料款和工资的话,你不仅一分没赚,反而在这个工程上亏了两百万。蹇汉雄这个畜生!”李浩倡愤怒了。
    “这些年,也就积攒了这点钱!全赔了……还好,蹇汉雄欠我欠得不多。如果多欠我一两百万的话,那我该怎么面对工人和卖材料的那些老板!我就是卖车买房也还不起那些债啊!
    “那些工人出来打工,一个工程做完,几个月甚至一年往家里带不回一分钱,那他一大家的该怎么生活?
    “你还记得大弯(沙市地名,因马路由此向江边拐了一个大弯而得名。)买装修材料的梅师傅吧,夫妻两个都是“沙棉”下岗职工,借遍亲朋好友,凑了点钱,开起了一个卖装修材料的店。只要我工地上用得着的材料和工具,我都尽量在他们店里买,想的是能帮衬他们一把是一把。他们夫妻也够意思,只要我要材料,从不说钱的事,尽管去他们店里拖货。我手头最紧的时候,十五万多的材料款拖了他们将近一个月。
    “如果欠他们的钱,那真是不敢想象。你想啊,本来开店的钱都是借的,我再赊欠他个十几万到时候无力支付,那是把他们逼上绝路了。还好,这一切都没发生。工人工资付了,梅师傅和那些那老板的货款也结清了!这就蛮好了!”
    由于灯罩的原因,台灯直射的灯光最上处只能照到南山的嘴角。在南山说话的时候,那浮现在他嘴脸庆幸的微笑,尤其明显!
    “你还真想得开!”李浩倡说。
    “今儿晚上来我这里,就是怕我想不开?”南山哈哈一笑,“真没事。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嘛。装修还会接着做!小王刚刚又接了个小活,预算大概两百万。最近我要去趟深圳,看看汪老。工程的事,我让小王全权负责。”
    听到这里,李浩倡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在南山心里,日子还要一如既往地向前过。
    李浩倡不说话了,站起来,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踱步!
    “这次去深圳,汪老要我带几方印过去,算是检查作业。现在我要赶作业,不陪你聊天了。你自己玩。”南山说完,又在台灯前底下头。
    “下逐客令了。好吧,我也早点回家去陪陪外婆!”

    半夜,紫琼下班回到张居街五号。紫琼刚走进李浩倡房间,李浩倡床头的手机响了。
    “来霸王巷,一起喝点吧!”南山在电话里说。
    “好!”
    “都半夜了,谁的电话?”紫琼问。
    “南山的电话,我去和他吃点夜宵。”李浩倡回答。
    “你去了别喝酒,要南山也少喝点……”
    “知道知道。”李浩倡一边回答一边摸出枕头下南山前几天才还给他的那个存折,放进裤子口袋,轻手轻脚下楼离去。
    凌晨两点分别的时候,浩倡把存折递给南山。南山摇了摇头。浩倡拉起南山的手,把存折塞进他的手里。南山想说什么,浩倡摆摆手,说:
    “什么都别说!”

    当犯罪嫌疑人看到吕临和几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门口时,本来站着的她,一下瘫坐到沙发上。
    抓捕小组回到荆州后,北川立刻被市公安局任命为金融诈骗专案组副组长,具体负责这个案子。
    忙了一个多星期,北川才得空休息一个晚上。
    下午四点左右,走出审讯室,北川给南山打了个电话,说待会在“北岸”和他坐坐。现在,他先回宿舍洗个澡,收拾下自己。

    北川走进一号卡座,看到南山和李浩倡正坐在桌子的一边喝茶。北川坐到他们对面。
    李浩倡看着桌子对面的北川,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满脸的疲惫还是很明显。李浩倡倒了一杯茶,先递给他。北川接过一饮而尽。
    北川放下茶杯,小声说起蹇汉雄和他的“金手套”公司。从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蹇汉雄是这次荆州金融诈骗案的幕后操纵者无疑;他的公司几乎是个皮包公司。犯罪嫌疑人流入到他公司的现金,都被用于做了旗舰店的前期宣传和荆州店的装修。
    “南山,这就是说,无论是蹇汉雄个人还是他公司,都没能力支付工程剩余的尾款了。”北川盯着南山说。
    “没事!前几天你告诉我,蹇汉雄是这次荆州金融诈骗案的幕后操纵者,我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南山向前伸出双臂,既像是伸个懒腰,又像是振臂给自己打气说,“好在我现在不欠任何外债,公司还能正常运转。这些年的积蓄都赔进去了说不心疼不恨蹇汉雄是假话,但是,心疼和恨又能改变什么?不说蹇汉雄的事了。你出去追逃的时候,我说过,你回来我请你吃饭,给你庆功。现在,我来联系他们几个。”南山说着,从包里掏手机。

    读书社的人,全部到齐。酒桌上,闹得欢的,还是楚雄。南山依然和原来一样,既要配合楚雄和和田、紫琼斗嘴,又要防止楚雄兴奋过度饮酒过量。
    总之,在李浩倡看来,读书社的人聚会,把控酒桌气氛和走向的人,一直是南山!
    原以为,南山遇到这么大的事,在聚会上会心不在焉、走神等,但是,从吃饭开始到结束,南山一直谈笑风生,神态自若。
    很多年后,长春和李浩倡说起南山那次酒桌上的表现,感慨道:
    “都说北川沉得住气,都说我沉得住气。错!南山才是我们这帮人中最沉得住气的那个人!”
    从红姐私房菜出来,南山说过几天要去深圳一段时间,今晚回家看看父母,先走一步。
    大家看着他的车在园林东路尽头打着左闪,消失在江汉北路的车流里。
    在回“北岸”的路上,紫琼对李浩倡说,她发现今天晚上,北川和他都显得很沉闷,话不多,像有心事的样子。
    “北川一直在忙案子,可能累了;我嘛,你知道的,这几天神经衰弱又有点严重了。不过没事!”
    荆州,别将我挽留!(46-47)
    李浩倡又坐到一号卡座,右手托腮,看着窗外出神。这几天,他一天中总要这样发几次呆。
    紫琼看他这样,有好几次想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联想到他说下半年八月份要参加全国青年油画大赛这件事,也就打消了问他的念头——或许他在构思作品。还有,上前天晚上,从红姐私房菜回家的路上,李浩倡不是亲自告诉过自己,最近几天,神经衰弱比平常厉害吗?和李浩倡相处这么长时间,紫琼知道神经衰弱厉害时在他身上的表现:发呆,不想动和发脾气。
    紫琼坐到李浩倡身边,把头靠在他胳膊上。李浩倡回过头,对紫琼一笑,伸出胳膊,搂住她的右肩!
    “李浩倡,你最近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紫琼问。
    “我知道,我知道!领证!”李浩倡连忙说,“我怎么可能忘记!还说五·一假一结束我们就去领证的,结果不知道在忙什么,到今天都还没领证。”
    “不错,还记得这事。”
    “紫琼,我们今天下午就去民政局领证!”
    “今天领不了了。”
    “为什么?”
    “傻瓜!结婚证上,要有我们双人合影的登记照。你和我拍过这样的照片吗?”
    李浩倡对紫琼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紫琼,我们两个人的事,总是让你一个人操心!”李浩倡抱歉地对紫琼说。
    “浩倡,别这么说!我们吃点东西,去发廊。你理个发,我也把头发修剪一下。明天照个漂漂亮亮的结婚登记照!”
    “你不用打扮也是人群里最漂亮的那个女伢!”李浩倡也低声对紫琼说。
    紫琼微微一笑,低下头,双手用力握了握住李浩倡的左手!

    三月下旬的时候,西宁和桑泓通过一次电话,把自己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的消息告诉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桑泓在电话里高兴地叫了起来:太好了,王老师!等我实习完了,我就回来陪你,到时候和你一起去北京!
    没过几天,西宁收到了桑泓的来信,在这封信里,她告诉西宁,她决定放弃毕业分配,到北京自己找一份工作,和西宁一起生活。
    “王老师,我们是结婚了去北京,还是到北京了再结婚?”在信里,她这样问西宁。
    四月头的时候,桑泓说到外面去实习,电话断了两周。桑泓在外实习,不比原来在校,在固定的时间,基本都在固定的地点,西宁的电话打过去,总能找到桑泓。
    那两周,西宁能做的只有被动地等桑泓的电话。
    两周后,桑泓打来电话,说最近有点忙,等月底再联系。忙就忙吧,月底就月底吧!反正不久就要在一起了。这段时间,西宁手头也正忙着全国青年油画大赛的参赛作品。
    可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整整一个月,桑泓还是和自己没有联系!认识桑泓以来,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昨天下午,等他再打电话过去,好久才有人接!接电话的人问他找谁,等他说完寝室和人名,接电话的女同学告诉他,402寝室的人早在上月底就全离校了。
    现在西宁有点担心有点着急了。今天上午给学生补完课,也没心思吃午饭,直奔桑泓家而去。如果她和家里也没有联系的话,那只好请假去武汉她学校找她去了。
    桑泓爸爸打开门,目光和自己对视一瞬间,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轻微颤抖着。
    和桑泓爸打完招呼,西宁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他回答都还好。
    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家里出除了他一人,其他人都不在。西宁问:
    “叔叔你吃饭了没,其他人呢?”
    “哦,他们都有事,在外面,中午不得回来。西宁,你看,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没其他人,不能招待你吃个午饭!”
    “那您中午吃什么?”
    “我泡一袋方便面吃。”
    “那怎么行!我去楼下小餐馆炒两个菜,和你一块吃个午饭!”
    没容桑泓爸爸张口说阻止的话,西宁就走下了楼。
    两人坐在桌边吃饭闲聊。桑泓爸爸手一直颤抖着。有几次,夹着的菜从筷子中间又掉落到菜碗里。
    “桑叔叔,我今天来是问一下桑泓的消息。她快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我都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做什么?她最近和家里联系过没有?”
    桑泓爸爸放下筷子,嘴唇哆嗦着说:
    “西宁,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来打听桑泓消息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伢,我们桑家对不起你呀!”
    桑泓爸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之间,一下趴在桌子上。
    西宁一听,心头一惊!
    “桑叔叔,怎么回事?你抬起头来说话!”西宁拍着桑泓爸爸肩膀说。
    “没脸见你啊,伢!桑泓哪里也没去,一直在武汉。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婚礼就在今天!”这个老实人,不想瞒也知道终究瞒不住,哭着说出了实情。
    “什么?她今天结婚?”西宁一下子愣住了。
    好像有一股气流从喉头和锁骨处直扑头脑和胸腔,脸上似乎有一群蚂蚁飞快跑过,这群蚂蚁的脚上都带着火星,让脸皮火烧火燎燥热不已;胸口似乎被什么揪住,有种沉闷的酸痛。
    “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西宁站起身来,走到一边。
    表面上看,西宁是在询问桑泓爸桑泓今天结婚的消息是真是是假;事实上,他是在自言自语。这自言自语是完全不曾料到的一个事实出现在自己眼前,一下打蒙自己后无意思的嘟嘟囔囔。
    “是真的啊,伢!忘掉桑泓吧,她对不起你!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桑泓爸依然没有抬起头,沉闷的哭喊声从胳膊缝隙冲出来,回荡在狭小的客厅里!
    “桑叔叔,别哭了,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忘掉她的,我会忘掉会她!”西宁拍拍桑泓爸爸的肩膀,转身向门外走去。
    从桑泓家出来,西宁点燃一支烟,穿过一条嘈杂的小巷,走到北京路上。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无意识地顺着人行道向前走着。
    桑泓今天结婚,桑泓今天结婚!三月底,她不是写信问自己是结了婚去北京还是去北京了再结婚吗?可今天怎么就和别人举行婚礼呢?
    从那天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西宁仔细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一切都还是和原来一样啊!每个月该寄给她的钱一分没少。考虑到毕业期间,同学之间活动多,四月头的生活费还多寄了五百。
    其他方面呢,做错什么了吗?好像也没有。如果硬要说做错什么,那就是一个月来,没给她打一个电话。
    这算冷落她了?她因为这个生气了?好像也不是。以前不打电话不联系她,最长的时间超过一个月,她顶多也是埋怨两句!
    不论什么原因,桑泓是离开自己了,或者说抛弃了自己。这些年来,在西宁心里,桑泓不仅仅是自己的恋人,更是未来的妻子,是亲人!
    被亲人抛弃,那该是多么凄惨和悲哀的事!更悲惨的是,被抛弃了,自己却毫不知情!
    这算是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吧。自己在她心里原来就是这样的分量——不值得说个告别。一想到这里,西宁有种被轻视的感觉,愤怒的情绪充满内心。
    恋人之间,分手也很正常,分手前说一声,那也是对曾经恋人的起码尊重,也是一个人做人的基本素质。
    怕提出分手我不同意?这不是笑话吗!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死皮赖脸到那个地步?难道,我在桑泓眼里是那种人?!自责、悲伤和愤怒的情绪交替折磨着西宁,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西宁感到有点口渴,抬头寻找临街的小商亭才知道,自己已走到了洪城商港。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完全没有一点记忆。
    洪城商港里,有许多供人休息的长椅。西宁找了把没人的坐下,把头靠在长椅的靠背上,半闭着眼,仰头看天。头顶是半透明的巨大顶棚,阳光照得顶棚一片明亮。
    西宁想用回忆一件过去的事来摆脱桑泓,但是不论他怎么努力,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完整地回想起来。西宁换了一种方式,看身边移动的东西——洪城商港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街上的川流不息的车——这些来来往往的移动东西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让人忙碌而茫然。可今天这些移动的车和人又和往日不同,似乎都离自己很远,模糊而无声,没有往日的鲜明和喧闹,完全吸引了不他!
    绝望的西宁掏出手机,拨通了李浩倡的电话。
    “浩倡,过来陪我坐坐吧!”

    西宁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李浩倡和紫琼正坐在卡座一号。
    李浩倡从来没有听到过西宁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语气。隐隐约约,他感到西宁现在无助而茫然。
    远远地,李浩倡看到西宁坐在一把条椅上,头靠在椅子靠背上,脸朝天似乎在仰望着什么。
    李浩倡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他的身边。
    王西宁掏出烟,两人默默吸上。吸完一支,西宁又递给李浩倡一支,李浩倡摇摇头!
    西宁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还是不说话。李浩倡也不说话。他知道,如果西宁想说话,他会开口的。
    “我们走走吧。”西宁站起来,对李浩倡说。
    李浩倡陪着西宁,沿着红门路向南走。
    “李浩倡,你现在和紫琼相处得怎样?”西宁终于说话了。
    “很好啊!我现在才知道所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李浩倡如实回答。
    “那就好!”
    李浩倡等着西宁继续说下去,可他又不说话了。两人登上江堤,一路沉默西行。
    江堤两边的斜坡上绿草如茵,三三两两的遮阳伞,散布其中。伞下的人,或躺或坐,怡然自得。
    “李浩倡,我们坐会吧!”
    两人坐在当江面的斜坡上。毕竟五月中旬的中午,从江水面上轻拂过来的南风,并没有想象中的凉意。
    阳光的热量却有点分量了,照射在人身上,热烘烘的。
    在长江大堤的某些地段,出于安全考虑,当江面的一边,常年水位线上下,会堆砌很多大块的石头,那是用来防浪的。
    西宁脱掉鞋子,岔开双腿坐到江边的石头上,把脚放入江水里。
    “李浩倡,你觉得,有没有长久的爱情?你觉得,你和紫琼会一直这样下去吗?”西宁突然问。
    李浩倡觉得西宁今天有点不同往常,问的问题也是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从没谈及过的话题,但是,既然西宁提出来了,李浩倡觉得还是认真回答比较好。
    “这个,肯定有!有文字记载以来,通过文字流传下来的太多了。至于世界名著里描写的,就不说了,当然,那不是纪实。至于我和紫琼,我想应该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告诉你个秘密,前几天紫琼才告诉我,在高中时,她就对我有好感;高中毕业那年她就喜欢上我了,十多年了!”说完,李浩倡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吗?紫琼十多年前就喜欢上了你的事,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西宁对李浩倡看了一眼,接着说,“北川和和田也快十多年了吧?在我认识的人中,他们俩恋爱时间最长。不错!”
    “桑泓和你,也有六、七年了吧。你不是说,今年暑假,有可能和桑泓结婚吗?这都五月中旬了,她也该回来了吧。”李浩倡突然想到他们俩的这个计划。
    西宁把胳膊放到大腿上,把额头压到胳膊上,看着水面在脚背上起伏。
    “她不会回来了!今天是她的婚期,她在举行婚礼!”西宁没有抬头,回答说。
    “什么,桑泓今天结婚?谁告诉你的?她和谁结婚?在哪里结婚?!”李浩倡猛地站起来,大声问西宁。
    怪不得西宁要自己来陪他坐坐,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爸爸告诉我的。和她大学的一个同班同学,在武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李浩倡继续大声追问。
    “三月的时候,她还在问我,是和她结了婚去北京还是去北京了和她结婚,我也一直在等她回来结婚,可今天她却和别人结婚了!你问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宁的声音,听起来语气平和语速适中,但仔细辨别,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
    看来,桑泓今天结婚,西宁是毫不知情,他完全被这个消息击溃了!
    李浩倡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走到他身后,挨着他坐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就在坐下的一瞬间,李浩倡看到了,西宁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双腿中间的水面上。
    这该是多大的伤害,才能让一个男人这样无声地泪如雨下!
    李浩倡有股冲上去紧紧抱住西宁安慰他的冲动,但是他又不想让西宁发现他知道西宁流泪的事实,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悲伤。
    李浩倡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有种心痛的感觉!
    西宁突然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几秒钟的功夫,T恤和长裤就扔在了石头上。
    “西宁,干什么?”李浩倡在背后问。
    “我想游泳!江水这么清,你不想遨游其间?”西宁一步步向江中走去,头也不回。
    虽然不是汛期,长江的水看起来也是风平浪静,但是长江的水,无时无刻不是向东奔流。那藏在水面下的力道,巨大且源源不断。所以,一般在长江游泳的人,都是顺水而下。
    直到水没头顶,西宁才挥臂向江心游去。
    “绿江深见底,高浪直翻空。惯是湖边住,舟轻不畏风。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船流。隔江看树色,沿月听歌声。不是长干住,那从此路行。”西宁用喊叫的音量,背诵着储光羲的诗歌。
    李浩倡抱着西宁的衣服鞋子,顺着堤岸跟着他向下游走去。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西宁继续在江水里“喊诵”着诗句。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浩倡冲着江心喊。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西宁肯定听见了李浩倡的声音,接着“喊诵”。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浩倡接着喊完最后一句。
    人在大运动量的时候,说话会打乱运动者的呼吸,大喊大叫更是会消耗运动者的体力。果然,“喊诵”完李之仪的这首诗后,江里的西宁沉默了。
    江水里的西宁停止了挥臂,仰头漂浮在水面上,随江水缓慢东去。
    休息一会后,西宁继续挥臂前行。将近一个小时后西宁变换方向,向岸边游来。
    李浩倡伸出手,一把抓住西宁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上岸来。
    上岸后,西宁伸出右手,用力抹去满脸的江水。
    西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如果,李浩倡在西宁下水游泳前没看到他流泪,李浩倡一定会认为这是西宁眼睛不小心进水造成的结果;现在李浩倡知道,这可能是眼睛进水造成的结果,但更有可能是西宁痛哭过后的痕迹。刚刚被他从脸上抹去的水里,或许一半是他的泪水!
    还是2005年夏天的那个夜晚,李浩倡和曹佩璐说起多年前在江边陪西宁的那个中午,李浩倡十分自责。他觉得,他当时像个傻瓜,不知道怎么安慰西宁。眼见自己的发小在身边落泪,却毫无动作。要是现在,他肯定会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毕竟,那种情况下,西宁更需要安慰,而不是什么怕被发现他的脆弱和悲伤。
    曹佩璐却说,这也不全怪你。中国男人深沉内敛,表达情感的方式很少或者说不善于表达情感,特别是用肢体语言。
    “我亲爱的、如外祖母一般慈祥宽厚的长江,我不知道你忍受了多少年大自然的风霜雪雨,也不知道你承载了多少人间的悲欢;但是我知道,公元一九九七年那个特别的五月,一个悲伤的青年,潜入你的怀抱,把他痛苦的泪水,流淌到你巨大透明的身体里……”
    几年后,李浩倡在一段文字里的,记载了西宁的这次流泪。
    两人坐在草地上抽烟。西宁眯着眼,望着宽阔的江面不说话,李浩倡不时扭头看看西宁,几次欲言又止。
    一个信誓旦旦要和你结婚的人,不打招呼,突然和别人结婚。而你,是在她婚礼这天才知道消息的人!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伤害。想到这里,李浩倡以前对桑泓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心里升起的只有厌恶和愤怒!
    “西宁,难道你就不想……”李浩倡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什么也别想了,浩倡!”没等李浩倡继续说下去,西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已经这样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没有必要了,没有意义了!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至于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我自己会慢慢消化。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尽快忘记她,就当我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西宁站起身来,拿起草地上的T恤,使劲地抖了抖,一边穿一边说:
    “李浩倡,我们回去吧!”
    两人顺江堤往回走。到红门路口,西宁往堤下走。
    “到哪里去?直接走到广场那里再下江堤嘛,到‘北岸’去坐坐。我们好好聊聊下半年的油画大赛。”李浩倡在后面说。
    “今天游泳有些累了,我先回六中宿舍休息一会,过几天……嗯,最多不超过一周,我到‘北岸’找你谈谈油画大赛创作的事。”
    两人在六中校门口分手。李浩倡看着西宁往校园深处走去。
    从背后看,西宁那一贯抬得略微有点高的头,今天依然高昂着,只是脚步没有平时轻快。

    回到“北岸”,李浩倡向在吧台和领班说话的紫琼招招手,两人走进了一号卡座。
    李浩倡的脸色不对!在北京路上分手时还神采飞扬的李浩倡,怎么仅仅去见了西宁一面,回来就神情大变。紫琼有点疑惑。
    “怎么啦,浩倡?”紫琼伸出把手臂搭在李浩倡肩膀上问。
    李浩倡小声把桑泓今天结婚的事告诉了紫琼,紫琼睁大眼睛,完全呆住了。
    接着,李浩倡给紫琼详细讲述了西宁和桑泓之间这些年来的事。
    “还有,她对西宁的情感,应该也不是假的吧,怎么在两人就要结婚前,却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呢?!……紫琼,这算什么,欺骗还是背叛?!”李浩倡压低声音,恨恨地问。
    “桑泓怎么可以这样!不论什么情况,要分手,当面提出来啊。这对西宁伤害太大了!”等了一会,紫琼接着说,“别说桑泓了,越说越生气!这样,你给西宁打个电话,我约上大家一块去打保龄球吧。”
    “紫琼,西宁受的伤太重了,还是先让他独自疗伤吧,这几天别打扰他。过几天,我再去找他。”
    整个下午,李浩倡几乎都坐在卡座一号,没怎么到其他地方走动。紫琼有时候到卡座坐下陪他说话,他也会回应,但是紫琼可以看出来,他明显地心不在焉。

    当天夜晚,李浩倡和紫琼逛街经过“金手套”,到这个本该灯火通明的地方却漆黑一片。这和灯火辉煌的北京路门店格格不入。
    去年,在这个工地,和南山、西宁一起工作的日子真是开心又充实!南山为这个工程倾尽心血,却被骗光所有积蓄。好在他没有倒下,还在继续做工程,看样子是要从头再来。
    西宁呢,就桑泓如此对待他的方式,他受到的欺骗,似乎比蹇汉雄骗南山更恶毒、卑鄙!
    西宁现在在干嘛,他的心情怎样?他是呆坐着默默回想和桑泓过去的点点滴滴,还是在画框前挥着画刀,排遣着自己愤怒和忧伤?
    一想到西宁,李浩倡就有心疼的感觉。
    “浩倡,今天是不是心情很不好?”紫琼又一次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李浩倡转过头来,看了紫琼一眼,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住,边走边说:
    “紫琼,一想到南山和西宁的事,我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南山被骗的是钱,西宁被骗的是感情。不对,也不仅仅是感情,这些年西宁给桑泓和她一家的经济资助也不少。不论是被骗钱还是被骗情感,被骗的人,在我看来,受伤害的程度似乎是一样的。
    “蹇汉雄对南山来说,是一个陌生人,两人在‘金手套’项目合作之前,素味平生。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被陌生人骗一把,是常有的事。这个大家都能想得通,我也能想得通。但是西宁被桑泓这样欺骗,不知道你以前见过没有,我是第一次见到。原来看到小说,里面有这样的情节,以为是作者编造的,现在才知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而且这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就发生在我发小身上!
    “这件事,它最大的恶果,是可能摧毁了西宁对女性的信任以及对爱情的向往。
    “老实说,这也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恋人间情感的认知!这世界居然有这样的恋人,不论你和她怎么亲密、怎么倾尽全力爱她,她完全可以不打招呼随时抛弃你!
    “紫琼,如果现在桑泓站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感到陌生甚至不敢相认。到底原来的她是真实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紫琼没有接李浩倡的话,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其实,紫琼从李浩倡回来告诉她桑泓结婚的事开始就明白,李浩倡被桑泓的行为震惊了!他下午的行为,更是证实了紫琼的判断。现在李浩倡说的话,是震惊后的思考:这世界还有没有让人坚信的爱情?
    凭心而论,在桑泓和西宁的事情中,来个角色互换,西宁换作学生,桑泓换作老师,自己也会对西宁的行为感到震惊和鄙视,进而对男人所谓的情感产生怀疑!男人曾经的山盟海誓在自己的心里也会分文不值!
    那李浩倡刚刚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不是对自己和他的情感也有了怀疑?
    就算他对自己和他的感情没有怀疑,那他对男女间的感情一定有了怀疑!
    该怎么劝慰李浩倡、该怎么回答李浩倡?紫琼一时很为难。
    一直回到“北岸”,两人也没说话!
    紫琼在店里转了一圈,走进卡座一号,看见浩倡望着窗外在发呆。
    紫琼没有说话,挨着浩倡坐下。
    “紫琼,有没有一天,我们两人也会分开……”
    “李浩倡,你胡说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这句话好败兴好残酷!说好的,五·一后我们拿证,这几天正要拿证,你居然对我们的未来有怀疑。”紫琼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压不住心里的怨气甚至怒气。
    “对不起,我只是问问。桑泓和西宁不是……”
    “李浩倡,我们不会分手的!我知道桑泓和西宁的事对你刺激很大,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了,什么也不要说了。立刻回家,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紫琼,我们暂时不拿结婚证了,好吗?”还没等紫琼想出劝慰、回答他的话来,李浩倡来了这么一句。
    陡然听到这话,紫琼有点蒙。但是,拿结婚证是两个人都觉得要组成一个家庭不可后,情不自禁要做的事,一方有所犹豫,那都显得勉强,也显得无趣。
    等了一会,紫琼语气平和地说:
    “浩倡,只要不是分手,一年、两年我都可以等你。”
    “紫琼,还记得去年夏天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我在同一条路上,向同一个目标前进的时候,你走得比我慢点,要我等等你。现在,我也需要你等我一会。”
    “没事,浩倡,我等你!”

    第二下午,李浩倡接到外婆的电话。在电话里,外婆要他和紫琼今天早点回家吃饭。李浩倡知道,那是外婆惦记着他们拿证的事。她老人家也想看看两人的结婚证。
    回到家里,紫琼给外婆讲了西宁的事以及李浩倡陪伴西宁回来后的心情。
    西宁的事,让外婆不停心疼地低语“可怜的伢,可怜的伢”;听到李浩倡推迟拿结婚证的决定,外婆生气了:
    “苕伢苕伢,真是个苕伢!紫琼你出去叫他过来,我来跟他说,下午你们就去拿证……”
    “不,外婆!还是等他心情平复后再说吧。拿证,还是要心甘情愿才好。不能有一丝勉强!外婆,你说是不是?”
    外婆点点头,抱住紫琼,满怀歉意地说:
    “乖乖,委屈你了!”
    “外婆,没事!我宁可要迟到的心甘情愿,也不要早来的勉强!”
    外婆长叹一声,“伢儿们,爱情的果实,有甘之如饴,也有苦不堪言啊!”

    强烈的饥饿感把西宁从睡梦中唤醒。他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时间快到三点,日历显示的日期是从桑泓家出来后的第三天。窗外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子上的布纹玻璃,把寝室照得一片光明。
    从桑泓爸爸亲口告诉他桑泓结婚的那个下午直到第二天凌晨睡着前,他一直被悲伤和愤怒折磨着。两种情绪像两匹疯狂的野兽,撕扯着他的心。
    清晨,学校的起床铃声把西宁从睡梦中唤醒,但是,他一点也没有起床的想法——头痛、关节酸痛加发烧——他感冒了。
    躺在床上,目之所及,都能联想到桑泓。奇怪的是,西宁的心里没有了对桑泓的愤怒。
    上午第一节下课铃声响后,西宁给教导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休息三天。然后继续躺在床上。也不是有多想睡觉,只想用毛巾被蒙上脑袋,和外界隔离,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后来,在清醒和睡梦交替之中,西宁回忆、梦见的大部分还是和桑泓有关。
    有个梦特别奇怪,梦中,西宁带着桑泓到一处温泉游玩。桑泓突然跳进温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泉水里不见了。西宁回过神来,也立即跳入温泉,多次潜入泉水里寻找桑泓,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嘴里叫着桑泓名字醒来的时候,西宁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浑身是汗;身下的床单早被汗水浸透!
    起床后,西宁在水房的自来水龙头下冲了个冷水澡,刮了胡子和脸,回宿舍换了套干净衣服,出去找吃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路上,从梧桐树叶缝隙里射下来的阳光,让西宁感觉有点眼花,也有点头晕。毕竟躺了整整三天三夜,一下子走在室外的阳光下,还有点不适应。
    荆州,别将我挽留!(四十八——四十九)
    沙市商场西边的大寨巷集中了沙市最多的特色小吃和小餐馆。这条沙市最著名的小吃街,不论食客什么时候想去吃点什么,总能找到他喜欢吃的食物。这是条几乎二十四小时的营业的餐饮街。
    西宁只想吃顿正儿八经的大米饭加炒菜的午饭,但是现在已是下午三半点左右,大部分小炒馆子营业高峰已过。要想找一家还在营业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没中午那么多。
    西宁刚端起碗准备吃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开电话,原来是李浩倡打来的。
    “在学校?”电话里李浩倡问。
    “没有,外面吃饭呢。”
    “这个时间,吃的什么饭?中饭不是中饭晚饭不是晚饭的!外婆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我和紫琼回家吃晚饭,一定要带上你。结果你现在……”
    “现在吃饭和晚上吃饭又不矛盾!晚上我六点准时到达。”
    “在哪里,我过来坐坐。”李浩倡急切地问。
    “大寨巷,平安餐馆。”
    连走带跑,约摸七八分钟,李浩倡就到了平安餐馆。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西宁,李浩倡说:
    “脸色不怎么好啊,苍白得很。精神更不行,一副伤心又恍惚的样子。”
    “躺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还感冒了,这脸色肯定不好看啊。这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被人抛弃了,精神受到伤害,又陷在回忆里,所以一幅伤心又恍惚的样子。这滋味确实不好受,要时间消化嘛!”虽然看得出西宁自嘲很刻意,但那熟悉的语气又回来了,这让李浩倡松了一口气。
    其实,西宁也注意到了到李浩倡的脸色,问他:
    “脸色灰蒙蒙,眉头皱那么紧,是不是心情又不好了?”
    “哪里!这几天睡得不好。”李浩倡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
    吃完饭,西宁跟着李浩倡一起回“北岸”。
    走到大寨巷口,李浩倡问:
    “接下来怎么搞?”
    “这些年,寒暑假一是要陪她,二是要开补习班挣点钱贴补她家,一直没出门写生了。现在……和她有关的计划都可以取消了;学生早参加专业考试了,我也没课了。我起床前在考虑,是不是马上出去写生。”
    “骑摩托车去拉萨?行啊!西宁,我和你一起去!边走边写生,沿途积累点素材,或许下半年份油画大赛的参赛作品用得着!这样,明天我就去找南山,要他找两辆排量大点的摩托车!”李浩倡一听说骑车就兴奋起来。停了一会,李浩倡接着说,“西宁,这些年,除了考研。你把几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她那边……不过,现在终于解脱了!是该安排下自己的生活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满天的阳光还是和前几天一样明艳,偶尔掠过城市天空的鸽群一如既往鸣着鸽哨,头顶的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还是那么碧绿,北京路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还是如往常一样稠密,街道北边的房子,在午后阳光照射下,各色墙壁尤为分明,如一幅艳俗城市建筑物的油画……还有那从童年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李浩倡!
    看到这一切,西宁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滚滚红尘中小城的生活还是和原来一样,喧闹、忙碌又可爱。

    李浩倡、紫琼和西宁三人刚进大门,西宁就叫了一声“外婆!”
    “哎——”外婆在画室大声回答,“是西宁吧,进来!”
    李浩倡站在房门口,看到外婆坐在轮椅上向西宁张开双臂,西宁走过去,蹲到外婆面前。外婆一把抱住西宁,不停拍打着他的后背。嘴巴贴在西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西宁对骑车到出去写生是认真的。几天后,他到了长春店里,给长春说了骑车远行的计划,一是要他弄两辆排量大点的车,二是学习补轮胎和摩托修理。长春一看这哥们一副认真的架势,亲自给他列出一张表,表上是摩托车最常见的故障及其排除方法。
    毕竟是拿粉笔和画笔的手,拆卸安装轮胎对西宁来说,是件重体力活,头一天,手就受了伤。但是他没退缩,继续学习。
    长途骑行,自己学点修理技术,会给旅途减少很多麻烦,也提高了安全系数。因此长春对西宁的学习要求很严格,教技术更是细心、耐心得很。
    有天下午,紫琼来到长春的店里。李浩倡和西宁正蹲在一辆摩托车边,分析车子出现的故障和怎么排。两人太过投入,根本没注意进来的紫琼。
    长春看见她进来,向她招手,招呼她过去喝茶。
    “如果是李浩倡一人骑车到拉萨,我还真不担心。反而是他们两人去,我倒有点担心!”长春对紫琼说。
    “为什么?”
    “骑摩托车走那么远的地方,真是个体力活,我担心西宁这个白面书生扛不住;还有,长途骑行,不仅需要好的体力,更要有好的精神状态。西宁最近的精神状态……”长春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那我们劝劝他俩,等过段时间再出发……”紫琼说。
    “早劝过了!他们俩正在兴头上,谁的话也不会听!有李浩倡照应他,应该没事的。”

    明天就要踏上去拉萨的行程。出发前,李浩倡想回家陪外婆吃个晚饭。
    下午,李浩倡和紫琼从“北岸”早早回到家里。
    两辆摩托车,被擦得干干净净,停靠在客厅的东墙边。整理好的行装,被装在两个大包里,紧紧地捆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车和行装,昨天就收拾好了。
    中午,南山在电话里说,走之前,大家一起聚聚,预祝旅途顺利,被李浩倡拒绝了:
    “等我和西宁回来,再聚!那时候听我和西宁讲一路骑行到拉萨的故事。”
    浩倡先到书房陪外婆聊了会天,然后到厨房做饭。外婆兴致很高,也帮着洗菜。
    洗完菜,外婆离开水池,想到餐桌边去坐下休息。老人家迈脚第一步,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砖上!
    李浩倡大叫一声“外婆!”,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一边的紫琼,连忙跑到餐桌边,从餐桌上的提包里掏出手机,拨打中心医院的急救电话。
    在抱起外婆的时候,李浩倡发现了外婆摔倒的原因。水池下面的地砖上有些水,她正好踏在这些水里;最主要的是,外婆旧布鞋的泡沫鞋底早已磨得溜光。
    这是外婆第一次被别人送进医院。在李浩倡的记忆里,在此之前,外婆自己从未因伤病进过医院。
    进院后的头二十四小时,外婆一直在急救室里抢救。不论谁来劝说,李浩倡一步也不离开急救室大门。
    第二天,外婆转到重症监护室。第三天,外婆还是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夜晚,李浩倡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走廊上,看着走廊顶上的灯光,想起了小时候在医院,外婆照看自己的往事。外婆常常把自己抱在怀里,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轻轻哼着儿歌,拍打着自己后背,安抚着自己。那时候,病房头顶的灯,也像现在一般在头顶晃啊晃……
    李浩倡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原来不是头顶的灯在晃动,而是自己在打瞌睡,身子在晃动。
    第五天,浩倡进ICU看外婆。他听到外婆嘴巴里丝丝拉拉作响,贴近一听,是外婆在艰难地问话:
    “是……浩倡吗,是浩倡吗……”
    “是我,外婆!”浩倡回答。
    这是外婆进医院后,第一次睁眼、第一次说话。从这声询问开始,外婆的病情慢慢稳定,开始缓慢好转。
    两个星期后,七月上旬,外婆的病情大为好转,转到普通病房。
    可是,西宁却发现,这段时间,李浩倡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他的状态简直和高中复读退学前的那段时间几乎一样。不想说话,不想动。他几次对西宁说,要他先走,自己现在对去西藏没有了兴趣。
    长春和北川看到李浩倡这种情况,劝西宁一个人去西藏算了,说李浩倡现在这状态,不能安全驾车。
    两人一路写生一路拍照一路欣赏美景的计划看来是破灭了。在七月上旬的某个清晨,西宁身驾着摩托,从古城西门出发,上三一八国道,一路向西而去。出西门的时候,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橘红色的霞光,洒满天地。

    其实,最先发现李浩倡精神状态不好的人,是外婆进医院第二天,来探望外婆病情的曹佩璐。
    她告诉安歌,李浩倡的精神状态不好,有最近一段时间熬夜照看外婆睡眠不足的原因,也有其他原因。他高中时,不是患过严重的神经衰弱吗?估计这病现在又犯了。最后,曹佩璐告诉安歌说,受医疗水平的限制,先前关于李浩倡神经衰弱和神经官能症的诊断或许并不准确;从他的症状看,应该是抑郁症。这个病,在国外早有诊断标准和系统的治疗方法。
    “那怎么治疗,在哪里治疗?”安歌问。
    “等我先联系我同学,弄清楚后再来与你和紫琼商量。”曹佩璐说。

    八月头,外婆基本康复,回到张居正街自己的家。浩倡请了个保姆张妈,随外婆回家,照看她老人家。
    李浩倡在医院一直看护外婆,人累得不行。外婆出院回家后,紫琼要他休息几天再上班,可他没有同意。
    虽然李浩倡每天坚持和紫琼到“北岸”上班,可紫琼看得出,他是强打精神!每天下午,顾客少,生意清淡的时候,李浩倡坐在卡座一号,既不看书也不说话沉默不语的样子,让紫琼很心疼。在心疼的同时,又有一丝害怕,她怕李浩倡长时间陷入到这个状态,这不是她要的那个李浩倡。她喜欢她爱的李浩倡是个聪明、热情和很会照顾人的男孩子。
    外婆回家以后,曹佩璐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怕她的病情有反复。
    晚上,曹佩璐又一次来到张居正街五号。外婆看到额头冒汗的曹佩璐,连忙要安歌给她端来冰西瓜和葡萄,还要她坐到电风扇正对面。
    三人正聊着,紫琼也从“北岸”回到屋里。
    李浩倡这些天精神状态不好,紫琼每天都提前下班来这边看看。
    四人闲聊一会后,外婆借口要读书,“赶走”了三个女孩子。其实,大家知道,外婆是心疼她们,要她们去早点休息。
    三人没有和李浩倡打招呼,直接走到了安歌的房间。坐定后,三人聊到了李浩倡最近的状态。紫琼说,从五月底,听说南山的事开始,他精神状态开始变坏;然后是西宁的事,弄得他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好不容易,和西宁商量好去西藏,情绪刚刚好转没几天,碰上外婆摔倒,一下子又让他的情绪跌落到谷底。
    她今天来,一是看看外婆身体情况;另一个目的是找安歌和紫琼,给他们说说李浩倡精神状态最近很差这件事。
    曹佩璐说,李浩倡这些天的精神状态,肯定和前面的诱因有关,但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完完全全呈现的是一种病态,在她看来是抑郁症发作!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向安歌和紫琼讲解了什么是抑郁症以及它的危害;并告诉她们,在国外,这种病早有了成熟的诊断标准和治疗方法。
    而在国内,对这类病关注得不够,研究也少。目前在小城市和广大农村医院,这种病几乎都被诊断为神经衰落和神经官能症,这样,患者就会在错误的诊断下进行错误的治疗。
    “那我哥是抑郁症吗?”安歌问。
    “所以啊,你哥要做一个确诊!”曹佩璐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唐博士,她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是这方面的专家。前几天我把你哥的情况描述给她听了一下,她基本判断你哥患上的就是抑郁症。为了让你哥早日摆脱病魔的折磨,她和我都建议你哥去上海一趟,让她确诊浩倡的病到底是不是抑郁症。”
    “曹姐,能遇到你真是李浩倡运气好!这样吧,我来陪李浩倡去上海检查吧。”紫琼说。
    “如果确诊为抑郁症,我和唐博士商量过,先在那里住院,唐博士会一边用药一边观察效果。等病情稳定后,出院回家,然后唐博士会给李浩倡把药邮寄过来,继续治疗。如果不是抑郁症,仅仅是神经衰弱,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也不会影响你们十·一的婚礼。”
    “我们的婚期早改了,到现在也没拿证。西宁的事,对李浩倡刺激很大,他说他想把婚期往后推推。”
    “什么?哥哥这个傻子,这么做多伤害你啊,紫琼姐……”
    “李浩倡怎么能这样!?”曹佩璐也有点气恼。
    “好了,都别说这个了!”紫琼说,“曹姐,真的蛮谢谢你!李浩倡的事让你操心,还安排得这么细致。”
    曹佩璐说:
    “客气话都别说了。紫琼,推迟婚期、和李浩倡出去这么多天,都得想出理由来,到时候好回复你爸妈和外婆。”
    紫琼点点头,说,“这次陪李浩倡到上海检查,就说原来深圳的同事结婚,要我去做伴娘,顺便和李浩倡过去玩了几天。推迟婚期更好说,就说店里忙,到十·一难得准备好。”
    说完李浩倡的事,曹佩璐要回医院。在楼下分别的时候,她对紫琼说:
    “紫琼,定好了什么时候过去,通知我,我先给你们联系,然后再把唐博士的联系方式给你们。”
    很多年后,安歌回想起这个夜晚,想到曹佩璐额头的汗水、想到她为哥哥病情做确诊检查计划的神情……
    哥哥遇见曹佩璐后,每一次遇到重大事情,曹佩璐都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后来,安歌相信缘分一说,就是从他们两人身上开始的!
    没过几天,李浩倡和紫琼去了上海。走的那天,曹佩璐正好休息,打车送他们两人去了机场。

    从荆州出发两个星期后,西宁进入西藏地界!随着行程的增加,路口,河边的玛尼堆越来越多。这些玛尼堆,大小不一,有的边上还栽上了柱子,拉上五彩缤纷的经幡和哈达!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快到中午的时候,远远地,西宁看到前方路边一个高大玛尼堆。
    骑到玛尼堆边,西宁停下车。
    玛尼堆周围矗立着高杆,高杆间扯着绳索,绳索上系着层层叠叠数不清色彩缤纷的丝绸哈达。在藏族文化里,彩绸的色彩分别象征不同地意义:蓝色象征天空、白色象征祥云、红色象征火焰、黄色象征大地、绿色象征水。
    这些哈达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招扬着挚诚挚真的祈祷和祝福。
    西宁下车,离开道路,向远处走了将近一百多米,才找到一块石头,带回来放到玛尼堆上,然后按藏民风俗,绕“玛尼堆”顺时针走三圈。
    在这个转圈的过程中,西宁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还是双手合十,祈求上天保佑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灵。  
    自从进入西藏,这一路走来,西宁看到了太多的玛尼堆。国道三一八的那些玛尼堆,成了很多旅行者发表感言和联络他人的地方。
    他们的话要么写在哈达上,要么写在纸上用石头压在玛尼堆上。那些写在纸上的话——因为一阵风、一阵雨雪,就会把留言的那张纸撕破、吹走或打湿——只是写的人想写,至于其他人看到与否,全看天意。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
    孤单的旅途,看玛尼堆上的感言和留言成了西宁在玛尼堆边停下来最主要的原因。
    有几张纸被石头压着,上面密密麻麻满了字。西宁看到其中一张的感言比较有趣。
    “我从成都出发,骑自行车前往拉萨。来到这雪域高原,既不是为了净化心灵也不是为了祈求神灵保佑,仅仅只是告诉那些骑行一次到拉萨吹牛一辈子的人: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并不是一件多牛逼的事。
    “今天,路过这个玛尼堆,休整一下。长时间骑车腰弓背驼的身体不适,只能用平躺来缓解。
    “把自己平摊在大地上,听风掠过地面单调的声音。没有一张床比身体下的大地更牢固、更宽广、更古老!
    “阳光照耀天空,有点刺眼。目之所及,满眼蓝色。这里的蓝天格外宽广厚实。
    “广袤的蓝天,高远而宁静;辽阔的高原,无垠而肃穆。在蓝天和高原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我们曾经执着的,其实很多毫无意义。
    “在这躺着的一刻,我不喜不悲,心头只有无法形容的轻松和自在。
    “我没有缺氧,也没有过度劳累,这不是幻觉,是我的真实感受!
    “陡然发现,我现在的这种感受,就是心无杂念。虽然不是为了心灵净化而来西藏,但是我确实被雪域高原给净化了!
    “……
    “该出发了!
    “拉萨,我来了!
    湖北 荆州 曲俊
    1997.7.22”
    这真是个有趣的老乡!看来,三天前他曾经躺在玛尼堆旁边的地上休息过。
    西宁把曲俊的那张纸,放在玛尼堆上,再次用石头压上。然后,走到玛尼堆远离公路的那边,把自己摊在地上。
    阳光、微风,和曲俊路过此地那天一模一样的天气。
    由于平躺在地上,只要不闭眼,眼里全都是蓝天。西宁也看到了曲俊看到的,只是还没有他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这一路走来,几乎每一天的所见到的和所遇到的,都超过了西宁的想象。
    从进入宜昌地界开始,特别是从宜昌到重庆一路的山水,让人目不暇接。那些在中国山水画里出现过的美景,原来在大自然里比比皆是。
    公路边树丛里时隐时现的耕牛和牵牛人,告诉路人,这里有隐藏的村落。不远处树丛里露出的民居一角,和从民居那里传来的犬吠鸡鸣仿佛告诉路人,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
    为了追寻美景,西宁常常骑车偏离三一八国道,拍照、速写。
    深山里河流和堰塘里的水,清澈得无法想象。有次,西宁骑车从山里回归三一八国道,在两山之间发现了一个小水库。水库里的水太清澈了,能见度极深,水下之物历历可见。那些停在水面上的小船,如悬浮在空中一样!
    西宁完全被震撼到了!打开照相机,又是一通狂拍!
    每天都有新发现,每天都有惊喜。这些发现和惊喜让西宁每天都应接不暇,甚至在睡前都还要回味一番。
    原来西宁以为自己一个人出来会很无聊寂寞,但是没想到,每一天都很充实。
    一路走来,爆胎、扎胎的次数,也没设想的多。
    离开四川进去西藏境内后,道路比以前难走。就走过的路来看,绝大部分也没想象的那么烂!但是,还是很耗费体力,毕竟进入了世界上最高的高原。
    庆幸的是,西宁的高原反应很轻微,几天以后就消失了。每到住宿地方,吃完东西,倒头就睡!
    雪山,荒原,蓝天和多变的天气,把这个高原的苍凉、浑厚和雄伟展现得淋漓尽致!
    进藏后,手机信号不好,西宁和李浩倡的联系断了好几天。以前,只要信号好,几乎每天联系。
    想到这里,他掏出手机,看看信号,还是只有一格,就这一格,也是时有时无。看来还是到拉萨再联系他们。
    外婆的病痊愈了没?南山最近在深圳过得怎样?这些都是西宁现在惦记的事。
    家里又到了最热的时候,长江里应该又泡满了享受江水清凉的市民。武汉应该比荆州更热,在武汉的桑泓……
    脑海里一冒出桑泓,西宁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划拉一下。他以为会心痛,还好,只是被什么划拉了一下,再无其他感觉。
    西宁很满意自己现在想到桑泓的表现——不激动。他一直希望自己早点忘记她,但是到现在,他还是会常常想到她。想到就想到吧,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是一个物件陪伴自己这么多年,也不能说忘就忘吧。
    这是离开荆州以来,西宁第一次用这么长时间回想关于荆州的人和事。
    “滴——滴——”有汽车的喇叭声从公路那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西宁爬起来,看到玛尼堆边,停着一辆墨绿色的三菱车。估计车里的人看到西宁爬起来了,停止了鸣笛。
    西宁慢慢向汽车走过去。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女孩子。她摘下棒球帽,一甩头,一头褐色的头发,如一股瀑布,从她头顶倾泻而下,在七月青藏高原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论过去多少年,西宁回忆起和夕子的头一次见面,头脑里最先出现的,永远是她一头如瀑布般的褐色长发!
    褐色瀑布里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看样子和紫琼、和田差不多年纪。
    在西宁打量女孩子的时候,女孩子也在仔细观察西宁。
    柔软飘逸的头发、清秀的的五官和颀长的身材,这个男孩子真像某些偶像电视剧里男主角。
    “嗨,你没事吧!”
    “谢谢,没事。”西宁回答。
    “听见喇叭声还能爬起来,估计你也没什么事!怎么躺在地上呢?”
    “累了,躺下休息会,晒晒太阳。”
    “去拉萨?”女孩继续问。
    “拉萨。”
    “一个人?”
    “一个人。”
    “你呢?”西宁问。
    “去拉萨,一个人。”女孩子回答道。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大笑起来。——他们被自己超简短的对话逗笑了。
    女孩回到车上,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两瓶水。女孩递给西宁一瓶,然后拧开自己手里的,喝了一大口。
    “好多人都说,徒步、骑车去西藏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你觉得你是疯子还是傻子?”女孩问。
    “我是第三种人,病人!”西宁回答道。
    “哈,第三种人!我想想我是什么人……我也是第三种人,但不是病人。”女孩说。
    两人都是独自旅行,没有人陪伴,一路上除了住宿和偶尔问路外,就没和人说过话。现在在路上能碰上一个人说上话,实属不易。
    站在汽车旁边,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
    女孩从谈话中了解到,对面这个男孩子是一个高中美术老师——怪不得看起来有一股文青范——从湖北荆州一路写生、拍照去拉萨。
    西宁没想到,女孩居然是自己的同行,原来她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女孩的家在深圳,现在是暑假,自驾游到拉萨看看。
    分别的时候,女孩握着方向盘,对西宁说:
    “以后别睡地上了!要是睡着了,感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的,记住了!”
    “那……就此别过?”女孩直视着西宁询问道。
    “就此别过吧……”
    其实,女孩觉得和对方聊天聊得很有趣,意犹未尽,只是碍于初次相识,不好意思久聊。
    “你看看我们两个人,聊了这半天,都没问对方姓名,也没说起联系方式……”女老师看着西宁说。
    “你相信缘分吗?”西宁没等女孩说完,问道。
    “我信!”
    “如果我们有缘,应该还会相见。再次见到你,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姓名和联系方式,然后告诉你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西宁说。
    “你觉得我们会在拉萨的八廓街相遇吗?”女老师特意提到八廓街。
    “有缘自会相见!”
    女孩发动汽车,把车开到公路上,又停了下来,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冲西宁喊道:
    “拉萨见!”
    “有缘再见!”西宁向女孩挥手喊道。
    三菱车长鸣一声喇叭,卷起一股灰尘离开。

    早晨,从墨竹工卡县城出发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
    从地图上看,墨竹工卡县到拉萨,只有八十公里。
    拉萨近在咫尺。
    虽然拉萨只是这次西宁骑行的一个终点,而不是朝圣的目的地,但是自从进入雪域高原被它多姿多彩的壮美吸引后,作为传说中高原明珠的拉萨,也成了西宁心中向往的地方。
    行驶一会后,天空的雨点似乎比出发时更密集更大。西宁把车速降到时速四十公里内,小心驾驶。
    雨中,拉萨城市的轮廓在前方慢慢显现。那就是这次远行的终点。和所有的远行一样,终点也是起点,是回家的起点。
    从湖北一路风餐露宿而来,被一路风格迥异的风景所吸引、陶醉和震撼。每天都是新起点、每天都有新期盼。到前面这个隐约可见的城市,这一切就结束了。一想到这里,西宁突然觉怅然若失——这些天来,他从心里已经习惯了这种在路上的日子!
    前方有大货车过来,为了更加安全,西宁把把手稍微向右打了点,没想到的是,前方路上是一大摊积水。在车进积水的一瞬间,西宁感觉到后轮失去了抓地力,他心里喊“糟糕”的同时,摩托车重重倒在公路上。
    好在后面没车,西宁避免了二次伤害!他爬起来检查了一下,除了左腿牛仔裤磨破以外,其他好像都没事。
    进入市区,摩托车要频繁变换档位,每挑或者踩一次档位,左脚就剧痛一次。西宁靠边停车,脱下袜子才发现拇趾和附近脚背淤青一大块,用手轻轻一按,疼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西宁直接骑到医院。拍照检查,确诊为拇趾趾骨骨折。医生给出治疗方案:保守治疗,石膏固定。医生说,大概一个月左右,石膏能拆除。
    西宁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拉萨。

    在病房熬了一周后,等医生查完房,他背上挎包,拄着拐杖,打车到了八廓街。
    “你觉得我们会在拉萨的八廓街相遇吗?”西宁并没有忘记深圳女孩的话,他觉得这是她委婉的邀约。现在十多天过去了,这希望恐怕渺茫。
    街道两边白色的藏式房子,五光十色的商品让西宁目不暇接。他打开相机,不时拍上一张。
    在街上,西宁看到许多磕等身长头的人。其中一个穿蓝色藏袍,面色黑红、扎独角长辫的老阿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手掌上套着护手木板,而是光着手,虔诚地磕着长头,向前而行。这些在八廓街磕头的人,是用这种方式,对供奉在大昭寺内释迦牟尼佛像进行朝拜。
    西宁被深深打动了,时而拄着双拐站着、时而放下双拐坐在地上,用不同的角度给老妈妈拍照!
    等老妈妈走远,西宁才重新捡起双拐站起来。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西宁掏出速写本,画着眼前的街景。
    一张速写画完,西宁合上速写本,抬起头。
    “原来真的是你呀,真的是你呀!”对面走来一个女孩子,语气激动地说。她一边说一边脱下棒球帽,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是一头柔顺的褐色的长发。这一头长发,在拉萨天空太阳地照射下,熠熠生辉!
    原来是深圳女孩!
    “原来是你!你怎么还在拉萨?”西宁也有点激动。
    “在等你呀,不是讲好在八廓街相遇的么!”深圳女孩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接着说,“我在远处看,这人好面熟。但是,他不应该是个拄拐杖的人啊。我看了好久,确定是你,才过来和你打招呼。你怎么啦,怎么啦?”
    “没什么事,拇趾骨折。医生弄得夸张。”
    “都打石膏了,还说没事!”深圳女孩说。
    西宁把事情的经过给深圳女孩说了一遍,女孩才“哦”了一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医院憋了整整一周了,今天才偷跑出来透透气,还遇到了熟人,真好!”
    “是啊,真好!我们真的在八廓街相遇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欸——按在路上的约定,我们见面,你说的第一句话应该不是刚说的话呀……”
    “对对对,想起来了。”西宁打断深圳女孩子的话,故意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重来。嗨,你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我叫王西宁,湖北荆州人,一名高中美术老师。我的电话号码是……”
    深圳女老师捂住嘴吃吃笑了:“重来?还能这样的!?好吧……我叫林夕子,广东深圳人,也是一名高中老师。”
    “林老师好,很荣幸认识你!”
    “王老师好,很高兴认识你!”林夕子模仿着西宁的语气回答,向他伸出手。
    两人握手,看着对方,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今天是第一次逛街?”林夕子问。
    “是啊,还是偷跑出来的。”
    第一次逛街就来八廓街,看来,这个美术老师并不像那天他嘴巴里说的那样,一副万事随缘的样子。其实,他还惦记着和自己相见。
    林夕子心里漫过一阵开心的潮水。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林夕子问。
    “原来有很多安排,可现在,就这情况,”西宁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只剩下两个想法了,看看布达拉宫和拉姆措湖。即便是这两个想法,看来也难全部实现,顶多看看布达拉宫了。”
    “我这几天也正准备去拉姆措湖!要不,我们一起去?”林夕子脱口而出。这几天她确实准备去拉姆措湖一趟,然后回家。
    “这么巧?”
    “就有这么巧!”林夕子对西宁一笑,语气肯定地说。
    看西宁拄着拐杖,林夕子说,“看你这拄拐的样子,觉得你好难受。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吧!也到中午饭时间了,我们到玛吉阿米去吃中午饭吧。”
    “玛吉阿米?”
    “对,一个藏式餐厅,很有特色。前几天我去过。”
    林夕子带着西宁走到八廓街东南角,指着一栋涂满黄色颜料的两层小楼,说,“这就是玛吉阿米餐厅。”
    八廓街的建筑大都是白色的,黄色的玛吉阿米在这些楼房里,很容易跳了出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过目不忘。
    这是一间藏式风格浓郁的餐厅!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西宁询问夕子的忌口和喜好后,点了餐。
    在等餐的过程中,林夕子向西宁讲述了关于玛吉阿米的故事。
    传说,现在玛吉阿米所在的这栋楼,曾经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密宫,也是这个浪漫诗人和玛吉阿米相遇之地。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顶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未嫁娇娘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林夕子双手托腮,深情地背诵起仓央嘉措《在那东方的山顶上》。
    服务员把食物送到桌子后,西宁把餐盘重新摆了一遍,那些夕子点的菜都摆到了她面前。
    吃饭的时候,两人聊了很多。最后聊到西宁的病情,西宁显得焦急又无奈。
    “其实,上好石膏,在哪里静养都是一样。我想回家……”
    “家里有什么让你惦记的?”
    “开学前,我得提前备课吧。出发的时候,外婆还在医院,我想早点回家看看她。”西宁说。
    “你回家的理由,上面两个中的一个就足够了。可是,医生不会同意吧?就算医生同意,你回家也很不方便啊!”
    “摩托车肯定是别想骑回家了,托运回家。我只能坐飞机回家了。”西宁说。
    “现在是旅游旺季,票太难买了。可以说一票难求。除了自驾,任何一种其他方式回家都很不方便,特别是你的脚还受了伤。”夕子说。
    “林老师,你这是在吓唬我还是……?”
    “王老师,我这不是吓唬你。我是实话实说。”夕子调皮地一笑,接着说,“办法总会有的,现在先别说这个,晚上好好想。”
    西宁笑着点点头。
    “对了,外婆什么病,多大年纪了?”夕子问。
    “老人家今年九十。摔伤。”然后西宁向夕子讲述了外婆、李浩倡、安歌和读书社的故事。
    “说得我都想见见这些人了!”夕子肯定被打动了,双手托腮,望着西宁说。
    “别动!”西宁对夕子说,“就这样别动,我给你画幅速写!”西宁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铅笔和速写本,飞快地画起来。
    画完,西宁将速写本递给夕子。
    瀑布一样的长发,深邃的眼窝这两个特征被西宁抓得好准。只是,画上的人比自己漂亮。夕子看着速写,对西宁说:
    “我没有你画得这么漂亮。”
    “有!”西宁轻声说。
    西宁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过速写本,签名,然后写上日期。再在空白处写道:“半月前,于三一八国道一玛尼堆边,与画中女士第一次相见。今日,八廓街竟再次相遇。真应验上次两人分别之时‘有缘拉萨再见’之告别语。远行多日,今日最为开心!”西宁写完,把速写本递给夕子。
    夕子看完速写本上的话,抬起头看了西宁一眼,拿过铅笔,在速写本上写了起来。写完,把速写本再次递给西宁。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在西宁文字的左边,是夕子写下了张爱玲那句被世人一再传诵的名句。
    西宁合上本子,放到桌子一边,看着夕子。夕子在西宁目光地直视下,垂下眼帘。
    吃完饭,买单的时候,林夕子想付款,西宁一把拦住她说:
    “中国男人和女人一块吃饭,哪里有女人买单的道理!”
    两人出了餐厅,走在八廓街头。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林夕子和王西宁边走边走商量着怎么早点离开医院的事。
    林夕子对西宁说:“你小时候逃过学没有?如果你真想回家,干脆偷偷从医院跑了算了!”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对,今天回医院,问问费用的事,不欠费就跑;欠费就补上,也跑!”
    “那今天下午先回医院,把逃跑前的计划做好,明天逃跑后,第一件事就去看布达拉宫,然后去纳木错湖,然后想去哪就去哪,玩够了,我们再回家!”林夕子越说越激动。
    “这么多天,你都在干嘛?没到拉萨附近去玩?还有,我最多搭你车去纳木错湖看看,然后再回家!”
    “我在拉萨逛吃逛喝呀逛街啊。拉萨附近真还没去过,我去带你一起去,顺风车而已。回家从三一八国道再转京港澳高速回家,也是很好的路径选择啊,还可以顺便把你带回湖北!到时候,顺路游一游屈原的故乡!”
    “那真是麻烦你了!”西宁说。
    “没事,谁让我们有缘呢!”
    出八廓街后,林夕子拦下一辆出租车,和西宁一块坐了上去。
    “你怎么也上来了?”西宁问。
    “陪你回医院,顺便记记路,到时候你可以逃了,我好开车去接你!”

    将近六点的时候,林夕子接到西宁的电话。
    “快来接我,可以逃跑了!”西宁在电话里压低嗓子喊道。
    一上车,林夕子就向西宁举起右手掌,西宁心领神会,两人击掌相庆。
    “没事了?”
    “没事了,住院费不差,估计还有多的,咱也不要了;摩托车委托医院的清洁工给我托运了。”
    “那先到我住的宾馆住下,然后我们开车出去吃饭、逛拉萨夜景!”林夕子说。
    “好!”
    两人回到宾馆,将近十一点。西宁坐在马桶盖上,抬起左脚放在墙上,用一种怪异的姿洗了一个澡。
    林夕子过来的时候,西宁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林夕子强行接手给他洗完后,两人计划明天的行程安排。

    由于西宁脚的原因,他根本不能进布达拉宫参观。林夕子开车带着他,到布达拉宫对面停下。
    好长一段时间,西宁久久凝望着布达拉宫。他拍了很多张布达拉宫的照片。坐在车旁,他又画了好几张布达拉宫的速写。
    画完后,夕子让西宁回车里喝水吃东西。聊天的时候,西宁不停打呵欠。夕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夜没睡好吗?”
    “真对不起,确实没睡好!”西宁接着说起了全国油画大赛的事。昨天林夕子走后,他一直在翻看这一路的速写,思考参赛作品的题材,弄到几乎四点才睡。
    “怪不得!那我们回宾馆休息,明天去纳木错。”林夕子说完,发动汽车。
    “那我先躺会,到宾馆了喊醒我。”西宁放下靠背,躺下。看来他确实渴睡了!
    林夕子尽量把车子开得平稳,车速也比平时慢。才走了一半的路,副驾位上传来西宁均匀又平稳的呼吸声,夕子一看,原来西宁睡着了。
    车进宾馆停车场时,西宁呼吸急促起来。林夕子以为是车开得不平稳,要弄醒西宁,可她一看,西宁根本没有醒来的征兆,反而呼吸越来越急促。林夕子正犹豫喊不喊醒他,西宁却喊出声来:“sang hong……sang hong!”
    前一句充满愤怒,后一句饱含不舍和挽留。
    林夕子停好车,再看西宁,两行眼泪早从他眼角滑落到嘴脸。sang hong到底是什么,让如此儒雅的一个男孩子这样伤心流泪?
    林夕子一阵心疼。
    喊不喊醒他?不喊醒他,看他那难受的样,于心不忍;喊醒他,他肯定有点尴尬甚至恼怒。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
    好在,西宁的呼吸慢慢平复了。
    老实说,林夕子最中意的男孩子外形,是那种身材颀长五官清秀的。那天从玛尼堆旁的地上坐起来的一刻,虽然满脸风尘,虽然胡子拉碴,但是无法掩饰的清秀五官和身形,还是一下子打动了林夕子。
    林夕子自己喜欢阅读,爱好文艺,对文艺范的人特别有好感。第一次见面,西宁那句“还有哪张床比我现在身下的这张床更宽广更结实更温暖”的话,一下子让她觉得对面这个男孩子应该是个有内涵的人。果不其然,这次见面,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美术老师。看他在拉萨街头画速写,那挥洒自如的样子,简直让她陶醉。
    最让她感动的是那些从小事里体现出来的品质。点餐时一直问她的忌口,那些她点的菜和口味清淡的菜,在聊天的时候,不经意被他摆到林夕子面前,还有买单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话,这些都表现了他骨子你对女性的尊重和体贴!
    交往时间越长,林夕子越觉得他让自己心动!
    她之所以在拉萨呆这么多天,跑遍拉萨附近的景点久久不愿离开拉萨,潜意识里,是为了那句“有缘拉萨见!”
    而巧的是,即使西宁脚趾骨折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天,他出现在八廓街的第一天,还是被林夕子遇到!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所有的一切都越看越欢喜!
    林夕子觉得自己已经沦陷!
    林夕子掏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揩去西宁脸上的泪水。
    后来,林夕子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光才发现,自己成年后,第一个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是西宁!
    那天虽然不是在床上,甚至都不是在一间屋子里,但是西宁均匀的男性呼吸声,还是让同处一辆小车里的她,有点迷醉。她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摸了一把西宁的头发。
    那天,拉萨的太阳比前些天都要明艳,拉萨的街道也比往常安静。身边,只有一个男人的呼吸声!

    在西宁醒来之前,他还梦呓了几次,西宁在梦中说得不清又加上说的是方言,即使林夕子极力辨别,仍然没听清。
    西宁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他没想到自己睡了那么长时间。看到坐在身边的林夕子,他一脸抱歉!
    两人下车回宾馆。林夕子把西宁送进房间。
    西宁让夕子坐下。然后说:“唉,真没想到睡那么久,耽搁你今天的午饭了!说,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请!”
    “好呀,我要吃川菜!”林夕子不假思索。
    “行!现在肚子饿不饿,我去买点零食,先垫垫肚子。”
    “不用买,我房间里多的是,等我!”林夕子说。
    两人在西宁房间吃东西闲聊,西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说话了。
    “夕子,我在梦里是不是喊叫了什么?”
    “sang hong,”林夕子说,“我几次听到你喊sang hong。还喊了别的什么,我听不清。sang hong是什么?”
    “是吗?”西宁本来生动的脸,一下子变得木然。“桑泓是一个人。”
    “哦——可以说说吗?”林夕子看到西宁的眼睛。
    即使西宁觉得他和林夕子确实有点缘分,即使未来她会和自己同游西藏纳木错湖、还要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西宁也觉得,她终究是自己生命里一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过客,以后的生活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
    再说,把那种故事说给他人听,应该也是一种放下。想到这里,西宁说:
    “好吧,说说我和她的故事吧!”
    当这个漫长的故事说到桑泓爸爸亲口告诉西宁,桑泓结婚消息的时候,林夕子眼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想听了,我不想听了!她太伤害你了!”林夕子说。
    “你看你,怎么快哭了呢!”西宁说。
    这个可怜的男孩,全心全意地付出那么多年,sang hong居然来个不辞而别。轻蔑到了极点,这让人出离愤怒!这个故事,完完全全是sang hong对西宁及其一切付出的彻底践踏!
    这么优秀的男孩子怎么可以受到如此伤害!林夕子越想越觉得气愤越想越觉得心疼!
    这样的伤害谁能忍受得了!当时,都有谁在他身边安慰他、帮助他?即使有人安慰他、帮助他,那也只能是亲情和友情!除了一份新的爱情能治疗他先前所受的情感伤害,什么都不行!
    听完西宁的故事,林夕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在拉萨,川菜馆多,也很好找。两人没有吃火锅,而是点了些炒菜。西宁给服务员给交代少放辣椒的时候,林夕子却对服务员说,正常放辣椒,吃川菜不吃辣,那还叫川菜吗?!
    可是,在吃的时候,林夕子这个广东女孩子还是被辣得吃一口菜喝一口冰可乐。但是,看得出,林夕子吃得很开心。回锅肉吃得最多,一口回锅肉一口白米饭,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西宁能做的,只能不停地递给她一张张面巾纸,供她揩去额头的汗水。整个吃饭的过程,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全靠眼神交流。奇怪的是,双方之间居然没有一次误解!

    第二天,两人从宾馆出发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道路一路上行,弯弯曲曲。林夕子告诉西宁,要过那根拉山口了。过了这个山口,就可以看到纳木错了!
    看着林夕子娴熟驾车的样子,西宁暗自佩服,这个女孩的心理素质驾驶技术是真好!
    车过那根拉山口,纳木错出现在视野里。
    碧蓝的湖泊,辽阔的蓝天在遥远的地平线相接,一蓝到底;远处的雪山,雄伟而冷峻。这一切,都让纳木错显得广阔而肃穆!随便把手里的相机对着一个地方,都是一张如油画般的照片。
    无垠的滨湖平原长满蒿草、火绒草。牛羊,牧民,游客和汽车散布在湖的四周,让肃穆的纳木错也有生命的鲜活!
    两人被纳木错陶醉,开始拍照。为了寻找不同角度下的纳木错美景,林夕子开车带着西宁沿着湖跑,边跑边拍照!
    直到下午4点,两人才停车休息,坐在车旁吃东西。吃完东西,西宁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对着眼前的湖和远处的雪山,开始挥动铅笔!
    林夕子紧挨着西宁坐着,眯着眼看西宁画画。
    画完速写,西宁合上速写本。两人望遥望远方,周遭一片宁静。
    “在想什么?”过了很久,林夕子问。
    “在这个地方,我想放空我自己,什么也不想。可是我还是偶尔会想到过去。”西宁回答。
    “会想到桑泓吗?”
    “很少了。”
    “那为什么做梦还喊她的名字?”
    “那是梦,不是现实。它不会影响醒我了。”
    “西宁,忘掉她!她不应该再给你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我知道,夕子!”西宁回答道。
    林夕子犹豫了一会,伸出双手,握住浩倡的一只手。西宁看着林夕子,点了点头。
    说话间,太阳慢慢靠近远处的雪山。红色的阳光涂满天空大地和湖水。这阳光似乎有重量,尤其让天空的云朵显得特别厚重!那些云朵的边缘,被夕阳照得通亮,像融化的铁水。
    西宁微微扭头看了林夕子一眼,她默默遥望远方,脸庞和额头涂着夕阳的光芒,圣洁而宁静!
    在不知不觉中,天色逐渐暗下来。晴朗夜空里,首先闪耀光芒的,是西方的金星和木星。远处牧民的帐房前,有三两堆篝火燃起。偶有藏獒的叫声,打破黑夜的宁静。
    “天凉了,我们喝杯咖啡吧!”
    林夕子起身,打开车门,拿出一个炉子,忙碌起来。不一会,浓郁的咖啡味弥漫在汽车周围。
    “你带了保温杯吗?”林夕子问。
    “没有带。”
    “好吧,我有!”
    林夕子拿起咖啡壶,小心地往保温杯里注咖啡。这个不锈钢保温杯很大,像一个热水瓶。
    “带厚外套了吗?”林夕子又问。
    “带了!”
    “天凉了,我给你找出来,穿上!”林夕子自己则穿上一件羽绒服。
    坐地上的时间长了,西宁换了个姿势,左腿悬空,坐到发动机盖上,林夕子则盘腿坐在发动机盖上。
    夜色里,能看到的,除了天空就是纳木错的湖面,所以铺天盖地的都是星星。这里的星星,只有一个特点:明亮!
    它们像一颗颗新铸的银纽扣,扣在天空黝黑的袍子上。它们铺在湖面,又像一张硕大无朋的钻石渔网。
    横贯天空的银河,比家乡的明亮多了。附近的天空在它的照射下,泛出似有似无的紫色,它甚至能在地上照出淡淡的阴影。
    这一切都太奇妙了,必须留下照片!
    如梦方醒的西宁,连忙拿出相机,打开三脚架,调整好角度,用B门拍星空,拍湖面!忙了好一阵,西宁才收起相机!
    “喝点,热乎一下身体!”坐在车盖上的林夕子递给西宁保温杯。
    西宁接过杯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重新坐到林夕子旁边,把咖啡杯拧上瓶盖,递还给她。
    两人在西藏的星空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咖啡,说起了自己家乡的星空,说起了家乡星空下的往事。
    后来,林夕子觉得自己的第一次西藏之行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一个第三人,拍下自己和西宁坐在车盖上,在灿烂银河下靠在一起聊天的画面!
    气温越来越低,两人只好上车。
    林夕子为进藏做了充分准备,两床被子,原准备一床垫,一床盖。现在两个人,只能一人裹一床被子,放下座椅,半躺在上面睡觉。
    遥远而灿烂的银河,透过前挡风玻璃,在两个人脸上洒下淡淡的星光。

    清晨,林夕子醒来的时候,太阳正从湖水、雪山和天空三者结合的地方升起。她拍打着西宁的肩膀,唤醒他,然后指了指东方。
    这里的日出,和家乡的不同。
    家乡的大海总是涌动的,波光粼粼的,浪涌的声音喧哗不停。太阳从大海升起,是跳跃着的。所有一切,给人感觉是生动而壮观。
    而纳木错的的日出,无声无息。沉默的雪山,悬挂天空厚实的云朵,平静的湖面,沉寂厚重,让日出显得宁静而肃穆!
    两个人坐在车里,不说一句话,生怕打破这日出时的宁静。
    从纳木错出发回拉萨前,西宁凭记忆画了一幅速写!画面中,宽广灿烂的银河正悬挂在头顶,四周是点点繁星。星空下的左边是纳木错的湖面,右边是停在湖边的一辆小车。一个人悬腿坐在车头前,另一个人,盘腿坐在发动机盖上,指着天空。两人的头微微靠向对方,一起看着天空某处。从背影看,手指天空的那个人腰身纤细,长发披肩,一看就是林夕子!
    西宁在下面写了一段话:
    “8月3日,和林夕子从拉萨驱车到纳木错。下午看纳木错美景、拍照、写生,和她说过去的事。傍晚,看纳木错肃穆落日;夜晚,和她一起饮咖啡、看纳木错灿烂天星空。4日晨,看宁静日出!
    不知道是我陪她还是她陪我,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星辰湖泊……
    王西宁
    1997.08.03”

    车进去拉萨市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两人都饿得不行,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林夕子对玛吉阿米的生烤羊排,酸萝卜炒牛肉和糌粑坨坨念念不忘,西宁也觉得不错,两人直接开车到了玛吉阿米餐厅。
    店里人不少,很多人看来是吃过饭了,正喝茶聊天。
    很凑巧,林夕子和王西宁居然又坐到了他们两人第一次吃饭的那个座位。
    中外游客或津津有味品尝美食或悠闲喝茶聊天营造出来的气氛,王西宁都很喜欢。在等餐的过程中,他又掏出速写本,飞快地画起来。

    回宾馆后,林夕子拿着笔记本和地图,敲门进了西宁房间,和他商量着离开西藏到湖北的行程和细节。
    确定好行程后,两人准备收拾行李,免得明天出发落下什么东西。在收拾的过程中,西宁发现正在用的速写本不见了!
    他坐在床上回忆了一会后确定,最后一次用速写本是玛吉阿米吃午饭的时候。
    两人回到玛吉阿米餐厅,服务员立刻认出了两人,要引他们入座。当两人说出来餐厅的原因后,服务员微笑着从吧台拿出西宁的速写本!
    西宁拿过速写本道谢后,准备放进挎包,服务员微笑着着说:
    “客人你先别收起来,看看自己的本子再说吧。”
    西宁好奇地打开速写本,一页一页翻着,翻到画有昨夜自己和林夕子在纳木错一起看星星的那页下面,多了一段别人的留言。
    “你是个烂漫的艺术家,你应该以烂漫的情怀去拥抱这个陪你看日出日落星辰湖泊的好姑娘!
    河北 邯郸 姬重
    97.8.04”
    接着翻一页,又是满满一页留言,再翻一页,还是留言。短短几个小时,留言已满五页。
    西宁匆匆看了一遍,留言五花八门。有对西藏大美的赞美,有对西藏之旅的感悟;有对爱情的祝福,也有对失恋的痛不欲生;还有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
    西宁看完,把本子递给林夕子!林夕子看到众多留言,也看到了西宁的“日出日落星辰湖泊”……
    “您看,这不到半天,您遗落在我们餐厅的本子,就被其他客人写下这么多留言。这启发了我们的老板,他觉得应该给来店里消费客人们准备些留言本,供客人抒发情感用。而您这个本子,正是我们店,客人留言的第一个本子。所以,他希望您能把本子留在我们店里。至于条件……”
    这个本子,是进藏后,西宁启用的第一个速写本。在这个本子里,他记载了与林夕子的相遇——这个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星辰湖泊的女孩子;在这个本子里,也记载了他彻底放下桑泓的心里路程。这里记载的,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既然这一切都和西藏有关,那它留在西藏,也似乎是它的宿命!想到这里,西宁问:
    “那你们老板呢?”
    “他刚出去买本子了,作留言本用!”服务员回答。
    “告诉你们老板,我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你们店在拉萨开一天,我这个本子就必须放在店里一天。不论我什么时候再来拉萨、再来玛吉阿米,我希望都能看到我的本子!好,从现在起,它是你们店的了!”西宁双手把本子递给服务员!
    说完,西宁拉起林夕子的手向外走。
    服务员连忙拦着两人说,“老板交代,如果客人来找本子,必须请他吃顿饭!”
    西宁一听,摇了摇头。他不想自己一点点给与,得到那么多的回报。他摆手说刚吃了,要赶飞机,不能耽误时间!服务员见他这么说,不好坚持!飞快进吧台,捧来两条洁白的哈达,献给两人!
    “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
    西宁、林夕子和店员双手合十,互道祝福道别。
    后来“玛吉阿米”品牌的创始人泽郎王清先生——这个极具情怀和商业头脑的儒商——把留言本提炼成了玛吉阿米一个重要的元素。还出版了玛吉阿米留言集。
    今天,这个留言集,在玛吉阿米餐厅下的商店就能买到。
    在这个留言集的前面,单独有篇文章,讲述了玛吉阿米留言集的起因,其中着重介绍了艺术家王西宁先生和汉语教师林夕子小姐。
    王西宁的那个速写本,作为第一个留言本,至今还放在八廓街玛吉阿米餐厅的一个窗台上供人阅览!
    多年后,读书社成员的儿女们,陆陆续续到过拉萨玛吉阿米餐厅,亲手翻阅了这个速写本。孩子们直言自己的爱情太过苍白,没有父辈们的烂漫、勇敢!老一辈的爱情故事,似乎更具传奇性。
    走出店门,林夕子抓住王西宁的手。很多年后,两人回忆起这次牵手,只记得当时两只紧握在一起的手,潮湿而火热。
    荆州,别将我挽留!(五十二——五十三)
    西宁和林夕子在纳木错看浩瀚星空的时候,也正是北川为手里的金融诈骗案忙得最厉害的时候!
    蹇汉雄这边,由于牵连的人物不多,事实也很清楚,加上他不想隐瞒什么,因此,审问进行的很顺利,材料搜集也很详细准确。“周主任”这边,并不是她想隐瞒什么,而是由于她牵扯的人太多,甚至好多人和事,都忘记了,因此,审讯收集她的犯罪事实,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八月六日下午,北川在周案审讯记录上最后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七日下午!
    八月八日,荆州市周明容金融诈骗案宣告侦破。全市受害人在这一天分文不少地领回了自己被骗的存款!
    这一天,市公安局大门前,不时响起锣鼓声,那是拿到赔款的市民给市公安局送来了锦旗和感谢信。
    第二天,市公安局给周案专案小组庆功。在庆功会上,老局长表扬了专案小组,着重表扬了北川。
    北川接到报警后,在这次行动中反应敏捷、行动迅速,体现了一个警察较强的业务能力和政治意识!因为这个案件,事关广大市民的切身利益,如果不能快速破案,将会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北川有这么敏感的政治意识,尤其难得!
    北川和专案组,分别被记二等功!

    中午回单位后,北川破天荒地请了个假,带上小赵和小王,几个人一起来到红姐私房菜,吃个午餐。
    回忆起这几个月来的日日夜夜,北川觉得,这两个兄弟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特别是小赵,自己妈妈病了住院,都没能回去照看一天。
    这两个同事,是北川进去公安系统以来,在工作上和自己最有默契的两个下属和兄弟。工作上,和他们配合起来,心有灵犀得心应手。
    作为下属,两人活没少干,批评也没少挨!
    菜上齐,酒也摆上桌子。小赵刚要伸手拿酒瓶,被北川拦住。北川给两人倒上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
    “这次行动,辛苦了你们两个!今天请你们吃饭,只是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所长你更辛苦!”小王说
    “别的话都不说了,要说的话都在酒里。干!”北川一仰头,一杯酒倒得干干净净。
    “干!”
    “干!”
    小赵小王也一口喝干净杯子里的酒。

    在北川和小赵、小王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局长也正和市局其他几个领导在一起在市局食堂吃工作餐。聊到上午的表彰庆功会,大家自然聊到了北川。分管经侦、法治这一块的副局长说起他,多有赞许之词,说小伙子人才难得;其他几个副局长也对北川印象不错。
    老局长想到明年的人事变动,在心里暗暗想:既然这个年青人有能力,那就到更大的位置,发挥他的作用吧!

    在南山出发前,汪老说要到车站接南山。想到汪老的年纪,在五月下旬那么热的天气来回奔波,南山拒绝了。
    南山敲响汪老在四楼的大门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在汪老客厅响起。
    自从汪老离开荆州后,这是师徒二人第二次见面。门一打开,两人突然就出现在对方面前。
    汪老穿一件对襟唐装上衣,鹤发银髯,精神矍铄,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从脸色看,比上次相见时,略微苍老几分。
    客厅里的餐桌上,摆着一桌子菜,师母正摆着筷子。
    师徒两人相见,难免激动。南山放下手里的提包,背上的背包都没来得及取下,一把抱住老师。
    “老师!”南山声音有些哽咽!
    “南山!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汪老拍打着学生的后背,也很激动。
    南山又走到师母面前,弯腰鞠躬!无论老师遭遇什么变故,师母都不离不弃,一心陪伴在他身边,照顾老师生活,让师傅心无旁骛地从事他的艺术事业。这让南山十分钦佩师母!
    吃饭的时候,三人互说这些年在鹏城、荆州的往事。汪老留意观察学生,发现这些年不见,学生变化有点大。这变化不是脸型身材,而是神态。和前几年比,这孩子显得更加沉稳,大气。说起过去遇到的困难,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看来,最能改变人的,还是现实生活!
    吃完饭,南山拿出给老师和师母的大包小包的礼物,摆满一桌子。师母看到武汉小吃豆丝,眼圈泛红,差点流出眼泪。
    二老都算半个湖北人,所以湖北的土特产,也成了他们离开湖北后魂牵梦绕的记忆。
    收拾完礼物,师生两人到汪老房间,看南山带来的篆刻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南山去年和今年的作品。
    汪老一手翻印谱一手拿篆章,对照着仔细观看。南山则在一旁,对着印谱找篆章,不时和汪老说一下当时创作某方印章时的想法和经过。
    看完南山带来的作品,汪老确信自己的学生的作品,整体上已经上了一个新台阶。这点让汪老颇为得意。
    回想以前,南山拜师后,先是一周三次到自己住所学习、观摩,后来,自己的“南纪印社”成立,他也仅仅参加过一期培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再后来,自己离开荆州到深圳定居,他全靠和自己通信、打电话交流学习篆刻。他的篆刻作品,现在能达到这种水平,应该说天赋出众、勤奋有加!
    这几十年来,自己教过的学生,在相同时间内,在篆刻上有这么大进步的,南山应该算第一人。
    师母在客厅喊喝茶,南山拿上篆章和印谱,随汪老到客厅喝茶。汪老一边喝茶一边评点南山带来的作品。有些作品,当时南山刻完,觉得有些不满意,但是具体事哪里不满意,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经汪老一点评,立刻豁然开然!
    评点完,汪老又带南山走到自己的工作台边,选了两方南山当时不满意的作品,让他重新操刀,按现在的理解来刻。果然,不仅刻起来感觉顺畅,出来的效果也确实比原来改进不少!
    整个下午,汪老和南山沉浸在篆刻艺术的世界里,两人谈笑风生!
    晚上,师母过来问南山想吃点什么,南山才知道,半天时间在聆听和讨教中过去。
    第二天,南山请汪老邀约书法、篆刻界的一帮朋友吃个晚饭,顺便结识一下各位方家。
    汪老一口答应,立即给师兄和几个朋友打电话。
    下午,师母在楼下的餐馆定好一个包间。在约定的时间,大家在包间聚齐。
    菜肴上齐,南山给各位前辈一一斟酒。在南山斟酒时,汪老说:今天是学生南山请大家吃饭,只为结识各位大家。烦劳在座各位,以后不吝赐教!
    汪老几个朋友连说客气客气;然后说后生可畏,既然来深圳要呆几个月,以后相互切磋,相互交流必不可少。
    师叔李老却说:你们几个老鬼,谦虚得虚伪!就你们这几位在书法和篆刻界的地位,说指教南山,那是他的福分!以后,在座各位,真要不吝赐教!我代南山先谢谢各位前辈了!
    酒过三巡,南山也没那么拘谨了。和各位前辈谈话也更轻松自如。
    李老生性豪放,健谈。席间问南山这次来鹏城,带没有带作品来。南山回答,作品带来了一些,只是不敢见人!
    李老一听,说好,待会到你老师家,我们去看看。
    等到大家看到南山的印谱特别是篆章,又听说他学习篆刻的经历后,对这个天赋高又勤奋的后生,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看完、评点完南山的作品,这帮文人雅士,趁着酒兴,挥毫泼墨,直到子夜。
    众人告别时,李老单独对汪老说:
    “今天看了南山的篆章,可以确定,此子天赋异禀,难得的篆刻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要他千万不可放弃篆刻。”

    第二天一早,汪老和师母带着南山带去喝早茶。老实说,不论见识过多少次,茶楼繁杂喧闹,活色生香的气氛,总是让南山这个外地人感到新奇和感动。岭南大地上的城市,如果没有了这些茶楼,那城市失去的不仅仅是市民的一顿早餐,而是市井生活的灵魂。
    吃完早茶,南山要汪老和师母回家,自己去逛逛这座改革开放以来,发展最迅速的城市。
    每一个步履匆匆的人、每一辆呼啸而过的车,每一个在城市上空挥来挥去的塔吊长臂,都告诉南山,这是个一日千里的城市!
    字体硕大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不时在城市的广场、建筑物上出现。这句话毫不隐晦地向这个世界宣告了深圳这座城市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
    和从大海涌入这个城市的空气一样,每一毫升不可避免地带着大海咸湿的水分,从全国各地涌入这座城市的人,也似乎无一例外带着对金钱的渴望。
    即便是走马观花,南山也被这座城市强劲的发展势头所震撼!
    快到汪老家的时候,远远近近的路灯刹那间亮了!这些路灯和街道里来来往往的车灯,让大街和白天比,更加绚烂多彩和别样的热闹。
    推开汪老家门,客厅里十多个座位座无虚席。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十来岁的少年,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甚至还有几个中年人。
    这些人都是汪老“北极印社”的学员。
    师母连忙把南山迎进“客厅”,问他吃饭没有,得到南山吃过饭的回答后,端来一杯冷饮递给他,坐下和他聊天。
    南山向大客厅看了看,汪老巡走各座位之间,不时在某个学员身边停下,指点几句。
    大概半个小时后,汪老对大家说,休息一下。
    学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说话。有两个年纪大的学员,凑在一起,一边在石头上刻着,一边讨论着,看来是在切磋技艺。
    南山忍不住走到客厅,想看看两人到底在刻什么。
    汪老笑着走过来:
    “想不想刻一方印,和师弟师妹们交流一下?”
    “还真想刻上几刀呢!”南山说。
    汪老拍拍手,对大家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站在我身边的,是你们的赵南山师兄,他从湖北来,估计要在深圳呆一段时间,大家可以和他多交流,相互学习提高!”
    南山向大家微笑点头,大家也对他微笑示意。
    “南山,刻一方吧,和师弟师妹们交流交流。”汪老说。
    南山进“客厅”拿出自己带来的工具和石料,摆在汪老的工作台上。
    那些进印社前完全没有基础的学员,被汪老叫过去,听他讲篆刻的发展史;而有基础,刻印有段时间的学员,则围在了南山身边,等着他看他刻章。
    南山拿上笔,开始在石头上写下要刻的篆字。
    渐渐地,汪老讲课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南山知道,自己开始进入刻章的状态。
    刀锋所至,石屑崩裂飞溅,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多年来,这是南山独处时最喜欢看到的画面和听到的声音。这个时候,也是他感觉最放松最舒畅的时候。
    将近一个小时后,南山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刻刀。篆章里的第一、第二个字刻完。
    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妹轻轻拍了拍手。
    师妹二十来岁,戴眼镜,挺文静的一个姑娘;师弟三十来岁,还穿着一件工作服。
    “师兄你也喜欢朱文印啊?这朱文印还真是难刻,能达到师兄这个水平,应该是下了不少功夫!”说话间,师妹脸上有几分羡慕的神色!
    “一直喜欢刻点有难度的,所以朱文印相对来说,刻得多点。刻得一多,也就爱上了。”南山说。
    “老师这里师兄师姐,我认识不少,要说功夫,还是师兄你最高!”工作服师弟也感慨道。
    开始,几个人聊得有点拘谨客气,慢慢聊到文字布局和用刀,几个人轻松多了,边说边在石头上比划还动上几刀。
    课时结束,几个师弟师妹又和南山聊了一会才走,走时还有点意犹未尽。
    学员走后,汪老和南山喝茶聊天。
    “好久没和这么多人一块刻章、聊天了……”南山说。
    “感觉怎么样?”汪老微笑着问。
    “当然好啊!老师,您不知道,自从你走后,南纪印社实际上就没有了聚会交流;加上大家都忙着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身边一直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今天有人一块说说篆刻,书法,感觉还真是好!”喝一口茶,南山接着说,“听说,深圳篆刻、书法大家常常在您家聚会,以后应该能常常见到他们吧?”
    “会见到,会见到。”师母回答说,“你的李师伯最爱吃我做的菜,隔个两三天,就要过来换换口味!其他前辈,一个星期怎么也会来个一次!每次一来,谈天说地,不是写字就是刻章,白天要忙半天,夜晚要忙到半夜!”
    南山一听,心里暗暗叫好。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以后可以常常聆听各位方家的教诲,现场观摩大师挥毫、制印了。
    各位前辈在汪老家的聚会,还真如师母所说,时常发生。聚会时,南山一边端茶倒水,一边仔细聆听前辈的谈话。有时候,就一句、两句话,过后南山回味起来,顿觉豁然开然。
    前辈中,有几位书法了得。李师伯的行书和篆书功底深厚。在李师伯挥毫时,南山常常站在一边,仔细观摩!
    “朱文印最能体现书法尤其是篆书的基本功;南山你喜刻朱文印,篆书就多多跟你李师伯学习!”汪老不止一次这样交代南山。
    “篆书,你老师不如我;治印,我不如你老师。哈哈哈……”李老开怀大笑。

    以后,在深圳的日子,南山基本都是这过的的:早晨,要么陪二老去茶楼吃早餐,要么陪着师母熬粥煮面条,三人简单的吃点,然后整个上午看书、临帖、看印谱,和汪老聊聊天;下午则坐在桌子边,几乎不挪位,整整刻一个下午的石头。期间,汪老偶尔来看看,对作品说个一两句。晚上,看看书,偶尔和培训班的师弟师妹们切磋切磋。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闲适,一天下来,轻松又开心。南山觉得和先前的生活有很大差别。原来的日子,好多事,是不得不做;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随心所欲,乐在其中。

    八月下旬的某天,小王打来电话,说ktv店的装修马上要结束了,要南山回去和甲方老板做个决算,把工程款结了;还有几个店面装修也在商谈中,希望南山回去一趟,对合同把把关。
    在深圳呆也有一段时间了,也该回去了!但是南山不想立刻走,下周,北方有几个篆刻名家要来拜访汪老,他不想错失这次难得的大师交流盛会。

    在南山接到小王电话的时候,李浩倡和林夕子正在出藏的路上。
    在两人第一次相遇的玛尼堆前,林夕子停车。她双手合十,嚷嚷自语;然后又回到车里,找到玛吉阿米店员送给自己的哈达,把它系到玛尼堆前的绳索上。李浩倡虽没下车,但也双手合十,在心里祈祷。
    上车后好长一段时间,林夕子都没说话。
    后来的回程的路,越往后越好走、越轻松。只要是看到景色不错的地方,林夕子都要停下车欣赏,还要拍照。有时候,还打开自拍功能,快速跑到西宁面前,一起合照。那些西宁拍过照、画过速写的地方,林夕子更是不会放过。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达荆州时,已经是八月下旬。
    八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整个城市在夕阳的余晖下一片辉煌。一辆三菱越野车从北京路驶进便河东路,停靠到“北岸”门前。林夕子跳下车,伸出胳膊接住下车的西宁,搀扶着他走向迎过来的楚雄、浩倡和紫琼……
    除了吃惊,对林夕子出现在西宁身边这件事,所有人更感到高兴。虽然私下里,西宁告诉大家,林夕子仅仅是在三一八国道上偶遇的、一个十分谈得来的驴友,但是他们依然把林夕子当作西宁一个特别的异性朋友对待。
    几天后,林夕子离开荆州时,在车里挥手和大家告别,最后对西宁喊道:
    “西宁,寒假我来看你——!”

    开学的那天下午,西宁正在办公室备课,手机接连响起短信接受提示音。西宁打开手机,第一条短信是这么写的:
    “我和我先生结婚,是因为他能彻底解决我家经济困难。你帮我和我家太吃力太辛苦,我看着也心痛。结束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痛苦。”
    “不告而别然后和他人结婚,这对你是巨大的伤害!你怎么骂我我都能接受。我是个物质女人,我不配拥有你。忘掉我,迎接你的新生活。”
    原来是桑泓来的短信。
    西宁看着手机,停止了备课。然后,走出办公室,点燃了一支烟,在校园漫步。
    多年后,大家才知道,桑泓丈夫的爷爷、爸爸是第一代在汉正街做批发起家的个体户。等到桑泓和他丈夫结婚的时候,他家早已经完成原始资本积累,涉足房地产行业,拥有了巨额财富。在这个世界,几乎没人抵抗得了财富的诱惑,更何况出生贫寒的桑泓。
    晚上,西宁去看望外婆。在外婆的画室,西宁把自己这次出门的照片、速写本,从包里倒出来,摊在外婆宽大的工作台上。
    外婆一张张照片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
    最后长叹一声说:
    “真想出去走一趟啊!……”
    后来说起林夕子,西宁只是说,一个漂亮的高中语文老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驴友。
    “难道就不能是别的身份……?”外婆问。
    “外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真没往女朋友那方面想。”
    “还是放不下原来的女朋友?”
    西宁没有回答,似乎深入沉思。
    “孩子,那些不可挽回、已经走远的人,我们可以追忆和她的幸福时光,毕竟,自己在她身上全身心投入过;但是,我们还是要放下她,不然,我们一直负重前行,那该多么沉重!不放下她,怎么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不能因为前女友,我们就拒绝林夕子那样的姑娘,这是对其他人的不公,也是对自己的不公。最主要的是,不能因为有人抛弃过你,你也放弃自己!”
    “外婆……”西宁把脸埋在外婆膝盖上,嚎啕大哭。
    这是西宁得知女朋友结婚后,第一次哭出声来!
    外婆抱着西宁的头,不停亲吻,一边吻一边说: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点了……”
    回去的路上,西宁觉得轻松了许多。在紫色的路灯下,西宁删掉了桑泓的短信、连同她的号码。
    多年后,西宁才知道,这次在外婆膝头痛哭后,自己才真正放下前女友!

    西宁接到研究生通知书后,并没有去报到,他放弃了已经考取的美术史论专业研究生。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考油画专业。
    考上研究生,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西宁却轻飘飘地放弃了。他这个任性的决定,惊呆了众人。好多人在不解的同时,艳羡着他的才华。

    飞机降落在沙市机场。
    南山从舷梯走下了的时候,看着空阔的机场,觉得机场上飞机好少、有点清冷。
    到街上后,更是感觉人、车好像比原来少了许多,原来觉得熙熙攘攘的街头,好像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特别是车进东门,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在散步,一切都显得慢吞吞的。南山知道,这是不自觉地拿荆州和刚刚离开的深圳在做对比。
    回来的第一天南山回家看了看父母,晚上去看外婆,才知道,李浩倡和紫琼去了深圳。
    南山回公司的头两天,先是和小王先去娱乐城办理了决算;然后把小王草签的两个合同仔细审核了一遍,除了合同有几处文字表述可能引起歧义外,其他施工图、预算表和效果图都没问题。
    如果去做一个装修公司的老板,小王可以胜任了。
    最近几年做工程,因为项目不大、也因为手里流动资金够,一直没找银行贷款。“金手套”工程因为预算大,才和银行信贷部门打交道。没想到“金手套”项目让自己又回到刚开始创业的阶段。
    现在手里一下又有了两个项目,看来不找银行贷款是不行了。
    和原来一样,南山开始跑银行。
    但是,和周明容金融诈骗案有牵连的“金手套”项目,银行了解得很清楚。作为承接装修的乙方公司,南山申请的贷款受到了多家银行的拒绝和缓贷。原因很简单,“金手套”是个皮包公司,到它被查封时,还欠着装修公司大笔工程款,因此南山公司的财务状况堪忧,不符合贷款条件。
    南山只好去陈楚雄所在的农行申请贷款。楚雄知道南山的情况,在他力主下,农行给南山贷了款。
    到深圳呆了了三个月,远离了故乡和原来的工作,现在回到荆州,一切又接上了。
    除了银行,不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南山近况情的甲方老板、同行和材料老板,还是公司员工、装修工人,对南山的态度似乎还是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变化。南山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群和熟悉的行业里,做着熟悉的工作。
    九月下旬的时候,南山又接到一个工程。见甲方老板、看施工现场、量尺寸;编制预算表、画施工图、效果图,签订合同;跑银行、跑材料市场、找工人,巡视施工现场、应付城管……这些年周而复始的事,南山做起来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转眼到了国庆节,因为工期原因,工地上并没有放假。傍晚,回公司前,南山让小王通知工人,早点收工,晚上出去喝一杯,公司报销。
    街道两边的路灯杆上,挂满了国旗,城市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南山开车,缓缓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里。
    手机铃声突然想起,南山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在哪里?”是李浩倡的声音。
    “回公司的路上。你在哪里?”
    电话里,李浩倡告诉南山,中午他和紫琼回荆州了,现在在“北岸”。
    “和田和北川在‘北岸’,你先过来吧,我来联系他们几个。”李浩倡在电话里说。
    人陆陆续续到来。在卡座一号,大家问起了李浩倡和紫琼深圳之行。紫琼告诉大家,去参加原来一个同事的婚礼,顺便玩了一段时间。
    和以前的聚会一样,大家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闹得最欢的,还是楚雄。打嘴仗时,能把楚雄制得服服帖帖的也还是南山。看南山谈笑风生的样子,谁能看得出他几个月前损失了将近千万?西宁在楚雄对面微笑着看着他,安静地抽烟。从西藏回来一个多月了,他黑红的脸色正在变浅。几个月了,不知道这个发小淡忘了她的前女友没有。北川似乎瘦了点。南山的胡子好像比平时多点,看样有几天没打理了。和田应该是新打理了头发,还画了个淡妆……
    在李浩倡默默观察大家的时候,他不知道,刚刚走到卡座旁的曹佩璐也正看着他。这个高个男孩,面带微笑,听着大家说话,精神状态比离开荆州时好了很多。
    大家见曹佩璐到了,纷纷打招呼,和田站起身来,拉她进了卡座。
    见人到齐,紫琼带大家到大厅一个大餐台上去吃晚饭。几个月来,读书社的人再次聚齐。大家兴致都很好,很多人喝了紫琼推荐的一款红酒。
    十一点的时候,大家告别。李浩倡陪着他们走出“北岸”。
    广场依然喧闹,广场中的高杆灯把广场照得雪亮。流过广场的空气,凉爽而舒适,毕竟,十月了,夏天早已过去。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过去了。那些发生在夏天的事,似乎都留在了夏天。

    从上海回来后,李浩倡迅速和紫琼拿了结婚证。在拿结婚证的那个下午,他恳请紫琼把婚礼安排在一九九八年的元旦。
    “原谅我前段时间心情不好,伤害了你。我们元旦结婚吧!”浩倡握着紫琼的手说。
    “浩倡,我说过,我会等你的!现在,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傍晚,紫琼牵拉着浩倡的手,来到江汉北路。在新建的小区“梧桐小镇”,有紫琼的一套房子。这间房子是紫琼1996年春节前买的。
    今天,是浩倡第一次进这间房子。房子门牌601.
    房子装修得不错,光亮的实木地板反射着窗外的夕阳,明晃晃的一片。
    “这是我为爸妈买的房子,他们不住,说是给我以后结婚用。我也没怎么在这里住。今天我们住这里!”紫琼贴着浩倡地耳朵说。
    紫琼接着兴奋地说要亲自做一顿晚餐,庆贺两人领证。
    看来她早有准备,冰箱满是准备好的食材。
    做好晚餐后,紫琼开了一瓶红酒,给浩倡也倒了小半杯。
    紫琼抱住浩倡,长长地和他接了个吻。紫琼满脸红晕,说:
    “喝点吧,浩倡,今天领证了,我们是夫妻了!”
    饭还没吃完,李浩倡就醉倒了。紫琼搀扶着他,把他放到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李浩倡感觉有温暖而湿润的东西在脸上游走。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紫琼在亲吻自己的脸!
    头顶的灯光有点刺眼。李浩倡把头藏到紫琼的怀里。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双手在对方身体上游走,抚摸着经过的每一寸皮肤。
    李浩倡掀掉薄被,双手搂着紫琼的腰,把她举起来,放坐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仰起头亲吻她饱满白皙的胸脯。
    强烈想和对融为一体的感觉猛然从身体的最深处喷涌而出,李浩倡的双手用力卡住紫琼的腰,两人立刻投入到狂野的缠绵里……
    急促而狂乱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缓均匀。紫琼滑落到李浩倡身边,搂着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口。
    这是个狂野的夜晚,李浩倡第一次领略了另一个性别带给自己的从未经历过的美妙。
    李浩倡再次醒来的时候,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一束阳光。阳光照在地板上,反射出一团明晃晃的光。
    “不早了,我起床去店里看看。你再睡会,等我回来。”紫琼关掉床头灯,穿上睡裙,下床拉开窗帘的遮光层。
    透过窗帘那层薄纱,视野里,只有远处海联大厦楼顶蓝色的旋转餐厅。
    “紫琼,过来下!”
    紫琼走过去,蹲在床边,歪着头,有点害羞地看着南山。
    从昨天进这个房子到紫琼现在打开窗帘前,发生的一切都在灯光下。刚刚,两个人第一次在对方面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袒露了自己的身体!现在重回阳光下,紫琼突然觉得有点害羞。
    李浩倡捧起紫琼的脸。
    荆州,别将我挽留!(五十二——五十三)
    西宁和林夕子在纳木错看浩瀚星空的时候,也正是北川为手里的金融诈骗案忙得最厉害的时候!
    蹇汉雄这边,由于牵连的人物不多,事实也很清楚,加上他不想隐瞒什么,因此,审问进行的很顺利,材料搜集也很详细准确。“周主任”这边,并不是她想隐瞒什么,而是由于她牵扯的人太多,甚至好多人和事,都忘记了,因此,审讯收集她的犯罪事实,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八月六日下午,北川在周案审讯记录上最后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七日下午!
    八月八日,荆州市周明容金融诈骗案宣告侦破。全市受害人在这一天分文不少地领回了自己被骗的存款!
    这一天,市公安局大门前,不时响起锣鼓声,那是拿到赔款的市民给市公安局送来了锦旗和感谢信。
    第二天,市公安局给周案专案小组庆功。在庆功会上,老局长表扬了专案小组,着重表扬了北川。
    北川接到报警后,在这次行动中反应敏捷、行动迅速,体现了一个警察较强的业务能力和政治意识!因为这个案件,事关广大市民的切身利益,如果不能快速破案,将会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北川有这么敏感的政治意识,尤其难得!
    北川和专案组,分别被记二等功!

    中午回单位后,北川破天荒地请了个假,带上小赵和小王,几个人一起来到红姐私房菜,吃个午餐。
    回忆起这几个月来的日日夜夜,北川觉得,这两个兄弟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特别是小赵,自己妈妈病了住院,都没能回去照看一天。
    这两个同事,是北川进去公安系统以来,在工作上和自己最有默契的两个下属和兄弟。工作上,和他们配合起来,心有灵犀得心应手。
    作为下属,两人活没少干,批评也没少挨!
    菜上齐,酒也摆上桌子。小赵刚要伸手拿酒瓶,被北川拦住。北川给两人倒上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说:
    “这次行动,辛苦了你们两个!今天请你们吃饭,只是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所长你更辛苦!”小王说
    “别的话都不说了,要说的话都在酒里。干!”北川一仰头,一杯酒倒得干干净净。
    “干!”
    “干!”
    小赵小王也一口喝干净杯子里的酒。

    在北川和小赵、小王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局长也正和市局其他几个领导在一起在市局食堂吃工作餐。聊到上午的表彰庆功会,大家自然聊到了北川。分管经侦、法治这一块的副局长说起他,多有赞许之词,说小伙子人才难得;其他几个副局长也对北川印象不错。
    老局长想到明年的人事变动,在心里暗暗想:既然这个年青人有能力,那就到更大的位置,发挥他的作用吧!

    在南山出发前,汪老说要到车站接南山。想到汪老的年纪,在五月下旬那么热的天气来回奔波,南山拒绝了。
    南山敲响汪老在四楼的大门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在汪老客厅响起。
    自从汪老离开荆州后,这是师徒二人第二次见面。门一打开,两人突然就出现在对方面前。
    汪老穿一件对襟唐装上衣,鹤发银髯,精神矍铄,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从脸色看,比上次相见时,略微苍老几分。
    客厅里的餐桌上,摆着一桌子菜,师母正摆着筷子。
    师徒两人相见,难免激动。南山放下手里的提包,背上的背包都没来得及取下,一把抱住老师。
    “老师!”南山声音有些哽咽!
    “南山!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汪老拍打着学生的后背,也很激动。
    南山又走到师母面前,弯腰鞠躬!无论老师遭遇什么变故,师母都不离不弃,一心陪伴在他身边,照顾老师生活,让师傅心无旁骛地从事他的艺术事业。这让南山十分钦佩师母!
    吃饭的时候,三人互说这些年在鹏城、荆州的往事。汪老留意观察学生,发现这些年不见,学生变化有点大。这变化不是脸型身材,而是神态。和前几年比,这孩子显得更加沉稳,大气。说起过去遇到的困难,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看来,最能改变人的,还是现实生活!
    吃完饭,南山拿出给老师和师母的大包小包的礼物,摆满一桌子。师母看到武汉小吃豆丝,眼圈泛红,差点流出眼泪。
    二老都算半个湖北人,所以湖北的土特产,也成了他们离开湖北后魂牵梦绕的记忆。
    收拾完礼物,师生两人到汪老房间,看南山带来的篆刻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南山去年和今年的作品。
    汪老一手翻印谱一手拿篆章,对照着仔细观看。南山则在一旁,对着印谱找篆章,不时和汪老说一下当时创作某方印章时的想法和经过。
    看完南山带来的作品,汪老确信自己的学生的作品,整体上已经上了一个新台阶。这点让汪老颇为得意。
    回想以前,南山拜师后,先是一周三次到自己住所学习、观摩,后来,自己的“南纪印社”成立,他也仅仅参加过一期培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再后来,自己离开荆州到深圳定居,他全靠和自己通信、打电话交流学习篆刻。他的篆刻作品,现在能达到这种水平,应该说天赋出众、勤奋有加!
    这几十年来,自己教过的学生,在相同时间内,在篆刻上有这么大进步的,南山应该算第一人。
    师母在客厅喊喝茶,南山拿上篆章和印谱,随汪老到客厅喝茶。汪老一边喝茶一边评点南山带来的作品。有些作品,当时南山刻完,觉得有些不满意,但是具体事哪里不满意,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经汪老一点评,立刻豁然开然!
    评点完,汪老又带南山走到自己的工作台边,选了两方南山当时不满意的作品,让他重新操刀,按现在的理解来刻。果然,不仅刻起来感觉顺畅,出来的效果也确实比原来改进不少!
    整个下午,汪老和南山沉浸在篆刻艺术的世界里,两人谈笑风生!
    晚上,师母过来问南山想吃点什么,南山才知道,半天时间在聆听和讨教中过去。
    第二天,南山请汪老邀约书法、篆刻界的一帮朋友吃个晚饭,顺便结识一下各位方家。
    汪老一口答应,立即给师兄和几个朋友打电话。
    下午,师母在楼下的餐馆定好一个包间。在约定的时间,大家在包间聚齐。
    菜肴上齐,南山给各位前辈一一斟酒。在南山斟酒时,汪老说:今天是学生南山请大家吃饭,只为结识各位大家。烦劳在座各位,以后不吝赐教!
    汪老几个朋友连说客气客气;然后说后生可畏,既然来深圳要呆几个月,以后相互切磋,相互交流必不可少。
    师叔李老却说:你们几个老鬼,谦虚得虚伪!就你们这几位在书法和篆刻界的地位,说指教南山,那是他的福分!以后,在座各位,真要不吝赐教!我代南山先谢谢各位前辈了!
    酒过三巡,南山也没那么拘谨了。和各位前辈谈话也更轻松自如。
    李老生性豪放,健谈。席间问南山这次来鹏城,带没有带作品来。南山回答,作品带来了一些,只是不敢见人!
    李老一听,说好,待会到你老师家,我们去看看。
    等到大家看到南山的印谱特别是篆章,又听说他学习篆刻的经历后,对这个天赋高又勤奋的后生,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看完、评点完南山的作品,这帮文人雅士,趁着酒兴,挥毫泼墨,直到子夜。
    众人告别时,李老单独对汪老说:
    “今天看了南山的篆章,可以确定,此子天赋异禀,难得的篆刻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要他千万不可放弃篆刻。”

    第二天一早,汪老和师母带着南山带去喝早茶。老实说,不论见识过多少次,茶楼繁杂喧闹,活色生香的气氛,总是让南山这个外地人感到新奇和感动。岭南大地上的城市,如果没有了这些茶楼,那城市失去的不仅仅是市民的一顿早餐,而是市井生活的灵魂。
    吃完早茶,南山要汪老和师母回家,自己去逛逛这座改革开放以来,发展最迅速的城市。
    每一个步履匆匆的人、每一辆呼啸而过的车,每一个在城市上空挥来挥去的塔吊长臂,都告诉南山,这是个一日千里的城市!
    字体硕大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不时在城市的广场、建筑物上出现。这句话毫不隐晦地向这个世界宣告了深圳这座城市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
    和从大海涌入这个城市的空气一样,每一毫升不可避免地带着大海咸湿的水分,从全国各地涌入这座城市的人,也似乎无一例外带着对金钱的渴望。
    即便是走马观花,南山也被这座城市强劲的发展势头所震撼!
    快到汪老家的时候,远远近近的路灯刹那间亮了!这些路灯和街道里来来往往的车灯,让大街和白天比,更加绚烂多彩和别样的热闹。
    推开汪老家门,客厅里十多个座位座无虚席。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十来岁的少年,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甚至还有几个中年人。
    这些人都是汪老“北极印社”的学员。
    师母连忙把南山迎进“客厅”,问他吃饭没有,得到南山吃过饭的回答后,端来一杯冷饮递给他,坐下和他聊天。
    南山向大客厅看了看,汪老巡走各座位之间,不时在某个学员身边停下,指点几句。
    大概半个小时后,汪老对大家说,休息一下。
    学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说话。有两个年纪大的学员,凑在一起,一边在石头上刻着,一边讨论着,看来是在切磋技艺。
    南山忍不住走到客厅,想看看两人到底在刻什么。
    汪老笑着走过来:
    “想不想刻一方印,和师弟师妹们交流一下?”
    “还真想刻上几刀呢!”南山说。
    汪老拍拍手,对大家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站在我身边的,是你们的赵南山师兄,他从湖北来,估计要在深圳呆一段时间,大家可以和他多交流,相互学习提高!”
    南山向大家微笑点头,大家也对他微笑示意。
    “南山,刻一方吧,和师弟师妹们交流交流。”汪老说。
    南山进“客厅”拿出自己带来的工具和石料,摆在汪老的工作台上。
    那些进印社前完全没有基础的学员,被汪老叫过去,听他讲篆刻的发展史;而有基础,刻印有段时间的学员,则围在了南山身边,等着他看他刻章。
    南山拿上笔,开始在石头上写下要刻的篆字。
    渐渐地,汪老讲课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南山知道,自己开始进入刻章的状态。
    刀锋所至,石屑崩裂飞溅,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多年来,这是南山独处时最喜欢看到的画面和听到的声音。这个时候,也是他感觉最放松最舒畅的时候。
    将近一个小时后,南山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刻刀。篆章里的第一、第二个字刻完。
    一个师弟和一个师妹轻轻拍了拍手。
    师妹二十来岁,戴眼镜,挺文静的一个姑娘;师弟三十来岁,还穿着一件工作服。
    “师兄你也喜欢朱文印啊?这朱文印还真是难刻,能达到师兄这个水平,应该是下了不少功夫!”说话间,师妹脸上有几分羡慕的神色!
    “一直喜欢刻点有难度的,所以朱文印相对来说,刻得多点。刻得一多,也就爱上了。”南山说。
    “老师这里师兄师姐,我认识不少,要说功夫,还是师兄你最高!”工作服师弟也感慨道。
    开始,几个人聊得有点拘谨客气,慢慢聊到文字布局和用刀,几个人轻松多了,边说边在石头上比划还动上几刀。
    课时结束,几个师弟师妹又和南山聊了一会才走,走时还有点意犹未尽。
    学员走后,汪老和南山喝茶聊天。
    “好久没和这么多人一块刻章、聊天了……”南山说。
    “感觉怎么样?”汪老微笑着问。
    “当然好啊!老师,您不知道,自从你走后,南纪印社实际上就没有了聚会交流;加上大家都忙着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我身边一直没有可以交流的人!今天有人一块说说篆刻,书法,感觉还真是好!”喝一口茶,南山接着说,“听说,深圳篆刻、书法大家常常在您家聚会,以后应该能常常见到他们吧?”
    “会见到,会见到。”师母回答说,“你的李师伯最爱吃我做的菜,隔个两三天,就要过来换换口味!其他前辈,一个星期怎么也会来个一次!每次一来,谈天说地,不是写字就是刻章,白天要忙半天,夜晚要忙到半夜!”
    南山一听,心里暗暗叫好。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以后可以常常聆听各位方家的教诲,现场观摩大师挥毫、制印了。
    各位前辈在汪老家的聚会,还真如师母所说,时常发生。聚会时,南山一边端茶倒水,一边仔细聆听前辈的谈话。有时候,就一句、两句话,过后南山回味起来,顿觉豁然开然。
    前辈中,有几位书法了得。李师伯的行书和篆书功底深厚。在李师伯挥毫时,南山常常站在一边,仔细观摩!
    “朱文印最能体现书法尤其是篆书的基本功;南山你喜刻朱文印,篆书就多多跟你李师伯学习!”汪老不止一次这样交代南山。
    “篆书,你老师不如我;治印,我不如你老师。哈哈哈……”李老开怀大笑。

    以后,在深圳的日子,南山基本都是这过的的:早晨,要么陪二老去茶楼吃早餐,要么陪着师母熬粥煮面条,三人简单的吃点,然后整个上午看书、临帖、看印谱,和汪老聊聊天;下午则坐在桌子边,几乎不挪位,整整刻一个下午的石头。期间,汪老偶尔来看看,对作品说个一两句。晚上,看看书,偶尔和培训班的师弟师妹们切磋切磋。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闲适,一天下来,轻松又开心。南山觉得和先前的生活有很大差别。原来的日子,好多事,是不得不做;现在的每一天,都过得随心所欲,乐在其中。

    八月下旬的某天,小王打来电话,说ktv店的装修马上要结束了,要南山回去和甲方老板做个决算,把工程款结了;还有几个店面装修也在商谈中,希望南山回去一趟,对合同把把关。
    在深圳呆也有一段时间了,也该回去了!但是南山不想立刻走,下周,北方有几个篆刻名家要来拜访汪老,他不想错失这次难得的大师交流盛会。

    在南山接到小王电话的时候,李浩倡和林夕子正在出藏的路上。
    在两人第一次相遇的玛尼堆前,林夕子停车。她双手合十,嚷嚷自语;然后又回到车里,找到玛吉阿米店员送给自己的哈达,把它系到玛尼堆前的绳索上。李浩倡虽没下车,但也双手合十,在心里祈祷。
    上车后好长一段时间,林夕子都没说话。
    后来的回程的路,越往后越好走、越轻松。只要是看到景色不错的地方,林夕子都要停下车欣赏,还要拍照。有时候,还打开自拍功能,快速跑到西宁面前,一起合照。那些西宁拍过照、画过速写的地方,林夕子更是不会放过。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到达荆州时,已经是八月下旬。
    八月下旬的一个傍晚,整个城市在夕阳的余晖下一片辉煌。一辆三菱越野车从北京路驶进便河东路,停靠到“北岸”门前。林夕子跳下车,伸出胳膊接住下车的西宁,搀扶着他走向迎过来的楚雄、浩倡和紫琼……
    除了吃惊,对林夕子出现在西宁身边这件事,所有人更感到高兴。虽然私下里,西宁告诉大家,林夕子仅仅是在三一八国道上偶遇的、一个十分谈得来的驴友,但是他们依然把林夕子当作西宁一个特别的异性朋友对待。
    几天后,林夕子离开荆州时,在车里挥手和大家告别,最后对西宁喊道:
    “西宁,寒假我来看你——!”

    开学的那天下午,西宁正在办公室备课,手机接连响起短信接受提示音。西宁打开手机,第一条短信是这么写的:
    “我和我先生结婚,是因为他能彻底解决我家经济困难。你帮我和我家太吃力太辛苦,我看着也心痛。结束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痛苦。”
    “不告而别然后和他人结婚,这对你是巨大的伤害!你怎么骂我我都能接受。我是个物质女人,我不配拥有你。忘掉我,迎接你的新生活。”
    原来是桑泓来的短信。
    西宁看着手机,停止了备课。然后,走出办公室,点燃了一支烟,在校园漫步。
    多年后,大家才知道,桑泓丈夫的爷爷、爸爸是第一代在汉正街做批发起家的个体户。等到桑泓和他丈夫结婚的时候,他家早已经完成原始资本积累,涉足房地产行业,拥有了巨额财富。在这个世界,几乎没人抵抗得了财富的诱惑,更何况出生贫寒的桑泓。
    晚上,西宁去看望外婆。在外婆的画室,西宁把自己这次出门的照片、速写本,从包里倒出来,摊在外婆宽大的工作台上。
    外婆一张张照片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
    最后长叹一声说:
    “真想出去走一趟啊!……”
    后来说起林夕子,西宁只是说,一个漂亮的高中语文老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驴友。
    “难道就不能是别的身份……?”外婆问。
    “外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真没往女朋友那方面想。”
    “还是放不下原来的女朋友?”
    西宁没有回答,似乎深入沉思。
    “孩子,那些不可挽回、已经走远的人,我们可以追忆和她的幸福时光,毕竟,自己在她身上全身心投入过;但是,我们还是要放下她,不然,我们一直负重前行,那该多么沉重!不放下她,怎么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不能因为前女友,我们就拒绝林夕子那样的姑娘,这是对其他人的不公,也是对自己的不公。最主要的是,不能因为有人抛弃过你,你也放弃自己!”
    “外婆……”西宁把脸埋在外婆膝盖上,嚎啕大哭。
    这是西宁得知女朋友结婚后,第一次哭出声来!
    外婆抱着西宁的头,不停亲吻,一边吻一边说: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点了……”
    回去的路上,西宁觉得轻松了许多。在紫色的路灯下,西宁删掉了桑泓的短信、连同她的号码。
    多年后,西宁才知道,这次在外婆膝头痛哭后,自己才真正放下前女友!

    西宁接到研究生通知书后,并没有去报到,他放弃了已经考取的美术史论专业研究生。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考油画专业。
    考上研究生,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西宁却轻飘飘地放弃了。他这个任性的决定,惊呆了众人。好多人在不解的同时,艳羡着他的才华。

    飞机降落在沙市机场。
    南山从舷梯走下了的时候,看着空阔的机场,觉得机场上飞机好少、有点清冷。
    到街上后,更是感觉人、车好像比原来少了许多,原来觉得熙熙攘攘的街头,好像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特别是车进东门,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在散步,一切都显得慢吞吞的。南山知道,这是不自觉地拿荆州和刚刚离开的深圳在做对比。
    回来的第一天南山回家看了看父母,晚上去看外婆,才知道,李浩倡和紫琼去了深圳。
    南山回公司的头两天,先是和小王先去娱乐城办理了决算;然后把小王草签的两个合同仔细审核了一遍,除了合同有几处文字表述可能引起歧义外,其他施工图、预算表和效果图都没问题。
    如果去做一个装修公司的老板,小王可以胜任了。
    最近几年做工程,因为项目不大、也因为手里流动资金够,一直没找银行贷款。“金手套”工程因为预算大,才和银行信贷部门打交道。没想到“金手套”项目让自己又回到刚开始创业的阶段。
    现在手里一下又有了两个项目,看来不找银行贷款是不行了。
    和原来一样,南山开始跑银行。
    但是,和周明容金融诈骗案有牵连的“金手套”项目,银行了解得很清楚。作为承接装修的乙方公司,南山申请的贷款受到了多家银行的拒绝和缓贷。原因很简单,“金手套”是个皮包公司,到它被查封时,还欠着装修公司大笔工程款,因此南山公司的财务状况堪忧,不符合贷款条件。
    南山只好去陈楚雄所在的农行申请贷款。楚雄知道南山的情况,在他力主下,农行给南山贷了款。
    到深圳呆了了三个月,远离了故乡和原来的工作,现在回到荆州,一切又接上了。
    除了银行,不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南山近况情的甲方老板、同行和材料老板,还是公司员工、装修工人,对南山的态度似乎还是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变化。南山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群和熟悉的行业里,做着熟悉的工作。
    九月下旬的时候,南山又接到一个工程。见甲方老板、看施工现场、量尺寸;编制预算表、画施工图、效果图,签订合同;跑银行、跑材料市场、找工人,巡视施工现场、应付城管……这些年周而复始的事,南山做起来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转眼到了国庆节,因为工期原因,工地上并没有放假。傍晚,回公司前,南山让小王通知工人,早点收工,晚上出去喝一杯,公司报销。
    街道两边的路灯杆上,挂满了国旗,城市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南山开车,缓缓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里。
    手机铃声突然想起,南山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在哪里?”是李浩倡的声音。
    “回公司的路上。你在哪里?”
    电话里,李浩倡告诉南山,中午他和紫琼回荆州了,现在在“北岸”。
    “和田和北川在‘北岸’,你先过来吧,我来联系他们几个。”李浩倡在电话里说。
    人陆陆续续到来。在卡座一号,大家问起了李浩倡和紫琼深圳之行。紫琼告诉大家,去参加原来一个同事的婚礼,顺便玩了一段时间。
    和以前的聚会一样,大家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闹得最欢的,还是楚雄。打嘴仗时,能把楚雄制得服服帖帖的也还是南山。看南山谈笑风生的样子,谁能看得出他几个月前损失了将近千万?西宁在楚雄对面微笑着看着他,安静地抽烟。从西藏回来一个多月了,他黑红的脸色正在变浅。几个月了,不知道这个发小淡忘了她的前女友没有。北川似乎瘦了点。南山的胡子好像比平时多点,看样有几天没打理了。和田应该是新打理了头发,还画了个淡妆……
    在李浩倡默默观察大家的时候,他不知道,刚刚走到卡座旁的曹佩璐也正看着他。这个高个男孩,面带微笑,听着大家说话,精神状态比离开荆州时好了很多。
    大家见曹佩璐到了,纷纷打招呼,和田站起身来,拉她进了卡座。
    见人到齐,紫琼带大家到大厅一个大餐台上去吃晚饭。几个月来,读书社的人再次聚齐。大家兴致都很好,很多人喝了紫琼推荐的一款红酒。
    十一点的时候,大家告别。李浩倡陪着他们走出“北岸”。
    广场依然喧闹,广场中的高杆灯把广场照得雪亮。流过广场的空气,凉爽而舒适,毕竟,十月了,夏天早已过去。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过去了。那些发生在夏天的事,似乎都留在了夏天。

    从上海回来后,李浩倡迅速和紫琼拿了结婚证。在拿结婚证的那个下午,他恳请紫琼把婚礼安排在一九九八年的元旦。
    “原谅我前段时间心情不好,伤害了你。我们元旦结婚吧!”浩倡握着紫琼的手说。
    “浩倡,我说过,我会等你的!现在,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傍晚,紫琼牵拉着浩倡的手,来到江汉北路。在新建的小区“梧桐小镇”,有紫琼的一套房子。这间房子是紫琼1996年春节前买的。
    今天,是浩倡第一次进这间房子。房子门牌601.
    房子装修得不错,光亮的实木地板反射着窗外的夕阳,明晃晃的一片。
    “这是我为爸妈买的房子,他们不住,说是给我以后结婚用。我也没怎么在这里住。今天我们住这里!”紫琼贴着浩倡地耳朵说。
    紫琼接着兴奋地说要亲自做一顿晚餐,庆贺两人领证。
    看来她早有准备,冰箱满是准备好的食材。
    做好晚餐后,紫琼开了一瓶红酒,给浩倡也倒了小半杯。
    紫琼抱住浩倡,长长地和他接了个吻。紫琼满脸红晕,说:
    “喝点吧,浩倡,今天领证了,我们是夫妻了!”
    饭还没吃完,李浩倡就醉倒了。紫琼搀扶着他,把他放到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李浩倡感觉有温暖而湿润的东西在脸上游走。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紫琼在亲吻自己的脸!
    头顶的灯光有点刺眼。李浩倡把头藏到紫琼的怀里。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双手在对方身体上游走,抚摸着经过的每一寸皮肤。
    李浩倡掀掉薄被,双手搂着紫琼的腰,把她举起来,放坐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仰起头亲吻她饱满白皙的胸脯。
    强烈想和对融为一体的感觉猛然从身体的最深处喷涌而出,李浩倡的双手用力卡住紫琼的腰,两人立刻投入到狂野的缠绵里……
    急促而狂乱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缓均匀。紫琼滑落到李浩倡身边,搂着他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胸口。
    这是个狂野的夜晚,李浩倡第一次领略了另一个性别带给自己的从未经历过的美妙。
    李浩倡再次醒来的时候,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一束阳光。阳光照在地板上,反射出一团明晃晃的光。
    “不早了,我起床去店里看看。你再睡会,等我回来。”紫琼关掉床头灯,穿上睡裙,下床拉开窗帘的遮光层。
    透过窗帘那层薄纱,视野里,只有远处海联大厦楼顶蓝色的旋转餐厅。
    “紫琼,过来下!”
    紫琼走过去,蹲在床边,歪着头,有点害羞地看着南山。
    从昨天进这个房子到紫琼现在打开窗帘前,发生的一切都在灯光下。刚刚,两个人第一次在对方面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袒露了自己的身体!现在重回阳光下,紫琼突然觉得有点害羞。
    李浩倡捧起紫琼的脸。
    荆州,别将我挽留!(五十四——五十五)
    昨夜,在这张脸上,李浩倡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娇羞和狂野!紫琼也静静地看着李浩倡,伸手抚摸着他的胸肌。
    “紫琼,还是我去店里看看,你在家慢慢收拾。”李浩倡说完,亲吻了紫琼一下,起床到卫生间洗漱。
    李浩倡拿着花洒,闭着眼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紫琼悄悄走进浴室,从背后抱住李浩倡。李浩倡回过头,丢下手里的花洒,抱起紫琼!
    花洒里强劲的出水,让花洒上下左右旋转不已,如一条疯狂扭动的蛇。水流毫无规律地喷射到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
    李浩倡进店的时候,已是十点,店里的客人不少。他四处看了看,店里一切按部就班在运行。在前台,李浩倡对领班交代几句后,转身离开。刚一转身,迎面碰上刚进来的曹佩璐。
    “曹大夫,早啊!欸……你气色看起来不怎么样啊。”
    “早!凌晨有台手术,做到八点才做完。现在到你这里吃点东西,休息下。小男伢你的气色倒是不错啊!今天怎么和往常不同呢?!让我仔细看看。”曹佩璐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李浩倡。
    “李浩倡,你低下头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看着李浩倡疑惑的眼神,曹佩璐向他招招手,微笑着说:
    “是好话,夸你话!”。
    李浩倡向曹佩璐低下头。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很性感?你知不知道你浑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荷尔蒙气息……”
    “是吗,是吗?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我的。谢谢谢谢!”
    李浩倡像被她窥破了秘密一样,不敢看曹佩璐的眼睛,低着头,夺路而逃!
    “到底是年轻小男伢,说个夸奖你的实话,还害羞呢!”身后传来曹佩璐竭力压低了的笑声。
    2005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当曹佩璐和李浩倡说起此时两人在“北岸”的相遇,两人都觉得神奇和不可思议。
    曹佩璐感慨道:“可能,我回来荆州,就是来发现你、遇见你的!”
    “是的,我所有的秘密,你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那天,李浩倡感慨道。

    下午,李浩倡和紫琼早早回到张居正街五号。一进画室,浩倡就把结婚证递给外婆。
    外婆抱住浩倡和紫琼,摸着两人的头,连连说好!
    晚饭后,两人回到紫琼的房子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一进屋,紫琼就催促着李浩倡洗漱。两人并排站在面盆前刷牙,紫琼不时盯着镜子里李浩倡的眼睛看一眼。紫琼的眼光和昨晚一样,异常明亮,闪烁着不同其他时候的光芒!这生动的光芒里透露出热烈的妩媚和渴望!
    李浩倡脱完衣服,刚站到花洒下,紫琼就从后面抱住了他!李浩倡回过头,两人紧紧拥吻在一起
    从浴室到卧室,李浩倡再次体验到了凌晨的狂野和柔情!性爱原来是这样!它完全是生命里的一种全新体验!它可以让一个人显现出完全不同的两面:害羞和狂放,温柔和热烈……
    如果没有性爱,那男女间爱情的魅力,便失去了大半的意义!
    两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慢慢平复呼吸。
    李浩倡侧脸躺在紫琼身边,眯着眼睛扫视她的身体。超近视距下,紫琼的身体每一处都呈现出和正常视距下迥然不同的形态。
    紫琼整个身体的线条,除了双乳突兀地高耸在胸部之外,她腰和臀之间、臀和大腿,乳沟到腹部,每一个部位的连接和过度,线条都显得那么平缓柔和,简直就像明信片上丘陵地带里大地的曲线!
    全身细密的汗毛,在灯光的照射下,几乎每根都是淡黄且透明的,这些细密的汗毛,像刚播撒到地里种子,遇到一场及时雨后,爆出的嫩苗!
    “好看吗?看够了没有?”紫琼翻身,抱住李浩倡,亲吻着李浩倡的胸脯。
    “好看,看不够!原来你们女人的身体这么漂亮!”李浩倡把刚刚看紫琼身体的感受,仔细说给紫琼听。
    “是吗?原来我的身体是你眼里的大地!看够了吗?”
    “看不够……”李浩倡回答。
    浩倡把头靠近紫琼的胸脯,亲吻起来。紫琼呼吸再次变得急促。
    “啊,小流氓,你个小流……!”紫琼轻声呼唤着,紧紧抱住了李浩倡的肩膀。

    紫琼和安歌跑商场跑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和田和曹佩璐也加入购物两人小组,成为四人小组。挑选、购买的无非是床上用品、衣服、厨房用品等和小摆件什么的。浩倡有时也加入进来,但是他的意见往往得不到重视。有时候,他想买点装饰品,紫琼也觉得不错,到最后要付款的时候,紫琼却放弃了。理由是:除了好看,居家过日子,没一点用处。
    看来,一旦涉及到居家过日子,女人心里想的全是实用。

    中午时分,南山开车行驶在进城的车流里。小王在八月接的两个小工程,今天验收了一个。甲方很满意,除了质保金,足额付清了装修款。南山在其他两个工地转了转,和小王在工地边吃盒饭边聊事,吃完,开车回公司。
    回来两个多月,一直扑在这三个工地上,他也累了,想休息半天。
    今天是周日六(11月1日)办公室空无一人,一个人清净一下,正好。
    南山打开办公室大门,坐到自己的大班台办前。桌子上堆满了预算表和施工图,他顺手把它们推放到左边的矮柜上。
    看着矮柜面上的图纸和表格,突然笑了。
    一个爱好篆刻、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为了不至于因为囊中羞涩购买不了自己喜欢的石料、为了以后不受时间限制去拜访名家大师学习提高自己的篆刻技艺,他离开原单位,开始了创业。幸好,创业还算顺利。不久,年轻人就可以随心所欲购买自己喜爱的石料了;只是,出去拜访名家大师的愿望,一次也没实现。年轻人深陷在自己公司的业务里,一刻也离不开,由不得他抽身。
    由不得自己抽身?那就赶快赚上一大笔让自己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钱,以后不用工作,一心一意去玩自己喜欢的篆刻。
    想当初,自己的想法多么简单直接啊!
    眼看这个目标快要实现,却不想因为一个工程,以前的所有积蓄化为乌有。
    因为这个工程,自己公司的业务陷于停顿。也正是因为无事可做,自己终于抽身去看望了他的恩师和恩师的几个书法、篆刻名家朋友。
    这真是太讽刺了!
    刚刚参加工作那会,不论是对篆刻还是工作,自己都充满了热爱和激情。可是,几年后,工作在自己眼里只是赚钱的一种方式,对工作没有了激情,热爱更是无从谈起。对金钱,自己的热情却是高涨了不少。
    令自己欣慰的是,虽然对金钱的热情在不断高涨,但是还没迷失在金钱里。也丢掉自己的爱好,有点空闲,还是会刻上几方印章。汪老从没忘记自己,虽远隔千里,仍时时提醒自己勤刻不辍;在电话、书信里指导自己。这几年,自己在篆刻上有所提高,恩师起了很大作用。
    从头再来,再赚上一笔让自己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钱,花上十年、八年应该也能实现这个目标,只是自己的青春在这个努力赚钱的过程中也流逝殆尽了;还有,十年八年后,自己还会热爱篆刻吗?
    到那个时候,即使自己还坚守在篆刻这方天地里,在这个鲜有同好交流的小城市,自己的篆刻水平会提高吗?如果没有提高,该是多么后悔!因为,曾经的自己也算天赋出众!
    南山拉开大班台中间的抽屉,几方石料、几把刻刀、一盒印泥和几包香烟,散乱地躺在里面。
    从深圳回来,这两个多月,一次也没有摸过刻刀!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从南山心头掠过。
    南山把一张废弃的效果图铺在桌面上,放上抽屉里的石料和刻刀。南山查看石料,有一方印,是去深圳之前没刻完的。这是一方闲章:闲看秋月,静听冬雪。
    南山点燃一支烟,拿起刻刀……
    放下刻刀和印章,李浩倡长出一口气,这方印,历时半年,总算刻完了。老实说,南山对这方印不满意,毕竟两个多月没摸刻刀了,开始的时候,手感不好,用刀生涩,从月字的线条可以看出来。
    窗外阳光明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原来阴了好几天的天气,现在终于晴了。南山收拾好东西,走出大楼。
    荆中路、屈原路、张居正街,不知不觉,南山来到张居正街五号。
    见南山走进房间,外婆放下画笔,摘下眼镜,指了指身边的沙发,说;
    “正想休息一会,就来一个小伙子陪我喝咖啡!”
    张妈端来两杯浓浓的咖啡。外婆揭开一个瓷罐的盖子,指着说:
    “你还是加块糖吧,不然你喝不了。”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
    外婆看着南山,心里既心疼又欣慰。
    这孩子,经历了五月那么大的打击,却没表现出一丝萎靡。他该干什么干什么:继续承接工程、去深圳看老师、回来一口气同时开工三个工地。即使换着一个混迹商海多年的中年人,也未必有他这么沉得住气。
    闲聊中,聊到了外婆喜欢上绘画的最初原因。外婆说,那是因为自己的祖父。
    外婆出生在荆州城一户大户人家。因祖父为荆州国画名师,早期耳濡目染,对绘画发生兴趣。
    “一支笔,一砚墨,一张纸,院里的盆景、花草、小猫小狗等,被祖父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纸上,太神奇了。小时候,这颗绘画的种子,就种在了心里。”说起往事,外婆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
    后来,外婆上学后,在祖父的指导下,她拿起了画笔。
    “这一爱就是一辈子,爱得太深太痴迷!”外婆接着说,“佛教经典的《华严经》里有这么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我是这样理解的:前面一句是说,在时间的流逝中,人们都会失去自我,忘记最初的自己,所以得不到自己最初想要的结局;后面一句是说,给自己一个美好承很容易,坚守承诺,却很艰难!‘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若忘初心,幻湮迷灭。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拒本心,是谓自在’。
    “我这一辈子,不论多难,都坚守了初心。现在,我每一天都快乐而自在。”说完,外婆喝了一口咖啡。
    南山点点头,若有所思。
    “好奇、喜欢然后到热爱,然后全身心投入。原来外婆您是这样爱上绘画的!从您的人生经历看,我们还是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不然,我们会后悔一辈子!”南山说。
    “对经文的理解,从来都是因人而异。你我的理解,大同小异。南山,记得自己的初心,初心!”外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外婆!”
    窗户玻璃上的太阳,慢慢变成了一个深红色的火球。南山站起身来一看,窗外,深秋的天空幽深而辽阔,西南一角呈现出浅浅紫色。
    回家的路上,这几个月在心里时隐时现的一个想法,现在又浮现在南山心头。
    是时候认真对待这个想法了!

    在南山回家的时候,楚雄正从家里出发,去参加一个几乎是固定的周末聚会。
    周末,楚雄一般是这么安排:周六,陪家人,一般上午在家陪老婆做做家务,下午陪老婆孩子逛逛街或者公园。周日,上午练练书法看看闲书,下午看看专业书,提高一下自己的业务。
    但是,大多数周末,总是有人邀请他出去聚会。那次回老丈人家,他除了吃饭就是倒头大睡,被妻子埋怨引发吵架后,周六他不再接受除外婆、读书社成员外任何人的邀请。
    那些邀请他的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周末安排,慢慢都把聚会的时间定在了周六晚上或者周日白天。
    所谓聚会,不是他说的“手谈”,就是k歌、桑拿、按摩和吃饭。一般来说,“手谈”和后面的几项活动很难分开,只是侧重点不同。比如,今天主要节目是“手谈”,“手谈”从上午开始,中午简单吃点继续“手谈”,下午五点左右结束;然后吃饭,或者桑拿按摩、或者k歌,最后回家。
    这些邀请他的人,不是贷款户,就是大大小小的老板。而这些老板,几乎都在楚雄手里有贷款。
    开始,楚雄是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的。但是,由于业务往来,大家越来越熟,也不能把脸绷得那么紧。特别是有个老板甚至说,“陈主任,你帮助我们发家致富,我们出于朴实的感谢心里,请你一起坐坐,喝杯茶,表达一下感谢总可以吧。总不至于一杯茶,也是我们在行贿吧?难道你们银行的人和我们只是冷冰冰的金钱关系?”。见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楚雄也不好再说什么,偶尔也去茶楼坐坐,喝喝茶。再后来,到饭点了,也被强留下吃个饭。
    这些年来,由于工作关系,围绕在他周围的人,都是这些人。一次两次是工作关系,一年、两年和多年的接触,不是朋友也是熟人了。中国是个熟人的国度,熟人请吃饭、有个人情往来也是正常。这样时间一长,工作关系也好、熟人也好,慢慢楚雄嘴上不说,心里也默认他们为朋友了。后来,对他们这些人的邀请,也就不拒绝了。
    今晚做东的是“精卫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板胡总。绝大部分场合,他称呼楚雄为“陈主任”;偶尔,在有些比较特殊的场合,他称呼南山为“老弟”。胡总这样称呼楚雄有两个目的:让楚雄听着亲切;让其他人一听,不用思考就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亲密。
    在这些老板中,在楚雄面前最说得起话的也是他。因为不论他贷款数额多大,都能及时甚至提前还款。这些年,从未出现过一次贷款逾期的!

    深夜,南山离开“北岸”,步行到北京路上。路过“金手套”一楼演艺大厅紧闭的大门口,他点燃一支烟,站在人行道上,望着大门,呆呆出神。
    那些和李浩倡、西宁一起在这个工地忙碌的日子,像电影中的快闪镜头一样,扑面而来。那时候,三个人都铆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从不觉得累。那份对工作的热情,完全和一九九一年三人第一次合作做农行装修一样饱满。特别是李浩倡,在“楚乐城”工作的几个月,也是南山这些年来,见到他精神状态最好的几个月。那时候的他,开朗、活泼,整个人开放而放松。那时候的自己,不论多忙,不论回公司多晚,也要刻一到两个小时的印。这次带到深圳被老师和其他几个老艺术家好评的几方印章,多是那段时间刻的。汪老说有几方印有质的提高,全是那段时间刻的。那段时间,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
    完工那天,在一门之隔的大厅,自己拿着话筒,试音响效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闪烁的灯光、自己的说话声、工人的掌声如潮水般涌向南山的脑海,让他有点头晕目眩。南山眨眨眼,摇摇头,驱散它们……

    小金看看时间,十二点了。他敲开了北川办公室的门。北川关掉电脑。两人上了一辆警车,去辖区夜巡。
    北川最近又沉浸到“12.17”案件中,有点时间就在电脑上看这个案子的资料。刚刚在电脑上看“12.17”案件资料时,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应该有突破了,但是突破口在哪里,一时又说不出。
    不过,有这种直觉也是好的。
    警车闪耀着警灯,上了北京路。哪怕是冬天的子夜,北京路上依然灯火辉煌,车来车往。只是行人比此前要少。
    北川扫视着街道两边。他突然发现街道北边“金手套”娱乐城”紧闭的大门前,有个身影似乎很熟悉。随着车离这个背影越来越近,他发现,这人是南山。
    南山呆呆望着紧闭的大门,一动不动。他双手下垂,右手夹着的烟,几乎快烧到手指。
    北川正准备叫停车子,下去和南山说几句话,对讲机里传来派出所的呼叫,说在中山公园门口,有一起斗殴,要他们立即赶赴现场。
    小金轰一脚油门,警车向前飞奔而去……

    南山乘坐的长途大巴,在中午时分,缓缓地开上了监利县白螺长江渡口的轮渡船上。长江对岸,是湖南的岳阳市。
    司机打开车门,让大家下车去甲板上抽支烟、买点游走在轮渡上小贩的零食。
    虽然天气晴朗,但是太阳并不明亮,显得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一丝热量。极目长江水天交接处,不论上游还是下游,似乎都有薄雾弥漫其间。
    阳光在船舷边的水面上跳跃闪烁。碧绿的江水清澈透明,能见度极高。
    轮船轻快前行,长江北岸的建筑物越来越小,荆州,渐行渐远。其实,从上轮渡的那一刻起,南山和船上所有的人就离开了荆州、离开了湖北!
    南山掏出手机,开始给李浩倡发短信:
    “转告大家,我走了。”写到这里,南山停下打字,回望了一下已经模糊的长江北岸,心里有些离别的伤感。
    “出去,是为了过想过的生活,还想在篆刻上取得一点成就。”南山接着写下这句话。
    还有很多话要写,但是南山知道,不论怎么精简,不是几条短信能概括的。他呆呆地盯着手机屏看了一会,按下发送键,然后关掉手机。
    眼睛有热辣。南山双手扶着栏杆,仰头向天,闭上眼睛。渡轮撞击江水的哗哗响声,清脆而密集。
    在十二月寒冷的江风里,南山的头发翻飞如草……
    不论时间过去多少年,在北川的脑海里,南山最后留在荆州的记忆,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某个夜晚子夜时分的一个孤单的背影。
    那一夜,三千年古城一如从前,安详静卧在江汉平原的最深处。古城的天,洁净如洗、月寒如冰;古城的大街,喧闹而安详。远道而来穿过古城的风,平和而清冽。
    南山留给李浩倡在荆州的最后记忆,是南山离开荆州前一天晚上和他在“北岸”一号卡座聊天的画面与那条告别短信。
    直到今天,那条短信依然印在李浩倡的脑海里。短信黑色的文字在绿色屏幕上的排版,李浩倡也记得清清楚楚。
    李浩倡接到南山的短信后,立即打回电话,可电话已关机。他接着拨打了几次,还是关机。
    看来,南山只是想告诉大家,他走了。李浩倡知道,他们几个人在对待离别都一样——害怕依依话别。

    傍晚时分,大家陆陆续续地来到“北岸”。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喝茶。
    气氛有点压抑。
    李浩倡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局面,给大家说起了南山昨天这个时候在卡座一号和自己聊天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有些话其实是在和自己告别。
    李浩倡这么一说,大家才醒悟过来,仔细回忆一下,原来南山最近几天和自己吃饭、喝茶也好,闲聊也罢,其实那是在和自己告别。
    最后到达卡座一号的是楚雄。他先解下围巾丢在桌子上,然后点燃一支烟,扫视了卡座一眼,对紫琼说:
    “店家,有什好酒,尽管烫上几壶来,我等要庆贺!”
    “你要庆贺什么你自己庆贺。大家正在说南山离开荆州的事呢,没心情想和你庆贺。”紫琼说。
    “就是南山走了,才要庆贺嘛!”楚雄打断紫琼的话说,“我估计你们应该在晚饭后,挤到这里,胡思乱想南山离开荆州的原因。看看,还真被我猜对了。”
    “说说南山走了你要庆贺的原因。”和田说。
    “原因?人家南山不是说了吗?你们手机上没有收到李浩倡转发他的短信?”楚雄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把短信找出来,然后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人家终于放弃了荆州的‘六便士’,选择了深圳的月亮。对南山这样热爱篆刻的人来说,这样的选择难道不值得庆贺?!”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金手套’工程让南山损失那么多,他是不是在债务上不堪重负,跑……了?”和田小声说。
    “老实说,‘金手套’确实让南山多年积蓄化为乌有,损失惨重。南山离开荆州,‘金手套’肯定是个重要原因或者准确说是个契机。但南山离开荆州,绝不是跑路!谁见过一个跑路的人,在跑路前还清银行贷款的?!
    “上午李浩倡打电话告诉我南山离开荆州的时候,我心里一惊,也在想:南山负债累累跑路了?
    “不对啊,一个星期前,他刚刚还清了在我们行所有的贷款。至于工行支行和东城信用联社那两个他常常贷款的地方,我上午也打电话问了,说去年十二月他就还清了他们的贷款,以后也没有再贷款。去年十二月,‘金手套’不是给他公司打了八百多万么,时间也对得上。
    “南山在银行的关系都是通过我搭上的,他在银行有没有贷款,我都清楚。
    “如果说南山还银行钱,是为了以后做工程方便,那也说得通,可现在他都离开荆州了,还把银行的钱还清,那只能说明他守信用也有还贷能力!”说到这里,楚雄举起手,对着紫琼摇了摇接着说,“你肯定想问,他难道不欠亲戚朋友个人的钱吗?
    “欠银行一点钱,银行不会倒闭;欠个人一点钱,那也许会让一个小店倒闭、一个家庭陷入绝境。大家都能想到的事,他会想不到?就南山的个性,他会欠私人的钱跑路?
    “所以啊,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南山离开荆州,是为了实现他的理想。我们难道不该为一个努力去实现自己理想的人而干一杯吗?!”
    别看楚雄平时嘻嘻哈哈,但正儿八经分析问题起来,却是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十分让人信服。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南山在银行的线都是楚雄给他搭上的,因此大家对楚雄这番滔滔不绝的分析,很是认可的。
    楚雄停止了说话,卡座也陷入沉默。在沉默的气氛里,李浩倡分明看到大家神态都轻松了许多。
    紫琼突然站起身来,问楚雄:
    “小店有来自西洋国法兰西的红葡萄酒,甘醇可口,不知客官要不要小酌几杯权作品尝?若客官觉得味道还可口,再大碗筛来不迟……”紫琼站起身来问楚雄。
    “婆娘废话,端的忒多!管它红酒白酒,烫好端上桌来便罢!”楚雄回答。
    紫琼拿起桌子上楚雄的围巾,打向楚雄。
    “婆娘?敢叫我婆娘?!……”紫琼打一下骂一句。
    其他人都笑了。

    聚会结束后,西宁走上便河东路,回学校。刚上北京路,手机响了,原来是林夕子打来的。
    自从荆州一别,林夕子和西宁的电话、书信联系就没断过。两人电话联系时间多是晚上十点以后。晚十点,是两人所在学校晚自习结束的钟点。
    在两人的联系中,几乎都是林夕子主动,西宁很少主动打电话或者写信。将近四个月的时间,西宁只在国庆节给她写过 。即使这封信,也是礼节性的节日的问候,没倾注过多的个人情感。
    好在林夕子早就习惯了西宁的被动也不在乎,几乎还是像在西藏一样,对他无话不说。心情不好时,也会打电话和他诉说诉说!
    “嗨,在做什么?今天过得还开心吧?”林夕子像往常一样问道,但是西宁听出来,她的语气没有往日的欢快。
    “很好呀!我在回家的路上。你呢,在干嘛?今天过得开心吧?”西宁只是把她问自己的话,重复问了她一遍。
    西宁觉得自己的回复,内容贫乏又苍白。老实说,他真不想这样讲话,这也不是他说话的风格,况且自己内心也不想对她这么敷衍冷漠!
    “讲真话还是讲假话?”
    “当然说真话啊!”西宁说。
    “不开心!看样子真要转行,做不成老师了!每次老爸和我一说这事,我脑袋就一团乱麻,点解?”一着急,广东方言从林夕子嘴里出来了。
    原来,林夕子的爸爸,是当地一所乡村中学的校长,后来改革开放,辞职开了一个建筑公司,随着深圳城市建设的发展,公司越做越大,也随着校长年纪越来越大,常感力不从心,想要独女林夕子辞职后帮自己。父女俩就这个事,已经谈了两年。林夕子舍不得自己的工作,又心疼自己老爸,一直左右为难纠结不已。
    林夕子现在说这句话,看来她是要妥协了。语气里满是不舍和左右为难的无奈。
    西宁知道,这个时候,林夕子要的不是建议,她要的是倾听和劝慰。
    西宁正考虑该怎么劝慰她,林夕子在那边接着说起来,越说越激动,听语气快哭了。
    想到在西藏、在回湖北的那些日日夜夜林夕子对自己的照顾,西宁心里一阵酸痛,情不自禁地喊道:
    “夕子,别哭啊,……”
    “我没哭!……”林夕子一开口,却是哭腔。
    隐隐约约,一阵抽泣从手机里传来。等林夕子哭泣声小下来后,西宁说:
    “夕子,别哭!按你刚刚说的,最早去你爸公司上班,也得等手里这一届毕业班明年夏天毕业。所以啊,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
    手机里,林夕子还是在哭。
    千里之外,一个女孩子在夜晚向自己打来电话,哭诉着她的烦恼。怎么才能让她不哭了呢。要么解决她的烦恼,要么说点别的事,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就好。
    林夕子在离开荆州的那天,几次表示要在寒假来看自己,后来她还在电话里也流露过这个意思。可自己一直没回应。
    就林夕子这么敏感、这么傲气的女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要来荆州,她该是多么渴望再次见到自己啊!
    也正是因为她敏感、傲气,现在再提她那个自己一直不置可否的寒假计划,她会不会来一句“现在林小姐没兴趣!”顶得自己哑口无言?
    管它的,不论高兴还是生气,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停止哭泣就好!想到这里,西宁接着说:
    “我一个人想不出办法,我就拉上李浩倡一块给你想办法……”
    手机里林夕子依然在哭。
    “如果我们两个人还是想不出办法,那你就过来,我们在寒假一起想办法。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也许正差你这个臭皮匠呢。”西宁说。
    手机里一阵沉默。
    “你说的啊,不许再反悔!”手机里,林夕子突然笑着在电话里喊道。
    “什么再后悔?我反悔过什么了?”
    “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寒假来荆州看你吗?现在怎么又邀请我寒假来荆州?这不是反悔是什么?”林夕子说。
    “林老师,我没反对过你来荆州啊?”西宁喊道。
    “不热烈欢迎就是反对!”
    “好吧好吧……这次是我邀请你,你来吧!”西宁继续逗林夕子。
    “原来是我自己要来荆州;但是你要记住,这次是你邀请的我!”
    “是是是,是我邀请的你。热烈欢迎林老师来荆州!”西宁一连声表示欢迎。
    结束和林夕子的通话后,漫步在灯火通明的北京路上,西宁想:来吧来吧,来了也好,好多话,当面说明白最好。
    荆州,别将我挽留!(五十六——五十七)
    二十三号的夜晚,西宁行走在异乡城市的街道上。街道对面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广场。西宁要到火车站乘今晚回武汉的车。
    三天的考研下来,西宁感觉不错,每一门课考起来都得心应手。那年,第一次参加考研。考完后,他打的第一个电话,是告诉女朋友,除了政治,其他科目都考得不错……
    这几天,西宁和家里的哥几个一直都保持着电话联系。下午刚考完,楚雄电话来了。在电话里,楚雄要他考完早点回家。
    “早点回来,给李浩倡策划一下,最后的单身狂欢!”楚雄在电话里,大笑着说。
    ?
    去年平安夜食客爆满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夜,今年的平安夜又到了,客人还是和去年一样多。因为运作了一年,“北岸”对顾客爆满等各种状况早已能轻松应对。
    紫琼本想站在吧台给领班帮帮忙,领班却说忙得过来,没事。最后她还是挥挥手,请老板走远点。
    “最好去卡座以一号去喝茶。”领班对紫琼说。
    紫琼走进卡座一号,看李浩倡靠在靠在沙发上看着广场发呆。
    “干嘛呢?”
    “刚看了会书,休息下,看看广场和路人。”李浩倡回答。
    其实,刚刚小说里一段话,引起他的思考,他在想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和婚后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浩倡伸手搂住紫琼的肩头,接着说,“辛苦了,这段时间都是你在买新房需要补充东西和忙婚礼的事……”
    “你不懂,女人逛街买东西那是休息,不累!”紫琼把头靠在南山胳膊上。
    两人说了没几句,楚雄两口子、西宁、北川和和田一起来到卡座一号。
    服务员新上了一壶茶和几碟点心。紫琼站起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先喝点热茶暖和暖和,等会宵夜吃点东西。
    “紫琼,今天来你这里,不是来喝茶吃东西的。”
    “那是……?”紫琼问
    “哥几个是来通知你一件事。”
    “什么事?”
    楚雄抿了一口茶,说:
    “你应该听说过,在西方有个习俗:即将结婚的男女,结婚以前,男女都要开一个单身派对,告别单身。我们几个给李浩倡也策划了一个‘漫长的单身派对’”。
    “什么?漫长……?”
    “为什么叫‘漫长的单身派对’呢,因为它包括一系列的活动。活动从今夜开始,直到结婚前夜结束!如果这几天李浩倡要出去自由活动,你可不能阻拦他!”
    “我什么时候阻拦了他?谁又能阻拦得了他。还记得去年他回来我们一起吃饭那次,南山说,我们这帮人中,李浩倡是最自由的。原来他是,现在依然是,以后结婚了,他仍然是!”紫琼说。
    楚雄连连鼓掌,夸张地看看老婆又看看和田,说:
    “看看,看看!什么叫无条信任和支持自己老公!这就是!不必满世界寻找,最好榜样往往就在身边!那些结了婚的和没结婚的女人,都该学学面前这个女人!特别有些老婆,明明知道老公因为工作应酬,回来晚了一点,可还是喜欢问和谁在一起,做什么等等。这是很不支持老公工作的表现!这种情况,要改!……”没等楚雄话说完,他老婆笑着给了他肩头一巴掌。
    “你啊,你……”紫琼也被楚雄逗笑了!
    “不跟你们说了,我和老婆先走,据说时代广场今天打折力度蛮大,我陪她过一个购物平安夜!”楚雄挽起老婆胳膊。
    “一起一起,”北川和和田也站了起来。北川说“我也要向楚雄学习,今天好好陪陪和田!”
    最后,紫琼也抓起包包递给西宁,对楚雄他们说:
    “等等我,一起走!今天也是我漫长单身派对的开始,西宁就是我今天逛街的男伴!”
    说完,紫琼对李浩倡一笑。李浩倡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你呀你,”楚雄用食指指点着紫琼说,“没想到我们的创意,被你捷足先登了!欸,晚上的宵夜的话,还算数的吧?”
    “算算算,真啰嗦!”紫琼说。
    紫琼之所以没拉上李浩倡一起出去,是因为她发现,今天李浩倡情绪不高;他刚刚看着窗外的神态,估计又在想什么,完全和发呆不同。
    这样的情况下,不打扰他尤其千万不要拉着他去出去走走什么的,是现在对待他最好的方式。

    从手术室走出来,已经九点半。曹佩璐请手术室的人一起到“北岸”吃西餐。
    因为没吃晚饭,大家确实饿了,也因为偶尔吃一顿西餐特能刺激大家的食欲,上桌的食物,大家风卷残叶一会就吃完了。匆匆喝了一杯水果茶,大家就走了。节日的夜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曹佩璐买单的时候,没看到紫琼和李浩倡,问领班才知道,读书社的人刚刚离开,现在只剩下李浩倡在卡座一号看书。
    李浩倡并没有看书,安静地站在卡座一号,抽着烟,看着广场,留给进卡座的人一个高大的背影。
    两人相对而坐。曹佩璐发现,李浩倡从上海回来精神状态一直不错。虽然,偶尔有点沉默,但是曹佩璐不认为他这是什么毛病。在曹佩璐看来,别看李浩倡和南山、楚雄一样喜欢胡侃、喜欢踢球,看似一个开朗外向的人,其实他是个安静内向的人;独坐一隅,安静读书画画才是最体现他个性的样子。
    “领班说你在看书,原来你在看窗外,有心事?”
    “是啊,我在想,结婚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浩倡说。
    “你以为会是什么样子?”
    “看我和紫琼以后的样子,无非是我和她两人住在‘梧桐小镇’的那套房子里,每天同出同进,共同经营我们的‘北岸’……”
    “那你以为是什么?”
    “那我不是离开了外婆和安歌吗?如果是这样,那结婚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我原来希望的是和外婆、安歌她们住在一起的。”
    “明白你说的意思!”曹佩璐说,“一个新家庭的成立,总是忍受剥离的疼痛。我们都要习惯!”
    李浩倡问曹佩璐还有别的事没有,她回答没事。等会回医院宿舍。
    “我们去‘糖果’吧!”李浩倡说。
    “好啊,今天‘平安夜’,也算个节日,我们去玩玩!”

    十一点的迪厅,高潮刚开始。炫目的灯光、震耳欲聋音乐让任何一个进舞厅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
    两人找个台,坐下。喝了几口啤酒,曹佩璐下舞池跳了起来。没想到,曹佩璐跳得还真不错。有两个男孩子一直围着她跳,直到她离开舞池才散开。
    在射灯的闪耀下,曹佩璐的脸一闪一闪跳闪在李浩倡眼前,红润光滑的脸色,满是沁出的汗水。
    李浩倡掏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一瓶啤酒还没喝完,李浩倡感到脸上热烘烘的。他脱下棉袄,走进舞池,开始跳动。
    慢慢地,李浩倡跳得越来起劲,舞姿越来越狂放。有两个女孩子,一直围绕在李浩倡周围跳着,不论他往哪里移动,她们总会把他围在两人之间。
    突然有两个女孩子靠近来,其中一个大声向他喊道:
    “嗨,我们认得你。去年夏天那次,你和你的舞伴,跳得太棒了!”
    谁?认错人了吧?李浩倡疑惑地看着两个女孩子。
    “不记得了?那次你跳着跳着就脱光了上衣,光着上身,跳得可带劲了,你的舞伴真漂亮!”其中一个戴着一对大耳环高点的女孩子,冲他喊道。
    原来她们说的是去年和紫琼在这里跳舞的那一次。
    “想起来了,谢谢夸奖!”李浩倡冲她们两人喊了一句,慢慢向舞池边沿退去。跳得时间也不短了,他想休息会。
    远远地,曹佩璐笑着向李浩倡伸出大拇指。
    “真没想到你跳得这么好!”曹佩璐递给李浩倡一杯加冰块的可乐,说,“那两个女孩子是谁?认识?”
    “我不认识她们。她们说我去年和紫琼在这里跳舞,她们见过。”
    “看来,人长帅,舞跳得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曹佩璐调侃着说。
    刚刚两个围着李浩倡跳舞的女孩子笑着走近李浩倡和曹佩璐两人的台位,说一起喝一杯,认识认识。
    面前的两个女孩子,一看就是那种自来熟。老实说,李浩倡不想认识她们也不想和她们说什么话。还没等他张口拒绝,曹佩璐却说:
    “可以啊,一起喝一杯!”
    曹佩璐给她们叫了两瓶啤酒。看得出,曹佩璐很少进舞厅,舞厅里鱼龙混杂混杂的人她根本认不清。
    四人在台位上聊天。曹佩璐对这两个女孩子很感兴趣,问了她们很多问题。
    随着交谈越来越多,气氛似乎融洽了一点。
    “你可长得真高啊!”高个女孩突然冲浩倡大声喊道。她带着一对硕大的圆圈状的耳环。
    李浩倡对她礼貌性地一笑,算是回应她。
    喝完台位上的酒,浩倡和曹佩璐准备离开。
    两人冲两个女孩子歉意一笑,站起身来。就在此时,隔壁台位的一个矮壮的男人也突然起身,往后一个踉跄,倒在了曹佩璐的身上,曹佩璐的额头重重磕在台面上,然后被那个人带到在地。男人手里的啤酒瓶也滚落到地上。
    李浩倡心里喊着不好,伸手去拉曹佩璐,一把没拉住。
    “注意点,哥们!”拉起曹佩璐的时候,李浩倡对撅着屁股正爬起身的矮壮男人说。
    李浩倡抹开曹佩璐额头的头发,发现额头红了一大块,刚才一下磕得不轻。
    “注意点?注意什么?”有人在背后拍打李浩倡的后背。
    李浩倡回头一看,矮壮男人三十多数,一脸横肉,摇摇晃晃站在自己面前。看样子喝得不少,应该醉了。李浩倡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再说什么,拉着曹佩璐准备离开舞厅。
    “别走啊,要我注意点什么啦?”矮壮男人不依不饶。
    “没什么,你喝醉了,不打扰我们,我们要走了!”曹佩璐说。
    “嚯嚯,美女蛮漂亮呢!”矮壮男人对着曹佩璐一脸猥琐地笑起来。
    “你喝醉了,让开!”李浩倡不想和这个人纠缠。
    “我要是不想让开呢?”矮壮男人一下子挤到李浩倡面前,仰着头看着他。
    “对,就不离开。”和矮壮男人同座的还有三个人,两女一男。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他也挤了上来。
    李浩倡左手搂住曹佩璐,右手分开矮壮男人向外走。矮壮男人诚心想闹事,跳起来一把抓住李浩倡的衣服,恶狠狠地说:
    “要我注意什么,你还没说清楚就想离开?”
    和任何一个男人一样,李浩倡也讨厌被别人抓住领口,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滚!”,用右手推向矮壮男人的肩膀。
    矮壮男人倒地也没松手,李浩倡也跟着扑了下去。李浩倡掰开男人的手,正准备站起身,矮壮男人抓起刚刚掉在地上的啤酒瓶砸在李浩倡额头上。
    啤酒瓶在额头碎开。周围有人尖叫!
    李浩倡火了,跪在那里,操起拳头,砸在那张长满横肉的脸色。第三拳,那人鼻子里开始流血,人也没了动静。
    矮壮男子的同伴,一下跳到李浩倡后背上,想扑倒李浩倡。戴着大耳环的那个女孩拎起手里的啤酒瓶,砸在李浩倡背上那个人的头上。
    啤酒瓶也碎在那人的脑袋上,他抱着头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
    “快跑快跑……”大耳环女孩一手推着曹佩璐和自己的同伴,一手拉起浩倡,四人飞快跑出大门。
    四人顺着便河东路向北跑。李浩倡突然发现,一股温热的液体在脸上流淌,他用手一抹,原来全是血。
    “李浩倡,你流血了!我们到医院去吧!”曹佩璐喊道。
    听声音,曹佩璐慌了。
    两个女孩子连忙拦车,和曹佩璐、浩倡一起去了一医。
    李浩倡仅仅是皮外伤,在急诊室缝合后就没事了。
    完事后,见李浩倡没事,两女孩松了一口气,要走。李浩倡很佩服大耳环女孩的泼辣仗义,对两人一再表示感谢。
    “谢什么谢!你们请我们在一起喝啤酒,就是朋友了。他们打我朋友,我怎么可能不还手!?”大耳环女孩说,“真要谢我,下次在糖果碰到我,再请我喝啤酒!”
    说完,大耳环女孩子大声笑了。
    “没问题!你也可以到‘北岸’去吃饭喝茶,我在那里上班,我请你!”李浩倡说。
    两人互换联系方式,浩倡看着手机里大耳环女孩的名字“胡艳萍”三个字,轻声念了一遍。
    两个女孩挥手离开。
    曹佩璐和李浩倡两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曹佩璐左看右有李浩倡的脸,突然说:
    “还漫长的告别!刚一开始告别就头破血流,看你往后怎么告别得下去哦!”
    李浩倡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的告别,才值得以后回忆!”李浩倡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额头紫了一大块。要小护士给你擦擦药去吧!”
    “我这是小事,只怕你到婚礼那天,额头上也会顶着几块创可贴。哈哈……”

    婚礼前两天,外婆送给紫琼的结婚礼物——一辆白色本田小汽车——送到了“北岸”。
    紫琼很珍惜这件礼物。多年后,身价过百亿的她,也没处理掉这辆车,偶尔还会开开它。
    正如曹佩璐预测的那样,结婚的那天,李浩倡虽然摘除了头上的绷带,但是额头上确实还贴着几张创可贴。李浩倡额头顶着这几片创可贴,穿梭在酒桌间,接受着大家的祝福,也回敬着大家。
    李浩倡对婚礼那天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躺在梧桐小镇的婚房里,丈母娘给自己脱鞋,然后和紫琼一起把自己翻滚到床中间。
    婚后的生活和李浩倡想象的差不多。有很多快乐和甜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和紫琼都是苦孩子出生,两人从 惯照顾他人,结婚后,都被对方照顾得无微不至。
    婚后,紫琼觉得,每一个夜晚,都像一口巨大而深不见底的肉欲陷阱。两人都喜欢在这个陷阱里,相互紧紧地拥抱着对方,倾尽全力,柔情似水!

    一九九八年,发生在读书社成员身上的喜事,不仅仅是李浩倡和紫琼结为夫妻;北川被提升为沙市区治安大队大队长也是一件喜事。
    这个年轻人的能力正逐渐受到全市公安系统领导和同仁的重视和关注。

    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南方小年。这天,沙市日化召开年底职工大会。会议结束后,还有活动,但是杨长春没什么心情。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先回了家。
    即使回到家里,他还在回想刚刚结束的大会上,中方总经理的讲话。按惯例,这种讲话,无非是先总结本年度的成绩,然后指出本年工作的不足之处,最后提出明年的工作计划。
    总经理的讲话,首先总结出今年工作的两大成绩:第一,上了一条一次性饭盒生产线,第二,大力生产新品牌“波尔”超浓缩洗衣粉。
    一听总经理居然把这两件事当做成绩来讲,整个会议大厅立刻响起一阵嘈杂声——工人们简直气得要笑起来!其实,几乎所有员工都认为,这两件事,恰恰是今年两大败笔。
    一次性盒饭生产线投产后,销售形势和预计的有很大差距。半年来,销售量只是产量的三分之一左右;生产线也是开开停停,只能说比停产好点。
    无疑,这个项目是失败的。这个新项目的失败,中方要负全责!
    所谓新品牌“波尔”,无非是活力英文读音的汉语翻译谐音,德方的意思是为了体现中外合资,品牌得有点外西方色彩。但是,从五月波尔上市以来,完全得不到市场认可!
    据销售部分析,“波尔”不被市场认可的原因很简单。虽然经销商能耐着性子听完销售员絮絮叨叨对“波尔”和“活力”关系的解释,但是,每个单个的消费者,不会有那么好的耐心,来听小店店主和售货员说波尔和活力28的关系,这还得是消费者问起活力28的情况下。实际情况是,消费者一看货架上没有活力28,随便买袋洗衣粉就走了!哪里还有店主或销售员对顾客讲解波尔就是活力28的机会!?
    进入十二月以来,常有货车进厂,那不是来拖货的,是来退货的——退掉卖不出去的波尔洗衣粉。
    这个,是德方不顾活力28品牌的影响力,一意孤行更换品牌导致的巨大失败!
    中方的新项目、德方的新品牌,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结局!
    老实说,长春觉得越来越看不到这个合资公司的前途了。
    妻子见长春回来半天没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端着一杯浓茶,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把茶杯递到他手上,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还不是公司的事!两件失败的事,居然被公司总结成今年的工作成绩,唉!……”
    由于长春常常给妻子讲公司的事,妻子对他公司的情况也很清楚。妻子说:
    “长春,看来日化公司这两年也不景气。先熬着吧,相信公司领导和市政府不会不管这个上市企业的。熬过这段艰难日子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先前的冰箱厂、现在的日化公司,你都干得不错,我相信你总会有所作为!”
    长春知道,在妻子心里,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正因为这点,她从来对长春都是鼓励和肯定!除了妻子,没第二个人如此相信他!
    “嗯,先熬着,只要公司存在一天,我就坚持一天。我有修理店,我不怕,我能坚持!”
    “那就暂时不想公司的事了,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妻子拍拍他的胳膊说。

    日子一天天临近春节。
    林夕子驾车进入荆州地界是在腊月二十八中午时分。她驾车驶出汉宜昌高速公路荆州中出口时,荆州一九九八年的第一场雪,正从辽阔江汉平原广袤灰黄的天空降落。
    漫天降落的雪花,缓慢且悄无声息。这和林夕子想象的有点差距,在她的想象里,那些北方的雪花应该在呼啸的北风里,扑打着大地上的一切。
    不管有没有差距,这场正在降落的大雪,让林夕子这个很少见到下雪的南方姑娘心花怒放。
    远远地,林夕子看见“北岸”落地窗前马路边的站着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他一手撑伞,一手插在口袋里,盯着自己车来的方向。
    林夕子推开车门,看到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收起伞,跑向自己。虽然隔着密密麻麻降落的雪花,还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从他的身形、随着跑动跳跃在头顶的长发,她知道,这个人是西宁!
    西宁左手举伞,“啪”地一声在林夕子头顶打开,说:
    “快,进屋吧!”
    林夕子呆呆地跟着西宁,急匆匆地走进“北岸”。
    一份烧鸭拼叉烧饭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也喝光,林夕子才停下,抬头对西宁害羞地说说了一声,“饱了”。
    为了早点赶到荆州,她早上、中午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东西,这一路她又累又饿。现在这顿饭,才让她稍微恢复了一下!
    西宁给她叫了一壶水果茶,两人喝茶说话。窗外的大地,早已被覆盖上了厚厚的白雪。广场上到处是行人留下的脚印。
    “雪花真大啊!我还以为今天的雪,会呼啸着扑向大地上的一切……”林夕子看着窗外的雪说。
    “今天没风,它们只能慢慢地降落。”
    “是的。我更喜欢这样的降雪天。你看这雪花,每一片都那么蓬松巨大,它们从天而降,无声无息,温柔、轻盈得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多么可爱!西宁,我们到雪地里走走吧!”
    两人穿过广场,走到江堤上。漫天的大雪,让江面一片迷蒙。有人在江堤上相互追逐打雪仗、还有人坐着雪橇,从江堤顶滑向江边的沙滩,欢快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林夕子捡起地上别人扔下的雪球,突然砸向西宁,开始了两人间的雪仗。
    西宁扔出的雪球,很少砸中她;而她扔过来的雪球,多数都被西宁身体“拦截”中弹。在这场雪仗中,林夕子奔跑、尖叫……完完全全就是个孩子。
    游览了万寿宝塔、荆江分洪纪念碑后,林夕子说想去荆州古城上看雪,西宁怕她累着,说明天去看。
    “落雪的时候看雪才有趣,我们现在就去!”林夕子兴致正高,拉着西宁的手说。
    西宁让林夕子开车进城,在荆州宾馆安排好她的住宿后,两人从东门上了荆州古城。
    雪下得太大,站在城墙上远眺四周,除了护城河边几颗垂柳显露出模模糊糊的身影外,其他的景物都隐身在密集的雪花后面,根本看不清。
    每走一步,甬道上的积雪,在两人的踩踏下,发出“咂咂”的响声。
    在大北门,两人下了城墙,西宁指着街道两边古老的柳树,告诉林夕子,古时候,北上远去的人们,在此和亲朋好友折柳枝相赠送别。后来到三义街,西宁又给林夕子讲述了许多刘、关、张在荆州的故事。
    那些只有古代历史里、传说里才可能出现的故事,在荆州古城,遍地都是。
    雪一直下,没有变大或者变小的趋势。西宁不时用自己的围巾轻轻掸去林夕子羽绒服帽子上的积雪。
    这场雪也是近些年来荆州下得最大的一场雪,街道上到处都是欢迎这场雪的人。堆雪人,打雪仗是最普通的欢迎方式。那些在街头巷尾毫无目的缓慢行走的人,是在用最隐蔽的方式热烈欢和享受这场大雪。
    西宁带着林夕子穿行在最偏僻的街道,实现她“在古城最深的小巷里留下我的脚印”的愿望。
    ?五点不到,李浩倡的电话来了,要两人回“北岸”吃晚饭,说是大家给林夕子接风。

    林夕子把带来的礼物,一一送到每个人手里。紫琼看到那些价值不菲的海产品,觉得即使多年老友,深圳人送的礼物也不过如此——她是真把荆州这帮人当成老友了!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林夕子发现南山不在,问起了他。大家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一时语塞。楚雄连忙回答,说南山在外地接了一个工程,没在家,匆匆岔开了话题。
    “我暑假时说,我会在寒假来看雪,没想到,到荆州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么大一场雪!”林夕子说。
    “那是荆州喜欢你,特地用一场大雪欢迎你。”楚雄回答。
    大家都说林夕子运气好,来的第一天就碰到了近些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问她西宁都带她去了哪些地方。
    林夕子一一说出游玩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描述得很仔细。从她的描述时惊喜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开心。
    晚饭快吃完的时候,紫琼拍拍手说:
    “西宁吃完饭送林老师早点回宾馆休息。她开了一路长途,太累了!”
    “她哪里累了!下午我和她走路赏雪,上江堤,爬城墙,她一点都不比我慢,劲头足得很……”
    “我说她累了就累了。吃完饭你马上送她回去休息就是!”紫琼笑着挥挥手。
    西宁看着紫琼的笑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只是想让两个半年没见面的所谓“恋人”早点单独相处。
    他们不知道,他和林夕子根本不是所谓恋人!
    把车里的大包小包帮林夕子提上房间、安顿好后,西宁要离开。林夕子叫住了他:
    “西宁,先别走,陪我看看夜晚的雪吧。”
    林夕子关掉房间的灯,拉着西宁站在窗前。雪花在路灯、宾馆门前的各种灯光的照射下,显出淡淡的黄色,纷纷落下。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看着窗外。
    “西宁,你以为,我来荆州真的是为了看荆州的雪?”好一会后,林夕子指了指窗外还在飘落的雪花。
    西宁心里一惊,他知道,林夕子终于要和自己谈一谈两人间的关系了。
    “夕子,我知道……”西宁嗫嚅着。
    “你知道个什么?!我是来看你,看你的!”林夕子走到西宁面前,冲他小声喊道。林夕子继续说道,“在西藏、在西藏回湖北的路上,我一直劝自己,既然你一直仅仅把我和你的关系限定在好驴友的关系上,我也就认了。心里想:在独自一人的漫长旅途中,遇到一个有趣的驴友,心生好感,很正常。等两人分手、等旅途结束回到自己的家,慢慢就淡忘了。可是分开后,我还是想你,时间越长,思念越深。寒假一到,我就遏制不住到荆州看你的冲动。如果不是我带的毕业班要在寒假补课,我早来荆州了。”
    “夕子……”西宁小声叫了一声。
    “西宁,别打断我说话。前天开车从我爸公司院子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是早就喜欢上了你!”
    “夕子,”西宁叫了她一声,长长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你知道,我们离得那么远,各自在自己的城市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交集。没有交集,哪来的未来?如果没有未来,不如不要开始,免得以后有分别的痛苦!”
    “这是原因吗?”
    “这是原因,只要这一个原因就够了!”
    “不是!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放弃深圳的一切来荆州。”林夕子提高了声音。
    “但是我不愿意!你一个独女,抛弃父母、放弃家乡的一切来寻找爱情,这么大的牺牲,我压力太大,接受不了!”
    “那你可以到深圳啊!”
    “夕子,我不是没考虑过……”
    “什么?你考虑过?这么说,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你想到过和我继续发展。”夕子很惊喜。
    “夕子,我不是木头人!现在告诉你吧,12月份,我刚考完广州美院的研究生。如果考取了,以后我留在南方工作就没什么障碍,那时候,我们才有发展的可能……”
    “是吗?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万一我考不取呢。通知书不到手,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想法。即使考取研究生,那也仅仅是我和你继续发展的一个条件、很多条件中的一个!”
    “西宁,你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在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你先是做了一个‘林夕子和王西宁恋爱可行性报告’,然后默默践行,还不告诉我!”
    “原谅我,夕子,我只是不想让你等待甚至等待落空……那会伤害你的!”西宁说。
    “我懂……在你通知书来之前,我可以提前做你女朋友吗?”林夕子问。

    “纳木错湖的那一夜,我就想,这个躺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如果是我女友多好啊!”西宁说着,抱住了林夕子。

    林夕子双臂紧紧抱着西宁的腰,把脸紧紧贴在西宁的脖颈上。半年来,那些比窗外雪花还要密集的思念和猜想,在这一刻,都化成了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在这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在荆州这座沿江小城,一定有很多很多彼此相爱的人,此刻正和林夕子与王西宁一样,在倾诉衷肠、紧紧拥抱!

    在寒冷冬夜,能让人感到温暖的,不仅仅是灯火,更有爱情!

    在李浩倡的记忆里,童年的每一个春节,都值得自己盼望。那时候物质虽然匮乏,但是那种浓浓的年味,远非现在的能比。李浩倡发现,有些春节期间的老规矩,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像消失了很多年似的,仔细一回想,其实也就在最近十年不到的时间里。而有些新的风俗,也在这十年不到时间里冒了出来。

    大年三十上午,李浩倡和前几次一样,在手机上按下南山原来的手机号。没有例外,手机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中午十二点,“北岸”准时打烊。和员工吃完团年午饭、发完给员工的红包后,紫琼和李浩倡匆匆赶回到张居正街五号。

    安歌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对联贴好了,红灯笼也挂上了。厨房里有菜香味飘出,最明显的是腊肉煨藕汤的香味。

    傍晚,四人围坐餐桌吃团年饭。外婆常常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着三个孩子。这么多年来,这餐桌的四方,终于每一方都坐上了一个人!

    晚上,大家一起在外婆的画室看春晚。在外婆画室那张不大的沙发上,安歌和紫琼一边一个,依偎在外婆身边。李浩倡看了一会书,在沙发前放下一块坐垫,在外婆脚下坐下。外婆向前探了探身子,捧着李浩倡的头亲了亲他的头顶。

    多年来,这个家终于增添了一个家庭成员,外婆难免有些激动。

    大年初一中午十二点,“北岸”开门营业。紫琼和李浩倡以为来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多,初二开始达到高峰,没想到,开门不到两小时,客满。整个“北岸”的人忙到下午五点,才缓下来。

    傍晚的时候,李浩倡买了一大堆礼物,和紫琼赶到南山老家,看望了他的父母。

    回市里的路上,李浩倡一路无语。紫琼知道,李浩倡到南山父母家,其实是去碰南山的,虽然机会渺茫。

    初二中午,紫琼带李浩倡回娘家匆匆吃了一顿午饭,又赶回“北岸”。客人太多,而春节期间每天都有员工轮休,紫琼和李浩倡不得不顶替员工上班。

    初三下午两点的时候,李浩倡的电话响了上,原来是外婆打来的。说今天接林夕子吃晚饭,要他和紫琼早点回家。

    “那我们现在就回家,早点做饭……”李浩倡在电话里说。

    “做饭不要你操心,西宁妈妈来我们家做。把姑娘小伙子们一个不漏地叫齐才是你的事!”外婆在电话里笑着说。

    曹佩璐以为自己是今天最后一个到张居正街五号的人,等她到张居正街五号才知道,长春和楚雄还没到。

    现在,大家早把曹佩璐当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员。这不仅仅是因为李浩倡的关系,而是大家都乐意接纳她。这个小集体遇到什么活动,大家都不会忘记她,总会邀请她参加。

    最后一个到的是楚雄。从走路的姿态来看,中午应该喝了不少酒。脸色灰白、憔悴,疲态尽显。

    桌子上的菜和餐具摆的整整齐齐,很明显,大家都在等他。

    “外婆过年好!各位过年好!恭喜发财!”楚雄知道自己来迟了,一进餐厅就双手抱拳,笑着和大家打招呼。

    “过年好,过年好!”外婆接过话,说,“快坐下吃饭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楚雄对外婆不好意思一笑,坐到椅子上。楚雄坐到桌子边后,一扫疲惫之态。不时和紫琼、和田来段唇枪舌战;喝酒时还调侃一下李浩倡的酒精过敏。

    第一杯酒刚喝完,楚雄的电话响了。他接过电话,说了一大段话,然后合上手机。原来是有人邀他打麻将,他拒绝了。

    几分钟后,楚雄又接到一个电话,大声说,正在和深圳来的尊贵客人吃饭,今天的活动就不参加了!说完,还向林夕子眨眨眼。

    “林老师,楚雄今天真是给你面子,连打麻将的邀约都拒绝了,实属难得!”紫琼对林夕子说。

    “紫琼你这话说的!和别人打麻将这么庸俗的活动,怎么能和陪林老师相比?!”楚雄说完,夸张的仰起头,做傲慢状。

    满桌子的人哈哈大笑。

    席间,除了对林夕子说普通话外,大家相互之间还是说荆州方言,林夕子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好在身边有西宁及时翻译。大家说话、斗嘴时的妙语连珠,让林夕子觉得这帮人真是一帮有趣的人。从他们说话和肢体动作等自然流露出来的一切,显示出这帮人之间的感情,和西宁先前说的一样深厚。

    由于西宁要时刻给林夕子翻译大家的讲话,两人一直贴得很紧,那亲密的样子,让时不时看上他们两人一眼的李妈妈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晚饭后,大家在客厅喝茶聊天。楚雄的电话又响了。没说几句,楚雄走出客厅,进了餐厅。看来,他不想让大家听见他的通话内容。

    楚雄回到客厅,说同事、领导现在在一个地方聚会,因为工作关系,他不好不去。说完就和外婆和林夕子告别。

    大家听楚雄这么一说,再看看时间也不早了,都说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和外婆告别。

    楚雄从上衣荷包里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正准备进去,北川一把拉住了他;

    “喝成这个样子,还想开车?!”

    “没事吧……中午我不是喝了吗?开车过来也没问题!”

    “那是你不怕死,也是你运气好!你到哪里,我送你的吧!”北川拿过他的车钥匙说。

    “不用不用,那我还是打的士走吧。你、和田和长春,你们三人们到沙市,我到荆北路,方向不同,不同路,不同路……”楚雄连连摆手,摇摇晃晃向东走。看样子,他是想上荆南路去拦车。

    北川摇了摇头,招呼和田和长春上车后,开车向西,上屈原路经荆南路回沙市。

    远远地,北川看到三监狱门前的公交车站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耸着肩,在车站来回走动,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这不是楚雄吗?”北川问,然后减速。

    “是他。他不是到荆北路吗?那他怎么到街对面来打车。这边都是出城的车!”副驾座的和田说。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快速超过,奔向站台。楚雄对车挥挥手,出租车停下。

    北川的车跟上,一看,上车的人确实是楚雄。

    “他还真是出城呢!”看着出租车驶东门,长春说,“楚雄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去沙市,为什么要说去荆北路?难道他在说谎?”

    “北川,我们跟着这车,看看楚雄到底到什么地方。”和田说。

    老实说,出租车的车速恨得很快,如果北川的车技稍微差点,都不可能跟得上它。

    最后,出租车来到园林路,在红姐私房菜东边的一家餐馆前停下。北川看了看餐馆的招牌,“楚贤居”三字在射灯的直射下,红艳艳的!

    楚雄推开车门的同时,站在餐馆玻璃大门后面的迎宾小姐,连忙拉开了大门。

    楚雄几乎是跑着冲进餐馆。

    短暂的春节假期过后,公司恢复上班。

    生产设备重新开机后,总是会这里那里不时会出现小毛病。从八点上班开始到中午,杨长春带领维修班组一直在车间巡视,随时处理问题。有些问题,他亲自上去处理,一边维修,一边给手下的人讲解这么处理的理由。

    到午饭时间,他继续留在车间巡视。吩咐维修小组的成员去吃饭,吃完再来换自己。

    等杨长春到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很显然,已经过了进餐高峰,宽阔的餐厅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在进餐。

    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杨长春一看,原来是销售经理老刘。打好饭菜,杨长春坐到老刘的餐桌的对面。

    “轮换着吃饭,来迟了吧?”老刘问。

    “是啊!重新开机,设备小毛病不断,车间不能断维修人员。我只好等他们吃完再来,所以迟了一点。”长春回答说。

    “唉——合资这几年来,新项目、新生产线上马不少,花费的资金上亿,怎么就是不把我们生产洗衣粉的这条老爷生产线换掉呢?!我真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老生产线,早该淘汰了!况且,这是我们这边唯一赚钱的一条生产线啊!”老刘摇摇头。

    合资这几年来,洗衣机厂、制药厂等不少工厂加盟进来;也上了一次性餐盒生产线、纯水生产线。

    新加盟的活力28洗衣机尽管多次强调“大波轮,力气大”,也没能换得消费者的亲睐,销售形势不佳;楚星药厂号称高利润,然而成本价比市场卖价还高!

    一次性餐盒生产线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大部分达不到要求。从第一次开机到去年底,生产销售形势都不乐观。让人欣慰的是,纯水生产线生产出来的“活力28”纯净水销量不错,牢牢占据着湖北市场。

    老刘说洗衣粉是唯一赚钱的产品,显然忽略了“活力28”纯净水这个产品。

    “关于这个生产线的事,就连你们销售部门都给公司提过建议,希望他们早日换掉,可公司一直没有行动。”长春说。

    “我们下面的人,真不知道领导们是怎么想的。”老刘放下筷子,点燃一支烟。

    “新年了,要拜访客户去了吧?”杨长春转移话题问。

    “这几天恐怕还不会出去。正开会商量制定新的销售政策,今年要加大‘活力28’洗衣粉的销售力度。为了配合‘活力28’洗衣粉的销售,关于‘活力28’洗衣粉的新广告,也在制作。估计不久,各大电视台就要播放了。今年可以大干一场了!”老刘语气开始兴奋起来。

    “是该做广告了!两年多没在电视上看到‘活力28’的广告了,再不做广告,大家都忘记‘活力28’了。”杨长春说。

    “按协议,美洁时每年要为活力28品牌投入近一个亿的广告,这次重做广告,是按合同办事。据说中方这次要求德方履行合同时,态度强硬,过程很激烈。市镇府也参加了。”老刘说。

    “我还以为外资企业都是履行合同的模范企业,原来不过如此!”长春说的是真心话,他以前真没想到那么大的外国公司,履行合同也是这般艰难。如果中方不和他们争吵,他们真就会拖着不履行合同。

    “人家一心生产自己的‘巧手’厨房洗洁产品,才不关心我们的‘活力28’呢!”老刘掸了一下手里的烟灰,说,“不管怎么样,有广告投放就好!”

    三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杨长春一家围坐在客厅吃晚饭。转播完央视“新闻联播”的湖北电视台,突然传出“活力依旧,相伴左右“的声音。全家人几乎同时一起抬头,把目光集中到电视电视屏幕上。

    活力28的广告,在电视里消失得太久了!这突然一出现,让大家错愕不已,惊喜不已。

    杨长春看到父亲放下筷子,开始摸口袋,他连忙拿起茶几上的香烟,递给父亲一支,点燃;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支。

    杨长春妻子看到,刚刚还在饭桌上聊天的父子俩,现在不说话了默默地抽烟,眼睛盯着电视,目不转睛。

    四月中旬的一个周五的下午,李浩倡接到杨长春打来的电话,说公司每年春季都会邀请外面的球队到公司比赛,看看这周六也就是明天能不能带一支球队来玩玩。

    接完电话,李浩倡打通了北川和“跛哥”的电话,两人定好了第二天参赛要带去的人数。

    李浩倡打电话给楚雄的时候,他正在开车,在电话里,他说今天一定早点回家睡觉,为明天的比赛养精蓄锐。

    沙市日化早班下班时间在下午四点,比赛在下午四点半开始。

    上半场前十多分钟,两队都在试探,没有怎么猛攻。

    在试探中,北川跑到李浩倡面前,低声对他说,“楚雄是怎么回事,原来的速度和跑不死的劲头都到哪里去了?你看他,完全不是那回事!”

    “是啊,我也看出来了。你和几个后卫说说,多协助楚雄防守。”

    对方也看出了后卫线上楚雄这个薄弱环节。持续猛攻楚雄把守的左边路。

    每一次精彩的进攻和漂亮的防守,都能获得场边观众的喝彩。这些观众里,会踢球的不少;那些尖叫的女球迷里,也有会踢球的。老实说,有一帮懂球的观众看球,对球员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奖励。这种奖励会让球员更投入、更兴奋,更爱在球场上表演。

    日化公司还有几个老队员认识浩倡,他们在场上要求其他队员把浩倡盯紧一点。

    对方的一个中场球员在右路传了一个球,这个球打的就是楚雄的身后。对方前锋速度一般,要是往常,楚雄转身加速肯定先拿到这个球,可今天,对方前锋先拿上了球,单刀面对守门员,打远角得手。

    在场边观众的喝彩声中,李浩倡和简北川边向中圈走边对楚雄的龟速热潮冷风。楚雄没有辩白,苦笑着摇头。

    不久,李浩倡反越位成功,面对守门员,一个假动作骗倒他,打空门得手。

    下半场,对方利用楚雄一次助攻后留下的空档,再进一球。终场前,李浩倡在对方禁区内的一个倒钩射门把比分扳平。

    这个倒钩赢得了观众的喝彩,场边的那些女球迷的尖叫尤其响亮!

    后来,日化队又进两球,联队却再也组织不起有威胁的进攻。

    终场哨一响,楚雄就倒在禁区。他摇着手对走进的李浩倡说别打扰他,让他先躺会。

    大家在场边喝水闲聊,说到失球的直接原因,都说到了今天楚雄的状态。

    “楚雄打左后卫,身体条件和意识原来一直都是拔尖的,没想到,今天他打得稀烂。”跛哥摇头苦笑着说,“最近这两年,他速度跑不起来,卡位也卡不住。说到底,还是身体不行了。”

    “应该是熬夜了,”跛哥带来的一个队员说,“昨夜我十二点多接到‘楚贤居’的电话,给他们送烟,在大厅碰到雄哥,看样子他也是刚刚到,我和他打招呼,他问我半夜在忙什么,我说来送烟;我问他来‘楚贤居’做什么,他说有朋友在这里聚会,过来来陪陪。”

    “怪不得!这一陪,谁知道陪到什么时候!”北川说。

    闲聊一会后,楚雄也过来了,大家纷纷起身收拾衣物,准备离开。

    楚雄把李浩倡和北川送到“北岸”门口,并没下车,说是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北川和李浩倡见他这样说,连忙挥手让他快走。两人站在路旁的树下抽烟,又聊到楚雄的今天的状态,李浩倡说,从九七年开始,几乎每次聚会、踢球,楚雄出现在大家面前的都是一张苍白憔悴、睡眼惺忪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前一天夜里没睡好。

    后来,李浩倡问北川;

    “你觉得他是有事熬夜熬的,还是他单纯地患上了失眠症?”

    北川忍不住笑了,说,“正月十五在卡座一号,他不是和我们聊着聊着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吗?最后,鼾声大作,搞得相邻两个卡座的客人到吧台提意见。失眠的人,哪里会这样容易入睡、睡得鼾声大作的?!他呀,一定是前夜有事熬夜熬的!”

    两人笑着走进“北岸”。

    “那他熬夜到底在做什么呢?”

    “等有合适的机会,我来问问他!”北川说。

    上半年六个月,李浩倡最喜欢的,还是家乡江汉平原的四、五两个月。现在,整个江汉平原早沉浸在四月的温暖里。李浩倡和鲜于紫琼没有放过这些温暖的夜晚,几乎每一夜,回到家里,不论是晚十点还是凌晨两点,关上门,他们两人会立刻去拥抱对方。

    第二天上午,两人走着去上班。一直紧挨着李浩倡走着紫琼,突然扯了扯他的衬衣下摆,说要告诉他一件事。两人站定。李浩倡低下头,紫琼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起昨夜亲热的一个细节。

    说的过程中,紫琼紧紧地握着浩倡的手。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看到那些紧紧挨在一起、边走边说悄悄话不时相视而笑的男女,李浩倡知道,那一定是和那个上午的自己与紫琼一样,回忆着只有两人经历的幸福!

    如往年一样,全城的法国梧桐叶子,在整整一个四月的温暖空气拥抱和阳光的照射下,完全绽放了。这些法国梧桐,把一条条路装扮成一条条绿色的隧道。

    今天是五·一日劳动节。李浩倡和紫琼走在绿荫匝地的江汉北路,去航空路买菜。前天夜里,紫琼妈妈打电话,说邀上外婆、安歌三家人一起吃个饭。紫琼当时回答说,那就安排到红姐私房菜吧。可丈母娘在电话里拒绝了:

    “你做顿饭,大家中午一起在你家里聚聚吧。”

    由于开店,很多菜都是在航空路购买,所以很多老板都认识紫琼和李浩倡。紫琼和老板们打招呼,先是问候,接着报出要买的菜名和斤两,然后询问近段时间的生意,再聊几句闲话。

    闲话说完,菜也被老板装好。

    李浩倡也和老板们打招呼,也闲聊,可是总是没有紫琼那般自然、流畅与亲切。

    在“北岸”的经营中,关于营销的好点子,大部分是紫琼想出来和具体操办的。

    自从“北岸”营业以来,除了自己想休息或者有事外出,紫琼几乎每天都到“北岸”。所谓的有事外出,其实是和人逛街、喝茶、聚餐和打打麻将。

    参加聚会的人,身份各异,行业不同

    开始,李浩倡硬着头皮参加了紫琼的几次外出活动,由于绝大部分人李浩倡都不认识,又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还不会打麻将,所以,慢慢地减少了参加聚会的次数,最后退出了活动。

    可李浩倡发现,慢慢地,那些参加聚会的人,打麻将都来到了“北岸”的棋牌室;喝茶聊天都坐到了“北岸”的卡座。李浩倡还发现,这些人带来的朋友,也慢慢成了“北岸”的熟客。

    原来紫琼的外出目的在这里。

    没有一句类似“多多关照”的话,在吃饭喝茶逛街中,不经意间把自己的意图传达出去,这个过程自然而亲切。李浩倡有时候看着在吧台和领班聊天的紫琼,心生感慨:有些能力,或许是天生的吧。

    十点左右,紫琼爸妈到了。李浩倡给两人泡茶,然后给丈人点燃一支烟,陪他们聊了一会天后,继续进厨房给紫琼打下手。

    丈母娘看到客厅东南角摆着的画架,走进厨房问李浩倡,靠这个能不能挣钱。李浩倡嘿嘿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紫琼从厨房走出来说:

    “姆妈你只知道钱钱钱!人家李浩倡画的油画,都得了两次全国青年油画大赛的金奖了,你说能不能挣钱?还有,荆州最大的美术补习学校‘楚才’哪年不是求他去当辅导老师,工资随他定,不要工资的话,直接给股份百分之三十。你说能不能挣钱?他要靠这个挣钱,分分钟哦!还有,如果哪天李浩倡的水平达到外婆的水平,那随便一张画是你十年的工资不止哦!嗨,不说了,简直侮辱艺术!”

    说完,紫琼觉得可能说得过火了,嗨嗨一笑。

    “闺女,别和你妈妈说这些。她根本就不懂,浩倡绝对是会挣钱的艺术家。”坐在沙发上的丈人也过来帮腔。

    就李浩倡自身的能力和外婆以后留给他的,自己闺女这辈子应该最少衣食无忧。再看两个孩子在厨房忙碌的样子,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浓浓的爱意。

    紫琼妈妈想:小夫妻相亲相爱,有这个就够了。

    “好好好,就你们父女俩懂,我不懂。我侮辱艺术。”紫琼妈妈一笑而过,一点也不生气。

    李浩倡抱起外婆上楼的一瞬间,觉得她又比一月份轻了许多。

    “外婆,你比上次到我家轻了好多。”

    “那当然啊,那时候是一月份,穿得多。现在穿得少嘛。别担心,千金难买老来瘦。”外婆说。

    进了家门,打过招呼,安歌走进厨房,给紫琼打下手;外婆则坐在沙发上和丈人、丈母娘聊天。

    外婆看到客厅撑着的画架,走过去观看。李浩倡也走过去,挨着外婆,询问她对这幅还没画完的作品的看法。

    这是一幅关于秋天长湖附近田野的风景画。外婆看了一会,说不错。只是提醒他注意,秋天长湖天空的颜色。

    看完画,外婆回沙发上继续和丈人和丈母娘聊天。李浩倡则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紫琼和安歌在厨房忙碌。

    两人聊天的声音小而绵密,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安歌在砧板上切一块姜,刀在砧板上发出密集的嘚嘚声。紫琼把一箩青菜倒进油锅里,锅里发出“刺啦”一阵巨响。灶台一边的电饭煲冒着蒸汽,从蒸汽的冒出来的样子看,水分正在被收干,米饭即将煮熟。

    最后一个炒菜也装盘了,紫琼把炒锅放下。电子打火灶的另一个炉头上,坐着一个陶瓷的炖钵。炖钵正奋力“咕哒咕哒”地冒着蒸汽,似乎要掀翻钵盖。钵盖在蒸汽的冲击下,不停地在钵口跳动,拍打着钵口,发出“叮叮叮”的响声。这响声绵密、急促而清脆。在蒸汽地冲击下,钵口四周不固定地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溅出星星点点的汤汁。

    钵盖撞击钵口的声音和炖钵里汤汁翻滚的咕哒声组成的二重奏,虽然节奏单调,却特别能激起人的食欲。即使站在厨房门口,李浩倡也恨不得走进厨房,伸出调羹,舀一点汤出来尝尝。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只要看到厨房里有人忙碌,只要看到厨房里有热气从锅里冒出、特别是有蒸汽从炖钵里喷出,他都会心生温暖。

    窗外的阳光,照在灶台的南边边沿,厨房里明亮异常。

    结婚以来,这是李浩倡第二次见识紫琼做饭的功夫。第一次做饭,是结婚后的第十天,丈人和丈母娘来看望新婚小夫妻,紫琼在家里做了一顿饭。紫琼做饭忙而不乱,在做饭的过程中,厨房也保持得很整洁,不像有些人,做个饭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她做饭的速度快不说,主要是做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

    今天的菜更不用说,特别这道是粤式母鸡汤,在砂锅里飘出来的香味,深深地挑逗着整个屋子里所有成员的食欲!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客厅南边阳台的地砖上,被光洁地砖反射出来的阳光,照得客厅一片明亮。

    在这个明亮的客厅里,两家人第一次坐到自己家里,一起吃一顿地地道道的家宴。

    吃饭过程中,岳丈和外婆都喝了不少酒。紫琼爸爸不时用温柔的眼光盯一会自己的女儿,满脸爱意与骄傲。

    下午送别的时候,已经走到街道法国梧桐树下的丈母娘突然折回来,走到紫琼面前,抓住她的手说:

    “我看了看,你们家里不怎么做饭吧?姑娘,在家里多做做饭!一个家,没烟火气,是不行的……”

    “我晓得,你不操心!”紫琼敷衍地打断了她。

    为了缓解尴尬,李浩倡连忙拉起丈母娘的手,一边向街上走一边说:“姆妈,紫琼今天做饭累了,说话声相不好,别理她!我们开的就是餐厅,一般都是在店里吃,在家里做饭确实少。以后尽量在家做饭吃……”

    丈母娘离开的脚步,比刚刚转过来时缓慢了很多,头也低了下去,从后面看,身形陡然矮了几分。

    李浩倡招呼外婆、安歌、丈母娘和丈人上车,送他们回家。

    多年后,李浩倡才知道,紫琼有时突然对自己母亲冷言冷语甚至发火的原因。

    学生们的专业课考完后,西宁本学期的教学任务也到此为止。除了到办公室坐坐外,他感觉到有点无所事事。

    现在好不容易有点时间,怎么可能这样荒废呢?他想到了外出写生。

    毕竟不是寒暑假,不能走太远,还是在附近转转。洪湖的湖景,宜昌的山色,从高中时代起,画了不知多少次了,能换个地方最好。换哪里呢,还是找李浩倡问问,这家伙跑得地方多。

    放学后,到“北岸”找李浩倡,领班告诉他,老板两夫妻出去了,到哪里却不知道。

    打李浩倡电话,接电话的却是紫琼。原来紫琼在沙市体育场看李浩倡跛哥组队和别人踢球。

    等比赛结束,西宁和李浩倡在球场边说起了外出写生的事,哪知道李浩倡一听说:

    “怎么不早说?这好的季节,我也想出去转转,一起去!至于地方嘛……去洈水水库吧,那里有山有水,景色相当不错!”

    “听说过洈水水库,都说景色不错,只是到现在也没去过。”西宁说。

    “我们明天上午出发,中午就能到达水库。到了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你店里不忙,你能出去?”西宁故意逗李浩倡。

    “现在是店里进餐高峰,两个老板却一个踢球一个看踢球,你说他们能忙到哪里去?!店里再怎么忙,也忙不到老板头上啊。”

    晚上,紫琼流露出要和李浩倡一起去洈水水库的意思,李浩倡拒绝了。出去要住在水库边的农家,还是不方便的。

    第二天,两人到达洈水水库大坝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

    这洈水水库属亚洲著名的人工淡水湖,洈水大坝全长接近九千米,亚洲第一大人工型土坝。

    停车远眺,湖水浩淼碧澄,水天一色。众多绿色的湖心岛在水中崛起,群峰毗连,层峦叠嶂,山水相依,湖光山色尽在水库。

    西宁拿出相机,连续拍了好一会。

    两人继续沿大坝继续向前。大坝两边的树逐渐密集起来,有时候树荫几乎完全遮盖住路面,这时候空气变得凉爽。有时候,大坝两边的树很稀疏甚至一棵树也没有,空气又燥热起来。



    毕竟,季节已是五月中旬。
    李浩倡在水库边找到原来在这里写生认识的一户人家,先安顿好。下午带着西宁,划船去水库游玩。
    曾经的山头,在水库里,成了一个个岛。有些比较大的岛上,又有自己的湖泊。湖中有岛,岛上有湖着实让西宁意想不到。
    船从有些岛边划过的时候,偶尔会从岛上树林里冲出一两只土狗,冲着小船叫几声,看看船上的人并没有上岸的意思,也不多叫。透过它们身后的树林,隐隐约约会看到岛上民居浅灰色的砖墙或者屋顶黑色的筒瓦。
    水库里不时有快艇驶过,满载着欢声笑语的游客。
    和前些年相比,现在的水库,少了些古朴与恬静,多了些时髦和喧闹。

    接下来的十来天,两人都画了很多幅画。
    西宁在大坝上选了一处地方,尽可能画了一幅接近水库全貌的油画。在他那幅画里,众多树木葱郁的绿岛,静卧在蔚蓝的水面。画面辽阔深远,大气磅礴。这幅画是西宁在洈水写生期间,最满意的一幅画。
    李浩倡有幅油画,画的是岛上的森林的一角。在这幅画里,高大的刺杉树直指天空,树的后面隐约露出青砖黑瓦的民居,几蓬野蔷薇粉的、白的花儿,正怒放在粗壮刺杉的脚下。远处树枝的缝隙里,漏下一束阳光,整个画面明亮而生机勃勃!这幅画也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幅画!画完的那天,西宁直呼这幅画有希金斯的风格。
    在所有植物里,高大的乔木永远是李浩倡的最爱!
    本来说好下午回荆州的,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西宁却说还想去岛上画些树林和民居的速写,为以后的创作留些素材。
    李浩倡根本没带绘画工具,在树林里转了转,回到西宁身边,靠一棵树坐下,抽烟发呆。不一会,睡意来袭,李浩倡闭上眼睛。
    远处的湖面上,不时传来快艇的轰鸣声,岛上的树林深处,有布谷鸟在鸣叫。在这个寂静炎热的午后,布谷鸟高亢的叫声,反衬得小岛更加寂静。
    朦朦胧胧中,李浩倡听到手机来电铃声。还没等自己摸到口袋里的手机,却听到了西宁说话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西宁正满脸笑容对着手机说话,笑容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温柔。见李浩倡看着自己,西宁冲李浩倡一笑,然后转过身去。
    看西宁讲电话的样子,李浩倡猜测,他应该是在和林夕子通话。这十来天里,林夕子给西宁打了不少电话。
    接完电话,西宁告诉李浩倡,电话是林夕子打来的。说她来荆州两次,都受到大家盛情款待。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也邀请大家暑假去深圳度假。
    “邀请你是真!我们是顺带吧?”李浩倡故意逗西宁。
    “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人家在电话里说了,早邀请,就是为了大家早点调休,到时候有时间一起去!夕子是真喜欢我们这帮人……”
    “看看,看看!知道你会急,逗你的!我知道林夕子是真心实意地邀请我们过去。这事,回去再告诉他们几个吧。不过我敢肯定,除了我和紫琼,他们几个去的可能性很小。”李浩倡说。
    “也是,除了春节,都没假期。”西宁低声嘟嚷了一句。
    聊完,西宁打开速写本继续画画。李浩倡百无聊赖,划船到离小岛几百米的湖面去游泳。
    游累了,李浩倡才上船。本想坐在船头来个日光浴的,可洈水五月下旬的阳光太强烈,他只好划船上岛。
    刚上岸,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李浩倡掏出一看,是紫琼打来的。出来这些天,紫琼每天都会打来电话,有时一天一个,有时一天几个。无非是问李浩倡吃了没,吃的什么,睡得好不好?等李浩倡回答完自己的情况,然后紫琼会和他说说“北岸”当天的营业情况。
    “李浩倡,你和紫琼每天都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几个电话,你们都聊些什么?”
    西宁看看远处,再看着速写本,一边挥动着铅笔一边问李浩倡。
    “聊什么?无非是她问我吃饭没有、吃的什么、今天店里营业情况。还有,前几天去看外婆了,老人家问我哪天回家……我告诉她的,无非是今天到哪里,都画了些什么等等。哦,还有,我叮嘱她,我不在家,没人陪她上下班,晚上早点下班回家。这话我每天都在电话里提醒她一次。”
    每次通话就是这些,李浩倡一下全说了出来。
    “结婚前,你们电话打得有这么频繁吗?”
    “结婚前分两个阶段吧。我和她都觉得对方对自己有点好感的那个阶段,好多天才通一个电话;确定恋爱关系后,通话就频繁多了,每天几个电话。”
    “结婚前你们又聊些什么?”西宁问完话,掏出烟盒。
    李浩倡接过西宁递过来的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眯着眼睛,像似陷入回忆,说:
    “原来在一起聊天吧,说的最多的还是我们在高中时的往事。她在深圳的十年,我在荆州七年、船上的三年的经历也是我们常聊的话题。
    “那时候看了什么书什么影视作品、对哪本书和影视作品的看法,也是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之一。当然,对上次约会的回忆,也是很甜蜜的!”
    说到这里,李浩倡停下不说了,对西宁一笑。
    “那是你们两人的隐私,我可没要你说。”西宁也笑了。
    “用得着说吗?你不回忆和林夕子在西藏的时光?林夕子不回忆你在春节陪伴她的那些天?”
    “这个确实不用说。但是,我和林夕子与你们两个那时候还是不同……”
    “好吧好吧,不同不同……”李浩倡摆着手,一副完全不想争辩的神态。

    在西宁的记忆里,家乡的六月,是一个令人压抑的季节。没完没了的梅雨限制了人们的户外活动,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憋得人浑身难受;十天甚至半月见不到一丝阳光,让人情绪低落、萎靡不振。
    在一个和所有梅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上午,西宁点燃一支烟,走出办公室,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来回地踱步。
    从他踱步的速度来看,完全没有那种悠闲甚至无所事事的样子;如果不是来回折返,简直就是快走赶路。
    刚刚,他收到了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入取通知书。虽然在此之前,他估算自己的分数,觉得考上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面对真真切切放到自己办公桌上的通知书,他还是有点激动。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通知书,然后收起,把它锁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走出办公室,到走廊里踱步!这踱步,只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激动。
    他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了李浩倡,李浩倡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肯定能考取,没事到“北岸”坐坐,让我也看看研究生入取通知书是个什么样。
    西宁笑着说,晚上放学,我带过来你看看。
    参加工作后,西宁一直没有放松考研学习。后来,遇见桑泓,只好把考研时间往后推了,为的是等桑泓毕业参加工作,不至于因为自己去读研,让桑泓读大学经济上失去资助、她的家庭失去自己的照顾。
    那时候,自己心仪的学校是中央美术学院。去年十月重新报名参加研究生考试,西宁并没有报考中央美院,而是报考了广州美术学院。当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改变。
    考试回来后,有次在“北岸”,李浩倡和他聊起研究生考试情况,说到他改变报考学校的事,李浩倡说:
    桑泓离开你后,你在西藏认识了林夕子。因为桑泓给你的伤害太大、你一时还不想和其他任何一个异性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是,林夕子喜欢你是真心实意的,她的坚持其实早就打动了你,你最迟在研究生报考时就接受了她。因为你拒读中央美院研究生而考广美研究生,那就是你潜意识想接近林夕子,想和她继续发展。
    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吧,告诉林夕子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吧!
    正因为有这次谈话,春节前,西宁在荆州宾馆才提前告诉了林夕子他报考广美研究生的事以及自己心里的想法。
    现在,应该立刻告诉她自己收到通知书的事。西宁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拨打林夕子的手机号。
    “是不是告诉我,收到通知书了?”林夕子在手机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的?还真是收到通知书了,刚刚收到的!”
    “我就知道你能考取!我就知道你能考取!现在要上课了,等我下课了再打给你,等我电话!”手机里林夕子的声音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中午,林夕子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两人说了很多,也为两人的以后做了一些计划。最后她说,既然大家都没时间到深圳去度假,等学生参加完高考、忙完学生和自己的事,她就来荆州玩段时间,然后在八月底陪西宁到广州去上学。

    从六月下旬开始,长江的洪峰一次比一次来的迅猛,水位一次比一次高。沙市警戒水位,多次、长时间超过大洪水泛滥的一九五四年。看样子,今年汛情不同往年。
    高考结束后,林夕子每天都来电话,计算着还有几天忙完到荆州来见西宁。西宁其实很想告诉她荆州的汛情,要她别来。但是又想,也许不几天长江水位就会回落,危险的形势就会缓解。从记事起,每年防汛抗洪都发生在六、七、八这三个月,紧张几个月,最后都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西宁想坚持呆在家乡,看到长江洪水的威胁完全解除,但是学校即将开学,他不得不走了。
    八月三十日早晨,大家到长途车站送别南去的西宁。这场景让李浩倡回想起十多年前,在这个车站送别紫琼的情景。
    大家都知道,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爱好、理想还是爱情,西宁考上研究生离开荆州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这一出去,也就意味着他再回荆州工作、定居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即使偶尔回来,也是个客人。因此一种高兴又忧伤的气氛笼罩着这几个人。
    候车的时候,西宁、楚雄、长春和北川坐在一排椅子上抽烟,李浩倡在这几个人面前的走道上来回踱步。大家都不说话,像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和田和紫琼帮西宁整理了一会背包后,又出去买回一些吃的和饮料放进他的包里。
    时间到了,西宁背起硕大的背包,不时回头和大家挥手,走向车站北边的停车场……
    多年后,李浩倡回想起那些永远离开荆州的读书社成员,自己送别的人,只有两人,紫琼和王西宁。
    其他那些离开荆州人,要么自己欠他们一个送别,要么他们欠自己一个告别!

    八月三十一日,长江第八次洪峰过境荆州。九月二日,长江水位全面回落。国家防总预测,长江流域再无洪峰形成的条件,洪水肆虐的日子结束。
    九月二号夜晚,李浩倡接到西宁打来的电话,说他在电视上看到了长江水位下降以及国家防总关于长江洪水的预测。
    “你看到这个消息了吗?”西宁在手机那边问。
    “看到了,新闻里刚播了。”
    “洪水过去了——!”李浩倡清晰地听到,在手机的另一端,西宁呼出一口长气。
    九月二十二日,是抗洪官兵撤离荆州的日子。荆州的大街小巷挂满了送别的标语和过街条幅。北京路、江津路是撤离大军军车必经的两条主干道,这两条道路两旁的人行道上,早挤满了欢送士兵的市民。
    从八点开始,北京路和江津路陷入沸腾之中。锣鼓声,欢呼声,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市民们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叫喊着把一包包一箱箱食品和饮料送到军车车厢边,恳请战士们收下。士兵们坚辞不受,市民们只好眼含热泪,把手里的东西扔进车厢就跑开。
    后来,行车道到处都是送东西的市民,军车只好在街上慢慢挪动。
    后来,只要荆州人民谈及军民鱼水情,都会说到“98抗洪”和这次送别。
    抗洪大军的撤离,标志着漫长且危险汛期彻底远去。三个多月后的荆州市,回归正常生活。
    周四晚上,安歌来电话,说外婆最近念叨你们两人好几次了,明天回来一起吃个晚饭吧。放下手机,李浩倡仔细想了想了,确实有三周多没回张居正街五号了。
    周五晚饭后,李浩倡和紫琼陪着外婆外出散步。三人边走边聊,来到了荆中路。
    走到“聚珍园”,外婆说进去坐坐。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后,外婆说回家吧。三人刚出门,碰到了楚雄。看样子,楚雄正往家里走。
    楚雄忙和三人打招呼。四人聊了几句,外婆说,你们哥俩聊吧,我和紫琼先回家。
    老实说,楚雄气色不错,没前几次见面的疲态。
    “有些日子没见了吧?”楚雄问。
    “我想想……六月西宁来通知书,我们聚了一回,今天是第二次见到你。三个月没见了。”
    “有这么长时间没见了?”楚雄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会接着说,“还真有这么长时间呢!吃了吗?我们到拥军路坐坐,那里的长湖鸭做得不错。”
    去拥军路的过程中,楚雄拨了个电话,说:加班是加完了,路上碰上浩倡了,一块在外面吃饭,稍微晚一点回来。孩子要是想睡,你先陪他睡下,我最迟两小时后到家。
    这么多年来,李浩倡第一次见楚雄给家里打电话,汇报自己下班后的活动。尤其是最后那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妻管严”男人在向老婆保证,在规定的时间前一定回家!
    两人聊到了南山,说得最多的,还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到一九九零年五月,长春、李浩倡和他自己三人在荆州那些年的事。他说的有些事,李浩倡都有点模糊了。
    酒喝得也不多。到最后吃完,楚雄也只是喝了两瓶啤酒。
    两人走到拥军路和荆中路交叉口,准备分手回家。荆中路上已是灯火通明;街道两边大楼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明灭闪烁,更是让荆中路流光溢彩。
    楚雄盯着霓虹灯闪烁的“城中城”大厦看了一会,突然说:
    “李浩倡,去‘城中城’给我买个包吧,最近我要出趟差!”
    “你先前没出过差、没有包?”
    “有包啊,今天就是要你买一个!有次我说很喜欢看外婆的一幅画,她老人家立即送给了我。现在要你给我买个包,居然哼哼唧唧。你是不是外婆的孩子,怎么她老人家的豪爽大气,一点也没遗传到你身上……”
    “好好好,去买,去买!”李浩倡笑了。
    原以为,楚雄要买个商务人士出差用的那样的大皮包,结果,等到买包的时候,他拉着李浩倡离开专卖柜台,去普通柜台买了个没有任何标志的普通挎包,只是容量大一点。价格也就一百多块钱。
    两人走出大楼,楚雄站在人行道上,抬头仰望大楼,说:
    “唉,要是南山还在这里多好!刚刚喝酒肯定会叫上他。你不喝酒,和你吃饭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和南山一起吃饭有乐趣。”
    “记得你好像不止一次地说过,和南山一起吃饭也没意思啊!说每次一起喝酒,他都怕你喝多,总是摁着你,喝得不尽兴。”
    “嘿嘿嘿……”楚雄笑了,顿了顿接着说,“星期天,喊上长春和北川,到‘红姐’大排档去吃个宵夜吧。”
    “那你联系他们吧!”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李浩倡说。
    这么多年来,这是楚雄第一次提前几天定好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虽然换了老板,但招牌没换、招牌菜没换这么多年来一直食客盈门的夜宵门店,除了“红姐”大排档,江汉北路找不出第二家。
    三人选了一张店外的台位坐下,边点菜边等北川。菜还没点完,楚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收到一条短信。点完菜,楚雄掏出手机一看,念道:
    “队里有行动,来不了。”
    其他两人一听,摇摇头笑了。这么多年,大家早习惯了。看来,今天这个行动还不是特别紧急,他还来得及给楚雄发条短信。
    在楚雄读北川短信的时候,从路南来了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每个人都穿着汗湿了的球衣,其中有几个手里拿着足球。
    他们涌到“红姐”门前,选了最大的一张台位坐下来。他们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足球赛里,七嘴八舌、大声地复盘着这场球赛。
    “红姐”大排档立刻喧闹起来。
    “十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子吧?”楚雄说。
    “吵吵闹闹的样子差不多。”长春说“不过我们那时,球没他们这么多,球衣也没他们这么整齐。有的人,比如我,根本就没一套正儿八经的足球服。”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那样。”
    三个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起过去的事情。楚雄本来话多,喝点酒后更是滔滔不绝。
    那时候,几乎什么事都能和踢球联系起来。逗女孩子喜欢,是因为球踢;和人打架,也是因为球踢。
    有次,楚雄、长春和李浩倡三人,在球场上和人干了一架。原因是李浩倡人帅球踢得好,逗场下女孩子喜欢。对方几个哥们吃醋,处处为难他,在球场上小动作不断,最后引发冲突。
    虽然那次大胜而归,但是楚雄显得并不开心。
    “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不开心吗?”说起往事,楚雄喝了一口啤酒问。
    “为什么?”长春问。
    “如果南山、北川和西宁都在家,六人一起去,估计对方看看人数就会撤退,哪里还敢动手?可他们上大学去了……”
    “哈哈,觉得被抛弃了?”李浩倡问。
    “也不至于是那个意思。总觉得吧,曾经热热闹闹的一帮人,一部分出去读书,一部分留在家里,弄得七零八落的,有点伤感。”楚雄说。
    没想到楚雄当时有那样的想法。本来想笑话几句他多愁善感的李浩倡,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感情,不能被调侃。
    “当时啊,我还有种感觉……”楚雄接着说。
    “什么感觉?”长春问。
    “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哈哈哈……”可能感觉自己说得有点过头,楚雄想用一阵大笑来掩饰自己夸张的遣词造句。
    长春拍了拍楚雄的肩膀,没说什么,用力点了点头。
    暮色四起,大排档门前的灯亮了,路灯也亮了。
    食客们围桌而坐,划拳说话,吵闹而响亮;碰杯声、开瓶声和喝完一杯啤酒后长长的哈气声,时时响起。
    如果在这样的季节,大排档上有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裸露着上身满头大汗地和同桌的朋友划拳,那更是大排档的经典场景。
    看着周围的食客,看着对面的学生,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李浩倡觉得这一切多么熟悉!这些场景,和十几年前一样。那群学生,简直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和楚雄他们几个。
    楚雄放下酒杯,点燃一支烟,指着面前的那桌年轻人缓缓地说:
    “看看,他们多幸福啊,无忧无虑。现在,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我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十年前的我们;那多年后,路过这条街,如果这些大排档还在,坐在大排档门前,端起一杯啤酒,我应该也会回想起此时的我们三个人吧!”
    今天的楚雄感性得有点反常。他的话语里,有一丝浅浅的伤感。
    在酒桌上,安慰一个伤感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他喝酒。
    “嘭”的一声,李浩倡打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半瓶。
    “不瞎搞!一杯啤酒就倒的人,还是不要喝了!”楚雄伸手想来抢李浩倡手里的酒瓶,李浩倡稍微一转身,躲过。其实,这时候的李浩倡,有点晕晕乎乎了。
    李浩倡想开第二瓶啤酒的时候,楚雄一把抓住他左手手腕。这一抓,生疼生疼,疼得李浩倡咧开嘴吸了一口凉气。
    楚雄夺下他手里的酒瓶。
    李浩倡那天最后的记忆,是楚雄和长春搀扶着自己,走在一医门诊大楼的大厅里。脚下光亮的水磨石反射着头顶的灯光,摇晃着,让人目眩。

    九月三十号上午,李浩倡和紫琼到达深圳。他们这次来深圳,既是接受林夕子的邀请来此玩几天,也是来看看汪老。在李浩倡的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他想在深圳寻找寻找南山,哪怕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人下车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汪老住处而去。
    见到汪老,李浩倡把自己和外婆带给他的礼物,交给了老人家。老人家笑着收下礼物,转身给外婆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表示了自己的谢意。
    中午吃饭,李浩倡和汪老聊起了南山。他问汪老,有没有见到过南山。
    “我听说有人在深圳看见过他,但是我从没见到过他,他也没来找过我……”汪老说话的时候,端着碗,没有抬头。
    一个快八十岁的长辈,在一个晚辈面前撒谎,这让汪老很不自在。南山觉得自己现在活得艰苦而狼狈,不想让自己的同学见到,他也能理解,所以只好替他撒谎。
    “那他会在哪里呢?”李浩倡又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过几天到大芬村去看看!据说那里画家云集,艺术家们都喜欢呆在那里。”紫琼说。
    “他想见你们,自会出现在你们眼前;不想见你们,你们找也白找!”汪老说。
    “不,我还是想在深圳找到他!我只想看看,他在深圳过得好不好。”

    晚饭后和汪老分手,刚刚到宾馆,李浩倡的电话响了,接通一听,原来是西宁。
    “你们是不是到深圳了?”
    “是啊,上午到的。从汪老家里出来,到宾馆了……”
    “能不能陪我去见见两个人?能的话,我和夕子开车过来接你们。”
    “哈哈,第一次见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吧?”
    “是啊,第一次,有点紧张,需要人壮胆。”西宁在电话里恳求。电话里,还传来夕子压抑不住的笑声。
    “你个傻子,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外人参加。外人在,会分散你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对你深情注视的目光;还有,这样的场合,两位长辈可能会问些私密问题,比如你小时候尿过几次床,我和紫琼听见了不好吧……”
    贴着电话偷听的紫琼忍不住爆笑起来。
    “你们两口子,见死不救就算了,还在那里幸灾乐祸.”
    “不多说了,自己面对吧!还是听夕子的安排,我们明天中午见。”

    第二天的午餐,属于家宴。地点在靠海不远的一栋别墅里。夕子的爸爸做建筑后,在祖屋宅基上新建了现在这栋房子。
    夕子妈妈一见紫琼和李浩倡,就拉着紫琼的手,感谢荆州朋友几次对夕子的款待。打量着两人,直夸两人“靓仔靓女,好般配。”
    夕子爸爸身上企业家的形象很明显,但神态儒雅。毕竟他担任过多年的乡村中学校长,那份老师的气质,难以磨灭。
    吃饭的过程中,李浩倡看到,夕子妈妈不时看上西宁几眼,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
    席间,西宁、李浩倡和夕子爸爸说话不多,紫琼一直和夕子爸爸谈着他从事的建筑行业。
    “其实啊,我叫夕子回来,主要是想转行。我带她去弄个新公司。新公司弄成功了,她再跟我几年,以后新旧公司都交给她。她原来一直不肯帮忙,今年终于想通了!”夕子爸爸笑了。
    “夕子这么孝顺,不会让你一直这么劳累下去的,她现在不是接手了嘛;她有能力,又有您带着,以后您的公司只会越来越红火。”接着,紫琼接着问,“林伯伯你准备转到哪一行?”
    夕子爸爸和紫琼谈起了她的判断:房子商品化是大势所趋,国家不会再有什么福利房了。农村先不说,以后城市每家每户都要买房;而买房子可不是买一个电冰箱、电视什么的家电,一套房子那得花完全家的积蓄甚至还要借贷才能买到手。这个市场以后得有多大啊!还有,利润也远远不是现在传统行业能比得了的。
    紫琼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手里的筷子都停下了。
    在谈话过程中,林夕子爸爸留意着紫琼。这女孩子说话,速度不紧不慢,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亲切。让人愿意听下去,听起来也舒服。
    这与其说是一种谈话艺术,不如说是一种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其实很少。在生意场上,这种能力很宝贵!还有,她身上的那股干练劲是掩饰不住的。这个在电子厂做过车间主管、在信息与通讯技术解决方案公司工作过的女孩子很不简单。
    自己公司还没有一个员工,有这样的能力。如果这样的孩子自己公司有多几个,该多好。
    饭后,几人到客厅喝茶。浩倡看到客厅的横幅“宁静致远”几个字写得很有功力,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几眼,引起了夕子爸爸林总的注意。两人一交谈,原来都是各自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林总一高兴,拉着浩倡进了他的书房,“互相学习”了一下午。在这学习过程中,林总一直感叹“后生可畏”。
    晚上分别,林总依依不舍,说下次有机会再“饮茶写字”。

    晚上睡觉前,紫琼若有所思地对李浩倡说:
    “赚钱还是要在深圳这样沿海城市啊!和其他地方比,这里总是先人一步。这里也是财富的聚集地。”
    “是不是中午夕子爸爸的话打动了你,想重回深圳?”李浩倡问。
    “有这个想法。真要回深圳创业,我会和你商量。”紫琼说,“睡吧,小流氓!”
    小流氓三个字像几粒火星,一下子点燃了李浩倡的情欲。李浩倡翻身抱紧了紫琼。

    在茶楼吃完早茶,林夕子开车,四人一起来到海边,上了一艘小渔船。这是西宁和李浩倡早就向往的活动:出海打渔。
    虽然大半天下来,收获寥寥,但西宁和李浩倡却玩得很开心。紫琼和夕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上船到下船,一直在聊天,还时常爆发出一阵笑声。
    晚饭后,西宁问李浩倡第二天的安排,西宁说:明天想去大芬村转转,找找南山;晚上,紫琼在深圳的两个朋友,约好她见见面,一起吃个饭。
    “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找南山!”西宁说。
    “一个人就够了。你来趟深圳也不容易,多陪陪夕子吧!”
    第二天早晨分别的时候,西宁对李浩倡说,不论找没找到南山,都给他一个电话。
    ?
    早晨走出酒店大门时,李浩倡给紫琼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去大芬村找南山去了。
    到了大芬村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店面大多数是油画作坊,一家挨着一家。主要经营油画复制、外销。每家店面都露天摆放着店里的画作。
    李浩倡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直到中午,也没看到一个哪怕背影像南山的人。
    坐在街道边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瓶水,休息了一会,继续寻找。
    下午,他甚至进店去一家家打听。后来,他发现,也有少量的店面里附带国画、书法和雕刻作品出售。
    南山更适合待在这些店里。
    李浩倡决定把这些店重新拜访一遍,可看看时间,离晚上紫琼和朋友见面的时间不远了,只好返回酒店。
    紫琼的两个朋友,都是女性,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姓莫;一个看样子接近四十岁,姓区。
    年轻的美女,毫不掩饰对李浩倡外貌的欣赏。直呼在现实里,妹夫是他见到最俊朗的男人。以后公司有需要男模特,直接找妹夫上镜。
    席间,三个女人谈到分别三年后各自的生活和工作。年长的女人和老公依然在打理着原来的电子厂;年轻的女人说自己的广告公司又增加了宝安店、龙岗店。
    说到新行业,紫琼聊到前天夕子爸爸说的商品房项目。年长的女人沉默了一会,说这真是个新行业,可以考虑考虑。这以后,三个人的谈话就没离开过这个新行业!

    第二天,紫琼陪着李浩倡,一家家拜访昨天李浩倡打算拜访的那些店。这些店里有国画有书法作品,但是篆刻作品极少。碰到有篆刻作品的店,李浩倡对作者打听得很仔细。
    深圳十月的阳光,依然毒辣。一旁陪着自己的紫琼即使带着宽大的太阳帽,也被晒得满头大汗。李浩倡不时用手里的瓶装水打湿纸巾,给她擦去脸上的汗水。
    在大芬村转悠了半天,两人还是没找到任何有关南山的线索。
    遥远的天空,泛起霞光。李浩倡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对紫琼说:
    “我们走吧!”
    来深圳之前,李浩倡也知道,在偌大的深圳寻找南山等同于大海捞针。真找了两天,却没发现任何关于他的线索,还是有点不死心和失落。
    两人坐上出租车回宾馆。李浩倡不怎么说话。紫琼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光迷茫而空洞,好像游离了此时此地。估计他还沉浸在大芬村、寻找南山的那会。
    紫琼对李浩倡说,让司机绕一下,走深南东路。
    “为什么要绕一下?”李浩倡问。
    “绕一下深南东路,是让你看看深圳市中心。”
    三百多米“地王大厦”确实很高,附近的街道也是来深圳这多天,见到最繁华的街道。可李浩倡也只是瞟了几眼,他心里想的还是南山。
    “什么时候,你才联系我们呢?”李浩倡在心里暗暗问了一句。
    几年后,李浩倡才知道,他在大芬村寻找南山的第二年冬天,南山租住到宝安南路的一幢大楼的顶层。
    以后,南山每天对着“地王大厦”和它身上闪烁的霓虹灯,在深圳最繁华热闹的地段,潜心探索各类材质的篆刻技法,十多年后,终成“异材篆刻”开山大师!
    晚上,两人都感觉有点累,早早躺在了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天的内容多是紫琼在深圳的往事。
    突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李浩倡打开电话,里面传出楚雄妻子的声音:
    “浩倡啊,最近几天和楚雄有联系吗?”
    “没有啊!欸……你还别说,从我离开荆州到深圳这几天,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唯独他和我没联系!等会我来联系他……”
    “联系不上了!电话关机两天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说清楚。”李浩倡一惊,坐了起来。
    “国庆前,他对我说,国庆节后,他要出去学习几天。二号下午离开家的时候,他还说,提前走,提前到。到了好好休息一天,四号好好学习……”楚雄妻子语速急促,很着急。
    “国庆后出去学习这事他也跟我说过,但是他没说学习的地点。”李浩倡想起楚雄要他买包的事。
    “他也没告诉我!三号上午,我给他打电话,关机。后来再打,一直关机。今天上午我打他们单位电话,单位回答,正准备联系家属通知他去上班呢。人家单位说,根本就没有派他出去学习这回事!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楚雄的妻子快哭了。
    关于出去学习的事,楚雄在撒谎!他为什么要撒谎,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乱想,他应该没事的。我来联系大家,看看他们都和楚雄有没有联系。还有,先联系北川,听听他的建议。”李浩倡只能这样安慰着说。
    “你别联系了,我打电话问了,他们也都联系不上楚雄了。”楚雄的妻子在那边哭了起来。
    放下电话后,李浩倡给一脸疑惑的紫琼说了说楚雄的事。紫琼听完,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李浩倡开始挨个给北川、长春他们打电话,和通话的每一个人分析楚雄可能发生的事。分析来分析去,都只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在了楚雄身上,具体是什么,确实猜测不出来。因为直到楚雄所谓的“出去学习”时,大家也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放下电话,李浩倡重新躺下。紫琼一把抱住李浩倡说:
    “哪天你要离开我,千万告诉我你离开的真相!”
    “瞎说,我不会离开你!”李浩倡侧身,一把搂住紫琼。

    第二天,在回荆州的车上,李浩倡给西宁发了两条短信:
    “我这次来深圳,虽是受夕子邀请做客,但主要是来看看你和寻找南山。你我看到了;南山我却没找到。现在,楚雄也离开了荆州,原因不详。”

    六号早晨,从汉口火车站走出来后,紫琼和李浩倡上了回荆州的“汉光高速”大巴。看着车窗外武汉的街景,紫琼有种异样的感觉:和前几天离开武汉到深圳比较,今天的武汉似乎没有了前几天的繁荣和喧闹。
    无论是街道两边的建筑物的高低新旧、人行道上行人的速度,还是街道上的车流量大小、城市里的塔吊数量等等任何一个方面来说,南方沿海开放城市,都显示出一种内地城市无法比拟的活力和欣欣向荣!
    四个小时后,车到荆州。走出沙市三岔路长途车站,紫琼看到的是北京路上稀稀落落的车辆和行人,曾经让自己烦躁的城市喧闹之声,也几乎消失了。
    紫琼知道,这是自己又在不自觉地拿荆州和深圳做比较了。巨大的反差催生出的巨大失落感,像一团浓雾,在紫琼心头弥散开来。
    “紫琼,你先回荆棉和张居正街五号看看爸爸妈妈和外婆吧,晚上再去店里。我想联系北川,问问楚雄的情况。”李浩倡一边说,一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把紫琼送了上去。

    浩倡和北川两人约在北川的办公室见面。
    李浩倡刚一进门,北川就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五号下午,楚雄单位报案了。楚雄是携款潜逃。单位也查他账了,看来挪用贪污不少,具体数目暂不清楚,要等他们单位查完才知道!”
    还没等李浩倡开口,北川一下子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虽然李浩倡直觉楚雄这次外出肯定有什么不对头,但没想到居然是这回事!
    这有点超出李浩倡的想象。他没说话,坐到墙边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
    “没想到会是这样,有点接受不了,是不是?”说完,北川也点燃一支烟,在房间踱步。
    “他到底是做什么了,要贪污挪用公款,还要携款潜逃?”抽了几口烟,李浩倡问。
    “我也想知道原因!但是现在谁都不知道,只有等调查结果出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不该出这事啊!最后跑路,应该是贪污挪用的公款数额巨大,无论怎么想办法都堵不上那个窟窿了,才索性带上一笔钱出逃。毕竟,逃跑躲藏的路上也要用钱。”北川坐到办公桌后,在烟缸里摁灭烟头,接着说,“这家伙,一直到他走前,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外逃的迹象。心理素质真好!”
    从北川办公室出来,李浩倡没有回家。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到了便河广场。下午两三点的气温,正是一天中最高的时候。李浩倡走到一张有遮阳伞的桌子边,刚刚坐下,看见对面走来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
    女人微笑着,径直走过来。不论是走路身形还是墨镜没遮住的下半部脸,李浩倡都觉得有点熟悉。
    “傻看什么,不认识了?”来人摘下墨镜,原来是曹佩璐。
    “从来没见你戴这么大的墨镜,整张脸都快遮住了,几乎认不出来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闲逛?不是都深圳去了吗?”曹佩璐问。
    李浩倡指指对面的椅子说:“中午刚到家。你没事的话,坐会吧。”
    曹佩璐坐到李浩倡对面,说:“我还真没事呢。本来就是到你店里去坐坐的,远远看见你一个人在广场上闲逛,就跟过来了。怎么,有心事?”
    冷饮摊主端来两杯冰橙汁放到桌子上。
    李浩倡把楚雄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喝了一口冰橙汁,再也不说话了。这口冰橙汁似乎把他还要说的话都冲回到肚子里。
    楚雄外逃,也出乎曹佩璐的意外,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去安慰李浩倡。
    看着李浩倡眼光空濛地望着南方,曹佩璐知道,这个敏感的男孩子肯定在为朋友担心。
    下午三点左右的广场,人少又安静。从江那边吹来的风略微燥热,有鸽子在广场的上空飞过,响亮的鸽哨像一首秋天的歌谣。天空洒满阳光,明亮耀眼。
    去年的初夏,自己陪西宁坐在洪城商港条椅上的那天,阳光也是这样明亮耀眼,后来他离开了荆州;今天,陪自己坐在广场的是曹佩璐,说的是楚雄的事,楚雄也在几天前离开了荆州。
    不到一年的时间,三个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一股说不清又不怎么好的情绪不可抑制地充盈心间,李浩倡双手捂脸,双肘抵膝,低下了头。
    曹佩璐什么话也没说,离开座位,走近李浩倡,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李浩倡的肩膀。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李浩倡从“北岸”出发,过广场天桥,经园林路,往江汉北路长春的修理店走去。
    下午四点,是长春下早班或者上中班的时候。如果今天长春早班,那他下早班回修理店,最多也就四点二十左右;李浩倡不慌不忙走过去,正好同时到达他的修理店。
    运气不错!李浩倡进长春的店铺也就几分钟,他也回到修理店里。
    估计是自己有段时间没到他的修理店了,长春看见自己坐在他店里喝着茶还是有点意外。
    “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店里坐坐?”

    李浩倡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长春坐到沙发上,陪李浩倡喝茶。李浩倡问了问长春公司生产的事,他只是回答说,现在生产还正常,至于销售如何,他问过老刘,不怎么理想。

    “你脸色好像不怎么好呢。”

    “昨夜有点失眠,没睡好,没事!”李浩倡回答。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从去年南山的“金手套”工程直聊到今年楚雄的出逃。仅仅一年,三人离开了荆州。

    这一年的变化之大,有点让人始料未及!

    “我来给北川打个电话,让他下班了到我店里来,我们三个一起坐坐。”



    北川还没进店,在店门口就看到了茶几上的几盘凉菜和一瓶白酒,走进一看,办公桌边还放着一箱啤酒。

    长春没有说话,倒了两杯白酒,一杯递给北川,一杯放到自己面前,然后转身,拿起一瓶啤酒递给李浩倡。

    好一会儿,三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喝酒。外面的路灯亮了,行道树把路灯的光影破碎成一地的斑驳。

    还是北川开了口,问起了李浩倡的深圳之行。李浩倡回答说,深圳之行最大的遗憾是没找到南山。

    李浩倡喝了一口酒,说:“我觉得,他肯定在深圳,只是不想见我!”

    “南山走了、西宁走了、楚雄也走了。以后,想喝酒想找个伴都难了……”长春说。

    “不是还有我们两个吗?”北川说。

    “你?十次喊你喝酒就有九次你脱不开身。李浩倡又不是喝酒的人。”

    李浩倡拿过一个塑料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说: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喝酒的人。”

    北川想把李浩倡的酒杯拿走,不料被李浩倡把他的手推开。从他推开自己手的力度来看,他似乎有点生气!

    李浩倡一仰头,一口喝掉半杯!

    “让他喝吧!上次楚雄约我们在红星路吃饭,他也喝了一杯白酒!”长春挥挥手说。

    从进店开始,大家似乎一直避着说起楚雄,现在长春还是提起了他。

    “现在想来,楚雄其实早就想好了什么时候离开荆州。约我在拥军路喝啤酒、要我给他买包、约我们几个在红星路宵夜,那是在向我们告别啊!”李浩倡说。

    “可惜,那天有行动……”

    “你总是日理万机!”李浩倡对北川说。

    北川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浩倡,别这么说北川!”长春说。

    “你们觉得,楚雄到底是什么原因贪污了公款?平常也没见他大手大脚花钱买什么贵重物品和大件啊。”长春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他弄出这么大的窟窿,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弄出来的;那就是说,他应该是长时间才弄出这么大的窟窿。这么长的时间,他不可能不露出一点点迹象来。”长春继续说。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怎么没迹象?多得是……”

    “什么迹象?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不等李浩倡说完,长春一下子站起来,打断李浩倡的话问他!

    “三年前,我上船的时候,楚雄还不会打麻将,回来两年里,我们聚会,十次就有九次他都会接到打麻将的电话。周末见面,哪一次不是睡眼惺忪。问他,总是说前一晚和朋友‘手谈’了半夜……”接着,李浩倡说到了楚雄说漏嘴那次,他在“楚贤居”和陈总玩“押单双”的事,也说到了上次和“沙隆达”比赛后,“跛哥”带来一个小兄弟说半夜在“楚贤居”大门口,遇见楚雄到那里打牌。

    “你知道得这么多,怎么不早告诉大家?”北川有点激动了!

    “原来谁往那方面想!未必你就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可疑之处?”李浩倡也火了,“他最怕你说他,你要是早点发现了,早点劝他,或许就没有现在的事!”

    想到那次半夜从城里跟踪他到园林东路的“楚贤居”,北川觉得,楚雄挪用公款打牌赌博,到最后携款潜逃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那时候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想到这里,北川狠狠给自己脑袋来了一巴掌。

    “唉,我们都大意了、粗心了!我一直把心事放在那些有可能犯罪的人身上,却从没怀疑我们这几个人里面也有人会……”北川越说越懊恼。

    “是不是你也发现过什么蜘蛛马迹,现在想起来有点懊恼?”李浩倡说,“最近两年,你一直说工作忙,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家的事你是不是往心里放得越来越少?刚刚还在质问我,现在是不是该检讨你自己了?!”

    “别说了,浩倡……”北川低声嘟囔着。

    “别说了,浩倡!”长春也在一边说。

    但是李浩倡越说越激动,控制不住自己。他走上前,扳住北川的肩头,一连声问:

    “你是不是觉得惭愧?!你是不是不关心兄弟?!……”他猛地往后推了一把北川。北川没有防备,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是不是想打架?!”北川左手抓住李浩倡肩膀,问道。

    “来啊!”李浩倡一拳打到北川脸上。

    北川来不及躲避,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没等李浩倡打来第二拳,北川也给了李浩倡一拳。

    李浩倡只是感觉到了下巴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并不觉得疼痛。在这个撞击下,身体有点摇晃,向后倒去。

    “别打了!”,身后的长春喊了一声,抱住了即将倒下的李浩倡。



    夜晚,李浩倡到家的时候,尽量不弄出声响。在浴室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肿胀的右脸和还渗着血水的左下嘴唇。

    刷牙的时候,嘴唇和口腔里的伤口疼得他不停地吸气和哼叫,他只好草草了事。走到花洒下,温热的水从头顶倾泻而下,他才停止了哼哼。

    李浩倡很喜欢这种感觉。童年的时候,外婆给自己洗头,都是让自己俯身在她老人家的膝头,她老人家一手提着水壶冲水,一手来回梳理按摩自己的头发。那温暖的水流、轻柔地按摩,让人心平气和、让人安静。有几次,自己差点睡着。

    李浩倡轻轻推开卧室门的同时,紫琼“啪”的一声打开床头灯——原来紫琼并没有睡着,一直在等他。

    看到李浩倡肿胀的脸嘴唇,紫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李浩倡向她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吸着凉气,简单地向他讲述了和北川的“拳击赛”。

    紫琼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抚摸着他的脸。

    “难得你们两个人用拳头表达一下情绪!读书的时候,楚雄和南山倒是喜欢动手,那也是和别人动手。读书社内部人相互动手,你们是第一次……看看,这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在紫琼心疼的责备声中,李浩倡回想到高中时光。那时候,楚雄、南山经常和社会上的人发生冲突。冲突后,他们偶尔也会说给读书社其他成员听。记得有次李浩倡说,再有事,跟我们也说一声。

    可后来,不论他们和别人打了多少次架,其他人依然是在看到他们青紫肿胀的脸、撕破的衣服才知道他们刚刚和别人打过架。

    “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李浩倡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紫琼,小声说一句。



    将近九点,李浩倡坐到客厅里的画框前。他提起笔,画了两笔,还是和前几天感觉一样,只好扔下画笔。

    这是一幅参赛作品。在动笔前,他就做了长时间的构思。开始动笔的时候,画得很很流畅。可从深圳回来后,感觉全无!

    他从画架上取下油画,下楼打车回到张居正街五号。

    在外婆画室,李浩倡一边和外婆聊天,一边看外婆作画。

    从外婆挥动手腕的幅度和力度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过九十的老人——外婆此时正处在创作的兴头上!

    外婆放下画笔后,李浩倡给外婆递上一杯咖啡。外婆走到李浩倡的画前,默默看着。

    “李先生,画不下去了?”外婆指着画开口了,“看你这还没干的颜料,笔触散乱粗暴,完全不在状态。”

    “十二月底,省美协有个油画大赛,这幅没画完的油画是我的参赛作品。从深圳回来,每次看见它,还是有画完它的冲动,可每次提笔画上几笔,就感觉哪里不对劲,硬是画不下了!”

    “想画又画不下去,那就先把它放一边,等上一段时间。再提笔如果有感觉,那就接着画;如果还是觉得画不下去,放弃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李浩倡没有回答外婆的话,放下咖啡杯,坐到自己的油画前。他画了一会,以为自己会进入状态,可越往后,越是心烦意乱。

    李浩倡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次放下画笔。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以此平复自己不可名状的烦躁情绪。

    外婆热乎乎的手放到李浩倡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

    “去了一趟深圳,没找到南山;回来荆州,楚雄也走了,还是携款潜逃。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一个个离开了自己。这些人中,有的或许就是永远离开,再也没有音讯……于是,你心里难受,是吗?”

    “是啊,外婆!这就是人生吗?我们的人生就是不断的失去?!”

    “不,我们得到的更多!虽然楚雄走了,但是,你生命里那些有他的日子,就是你从他那里得到的!那些关于他的回忆,你可以拥有一辈子!这还不够吗?”

    “外婆,我知道!可是,我还是……”

    外婆拍了拍李浩倡的肩膀,接着说:

    “把我的画卖点吧,筹些钱,替楚雄还上。还了这些钱,法院肯定会从轻处罚他……”

    “外婆……”

    外婆吻了一下李浩倡的头,坐到沙发上。

    “我这一辈子,除了和悲鸿在南洋开画展义卖,为国内抗日筹款外,再也没有卖过自己的画,也不知道怎么卖。所以卖画这事,还得你来。这事越早办越好。早点退赔,早点争取宽大处理!只是,不知道这伢在哪里……不管画卖多少钱,也不管给楚雄退赔多少,退赔的事,只需你和我知道就够了!”

    李浩倡知道,外婆不喜欢甚至羞于把自己的作品和商业买卖联系起来。现在即使说要卖画,那也是迫不得已。所以,这次卖画,既要把外婆作品卖出去,又尽量让卖画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样的话,最好的买家就是宫总了。



    晚上,李浩倡拨通宫总电话。电话那边,宫总开口就以老弟相称。那随和亲切的口气,和一九九一年刚刚认识没有任何区别。

    寒暄几句,李浩倡说了卖画的事。宫总一听,立刻说:

    “这事你给别人说了没有?”宫总问。

    “你是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

    “那你暂时就别告诉任何人了,老弟!我现在在国外,按行程安排,后天才回国。如果你现在把消息透露出去了,不等我回家,估计一大堆买家早把外婆的作品抢光了!别的话不多说了,大后天下午,我们张居正街五号见怎么样?”

    “好的,大后天下午见!”



    按三天前的约定,长春准时来到了张居正街五号。

    “怎么,外婆不在家?”长春问。

    “今天一大早就到铁女寺去了,说是要在弘法法师那里住两天。其实,外婆是不好意思参加自己作品的买卖。”

    “哈哈哈,外婆还是和原来一样可爱!”

    三楼储藏室里外婆的画,一件件被两人搬出来。三楼走廊墙、楼梯扶手边、李浩倡原来的卧室和一楼的客厅四周的墙跟,摆满了外婆的画。

    宫总进屋看到客厅里摆满的画作,先是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瞬间又笑了。

    “画摆出来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带人手来了。”宫总指了指身边两个健壮的小伙子。

    “反正也没事,先把那些摞在一起的搬下来摆好,”长春说,“你来了就看。”

    宫总拍了拍长春的肩膀,没说什么,然后看画。

    从楼下到楼上,宫总很快地把所有的画浏览了一遍。然后从三楼开始,挑选画作。

    宫总先挑选出了八张决定收购的画,放在一边,然后又挑选出了四幅画,把这四幅画摆在客厅沙发上,在沙发面前来来回回走动。这四幅画他都喜欢,但是他只想选择其中的两幅。

    李浩倡看了看沙发上四幅画,给宫总说了自己的想法。宫总最后按李浩倡的意思选了两幅。最终,宫总选了六幅画作。

    选完画后,李浩倡给宫总选好的画拍照,照片要留作资料用。李浩倡拍照后,带着宫总带来两小伙子帮自己往楼上收拾画作,

    外婆有十几幅自认为的精品画作,外人很少看到。借着今天买画的机会,宫总或站或蹲在那些外婆不轻易示人的画作面前,看得如痴如醉。

    特别是在外婆的自画像前,他甚至伸出手,抚摸着画布,笑着说:

    “你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宫总今天独家选购外婆的画作,每一幅都称心如意,这让他很高兴。看完画,宫总和长春到一楼客厅聊天的时候,情绪依然很高。宫总问起日化公司的情况。长春把自己知道的都和盘托出。宫总听完,吐出一口烟,说:

    “你们公司的情况我早知道了,形势确实不好。荆州市第一个上市企业——销售份额占全国市场百分之七十——简直是一个行业的神话,现在居然落到这步田地,真是谁也没想到!”

    “是啊,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就我个人来说,我也不知道明年离不离开这个公司。”

    “怎么,不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不想实业强国了?”宫总问长春。

    一听这话,长春第一感觉是宫总在调侃自己。可他一看宫总的眼睛,知道宫总是认真的!

    “怎么不想,可这形势……”

    “形势会变好的。日化公司还是专注生产家用洗涤产品,还是洗衣产品为主。其他是胡闹!”宫总语气肯定的说。

    看着宫总说话的神态,就像他在领导日化公司一样。这让长春有点诧异。

    宫总向长春招招手,长春走近向宫总。

    “我和你们读书社的成员,都是朋友,下面的谈话算私人间谈话。我告诉你,我的公司决定了收购沙市日化,收购准备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估计年底就会完成收购……”

    “什么?”没等宫总说完,长春后低低地叫一声。

    宫总把双手往下压了压,做了个低声的动作,掏出烟递给长春。

    吸了一会烟,宫总笑着对长春说:

    “不要被吓倒了,这都是真的!明年过完春节,我准备把你送到广州或者深圳的日化企业去学习,回来先接手生产这一块。”

    听宫总这话,他早安排好了长春在日化分公司的未来!

    看着宫总的眼睛,长春用力点了点头。



    次日,外婆接到一个她认识的著名画家的电话。在电话里,画家告诉外婆一件事,他接受宫总拜托,给他刚刚收购的外婆的几幅画做了一个评估,给了宫总一个估价,宫总一口答应。因为这个画家在美术界和文物鉴定上都有极高造诣,且为人公正,外婆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李浩倡接外婆电话,回了张居正街五号一趟。刚跨出大门,他就掏出手机,拨打北川的电话。

    “怎么样,脸上的伤不严重吧?”没想到,接通电话,北川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问这个干嘛,没事!打电话来是问你个事。如果楚雄在家,主动退赔贪污挪用的公款,会不会减轻处罚?”

    “可以的。法院判决时,可以减轻处罚;如果数额较小,还可以免除处罚。”北川立即回答道。

    “确定?”

    “我一个堂堂中国人名公安大学法治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这些东西还是知道的!”

    “等会再和你说,我先去忙件事!”

    挂了北川电话,李浩倡摸了摸裤子口袋里外婆刚刚给的银行卡,决定去楚雄原来上班的银行,退赔他外逃前贪污挪用的公款。

    等李浩倡说明完来意,接待李浩倡的银行领导掩饰不住自己的喜出望外,一连声说欢迎李浩倡来为朋友退赔。

    这个接待李浩倡退赔的领导,过了多年,提起那天下午李浩倡退赔的事,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来退赔的年轻人只是楚雄的一个朋友,这有点出乎意料。

    他要银行提供了潜逃员工要退赔的金额及明细,等他看到他朋友贪污挪用将近一百六十多万元时,他明显地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看来,他没想到他朋友贪污挪用了这么多!

    那个年轻人掏出来一张银行卡,交给自己手下的员工说,我不知道这张卡里有多少钱,能赔多少是多少吧。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银行卡里有多少线,这也有点奇怪!

    几分钟后,一个员工过来告诉他银行卡里有整整两百万。他一听,立刻笑了,对还卡的人说:能还完就好!

    那个笑容里露出的是轻松甚至欢快——他关心的不是赔多少,而是能不能替朋友赔完。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离开的时候,年轻人把赔款收据交给自己,拜托自己立刻通知楚雄家属,告诉他们,有人给楚雄全额退赔了他贪污挪用的公款,让他们过来取收据;但是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是谁替楚雄赔了款。

    随后,那个俊朗的高个年轻人对大家挥挥手,步履轻快地走出银行大厅。



    晚上回家,李浩倡看见穿着睡袍的紫琼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话。在李浩倡听来,紫琼说粤语,语速比说荆州话要快。

    他没和紫琼说话,直接进了卫生间洗漱。

    回到卧室,紫琼问李浩倡,着两天下午忙什么去了。

    卖画赔款这件事外婆不想告诉任何人,所以他只好含糊地说了一下那天画卖事。

    “是吗,这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怎么卖的?像电影里那样拍卖吗?大师的画作,那价值应该不菲……”紫琼很感兴趣。

    “外婆突然说起的事……什么拍卖,直接约了一个人,在家里选了几幅作品。”

    “突然要卖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外婆要急用钱?卖了多少钱?”紫琼问。

    见李浩倡没有回答,紫琼觉得有点尴尬:

    “我的意思是,如果钱不够,我们这里还有些,可以给外婆用啊!我只是想知道,大师的画,到底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值钱!你不想说就算了……”

    李浩倡在犹豫,要不要把卖画的前因后果告诉紫琼。现在见她这么说,也只好不顾外婆的要求,告诉紫琼算了。再说,自己的妻子也不是外人。

    “大师的画当然值钱啊!六幅画,两百万。”

    “真的啊?这还真是值钱!”紫琼一脸惊诧。

    李浩倡接着慢慢说起了外婆卖画的前因后果。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紫琼说:

    “我觉得给楚雄退赔这件事毫无意义!你想啊,楚雄贪污这么多钱,即使是退赔,法律照样会追责,最多在量刑时减轻一点、意思一下。这没多大用处;既然楚雄已经想好了要潜逃,那他就会断绝和家里的一起联系,回家自首的可能性真的很渺茫,那退赔应该获得的减轻处罚也几乎无从实施。”

    紫琼这话说得也没错,理智又冷静。但李浩倡听起来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一般来说,做理智的事,没什么温度;做有温度的事,往往感性多一点。

    “哪怕有一点点作用,外婆都会尽力帮助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伢!”

    结婚十个月了,李浩倡对紫琼身体的迷恋没有丝毫地减弱。刚刚说完卖画的事,李浩倡翻身抱住紫琼,开始亲吻紫琼的脖子和锁骨窝。紫琼不知道,为什么李浩倡大多数亲吻都喜欢从自己的脖子开始。

    从脖子传来的一阵酥麻,像从小河涌到田野的水,淹没了全身……

    有时候,紫琼常常会在第二天回想起前夜的幸福。想着想着会突然感到羞愧——我的幸福感是不是太低级?我是不是陷入了肉欲享受的陷阱?

    但是这享受真的很让人迷醉!现在,紫琼只想紧紧保住李浩倡,热烈回应他!



    十一月一个天气晴朗的周六,难得北川邀请组织了一场球赛。赛后,北川、长春和李浩倡坐在球场上喝水换鞋。远处收拾好衣服的跛哥也走了过来。

    大家一起抽烟闲聊。李浩倡问跛哥最近生意怎么样,他回答老样子,发不了财,也饿不死。还调侃自己不是做买卖的料——这么勤劳,还是赚不到大钱。是不是自己没财运。

    不像有些人,开个店,一天有半天在闲逛,半天在打牌,却几天就赚得盆满钵满。

    “跛哥,夸张了啊。那里有这样的人!”北川说。

    “有啊,我邻居江歘子,去年五月从里面出来,过了两个月,好像是在八月头,开了个美发屋,前几天就买了一套十五万的房子。老婆穿金戴银,那金链子比我手指还粗……最近一家又出国旅游去了。这刚刚一年,人家就有这大变化。看来人家才真是做生意的料,也有财运!”

    在荆州话里,如果没有特别强调,“从里面出来”一般指从监狱、看守所里出来。

    原来是他!前年涉嫌斗殴,在看守所呆了个月才出去。



    回单位的路上,北川接到和田的电话,说晚上到他宿舍,说点事。

    晚上八点,和田来到北川的宿舍,刚关上门,和田抓住他的手说,周五团省委的组织部找她谈过话了,做好元月份到省团委工作的准备,正式的调令会在元月下发。

    由于没有外人,和田在北川面前毫无顾忌地释放着自己的兴奋。她一连几次长时间亲吻北川。

    “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能天天见面了,要两地分居了。”和田说。

    “和田,你能凭自己的能力走到这一步,实在难得。你先去干好你的工作,分居两地的小事慢慢来解决。即使解决不了,那我们每周也可以在一起啊——武汉和荆州又不远,现在走高速公路,几个小时就到了。”

    “分居两地不是小事!如果不能解决我们两人以后异地生活的局面,我对我们的未来真没信心;因此我也给蔡部长说了,等我到省团委工作一年稳定后,请他出面,以组织帮助单位职工解决夫妻分居的名义,着手你的调动。组织出面协调调动,应该问题不大。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也许调到武汉以后,要从一个派出所普通民警干起……这太委屈你了!”

    “这都是后话,你到团省委再说!”

    送走和田,北川点燃一支烟,坐在宿舍里桌子前抽烟。

    先前,他一直期盼和田调动的事早日成真。现在和田调动的事越来越接近现实,两人的未来迫在眉睫需要认真考虑了。

    刚刚的谈话,和田明白地告诉他,不考虑分居生活,北川随和田的调动而调动。

    老实说,相比较第一次听到和田要上调团省委去工作,现在北川更加不想放弃自己在荆州的职业规划。

    现在,两人的态度都比先前明确,只是和田说了出来,而北川没有说出来而已。

    留给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得赶紧考虑到底是随和田调动到武汉工作还是留在荆州工作。

    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传来敲门声。

    原来是小赵回宿舍休息,见北川门口还亮着灯,进来坐坐。

    两人聊了一会,小赵向北川说了一下下午处理的一个发廊卖淫嫖娼案。

    聊完小赵的案子,北川和小赵说起了跛哥邻居江歘子的事。听完北川的讲述,小赵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简队,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发屋涉黄……”

    “先别急于下结论。”北川打断小赵的话说,“派人去摸摸情况,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事你负责,明天开始行动。”



    一个星期后的中午,小赵在北川的办公室和他一边吃盒饭一边汇报了对江歘子的调查情况。

    “简队,通过这几天对江的调查,我们发现,发屋的客流量很一般,就这个客流量,他的发屋不亏本就不错了,盈利很困难;至于涉黄,我们的线人去调查过,更是不存在。”

    “那他的经济状况最近有这么大的变化,就更说不通了。或许,在他身上有比较大的案子。对他的调查,要抓紧,要认真”北川说。

    “好的,简队!”小赵继续说,“原来他一年到头打架斗殴、聚众赌博、买卖赃物几乎就没消停过;从他出来到现在,一年多时间,还真没见他犯过什么事,这也有点反常。”

    “正因为反常,所以我们要警觉。这事就交给你了,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小赵走后,北川回到办公室,打开保险柜,找出“12.17”案件的材料,铺在办公桌上……
    没想到,一个意外的机会,原来的外围调查变成了面对面的询问——江歘子涉嫌盗卖轮胎,被小赵传唤到了治安大队。
    面对小赵的询问,江歘子故作镇静,不承认自己犯过什么案子。二十四小时羁押期快到时,他终于承认,自己曾经盗窃过汽车轮子。
    北川立即以协助调查盗窃为名,延长江的留置时间,并安排一个小组,按江的供述在外同步调查。
    小赵在审讯中,按照北川设计的审讯步骤一步步进行。
    他开始围绕江不明经济来源进行讯问。江歘子不慌不忙地回答这是自己开发屋赚得的钱。
    小赵早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轻蔑地一笑,把前一周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他!
    发屋哪一天来几个顾客,是男是女,年纪多大,每天营业额多少,他们都知道。这个真是出乎江歘子的意料,他脑袋一阵发懵,心里也慌了——他们是不是早盯上我了?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什么了?
    一阵冷汗从他脊背流过!
    沉默一阵后,江歘子又说从一九九五年开始,自己贩烟赚了点钱。
    “你这话是真是假,你想清楚再说。还有,那为什么不早说?”小赵说。
    “到湖南走私香烟回湖北,这是违法行为嘛,所以……”江歘子一副害怕的模样,低着头,小声说!
    在等待外调结果的时候,北川在审讯室外告诉小赵说,江歘子的神态极度不自然,肯定在说谎。外调结果来后,告诉他结果,看他什么反应。
    外调结果是江歘子从未贩过烟!
    江歘子这时已经知道,在自己被审问的时候,外面有一个外调小组,正同步核实自己交代的所谓“事实”。
    两次说谎都被戳穿,又加上被审讯了很长时间,江歘子只好又说,一九九五年在单位还没有辞职的时候,有一次开车送领导到天河机场,顺手拿了个黄头发老外的一个手提包,回来后发现包里有十五万元现金。
    去核实、去外调吧,江歘子想:这个总要花点时间吧。如此自己可以休息一下,获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北川正好决定以假当真,以他交代的天河机场巨额盗窃案对他刑拘,争取深挖犯罪的时间。
    一个外国人,带着一个装十五万元人民币现金的包,还那么大意,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但是,北川带着小金连夜赶到天河机场。第二天,翻遍当时天河机场警方的报警记录,都没记载此事。
    第二天下午,小赵接到北川的电话,知道了江歘子又在撒谎,立刻接着审问。
    第三天上午,江歘子所说的都被调查否定。他有点害怕了,这样下去,他知道这次审讯的结果将是什么。但转念一想:毕竟自己没说什么,他们也没拿出什么有效、确凿的证据,也不必惊慌。
    再问,不开口就是了!
    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都能忍,唯一不能忍的是不能吸烟,这真是要命。
    下午,他熬得满嘴口水,几次恳求给支烟抽,都被审讯民警厉声呵斥拒绝!
    这有点反常!原来交代问题,想抽烟,警察都会答应,今天怎么不答应呢?难道是自己今天不回答问题,惹怒了他们?
    第四天,小赵和江歘子耗了整整一个白天。在这将近十个小时的审讯中,江歘子要么避重就轻扯东拉西,要么死不开口。
    晚八点,北川出现在审讯室。
    先前听说过,这个大队的简大队长是公安大学的毕业生,审案很有一套。这个高大、不怒自威的警察是不是他呢?想到这里,江歘子瞟了北川一眼。哪知道,北川也正看着他。慌乱中,江歘子连忙收回自己的眼光,低下了头。
    北川点燃一支烟。打火机的声音引起了江歘子的注意,他吞了一口口水。
    “江歘子,看清楚。这是我们的大队长!”小赵介绍说。
    “江歘子,你想不想抽烟?”北川早注意到江歘子吞口水的动作。
    “你看,我这怎么抽烟?”江歘子抖了抖被拷着的双手。
    “我刚才问你什么?正面回答,想,还是不想!”北川厉声问道。
    “想……抽烟。”江歘子嗫嚅着回答,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北川让小赵给江歘子打开一个手铐环,把烟点燃送了过去:
    “想不想吃点宵夜?”北川继续问。
    “想。”江歘子直接回答说。
    潜意识里,他已经屈服于北川,开始变老实起来。回答问题的方式也被扭了过来,正面回答问题了。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米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江歘子放下碗后,还舔了舔嘴唇。
    小赵又递给江歘子一支烟,他接过来深吸一口: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啊……”
    “饭饱烟足,也该说说你的事了。”北川说。
    “我都说了啊!”江歘子回答。
    “你说的哪一件是真的!?”北川厉声说,“我们都核实了,全假的!既然你说你贩烟、拎包都在一九九五年,那你就慢慢回忆,把一九九五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干什么给我说出来!你说,我们帮你记录,到时候我们对着记录一天天去核实——我们有的是时间!”说完,北川直视江歘子。
    四目相对,不到一秒钟,江歘子受不了北川凌厉的目光,低下了头!
    江歘子大口吸烟。浓烟从江歘子垂着的头下冒出来,它们贴着他的脑袋向上升腾,在穿越头发时,弥散在头发中。
    江歘子用颤抖的手捏着烟蒂,扔到地上,抬头长叹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就说了算了……”
    惊天大案真相大白!
    ?一九九五年12月17日凌晨4时20分,荆州市江津中路41号沙市农村信用联社发生一起特大杀人、抢劫、纵火案,3人被杀死,存放在金库的230多万元现金被抢走。这个震惊全国的特大案件,居然是江歘子和另外两人所为!
    这个被命名为“沙市12·17抢劫银行金库案”的案件,从案发到现在,专班民警已经走访了无以计数的群众,查找氧割设备万余套,发放致群众公开信15万封,粘贴物证图片5万份,摸排嫌疑对象近5000人,查证线索2300余条,积累的资料堆满几个文件柜。
    他们从未放松对这个案件线索和资料的搜集!
    把这个案子一直放在心里的还有北川。和其他民警一样,他认为这个案子一天不破就是他们警察一天的耻辱。
    北川把这个案件的重要资料输入磁盘,复制带回自己办公室,没事时对着这些资料研究案情。只要有比较大的案子发生,北川都会联想到这个案子。没想到,今天终于逮着这个案子的主谋了!
    北川亲自审问,小赵做记录;副大队长和政委则带着两个抓捕小组去抓捕另外两个嫌犯。
    天一亮,北川就带着江歘子指认现场,然后到江津湖打捞切割银行金库的氧割设备。证据一一被固定。
    回审讯室,北川接着审问江歘子,他又交代了两起抢劫案和多起盗窃案。连夜整理完记录,天刚亮,北川又带着江歘子指认现场,固定证据。
    “12.17”案件的破获,惊动了全市公安系统。下午,老局长来治安大队看望破获大案的成员时,北川刚刚躺倒在审讯室边上小赵办公室的沙发上。
    北川的鼾声透过没有关严的房门传到走廊。老局长向办公室看了看。
    “大白天的,谁在睡觉?”局长问。
    “王局,是我们简队,他超过两天两夜没睡了,刚躺下。”小赵回答。
    局长轻轻打开门,看到北川双手抱臂侧躺在沙发上。他轻轻关上。小声对小赵说:
    “给你们队长盖条毯子,再给他枕个枕头,让他睡得舒服点!”
    “是,王局!”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北川接到局办公室电话,说要他去一趟局长办公室,老局长要和他谈谈。
    等北川在办公桌对面坐下,老局长把桌子上的一个信封推向他。
    原来,这是一个书面通知。
    通知告知荆州市公安局,简北川被评为98年度全省先进个人;邀请北川出席年底全省公安系统的先进个人和集体表彰大会,并在大会上作为全省先进个人代表发言。
    北川没有想到年底了,会接到这样一个通知。他知道这既是他个人的荣誉,也是荆州是公安局的集体荣誉。
    “有点不敢相信……”北川放下通知,对老局长一笑,说道。
    “你这几年的工作成绩,配得上‘先进’这两个字,也配得上出席这个年底大会。回去好好准备一下,让全省上上下下见识一下我们荆州代表的风采。”
    “是!”北川挺胸回答。
    “别那么严肃,”老局长摆摆手,接着说,“现在我们不谈工作了,聊聊天。”
    聊天完全是随心所欲,聊到那里算哪里。两人聊到学生时代,北川发生在寝室的一件糗事,引得局长哈哈大笑:
    “读大学那会,哪个不发生一两件那样的事!”
    随后,两人又谈到了自己的家庭,业余爱好……总之,像朋友之间闲聊该聊的话题,都聊到了。
    中午,局长留北川在局食堂吃饭。吃完饭,临走时局长说:
    “简大队长,局里决定送你去党校学习,时间定在明年五、六月。到时候,这件事会有人联系你。去了好好学习,回来好好工作。新时代来了,也该你们这代新人扛大梁了。”

    回到大队,北川拨通了和田的电话,在电话里,北川和她说起了今天上午接到的通知和去党校学习的事。
    “在我这里,你是实至名归,完全配得上省里给你的这个荣誉。在别处,你可不能骄傲。”从电话里也能听得出,和田很高兴!
    顿了几秒钟,和田接着说:
    “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团省委的调令来了。”北川抢过话说。
    “对,看到红头文件了。下月一号,正式到团省委工作。正准备告诉你,你的电话却先来了……”不论怎么克制,从电话里还是可以听出和田内心里的激动。
    “是吗?太好了!月底我陪你去武汉,提前熟悉熟悉你即将工作的城市。”
    “大学四年,还熟悉得不够吗?”
    “对,你算重回故地!”
    “现在别说了!下班后‘北岸’见面再说!”
    “好,晚上‘北岸’见!”

    听到和田下月上调到团省委工作的消息,李浩倡、紫琼和长春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是吗?”紫琼拍了一下身边和田的肩头,打破了卡座一号的沉寂。
    “怎么回事,和田,这是高升了吧!关于你工作的事,以前没怎么听你说过。今天你一说,就是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们这两个人,真是沉得住气!”李浩倡放下手里的杯子,指着对面的和田和北川接着说,“年轻人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先要透露点消息,过段时间再告诉大家最后结果,让我们老人家有个适应的过程。”
    “老人家对年轻人的要求不是稳重吗?所以啊,不确定的事不说!现在,调动的事确定了,我才告诉你老人家啊。”和田对李浩倡说。
    “老人家,老人家!”和田站起来,隔着桌子拍打了两下李浩倡的肩膀。
    “什么都别说了,今天给和田好好庆贺一下。说,和田,今天都有什么要求,我全程陪同!”紫琼抱着和田说。
    “我想痛痛快快地去蹦个迪!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团市委,我就没进过舞厅了。蹦迪,那还是在大学时,好遥远了。”
    “可怜的和田!什么都别说了,吃完饭,我们去糖果,蹦它个通宵!”紫琼拍拍她肩膀。
    在“糖果”,李浩倡第一次看到和田蹦迪。她的动作和音乐契合得很好。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北川突然对着李浩倡大声喊道:
    “浩倡,我被评为荆州市和湖北省公安系统的先进个人了,年底去武汉出席先进代表大会。”
    “在‘北岸’怎么不说”
    “怕你老人家一下子听到的好消息太多,受不了!”
    李浩倡打了北川一拳,然后把这个消息冲着紫琼和长春重复着喊叫了两遍。
    喊完后,李浩倡感觉嗓子都快破音了,也渴了。他回到台位去叫饮料。
    又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北川、长春、和田和紫琼进了舞池。在闪烁的灯光里,和田的短发翻飞不已,有几次扫到北川脸上,麻麻痒痒的。紧身毛衣和直筒裤勾勒出的身体曲线,在扭动摇摆中透露出北川以前没有见到过的性感。
    李浩倡站台位边,远远看着他们在舞池里跳动。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四人。跳着跳着,和田、长春和紫琼逐渐消失在人群里;即便北川因为身高暂时还看得到他,到最后,随着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距离的不停地变化,他也消失在舞池里涌动跳跃的人群里不见踪影……

    凌晨,大家在便河分别后,紫琼挽着李浩倡的胳膊缓缓向“北岸”走去。
    “这下,和田总算是真正离开沙市了。”紫琼说。
    “总算是什么意思?她一直想摆脱自己的家乡?”李浩倡问道。
    “我没听她没直接说过。但是从学生时代起,她的理想就是在大城市工作和生活。她常说,环境会改变人,大环境造就大人物。现在,如她所愿,她马上就要到了一个比荆州大得多的地方去了。”
    紫琼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远方,神情迷茫,好像陷入了对少年时代的回忆中。
    北风很小,一阵一阵缓缓吹过。它们好似一匹匹柔软的布,接触、覆盖、包裹城市里的一切,最后离开。但其所过之处,皆寒冷如冰。
    “冷不冷?”李浩倡问。
    “冷。”
    李浩倡解开自己的大衣扣子。紫琼一见,问:
    “李浩倡你干什么?”
    李浩倡没有说话,用大衣包住紫琼,一把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个傻子!”紫琼喊叫起来。
    一辆出租车缓缓从他们身边路过,有人从车窗里伸出头喊道:
    “哥们,千万别放,直接扛到床上去——!”
    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随出租车远去,最后消失在远处便河东路空旷的街道上。
    紫琼怕李浩倡抱着吃力,连忙把自己的两个胳膊从李浩倡大衣袖子里伸出来,环住了他的脖子。
    紫琼凑近浩倡地耳边,小声说:
    “放我下来,穿上你的大衣。不然会感冒的,快点!”
    “人家路人都喊我别放下你,我又是从善如流的人,你说我会放你下来吗?我要把你直接扛回家,放到床上。”
    “小流氓!你真想早点回家,那就放我下来,我们去‘北岸’开车回家。”紫琼贴着李浩倡的耳朵说。
    说话间,两人到了“北岸”门前,李浩倡放下紫琼,两人钻进车里。

    年底,全省公安系统的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表彰大会如期举行。在这个大会上,北川像某个电影节里最耀眼的那个男星,出现在这个大会上。
    不论是是外形、气质还是发言稿内容,北川全方位吸引了与会者的注意力。散会后,在会议室的走廊上,有几个女同行一拥而上,堵住他,直接要走了他的手机号码。在高大、挺拔外加相貌俊朗的男孩子面前,女孩子们也会放弃自己的高傲和矜持的。
    两个做刑侦的同行,也在走廊上拦住了北川。他们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起了北川破获的两个案子——“金手套”案件和“12.17”案件,他们对北川快速破获这两个案子表达了自己的敬意;最后也要了北川的联系方式,说希望以后能和北川保持联系,向他请教问题。北川连说不敢不敢,希望大家多多进行业务交流,互相学习。
    北川两次被围堵在走廊上,被省厅的一个重要领导看在了眼里。早在大会开始前,先进名单报给领导过目的时候,这个重要领导就注意上了北川。这个小伙子的经历、能力和科班出身的背景,让这个领导动了培养他的心思。等到大会一见,小伙子的气质和发言的内容,更加坚定了领导的想法。
    表彰大会后,这个领导在省厅的一次会议里谈到培养年轻人时,提到了北川。与会其他领导都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纷纷表示这个小伙子值得重点关注。
    “既然大家都认为他值得重点关注,那我就重点关注他一、两年。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小伙子是我最先看上,你们可别打他主意、捷足先登,有个位置蛮适合他……!”
    这个领导的这段话,对北川后来的人生轨迹巨大改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多年后,知道了这件事的北川百感交集,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但是最后他还是心怀感激——现在的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表彰大会后,趁着元旦三天假期,和田陪着北川在武汉三镇穿街走巷好好玩了三天。
    大学时代,每年寒暑假特别是暑假,和田都会在武汉等着从北京放假回家的北川。两人在武汉玩上一两天后才回荆州。
    这次两人把当时一起玩过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看着身边的北川,十几年来,从少年到青年,一直陪伴到现在,和田感到幸福而甜蜜。回想起那些年暑假,两人在武汉街头闲逛的点点滴滴,和田又觉得有点忧伤和失落,因为那些无忧无虑单纯的假期再也不会有了,踏入社会后,应付的人和事太多、太复杂……
    牵着北川的手,和田百感交集。有几她次鼻子发酸、眼睛热辣。为了不让北川看到自己情绪变化,她多次转过头去,假装看远处的街景。
    第三天下午,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在北川发动汽车的一刹那,和田拉开驾驶室的车门,抱住北川。突如其来地,她有种感觉:北川回荆州就是永远地离开了她!
    想到这里,她流泪了!
    虽然到团省委工作是自己努力得到的结果,可真到了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重新开始的时候,和田感到了孤单。
    和任何人一样,她也需要陪伴!
    可这男孩子现在要走了,离开她了!
    “北川,早点来武汉陪我!”和田仰起头对北川说。
    看着怀里流泪的和田,北川原先对自己调到武汉陪伴她的犹豫不决在这一刻改变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和田!我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工作调动,早点来武汉陪你。等我!”

    今天是江汉平原三月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灿烂,天气暖和。从宫总办公室走出来的长春,心情很好。
    出来后,他直接去自己的修理厂。在修理厂的办公室,长春告诉弟弟,自己被单位安排到南方去学习两年,以后这两年,店里的事就全靠他操心了。
    长春和弟弟聊了很久。其实,两兄弟聊的还是原来聊过的一些话:在服务态度上要热情,在修理技术上要精益求精。
    在长春走出修理厂大门时,弟弟对他说:
    “哥哥,我晓得,不论我们两个谁出去了,只要另一个人能守着这个修理店,出去的人心里就不慌,他至少还有回修理店这最后一条退路;我们一大家也还有一个依靠!放心,我会把它弄得蛮好!”
    长春欲言又止,拍拍弟弟肩膀,转身离开。
    吃完晚饭,妻子开始给长春收拾衣物。长春对妻子说,带两套换洗衣服就行了,以后差什么,在当地买;他去李浩倡那里坐坐就回来。
    在去“北岸”的路上,长春给北川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一会也没接通,长春挂断电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北川肯定在忙什么,或者不方便接电话。
    到“北岸”,长春看到李浩倡正端着盘子往二楼送餐。开业两年多来,这是长春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的店里忙碌。
    半小时后,李浩倡走进卡座一号。
    “吃什么?”
    “吃过了。还忙不忙?”长春回答。
    “有事?”浩倡问。
    “江边走走?”长春说。
    “好!”
    穿过广场,两人走上江堤。顺着江堤向西走的过程中,长春把要出去学习的事告诉了李浩倡。在说这件事的时候,长春的语气有点兴奋。
    李浩倡知道,长春热爱大型制造业工厂的工作,领导一家企业源源不断生产出大家需要的产品,一直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也只有他自己和少数几个人知道。
    “学习什么?技术还是管理……”
    “什么都学。重点关注管理。宫总说我回来后,进日化公司管理层。在他的计划里,我是公司第二梯队重点培养的对象……”
    “不错啊,那你出去要学点真本事回来!”
    长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所以今天告诉你。”
    “其他人知道吗?”
    “北川没接电话。”
    暮霭四起,前面万寿宝塔的身影模糊起来。不一会,远远近近的路灯陆续亮了;长江大桥上的灯光,像一条明亮的光带,横贯大江,把江南江北连接起来。
    “明天几点的车?在哪个车站出发?送送你。”
    “不要!”
    李浩倡也不再说什么。读书社里的男生,都不喜欢送别的场面。
    两人在江边坐下,不说话,静静看着江里来来往往的船只。一艘货轮在经过万寿宝塔江面的时候,拉响了汽笛。洪亮的汽笛声久久回荡在江面。
    在汽笛的余音里,长春站起来,对着宽阔的江面喊道:
    “出——发——!”

    不论四月以何种方式来到江汉平原,李浩倡都心怀期待。
    四月初的江汉平原,绿色席卷而来,铺满大地。这时节的绿,不同于其他时节的绿,它绿得气势磅礴、水润清新。这样的时节,人们都按捺不住到田野深处走走的冲动。
    清明节到了。
    一大早,紫琼和李浩倡忙完店里的事,开车去张居正街五号,送外婆去乡下扫墓。
    可能是刚刚忙碌了一阵的原因,紫琼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露出淡淡的粉红色。
    李浩倡伸手给紫琼揩去额头的汗水,情不自禁地亲了她的右脸颊一口。紫琼微微一笑,回吻了李浩倡。
    车开动后,李浩倡看着身边的紫琼,回想到三年前。
    那年四月,他根本没想到,回来会遇到紫琼,更没想到会和她结婚。
    先前,在李浩倡心里,紫琼是他时常惦记的恋人;现在,紫琼是和外婆、安歌一样的亲人。这就是一年婚姻生活后李浩倡对自己和紫琼关系的重新认识和界定。
    在一年的婚姻生活里,紫琼也深深感受到了李浩倡作为一个丈夫对她的疼爱,这让她感到幸福。老实说,李浩倡对她的疼爱在很多时候表现得很直白和不加克制。一开始紫琼有点抵触,后来才慢慢习惯。
    在一九九六年前,紫琼不知道一个男人会让自己这么幸福;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男人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现在,李浩倡回家,偶尔忘记给她一个拥抱,她会跳起来吊到李浩倡的脖子上去亲吻李浩倡。
    两人早习惯随时随地表达对对方的欣赏和爱。
    进屋和外婆说会话后,李浩倡和紫琼把遮阳伞、轮椅、画板、颜料和中午的吃喝放进后备箱。收拾妥当,李浩倡抱起把外婆,把她放到后座。紫琼坐到外婆边上,陪她聊天。
    从进屋到把外婆抱到后座上,这短短几分钟里,李浩倡和紫琼两人间的对话、肢体动作到眼神交流,都被外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
    弥漫在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是浓浓的爱意和幸福感,和他们刚刚结婚时相比,丝毫没有减退。不论是做什么,这两个孩子都在一起,没分开过。
    看来,也没什么能分开这两个孩子!
    我的两个小透明人!外婆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

    车平稳而快速地在熟悉的乡间公路路上飞驰。看着公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飞速后移,童年、少年时代,清明随外婆去乡下祭祖的记忆又涌上脑海。
    即使坐车到了外婆父母老家的那个小镇,到外婆家祖坟也还有十几里路。多年前,那段路全靠步行。在李浩倡童年的记忆里,那是段欢乐又痛苦的路。
    走出小镇,踏上乡间公路,扑面而来的是广阔的田野。在田野里寻觅追逐虫子和野兔、无拘无束地奔跑,是快乐;下午回家,疯玩半天后精力耗尽还要走十几里路是痛苦的。
    李浩倡曾经画过一幅名叫《四月》的油画,画面是绿油油广阔的田野,田野里是一条通向远方的乡间公路,一个老年妇女牵着一个歪着身子男孩的手,正走向画面深处。
    那个老年妇女是外婆,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在回程的路上,李浩倡早就精疲力尽,走路已是摇摇晃晃。
    高中毕业后,到乡下扫墓,几乎都是李浩倡去。外婆年纪越来越大,李浩倡不想让她累着。偶尔,他会带着安歌去。有时李浩倡骑摩托车压弯,后座安歌的惊叫声,随四月的春风,在广阔的田野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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