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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开贴连载水浒世界观小说 《莽丛记》

作者:ty_114365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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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寒窗风雪拥深炉

    雪在五更时已经停了,风早在四更时泄了气。当一束微弱的阳光混杂着新鲜的尘埃到达屋子里潮湿土地上时,刚刚苏醒过来的世界还是格外的冰冷。蠢蠢欲动的光明夹在昏暗里犹怜脆弱,不甘心醒来的灰尘此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一夜沉寂中惊醒。这是新的一天,这间屋子里发出的最初的声响。
    他的脚步甚是敏健。一路颠走到门前,抬手利索地把门栓卸下,在拉开木门后扑面便倒吸一口唏嘘。好似上齿打着下齿挤出了哆嗦,道声:
    “娘的,真冷。”
    他出了屋子走到前面院子里去,身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深陷成一个个兔窝子。走到一根粗大的枯树旁时,他把一面破旧的酒旗子扬升到树梢上。树梢子上铺了一缎缎雪,真个银装素裹。院子里也一片白茫茫,干净的雪地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酒旗升起后自在半空中耷拉着,显是无风。他站在树底旁的敦子上朝那空中望望,见天上更没半点云彩,端的空明似蓝玉一汪,再透过院子边儿的栅栏向外洞瞧,依稀见远方林子里有轻雾遮绕。四下里清冷世界,远阔处寂静乾坤,却哪里有人烟迹象?这时内屋里传出了老者的声音:
    “三儿,把酒烫起来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老舅你加件衣裳,这天忒冷!” 说罢自撇嘴嘀咕道:“这大雪天儿,谁个没事来这么早?老舅只顾催,搅了俺的安乐梦。可糟么?”
    屋子外悻悻地抱怨,屋里面又传出了一阵咳嗽声。
    三儿从树敦上迈下腿来,夹缩着脖子推门进屋,哆嗦一只着手把门栓搭上。转身在两手间呼出热气儿后便是一阵急切的狠搓,口中唏嘘声不止,空气中热气腾腾。在一阵“钻木取火”后,他顺手在桌上拎起一大坛酒到里屋去了。
    阳光已经很是强烈,透过硬纸窗照射进来,亮堂堂地洒在几张木头客桌上,桌上青色陶碗与朱红竹筷清晰可见,地面上也有了一片颇为完整的光亮。在这种情况下,站在里面准是很舒服。
    他在里屋忙着烧水,烫酒。把灶台也烧的旺旺的,好把前天刚腌的酱牛肉也烫烫,方便招呼今天来的客人。那灶台下的火烧了?半个多时辰后,果然就响起了撞门的声音。三儿寻思,准是又有赶夜路的商贩没赶上好点儿,催趁着倒霉,遇上我这孤存野店便像叫花子遇到了好主人直奔我这里来,我可得好生招待一番。放下手中的活儿起了身,门外依依旧急切叩门。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起了身,门外依旧急切叩门。急口叫声:“来咯客官!”
    一路颠出来,照样卸下门栓。拉开门后,却不见人影儿,只望到远处被雪覆盖的阵阵关山,脱口道声:“怪事儿!”
    转身回屋,忽地一个踉跄绊在门框上,地上一瞧,吓了一怔。墙边儿正躺着一个人哩,已然晕倒了。三儿下手扳过那人膀子来一瞧,见是个书生模样的。一张瘦脸冻地发青,哆嗦着嘴唇要说什么?凑过去一听,满耳朵听到一个“饿”字儿,三儿轻笑一声,把他架到了屋里坐下,说道:“你等着。”
    转身到里屋拿了半张大饼。又倒了碗热水,说道:“吃吧!”
    那书生就着热水,哆哆嗦嗦在桌上啃了几口大饼,喉咙里紧咽几下,却下不去,眼珠子差点儿噎着出来。
    三儿笑道:“喝水呀,没人给你抢,也不要你钱!”那人又端碗囫囵咽了口水,把喉咙里的大饼冲下去了。没一会儿那半张隔夜的大饼便全都下了肚,那书生面上也有了生气,道声:“多谢。”看看窗外时光,抬脚便出门去。
    三儿后面叫道:“暖和些再走罢!”那书生踉踉跄跄,走在雪地里回道:“不留了,功名要紧,恐误了赶考时辰。”茫茫雪色中,三儿瞧着那人的身影向西而去。心道:“又是个要功名,不要命的。”抬脚进屋,把门闭上了。
    三儿又在灶台前忙碌起来,刚自搅了搅蒸肉的水,屋外又有响声,手中停了活儿,听是一阵极轻的敲门声,三儿心中生奇,扔下手里的活儿,轻脚走了过去,猛地拽开门,见一个身形佝偻的立在那里,三儿心里哆嗦了一下,瞧那人模样,一张脸好似枯树皮,佝偻着身子,披一件破旧不堪的袍子。
    三儿问道:“你…是谁?”那人忽地露出笑脸儿,袖子里掏出个破碗来,颤颤说道:“给…给点儿吃的不?”听是个要饭的,三儿才定了定心,说道:“你…你等着。”转念又想:“昨个儿剩的大饼已让那书生吃了,哪里还有饭食?”
    里屋里转了一圈,瞥到灶台后前天剩的一碗稀粥,凑鼻子一闻,已然馊了。寻思道:“这是要喂鸡的,他若不嫌弃,就给他了。”便了端了出去,对那人道:“你来晚了,干粮让前面人吃了,就一碗粥了,要不?”
    那人听了一怔说道:“是一个书生吧?”
    三儿奇道:“莫非你撞见他来?”那人叹口气笑道:“你来我往,他早我晚。嘿嘿,没法子哦,那就该我喝稀的。”听他如此说,三儿把那碗粥递给了他。
    那人接了粥,摸了碗,发觉是凉的。又颤道:“行行好,给兑点儿热水吧。”
    三儿有些歉意道:“怪我,怪我。”便又拿热壶兑了水,一碗凉粥成了热汤。那人蹲在门前喝尽了,又用手捞了捞碗底的面疙瘩,下嘴咽了。
    霎时,碗里就只剩了一缕热气儿,那人又蹲了一会儿暖了暖身子,慢慢了起身把那只碗撩在门敦里面。说道:“他早我晚,可原来我也是他的模样。”
    转身唱道:“
    大雪纷飞落地,就像老爷喘气,
    下它三年何妨,放他娘的狗屁。”
    他每唱一句,似是又变换一个腔调,每句不同,竟不像是一个人唱出的。一会儿似是书生意气,一忽儿扮个帮闲模样,刚刚作贵人气派,赶忙又是农夫烈汉口气。三儿瞧着他疯疯癫癫,慢腾腾踏雪去了。
    又闭了门,去里屋添了把柴,那炉灶愈发的火热了。把酱好的牛肉放在篦子上蒸了。为自己倒了碗热茶,刚要喝时,蓦地听到院子里传来马蹄声,也似乎听到了人从马上跳在雪地里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急促响亮的叩门声。
    三儿嘴上说道:“来啦!”心里却道:“这又是个干什么营生的?”他自懒散喝了碗热茶,等到外面越发焦躁了,叩门声越发的响,又听喊道:“主人家,快开门,把酒来吃!”三儿才慌忙迎出去,把门开了。
    他迎面便看到一张冷峭的脸。那人眉毛与胡须上都沾挂了雪。脸上僵住了生气,只鼻头冻得通红。大口呼着热气,不由分说地撞了进来。擦肩过时,三儿觉得这人身形甚为魁梧,比他足足高了一头。
    “哎呦,客官快坐下。”三儿道个客气,忙把门栓了。转身见那人早已坐了凳子上。搓着手,跺着脚,口中叫苦。
    ?“哎呀,怎么没有火?你这客店好不通人情!莫地要把人冻死么?”那人已十分焦躁。
    ??三儿只得说:“这就去搬火,客官来得好早。”没一会儿就在里屋搬来个火炉子来放在当中。那人一见便拥上来,蹲靠在火炉跟前把手来烤。
    ?这时,他脸上的积雪都已化了,额头和面皮上都湿漉漉的。三儿细看时才见清他的模样。一脸的虬髯,浓眉大眼,面带风霜,看相貌约摸三十来岁年纪。一张脸不住的活动,渐渐有了红润气色。三儿眼里瞅着,心里道:“总算来了个体面些的。”正看他时,他猛地转过脸来说道:“你怎么还不去拿酒?在这看俺做甚?”
    ?三儿惊了一哆嗦,忙陪个笑脸儿道:“酒已经在温了,要什么饭食?”
    ? “?有肉么?有便上。有面条儿么?有便上。”那虬髯汉子答的干脆,不由分说的样子,说罢自又低头烤火。
    ? ?三儿见状连声应是,不敢再问。心里只道“好性急的一条大汉”,忙去房里添锅造饭了。
    ? ?一会功夫,那虬髯汉子见三儿把酒和一碟拌了嫩葱的酱牛肉端上来。他这会儿也烤足了火,坐到靠窗处的位子上自斟自饮,吃了几大口肉,嚼得正起劲。低头见一双枯手把一碗热面条端近面前来。
    汉子抬头便见一张枯瘦的面皮,俨然是个背手弓身的老者。那汉口中虽嚼着,却也忙称有劳。
    ? ?老者替他斟了酒便问:?“赶路的客官从哪儿来?”
    ? ?“嗨…别提了老人家,我昨天刚到你们济州府,就下起了大雪。晚上无人留宿,一人一马就走了夜路,哎…这一路的风雪可苦煞我了。我自从北边儿来的!。”
    ? ?“呦…端的是条好汉呵。敢一个人走夜路。”老者上下瞧瞧他,点头说道。
    那大汉也左右看看他,说道:“请问老人家,此间唤作何处?”
    老者道:“这里叫作李家道口…,客官要去哪儿呀?”
    汉子点点头又道:“去往泰安洲,该奔哪条道走?”
    “客官不见,前村头儿十字路口,往西着大道走便了。”
    大汉道:“敢问老人家可有客房?歇息一天明儿再走。”
    ? “?有!”三儿抱着碗掀了帘子从内屋进来。“后院满是净房,专留宿客人的。”
    ? ?虬髯汉子点头不再说话,自低头吃喝。他瞥见那老者走到门前的老阳儿里,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地上的影子映得老长,这会儿太阳已经很高了。
    ? ?他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喝酒间,忽听外面一阵嘈杂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踢踏而来。马蹄声近时,那马勒得在外面一声声嘶鸣起来。
    ? “?老七!开门!”汉子听到门外喊声响亮。见门里的老者忙把门开了,接着便一股脑涌进来三个穿貂皮大衣的精壮汉子。
    ?那老者先是一惊,长须微动,面上闪过一丝骇然之意。
    ? ?“老七,别楞着了,快拿饭食。兄弟们累死啦!”为首的一个蓄着胡子的一个朝那老者招呼着,把身上的大衣解下。
    ?另外两人,一个面目清秀,一个精瘦干练。这二人朝那为首的使个眼色,他便朝客店深处环视,望到靠窗边的一个人正低头吃喝。随即止住了说话。
    ? ?三人坐到虬髯汉子的左方的桌位上,团团环坐。那眉目清秀些的汉子低声细语言,不知在说着什么。言毕,起了身说:“大哥,我去房里拿酒,老七老眼花了,他认不得咱们的酒在哪儿。”
    ?那清秀汉子来到房里,转到那老者身后便问:“老七,那人什么来路?”
    ? 老者叹口气道:?“只说是北边儿来的,人家不泄底子,咱岂可多问?”
    ?清秀汉子托腮沉吟片刻。两轱辘眼一转拿了酒挑出帘来。又坐到那一桌上,低声说了一番。三人频频点头,似达成了和议。清秀汉子起身近得靠窗的那人桌前抱拳唱喏道:“兄台高姓?咱哥们儿见阁下是条好汉,有意相邀一块儿喝一杯,如何?”说着把手指向了对面桌上两人。
    ? ?那虬髯汉子早就瞥见这伙子人时而低声细语,时而把眼色来递。心中想着:“这莫不是黑店么?看这伙子鸟人有何诡计来使。”随即瞥了那桌上人,又对身前的这人笑道:“好说,好说。在下自姓燕。”对那桌上人也抱拳示意,便起身走大踏步走过去,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坐。
    ? ?“喝酒便喝酒!”汉子坐下来扶袖饮尽了一杯。?又道:“但要我花钱,可是万万没有的。”
    ?那三人互相一窥。为首的那人噗嗤一笑道:“谁要你的钱了?几杯酒水,交个朋友而已。”
    ? ?虬髯汉子望了手中的酒杯又向那为首的秉目笑道:“就是有蒙汗药,我也敢喝。”
    ?“嘶…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们哥几个好意相邀,你怎恁地不敬?”旁坐着的精瘦汉子开腔道。
    ? ?“嘿嘿…你们跟那驻店的老头是一伙儿的,当我不知么?”
    ?为首的那人抢道:“?一伙儿的便又怎样?”
    ? “?一伙儿的,便是黑店!要谋财害命!”那虬髯汉子已经站起身来,说得铿锵有力。
    ? ?这边儿三人也动身起来。那清秀汉子怒道:“大哥,这人忒无礼,我教训教训他!”
    ?虬髯汉子笑道:“舅子不来。”拳头便已经虚晃过来。
    ?那清秀汉子伸手抵挡,下盘沉稳,使出的是摔跤的本领。
    虬髯汉子这一拳扑了个空,却也不恼大笑道:“哈哈…有功夫!”
    ?清秀汉子趁机转到他身后架他肩膀,想把这人从身后拌倒,那汉子身材长大,下盘也是极稳。清秀汉子拌他几次不动。忽地见虬髯汉子拿后枕往后一磕,清秀汉子登时觉得鼻子酸了,“哎呦!”一声叫出来。接着只觉屁股后阴上被撩了一脚。原来那虬髯汉子腿向后叉他裆使了个后撩脚。
    ?清秀汉子脸上现出痛苦,下盘不稳了,虬髯汉子转身把他撂翻在地。
    ?他那一伙的二人脸上俱大惊。忙叫留情。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俯身把那清秀汉子扶起。道:“早瞧出你们有功夫,因此来试探!”
    ?清秀汉子啐了一口土,苦道:“你这汉子忒阴损,使这下流招儿。”
    ?那虬髯汉子唱了喏,笑道:“如今世道不平,招数当然也须得不平常了。”
    ? ?为首的人听了说道:“怎道我们是黑店?”
    ?这时打帘子里边儿探出三儿来,他端着几样菜什,小心陪笑,近得桌前。
    ?“嘿…我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因此寻思你们是黑店呢!”
    ?“什么,爷台说我们是黑店?”三儿驻足惊道。
    ? 为首的汉子道:?“我们确是一伙儿的,这是三儿,那老者是老七。兄台这会儿又怎么不认为我们是黑店了?”
    ? ?那虬髯汉子道:“我方才拿话试探你们,若是黑店也就明知破了相,便暂时不敢相扰,准是把我稳住,再适机下手。然则这位兄台。”他指着那清秀汉子说:“这位兄台,执意要跟我过两招儿,我看也是坦荡之举。是坦荡之举就是坦荡之人!”
    ? ?为首的那人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虬髯汉子道:“尊姓算不上,方才我已经说了,姓燕名生的便是。”
    ? ?为首的那人抱拳道:“在下马风。这两位是我生死弟兄。”他指着那清秀汉子道:“这位是柳云兄弟。”身旁的那精瘦汉子自道:“在下周兴。”
    ?四人一通自报姓名,竟有不打不相识之意。遂坐下快意吃酒。
    ?其时,并非什么太平年月,江湖萍走之人都有互相提防之意。若有意相识,也不把人底子来盘问,这是大没有诚意和大不敬的。因此这几个汉子多把酒来吃,都少把话来叙。话间只道些趣闻怪谈,聊以助兴。
    ?少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又听有人喊道:“昨晚上好大雪,老掌柜的开门,送营生的来啦!”
    ?三儿忙过去把门栓挪开,蓦地涌进来一个老大的身影。三儿忙说道:“朱二爷来啦!”
    ??燕生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个胖子。
    ?“?呦呵,今个儿来倒来晚了!”那胖子笑眯眯地倒也客气,朝这边儿抱拳道个和气喏。燕生见他脑袋生的肥大,肥肉直没了脖子,嘴角儿两撇八字胡,似是个财主相。
    ?他走到桌前沉甸甸地落座,直要些下酒的肥肉来。
    ?燕生看得正奇,马风低声道:“他是东村儿的,叫朱清福。祖上有些家业,看不出来吧,他也会使些枪棒。”
    ? ?燕生低声笑道:“这倒瞧不出。”
    ?说话间,又有人敲门。门外的人道:“好雪知时节!正是饮酒的日子。兀那看店的小三儿,还不快把门来开?”
    ?三儿又把门松了。这回却闪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
    ? ?“吴先生,您也来啦!”
    ? ?燕生再看时,见是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
    ?“这赏雪喝酒,乃人生一大妙事,你说我能不来么?”
    ?那人说罢便扶袖来到一桌前坐定,自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青瓷碗立在桌上,细看时上有碧纹。
    ?马风对燕生道:“这是东村儿的教书秀才,唤作吴先生,却不知姓名。”
    ?燕生点头知晓。
    ?不一会儿,这小小客店里又涌进来好些人,三儿干脆把门栓松了,敞开了它。把那火炉子又加了火。增了柴,又墩上一壶水烧着。转身又招呼进来的客人。
    ?燕生见来时还冷清的客店,这时竟热闹起来。
    ?“?掌柜的!你那酱牛肉端上来吧!早惦记着了!”
    ?“三儿,我要你屋里面藏的好酒,不要这浑水一样的东西,净坑你爷爷来着!”
    ? ?来了营生,那屋里的老者人称老七的,也慢腾腾的挪出来,帮三儿招呼客人。门虽敞着,屋子里来了这许多人,倒有了些生气,不觉得冷了。
    ?这时,那个唤作吴先生的,忽地大喝一声:“好诗!好丈夫!”
    ? ?燕生与马风几个也闻声望去。见那吴先生少酌了几杯,有了醉意,指着靠北的窗户下的一块儿土墙,道:“三儿,你这墙上的东西,我来了多回了竟没有瞭到。你请哪位过路的才子给你题的?”
    ? ?不多时,这屋里熙攘的客人也听到他的言语,都向他指的土墙上看去。
    ? ?“哎!还真有东西。”有个好奇的过去掌眼来看。
    ?“是字儿吧?”又有一个蹲了过去瞧个仔细。
    ? ?“是诗!”
    “?吴先生您给念念这写的啥呀?”
    原来那土墙之上,果真有些字墨印痕,只是日久年深,?墨迹干涸,须得仔细辨认。那一众人都涌上前去,只管弯腰细看。顿时议论声起,有的着手去摸那墙壁,有的早已去把墙上灰尘抚拭,有的直叫他闪开让自己来瞧个便宜。
    只那?吴先生仰头再押一杯,便摇头扯声吟道:
    仗义是林冲
    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
    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
    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东?
    ?
    二、温酒漫听闲话客
    ??这一首诗道出来,人群里就沸腾了。
    ?“?吴先生,这诗是谁写的!”
    “?自然是这个叫林冲的了。”吴先生淡然说道,回到桌上坐定。
    ?有好事的又叫道:“这林冲是谁?”
    ?“林冲就是林冲,他谁也不是。三儿,你近前来,我且问你,你与这叫林冲的有什么干系?”吴先生这时醉意已浓上来,拖着长腔,摇头晃脑,旁人听来他话中颇带有酸腐味道。
    ?三儿刚要开口说话,那唤作老七的老者叹口气抢道:“老朽这营生家当是当年俺大舅哥生前留下的,可他这营生也不是他祖上的家业。”
    ?那一直坐定着,未听他言语的朱清福这时说道:“?那是谁为他置办的?约莫是个大善人么?”
    ?老七缓道:“约摸十来年前,也是有位姓朱的汉子在这地界,开了间酒铺子。忽地有那么一天,他找到当时在村头做木匠的我大舅哥,说是要把这份家当留给他,要他好好经营。这事儿来的突然,我大舅哥想是他有什么要紧事去办,要替他打理几天来着,哪知他与几个伙计匆匆上路后,便不知去向,至此也未回。”
    ?“这与那墙上的诗何干?与那叫林冲的又有什么干系了?”朱清福道。那一众客人也起了哄:“对啊,有何相干?”
    ?“那时节,我也还年轻几岁,过来这里为我大舅哥帮衬杂事,有一回,他老人家说这屋子已经瓤了,再这样风霜下去要塌的,伤了人可是大事,因此要翻盖。他找来几个土工,瓦工,把屋子用牛车推了,搬运断壁时,看到一块倒在地上的墙壁上依稀有字迹。我便问他这是谁人所写。他看了一会儿,告诉我说,这是当年林教头上梁山落草时所题。当时也算是个古迹了,便留了那块砖墙,充填在这儿了。”
    ?朱清福抚掌叫道:?“我知道了!是十多年前梁山一伙,坊间有闻这是一伙儿好汉哪!”
    ?“什么好汉?是一伙儿贼寇罢了!”吴先生卖个冷眼道。
    ?燕生混在马风一桌上,听这几人讨论多时。听到梁山好汉的字眼,也心中一顿。他虽是江浙人氏,少年时也听家母说起一伙儿梁山好汉,闻名山东河北一带的事迹。当时他也年少的紧,听了也没往心里记。这时节,那些陈年旧事早就忘记,人生在世,烦心事本就不少,谁还有闲心思记得这许多?现在听这几人东拉西扯地叙谈此事也颇有趣味,当下也抚耳细听了。
    ?人群里也起了议论之声。有个年长些的道:“对喽,我想起来啦!十来年前是有这么一伙子人!”
    ?“看这林冲题的诗,也不像是贼寇所写的出的啊?”有个年轻些的大声说道。
    ?吴先生闻言对那朱清福道:“老二,你记得这伙子人为首的姓什名谁来着吧?”
    ?“好像是姓宋来的?是个宋头领吧?”
    ?“对,姓宋名江。这伙子人聚义梁山,打家劫舍,掳人钱财,要造咱们大宋朝廷的反。不是贼寇却是什么!?”吴先生冷言道。
    ?“放你娘的屁!我听闻这林冲林教头本事可大得紧,他为何唤作林教头?那是原先他做过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这样人物你道他是贼寇?”说这话的正是朱清福。
    ?人群里起了唏嘘之声。有人道:“这禁军教头,官儿不小吧?听着威风哪!这样的人怎么也落草了?”
    ?朱清福道:“?那是专门给…”说着往天上指了一指。意思是说当今天子。“嗯…给他老人家训练大内禁军的,你说本事大不大?他却为何落草嘛…那是受了高太尉的陷害!”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压低了不少,却像是给人说悄悄话一般。
    ?
    ?“吴先生,你方才骂那叫宋江的为贼寇,他却又做了什么贼寇事了?”另有一人道。
    ?吴先生转过身来道:“这宋江,可厉害了,他当年在浔阳楼上题下了反诗。当时流传于官场与市井之中。”
    ?“什么反诗?”那人咋呼道。
    ?吴先生嘿嘿一笑便吟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他却要赛过唐时造反的黄巢呢!”
    ?“谁是黄巢?”
    ?吴先生闻言收住笑容,板脸向那人说道:“放肆!你什么都不懂,我还跟你说个屁!”
    ?那人自知讨了个没趣儿,想说什么但随即又紧憋住了嘴儿,嘴里只蹦出:“这…这…这…”几个字,引得屋子里一众都哄笑起来。
    ?吴先生摇头叹声:“莫谈当年贼寇事…”
    ?那朱清福听了此言,对吴先生道:“吴老三,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是贼,你却知不知道,这伙子人后来也受了朝廷招安,受了重用呢!”
    吴先生哈哈一笑道:“我告诉你……这一朝为贼,终身是贼。任凭你招了什么安,出了什么力,你家族谱上也会生生世世记着,曾为贼寇!何况…”
    ?“何况什么?”
    ?吴先生笑着避而不答卖个关子道:“这便是我瞧他不起之处了,你道他真想做一世的贼人头子么?不过是负了身价向朝廷要官做。正是若要官,杀人放火…嘿嘿…受招安!”
    ?燕生听到此处,不由得赞叹这教书先生见识不凡,这一番道理来道出来,却是不错。
    ?朱清福继续说道:“做官有什么不好?怕是有的人也是想做官,却没路子可走,只中了区区秀才,心里妒忌人家呢…”
    ?那?吴先生听到此处,知他此话是讥讽自己,不由得没了面皮。哼的一声冷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自又仰头饮一杯下肚。
    “你却说什么!”那朱清福把桌子猛拍一下,弄出好大声响儿。
    ?老七慢腾腾地走过来给朱清富续了杯酒,转身对屋里人叹道:“这好汉也好,贼寇也罢,都已是过眼云烟。众客官都无须介怀了…”
    三儿给众位客官循循上了酒后自轻声道了句:“人家招了安也是为我大宋国出了力的,客官不见宋江一伙儿后又剿灭了南边儿作乱的方腊,又去北边儿打了犯我疆界的辽国,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劳哩!”
    那吴先生冷笑道:“那后来又怎样?”
    ?“后来…”那小三儿卖了个鬼脸儿自进屋子里去了。
    “后来还不是落个鸟尽弓藏,一杯毒酒下肚,他们一伙子人俱都散了,死了!没了!”吴先生厉声说道。
    这时众吃客里有一老者声音颤巍巍道:“那是朝中奸臣所为!皇上…被他们蒙骗了,皇上还是好的…”
    众人中听到这里也俱都声声叹息,又一人说道:“前些年辽国势大,犹如猛虎觑我宋国为肉食,我大宋定下了联金灭辽之策,这些年那女真金国又有如势起的另一只猛虎,二虎存焉相斗时尚有敌手为之掣肘,如今辽国终被那女真人所灭,哎…只恐那金人日后也是祸胎!我宋国目下良将不足,兵势不及他壮。他怎能不起欺视之心?朝中权臣又每每生出结欢之策,给人家送去多少价值连城的礼献物资,这样下去,恐那金人的食胃是越喂越大呦…”
    那朱清福接道:“嗨!曾几何时,有多少忠臣良将被逼得走投无路,报国无门?曾在这儿黄土墙上题诗的林教头当年却不是如此?想那招安后的宋江一伙今时若在,也不怕他什么金狗辽猪的了。朝中虽是权臣当道,我看哪,也都是官家自己找的…怨不得他娘的旁人…”
    马风几个听了,都叹了声气。
    燕生听这胖子说话倒也在理,想到前些年自己在镖局里谋生时,也曾遇到一个颇有声名的制使来寻生计,他那时还心奇怎生这样人物也下到江湖路子上来寻生路了,原来他在职门中处处遭小人排挤,又有权臣从中做梗,以致后来性命都险些不为周全,无奈何只得身退保全自己。后来燕生向他讨教功夫,却被人家打翻在地。那人心善,见他性子直爽,颇为相交。也指点了他几招防身招架之术,其后他方才在那镖局子里得以混将下去。此时心想:“这种人物都遭排挤坑害,却还有什么良才为之甘心卖命?”
    又听先前那老者依稀叹道:“哎…金人若犯浑来打,以后苦的还是我老百姓呵…”
    听到这里众人皆自沉默点头,也传来许叹气之声。燕生也自望望他们,片刻,人群里有人高叫道:“三儿!来倒酒阿,他们哑巴了,你也木着啦!”
    众人里又都哄笑闹热起来,轰轰压压的,你说一句,我压你一段,你方唱罢我登场,图个口舌爽快,都要论出个天大的道理来。热闹了好一阵又渐渐低下去了。其时,已过晌午时分,那老阳地儿已经从客堂西移到内屋的门口打了地铺。
    ?众人都已酒足的酒足,饭饱的不饿。自都乱生生地挪到老七柜钱结账,四处作散,也有那无赖借酒醉赊账的被老七说了几句,无奈何给了现钱,骂咧地倚门而去。
    ?燕生见都散了,便谢了那马风兄弟几个,向老七要了客房,住将进去。这客房是后院加盖的几间茅屋,外面看来已十分破败,屋里更是简陋,只一张木床和简单铺盖。也不管他许多,他心道,只要能挡风避雨,好过天当被,地作床了。借着酒劲儿一头栽上去,想着满满地睡它一觉,明个好早早赶路。
    ?他暮暮沉沉地好似在睡梦中过了大半生。有一回,梦里的景象正是夕阳西下,几只大雁南往,岗上风儿把人吹地暖洋洋的,说不出的安心快乐。儿时模样的自己领着一只大黄牛在山坡上逛荡。他走啊走,四下里荒草遍野,太阳在山那边停住了,霞光照过来,映得大黄牛背上红通通的。这时,他依稀听到母亲唤他的声音,回头看,母亲正站在半坡上向他挥手。霞光把母亲也裹住了,世界成了一片霞色。他笑了,眼泪也掉落下来。
    忽地,他听到一阵刀兵之声,床上的自己猛然惊醒过来,额上冷汗直流。呆了好一会,方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魂在何时。定定神向那木窗往外看时,见四空里无星,一弯新月孤零零地挂在上头。
    ?
    三、莹莹玉匣出新尘
    明月在天,照砧板大地。
    燕生透过窗户听到前院里有短兵相接之声。其时静谧,那金属兵器的碰撞之音,狠辣震荡之余,丝丝不绝于耳。燕生心想:“约摸是有人在这月下比武么?”
    忽听得一声凄厉喊叫,接着又有人哈哈冷笑,似是争斗之下,一人给得意占得上风,一人失意处于了下风。
    ?燕生想摸出去探个究竟,院子里便有人说话了,当下秉住心神,听得清晰。一个人说道:“你们…怎么能到这儿来?”这人说话已是断断续续,显然是被打伤的那个。燕生听这声音好生熟悉,刚要寻思这说话之人是谁,院外又有一人说道:“你们南人好生会算计,但你此刻定想不到那万达开已被五马分尸了!嘿嘿…哈哈哈…”说话的人一派成竹在胸,想是得意至极。
    ? 燕生在暗里又听到先前那人的声音:”什么?你说什么?…不…不可能…万大人怎会…不不…”那人说话比先前更加孱弱,语气间像是得知了什么重大变故,语声急转悲切,似有大不敢相信之意。燕生在暗处听着,虽见他不着,也好似瞧到了月色下那人一张苍白的脸。
    ?又听一人道:?“你们南人愚蠢的很,自以为诡计得手,怎知我家丞相早已识破了万达开那老贼的真面目,你们这间客栈我们也早已堪破,今日收网,只待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你们这些蠢笨鹰犬却还蒙在鼓里…嘿嘿…”
    ? ?“狗崽子!此刻我便命丧在这里,也是老子精忠报国了!操你姥姥的,来杀了老子吧…”
    ?燕生听这两人说话,心下生疑,“什么丞相,又是报国的。究竟怎么一回事?听这占了上风人的话中意,则像是一路追杀而来。心里正疑,又听得他们言语。
    “老斩,?还费什么话,快了结吧,好回去复差,我他妈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穷鬼地方待着。”说话的人都不似前两个。
    ?燕生心道:“原来不只两人。”便走到门前蹲下透过门缝往外瞧,细小的视野里现出门外世界的景象。两个拿刀的正威逼着一个已经倒在雪地上的人,倒着的那人身下一大滩血迹已渗到雪里。细看时,燕生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右腿已被斩去,断腿处血肉模糊,大量的血正是从那里流出。刚才的惨叫声,定是出自他之口了,心想这人若不马上想法子止血,过不了多久肯定就失血过多而死。
    ? “?来吧!”那人猛地奋力挣扎一下,一张本就痛苦的脸瞬间狰狞起来。月光恰巧打在他的脸上,燕生心里一紧,他却认得这人,几乎在同时,他听到自己脱口轻叫声:“马风?”
    也?几乎是同时,那马风昂然道:“来杀你马爷爷吧,哈哈!只可惜你爷爷武艺不精,不能手刃你婊子养的胡虏蛮子,为万大人报仇!”他说道为万大人报仇之处,竟失声哽咽出来。
    ? ?燕生识得这人确是白天邀他吃酒的那三个汉子中的马风,却不知三人中那二人此时在何处?他口中为何骂那两人为蛮子,难道要杀他的竟是外族之人么?由不得多想,心里便跳出一个念头:“今日须得救他一救。”
    ?外面似是起风了,院儿里有个酒旗,被吹得唰唰作响。两个持刀的相互交换个眼神眼,都各自把刀立在地下,刀刃冲下。两人大喝一声,一齐提着刀往前头奔去。两把刀在雪地里磨得刺泠泠直响,刀片子如水一般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马风此时两眼已变得模糊,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觉得自己的断伤处,也不似撕心裂肺似地疼痛难忍了,似已麻木。他感不到冷意侵袭他的身躯,这会儿竟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踏入幽冥界里去了,心下盼着这两个狗贼快点将自己了结解脱,好过受罪。只恨这阳间的事儿没办成,负了重托,自己就算死了也不瞑目。睁着一汪朦胧眼,只见两个模糊的影子冲将过来了,他闭了眼在心里叹道:“恨!恨!恨!,罢!罢!罢!”
    ?忽听一声闷响,接着又是铁刀落地的声音,后而又听谁骂了声娘。马风使上气力把眼缓缓睁开,见一人已经倒在一边儿,另一个躺在地下直蹬腿儿,身下似也有一个人的身影。不一会儿,蹬腿挣扎的那人不动了,他身子底下掀起一人来,站起身子朝自己走过来。如此情景,心中茫然。见那张模糊的脸近了,登时脸上大喜,叫道:“燕兄!”
    ?方才正是燕生在屋里动了身手,他见那两人出手毒辣,起了相救之意。在怀里摸出两样东西,一把匕首,一柄梭镖。那镖扔出去中了一个倒了,另一个大惊,慌没了神,还没缓过来,燕生的匕首就已经在他颚前了,向后撂翻在地,只一抹,那人就魂出西关了。这二人只聚精会神地将马风击杀,全无想到此地竟还有他人,因此全无防范,着了燕生的道。
    ?燕生走近前去,见那马风道:“燕兄,我道是神明显灵了,梦里想不到是你,萍水相逢你却…”
    ? ?燕生摆手道:“我来还请你吃酒啦!”说罢在身上摸出个酒葫芦把酒倒在马风断腿处。
    ?马风直感一阵奇痛,周身颤抖却强笑道:“没用的,我肯定见阎王爷了。”
    ?燕生道:“那两位兄弟呢?”说话时心中早感不妙。
    ? ?马风悲道:“柳云,周兴两位弟兄和三儿,老七都被狗贼杀死在前院了。”说着两眼便浊泪涕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何人?”燕生皱眉说道,心中却已印证了他先前所想。又指着地上两个尸体道:“他们却又是谁?”
    ?马风眸子一闪,忽地一只腿跪倒在地,面向燕生磕头行礼起来,一连磕了好多下,流着热泪的脸直冲到雪地里去。
    ? ?燕生吓了一跳忙道:“为何如此?”
    ?马风道:“小弟有身后事相托,望燕兄成全。小弟死也瞑目了。”说完又自磕头,地上的雪窝里已被染成血红。
    ?燕生听言寻思:“我从来没有受人之托过,不知他身后事如何,能不能做到还另说,眼下这人的底细却越来越模糊了。再说应他人之托,便老大不自由。”心里犯了踌躇,不知该做何回答。
    ?但见那人见自己不应答便只顾磕头恳求,动作越发迟缓,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燕生忙扶起他,搀扶他旁边的一口井沿边上倚了。道:“你说吧。”
    ? ?马风闻言大喜。道:“好,我知道你是条好汉!”便丛怀里摸索一阵,缓缓拿出一件物什递给燕生。
    ?燕生接手看时,见是一个尾指大小的玉匣,是圆筒形状。月光透将进去,碧翠绿莹。顶冒处有金漆密封。
    ? ?马风缓道:“这是我等拼出性命换来的密信,兄台拿此物到东京汴梁康王府就行了,府中人见了此物必会接应。此事关乎国家安危,望燕兄千万做成。”
    ? ?燕生心里更为嘀咕了。心道:“却又是什么国家安危,康王府邸。俺一个江湖草莽如何去得那种地方?这几日正是要去泰安给我母亲扫墓。怎能又挂心这种事,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 ?“燕兄,我…我给你磕头了!”马风又把头来戗那雪地。
    ? ?燕生忙止住他。看他此时面皮已经变化,嘴唇变为青紫色,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只好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我尽力而为。”
    ? ?马风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缓缓点了点头,竟痴笑了起来。?燕生心下惊奇,借着月光看他面容,听那痴笑声止了,细看面皮已经全无血色,几乎与地上的雪一个颜色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天边那半弯残月。把手探他鼻息时已没了生气。
    ? ?燕生深深叹一口气道:“走罢,走罢,走了便无了牵挂。”
    ?燕生只手把马风眼睛捻闭了。背起他的尸身,绕到前院来。正走着,忽地一个踉跄绊倒在地,起了身定住神在那月下细看,见那柳云,周兴,老七和三儿的尸身散落在这儿。又转到前屋里抹黑找了把锄头,趁着月色挖出几个土坑,天地不仁,把大地的泥土也冻得坚墙顽石一般。挖了半夜他竟乏得睡倒在雪地里。
    ?睁眼见白时,用雪洗了脸。将那两个杀手的尸身也背来做一处,把尸身都各自埋了。把雪铲来覆在上面,找几根扁柴,立做了墓碑,但并未写字在上面,后又拜了几拜。在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洒在地下。
    拂晓时分,把店门锁上,喂饱了马,揣几块牛肉在怀里,喝上一口冷酒。?转身骑上马,自在出篱行走。
    刚要走,听到响动之声,回头望见那半空中的酒旗自被朔风吹打得鼓胀。又转回来,下马至那树前把酒旗解了,埋在雪土里,这才得复走出。出得篱来,又听到身后那没了主人的马嘶鸣几声,心道:“管不了这许多了。”
    ? 出了个林子,?走了一里路,见四下里白茫茫。枯树上有不畏冷的孤鸟啼鸣,马蹄过处枯叶嵌在冰雪里。南边有一溪流冻将住,又走了半里,往东看去,远远见一座山被一大片冻泊围着,冰面纵横百里,望不见深处,有鸥鹭立于边滩之上。心道:“这多半是梁山水泊了。”
    ? ?远远地看了,又将怀里那截玉匣掏出来捻在手里,想起马风嘱托之事,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太快活。在马上踌躇了半晌,双腿奋力一夹,那马踏着印子向东而去。
    ?
    四、碧霞朝朝待宾归
    ?于路上行了两日,走得茫野小路,也行宽阔大道。望那日头落了两回,瞧见星星聚还又散。这日,行至一处见山势起伏,又遇一樵夫指明,前方十多里便是泰安洲地界。当下扬鞭起尘,顺着大道喇拉拉奔走。
    ?后来那马也渐渐累了,低头喘气走不得,只是拖着蹄子迤逦挪步。不多时,那东岳泰山已尽收眼底,莽苍中一座城池也近在眼前了。过得护城河木桥,穿了泰安城门,径直入得城里去。在马上向北看时,见那泰山顶上,披有残雪积白,时遇初晴,日色甚是明朗。
    ? ?燕生进得城去,下得马来。见城内人烟浩浩,比起以往添了不少繁华景象,遇到人问时,才恍知正当是起了泰山庙会。当下牵了马行走在闹市上,见有打把势叫卖的,有唱戏搭台的,样样热闹映绕眼帘,丝竹弹唱乱入耳来。走了一会,转到一条大道前,进处立着一座汉白玉牌坊,上书“通天坊”三个黑漆大字。燕生往里走时,见来往游玩的行人越发密了。行至大道尽头,远远地望见前方有楼台森耸,殿阁棱层依山而立,都是碧瓦朱檐,映映生辉。环望此间,上香请愿之人络绎不绝,燕生心道:“自从母亲亡故,这是第二回来这岱庙了。”想起为母亲扫墓之事,心中忽为伤感。无心留恋热闹景象,心下念挂一个地方,那便是母亲的墓地所在之处,泰安城东南的徂徕山。寻思在此地留宿一晚,明儿一早便去,当下去寻客店住下。
    ??刚牵马便走时,忽听一人在旁叫道:“别走!”。燕生转过脸来见巷子口儿倚墙立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看他年纪已然不小,面容瘦削,留半尺薄须,跟前铺着一方卦摊儿。摊儿上的幡布写着“看相论命”四字。燕生正惊奇,四周里望了望确信这老头儿叫的是自己,立足向那老头道:“有甚指教?”
    ? ?“哎…凶煞!”那老者自叹了口气从墙上弹起来。道:“尊驾不知,你却有邪运啦!”
    ? ?燕生听这老头说话心下冒了火儿,道:“哪里来的疯道人,在这里胡言乱语,诈人钱财!”
    ? ?那老头儿不然道:“我是好心相劝,并非诈你钱财。”
    ? ?燕生道:“既是好心,怎么在这里咒我?”
    “并非咒你,我瞧出你印堂发黑,面容忧愁,气运势转,近日里必有大难哩!”
    ? ?燕生听闻更气。脸上却不发作,冷笑道:“哦?你却还瞧出什么?”
    ? ?“尊驾肯让我相上一相么?”
    ?燕生笑道:?“相面可以,但却无钱财与你。”
    老者怔了一怔道:?“那却不是作耍子?”
    ? ?燕生哈哈一笑转身想要离去。却听身后说道:“相官眼睛里有凶煞之气,莫不是行了什么灾妄事?”
    ?燕生蓦地心中一沉。想起几日前他手刃两个杀手之事。心思便乱了三分,但随即一想准是这老头故意要诈自己才这样言说,又把慌乱稳了两分。转身变作一笑脸对那老者说道:“哦?这听着倒有意思,你却说说爷台我作下什么灾妄事了?蒙准了爷自给你钱!”
    ?那老头儿左右仔细端望了燕生的一张脸。道:“相官斜眉入鬓,虎眼生威。额阔而展,地阁也方圆。往日里大多行的是好运,但当下有一事,使相官心中不安,自是为难,这事儿…却似凭空见血而来,却也难…凭空里平安化去。”
    ? ?燕生道:“那却如何?”
    ?那老者叹口气道:“重则血光之灾,轻有牢狱之害。”
    ?燕生笑道:“耍子说的倒顺口。”
    ?那老者指着那岱庙急道:“东岳大君面前不敢妄语欺言,信不信的由你!”
    ?燕生转脸要走。那老者身后又叫:“又不收你钱财,你却不问解救之道么?”
    ?燕生回过脸儿来道:“不收我钱财,却又为了什么?”
    ?老头儿捋?须道:“只作行善积德,救你一救!”
    ?燕生笑道:“你倒好心,说来大爷听听。”
    那老者道:“?在这里不好说,我有一物件送你,保你平安无事。”说着摸了摸向怀里半晌,像是摸了空。又指了指巷子深处道:“哦…那物件我放家里了。你随我去取。”说罢向巷子里慢步挪去。走了几步回头望见燕生纹丝没动。
    ?燕生看他回头,便道:“老小子,定下计策想赚我什么?”
    ?那老者道:“你不去,我怎么取得给你?”
    ?“到底是何物?”
    ?“去了便知,我得画符做法。须得你到场,否则办不成。你老大个子还怕我老头子?”
    ? ?燕生看他老步蹒跚,不似有害人之像。心下想:“看你有什么诡计。”便把马栓在旁边的石凳上,张望着跟了上去,两人便一前一后向巷子深处去走。
    ?燕生听那老者在前头自言自语地搭话儿:“我老头子没甚本事,给人相了一辈子面,论了一辈子八字儿。这什么人什么福德灾妄,我一眼就瞧出三分……”
    ?老头儿自说着话,燕生也不搭腔。瞧着他谨慎靠墙行走。
    ?前面巷子转了弯儿,又是一段儿巷路。走了一会儿,行到深处。又接转弯时,燕生吃了一惊,前面竟是一堵墙,没了去路。把怒脸瞧向那老头儿,见他却摆手悦色道:“尊驾莫惊。”说着把手去摸那堵墙。摸到一块,顺手一推,那墙中间现出个一尺高的转门来,连砖带墙,旋转一半。两侧正好出入。正秉目惊奇,见那老者弓着身子早钻入进去,剩下一块衣袖也已淹没到了里面。
    ?燕生自下犹豫,听那门里边儿老者声音道:“进来啊,跟着我。我去拿了!”
    ??燕生生得长大,就把头低着钻将进去。刚要没了进去,忽地叫声:“哎呀!”
    ?眼睛哪里还睁得开,早已被粉迷住。忽又觉有人把他撂翻在地,死死地压住,又有人把他手脚都捆缚起。心中惊道:“是一伙贼徒!”奋力挣扎,哪里脱得身,一时竟无还手之力。显是早就埋伏好的,专等他来入瓮。
    那老者叫道:“慎下手,休坏他性命!”又早听道燕生在地下叫骂道:“老贼道!使计来害我!你姥姥的…下流至极…”
    ?老头儿脸一沉对几个大汉说:“哎…你们也忒是鲁莽…无奈何,走罢!”
    ?燕生还不住地叫骂道:“老小子…你姥姥的腚上生烂疮…”心里正气极,忽地感到后脑上挨了一闷棍,竟两眼发黑,不晓事了…
    ?再度睁开眼时,见自己置身于一间昏暗屋子里。身下是床,旁边是桌,桌上有酒菜。窗上有几缕阳光映进来。正觉脑袋发昏,隐隐作痛。忽地见门帘挑动,进得一人来。见正是那老头儿,已经没了先前的道士打扮。
    ?那老头儿进来见他醒了就道:“兄弟你…”
    ??燕生见了未等他说完,便气道:“老小子,竟着了你的道,要杀便杀,要抢就抢罢!”刚要怒从生起。
    ?那老头儿却笑道:“不如此,兄弟怎敢来?这里陪不是啦!”说着便作揖唱了个肥喏。
    燕生冷眼道:“却又有什么诡计?”
    ?那人道:“兄弟,没有什么诡计与你,前番如此,实属无奈。”见燕生一脸地大不高兴。又脱口道:”东岳大君面前,不…”,没说完个“不”字又见燕生满脸怒容,转念一想赶紧停了嘴儿。
    ?“东岳大君面前不敢欺语妄言,是不是?”燕生反问他一句。
    ? ?那老头叹道:“哎…左右决断无加害之意,这里有酒菜,兄弟且自用吧。届时,我自与兄弟引见。”说罢就挑帘而出。
    ?燕生听他说什么引见。脱口便叫道:“却又见什么人?”见早已绝尘走远,暗自骂道:“你们这些鸟人!”
    燕生望向那桌上的酒菜,有份烧鸡,有几样干果,一盘花生米。这时也觉得肚中甚是饿了。
    拿了那壶酒,?饮了一口自道:“管它什鸟,先吃喝再说。”当下一顿猛嚼虎咽起来。
    ??少时,酒足饭饱。仍不见人来,自觉十分聒噪。走到门前,挑开帘子见门已反锁上栓。气得连声大骂:“无耻泼贼!把老爷困在这里,是何道理!”朝那门木门上狠狠跺几下,久不见人应又一连串蹦出许多污言秽语,骂了好些次娘。在屋里迈着步子踱来踱去,心里犯急。
    ? ?正要开口再骂听到屋外传来声音:“兄弟!恁地这般性急!”那人过来把门开了。
    ? ?燕生见是那老头就问:“怎得把我困在这里?”
    ??那人叫声得罪,道:“只怕兄弟翻墙跑了,却是我的责任哩!”
    ?我却跑了又能怎地?老爷受你们使唤?你方才说要为我引见的,却是何人?”
    ??那人忙道:“兄弟莫急,眼下正要请你去哩!”
    “我却正要找他!”燕生急道:“走,带路!”
    ?那人忙开门把路来带。燕青跟着那人走出去,见正处于一个偌大的院子里,院里有棵大树,眼下已经凋零,光秃秃的,瞧不出是何种树目。树旁有口井,井沿上有压水取水的物件,地上有扫成堆的枯黄落叶。
    ?燕生跟着他转到前面院墙小门里出了,出门看时原来前面还有一个院落,比后面的还要大些,横着一列主房,北边儿有一偏房,门上面有牌子写着:“药库”。院子南的空处有个木架子,上面耷拉着几样须根类的物什。东首的门庭旁,有一处马厩。几皮上好的壮马自在里面低头啃草,偶尔动颤几下,哼了几声。那人引着,燕生跟着去到西首的主房面走。
    进到屋里时,那人叫道:“掌柜的,来啦!”
    ??燕生往里面看,见是偌大的一个门脸。最里面一张八仙桌子左右坐着两个人。旁边依次靠墙列着的几张椅子也坐着几个,还有几张空着的椅子。却如山寨里匪盗的坐次排列一般。
    ?忽见其中一个椅子上有个肥大身影起身叫道:“兄弟,识得我否?”
    ?
    五、月下水浒生莽丛
    ?燕生抬头看那人觉得好生面熟,看他身形肥阔,嗓音听来也是甚为熟悉。顷刻突然记起,惊道:“你…你是那日的胖子,姓朱…叫什么…我记不起了…”
    ? ?“哈哈…正是胖子我”那人抱拳道:“在下朱清福!”
    ?燕生听他叫朱清福,确信他就是那日客馆里见的那胖子。当日马风曾告知这胖子的名姓,本来脑子里是记得他名字中有个福字来,但一时竟叫不出口。又忽地转念一想:“这人却怎么在这里?”不由得泛起老大的狐疑。
    ?正想着,那八仙桌旁坐着的一个人站起来道:“兄弟,多有得罪!”一旁的一众见他起了身,也都纷纷站起来双手抱拳向燕生道个失礼得罪。
    ?燕生见那人模样老成,白面长髯,相貌倒也不俗,身影也魁伟。作个员外打扮。又见这干人等对他甚是礼从,显是个出头的。想是刚才那老头唤的掌柜的就是他了,却不知他做得什么买卖,经得是什么营生。
    ?燕生抱拳示意道:“不知众尊驾何人?为何要赚我来此?”
    ?那为首的出头人道:“不急说,兄弟,我先为你引见一下。”随后指着八仙桌那右边的一个账房先生打扮的人道:“这位是冷慕华,冷先生。”又指着旁边一众座位的一干粗布汉子依次介绍:“这是陆金海,陆兄弟。说着又走到燕生跟前指明道:“这位蒯大金,蒯老哥。范桐引,范兄弟。”燕生一一抱拳礼了。又听他道:“朱清福兄弟你已见过,领你来的这位年纪大的叫作李长癸,李老哥。”
    ?那年长的李长癸道:“兄弟,前番千万莫往心里去,我只道借一步好说话请你来呢,谁知手底下那几个莽汉下手没轻重…莫放在心上…”他指着那为首出头的说:“这位是便我们掌柜的。”
    ?为首的那人道:“在下阮平。”
    ?燕生听完这一出介绍,心中还是泛浑。寻思:“有个掌柜的,有个账房先生模样的,还有几个下手模样的。又瞧着那朱清福对自己一脸孤笑。当下便道:“你们莫不是倒卖药材,开生药铺的?”
    ? ?为首的叫作阮平的哈哈一笑道:“兄弟倒也伶俐,我们面子上确实是开药铺为生的,里子里却不全然是干这勾当的。”
    ?燕生刚想问他们里子里是做什么的,那人又问道:“敢问兄弟姓名?”
    ? ?燕生道:“江湖草莽,姓燕名生的便是。”
    ?阮平先是一怔随即笑道:“这里谁又不是草莽之辈了?”
    ?李长癸道:“这位掌柜的是当年梁山上的好汉,阮氏三雄中的活阎罗阮小七之子,我与他生前的父亲是至交。”
    ? ?阮平抢道:“哎…不过是慕着从前先辈的虚名而已。”说着走到里面侧堂的一个供桌前,弓身把一柱香上到桌前的一杯黄土里。他转过身时,燕生看那桌上有两个牌位,一个分明写着:先辈豪杰阮氏第七子之灵位。另一个写道:故主天王晁盖之灵位。
    ? 燕生道?:“不知尊驾对燕某有何指教?”
    ?阮平道:“兄弟,我且问你。你前几日赶路时投宿到一个客店,当晚就生了一些事端,你又得了一样东西,是也不是?”
    ?燕生奇道:“不错,这事尊下如何知晓?”
    ?阮平一笑望向身旁的朱清富,朱清富便道:“兄弟,你那天晚上只顾好心救人,却没留意我也在屋顶上趴着呢!”
    ?燕生更是惊奇:“你也在?那天晚上的事你全然看见了?”
    ?朱清福道:“自然都瞧见啦!当日我在村中走动,见村中奔来两骑快马,直向村头的客店而去,再不久传来刀兵响声,我就忙跟过去了。你道瞧见啥?有两个紧装汉子正与马风柳云几个缠斗。我寻思这是恁地回事?后来听及他们言语知那两个紧装汉子是金国杀手,这两个金狗出手真他娘的狠辣。再后来老七和三儿也跟出来啦,送他娘的死!月色下我见血光飞溅,这些人一股脑儿将柳云,老七、三儿几个全杀了。马风功夫强些,也被他们砍翻在地,失了一条腿。这突然惊变,吓得我一颗心也跳到嗓子眼儿啦,我爬上房,趴在房沿上,想着适机下手偷袭他们狗娘养的,正瞧准了时机呢,兄弟你却蓦地出来了。”
    ?燕生听得心里一紧,寻思当时见状确实只顾投入厮杀中,没?料到竟还有人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听他叙述前因,只觉冷汗丛生。当下又问朱清福:“你道那两人是金人么?”
    ?阮平道:“不是金狗恁地?兄弟可知马风给你的为何物?”
    ?燕生怔道:“他临死前告与我说这物件是拼死护出来的密信。”说着手便摸到怀里去,证实那物件还在怀里,心下便稳了许多。
    ?阮平点头道:“这个自然,你可知这密信从何而来?”
    ??燕生道:“这个却尚不可知。”
    ?朱清福道:“自然是从金人那来的了!”
    ?阮平道:“兄弟知不知晓那马风几个是什么人?”
    ?燕生道:“他死前叫我把这物件送往东京汴梁的康王府,我想他们自是与这康王府大有干系了。”
    ?阮平道:“不错,他们一伙正是卧底在金国的探子。只管把军机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出来。他们还有个头领,同样是卧底在金国,却已位极人臣的万达开。眼下已被识破,恐已遭不测。而这伙子人是直接听命于康王府的,兄弟你那日路过的客店,便是他们的缓急接应之处。”
    ?燕生默然点点头,想起马风所托之事,当下知晓了这其中缘由,心中又待一沉,这事压得他好紧,他还没想好怎样处置为好。
    ?阮平安排燕生与其余几人都各自坐了。??命人端了茶水来,只道其中原委须得细细道来。
    一会儿,那朱清福便道:“那天晚上我见你出手救了那马风,他对你直磕头,向你托付临终事,要你去东京送信,你竟允了!挨到天明见你不去东京方向,转向东来。心道:你也不是条好汉子,哈哈!我一路跟随,见你到了这咱们泰安洲地界,心中大喜,掌柜的派我已在那地方盯了一年,如今有变我正好回来告与他。老弟,你当真不去东京了么?”
    燕生冷笑道:“你又怎知我不去了?只是目下我要为母扫墓,特地回来,因此耽搁。办完这里的事,我自要去东京走一趟哩!”
    朱清福大惊道:“啊?你…果真要去?我他娘的没听错吧?”
    燕生道:“可知一诺千金?我答应了人家怎能食言。”
    阮平缓道:“?兄弟可知那玉匣密信的内容么?”
    ?燕生沉吟片刻道:“这个却不知。”
    ?阮平道:“你连这信的内容都不知晓,只身去往那康王府,却不是凶多吉少?”
    ?燕生把那玉匣兀自掏出来,见上面的金漆好似完好如初。便道:“难道你们已经看过了?”
    ?阮平笑道:“我这风木堂,难道连这本事也没有么?”
    ?燕生知道他们已在这玉匣上做了手脚,其中内容怕是在他昏迷时早已被他们看了去。又闻言阮平自道门户,心下寻思他们多半是他口中的风木堂的人了。
    ?“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重要讯息,以致马风托了性命要我去办这件事?”燕生问道。
    ?阮平顿了片刻道:“燕兄弟,这自然是极重要的事了,此信是万达开亲笔,信上表明金人势强,恐日后有背信毁盟之意,且已在切实筹备,要康王奏呈皇帝,早生应对。”
    ?阮平见燕生沉默点头,并不答话表态。当下便问他:“燕兄弟,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事?”
    ?燕生当下坦然说道:“这事不算太坏,是于国于民的好事。我打算帮马风办成它!”
    ?阮平叹口气道:“兄弟,我劝你还是少掺和这事为妙。去了也只怕凶多吉少。”
    ?燕生心道:“我把信送到康王府,叫那赵王君早做防备,以免国家有漾,百姓遭殃。却有何不好?”对阮平的这句凶多吉少却不甚理解。
    ?一旁那账房打扮冷先生这会儿笑道:“燕兄弟,你虽在江湖上行走,但对这庙堂事,却知之甚少。掌柜的是怕你陷进去,要你别趟这浑水。”
    ?阮平抬头见天色渐渐暮了,便招呼手下准备好酒菜饭食。阮平与燕生一众自在主屋里说话。他有心要结识燕生,便为他讲了风木堂一众势力之事。
    原来风木堂在北方几地已有发展,其势力多为梁山残众。当年宋江、卢俊义死后,弟兄们如珠玉落地散作四处。阮小七回到故乡仍以打渔为生,奉养老母。期间也曾撑船划进梁山泊,上得山去,怀旧当年,感慨不已,整修房屋祠堂,常理荒田陵地。岂料后来,不知谁人背后咂舌,竟引来一众官军前来驱逐。官军中领头的统制是个气量狭小之辈,为升迁职位,急求功绩。四处里害民,颠倒是非公案。他注意到小七行径,便如获至宝般使人盯梢,这一日正是他立功寻赏之时。他派人捣毁梁山旧迹,封了山路水利。喝小七道:“贼心不死!”小七势薄,无奈何给人欺凌一番,去到晁盖陵前大哭一场。心中恶气自难消下咽。心道:“姥爷便作贼心不死了!”咬了牙,抹了泪,去寻往夕弟兄,整肃旧时残部,又结昔日喽啰。去到市井之中,暗里兴旺势众,再图个山林啸聚。此后多年,老母故去多时。忽一日,小七仰在船上睁眼看那空中白鹭飞过,登时心中空明一片,遂无疾而亡。此后,其子阮平继承事业,到今日已在山东,山西,河北处建有微薄势力,泰山洲只作一处,平日里以药材买卖为行走遮掩。
    ? ?旧事一一道来,听得燕生自是万千感慨。又听阮平说得仇千山、蒯大金与范桐引等兄弟之事。原来却都是落难的渔人、受欺压的农户和佃工。那账房先生冷慕华却是昔日梁山时,阮小七的生死旧部,一心辅佐阮平成就事业。燕生听来心下也生了佩服心意。其时,众人已都坐在酒桌上。
    ?阮平自干了一杯,含泪正色道:“兄弟,如今朝廷腐败透顶,朝堂上下奸臣当道,世上哪还有清白之地?且地方官府连年盘剥,苦不堪言。”又指着墙外说道:“你别瞧这市井中好似盛世歌平,在我们瞧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人以瞧不见的方式在这世上苦苦挣扎。”他这一席话说得诚诚恳恳,也正是当今世上之状。
    ? ??燕生听他这时言中辞意,也懂了三分。又见阮平转身向里堂的灵位缓道:“如今时节又不比往昔了,我看金人虎视眈眈,或早或晚要来侵扰。但…但却正是我们兄弟大好的际遇,我们何不趁机做一番事业?”
    ?旁边那一众人也个个点头称是,似都有期盼他入伙之意。
    ?燕生心道:“这玉匣密信,马风若不是给我,也定为他们拿了去。是了,金人侵扰,立时生乱,他们好在乱中起事。”
    又?听那阮平接着叹道:“当年梁山聚义之事今日想来,却悟出一个重要的道理来。”
    ?燕生道:“却是什么道理?”
    ?阮平道:“过去只反奸臣贪官的做法,今日想来是不对的。那宋公明当年一心要招安,到头如何?还不是落个一杯毒酒入肚?须知这奸臣贼吏是杀不尽的。如若不把这一片污浊掀个底朝天翻,怎能还来一个清白世道?”
    ?燕生听得这一番话,心里苦笑道:“嘿嘿!这回当真是进了贼窝了。好在这帮人并无加害之意,看来皆还是良善之辈。只是要拉我入伙。我现下如何肯答应?”借着酒意问那阮平:“势力微薄,如何起事?”
    ? ?阮平笑道:“兄弟,此时势力虽薄,但火之燎于原野,终究不可向迩,是事在人为的。”
    ?阮平瞧出他见面有为难之意。又道:“兄弟大不必紧张为难,日后有用得着风木堂弟兄的,随时恭候你的大驾。今日请足下来,只是表出心意。和盘托出只为交个朋友,烦絮惊扰。”
    ?燕生叹口气,站起身来举杯道:“我又如何不知如今世道污浊?只是兄弟有尚有俗事缠身,日后有了机缘,定当投靠,共图事业!”
    ?朱清福一张肥脸有些不悦,道:“人家不愿留,就别墨迹啦!没听过强扭的瓜不甜么!”
    阮平摆手笑道:“?但我有一事我放心不下,这康王府,兄弟还是不去的好。”
    燕生叹道:“我答应了那人,又是临终所托,不尽力而为的话这心里始终好受不得!”
    ?朱清福倒吸一口气点头道:?“嘿!你倒是个讲信义的人,罕见,他娘的罕见,我敬你一杯!”说罢在燕生杯上大力碰撞一下,自仰头饮了。
    ?燕生站起身来,又敬了几杯。见那账房先生打扮的冷慕华站起身来道:“燕兄弟,人各有志,我等自是不强留的。今日识得你,冷某甚觉荣幸。”说罢也饮一杯。
    ?阮平当下对燕生道:“兄弟执意要去,我等也无话了,只愿你平安来去便是了。”
    燕生借着酒意也把为母亲扫墓之事详尽说了,阮平当晚为燕生安排房间,留宿院里,明早再送他出门。
    ?…??言尽酒散时,月已澄明。燕生虽谢绝了入伙之请,口中却称了兄弟,唤那阮平叫作阮大哥。
    一夜过去,东方见白。阮平差人来请时,见燕生房里空了,桌上留有张字条,上写道:“为母扫墓后,自去东京汴梁走一遭。”却是早已牵了马,自去了。众人听了,皆称憾不已。
    六、男儿何不带吴钩
    出了城,燕生方感受到清早的清冷。适才在城内的一段路上还未有人烟出没。此间看时,北城外的几棵枣树光秃秃的立在那里,霜露打在上面,湿漉漉的。晨烟中,北面的坡上早有几个樵夫担了柴,下了山来,入得城去。
    ?燕生拍马径直往徂徕山方向奔走。不一会儿,进得山路,来到一平坦的山坡上。当时下得马来,拨开丛枝,不由多想,慌走了一径石板路。直望见前方田地里一处背靠枯树的坟丘,蓦的心中一禀,见那山坟平齐规整,不似心中所想的荒败模样。登时奔走过去,扑倒在墓碑跟前,不住地磕头,脸颊上的热泪已大颗大颗搠搠滴落在地下。
    ?他欲将这些年萍走江湖的苦难与心中的愁苦都说与她听,他多盼望有一双慈爱的双手轻抚他脸颊额头,可眼的墓碑却真实的实实在在,上面的字迹清清楚楚的存在。这个世界真真实呵,这为何就不能是在梦里呢?是阿,世上最可怕的就是真实。欢乐也好,悲伤也罢,都是实实在在的。母亲这时已早已离世一年,但他此时心中却没来由的生了一种不敢相信之意。人说世事一场大梦,他有时也在梦里看到母亲慈爱的面容,醒来怔时,总觉得母亲还未离世一般。而今这膝下的土地这般真切,母亲的身躯又怎生就在这黄土之下了?他听到寒鸦在树上飞过,晨暮之气进入口鼻。一时竟有一种恍惚之感,自己生生跪在这里,这个世界果然是如此的真实,当真不是梦境。他抬眼望望四处,天地间的自己如此渺小,时间骤流中的自己这般无措。是呵,时间是不可逆转的,是可以碾压一切的,多少年后,自己也不是与母亲一样身在这黄土里么?
    ?悲伤蓦然之下,多半会是像燕生这样的。他自正杂乱无序的恍惚着,忽听耳后有轻盈的走路声,茫然回头,脸上大异,骤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虚声说道:“茹妹…你…来了。
    ? 原来?那枝遮掩着的山路小径旁走过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子来,那女子二十来岁年纪,脸上甚为清秀,一蹙愁眉当时未展,眼睛流波里愠着几丝忧苦。那女子也瞧见了他,并不答话,脸上先是一怔,似有不肯相信之意。少时沉默后,那女子一脸漠然地走了过来,当即也跪在墓碑前,这时几滴清泪在她脸上凄然落下。燕生瞧地真切,悲道:“妹子,你还怪我么?”
    ?那女子并不还答,也不瞧他,把竹篮里的几样供品摆在坟前,拿了一道黄纸出来。燕生在怀里摸出火石来把黄纸点燃。那女子便毕恭毕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燕生看着她低声道:“茹妹,这一年劳你费心力惦护娘的坟墓,这些事本来都应是我做的…”
    ?女子听了,转过脸来出声质问道:“?却说这些做什么,你可知娘想你想的好苦,当初你逞强好胜,惹出事来,你一走了之,娘为你掉了多少眼泪?担了多少惊怕?”话语中似有存了许久的强强委屈,这时深深道来,说罢脸颊上的泪水更是簇簇滴落。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气不过那人的可恶言语…才…”
    ? 那女子道:?“人家说什么,就由人家说。你却又信什么?我们从浙江来到这里不就是避得祸事么?有些事躲避还来不及。”
    ?燕生道:“有些事却也躲避不得,我杀了那泼皮无赖也是为民除害!”
    ?女子说道:“你快意一时,娘在病床上的时日你却又在哪里了?”她话语中深透着伤心之情,责怪之意。
    燕生一怔,接着深深叹道:“…我只顾寻找爹的踪迹,把娘抛在了脑后,是我不孝,哎…我当真该死。”
    “爹的踪迹渺茫,是否在世还另说,娘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去寻找,你就是不听。”
    燕生皱眉道:?“我就是要找到他,问他当年为何抛弃了娘,不要了我们。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寻得他一些蛛丝马迹。”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女子又责问道:?“这些年你又寻得了什么?镖局的差事你也不做了,谢二哥多次托人来找,我只说你因娘过世得了郁病,求他给你留着空当,你不去寻个正当饭碗,哎…枉废了这许多人情。”听她话语,埋怨中又多了几分遗憾惋惜。
    ? ?燕生缓道:“茹妹,我这次回浙江当真打听得爹的消息,人说曾在东京汴梁见过他,眼下我也恰好有件事要去东京办,正好寻觅。”
    ? “?什么?你又要走?”她闻言一惊,望向燕生,杏眼娇竖,皱起眉头来。
    ?燕生低声道:“是…眼下有件事正要去办…”
    ? ?女子急道:“你…你真是不孝,人家长辈故去了,都要守孝三年,你怎生还要去出去游荡?你要把这担子都撂给我是不是?”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显是比前番更甚了,但细听来却有一种苦涩掺在里头。
    ? ?燕生低头说道:“茹妹…我对你不起。眼下确实有事要办,你的恩情我日后便报答就是。”
    ?她听他到言语中的日后报答几字,心中也是一禀,脸上便不自然,低声说道:“你…怎么报答?…谁又要你报答了。”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又忙恢复方才的严厉语气道:“你方才说有事去东京,却有什么事比给娘守孝重要了?”
    ?燕生沉吟了片刻才道:“倒也不甚重要,只是受人所托,办不了的话压在心里不好受。”
    ?她听言心里当下寻思道。我这阿哥的秉性我最清楚,我俩非是亲生兄妹,却自小一起长大,跟着他家一同姓了燕。他这人最守信义,受人所托之事只要自己能做成的就千万做成。不然就老是压在心里闷闷不乐,他这心性小时候就是这样了。记得儿时有一次,东镇起了庙会,娘带我们俩去逛,屋邻的王木儿那时也才五六岁,他求我阿哥给他带样木老虎的玩耍玩意儿,他满口答应下来,哪知在那庙会上兴高采烈,玩闹一时,竟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回到家时才想起来。王木儿来要,误会他耍了人家,不与他一起玩儿了。他为此竟闷闷不乐了一月有余。?当下也不问他是何人所托的什么事了。只是叹道:“哎…我也留不住你,只是盼你早些…早些回来,至于阿爹的事,我早也已经放下了,他究竟何人,姓什名谁。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晓。他当年的做法定有他的缘由,只是这缘由于当下日子也无关紧要了。”这女子就是燕生自幼一同长大的妹子了,单名一个茹字,两人虽以兄妹相称,却无实际的血缘之亲。
    燕生站起身来,低头瞧着地上那卷将要燃尽的黄纸道:“你倒瞧得开,我就偏偏不能释怀。”
    ?燕茹也起了身,叹口气道:“瞧不瞧得开,又能怎么办呢?生哥,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真强求不得。”
    ?燕生自沉默不答。两人又把娘的坟墓旁的杂草理净了,又都跪在那里掉了不少眼泪。其时已近中午,两人下了山来到山下村庄的一户农家院落,燕茹添锅造饭,燕生帮衬着整修了院落屋舍。当日饭后就要辞别。当下对燕茹说道:“妹子,哥哥答应了人家的事,耽搁不妥,须得尽快办成,不然良心终日不安,我快去快回,咱们那时再团聚吧。”当即在屋里寻了刀,打了包裹,就要动身。
    ?燕茹无奈何送他到村头,瞧着他风尘仆仆的面容,哽作一口气,含泪嘱咐道:“日后江湖上的事你休要再管了,免得累及你身,回来好寻个正途生计过活吧,妹子在家等你。”
    ?燕生叹口气,叫她放心,称自己已谨记了。遂上马扬尘去了。
    ? ?日夜穿梭,星辰变幻。燕生打马在路上行了多日,中途更是渡了一条黄河,又走得两日上。这日,不觉已近相洲府地面。
    ? ?当时恰巧路逢一座山,燕生一人一骑进得山去,行走至那坎坷山路上,见山势虽不陡峭,但山林中杂草丛生,林深叶密,有淙流复错。燕生心里寻思“此间可藏兵一千,亦可有贼人出没,须得小心行走。”自把刀提在手里,小心驱马而行,过得高处山路时,一路相安无事。
    ?直至那半山腰时,远远见前面有人影走动,当即警觉起来。人影近了,见原来是两个庄客打扮的人。两人见了燕生便叫道:“走不得,走不得!快回去!”
    燕生在马上道:“如何走不得?你们却是什么人?”
    ?那两人道:“我们是过路的,前面有强人出没哩!我们俩的行李自被那贼人抢夺去了。你快回去罢!免得遭害!”
    ?燕生问道:“有多少贼人?”
    ?那两人道:“一个还不够你受的?”
    ?燕生笑道:“一个贼人,你怕他鸟!咱们一块打他去,还怕他么!”
    ?那两人变了面皮道:“那贼人甚是了得,壮得如牛一般,要送死你自己去,休要赚我们去受辱!”
    ?燕生朝地上啐了一口叫道:“傻搓鸟,滚了去罢!”?那两人也不来招惹,骂咧地自奔走去了。
    ?燕生心想:“老子怕什么?当年恶霸也杀了,却待怎地?”当即拔了刀紧攥在手里,小心驱马向山下行去,那马走得极慢,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什么贼人身影。心里道:“贼人却在哪里?两个傻搓鸟胡说么?”
    ?看那山路将要没了去,当下想要拍马快走,忽听有响乱声,见有四五个人影从路旁草丛里跃出,燕生吃了一惊,胯下马也惊退几步。心里蓦地想:“不是一个贼人么?倒上了两个傻搓鸟的当,嘿!我却不是傻搓鸟了?”
    ?燕生当即拿出刀指喝道:“狗贼人!吓唬姥爷!”
    ?只听那几个人中有一个叫道:“不是他!不是他!”
    ?燕生自疑惑中,也?当定睛扫视,见那四五个人有四个是年轻后生,一个是庄客打扮。那四个年轻后生均是十七八岁模样,各自手里都提着一条棍棒。其中有一个腰间带了白孝的,浓眉大眼,脸庞硬朗俊秀,着一身墨色短打,看那双眸子亮闪闪地正怒视着自己,虽为年少,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这少年指着自己对那个庄客模样的人说:“不是他?”
    ? ?“不是,不是!那人脸黑貌丑,这个…这个白些,俊些…也瘦些!”
    ?燕生叫道:“什么俊的瘦的!在这挑行货么?招呼吧,姥爷不怕!”
    ? ?那少年顿时笑道:“大哥莫怪,我们把你当作贼人了哩!”
    ?燕生道:“你们不是贼人?”
    ?那少年笑道:“我们自是来打贼人的!”
    ?“这倒奇了,我也是来打贼人的!”燕生说着把刀回了鞘。
    ?那少年身旁的几个后生也拍掌笑道:“好嘛!打贼人的,却打到一块去哩!”
    ?燕生道:“你们几个后生是什么人?”
    ?那少年道:“我自在这山上为我的授业恩师守孝,今天我这几个好兄弟来请我回去,哥几个就在师父陵前喝了几杯,忽见草丛里有人,我这兄弟…”说着指着他身旁一个后生说道:“我这兄弟王贵抓起那人来一问,说是这当口有强人骑马出没,我们便让他带路来看看,来到此间埋伏潜藏,见大哥驱马而来,以为强徒。便跳了出来,不想是认错了人啦!哈哈…失敬,失敬!”
    ?燕生点点头,心中寻思道。这少年心思敏捷,气宇轩昂,是个血性男儿。又听他为授业恩师守孝,想到自己性子鲁莽,惹出事来,母亲在时也累得她为自己担心,去了也没能为她老人家守孝。追想自己种种的不孝之处,忽为伤感自责,转念却对这少年好感倍增。
    ??便笑道:“敢问小哥是谁家儿郎?”
    ? ?没等那少年回话,他身旁的那三个后生便抢着说道:“他自姓岳!叫岳鹏举!”
    ?那少年便笑着施个礼道:“在下岳飞,小字鹏举。惊扰了大哥莫怪!”
    ?燕生笑道:“不怪,不怪!”
    ?那少年又道:“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燕生哈哈一笑道:“那里有什么大名了,叫个燕生。”
    ? ?那少年喜道:“原来是燕大哥,一块吃杯如何?”
    ?燕生笑道:“好说,好说!”
    ?几人?正说话间,忽听有人叫得“救命”之声,又听得有马蹄声踏草而来。忽然,路旁的杂草里钻出几个人影,见了路似得救一般大喜,正要跑,身后高草里又早跃出一皮黑马来,站定在地,蹄仰马嘶。马上人大喝一声:“哪里去!把宝贝留下!”
    几人看时,见那马自驮着一条黑乎乎的大汉,再细看,见他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像驮着座小山一般。身上哒哒作响,原来是一副铁甲披在他身上,震得晃动。只是那副甲略显小了,他身躯甚是阔大,穿在他身上着实有些滑稽。看他手里自提着两条铁锏。对着那几个慌不择路,已经晕了去向的人又咆哮道:“不要性命了么!”那几人这时哪里还有魂魄在。
    ?燕生看了这阵势,知他就这些人口中所说的强徒了。早把鞘里的刀重又回了出来。对着那几个少年道:“后生们莫怕,我自跟他理会一番。
    ??那个叫岳飞的少年道:“?大哥,我看此人气质粗卤,可以智取,不可力敌。”说着便有上前周旋之意。
    ? ?燕生正要说话阻止,岳飞回过身来又道:“倘然我敌他不过,咱们再一起上来也不迟。”
    ? ?说罢就向前一步对那马上的黑汉子叫道:“朋友!小弟在此!且饶了这干人去罢!”
    ?那黑汉子扭过头来,看是个少年与他叫阵,心里傲了。便笑道:“你这小子也该送些财物与我!”
    ?岳飞笑道:“是然呢。自古说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说不该送?”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在理!在理!这就快拿出来罢!姥爷高兴了,就饶你们去!”
    ?岳飞道:“我呢,是个大客商,这伙计、车辆都在后边。”又指着那一众早被吓得呆在原地不敢一动的人道:”这些人都是穷汉子,有甚油水?你放他们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与大王便了。”
    ??那黑汉子听了,便对那众人道:“既是他这等讲,放你们去罢!”众人听说,叩了头,爬起身来,没命的飞跑去了。”
    见都这众人都去了,就对着岳飞摊开黑了一张大黑手说道:“拿出来吧!”
    岳飞装作委屈道:“拿什么??我便是这等说了,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了,当下却怎么好?”
    ?那汉子奇道:“?你伙计是谁?却在哪里?”
    ?岳飞把两个拳头漾了一漾,笑道:“喏,这就是我的两个伙计了。
    七、王谢堂前惊新燕
    那黑汉子却在马上呆问道:“这是怎么讲?
    ?燕生在一旁心道:“这汉子莫不是痴傻么?”
    ?岳飞把拳头一扬,对那汉子笑道:“你若打得过它,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过,只能落得两只黑手空空!”
    ?那黑汉子方才知道上当了,怒道:“谅你有何本领,敢来捋老爷虎须?但你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也罢!老子也用拳头对你,到时别哭叫说老子欺负你!”一面说,一面把双锏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不由分说地望岳飞劈面打来。
    ??燕生在旁见了,心里一惊。心道这兄弟要吃亏,那黑汉子虽不太机灵,但身上蛮力不小,重得使来他怎招架得了,届时我得助他一助。
    ?只见那岳飞也不去招架他的拳头,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那汉身后;那汉撤转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来。这岳飞把身子轻便向左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那汉的左肋,竟重重的颠翻在地,掀起了一遭土尘。
    ?燕生心里大喜,他身旁的几个少年也?齐声拍手叫道:“岳大哥好武艺!好武艺!”
    “?气杀我也!”那黑汉子一轱辘爬将起来,转身向他黑马上,取下那两个铁锏,便直过去招架。
    ?这一来,眼见岳飞要吃亏了。?燕生直跃奔过去,飞起一脚直往那汉子左手腕上踢去,那汉只觉手腕一酸,看手里时,一只铁锏早飞将出去,只想把右手的铁锏扬起来慌忙招架,又觉右手的铁锏也沉了下去,原来燕生一只脚正踏在他锏上,脚上运作力气,把锏直踏到地下去了,登时他便手拿不住。待见手空了,又把一只大黑掌握成硬拳头,直望燕生舞将过来。燕生见他身上力大,下盘却是缓慢,当时把身子矮下去,扫个堂腿。那汉吃了一惊,一时反应不过又趴倒在地,吃了口土。
    ?燕生喝他道:“你这贼人,自说不用器械又自己食言,当真狠狠挨揍!”
    ?那汉在地上坐起来,?叫道:“我不是贼人!我不是贼人!”又在腰间拔出一把短剑来,往他粗脖子上一架,竟做自刎模样。
    ?岳飞奔上前去慌忙拦腰把他抱住,叫声:“却也不必如此!”
    ?那黑汉子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今天趴在地下两回,出了大丑啦!”说着竟一把哭了出来,呜呜道:“罢了…罢了,我…真活不成了!”
    ?岳飞说道:“你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前番是你自己靴子底滑,跌了一跤。后是你自己食言,用器械来斗,这位燕兄气你不过,才怒来出手。你若不服,我俩自再来比试便了,你若这就自尽,岂不白送了性命?”
    ?燕生心道:“这小兄弟却也仁义!给人留着脸面呢。”
    ?那黑汉听了岳飞言语,也不哭了,抹了把鼻涕眼泪。回头看着岳飞说道:“你好大力气!你尊姓大名?何方人氏?来这儿干啥?”又向着燕生道:“你好功夫啊,是干什么的?俺不如你!”一股脑儿地吐出许多问题言语。
    ?岳飞道:“我姓岳名飞,就在此山下庄头的麒麟村居住。”
    ?那汉惊道:“啊?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晓得有个周侗师父么?”
    ?岳飞道:“那是先义父。现下故去了,就葬于此,我来为他守灵来着。”说罢言语脸上现有悲伤之意。又道:“?你缘何认得他老人家?”
    ?那汉听了一惊:“你是周师父的公子?他老人家去世了?哎…何不早说,得罪了!”连忙的拜将下去,岳飞连忙把他扶起。与他介绍道:“这位大哥姓燕,方才我错将他认作你来着,哈哈,当真好笑。”又指着那三个少年道:“这也是我的一众兄弟,王贵,汤怀,张显。”?那黑汉子一一施了个礼,脸上泪迹未干,甚是狼狈。
    ?燕生对那汉子道:“方才前面有人说此处有贼人,不想却是你这厮在这搞怪,你是什么人,却在这里剪径?”
    ?那汉子?尴尬道:“我…叫做牛皋,是陕西人氏,祖上也是军汉出身。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母亲说:‘若要儿子成名,须要去投周侗师父。’故此我母子两个离乡到此,寻访周师父。有人传说在内黄县麒麟村内,俺一路寻来。经过这里,却撞着一伙毛团在此剪径,被我把强盗头打杀了,夺了他这副盔甲鞍马,把几个小喽罗却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寻见了周师父,将什么东西来过活?为此便把老母安在山下一里的客店里,在这里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以养老母,二来好拿些来做个进见之礼,不曾伤人性命,只是威喝财物,吓着的就给了,胆儿大的就走了我也无奈何。今儿不想会着你这等好汉了。
    ?岳飞一众听了齐声道:“原来如此。”燕生接口对那黑汉子说道:“想不到你也是个孝子。”那黑汉子挠头笑笑,窘地道声:“冲撞各位了。”
    岳飞叹道:“现下师父去了,你见不着他啦!”
    ?牛皋听了跪拜道:“岳兄弟,就引我去祭奠他老人罢!”
    ?岳飞含泪将他搀扶起说道:“烦劳你记惦,我自引你去。”又转过头来对燕生道:“燕大哥,还未问你的路程?”
    ?燕生道:“我自去东京的,见你们如此相投,心下高兴的很。我跟你们同去,以示燕某一腔敬意。”
    ?岳飞喜道:“正合我意。”
    当下几个人就动身?行走,燕生牵着马,与他一众走到山腰间的一个亭堂处,见亭后有一径石板小路,又走了一段,转到侧山一个依着山溪的隐秘处。见四处有大树遮阴,后有流水淅淅。在搭着一个芦棚的地方,立有一座青石大坟。
    ?岳飞引着众人到这墓前来,说道:“这就是恩师的陵寝了。”
    ?燕生看那墓前的立有一座石碑,上刻着“故恩师周侗之墓”。岳飞去芦棚里取了酒杯,黄纸等物。上前跪倒在地,把酒撒至墓前,将黄纸点燃,泪如泉涌,行祭奠之举。牛皋也跪在那儿痛哭一番,深道无缘相见。三个后生也纷纷跪下行礼。?燕生走过去深深鞠了一躬。心道:“我与这兄弟如今都是带孝之人。”不禁心中慨然。
    ?拜祭过岳飞之师,燕生与几人后又一道下了山。其时,天色已晚。岳飞请燕生到他岳丈庄上住歇一日。燕生问道:“兄弟已然婚配?”岳飞笑道:“只是许配了,还未过门。”燕生点头欣然。岳飞又让牛皋去客店接来老母,让其都到庄上居住。
    ?当晚来到其庄上,便摆宴款待来客,期间牛皋老母听闻周侗师父已经逝去,甚是悲切。悲道:“我儿失教,将来料无成名之日!”
    ?岳飞劝道:“老母休要悲伤,小侄虽不能及先义父的本领,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就在我这舍间居住,我弟兄一齐操演武艺,何如?”牛母闻言大为感恩欢喜。
    ?燕生道:“兄弟少年英雄,日后必有作为,今后有何志向?”
    ?岳飞慷慨道:“男儿志当忠心报国,愿一刀一枪效命疆场!”
    ?牛皋与那一众兄弟也连连称是,都道是大丈夫所为。王贵说道:“大哥说的是,我等投军报国,日后也好博个封妻荫子,光耀祖宗!”
    ?岳飞对王贵道:“兄弟此言差矣,我立大志不为富贵功名,只为保国安民。师父遗训也教我练就一身武艺充做国家栋梁,希望日后有所作为。”
    ?燕生道:“兄弟走的是正道,我佩服你。”说罢心中凛然。
    ?岳飞道:“燕兄何不跟我们一起去投军报国?”
    ?燕生只得道:“目下有事缠身,日后再做计较罢。”沉吟片刻又笑道:“兄弟日后混开了,我定来相投!”
    ?当下几人喜笑颜开,就在那灯下拍掌说定。其后,酒罢谈文韬,月下演武略。豪情遣壮志,叙定兄弟缘。燕生看着眼前这一众少年英才心中好不欢喜,更让他感到难得的是这一众人物中,这位叫岳飞的年轻人甚为出众,与他交流甚为投机不说,又深感他文武全才,智勇匹敌,又有仁义情怀。当真是位难得的人才,感慨他日后必有大作为。
    ?次日,燕生告别他们,岳飞把他送出庄去,说定日后有缘必会再得相见。
    ?终于?一人一马,过河下山,行走奔驰。这日便来到汴梁城前。
    牵了马,行走在外城喧哗街面上。见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骈驰。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如溪河汇海,都来到这繁华属地。街巷楼阁颇多,使人眼花缭乱。真个好似旧日咸阳,更胜唐时长安。燕生正牵着马自顾不暇,无可落脚,脸上或现于窘态,被又一伙儿浮浪子弟见了,调笑道:“我京城花街柳陌,有三市六井,你外来的乡下佬少见多怪,要小爷给你找位姑娘陪着不!”燕生见这伙子摇摇晃晃,自是醉了,也无心去理会,这一众便勾肩搭背浪笑而去。
    ?逛到一个茶铺门前时,有个茶博士笑脸迎出来,不由得说,便爽利把马牵到内院落的阔马槽里。
    ?燕生到得内舍里坐定,要了一壶热茶,几样点心。待茶博士来倒茶时便问他识不识得一个叫燕无踪的人。见那博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心里便不老大不快。
    ?喝了几盏茶,吩咐那博士把马喂了,茶壶里还添热水。自己起身转到街上去,无寻落地向人打听了一遭那名字,均道无人听过。深深叹作一口气,心中满是失落。踏着步子转到内城近处,遇一老者便悄问:“敢问康王府作何处?”老者回道:“过了洲桥,绕到西街上,尽处的大座府邸便是。”燕生谢了,便取路西街,远远地望到一座府邸,外有禁军盘护,怎可靠前?自又转了一大遭仍回到茶社,再做计较。
    ?晚点时,他又问那博士打听门道,博士听了,沉了片刻,摇头变色道:“老兄此举可不容易。”
    ?燕生笑道:“?容易时不问你了,敢问小哥可有门道么?”
    ?那博士紧道:“我却有何门道?”
    ?燕生把一豆碎银子只手一弹,恰好抖在他腰间缠带的缝隙里。
    ?那博士见了惊喜道:“还须得使到别处。”
    ?燕生道:“使做何处?”
    ?那博士道:“打点府上院公便是,劳他操心传报,你不可近身。”
    燕生接道:??“我不近身,只进献一物。”说着便拿出那玉匣晃了晃又收起来。
    ?那博士沉吟道:“这个好办,你…你有十两银子么?”
    ?燕生听了转身便走,又听着身后那博士道:“你不使银子如何办得?”
    ?燕生心里寻思道:“这事也忒费周折,我远道而来,已是情面了,又要俺使银子,银子使了日后没钱买酒吃,又当如何?”
    ?正寻思间,那博士急道:“五两!五两该有了吧!”
    ?燕生猛地回过身来厉声道:“须得办妥!”
    ?那博士笑道:“这个自然。”
    ?燕生又问他:“你却如何做?”
    ?他道:“我有个亲眷正好与那府上的院公有些来往,此事你不要问了,这时已经晚了,明儿我领你去!”
    ?燕生看外面,见天边红霞已然晕起,日头渐渐落至远处宫阙后头去了。便在此间要了间房,把行李和刀放作一处,倒床歇息了。
    ?第二日,那茶博士早早地把他从床上拽起,吃了一盏热茶便信步来到康王府前。等了好一会儿,见那府邸门前的一只大石狮子后转出一个白发老翁,穿着打扮似是府中奴仆。径步来到身前,那博士施个礼说明了,并把银钱使了。老院公扫了一眼燕生,不耐烦道:“拿来吧!”燕生把怀里的玉匣子给了他,道:“这非是小人之物,而是一个朋友死时托付,让我千万送来,我心中不忍方才应了他。如今心愿也算了然了。烦劳您呈上。”那院公托在手里看了看,道:“好吧。”走了几步又道:“你在先在此侯着,不要走动。”
    ?一盏茶的时光过后,老阳儿也越来越高了。这时燕生才望得,那府邸的琉璃瓦檐被映得金碧辉煌,果真是皇家气派,向来威严。
    ?燕生正自焦急,心道:“不让走,却是为何?”咪眼望见那老翁远远地从大门里出来,一路急跑过来,道:“你…你进去,殿下…请…你去。”
    ?燕生?看看那茶博士,见他也摸不到头脑。心下生疑,那院公又催道:“走罢!莫让殿下好等。”燕生便跟着他径入王府大门里去,入得身去时见得门上的两只瑞兽衔环虎视眈眈,面目甚是凶顽,心下直觉空不见底,没个着落。
    那茶博士站在外面把石狮子望了半晌,不见有人转出来,心中也疑惑焦躁,心道:“妈妈的,我却在这儿等什么?”回望一眼,便去了。
    燕生?入得里面来,由院公引着,在个偌大的府里,绕了几绕。径投到偏院里的一座屋庭,到了门口,院公道:“进去罢,殿下直在里面。”
    ?燕生深望了院公一眼,转身疑生疑走,抬脚迈入那门庭里去。绕过一座屏风后,见里面甚为宽阔,边旁立着一个书架,上有藏书百卷。一侧摆放着桌椅几张,规整清雅。四下里望时,不曾见得什么人影,又瞥见看那桌上的一盏茶杯隐冒着丝丝热气,抬头时蓦地一惊,满眼正望见“江山社稷图”几道大字。原来这屋子尽头处墙壁上,挂有一幅山水画图,上有奇峰耸立,峰间瑞云环绕,峰下有江河至天际流来,一汪霞光笼罩之下,有轮艳丽红日挂在上头。燕生望着那景象正恍惚,忽听身后一阵靴履乱响,脚步声鸣。急待转身,惊见一众禁军军汉从门外齐涌进来,不由分说,横推倒拽,当时便把他摁翻在地。
    ?
    八、当时不见日月天
    手脚亦被迅速绑了个结实。燕生失声叫道:“为何如此?”
    正叫时,他的皮肉身躯哪里肯就伏,燕生猛的奋力挣脱一阵,但任凭他千均的气力,也正是入得狼群的壮牛,挣扎只作白费。那一众军汉也是被主人喂养多年的虎豹,爪牙一现,便撕咬迅猛。又一次把他猛扑在地,他感到自己的脸已变了形状,艰难地在地下喘出粗气,侧目瞧着前方的一片视野,正望到那幅“江山社稷图”。
    ?忽地,视野中那幅图下的一座折屏后头,走出一人来。那人轻哼一声,便快速走到一张椅子前端坐。他侧着目细瞧那人,心里顿时一怔,那人竟甚为年轻,端的是个少年模样,瞧着方才十五六岁年纪。心里当时疑道:“这便是康王么?”接着又自忽地醒悟:“是了,王孙公子,自小就封作王了,这又有什么奇怪?”
    ?那少年笑道:“妙极,妙极!好探子,细作到王府里来了,你道好笑么?”
    ?燕生听他把自己称作探子,顿时也哈哈一笑,他的头颅被人压着,脸贴着地面,这一笑显得很是诡异。
    ? ?那少年道:“你却笑什么?”
    ?燕生勉强说着:“你说我是探子,还不好笑吗?”
    ?那少年命令道:“让他抬头说话。”
    ?燕生感到有人松了他的脖径,?便缓缓抬起头来,他见这少年端坐着,生得一张俊秀面旁,淡眉细目,一副眸子生似出冷光来,正似笑非笑地瞧向自己道:“莫非你不是探子?”
    ?燕生摇头道:“不是。”
    ? ?“哦?那么你是什么人?说来本王听听。”
    ?燕生道:“有人突遭追杀,他临死之前把这封信托我交与你府,我便千里赶来,促成此事。”
    ? ?那少年道:“何人?”
    ? 燕生道:“马风。”
    ? ?那少年顿了片刻说道:“你与他相识还是有什么干系?”
    ? ?燕生道:“我与他萍水相逢,并不相识,也无甚相干,只是他当时苦求于我,我便答应了他。”说着脑海里忆起当日那晚的情景,不禁感叹。
    ? ?那少年笑道:“你与他无甚相干,又不负重托,星夜赶来成全。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哈哈…你把本王当做孩子耍么?”
    ?燕生心里寻思着,瞧你的年纪,可不就是个孩子么。嘴上向他说道:“你不信?”
    ? ?那少年收了笑容说道:“我说是你杀了马风,再扮做知情人,假作报信来到这里探听虚实消息,是也不是?”
    ?燕生听了一楞,心中寻思他却为何这样想?便说道:“你实误会我了。我向你细细说来。”当下把那天怎样识得马风几个,当晚在客店中发生的事细说了。
    ? ?那少年听了说道:“这信你没看过?”
    ? ?“没看过。”燕生说这话时稍作迟疑,其实那日在风木堂里,阮平一伙儿已经告知他这信的内容,他当下否认,是担心再度生变。他望着眼前这个少年,觉得他存着一丝稚气的脸庞,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鹜,比起那日在相洲内黄县相识的岳飞,实是两种性格。那岳飞气度豪爽,模样性子也成熟一些,这人性子乖戾,难以琢磨。他行走江湖多年,识人不少,今日所见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喜怒无常之辈。
    ?那少年疑作片刻道:“这人甚是可疑,难以相信。定是金人派来的细作,你们好好盘问吧。”说罢就要起身离开。
    ?那一众军汉中有一人蓦地问道:”殿下,我等不知怎么伺候他?”
    ?那少年转过身来笑道:“先打他一顿杀威棒,不怕他不招!”
    燕生正要辩解,忽被这一众军汉拖拽了出去。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觉得这一切来的太不真实。直到那水火棍雨点般击打在他身上时,他才清醒地望见他置身的环境,王府里的层层楼阁仿佛座座高墙,把他困囚在此,他是不属于这儿的。他趴在一块空地上,听到自己的身体被击打的声音,那个军汉头目笑着问他:“还不招认么?”他抬头望望这一方天地外那刚刚有些炫眼的太阳,想笑着对那头目说些什么,张开嘴巴却出不了声儿,他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竟对那头目失声一笑,那头目见了,脸上发怒道:“给我打!再打!”他只听到半声,就忽地眼前一黑没了知觉,似乎在巨大的痛苦中解脱了…
    ?再度有了意识时,他先是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呻吟,又感到全身各处一阵钻心地剧痛,后来这股剧痛全都移至到后背心上,仿佛那里被利器穿凿了一个大窟窿,抹了薄荷般凉飕飕透着风的疼痛,这一通感受,实让他想要睁开的眼睛闭得更紧了,他摸到身下似有一张冰凉的草席,口鼻中嗅到一阵恶臭。心中听到自己说:“这是在地狱么?”他真不愿睁眼醒来,看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
    ?忽地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呦,还活着呢?”
    ?他猛地睁开眼睛,忍着剧痛环望四周。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但又有一束光芒依稀从高处照射下来,似是阳光从一堵高墙上照下来。这时,方才那声音说道:“别看了,都是铁栅栏,出是出不去的,躺下睡觉吧!”他的眼睛还不能适应黑暗,只听得这声音似是从自己左侧传来。
    ? ?过了一会儿,待到眼睛适应了,才看到地下映照着横竖的影子,透过那束光芒,燕生抬头看清了一扇铁栏,心里顿时木了。又慌着把四周看去,借着那束光芒,见左右之处都是铁栏,转身摸到身后时,正是一堵高墙,上面有开有一个小小的方孔,这束光芒正是从那里照下。心中方才明白自己是处身于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而铁笼子深深嵌在高墙里,见得自己身处这副光景,闷的一声瘫坐在那儿,倚着那堵墙,感到自己说不出的虚弱,脑海里一片空白,呆望着眼前那束光芒,恍然梦中。
    ?这时,寂静中又传来说话的声音:“呵幺,打了一百棍,还能活着,厉害厉害!”他蓦地心道:“这里还有人么?方才只顾失神落魄,没把这声音听得实,当下寻声望去,见自己左侧的铁栏之外似还有一方空间,只作一扇铁栏隔,刚想到“莫非这里还困有别人?”,铁栏那边便响起一阵铁器撞击的声音,那声音铛铛作响,仿佛近了。他想挪过身子去看得清楚,忽地发现自己身上也响作铁器之声,这才摸到自己手脚之上,都戴了一副铁镣铐,身上动作起伏大了,可不铛铛作响。这时又觉得身上说不出的沉重,难以挪身过去。那边一阵声音近了过来,透过那束光芒看时,果然是个人影。
    ?那人影说道:“兄弟,我听带你来的人说你被打了一百杀威棒,我跟那人打赌料你必死了,定然醒转不来。我若赢了就得一壶好酒,若输了时我倒赔十两银子,现下看来是这酒我是喝不上了。兄弟,你是何方神圣,却来到这里?”
    ? ?燕生瞥着那人影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嘿嘿一笑叹道:“反正是个不走运的人呗。”
    燕生听了,心道:“他是个不走运的人,我又是什么?我岂不是不走运到家了?看来那天在泰安,风木堂的李长癸说我要交厄运,说我什么轻则牢狱之灾,重则杀身之祸。如今看来倒应验了,嘿嘿,真是一张臭嘴。”蓦地又忽然想:“应验又如何?还不是你自己要来的么?人家倒还劝过你哩。哎…我真是傻的要紧了。”
    ? ?又听那人说道:“兄弟,跟我讲讲,你怎么来的?”燕生听那人对自己似颇有兴趣,像是在这儿憋得久了,无甚趣事,此时见生人来了紧觉得新鲜。
    ?燕生对那人道:“我怎么来的,跟你有什么相干?”
    ?那人说道:“看,你这就没趣了吧,既然此时同住一间房,那就是前世的缘分。这又有什么打紧?你说了,我也告诉你我的事儿。哎兄弟,你跟这九王爷结着什么梁子了?”
    ?燕生淡淡地道:“没什么梁子,我就是一个江湖萍走之人。”
    ?那人奇道:“没什么梁子,把你弄到这儿来?我却是不信。”
    ?燕生道:“你不信,我也没甚法子。”
    ?那人道:“让我猜猜!他自又沉了片刻才道:“你是八爷的门人!?”
    燕生向那人影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又惊道:“你不该是三爷的人吧?”
    ?燕生听了没再理会他,抬头瞧着那束光芒,望到方孔外是一片白茫。心道这会儿还是白天。忽地想到妹子燕茹,当日离别时她的眼神真让人怜惜,本就打算跑了这一趟就回去与她相会,如今不知道还有机会么?接下来便是杀身之祸么?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一片茫然,他感到此时自己好似一只木偶被人随意摆弄操控,深陷在命运的陷坑里,身不由己,无有救命的萍草可牢牢抓握在手。
    ??
    九、驻听六朝不平事
    想到这里喟然长叹一声。那黑影里的人听了说道:“嗨!来都来了,叹气又有什么用?”
    ?燕生正心绪乱极,也没听到这人胡乱说些什么。他心里快速回忆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隐隐觉得不对,嘴唇儿一翻自语道:“却也不至于把俺关起来。”
    ??那人影道:“我就说嘛,你到底哪里得罪了康王那小子?说来听听!”
    ? ?燕生回过神来,听清他言语,就向他道:“是那小子心胸太窄,误把俺怀疑探子宵小了。”当下便把到康王府一行的原委目的与那人前后说了,那人听了思顿一阵,却哈哈大笑起来。
    ?燕生问他道:“有何好笑?”
    ?那人笑意不止,道:“你上了人家的当哩!人家要你来送死,你却乖乖的把脖子洗净送来。我却没见过你这样傻的人,我若是你才不管这鸟闲事。”
    ?燕生道:“你说我上了马风的当?他知道我此行必凶多吉少?”
    ?那人笑道:“兄弟,那信上说的是军国大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那康王主着外交政务,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不知又有有多少眼睛在叮着他。他性子本就多疑乖戾,你一个外人来这儿谈这样机密要事。他能不疑么?”
    ?燕生皱眉道:“军国大事又担着多少黎民百姓的安危?我姓燕的是为他们才生了善心,又才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希望这些当官的能早拿个主意,不致生灵涂炭。如今看来这善心发作的倒不是时候了?”
    ? ?那人哈哈一笑道:“贱民百姓,蝼蚁一般。那又何足挂齿了?”这话说得极为自负。
    ? ?燕生听了扭过头去,向着那人瞪上一眼,他执力想看清此人的容貌,但光线黑暗始终还是瞧不得。方才那人的言语使心下极是震动,他心道这是什么鸟人?竟如此欺视人,他将百姓视作蝼蚁贱民。他自己此刻不正是阶下之囚么?比寻常百姓又强在哪里了。心中琢磨着他话中意,不由得对那人生了几分憎恶。他冷笑一声向那人道:“那阁下却为何在这里了?”
    ? ?那人嘿嘿笑道:“我?我却跟你不一样。”他话语中的洋洋得意,溢于言表,似是有什么登天的本事一般。
    ? ?燕生听了默然不语,隔了好一会儿,那人不见燕生搭腔,似乎也觉得失了语。便向这边叫道:“兄弟?”此时铁笼子外忽响起阵阵杂声,又有脚步声走来。燕生在那黑影里寻看,听脚步声近了,后有人喝道:“叫什么?!”影着弱光里看时,原来是狱卒进来了,那牢卒把什么东西分别放在燕生与那人所囚的牢笼前处,又走出去。
    ?牢卒正去,又听得隔壁那人高声喝问道:“?怎么没酒!?”
    ?“美得你,老子都没钱喝酒,你他娘的还想顿顿有酒喝?!”忽地“砰”的一声,似是一个大铁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隔壁那人叹道:“唉…没酒喝了,扫兴!扫兴!扫兴!”过了一会儿,依稀又听他道:“王府里的饭菜真难吃得紧了!姥姥的,给老子吃这等东西!”
    ?燕生挪到前面的铁栏旁,把手探出去四下里摸摸,果然摸到一件热腾腾的物件,依稀是个瓷碗,就从栏杆底下的缝隙处勾了进来,送到鼻前一闻,正是饭菜的香气。心中寻思:“死也不做个饿死鬼”。又伸出手去摸了一会儿,心道:“连筷子也不给,这王府未免忒小家子气。”就用手把饭菜送到嘴里吃了。?饱时,把碗往外面一扔。过了一会儿,果然又有人进来拾起来收走了。
    ? 燕生吃得饱了倚在后面那墙上闭目养神,百般聊赖地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听着叮叮当当刑具碰撞的声音向这边儿跌撞过来。燕生知是那人,就抬头看他身影。那边忽地说道:“兄弟!你方才说那万达开已经死了,可是真的么?
    燕生对他讲述这事情原委时,也把这一节尽说了。听他问时便道:“是当夜那几个金人杀手所说,他们说这话时,那马风命在顷刻,不似有假。”
    那人听了罢嗯了一声,又说道:“兄弟,我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 ?燕生心想:“这人说话左一句右一句,全没个正形,如今在这阴黑之地他倒有心思讲故事耍。”蓦地又想:“也是,他囚在这儿久了,终日自己一个人,平时无甚乐事,恰逢我来了,终于有人与他说话,他心里新鲜的紧。我若是他时,见了新鲜人影,多半也是像他这般了。现下也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往后是生是死也不尽知,此时听他搭话排遣也好,且听他放出什么狗屁来。”于是便对那人道:“你自说罢!”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这个故事且长呢!”
    ?燕生心道:“你这个狗屁且长呢!”心里寻思着蓦地笑出了声。他伸个懒腰,向那人道:“吃饱喝足了,正听你闲扯。什么故事?你说来听听。”
    ?那人听了,随即一喜。遂作个说书人架势,嗓里变作沉稳声调,轻咳一声便慢慢道来:“兄弟,三十多年前,嗯…三十二年前,那时正是绍圣三年。在京城北的一处厢房里传出一声婴孩的啼哭,那厢房里慌走出个老妈子来,面带喜色,向着一个人的背影道:‘恭喜爷台,是个贵子!’但那背身之人此刻却是愁眉不展,深叹了一口气。”讲到这里也似他故事中人深叹一口气。
    ? ?燕生听了奇道:“家里添了男丁,应该欢喜高兴才对,怎地这人愁眉不展?”
    ?那人影笑道:“这人心里也喜,但总是愁意多些。他不愁别的,专愁怎生处置这个新生的孩儿。”
    ?燕生心里更奇,但只踌躇一阵也笑道:“莫非这孩儿不是他亲生么?”
    ?那人道:“当然是他所生,不然他心里喜什么?只不过这孩儿不是他正室的妻子所生便是了。”
    ?燕生恍然所悟,道:“哦…原来是外宅所生。”
    ? ?那人又道:“也不是外宅,给他生下孩儿的那个女子,当时甚为年轻,不过二八年纪,她…她到后来也没什么名分,不过是一夜风流而已,连外宅也不算上。”
    ? ?燕生道:“那么此人也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那人顿了片刻道:“嗯…他实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这样家境,却也难出什么正人君子。”
    ?燕生问道:“这人家世甚为殷实是也不是?”
    ?那人道:“不止,这人祖上曾显贵一时,当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靠的是手下的一众结义弟兄,这人的祖上就是太祖那帮弟兄中的一个。”
    ? ?燕生吃惊道:“那自是显贵之极。”心里又奇,问道:“这人姓什么?”
    ? ?那人在黑影里说道:“这人姓石,叫石和义,祖上显贵的叫石守信。”说这话时,言语中似隐着一种骄傲之意,说罢又自叹了一口气。
    ?燕生听了点头道:“也是名将之后,我听闻当年太祖那一众弟兄个个都手握兵符,太祖始终放心不下,夜里也不得寐着,便召他们以宾宴相待,席间太祖诈醉,袒露心迹。那一众也个个明白,纷纷跪倒请太祖指明生路,太祖许给他们后世终生的富贵,以杯酒盟定,释了他们的兵权。此事传至民间,以为美谈。”
    ??那人道:“不错,当年太祖皇帝不但赏与他们富贵,也指示他们今后应享乐一世,逍遥快活,实是磨净他们的雄心,那一众也领会圣意。回到封地各都醉生梦死,不问天下事了,也教后世子孙效仿,方得以保全于世。你想在这样家世下,后世子孙出得了什么正人君子?”
    ? ?燕生听罢默然良久,其时心里正寻思道:“人说官宦富家子弟尽出败家儿郎,贫寒人家多出孝子。却也有理,富家子弟不知世道艰辛,自然将家业瞧得轻了,贫寒人家的孩子自小就吃尽立世之苦,懂得前人恩德,自然也更孝敬尊长。其实天下虽大,人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对这世道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也更有一套自己的活法。”他点头向那人说道:“嗯…有理。”说罢时心里又想了一层:“这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却又为何时时纠缠在了一起去?我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时遇到强人出没,他们呢,生来便是强徒么?或又从前不是强徒,后来变作了强徒行径的活法…”
    ? ?心中思索无由,又听那人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人非但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是一个混世的混账,他那刚出世的孩儿将来也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说罢便冷笑一声。
    ??燕生道:“这人如何混账?他的孩子又怎生无恶不作了?”
    ? ?那人道:“先说他那孩儿吧,那孩子出生后与他母亲被安身在东京城西郊的一户市井中过活。生计花费自然是这孩子的父亲养活。养活个把人对他父亲而言是容易的,但要教养孩子却是困难,这孩子既然是私生的,自然不会让旁人知晓。因此他那父亲也极少在孩子面前露面,这孩子生下来依他母亲的姓,起名叫做卢铭,他七八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个实打实的父亲。”
    ?燕生听了道:“我看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人。”
    ? ?那人继续说道:“那孩子因自幼缺少管教,渐渐成了天不怕的性格,八九岁时就是屋前屋后的孩子王了,后又好习枪棒,不喜读书。有一年,他因不满教书先生的管教,攒捣几个胆大的孩子,把先生诓骗到菜园地里,一众孩童趁那先生没留神时将他推到了井里,害的先生险些淹死在里面。”
    燕生听道这里便惊道:“这孩子也忒不像话,见过顽皮的,也没见过把人往死了作的!当真该好好教训他一番!”
    说到这里,心中竟想起自己六岁那年也曾掉在井里的事。他想到那时自己顽皮的很,欢天喜地地要帮娘打水浇地,在井边拽水桶拽得高兴,兴高采烈地把水桶送到娘身旁。燕茹那妹子便在旁边掐着小手数着。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觉现出一丝笑意,似乎心中又回到了儿时的画面。心中寻思道:“当年我蹦蹦跳跳转回井旁,将井绳拴了木桶一股脑儿投到井里去,却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枯树枝绊倒,连人带身子被井绳带入井里去了。娘与妹子燕茹老长时间不见我的身影,忽地听到我离得老远地呼救声,连忙赶了过来。却找不到我的影子,燕茹那妮子往井里一瞧,拍手大叫道:‘哥哥在井里!’娘见了,急得要发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忙慌中,远远地叫了人家过路的来,记得是有个汉子跳下井来把俺救了上去。所幸那井水不深,才没淹到我口鼻,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怕。娘急得也不管我身上湿的透了,一把拧住我耳朵,我瞧着她脸边的眼泪却止不住的掉。我疼得急了,燕茹却在一旁笑我…一瞬间忆起往事,想到这里时,竟笑出声来。他立止了心中所思,口里问向那人:“那混小子如此顽皮,他妈妈也不管教他么?”
    ? ?那人苦笑道:“他妈妈想管也不管不了啦?”
    ?燕生问道:“怎么?”
    ?又听那人的声音继续说道:“那孩子长到十七岁上,他妈妈便得痨病死了!”
    ?燕生道:“后来如何??他父亲管他了么?”
    ?那人接道:“后来,他?父亲被当时的哲宗皇帝,点为禁军中副职,受到重用。他想让他这不为人知的儿子日后也能在军中显贵,但那孩子跋扈轻浮,却难管束。就先让他到好友所在的地方州府从个提辖做起,好让他磨炼心性。但这一来却惹出个祸事来!
    ? ?燕生道:“却是什么祸事?”
    ? ?那人道:“军营府里都是军汉待的地方。初到那里时也能待下去玩闹一番,看个新奇。那里掌事的都是他父亲的故旧,也不肯管束他,自都尽量与他顺心。但他毕竟是十七岁的热血年纪,其时对男女之事也都甚为知悉了。时间久了,他哪能待坐得住,闲暇时就往街上乱走胡逛。走逛着便走到烟花柳巷里去了,其后就沉迷那间,还纠结了一种众浮浪子弟,称兄道弟,混迹于市井。渐渐地,他对烟花女子亦感到不新奇,那时少年刚气,只顾由着性子来,就壮着胆子开始想要勾搭人家良家女子。
    燕生奇道:“又有哪个良家女子肯理这等流氓胚子了?”
    ?那人笑道:“说来缘法凑巧,那日他正在集市上闲逛,正望着一个美貌女子与一个丫鬟在纸鸢铺前瞧看纸鸢。当时走近看那女子时,腿都软得走不得了。你道那女子生的有多美?”
    ?燕生瞥了那人一眼道:“我却怎知?”
    ? ?那人啧道:“真个眉目如画,身影袅袅。当时他便走向前去,也装作看纸鸢。暗地里却把人家娘子来偷着细瞧,那女子与丫鬟发觉了就要走,他便要了先前女子把玩的纸鸢付了钱,送与那女子手上。问声:“娘子芳名?”那女子却不回话,只慌忙道个谢,羞着走了。他瞧着人家去时背影,鼻口里嗅着空气里,残有女子身上香气,顿时呆了。因此一见,便如魔障上心,心里相思不得忘却。一众浮浪子弟见他日日魂不守舍,追问起来才知缘由。为头的一个道:“这有何难?我三瓦两舍,黑里白里,兄弟众多,这就与你打听。”说来凑巧,他一个帮闲的弟兄就在那日所见的小姐府上帮闲。当时便叫来打听得明细,原来这小姐姓张,是本地一个富户千金,已觅佳婿定得婚约,只等嫁娶。再一细问,登时更巧,这府上婚配的佳婿正是他栖身的军府里的一名军汉之子。此言一出,他便垂着头,连连丧起气来。他身旁一众都是闲散浪子,市井中的败类。无利不早,无闹不瞧,就挑唆他道:“先下手时,看他能如何?”他经不住那一众的攒捣,当时也赌气起来。经过一番打听,他们得知过些日子小姐要去庙里还愿。一众就商酝起了坏心思,待到那日里,小姐还家之时,便在半路一幽静处,强把小姐乘的轿子给截到了花街去处的一个偏僻地方去,那小子把小姐抱到屋子里,当时要成好事。那小姐宁死不屈,但却敌不过他强迫蛮力,含恨做成。后来小姐被救出后,整日蜷在房里衣衫不整,口里也疯言胡语,不知所云,自是害了疯癫之症。他父亲请了多少人来医治,终究不成,不多时便死去了。
    ?燕生听到这里,早已忍将不住,怒道:“这个不是畜生行径么?害死人家的女儿,也毁了一桩姻缘。可叹!可恨!”
    ?那人听了只顾冷笑。燕生追问道:“后来便怎样了?”
    ? ?那人说道:“后来…后来此事传开来,她家里老父便告到当地县衙去了。”
    ? ?燕生道:“告得好!这小子真该下大狱,好让他吃尽些苦头!”
    ?那人道:“那小子后来也担惊受怕,怕是小命不保。可没想到在县大牢住了几个月,竟又被放了出来,县太爷还把他亲自送到军府里去了。”
    ?燕生惊奇道:“啊?这又为何?!”
    ?那人道:“我早就说过,他那父亲也是个混世的混账,他拿着一纸涉书,以军官调动为名,调他儿子回京。他祖上在此地早就盘根错节,那县官哪里肯不依得?又受了他父亲不少好处,找了街边的一个叫花子锁进牢里便顶了包。他与他父亲自回京去,相安无事。后来听说,那小姐老父偶然得知其中暗情,当夜就吐血不止,气急而亡。”
    燕生听罢叹道:“世道昏暗如此,他有权有势的便可胡作非为,不可一世了。”说罢环望一下四周,只觉黑暗无比,身上也似乎有些凉意,抬头向那高墙上方孔里望去,见比前时的光弱了,仔细看时,似乎望到半弯残月与点点星星布在夜空。心道现在却是夜里了,在这昏沉地方,也不知外面的时辰光景。
    ? ?又听那人笑道:“这却算什么?那小子惹祸倒在后头哩!”
    ?
    十、一枕邯郸梦醒迟
    燕生听那人话中意,似是那小子日后还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怒眉问道:“经此一事,他竟还不知收敛么?”
    ?那人笑道:“那却是万万困难的,他此后反倒胆子越发大了,日后行事心里便更是无所顾及。”
    ?燕生问道:“孩子作了这么大的孽,他父亲当真也不过问?寻常百姓家父母若有这番遭遇,生下这样孩子。倘若不气死也怕是无脸面活在世上了。”
    ? ?那人续道:“他父亲也是生气的,回京后,便把他大骂了一顿。”
    ? ?燕生哼了一声说道:“他父亲也还知些廉耻。”
    ? ?那人冷道:“他父亲之所以骂他,并不是因他儿子做下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
    ? ?燕生问道:“那是为何?”
    ?那人道:“他父亲气恼的是这孩子让他在一众故旧相识跟前失了颜面,为他儿子一事,人家口称难做,他折腰说了许多好话,面上几度难堪。而他更加气恼的是这样一来便扰乱了他的谋划。”
    ?燕生当时喝道:“这些所谓的达官显贵,端的他娘的不把人当人。他儿子坑害死了人,他不去赎罪,不怀歉疚之心也就罢了,却还在意什么脸面,什么计划。”说道这里时,他原就有些疑问,又继续说道:“他父亲原先谋划些什么?”
    ? ?那人道:“他父亲那时得到当时哲宗皇帝信任,点为禁军要职。因而常伴左右,近得圣前,他久观哲宗身体有恙,后来瞧出那病越发重了,怕是晏驾于不久。而哲宗年少,又子嗣早夭,并无传人。他父亲寻思道:‘我得圣上蒙恩,得士于朝,每日近在身前。过去得罪了不少人,他一朝西去,我如何保全?我几个孩子或在边疆戍守或任于地方,都不在跟前使唤,只有那个最小的混小子可细手安排。’他久在圣前服侍,体察圣心许久,算计出日后登得大宝的必是端王,也就是 。当时他与端王虽交好,但因避结党之嫌,却无有实际往来。那端王当时学得一身倜傥,也曾多栖身于市井风流之地。他小儿子卢铭虽小他几岁,也恰似年岁相仿,想到此间,他便动了让卢铭去烧端王热灶的心思。”
    ?燕生听了心中越发奇了,悄问道:“竟有如此秘闻,我从未听说过。那…后来那件祸事便与这端王…就是 有干系么?”他原本极少与人论说官家事,觉得那是离着自己很遥远的事,此时平白无故身陷在这王府中,眼见没个出头,心中自是气愤。但嘴上说着这官家私事,隐隐还感有一丝异样的不妥。
    ?接着听?那人笑道:“在这鬼都不来的地方,无须遮口。正与他相关。”
    ? ?燕生道:“卢铭那小子怎样识得的他?”
    ?那人道:“这要近得王孙贵胄身前,也不是易事。他父亲原想上他到地方混个资历再把他弄回京来,到枢密院入个禁军中职,再调他到端王府去应酬接近。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就作罢了,他也没成想此子竟如此不争气,依着他现在的脾性就是做成了,日后也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只得把他养在京里,此后也是纨绔子弟作风,不知改进。但他父亲万想不到正因为如此,才引得一场相识,直教他帮闲帮到龙凤庭苑,平王事平出场荣华富贵,嘿!却也是缘法凑巧,天意!天意!”
    ? ?燕生口中问道:“怎个天意法?”心里却戏他一句:“这厮倒是个说书的好手。”
    ?那人说道:“有一回适逢元宵佳节之夜,他与一众酒肉弟兄结伴转过御街上去。但见城里家家门前扎缚彩棚,点了灯火,照耀如同白日。六街三市,人影攒动。夜暖风和,直吹的人心痒陶醉。岁历十六的一轮明月自从东升起,照的他一众身影踉踉跄跄,不期,走逛到一坊。那坊也有些名头,唤作金环巷,坊间见一座宅楼,粉墙鸳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着绿郁郁高槐,绣户对着青森森瘦竹。楼前有座烟月牌,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燕生说道:“自是烟花风月之地了。”
    ?那人续说道:“卢铭见此楼甚好,对那一众笑道‘就在此间观灯饮酒,岂不快哉?’说罢信步上得楼去,在厅里择一窗台明亮处安坐,虞婆见来了熟悉的官人,殷勤出迎招呼,又忙使唤来一桌好酒菜。一众人就在窗前饮酒,观赏外面街上的花灯,快意不消说了。酒过三巡,只见虞婆忽地近前,脸色尬僵道:“众官人,没奈何,去到厢房里饮酒罢。”?卢铭当时怒道:‘你也须认得我,几时赖过你银钱,怎地今日专来讨扰么?’那婆子笑劝道:‘官人休怒,实是有个大官人包了这干地方,要宴请宾客。就请尊驾移步到里处作乐,岂不更好?’?他当时道:“什么鸟大官人?赶来消遣我们?”正说时,他抬眼看到前面也有一桌人未动,又向那婆子道:‘我瞧你此番是存心戏弄,那边怎地你不去说?’那婆子没辙笑道:‘也去,也去。’便先到旁边那桌人前劝说。那桌上正有两人自饮酒间,听了虞婆所言更是不饶。远远的,听一人与那婆子道:‘此处正好赏灯,旁处不去,不去!’听言语中有些醉意,那婆子又好言劝一回,那桌上一人又恼道:‘也须得有个先来后到,今日正值良辰,哪个肯与他方便?’又听有人说道:’你这般做事,此后我们便不来了。’卢铭那小子远远听了,拍手笑道:’好!恼起来了!’正在此时,帘外奔进来几个壮汉,个个身穿锦花武制衣衫。为首一人大踏步向前道:‘某家老爷做宴事,不走的,我便打!’卢铭听了大怒,平日里他是欺人的,哪里见过旁人来欺言他?当时便要起身招呼他那一众来挑目。没曾想,方才那一桌上有一人站起身来缓道:‘哪家的鹰犬,来坏爷雅兴?为首那个壮汉听了就要使拳头上前。卢铭在旁看到有人插手,便又把半拉身子坐下去了,只作看戏罢了。恍然间,瞥见站起身的那人身下一双乌皂靴上,各挂有一对明晃晃卵石大小的夜明珠,登时心里慌作一惊。
    ?燕生听到此处问道:“他却惊的什么?”
    ?那人笑道:“卢铭那小子虽浑,却也不是糊涂人。他曾听父亲说过,这王孙贵胄在宫中行走时常穿带珠皂靴。他顿时心中明悉,心里寻思:‘莫非我一场富贵尽在此处?’抬头暗笑那莽汉竟不识人。?那莽大汉不由分说提起那人衣领就要打,他乘时拿起一把凳子朝那大汉背上扔将过去。大汉惊得吃了一打,手中松开那人转过身来虎眼瞪视一遭,目光寻到他身上时大喝道:‘哪个不怕死的!想造反么?’他哈哈一笑对那大汉说道:‘怕死我是不怕的,造反么…这里正有人造反,但却不是我。’大汉怒喝道:‘是谁?’卢铭道:‘天子脚下,自有天子王法,你代庖妄自托大,我此刻若打杀了你,也是代天行诛!’大汉听了早将拳头打过来,他也上前招架几招,他自幼好习枪棒,这身上倒有几把力气。旁边几个汉子与他一众浮浪弟兄见势都打作一团。登时,霹雳乓啷只听得桌椅横飞,盘碟乱打。正是硬的遇上了刚的。那虞婆掀帘看了,半张脸上赘肉直抖。忽地一声惨叫传来,你道如何?
    ? ?燕生笑道:“莫不是谁的胳膊被卸下来了?”
    ?那人道:“当时虞婆看时,也惊得呆了,只见那头先为首的大汉倒在一人怀里,他胸前自透出把尖刀,正是他身后一人所为。那大汉脸色惨白,一对眼珠子直翻上去瞪着那持刀的人。说道:‘你小子…我万想不到…会死在你手里…,老胡…你替我报仇…’,说罢双腿登上两下,便咽气了。持刀的那人见大汉死了,脸色大变,手里慌把刀抖掉,惊恐看向众人,众人停止厮打看向这里,也俱是一惊。原来卢铭与那大汉缠斗时,看准空子飞起一脚,把大汉踹出,大汉站立不稳向后倒去,登时觉得怀心一凉。见半个刀子透着红,从自己胸膛钻出来了。他瞪眼看时,正是他先前抬手要打的那人。卢铭见此状,吃了一惊,他瞧着那穿带珠皂靴的心道:‘原只想在拳头上分个高低,救你一救,今番你把他捅杀了,这如何是好?’又有一人忽地喊道:‘…王班头!’他指着方才杀人的道:‘你…你敢在禁城中杀人!’那人身旁一个书童模样的道:‘杀便杀了,你待怎样?’‘好!你行!’几个汉子中一人带头掀帘子撤下楼去。那杀人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怔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那汉子的尸体一时不知所措。在禁城中杀人,任你是王宫贵胄也脱不了干系,更累及声誉,不得势时于自己十分不利。旁边书童劝道:‘爷台,不必紧张,我…我给你埋了他!’卢铭走过去笑道:‘这位爷,好身手。却也不必烦恼,禁城中出了人命,你我这时都脱不了干系了。’他一众泼皮弟兄也面面相觑,以前哪里把事情闹得这般大过?那人也自顾颤道:‘我…没想杀他,我自拿出刀来防身,是他自己倒过来的。府尹追查起来,连累我身,却如何是好?’卢铭道:‘兄弟有法子。’那人一怔,见卢铭走至厢房中去,出来时抱着个被子,蹲下身去把那尸体包裹了。又把虞婆拽来让她去叫个行轿来。卢铭与一众弟兄把尸体从后门抬出去,放入行轿。上来楼道:‘还不快走!’那呆坐着杀了人的才回过神来,跟他下楼去。卢铭转身吩咐虞婆道:‘你要死要活?’虞婆慌道:‘官人说笑,我又不曾冒犯!’卢铭道:‘你若嫌命长时,就把这里事说出去!’说罢转身下楼去,只那婆子自呆坐在地上。
    ?燕生道:“事到如此,那卢铭有什么法子避身?”
    ?那人说道:“他们一行下楼去后,卢铭就吩咐手下弟兄与他抬着那顶小轿直奔西城门去。那杀了人的也慌上了马跟在他后头,不多时来到西城两里外的一座城隍庙后,那一众把尸身抬出来,卢铭命人把土挖出一个坑,把尸身填进去,用土埋了。杀了人的向卢铭道:‘尊驾何人?’卢铭报了自己姓名,也问他是谁人,那人道:‘不瞒你说,我自姓赵,内城中端王府便是我府邸。’?卢铭听了拜道:‘原来却是大王,失敬了。’正说时,前面林里有许多火把亮眼而来,叫道:‘在这儿呢!’正是一伙子人发现他们行踪,从而跟踪而至。那伙子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卢铭看时都似先前那大汉身上打扮。这些人来势汹汹,都把腰间环刀亮出来。端王却对那些人道:‘我知道你们是谁。’又叹了一口气道:‘哎…我今番作出祸来,十三弟他们既然已经攥得此柄,又何苦再赶尽杀绝。除了我就万事大吉了么,皇兄又岂会容这种人坐那位子?哎…真是无情最是帝王家…个个都失心疯了…’那一伙子听言面面相觑,说道:‘对不住了!’就要持刀逼上来。
    燕生道:“如此惊险局面,那端王哪里还有命在?”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他自毫发未损,安全脱险哩!当时那卢铭闪上前去,从怀里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往前一洒,顿时化作一片白雾向那些人脸上罩去,那些人不及躲避都大叫起来,都道眼睛看不见了。连声叫骂道:“卑鄙!卑鄙!”
    燕生笑道:“确实卑鄙,此为江湖中不耻之举,但如此险境,也无可奈何了。后来如何脱险?”
    那人接着说道:“当时卢铭上前去踏倒一人夺过一把刀来,不由分说向着那些人挥刀就砍。那些人眼睛被迷住,都如羔羊一般待刀来宰。那卢铭左一刀又一刀,如屠狗一般,就在月光下把那些人尽数砍死在地。杀的残肢遍野,血流满地。他那一众弟兄见此情景也俱都惊了,哪里见过他如此猛戾,都在心里胆战起来。把那些人尽数结果后,他举头望了望当晚的那轮冷月,稍作一停,忽地过转身来向他那一众弟兄挥刀砍过去,那一众被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傻了,腿软得哪里走得动,一个个都各挨了一刀。砍杀至最后一人时,一刀下去连耳根削至颈处,竟然没死,那人在地上声声力竭道:‘你…不得好死!’卢铭在摸到地上,再换一把刀,在颈上又猛砍几刀,这才睁着眼不出声了。待都了账,回身欲拜见端王时,端王与他的伴随都惊得傻怔在那儿。卢铭却把刀扔在地上,向前唱个喏笑道:‘这下是他们自己斗杀而死,不干我们事了。’
    ?
    ?燕生听至此间惊道:“这小子…端的好狠也!”他平生之中,从来没见过此等狠戾之人。听那人所言,这故事中人端得也不把人当人,对待人命如同草芥一般。想到这里,不由叹作一口气。
    ?那人继续道:“当时端王一怔,转头对他亲随说道:‘这人是堪大用的。’又对卢铭说道:‘你以后跟随我做事如何?’卢铭拜谢在地。此一事后,他便作了端王心腹。”
    ? ?燕生冷冷说道:“帝王成业,无不狠辣。这卢铭与那端王倒是也一路人。后来呢?便怎样了?”
    ? ?那人道:“后来他便跟随端王,与他府中行走,那端王日后也接着笼络了一些与他帮闲之人,其中有一人最为著称,此人原来是街头混子,他与端王有相同雅好,都爱蹴鞠那物件。再后来,哲宗驾崩,端王继位。没几年,抬举卢铭作了禁军正职。与端王相同雅好的那个官至殿帅府太尉。”
    ?燕生道:“那个莫不是那高太尉么?”
    ?那人笑道:“正是他。”
    ??燕生道:“我原听人说起过此人一些事迹…那卢铭此刻还在禁军中当职么?你说的却原来是他的一段发迹史。”
    ?那人笑道:“卢铭与那高俅本来不和。高俅得势后,更给天子进了许多谗言。 后来亦对卢铭心有猜忌,遂那高俅意,动了杀心。但他阴差阳错竟苟活下来…,世人都道他已死了,哪知他被康王救下…来到此间正与你话说生平……嘿嘿…哈哈!…”说罢他便大笑起来。
    ?燕生又惊又奇,怔道:“甚么?你就是卢铭?”
    ?那人听了仍是大笑不止,那笑声中而凄厉绵长,时而尖戾刺耳。在这一方之地回响,颇觉瘆人。燕生寻思他话中意思,听着前方黑暗中那人的笑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 ?正此间,忽地听得大门声响,脚步声近。燕生听得是进来几人,走至那人牢笼跟前道:“要酒喝的!跟我走…起来吧!”锁链声响动,几个人进去他牢笼把他横拽出去。砰的一声,大铁门又紧闭上了。
    ?走了,此间空了。?只剩下燕生自己还没从那人的故事中缓过神来,心神中快速寻思着:“他便是卢铭么?他与我讲他以前之事何意?”又寻思他故事中他种种事迹,不由得一道冷汗从发迹留下来。
    ?他昏昏沉沉胡乱寻思着,也不知此刻外面年月。只觉得穿梭的时光好似被凝结在这昏暗之处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过了一会儿,他忽地被一阵叫喊声惊醒。睁开眼睛蓦的看到两个公人模样的人。两个人都铁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全无生气。对他喝道:“别睡了,起来!快走!”不由分说就踢打上来。
    ?燕生怒从中起,无奈手脚都戴着沉重刑具。哪里施展得开。
    ?“怎么着!老爷这里还想动手?杀不净,剐不尽的贼!”一个公人上前一脚踢在他胸口上,当时翻倒在地。另一个趴上来在他两只手铐中间铁环处扣挂上一根粗大铁链,登时横拉猛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前头那人拉着这铁链把他拖拽行走,后头一人又把他猛踹一脚。喝道:“走哇!还要老爷请你走!?”
    燕生两脚沉重,被引着地迤逦行走,转到一扇大铁门前,公人喝道:“开门!”,一个小卒子慌忙把手里酒瓶扔下,跑过来用钥匙把门开了。前头的公人出了门把燕生拽将出去,仍旧拉着他行走。燕生看时,见是一道狭长黑暗的甬道。前方有一处亮光,越走见得越大了。他回头望一眼身后那公人,只见凶神恶煞,怒目横生,前头那人膀大腰圆,自把锁链抗在肩上。如此情景,真如牛头马面一般,心道自己莫不是是到鬼门关了么?前头越走越亮,出去后便是阎罗殿么?
    ?行到尽头时,后面那人把他猛地一推。燕生眼前亮地如同白昼,一时晃眼看不得眼前事物。只觉身体被按倒在地,听得有人喝道:“罪犯燕生!你招是不招!”顿时,又听得众声皆喝曰:“威武……”
    ? ?睁眼看时,正望到一个金字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匾下案桌前端坐着一个县官。燕生四下里望,见是在一方衙堂里。
    ? ?“大人!为奴做主!”燕生转身见一女子跪在那儿哭诉。燕生认得他是多年前自己打死的那恶霸的浑家。今番怎地却在这里?
    ?那县官喝道:“堂下罪犯,当街械斗,以至杀伤人命。你识法度否!?”
    ? ?燕生怒道:“那狗贼欺人太甚,为害乡里多时,又当街辱我胞妹,是你时,你又当如何!?”
    ?忽听有女子哭道:“大人明鉴,放过我哥哥罢!”燕生回头看时,见燕茹满脸泪痕从门外走进来,跪倒在地,求那县官开恩。
    ?燕生说道:“妹子,起来。咱不求他!”
    ?县官喝道:“大胆贼犯,竟敢无视公堂。左右来人,给我打!”
    ? ?旁边一众公人向前把他按倒在地,就要杖刑。燕生奋力挣扎一番。叫道:“狗官!你平日里不作为,今番受了那婆娘好处来陷我于死地!”
    ? 心里恨急,便拼尽死力挣扎。竟得翻起身来,把一众公人都掀翻在地,抄了一根水火棍径奔县官案台去。县官吓得傻了,叫道:“反了!反了!”手里正揪住那县官时,他却溜滑至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燕生的目光朝那案台瞥去,见上面有一幅字,写道:“诛灭反贼”。忽听得上空传来刀剑之声,抬头望见一把利刃半空里劈将下来,直没其颈。扑通一声,一个带血的头颅转了几翻滚落于堂下。
    ??燕生惊得浑身一颤,额头上汗流直下,猛然醒来,却是南柯一梦。睁开眼时,见仍是处于这昏暗牢笼之中。
    ??
    @常山渐青 15楼 2022-07-29 15:30:00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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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赏读
    十一、余思几问苍天语
    还未惊魂转定,却听得那铁大门被砰的一声踹开,有脚步声混杂着铁链碰撞声响而来。又有公人声道:“进去吧,这是王爷赏你的。”有人回复道:“哈哈!好,好!”正是先前那讲了故事,自称作卢铭的。公人说罢带着脚步走远,那大门自又被重重地带上。
    ??待到公人走后,那人朝这边说道:“兄弟,今番有酒了!快来尝尝!”接着听得咕咕几声似那人把酒下了喉咙肚肠,又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来,显是回味其中那物,赞叹不绝。大声说道:“给!”
    ??燕生闻声近前去,在弱光里看时,见那边黑暗里一只手从井字铁栅中伸出来,手里正拿着一个酒葫芦。燕生接过手来一掂,里面约还有半葫芦酒,当即仰头下饮,过喉品那滋味,果然好酒。咕咚咕咚下了几肚,剩了半寸底子扔还给那人,道声:“多谢!”
    ??那人叹道:“只是没有下酒的好菜啊!在这鸟地方半年了,整天他娘的吃糠咽菜!”
    燕生听了向那人道:“听你上回话的意思,你便是卢铭么?”
    ??那人缓道:“嗯…不是我是谁阿?”他话音慵懒,似是伸了个懒腰。
    燕生此时确信他便是那卢铭,冷冷问道:“那你因何困在此间?”
    卢铭哼了一声说道:“还不是遭了高俅那老小子的陷害。”
    ?燕生道:“他如何陷害你?”
    卢铭顿了一顿说道:“兄弟这般有兴趣?”
    燕生轻声一笑:“先前听你故事中那卢铭如何了得,今番想不到这故事中人就近在眼前,因此恍若如梦,实不敢相信。”心里却寻思道:“这人毒辣无常,如今也正是他的报应。”又蓦然想:”他先前为何把他所作所为尽说与我听?只是闲得无聊么?听此人所言他又是遭了旁人陷害,困囚在这里。那些人又为何把我与这人关在一起?”陡然间生了许多不及细思的疑问。
    听那卢铭接着说道:“你既然要听,与你说了便是!兄弟可知那高俅原先是什么人来?”
    燕生道:“我也好似听别人说起过,这人原先约么是出身市井?是个破落户来着?”
    卢铭说道:“他正是东京城里有名的破落户,先是破落自身家,自家破落的差不多了,又去破落旁人。他便有一身破落的本事。”
    燕生道:“破落户也须得有本事么?端的什么本事?”
    卢铭道:“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他无一不会,更踢得一脚好气毬。”
    燕生道:“这个倒有所耳闻,他能发迹全凭这一手了。”
    卢铭道:“因此这厮来到王府时,那时端王一见就赏识他,有他陪伴增了许多欢乐,我自是瞧不上这种凭玩耍取悦主子的下品暴发户。”说罢冷哼一声。又道:“后来我有一事被他记恨在心。”
    燕生问:“何事?”
    卢铭道:“此后多年,高俅官至殿帅府太尉时并无子嗣,说到这里,可好玩的紧了。他竟想出一个好法子,把他叔父家小儿子过继过来,自己养作干儿子。本是做叔伯兄弟的,却成了父子。你道好笑么?”
    燕生冷的插道:“也是个无人伦的。”
    卢铭接着道:“他这干儿子倚了豪强,便作起势来。每日里提鸟架笼,浮浪玩耍不说,还专爱淫污人家妻女。京师里寻常人家都怕高太尉权势,不敢与他争口。都把他唤作花花太岁-高衙内。甚是可恶。”
    燕生心里冷笑道:“这不就是你当年的模样么。”
    听他接着说道:“后来有一日,他在岳庙街边看上一个女子,甚为痴迷,当时就要调戏,被一声暴喝制止,转过身来看时,认得是殿帅府里的林武师,才知是他的娘子,只得作罢,谁知自那日起,竟像着了魔一般痴痴念着人家女子,这越是得不到的,就老想得发痒。府里帮闲的与他出主意,又几欲又不得手,每日里恍惚起来,高俅见他如此,心里爱惜他。便使计策诈那林武师持刀误入军机要地白虎节堂,定下罪名,把他发配沧州,又几度陷害作梗。只为成全他内子心愿。听说那林武师后来竟挣扎不死,去山上做了强贼。嘿嘿,真是造化。”
    燕生心道:“这人便是林教头林冲了。”忽地想起那日在李家道口酒店里土墙壁上题写的诗句墨迹。正是林教头上梁山时的一番感慨,他在诗里感叹身世浮萍,功名泪转蓬,有国难投,有家不可回。当时题诗时定是心冷到极点。思想他的一番际遇又寻思自己当下遭遇,真是不同时候,同一个孬孙世道,不由得一声长叹。
    又听卢铭续说道:“我也着实看不惯那小子,哪天闲逛时,见一众围着奉承一人在街边拿着弹弓调打女子。我认得是那小子,当时走上前去,给他一个老大耳刮子。那小子叫唤起来,我喝他一声,叫嚷什么?打的就是你!狗一样的东西,学了几天人样,在这里起了势,乱咬人。”
    燕生心里道:“原来你这厮也会做件好事。”
    卢铭又道:“那小子也识得我,不敢再叫唤,当时闷葫芦了。与那一众屁滚尿流滚了没多时我便与圣上进言告高俅老小子教子不严,为害京师。有损风气。圣上听了呵斥那高俅一顿。他因此怀恨在心,就寻觅法子也在圣上面前放我的冷箭。其实我因为圣上做了不少黑影里见血之事,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线索来由。天子也早有提防之意。经高俅挑唆,就更为猜忌。不知哪天,便罗织一个私自更换禁军当职人员的罪名将我拿下了。”
    燕生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从来不假。”
    卢铭叹了一声道:“其实这正是圣上拉一派打一派的高明了,如果我一家独大,没准时间长了,我倒还真生出什么野心来,哈哈!”
    燕生道:“后来便是康王救你么?”
    卢铭道:“这就是命了兄弟,我这辈子好几次大难不死,这次也定然是啦!”说道这里时他忽地一阵冷笑起来,笑意不止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死不透么?”
    燕生冷的道:“嗯,你有权势。”
    卢铭道:“是,也不全是。因为我有价值。过去我对圣上有价值,今朝对康王有价值。所以我偏死不了!”这句话说的一字一顿,棱角非常,字字清晰。像是从牙缝儿里崩出来的。
    燕生听了恍然,那卢铭又笑道:“老兄,你就犯了一个大错!嘿嘿…哈哈…”说罢放肆地大笑起来。
    燕生透过那高墙上的方孔往外面望时,知道是夜里了,听得此人得意至极的笑声,飘荡在这狭小一方世界中,声音的来源正是他眼前的一片黑暗里。他往那黑暗处深望一眼,仍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笑声诡秘阴戾,使人身上骤一阵寒意来。
    “老兄!知道我为什么把一切事都告诉你了吧!哈哈哈…我是死不了的,你…必死无疑啦!”
    燕生听了顿时只觉如箭穿雁嘴,胸中郁涩难平。心道:“原来他早算定我今番必无生路了。”
    此后忽忽时光流走,约莫是一月有余,燕生没再理那人,两人俱都无言可说。一日,狱卒送来饭菜,那卢铭仍旧抱怨没半点儿油腥,燕生打开碗碟,登时闻到一股香气,往碗里摸时,竟是一只鸡腿。大喜之下忙往嘴里送了几口,又忽然想:“那厮为何没有这物?”吃了几口幡然醒悟,顿时觉得口里的鸡肉像棉花一样难嚼,心里一登:“是断头鸡!”
    兀自呆了半晌,也无心去啃那半个鸡腿,只觉脚下空空,没个着落。“难道自己一条命,就断送在此?”心里五味杂陈,一齐上涌。悲伤感怀,不觉几滴泪下。又猛地在心里道:“哭什么!这是命数到了。”又听见那卢铭酣睡之声,转念想到:“那厮的命数又在哪里?他自是不会死的,他是来避祸的。”思想至此,忽感到自己一颗心似乎沉到了深海里,再听不到它的跳动,更没有半点儿波澜。
    几许片刻,那扇门又被重重地踢开,一声重响惊得隔壁卢铭破口大骂:“奶奶的,刚他娘的睡着!你妈的臭鸭蛋!”狱卒走近前来向卢铭喝阻道:“睡你丫的觉吧!”
    燕生听他们似在开自己这扇牢笼,心中一沉。只听狱卒道:“你可以走了,走吧!”燕生站起身来,两个狱卒一前一后,驱他行走。忽听那卢铭叫道:“就这么走啦!?没人陪老子说话了。哎…兄弟走好!不送啦!”
    燕生随他们出了那大门,只觉一阵刺眼的光线袭来,他紧闭双眼良久太适应,这里果然是一段常常的甬道。他慢慢地走着,这是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了,走到尽头处,他蓦地看到一片蓝汪汪的,身后一人一推,他顿时感到一阵冷意。定睛看时,才知自己已经身处室外了。只觉进入口鼻的空气,无比清新,不由大口吸了几吸,再抬头看时,见晓星残月挂在天边,原来方才自己看到的那一片蓝汪汪是被月亮映得发出蓝晕的一块天空。
    正自抬头望天,忽地后脑一懵,被什么硬物重重地击中,接着便感到自己的身子堕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待再次醒转,发觉眼前一片漆黑,比那牢笼中更为黑暗,没有半点儿光线可见。摸摸身上,仍戴着一副刑锁,往身上衣服里掏了几掏,便觉不对,惊觉道:“这不是自己的衣服。”正狐疑,忽听近处窃窃私语,似有人说话。
    当时屏息细听,正听一人说道:“五十两有些贱了!俺们手里从来不缺行货!”
    又听一人道:“你们手里有再多行货,也得从俺们这里销,这个理你不是今天才懂得吧!无需多言,就这个价!”
    “你们开封府衙门也太黑了!这点钱还不够我们弟兄吃酒呢。”
    “嫌便宜啊?嫌便宜早说哇!他奶奶地就你一家有货啊?老三我们走,这买卖不做了!”
    “行吧,行吧!他娘的,如今世道干什么不赔钱。来看看货吧!”
    燕生听得脚步声杂乱,依稀近了,忽然眼前明亮,世界骤然通透,惊骇之余,发觉原来自己是身处于一辆囚车之中,方才囚车之上罩着好大块黑布,因此黑暗。黑布撤掉之后,他眼前赫然出现几张满是横肉的脸,看身上衣服是公人模样,押解他出牢笼两个狱卒似也混在其中。这时心里明白,自己这是做了旁人的替死鬼了。定又是哪个有权势的犯了死罪,使了活命钱,趁着半夜里行刑才好掩人耳目,骗过天地。
    “好!就他了!”两个人开了囚车,把他拽将出来,唾骂道:“为了你,老子们连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好!”押至前方一个林子里时,燕生环视周围,见林子深处湿雾浓重,恍惚间似有墓碑林立,有的七零八散,倒在那里。枯树上传来几声乌鸦啼叫。燕生见此处险恶,心里苦道:“黄泉路也不过如此。”又听身后几人私语一阵,似在议论价钱,有人好气讨了一回,有人硬气还价,坚决不从。后来声音愈来愈大,一番推搡后,声音立止,似有两人踏着步子愤愤地走远了。
    燕生又往前走了十来步,那两个公人赶上来大喝道:“孙大福!”接着纷纷使出水火棍分别将他一双腿肚子打软,燕生顿时跪倒在地。
    一个公人大声说道:“孙大福,你奸杀妇女,无恶不作。按律当斩!你听好,今儿个是八月十四,明年今岁,就是你的忌日。你可记住,我们无冤又无仇,你犯了罪过,是天要诛你!有帐可不要来找我们算。”像是下了最后的陈词。
    燕生苦笑一声,抬头望望那天,见晓星残月已然快要隐去,眼看东方快要见白,曙光将要驱散黑暗与浓雾。眼前似乎看到了过世的娘与燕茹孤单的影子,此前生命历程中的一幕幕都似在他眼前转过,环望着这周遭环境直觉静的可怕。
    前面的公人取来一把环刀,在一块大石头上锵磨几声,又在刀面上浇了些酒。后头那个把水火棍奋力挥舞几下,死死压住了他的身子。
    他不禁又抬头瞥了一眼天微微见白的天空。这是最后一眼世界了,两个公人相觑一眼,示意是时候动手了。忽地听他哈哈大笑起来,直惊得几只老鸦扑棱棱逃离枯树,簌簌乱叶卷落在地。
    公人喝道:“上路了!下去再笑罢!”说着已经举起了他手里那把挂着铁环的重刀。
    燕生的头颅已经被压锵在地,他极努力地向上翻着白眼,试图再看一眼天,蓦地从牙缝儿里蹦出一句话来:“日你娘的,你是什么鸟天!?”
    “那就改换一个天!”
    突然身后一声大喝,燕生与那两个公人俱是一惊。都转过头去寻那喝声,朦胧中正瞧着一个人的身影立在那里,燕生神情大异,似乎不敢相信。颤道:“莫非是梦里么?”当时看清那人,一滴清泪险些落下。

    十二、戒刀禅房杀僧衣
    燕生抬头看得清楚,刚脱口叫声:“阮大哥!”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耳际嗖嗖两声,身旁的两个公人都“啊”的一声扑倒在地,挣扎两下都已不动了。瞧时,见他们胸口处各都中了一支青羽翎箭。事发突变,间不容瞚,又听得枯两侧树丛里唰唰乱响,似有人影攒动。不多时,跳出几个人,直往这里走来,其中一个肥大身影挥手叫道:“兄弟!明天才十五,你作啥揖来?”燕生更喜从中来,认得那身影肥大的正是朱清福,身后跟着一众他不识得的人影。这时他才站起身来,只是腿肚子一阵软痛,险些站立不稳。恍然间,有一人早已来来到他身旁,说道:“兄弟受苦了,我为你开锁。”燕生瞧望着那人,泪眼涕笑。身前人正是阮平。
    阮平举起手中的一把朴刀,电光火石般劈将燕生手脚上刑具铁链直顿开来。燕生道声:“多谢阮兄搭救之恩,兄弟至死不忘。”朱清福一行这时也来到近前,那胖子拍了拍他肩膀道:“见外了罢!”燕生自笑了一笑。
    又听阮平说道:“那一日兄弟去后,我便放心不下,见你一月未回泰安,心里好生焦躁,便派人到这京城里来寻你踪迹,巧在一茶博士口里打探得上月初三,兄弟进了康王府便再没回来,我来此间多使银钱,买通府里下人才知你身陷私狱,我们寻思此番你定性命危矣了,但想那康王绝不会在他府邸里动手,便潜心观察许久,也不见他们动静,兄弟们就合计冒险进王府救你,恰巧昨夜里遇见两个狱卒从后门出来,尾随一番才知他们要拿你与开封府的衙役做交易,拿你抵换性命。这才一路跟随,来到此间埋伏营救。”
    燕生愧道:“让兄长挂心了。”
    阮平道:“哪里话来,兄弟,此间哥哥正打听得一个好营生,要拉你一起做哩!你肯不肯?”说罢拿出一件衣服来递给燕生。
    燕生疑道:“什么好营生,大哥尽管说来…”说着脱罢身上囚服,换上那件新衣。
    朱清福抢道:“嗨…一个天大的好事!走吧兄弟,我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踏着落叶,商量着话语,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再无声响动静。此时天地悠悠,一轮红日自东方的天边升起,朝霞先是倾泻在枯树枝头,后从稀稀疏疏的叶子缝隙间映照下来,游动在土地上,冲散了那弥漫了许久的湿润雾气。林间侧旁的枯草丛里那些横七竖八,没有名字的墓碑这时也裸露在这初生的阳光里。
    只那先前押送燕生来此的两个狱卒,因买卖人命的价钱不合,愤愤地走了半路。正走着,前头一个忽地立在那里,征住了。那一个走到他前头去不见他跟来,便回头道:“踩着钉子啦?怎地不走?”后面的道:“我老觉得这事不对。”那个道:“怎地不对?”
    “五十俩还是贱了,咱们是王府里的,这个行货也都是王府里的,卖得贱了,须煞了面子,搅了市场,今日若做定了价钱,日后咱哥们儿喝西北风儿!”
    “卖贱卖贵还不是你的主意,这会子想反悔了?怕是人都到了枉死城了!”
    “死了也无碍,咱是知情人,卖他个阴脸儿,不怕他不给。再说这人死不死,你我也得证见则个,回头王爷问起来,底气也足。”
    于是,两个人合计一回又反身往回走,走了半余里转到一个乱葬岗旁,见方才离开之处,现下横着两个人,地下一副刑锁链,一套旧囚服,哪里还见那个行货囚徒的影子,不禁惊骇。把地上两人扳过身来,见都中了箭,早已没气儿,两个人面面相觑,望望四下里寂静无比,不见人烟,只有清晨的虫儿,鸟儿吱吱作声。
    一个颤着苦道:“亏得咱俩早走了,不然你我这会子过了黄泉路哩,一辈子押人,下去让人家押…”那个抽嘴道:“啰…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两个又磕磕绊绊,向着林子外处紧走去。上了马才深松了一口气,折了半日又回到城里,径往康王府里来。两人下马合计如何答复,都一口说定了那囚徒今番已经了账。至后门入了府,进到内殿里来禀报,那少年康王才将起床用点。问了一回,两人跪下说道都已办妥,不着痕迹,权请大王放心。康王教身旁的奶公赏了银子,两人自退到外堂去。
    转身走时,见外面踏步走来一人,两人看时俱是一惊,识得那人正是卢铭,心里虚道:“这太岁今朝怎得出来?”都尴尬上前慌迎个笑脸儿,呆望着他进殿去,这卢铭并不回话,那两个人面面相觑一回,自也去了。
    卢铭白了那两人一眼,踏步走进殿里,见了康王拜道:“罪人卢铭,参见殿下。”
    康王泌了一勺莲花汤,细眼相望,见堂下跪着的人白净面皮,着一身素净衣衫,一双星眼禁不住四处顾盼。这卢铭本已快四十岁,但他多年泡在富贵场里,养尊处优。近来虽遭难,身在黑牢,却也是每日里三餐养着,不知忧虑,只为磨他心性儿。他面皮上瞧不出老态,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年纪。康王瞥他一眼说道:“卢铭,养得差不多了吧?本王看你都胖了,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卢铭道:“若非殿下相救,小人一条命早就葬身于沙门岛,蒙殿下福庇,救小人脱离苦海,卢铭感激不尽,无以相报。
    康王摆手笑道:“说什么无以相报,那报还是不报啊?”
    卢铭紧接说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康王笑道:“没那么严重,本王不让你赴什么汤,蹈什么火,只要你不辞辛劳,为本王去关外走一趟,你以为如何?”
    卢铭一愣神,说道:“不知殿下要小人办什么紧要事?”
    康王呵呵一笑道:“不是为我办事,是为国家办事,这事非同小可,如今那万达开已死,嘿!也是个无本事的。金国便以此事施压,那使节已在京城赖了一月未走,说了一大通,无非是要金钱粮食,我屈身坐陪一月,才将数目压至十万,打发他们回去。圣上无奈何,只得应允。哎…那金使脸拉得老长,不知还要来赚多少次。”康王说道这里看了看堂下卢铭,顿上一顿说道:“你以为如何?”
    卢铭说道:“军国大事小人不甚知之,只晓得为殿下办事。为殿下办好事,也就办好了国家事。”
    康王微微一笑道:“卢铭,卢铭,铭字为好,但求个金字功名。好!就再许你功名一件,此事若成,本王教你脱胎换骨,再造名册,仍到地方去生受富贵。”
    卢铭翻身叩首:“罪身虽肝脑涂地,不能报殿下大恩,今生愿任凭调遣。”
    康王抬手示意他起身,说道:“金人虽允诺燕云十六州尽归附我土,但这时节燕山各州还未撤离驻守。朝中制使呼延拓自本月末始,率百名精兵军健自东京起身,将十万贡物经真定府河北西路送往燕山府。一路上你要多加留心,你自是个伶俐的,该明白我心意。”
    卢铭一顿道:“殿下放心,小人自替殿下办妥此事,若军中哪个敢存异心生变,我当立时诛灭。”
    康王放下手中汤碗,走到卢铭身旁,把轻扶起身道:“我已在内城为你安排好住处,两日后你去军中挂职参将,化名为李政,我有书信在此,你直去军中找新任李参将便可,他是个没本事的,就不必去了,你代他走一趟。”说罢回身在桌上取 件,交与他手。
    卢铭再拜道:“小人俱已知晓。”康王点头,又道:“对了,那人…最后到底没说什么?
    卢铭道:“咳!那人还真是个痴傻的,不似探子,果然是一腔鲁莽而来,倒也…倒也有几分可敬。”
    康王“嗯”作一声,轻拍他身道:“出去后,要小心行事。莫负本王一片诚心…去吧!”
    卢铭顿首,拜别康王。转身出殿,正遇上奶公在殿外等候。那奶公道:“卢爷万福,恭贺出山。小人领官人去新住处。”卢铭谦道:“小可罪身,怎敢劳烦奶公?”奶公笑道:“官人鸿运在后头哩!随老身走罢。”
    卢铭便随那奶公至王府后门出了,转出街去,过了州桥,径到东城西首的一个巷子里,走至院落门前。奶公抬手把门上锁开了,说道:“这个住处,原先也住过什么王教头,林教头的,有院儿有房,可安你身。”卢铭看了一遭,见院里是青砖铺就,一棵槐树立在当中,地面上收拾地整整齐齐。房里陈设清雅,家当齐全。心中大喜,喝彩道:“好个庭院!”奶公看他怡颜悦色,又从怀里掏出一锭五十两文银与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说道:“这是王爷赏赐与你!”卢铭连连拜谢,奶公道个辞别,卢铭恭恭敬敬送他出门去。见奶公走远,回身到那栖身之所,收拾好屋子,坐在院子里半晌,心中寻思过两日到那军中挂职,定得把事办妥,下辈子安寝尽在此事干系上了。
    久未见得光景,心里却痒,便把门锁了,踏步转到街上去,放眼游玩一回,见所见之处还是旧时江山,不禁感慨。不知不觉,也行至晚间,转眼便望见夕阳无限,于是回身往住处走,正走时,远远望见一人似是王府里的,他也没甚在意,自踏着晚霞去了。
    那王府里人是个使唤下人,他回身深望一眼,便从街上转到一个巷尾的药铺子里去。钻进门去,叫声:“掌柜的在么?”一个伙计看他一眼答道:“找少掌柜的,还是老掌柜的?”那人道:“老掌柜的!”伙计便去内屋里去叫。不多时,从内屋挑帘出来两个人,那人见了忙向其中一个员外打扮的打个喏,再看时,见员外打扮的身旁站着一个面目清秀,浓眉大眼的汉子。
    那员外道:“怎么样了?”
    那人道:“都已清楚了,他们这月尾在这里动身。”又小声凑那员外旁说道:“约莫经真定府送往燕山府。”
    那员外稍作思索,略微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钱塞与那人,说声:“有劳,再有消息,烦请相告。”那人便接过银钱,告辞去了。
    那员外转身笑问身旁那汉子:“贤弟,此事可为乎?”
    那汉子也笑道:“阮大哥,果然好手段。我看此事大有可为!”
    这两人便是阮平与燕生了。燕生此时已将长了一月有余的胡须尽皆剃去,如此看来倒清秀的很了,今日里,自对着镜子动手一番,转过身来时,那朱清福笑他,好似清秀了十岁!
    阮平此时对燕生道:“不过这事,须得仔细,万不可有甚闪失,当得再寻个有智谋的来好生合计一回。不然事败,你哥哥我和咱风木堂众弟兄的性命顷便刻休了。”说道这里笑上一笑,又道:“兄弟,依我方才说的,你明日便随朱兄弟动身吧!”
    燕生说道:“大哥让我们去杭州的见那位祖师,他到底谁人?”
    阮平笑道:“贤弟去了便知。”
    第二日,燕生选了一匹好马,与那朱清福带着几个伴随上马南下取道两浙路,阮平与冷慕华冷先生皆出门相送。
    马快人急,路上行了五六日,到得卢州境内,取水路过了一条长江。当晚下榻在一家官道旁的村店里。燕生与朱清福同宿一屋,夜里苍茫,燕生躺在床上瞧着窗外的一轮明月睡不太着,心中思忖:“前几天中秋佳节,正是团圆日子,也不知我那苦命的妹子如何得过的。”朱清福瞧着他道:“兄弟想家了吧?”燕生含糊应着。听那朱清福道:“嗨…好男儿四海为家,这般才能做得大事!”燕生轻语“嗯”了一声,便不再作答,只是透过窗外,仰望那一片挂着几颗星辰的清宇。眨眼遥思间,那边已传来震天的呼声。燕生轻笑一下,蒙头睡了。
    翌日启程,又行了十几天上,不觉便到了杭州地界。临遇西湖大泽,不及驻足留览,一路南下到得钱塘江畔的六和塔边。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六和塔旁流过,奔腾入海。那六和塔西南侧便有一座六和寺。
    这日,燕生朱清福一行,驱马来到那寺山门跟前,迎客僧收了拜帖,通达内院,又回身相请。道:“西院清忠祖师有请,众位施主请随我来。”
    几人由那僧人引着,入得寺内,方见古刹幽幽,庭院里老树参天,多有落叶飘零在地,几个僧人正执帚清扫。青砖旧瓦,隐隐有佛法妙音入耳。端的清静修为地,慈悲施道场。没多时,到得西院的一处偏房院外,那僧人叫声:“祖师,客人到了。”
    只听院内说道:“好,快请进来!”声音厚重沉稳,全无一丝轻浮,燕生心道:“这祖师准是个正派凛然,德高望重的老师傅。”
    燕生随众人进得院去,转眼间,正瞧见一清瘦老僧蹲在屋檐下,单手捶洗着一件僧衣,他另只一手用袖袍挽着,敞怀露肚,神态甚是潇洒。朱清福郎声道:“祖师,我老朱有礼啦!几年不见,可健硕否!?”
    那老僧侧过脸又站起身来大笑道:“众位施主,披星戴月,一路风尘来寻贫僧,真是惶恐不及!”一只手做了个相请的动作,另一只却耷拉下来,垂在一边。细看时似只有袖袍空空,哪里有手臂在,这位老僧竟是个独臂僧。
    燕生细瞧那老僧容貌,虽生得慈眉,一双电眼却炯炯有神,四下里扫视过来,如风驰电掣一般,燕生感觉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看过时,稍作一了下停留。他也忙唱个了喏,以示尊意,不敢怠慢。
    朱清福指着燕生道:“我和几个兄弟,打扰祖师清修啦!”
    那老僧道:“哪里,哪里,我这里多时不曾有人来,寂寥得很,你们来了,我甚为高兴,快请里面说话!”说着便把洗好的僧袍挂在院里的一根细绳之上。躬身合十,恭请众人进屋。
    燕生随人进得那祖师禅房里,抬眼细观里面光景,正望见两把镔铁打制的戒刀相互交叉,挂在南侧白墙上。燕生心中一震,看那戒刀上已然生了斑斑锈迹,在阳光下闪着微微冷光,似还能感受到它曾发出的丝丝杀气,不由打了个寒颤。
    十三、有人辞官归故里
    燕生正望着那戒刀出神,那祖师笑道:“这是昔年贫僧一位好友所赠的防身物什…”说道这里时又叹道:“哎…那时杀孽太重…太重…”直摇头叹息,似乎不愿多说了。
    燕生心道:“难道这位大师年轻时杀人甚多么?”听那祖师不说了,也不好相问,正兀自不解,这时听着清忠祖师请众人坐定,他便随朱清福坐了旁侧,几个伴随立在身后。那祖师随后唤来一小僧,端来茶水,奉迎桌上。他环视坐定的众人一遭,笑道:“朱施主远道而来,定有要事叨扰贫僧,请说罢。”
    朱清福自泯了一大口茶说道:“俺阮大哥,扶危济困,救助乡里。今欲谋一事,非得祖师相助,则大事可成,我老朱这里先谢谢你啦!”
    祖师笑道:“阮侄儿也忒看得起老僧了,一个残废之人,还能做什么大事?”
    朱清福作个吃惊状,道:“啊?祖师久居闲舍,不知外面世界已是纷杂支离,摇摇欲坠?凭你的本事杀他个七进七出也不是难事啊!你不愿意么?”
    祖师摇头笑道:“你瞧我现在还似从前威猛模样么?指着自己的身躯又道:“枯藤老树,只洗衣做饭,挑水浇菜尚可。”又指着墙上戒刀说:“瞧,都生了锈了,切菜都嫌钝,别说剁肉了。”
    朱清福挠头道:“这…再不济…凭您的威名仍可振作士气!哎…想当年,景阳冈上…”
    那祖师接口道:“休要再提昔日,老衲已无心红尘,对俗世中的功名利禄,早也看淡。自我师兄圆寂,我便心如死灰。此后一心向佛,只为洗刷从前的无端杀孽,这杀人越货的事儿,我是决计不肯干啦。”
    燕生心道:“想这老僧原先也是个狠人,他正是从前杀人太多,才遁入佛道。不知他原来姓甚名谁,他口中的师兄又是谁人来着?”
    正寻思着,抬眼正望到那祖师正注视打量自己。瞧他慈眉下的一双眼,顾盼之际,骤生威势。那老僧瞧着他开口说道:“这位弟兄甚是面生,但眉宇间模样,老僧似是识得,可我想不起了。哎…上了年岁,思智都穷竭了,还谈做什么大事。”
    朱清福道:“怪我怪我,没给引见,这是我们新来的一个好兄弟!身手也是了得!叫做燕生。”就与他简要说了燕生前头事迹,那老僧听了瞧着他不住端详,大喜道:“燕施主,你宅心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念,老僧佩服!如今幸得不死,必有后福存焉!”
    燕生忽地冒出个念头,便开口问那老僧:“大师俗家姓什么?哪里人氏?”
    朱清福大声道:“兄弟,你不知道哩!他就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好汉,景阳冈上打过大虫的武二郎,杀嫂报兄仇的武都头,梁山上聚义的头领行者,姓武名松,清河县人氏,后随宋公明受朝廷招安,南下打方腊时失却一臂,在这里出家,因有功绩,封作清忠祖师。”
    燕生吃作一惊说道:“我少年时也听闻江湖上有个使了神力打死老虎的人,我只当是家里老人家吓小孩儿的言语,不曾想却是真的,今日得在这里相见,惶恐惶恐。”说着恭敬向那老僧打个喏。
    那老僧摆手笑道:“不消说了,都是年轻时的粗莽行径,若在今时,猛虎避了它也无不可!”
    朱清福接口道:“那张都监一干如何?”
    老僧皱起眉头道:“那一干小人,还饶他不得!老衲悔悟的是当年起了性子杀红眼时的一些无端杀孽,似鸳鸯楼上的婢女,试戒刀时的道童等,原本不消杀的人。哎…那时性烈,也无辜送了许多生灵。”
    朱清福道:“祖师不必责在心里,都是那世道昏暗,你知道几个是好的,几人是歹的?饶得一个,他以后不会做出劣等行径来?”
    燕生道:“弟子也是济州府人氏,为何当地人们只传说祖师打虎?不曾听得杀人传言?”
    那老僧自低声沉道:“光辉事家乡父老自传得神乎其神,杀人越货自当隐去不说了,人皆如此,并不奇怪。又征作半晌道:“我师兄比我强得很,他一生仗义慈悲,从未滥杀无辜,我及不上他。他也因此成了正果。”
    燕生问:“祖师师兄是谁人?”
    祖师道:“我师兄姓鲁,法名智深,俗家唤作鲁达。”
    燕生奇道:“这个倒少听。”
    那祖师一怔,又接着一叹,笑道:“嘿!一朝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
    燕生听了不解其意,又听他说道:“不知朱施主要找贫僧办何事?”
    朱清福走到清忠祖师耳边轻声言语一番。似神秘样子,祖师听罢一笑道:“亏你们想的出来!这非同小可的勾当,你们果真敢做么?”
    朱清福说道:“那物件儿端的是民脂民膏,多少百姓的血汗泪水都在里面,如今多少农夫连饭都吃不上,今倒成了他讨好苟且献媚之物,活活气煞人!祖师以为当取不当取?”
    祖师道:“当取时如何?不当取又如何哉。贫僧年老力衰,又能帮上你们什么忙呢?”
    朱清福急道:“帮得!帮得!”就又走过去在清忠祖师耳边轻语一回。
    清忠祖师听罢笑道:“此计甚妙!我那做还海上营生的兄弟,常与金人通商,须有这等人才。,我写信与他,请他多借调几人来便是。但须得耽搁几天了。”
    朱清福喜道:“不访!我们兄弟几个就在此地陪祖师做几天和尚!”
    那祖师又道:“此计虽为智取,但比起多年前晁天王取那生辰纲时凶险多倍。若谋划不当,其中有甚险恶变故,你们性命危矣!”
    朱清福朗声道:“祖师,大丈夫立于世上,正要做一番事迹。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分成败,我们兄弟只用心做个八分,剩下的,成与不成尽皆天意也,我们无怨无悔。”
    祖师笑道:“这大宋朝的贼寇盗匪当真是剿不尽了?”
    朱清福道:“剿尽也好,剿不尽也好,皆是他宋室的江山,也都叫做个昌隆盛世,于我们又有何相干?”
    燕生在旁听了若有所思,那祖师只是笑着摇头,押一杯清茶,许久便道:“好,那你们就在这儿等吧。”
    当晚,朱清福燕生一众留宿于六和寺内。清夜徐徐,燕生于僧房内安歇,起初倒也寂静,睡到半夜里时,忽从梦里惊醒,细听窗外鼓声大作,似千军万马在冲杀一般,拿了防身器械便奔出房门,来到院里却不见人影,抬头只望见明月在天,那声音也愈发地清晰,便走着听寻,细听那声似从后院不断涌来,绕过僧房后,见一座拱门虚掩着,只手去推开,眼前忽现一方开阔天地,只见月光下似有千万堆雪一齐涌来,声如滔天,势若奔腾,水天连成一色,星星点缀其中,正是钱塘江的潮信如期而至。
    原来这座寺后面便是钱塘江岸,燕生此时月光下揉一揉眼,方才看得清。忽听一人声音道:“小兄弟!你也睡不着?”前头望时,见那滩边正坐立着一个身影,他走向前去,看得清楚,正是清忠祖师。道声:“大师,你…”
    那老僧道:“我师兄正是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因此我也常在这里观此潮水,追想平生往事。”
    燕生不解,也坐下问道:“那位鲁大师,可是听见潮水声,见到潮信来了,便圆寂了么?”
    老僧道:“正是,这是他的因果所在。”
    燕生心道:“祖师说的那位大师竟有此等不凡愿力。”便脱口说道:“这位鲁大师可不是活佛么?”
    那祖师道:“他一生风风火火,锄强扶弱,见不得半点儿不平事,真个性如烈火,心若菩提,该他成正果矣。”于是,就在这江滩上,与燕生讲述起那位鲁大师的生平事,渭州城里,他如何三拳打死镇关西,五台山上,怎地赤膊薅恼佛罗汉。大相国寺的柳树须倒拔,野猪林里救人于危难。水泊浮萍,聚义去。水潮来时,证善果…讲到快意处,燕生直忍不住拍手叫好。月光之下,潮起潮落,潮落潮起,听那江潮便如那位鲁大师的一生,轰轰烈烈,千回百转,后来那潮也暂且渐渐熄下去了。那祖师方才话毕,燕生叹道:“端的金刚怒目,菩萨在世。”
    祖师忽望着他笑道:“燕施主,此去有何想法?”燕生径他蓦地一问,心中怔了一会儿,道:“阮大哥救我性命,我愿追随他们,助其成事,不须坏了大义才好,再说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做点事出来了。老混将下去,颇感人生无趣。”
    那祖师听了大笑,接连说了三个“好”字,又说道:“燕施主,我送你句话,你好生参详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纸来,递与燕生。燕生打开那纸张,月光下看时,乃是个偈语,上面写道:
    “无自空里来,有是无中生,有他亦有你,是你又非你。”
    燕生看了不甚其解,正欲问,见那祖师忽在旁拿起一把戒刀,起身单手一转,刀鞘立于滩上,执刀身向那潮水边舞去。燕生看那身着影舞动,忽上忽下,忽腾忽跃。一套刀法便如蛟龙出水,迅猛异常,听时虎虎生风。舞起的风声,和着那潮水声猛扑过来,顿觉杀气扑面,少倾,待潮水去时,那刀舞得便慢了,杀招收伏,似有慈悲之意,他的刀法似是随潮而动的。燕生观他身影,也心潮逐浪高,不觉喝彩一声,心道:“祖师虽清瘦,但这刀法却是极精妙。”
    潮水又熄下去了,不知下一潮何时将来。那祖师收了刀,不再挥舞。走至燕生身前说道:“此刀极快,就交与你了,你好好受用吧,或可解你危难之际。”燕生心中惊愕:“我怎可要他之物?况这刀不是生了锈迹,何堪再用?”便低头看那刀,出了一奇,竟已不似白天观它时模样,此间那刀面上如水一般映着股寒光流动,似是打磨过。燕生大喜,却说道:“我怎可夺大师心系之物?”祖师笑道:“这两把刀是我两位好友所赠,如今他们都已离世多年,此物挂在房里,我晚间睡觉时,多曾隐约听着它发出阵阵声响,扰我清宁。其实多半是我心魔作祟,你也不用挂心。一把送与你了,可减我烦扰,我自留一把,作个念想便了。”
    燕生接过那刀,口中称谢。祖师摆手示意,忽见地下那滩面上陡然生光,转头往江上看去,原来东方已然见白。
    不多时,一轮红日自江面上徐徐升起,晨光初照,映得两岸都已生了艳丽颜色,白墙碧瓦分明,花红柳绿锦簇,烟波江上荡歌起,早有渔家打船来。
    清忠祖师伸了个懒腰,面朝身后的寺院,指着不远处,一座隐隐笼罩在晨烟中的塔山林说道:“师兄安歇在那里。”说着便迎着朝阳,踏步向着塔林深处走去,燕生掏出那张偈语来,诵上一遍,记在心里,费神思绪一番,仍毫无头绪。看那祖师行得远了,忙跟上前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塔林间,燕生见这里青松林立,歧路交错,偶有鸟儿鸣叫,是个静谧之处。遂跟着那祖师在松间小路转了几转,到得其中一座青石塔前,立住身子。祖师道:“这便是师兄的宝塔。”燕生向前看那塔身前贴有一块偈碑,上有铭文刻道:“禅师智深,起身绿林,心念慈悲,只爱杀人。一朝金绳顿开,果然证果非凡。忽地随潮归去,尔后何处跟寻。谁使满空飞白玉,孰令大地作黄金?大惠禅师撰。”
    那祖师面对骨塔笑道:“师兄,我带个小朋友来看你啦!你看他时,定会欢喜。”
    燕生朝那塔拜上三拜,环顾之际,见身前这骨塔旁,只五六步还有一塔,但尚未镌刻铭文,便问祖师:“这是哪位禅师宝栖之地?”
    那祖师闭目答道:“这正是贫僧自己的葬身之所。”
    燕生听罢,蓦地心生悲凉,就又牵挂起那首偈语,刚欲开口问,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原来在这里!”
    转身望去,见松林旁正走出个朱清福来。迈着大步到得跟前道:“兄弟,僧房里寻你不见,正要找你去用早斋哩!”燕生笑道:“我陪祖师走了一段。”三人便下塔山去,用过早斋。次日无漾,如此一般,至晚间时,燕生再到那后院江滩上,清忠祖师果然在那里,少谈叙一番,祖师把一套真传刀法尽数授与燕生,此后两天,都把那招式渐渐练得熟了。祖师笑道:“刀与刀技都有了,如此圆满了。”燕生感激在心,翻身拜谢。
    日头在钱塘江畔落了两回。一日,江对岸忽有人驶船而来,到得六和寺内,通报山门,是四五个精壮汉子,来拜偈清忠祖师,并携一封回信奉上。祖师把信看了,见上面写道:“此众人乃是弟精挑细选的水上能手,皆通达金人文字言语,可助兄一助。愚弟李俊回奉。”
    就把那四五个带到朱清福面前,说道:“东风来了!”朱清福看了见个个彪悍精烁,问讯几人名字。为首一个身材甚为长大的,生的方面大耳,杏眼粗眉。上前说道:“俺叫顾大海。”又分别指向后面三个道:“俺三个兄弟,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俺们兄弟都是青州人氏,常年跟着李俊大哥出海。”那三个也上前抱拳示意。燕生身后看时,见三个虽不比顾大海高大,也都挺拔紧束,一身腱肉。金挺岩是个圆脸模样,生个钩鼻收住了锐气。焦止滔作个长脸薄唇,虽面黑,眼睛却转有灵气。云定舟是个敦厚面孔,唇厚鼻塌,一双眸子也却坚定不让。
    朱清福注意他们抱拳时的手指甲连缝处都有开裂伤痕,是出海人模样。时年常于海上漂流的水手,难得吃到新鲜果蔬,因此常作有这等症状。又试问他们一回,皆又说得一口流利女真族话,与金人无异。且都推心置腹,愿意做回大事。朱清福上下端详一翻,大喜道:“这几位正是堪用的!”
    当日便告别山门,燕生辞别祖师,随一众上马扬尘而去。来时觉得慢,去时甚觉得快,不消几日便又复到得汴梁城里去。阮平自药铺里迎将出来大喜道:“贤弟一路可顺畅!?”燕生跳下马道:“走马观花,顺畅的很!”一个老者悠悠从马圈旁走出,来牵燕生的马,燕生上下瞧瞧他模样便喜道:“李长癸,李老汉!你那卦算得也忒灵,牢狱之苦,杀身之祸,你老弟我都已受过啦!那日匆匆一别,未及见你,今番还你卦钱!”说着掏出一两银子放他怀里,那李老头羞得只顾牵马而去,众人大笑。
    话犹未了,从内屋里走出一人来道:“还认识我否?”燕生转身看时,是个清秀书生模样的,大惊道:“你不是那吴先生么?”是了,当前这位正是燕生几月前,在那李家道口酒店里吟诗喝酒的吴先生。他每每求功名不中,因此常借酒浇愁。阮平此时接口笑道:“正是吴先生,此人一身的智计,只是无用武之地!万幸被我请来,兄弟快来见过。”燕生打个喏,那人道:“山野村夫吴轻候,为兄弟接风!”几人大笑,便往城东一座靠街酒楼上吃酒。期间,燕生问起阮平怎生把吴先生请来的,阮平道:“那日兄弟去后,我就动了心思…”
    原来自燕生朱清福去了几日后,阮平便时常寻思如何谋取那件大事,一个人思虑不免有失察之处,他便想起李家道口的吴轻候来,这吴轻候与他原本是同乡中人,中过秀才,以教授孩童为生,但他其实并非正经的儒家子弟,他自负有经国之才,常醉里笑骂孔孟人伦,对皓首穷经之辈自是轻视。貌似性情孤傲,却世情练达,颇有法家气象。他也曾披星戴月,坐船赶江,把一腔才情经略尽赋文章,以求取功名,但那时朝中变法之流倾倒,他那些文章便没有人再扫看一眼了。回乡散落多年,后因小人作梗传讹,道他疯癫狂魔,不尊孔孟,恐误了旁人子弟,遂断了他乡里教授生路。后避到李家道口,以摘记为生,久住些日子,因世情通透,凡邻里乡亲,农夫村妇于平日难处里常找他寻个主意方略,他倒乐意指教一番,都令蹙眉忧来开怀去,妙手暗解乱心结。因此,本村都尊他吴先生。阮平几经那里过,也曾听得他的好名字,便派朱清福到李家道口打探时,也教他明里暗里与那吴先生接触,后来便牵勾引线地相识了,虽是相识却不曾拉他入伙做事。
    那日,吴先生自吃了闷酒,在院里吟道:“功名于我如流水,心中明月照大江。”忽听土墙外有人笑道:“富贵功名千里送,君自一笑轻王侯!”吴先生抬头一视,却是阮平在外面负手相视。忙请他进得院里,笑着拥入草房里说话。待倒得清茶一杯,吴先生动问道:
    “阮兄到此,有甚难处?”
    阮平笑道:“我有甚难处?我来给你送件富贵哩!”
    吴轻候也笑道:“有富贵自己不受用,却要送人。必有两样缘由,一来是受用不起,二来是受用不得。兄是哪个?”
    阮平道:“先生果然聪慧,我此番来只问先生一句话,不知先生可有鸿鹄之志哉?”
    吴轻候道:“愿闻其详。”
    阮平道:“先生可知我是做什么营生的?”
    吴轻候略抚轻髯,眨眼道:“我略有耳闻。”
    阮平道:“不瞒先生,阮平江湖行走经营多年,大事自今日方才起矣!”
    吴轻候道:“仁兄但说无妨。”
    阮平轻道:“今天下局势有变,辽邦崩溃,宋室孱弱向金国示好进贡,此只能乃安一时也,久之必激起金人狼子野心。宋室江山危在早晚,此乃天数,不可力违。”
    吴轻候道:“阮兄的意思?”
    阮平道:“若那时天下大变,鹿为谁手,是喜是悲,风云里都看不清楚,我江湖人唯有自保于世,方可再图它物。真乃天助我等,我今正好打听得一个安身立命的好买卖,欲与先生一起做。”
    吴轻候眼睛忽地明亮起来,道:“阮兄说的有理,竟与我思虑暗合。不知…不知那件买卖营生是怎样的?”
    阮平道:“就是我方才说的,朝廷向金人进贡之事,我因救一个兄弟,机缘巧合得知一个切实消息,东京差制使呼延拓押十万贯贡品货物经真定府送往燕山府金人手里,这…不是一套大富贵么?”
    吴轻候听罢,起身把门窗闭了,回身笑道:”“此事非同小可呀…仁兄当真好大的胆子。”
    阮平道:“先生,当取不取,后悔莫及呀。”
    吴轻候道:“怎么个当取法呢?”
    阮平正色说道:“有两条,一来,如今世道昏暗,天无旭日。由上至下,自下至上都如蚁透朽木。那十万贯贡送也是各地搜刮的民脂民膏,百姓牙缝儿里抠出来的。岂由他白白送了金人?此一条也。二来,有这十万贯做起事安家的本钱,咱们招兵买马,啸聚山林,何愁大事不成?此乃上天送与我等。先生以为如何?”
    吴轻候听罢,捻须大笑道:“取非其有官皆盗,损彼盈余盗是公。兄长句句说到我心坎里,只是这事不甚容易,不知兄长于此事上能下多大本钱?”
    阮平瞧着他笑道:“先生,我早有一计,请试听一回看可图否?”说罢在那吴先生耳边轻叙一番。
    吴轻候听罢大喜,道:“阮兄好智谋!吴某佩服!”
    阮平道:“只一时之思,粗砺无比。须得先生精细算计筹划才是。我素闻先生暗藏大志,非是池中之物,岂肯安身于乡野?只是无显身手处罢了,才坐看风云,一心待只天时地利。如今机缘已到,你我何不携手做一番事业?那纸上功名我想先生是不足一视的。”
    吴轻候笑道:“你如今送的才是真功名富贵,我岂有不图之理?”又拜身正色道:“今日才知阮兄为真知己也,小生愿与兄长生死一处。”
    阮平扶起他身,就在草屋里轻声密谈,商量再细作打探,切实谋划,不可轻漏。
    直至今日这时,阮平这里酒楼上正说,忽听窗下浩浩荡荡,众人自楼上望下去,见街上走过百来军汉开道,队伍齐整,旗帜飞扬,行人自都慌忙避让开来,后头十来个骑兵先后押着四辆严封大绑的太平车迤逦行走,每辆太平车前皆是两皮骨骼健壮的黑骏马并列拉着。一时尘起漫落,马蹄声碎而不绝。最前头走马的两个军官,一个白净面皮的闷闷不乐,一个身形威武的泰然自若。
    十四、有人星夜赶科场
    阮平在窗里看罢,转头对众人道:“也该咱们动身了。”吴轻候笑道:“不忙,不忙!先仔细算计一回。”起身去把阁间里的门关上,自街下望楼上时,把那扇窗也闭上了。
    这边街面上一行,个个装束齐整,转过弯来,都往城北酸枣门而去。队伍前头那个白面皮的正是卢铭,此刻他挂名为李政,昨个儿领了诰命,今儿一大早就张罗着出发。这时在马上崩着面皮不乐,只因昨日与身旁那马上的呼延拓吵了回嘴,呼延拓授为押运正职制使,卢铭仅为副将参使。一个是乘着军功的铁盔将军,一个是隐着名讳的没世公子。半月多来两个相处并不和睦。因此事担着卢铭下半生的功名富贵,于行事绸缪上他自也一百个上心,昨日他与呼延提议要五更里早行才好,那时节城里都闭户未开,街上过时无人知晓,一路上也应早起晚行,以避人耳目,方可万无一失。哪知呼延却道:“正要大张旗鼓,扬我军威,以震慑强人歹徒,绝了那份窥测之心,况出发自皇城禁院,天子脚下,哪个敢打眼过来探视?”呼延行事执拗,卢铭争辩不过,他哪里肯是低下求人的主儿?心中便有八分瞧他不起,冷笑一声,气冲冲走了。呼延心道:“被你占得先机,到头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自知你是王子身旁人,却最烦躁你这等半空里降下来的。”
    此时,一队人马已然出了城门,沿官道迤逦而行。呼延拓望着前面马上的卢铭心里冷笑一声,驱马上前问道:“李大人昨日睡得好么?”卢铭转过头来,睡眼惺忪,却说道:“拖呼延将军的福,昨夜梦见将军此行献媚有功,被圣上封了兵马大元帅。我自为你高兴了半宿,不曾睡着了。”呼延闻言哈哈大笑,遂道:“小人若封了兵马大元帅,我自上疏圣上,让李大人仍作副帅,岂不美哉?”卢铭道:“如此,那可全仰仗将军了。”呼延笑道:“李大人不怕强贼了?”卢铭也笑道:“将军的本事震铄九天,我哪里还有甚不放心处?”呼延拓仰天大笑,抽上几鞭,纵马往前头去。
    如此无事到五六日上,横度过一条黄河方行至相州地面。一朝的秋霜寒气尚未褪去,卢铭从客栈软塌上疲惫起来,催促众军汉头头起床,草草吃了早点,便上马离了客栈来呵斥十里外露宿在营帐里的押送士兵,士兵们口里叫苦不不绝,自懒懒散散取出粮食埋锅造饭。袅袅炊烟一过。一行队伍又接忙启程。
    这日晌午时分,人马约莫走了三十里路,在安阳县境西,路过一村镇唤作横水村,从这里西望便可望到太行山东麓的余脉延绵至此。村里稀稀疏疏几户人家,奇的是并无健壮劳力,大都是老弱童叟,守着庄户家贫瘠田园度日。一众在那村庄里行过时,二三个老者坐在村口石头上,对着这众过路的官军,频频相望。
    呼延拓在马上看罢行军图,命带头兵出村后直走大路。大路行了一段儿,忽又转成小路,小路行尽前方便现出一片平坦。卢铭在马上望时见前方远远似有一座废弃了的寨门,再近了看时,两侧都是土堆磊作临时寨墙。寨墙直连两侧土山坡,日久年深,约么能看出原先是一座防御工事。
    “出寨门去!”呼延拓大手一挥。前头士兵就要分涌出去。忽地一声沉重的闷响,卢铭心头一惊,尖叫道:“有人!”四下打眼向前,见那寨门方才还是无有遮拦,当下竟立下一座实实在在的栅门来,栅门上尽是些坚木利枝,都削成尖刺往外伸着。众军汉哗然,立作防御状。呼延拓打马紧张探视,不发一言。
    众人皆持兵械凝神警惕。突然,都听谁人惨叫一声,众人慌乱寻声找去,忽见一个士兵已翻身在地,身旁人俱都惊了,不知所措。原来那士兵胸口中了一箭,正于地上抽搐打滚儿,一个与他要好的放下兵械要去扶他,那士兵竟又自己在地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张脸全成煞白,重喘几口气把胸口那支箭嗖地拔出,众人围过来看,看那箭并未深中肌肤,只中藤甲。箭头也生了锈迹,似是多年未使用过。众军汉这时早已后退一尺,四处寻敌人不见,正都惧在心里。蓦地听半空里有人喝道:“这里过时,留下买路财!”
    卢铭抬头,见那寨墙上此时现身了十来个人影,都拿着土弓,身后背有自制的土箭。有几个正往下面扔着碎石,喝令人马再往后退却,一时间又有几个士兵被击中头颅,倒地不起。打眼望去见寨墙上有个生着络腮胡子的汉子,叫道:“把钱财扔上来,够数的,放你们过去!”
    真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卢铭也无甚主见,欲问身旁呼延,呼延拓蓦地大喝一声:“前面我军将都散开来!”那些兵士回身听得主将命令,各都散在一边,让出一条宽阔道路来,只见这呼延奋力一勒马,那马接连嘶鸣着后退几步。呼延拓身形魁大,着盔带甲坐在马上,就如尊宝塔一般。他多年里沙场军营里滚出来的,身上有着千均蛮力,铁柱子似的腿奋力一夹胯下宝马的软肋,那马是一匹大宛良驹,此时只觉肋条空了般巨痛,蹄仰鬕立,不容它两蹄站立,呼延拓在马上手执一条粗鞭,在马臀上只猛抽一下,立在两旁的兵士只觉眼前如风、如电闪过,都不由合目,睁眼看时,那马已驮着呼延正疾驰到寨墙边,呼延在马上急拽马头,那匹马直转个弯,扫个尾横立了在那里,呼延拓在马上一只壮腿早已踹出到寨墙上去。寨墙上人还未反应过来,都听轰然一声,只觉脚下空了,身子坠下去,淹没在块块黄土之中。卢铭在远处看时,那堵寨墙竟倾倒了。
    淹没在黄土里的人,有的立时死了,有几个起来挣扎,呼延扬起一鞭朝着一人头上,猛劈下去,那人登时乌珠蹦出,倒地身亡。乌珠滚落于地下,那马一抬蹄,便踏成了一片血红肉酱。待呼延度再度扬鞭,只听地下一个人大声叫喊道:“饶命!实在迫不得已!”呼延缓缓放下手中马鞭,喝道:“好强贼,官兵你也敢抢劫,怎生迫不得已?”这时卢铭也打马过来,瞧着半身已没在黄土里的人正是那个一部络腮胡子的,目带凶光,面上带煞,口中却不住地求饶。
    那人道:“老爷!我自是这村里庄稼汉子,您去看看这地里还长庄稼不?不这般哪还有生路?小人们迫不得已,家中有老父孩童赡养,实在无有法子,这寨子是前时一个驻兵的地儿,后来荒废了,小人们在这里把门堵了,收些过路费过活,有晓事的就往上面扔点钱财,小人们就让他过去了,不曾害人性命。望老爷宽恕则个!”
    卢铭打马过来,冷笑道:“这是他们的生计,就放了他们吧,我们赶路要紧。”
    那土里还有几个活的听得此言就都挣扎跪过来,磕头称谢。
    卢铭摆手笑道:“慢!死罪免了,活罪难逃。”说着从马上跳下来,蹬在一块石头块上,叉开裤裆,笑吟吟望着地上几人,那几个俱都惶恐的呆了。
    卢铭说道:“来,钻过去,道声谢老爷饶命!”
    那几个都不曾受过这等大辱,一时都跪在那犹豫,忽有一个挑头的,大声道:“我孔彦舟多谢老爷饶命!”正是那个生着络腮胡子的,说罢便要低头朝着卢铭裆下钻去。
    卢铭瞧着他一步一步跪爬过来,等他快穿过裆下时,卢铭把一只皂靴底抵在了那人脑门上,那人微微仰起头,神情茫然。卢铭笑道:“你学几声狗叫给老爷听听。”那人身子略微迟缓,待眼珠子转上几转,便低头“汪!汪!”“狗叫”起来。
    卢铭直得意地笑弯了腰,鼓掌道:“像!像!好像!”又对那人道:“你叫孔彦舟?”那人跪着点头,卢铭大喜,把脚轻抬,那人见势便在裆下爬了过去。卢铭转身对剩下的那几个道:“好!妙极!孔彦舟不用死了,你们呢?”那几个见有个头领孔彦舟钻了,一时竟便不觉得耻辱,也都在他档下学着狗叫钻了过去。旁边的一队兵也指着这一幕哄笑起来,卢铭笑得更放肆了。
    呼延拓在马上见了也哈哈大笑,一字一顿说道:“李大人,你可真会作耍。”立时收了笑容,拍马跃过那塌了的寨墙去,一队兵马也紧跟了上前。
    卢铭对那几人道:“起来吧!”几个人在尘土中起了身,卢铭又对那孔彦舟笑道:“你小子能屈能伸啊!是块材料!”便上马行走,走了几步又勒住马回身道:“知道是什么材料么?”那几个人自呆在远处瞧望着他摇摇头,卢铭喊道:“做贼的材料!哈哈…”说罢,大笑着驱马去赶上前方兵马队伍。
    马蹄悠悠,景色变幻。路遥山远,走过之处皆去往身后了,呼延拓也在行军图上勾画出行过的路程。不知不觉早过得真定府定州地界,定州乃大宋的边城重镇,军事要地。此一路北来,越近边廷,军寨驻镇越见得多了,马上北望,见边廷茫茫。定州路知府兼安抚使石文广闻知朝廷使差路过辖地,便亲自出城迎接,安抚远来的军官将士。
    卢铭随呼延拓进城歇整一日,兵士们驻扎在城中的兵营里。当晚,石文广于府中设宴宾请呼延拓、卢铭二人。那石文广心中十分明白,这二人是京城里的官儿,便有着上达天庭的本事,席间他也不免献媚奉承于二人,好为自己仕途铺路。于是酒至半夜,二人大醉,石文广命人把两人搀扶到房里睡了。
    翌日晌午,二人才有了清醒模样。睁眼时,眼晕头重,仰望老阳儿已升的老高了,方才姗姗而起。洗净远行来的尘烟疲惫,石文广更是好酒好菜招待,命人殷勤周到服侍。那二人本想明日便动身上路,不想石文广殷诚相求,定要再留一日。二人商议此地去往燕山已经不远,便再住一日如何?也都起了惰意,安心歇了。这日晚间,府中那操劳的,竟领来两位铅华女子推入两人房里服侍,二人在醉乡里感叹福从中来,于房中也都收了。与此同时,军营里的兵士正欢歌取乐,诉苦一月来吃尽了他娘的清汤寡米,走尽了长路野径。庆祝此刻是酒肉管够,倾卸下一身担子,个个都不胜欢喜。
    第二天,卢铭睁眼醒来,见床边坐一女子正在梳妆,忽然大惊坐起在床上,直忙穿衣衫鞋袜,女子见了便过来好意服侍穿衣,却被卢铭猛地推开来,吓得那女子惊坐在地上,张口说不出话来,见他自穿好了衣衫奔出门去了。卢铭径直来到呼延拓房里,见呼延正闷头大睡,脑中便似响了一个炸雷,心下有淤血梗上胸来。于桌上顺手拿起一个空酒坛愤摔在地下,但觉身子奢靡,匮乏无力。恼地他朝床上大骂道:“鸟官,乱我们心志也!”那呼延蓦地在梦中惊醒,叫道:“是何贼人!?”卢铭拉拽起他愤愤地道:“今日就走!大事尽在你我身上!”呼延拓瞧着他出门去的身影,不明所以。
    卢铭出府门去,上马奔到军营里,命士兵集合,就要点将出发。往空营地里寻了半晌,别说兵士了,连个军将也还在帐里呼呼大睡。心中一团无名火忽地骤烈起来,抄起一根粗大藤条挨帐就大,边打边骂,兵士都连接叫苦,无奈都颠跑到军场上集合,但此时军心以近涣散,更有人在私下里嚼嘴:“他娘的自吃饱喝足玩够了,却来折腾我们,一路上他们住店吃肉,未曾出力,我们露宿兵营吃稀嚼干的,如今才真正歇了一夜就急着张罗走,走!走个鸟!急他奶奶的球…”
    石文广闻听卢铭到军营来点将,这时也忙在府里赶来,见他便迎笑道:“李大人何故起这么早?下官自备下了酒饭,让贞娘陪您吃酒呢,您怎么…”原来那两位女子是石文广,都是特地从城里找来献媚服侍卢铭、呼延拓的,想着讨个二人欢心,也好混个脸熟,日后若有甚难处,也好依仗他们。哪知卢铭此刻却把一张脸冷成了冰霜,啐道:“吃个屁!快备粮备水,我们即刻走!”石文广闻言大为惶恐,颤道:“什么…现…现在就走?您别急啊,二位大人一路上车马劳顿,路过下官管地,下…下官还未全尽地主之谊…您怎么…哎对…定是下官失策,怠慢了大人,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定再好生招待…”卢铭打断了他的啰嗦,瞪他一眼说道:“再啰嗦说时,老子斩你全家!”说着便拔出腰间配刀,再瞪着石文广把刀重重地回了鞘,踏步走向前去牵马,直惊得石文广哆嗦在那里,他实不知哪里得罪了卢铭,眉毛皱成八字对身旁副官苦道:“昨个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变脸这么快…”,卢铭翻身上马,后头石文广追上来,哀问道:“大人要去哪里?”卢铭冷道:“我去你那安乐府里叫呼延将军前来。”那石文广道:“哪里劳烦大人,小人去请,小人去请!”便慌忙去骑自己的马,摇身晃蹬去了,卢铭自在军场上训斥兵士,那队军将哪里敢言其它。
    一顿饭的功夫,那呼延拓才打马来到军场,石文广在身后伴他而来,只是他脸上不知何故多了个蒲扇叶般的巴掌印痕,依旧捂着脸朝卢铭迎笑过来,说道:“大人,粮食细软、水等行军物品小人都具备齐全了。”卢铭嗯了一声,瞧向呼延拓,呼延哼作一声,并不答话,把一腔闷气都全然憋在了心里。打马在那队军士间转了一圈,道声:“走吧!”便拍马出营。
    一行人马便又押着那四辆太平车踢踏着上路了,卢铭翻身上马,跟上前去。
    出了定州,这支队伍沿着以往的宋辽边境,一路向东而去,又过得四州五军,几番露营宿野,踏着无边秋草,到得沧州之北人迹罕至的茫茫原野上来。卢铭一行从前日路过的信安军处得知此处便离燕山府只有百十里了,只是要北渡一条黄河方能过去,一条黄河蜿蜒数省流到这里正是入海之处,因此这段湍流波急浪涌,水势甚猛。那岸边虽有个荒败港口,也只几条小船停泊在那里,难以一次度过这许多兵马。面对着远处横断在那里的一条拦障,为难之际,呼延拓下令在此安营下寨,军马将士行至此间已是傍晚时分,马困人乏,只得熬过今夜,明日或征用渔民船只或求助于驻边军寨,就再作计较了。
    卢铭从帐里出来,见军士们生了火堆,埋锅造饭。抬头北望,见边一抹斜阳下,那边远茫茫中的军寨,青烟袅袅。正满眼夕阳红霞,忽听得长空中几声嘶鸣,举头望见一行大雁向南还去。心中蓦地无限感慨,旧时王维有诗云“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果然如此。望着远处军寨上徐徐升起的青烟,转而又临风触目,感恨伤怀,思忖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里面的军士长年驻守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得故乡。但愿我能顺利圆满此事,速归去复命。此后一马平川,不复今日这忧思矣。”
    次日清晨,帐外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余烟缭绕,呼延拓卢铭在帐内商议行策,吩咐了两队军士,去分别打探渔民船只和求助附近军寨。这两队军士出帐上马,刚行出一里,但见前方沙土弥漫,隐隐有一路人马自黄河岸边马疾驰而来,远地望去,那河岸上似也停靠着一艘红花大船。
    军士中一个骑兵小官当时勒住马,细看那路将近的人马时脸上忽为大惊。沙尘中只见那马上人个个都穿狐皮大衣,足踏兽皮靴。有戴红顶裘帽的,有的两鬓斑秃,脑后两缕长辫飞扬于风中。服装发饰,神态身影都不似我族人模样,不是胡人来也,却又是什么人朝这里飞奔来?
    十五、急世英雄行大劫
    骑兵长官身旁的一个副将也蓦地惊道:“是辽人么?”
    那长官这会儿也镇定了下来,摇摇头说道:“女真,是女真人。”
    “金人?” 副将扭头觑向他的长官,依旧吃惊着,似在等待着主意。只片刻间,他果然听到主意钻进了耳朵。
    “你快回营向呼延将军禀报,快去,快去!” 他看到他那长官的嘴巴在连珠炮似地命令他。不容迟疑,他自调转马头,拍马归去。
    骑兵长官两路人马,依旧停留在那儿。他们人马不多,只五六个陪当,金人此时越发近了,那长官在马上眯细数,只数到十来个人马。还未数彻,只听马蹄声已乱腾腾入得耳来,金人已经近在他们身前了。他们吆喝着冲将过来,围着那队军士跑起了马,就像获得了战利品般兴奋。被围着的骑兵军士们听到金人口里呜哇的言语,都面面相觑,不知其意,更不知所措。
    那副将接了命令还复兵营,行出半里回望一眼,见沙尘中长官一伙已被团团围住,心中火急,快马乱鞭,来到军帐外,下马飞也似往呼延帐中报了。呼延一听,问道:“当真看准了是金人?”副将答道:“千真万确。”呼延自道:“莫不是他们得到了消息,前来迎接?如此,便不用费心过河了。” 只说罢一句,帐后转出卢铭来,咬着一张饼道:“先探看他虚实若何。”
    呼延拓出帐点上几名军校与若干兵士,更又点了一名通晓夷狄蛮语的随军译知郎。与卢铭集合了一众,都戴了披挂出营寨,直奔黄河方向去。
    走了一里,果然远远地见前头有几个营中军士,被三个金人模样的人马围转着,两边都在比划手势,高声喊话对峙。走马的三个金人身后又立着五六个人马。卢铭看这十来个模样衣衫特异的金人并不稀奇,但见他们似也有尊卑异同,前头三个自不必不必说了,是先行卒。后面有个戴红头巾的白面长髯似是个副官。一个甚肥胖的神情凶煞,相貌丑陋。留两撇八字胡,发辩系于脑后,手提着两把狼牙大棒,形态甚彪悍,怕是个主将了。身旁有个更清秀的戴个红顶裘帽,嘴上一缕口青髯,似是个文官。更有个年老的,枯着面皮,一脸哀相。花白发辩枯草般垂在肩头。卢铭心里奇道:“怎么金人军中有老弱上阵?是欺我邦无人么?”剩下那几个不及细看,他便打马上前去。
    金人这时看这边来了兵马,也向这边围走过来。两边打个照面儿,那马上的金人嘴里叽里咕噜地朝他们大声叫嚷起来。呼延拓一怔于马上回身问卢铭道:“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卢铭耸耸也回身叫道:“译知郎何在!?” 后面的人马中,跳下一名颇年轻的清秀汉子,跑上前来细听四个金人说话。 一盏茶功夫,译知郎竖着耳朵听罢,紧接回身道:“启禀二位大人,他们说他们是是大金国完颜银术可大将旗下军将。他们头儿叫个…叫个…扎尼鲁。”
    呼延拓脱口而出:“这都他娘的什么名儿?又点点头道:“嗯,银可术我还是听过的,我们此番正是把贡品交与他手,他们还说什么了?”
    译知郎继续说道:“他们受银术可之命,在此迎候南朝进贡的队伍。”呼延拓抹了把他那丛胡子,道:“你告诉他们,我们便是大宋国来使。要见银可术。”
    译知郎又向他们大声乌里啦里地说了一番,金人也回了几句。译知郎又朝这边道:“银可术将军不见…弱邦来使,他们奉命在此接候,叫咱们放下贡物,便可走了。”
    呼延拓听了,当时怒喝道:“岂有此理?金狗也忒目中无人了,叫他们主将近前说话!”
    译知郎又译作一通,听了回话,朝呼延拓道:“他们说他们主将伤了风寒不便说话,叫我们自放下货物走了便是。”
    呼延拓一张脸绷变了色,喝声道:“这什么意思?老子千里迢迢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受你等欺辱的?真欺我大宋无人也!你告诉他,快给老子赔礼道歉,陪酒接风,如若不然,这贡品老子便不留了,这就回京复命!” 译知郎傻站在那里似还在等待着什么,呼延拓瞪着他在空中甩个空鞭,喝道:“娘老子译啊!怎地不译?快译给他们!” 兵士们瞧得出他脸上甚为憋气,这一腔急燥使不到金人身上,便朝译知郎当作金人撒了气。听到喝声,译知郎方才梦里醒转过来,灰溜溜地点头称是,转身又对着金人滔滔不绝起来,他昂首挑眉,语气尖锐,仿佛他就是代表大宋的呼延拓一般。
    译知郎等待着金人回话,卢铭看金人的神情骤地暴躁,朝着译知郎猛喝几句,译知郎听了,脸色大不自然,他回过身来,憋了一会儿,半笑不笑挤出一句话来:“大…大人,金人叫您…不…叫我们爱留不留,不留的话就带着东西…滚…回去…”
    “他娘的!” 呼延拓这个炸药筒,终于炸了。他猛地一拽缰绳,那马先是一声嘶鸣,后又悠悠地退了几步。他于马上指着金人大骂道:“我操你姨!操你们祖宗十八代!”,什么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话语都出来了,反正金人听不懂,他便娘老子,爹老子,一齐像弩箭般射向那几个金人中的头领主将。 “给我译!” 呼延喘着粗气骂累了,他要译知郎,把他的话原汁原味地译给金人。
    卢铭看势,心里叫苦道:“此番坏了我大事!”忙跳下马,捂了那译知郎的口。
    “怎么!” 呼延已经大怒了。喝道:“你他娘的也是个软蛋!” 又拿着鞭子命令那译知郎:“快给老子译!”
    译知郎不知所措了,给了卢铭一个可怜的眼神,卢铭好似很同情他,拍他肩膀,轻声道:“别听他的。” 卢铭正琢磨怎么回复金人。而金人里那个生的肥大的主将,也正弯身听着一个军校汇报。主将忽地神色大怒,当下轻言嘱咐几句,那军校就跑进前来,用十分标准流利的汉人话语说道:“你们对我家将军大不敬!将军生气了,宋金联好的事,你们自看着办吧!”
    卢铭呆在那里,险些惊掉一个下巴,心道:“奶奶的,原来人家也有译官。”卢铭细瞧这译官也是个煞将模样的,瞧他双鬓全然斑秃,只两缕发辫自肩头飘扬,虎眼圆睁,眉色分明似剑,不住地向这里打量,卢铭也暼他一眼,心里直发毛。
    呼延拓马上骂将道:“叫来就来,叫走就走?什么狗东西!” 卢铭心里正也乱,忽地回头喝他道:“你少说两句吧!”呼延回喝道:“你小子混蛋!忘记了你我是谁人。大宋天子驾下使差,启可折了锐气,损我国威!?” 卢铭不耐烦回道:“哎呀,你不懂!”摆摆手道:“我不跟你说这个,跟你说不明白!” 呼延怒道:“就你他娘的明白!怂包!”
    卢铭心中无名火翻腾上来,就要发作,蓦地想到大事未竞,生生憋把那火憋了回去,冷道:“我就是怂包。”白了呼延拓一眼,转身对那金人译官笑道:“兄弟,那个人没分寸,休要听他放屁,就烦劳兄弟代我请问你家大人,就说要留货时也可以,但是不是有公文凭证一阅?”
    那金人译官听了跑回去,近他主将马前低声言语,待主将回了话,他又来到卢铭身前说道:“我家将军说了,没有公文,即便有,也不是你等能看的。你们留就留,不留就带着货物走便是了,我大金国富甲一方,不稀罕你们这点儿银两!”
    卢铭闻言一征,强笑道:“这可为难了,没有公文岂可相交,出了差错,我主圣上怪罪,小可是担负不起的。”
    金人译官扬眉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带着东西回去不就得了?”
    卢铭一张脸僵笑,语气却是恳求,说道:“兄弟,你说哪里话来?我主圣上教我们办的事没办好,回去不怕治罪么?咱们都是手下办差的,您给那几位大人再好生商议商议。我…我感激不尽,我…我大宋也感激不尽… ”
    呼延拓没听到这几句言语,自在那里窝火生气,大声朝这里说道:“没有公文,正好不交,把这十万贯金珠宝贝给了他们,真是暴殄天物!” 黄沙中声如滚雷,勒转马头,就要回营去。
    此时风沙渐小,两边人马均僵持不下。太阳已到了人们头顶上。正在此时,忽地一声烈马嘶鸣,隐隐地听有马蹄声将近。卢铭寻声望去,见天水一色的黄河边上有一骑飞奔而来。那黄河岸边又似多了一艘船。卢铭遮眼细望,那一骑近得眼来,远远地看那发饰着装也是个金人模样。那人飞马冲进金人行列里,到得金人主将旁勒住了马。他一双眼炯炯地朝这边望望,嘴里大声吐露出一阵金语来,从怀里掏出一件锦花文榜,交与那胖大主将。 卢铭扭头看向身旁译知郎,问讯方才来的那人说了什么。译知郎喜道:“大人,他是银可术的使差,奉命传口谕来告与这些人不许与我们为难。”
    果然,那金差奉命打马上前来,展开那张手谕公文。当众宣读起来,说的自是金人言语,卢铭听不懂这叽里呱啦的说话,当下教译知郎来译。那边金人的译官却首先开了口,只听他汉话流畅,大声悠哉说道:
    “自攻辽以来,宋金两家结为盟好,我大金国皇帝陛下仁慈德厚,始终视盟为初,不肯懈诚。宋人既感德,今送御贡十万至我土,我旗下将官自当设宴好生待之,莫生欺视之心。 南朝宋使远道而来,舟车劳弊。本应倾城出迎,奈城中军务有变,不便安顿。诸君可于寨下倾卸货品,典当数目成文,交与我军然可。诚惶诚恐,望莫见责。
    完颜银可术亲笔
    天会三年九月十七 三军节度使正印”
    金差念毕,把手里的物件递给卢铭,卢铭接过手来,轻视一笑。问身旁译知郎:“可有误么?” 译知郎道:“是…是这么个意思。”卢铭只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当下喜上眉梢,把公文手谕扔给马上的呼延拓,呼延拓扫了一眼,重重哼作一声,又扔还给卢铭,勒转马头回营去了。
    卢铭对那金人译官笑道:“既然如此,就请各位大人随小可回营,清点贡物吧。” 译官回报主将,主将点头示意,金差又了指黄河岸边的那些船,主将又点头应允。译官对卢铭道:“将军有命,就于账中设宴款待你等,船中酒肉尽皆取出,于你等享用。” 卢铭大喜,躬身谢了。
    金人译官道:“我们主将说了,我们大金国不是贪图你们南朝的财物,收取你们贡送是按章法办事。你们南人有句话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出言不逊,辱我邦国。原本不想留你们东西,要打发你们回去。奈何大将军来了军令,让我们好生款待,这是看我们大将军的脸面,才收下你们贡送。不是看你们宋国的面上,你等可知?”
    卢铭哪里敢有异见,只得躬身道:“是,是…”口中谢了又谢。
    金人译官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道:“你是个明白人,比那个人强!” 说着,把嘴努向了几尺外的呼延拓。
    卢铭骄傲起来,也笑着说:“他算什么?他就一饭桶!”
    一众人由卢铭引着,都往军营里来。当天,金人查清货物,示意分两次取,要先把两车送与船上去,待渡过河去,再来取剩下的两车。同时令人摆酒大宴,兵士歇整。招呼呼延拓与卢铭坐了主位,金人主将坐了副席。卢铭看着那两车货品于马车上卸下,心中蓦地闪过一丝道不明的不安,便知会那主将欲先随船过河进城,自己一人见过银可术便可放心,呼延拓也觉甚可。金人主将听了,举杯沉了半晌,摆手示意自去即可。卢铭笑着安抚众人饮酒取乐一番,自带了把腰刀,上马随那金差译官到船上去。
    来到黄河岸边,将两车货物尽装到一艘大船上。卢铭见黄河奔流急湍,足踏上一只船时,那译官却挡住道:“宋使可乘另一只船,上有酒菜安待。”卢铭蓦地发觉这人声音听来有些熟悉,不晓得是在哪里听过似的,但转念想来,他是金人,自己又怎么会见过他呢?想是肚中饥渴,这时听错了,黄河之中谅也不会取诈。不及细思,踏上另一只船去。
    卢铭自启程后,便坐定紧目盯着前方船只动向。刚始一切安好,船中随从虽不言汉话,也示意堆笑劝酒。船至河中流时,眼中那船突然在前调转船头逆流直上,鼓足了水力,不顾风浪,眼睁睁窜得远了。船头上见时,惊得他从凳上猛地跳将起来。呼叫金人随从,却哪里还见人影在,往船下看时,一小船正悄然掉头往西。那金人随从竟弃大船而乘小船而去,卢铭踏步在船上,撕扯船帏慌得找将去,船上真的只有他一人了。往河床上张望,那船人都哄笑起来,黄河湍流竟也掩不主那船人的大笑之声。卢铭脑中好似炸雷轰轰,怔作一会儿,才拍栏惊道:“此番中计矣!” 船头上拔出刀来对河面上人声嘶喝道:“泼贼!泼贼!”但为之奈何?那船人已笑着远去了。一个人怔在船板上,只听洪波拍浪,一阵悲凉的悔意袭占了心扉,但悔之晚矣,亦无用。忽感心血涌上脑来,不知是酒里有药,还是急气攻心,敦的一声倒在那里。
    晕晕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他睁眼看到一张诡异的脸,两只眼睛全然咪成了缝,他认得那是高俅的脸,高俅对他说道:“卢铭,我知道你的底细,你是开国大将石守信之后,你偏偏为何与我作对?你可知我们市井中混的,一步一步爬上来有着多少千难万难?今番只怪你命不好!”一面说着把一碟名册扔于地下,又道:“这是今天护驾殉亡的人员名册,上面黑字红圈,圈着你的名字,陛下对你还是尽心了的。你就感恩大德吧!”说罢转身走去,刀斧手就要动手,忽地眼前一黑,脑袋被一只黑袋罩上。不知谁提着他,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摘去黑罩见身前一个年轻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他脱口道声:“九王爷?”他识得眼前人正是圣上第九子,封作康王的。康王道:“卢铭,你老小子捡了一条命,还不快谢谢我?”他翻身便拜。
    又不知到了何年何岁,他看到自己在马上随一阵队伍浩浩荡荡出城去,他正与呼延拓斗嘴,那呼延拓大笑拍马上前去了,呼延是什么人?一个莽夫而已。性子暴躁,不会周全,瞧他那张噎了葫芦的臭脸,真想给他娘的一巴掌。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太想把这件事做成了,他太想翻身了,所以他可以忍受许多他从前不能忍受的,收敛起自己从前的高傲。他又似乎看到了呼延拓正大口大口的饮那金人送来的酒,他大喝道:“死猪!别喝了!有药!” 但呼延什么也没听到,他依旧喊着“干!”他看到自己亲自把金人引到了营寨里,金人摆酒设宴,那个文官模样的悄然在一坛酒里下了迷药,大笑着倒满几十个碗酒,分与他的兵士们。那戴着红头巾白面长髯的副将,端着酒碗给军将们轮番敬酒。他大喊道:“别喝!快杀了他们!” 兵士们哪里听得到呢,都咧着嘴笑起来,那个嘴里咬着肉的已经倒了下去。他提出要随金人进城去,那主将看向身旁的金差,金差又与那译官使了个眼色。主将点了头,他们分明是早有预谋。他看到自己牵马去了,那译官走到那副将身前,轻语一番。他分明听到:“阮大哥,我们在前头等你。”他们哪里是什么金人?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把那四辆马车赶到黄河岸边去,译官正劝他上另一只船,他对自己喊道:“傻子!别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自己已经上船去了,他要扑过去斩杀那些人!就像许多年前那样。他拿起朴刀猛地扑将去,突然一个踉跄,他坠入无尽的湍流之中…在漩涡中,他看到了那只船,并看到了站在甲板上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的自己,他看到自己晕倒了过去,他朝自己急道:“快醒来…”
    于是,他便惊醒过来,回想刚刚恍然是一场梦境,但他多想这是一场梦,起身却看到自己仍在船板上。 他呆坐在那里,两眼空空,耳边传来河水拍打岸畔的声音,他闻声起来,只觉脑袋嗡嗡,忽地一个念头闪现出来:“那两车货物也必危矣!”急走向船头,原来这船已经随浪漂泊回到岸边了。下了船,沿岸边寻了半晌,寻不见自己的马,便一人向着营寨方向紧步走去。
    那时已近黄昏,回身西望,见秋草茫茫,原野无际,夕霞也正映在他愁苦茫然,失了魂魄般的脸上。
    十六、莫顾宵小散场去
    日没西沉,他自背靠黄河向西南去。脚步沉沉,一路上荒无人烟。一步一步踏在荒草上,他回想起从前的往事,没有了马,世界也好似变得慢了。过去的一切宛如一场大梦,他所期待的什么富贵功名也已化为了泡影。身在原野,却若浮萍,他以前从未觉得天地间是如此渺渺茫茫。
    急走了约半里,已是困乏之极,终于倒在一个长满荒草的土丘上。仰在那里,眼睁睁地瞧着天空,长空中云霞飘荡,云霞下伴有大雁结群南归。那雁群中忽有一只离了行列,到余空里顽皮遨转一遭又飞回了队伍。他枕着双臂,心中寻思:“既如此,我今便这样回京城去么?”沉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说道:“回个鸟!回去是他妈找死!即便苟活回了去,没了身价,早晚像一只蚂蚁被人捏死。”便跳起身来,仍提了那把刀径回营寨去。
    太阳带着不甘就要沉下去了,这一里路漫长得仿佛走了十年,近得寨门,便一路小跑起来,冲进去寨门里去,只见满地都是兵士,惊得他心内起了阵哆嗦,又听得呼噜声震天响,那些兵士都半死不活地游荡在梦里,身旁熄灭的炭火还散发着青烟味道。他一双腿急走起来,四下里寻去,绕了两座营帐,果然不见那两辆马车的踪迹。转个圈儿,又奔了回来,瞧着地上的一个个的死猪模样,他蓦地怒上心来,朝地上一人的脸上重啐了一口,踢踹道:“起来!”又向着身旁几人接连踢踹下去,尖叫道:“猪!死猪!你们都是猪!”有几人被他一顿猛踹,这时竟然有了动静,口中含糊叫着“哎呦”。
    有醒转的叫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哎呦,这一觉睡得…脑仁儿都疼…”
    “谁他娘的踹我,老子这会正封妻荫子,娶第九房媳妇儿呢!”
    卢铭一连串的踹将下去,他在找寻一个人。终于,在一堆炭火旁,他看到了抱着拔出半截刀坐倒在那里的呼延拓,他脑袋耷拉着,身子还未完全倒下,震天的呼噜声从他闭合的口腔里传来。卢铭一脚正中在他肩胛骨上,呼延拓好似一座石像突然活了过来,提起那把刀,就砍将过来,口中叫道:“贼人休走!”卢铭的刀顺势一挡,只听这刀兵猛地相击,闪作个火花,余音铮铮。当时初月新上,一旁的兵士俱听得惊了,都回了神看向这里。卢铭冷道:“这会儿再去追,不是太晚了么?”呼延拓抽了魂般滑坐在那里,自彷徨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忽又变作怒脸瞧着卢铭发作道:“你做的好事!”卢铭一怔,也作个怒脸儿道:“这他娘的怪我么!?”呼延拓喝道:“不怪你怪谁?我可没亲自把人家引到军营里来!”卢铭冷笑道:“你不是也喝了他们的酒么?”
    忽听一个兵士惊道:“没了!都没了!”
    一个走过去问:“什么没了?”接着又尖叫起来:“哎呦!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个哭道:“天爷…这…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呀!”
    有一个也叫道:“粮食也没啦!我们都得饿死了!”
    另一个说道:“还剩一匹马,走也走不了了!”
    呼延拓瞧着卢铭悄然道:“哎?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不是上了他们的船吗?你倒全身而退,莫不是串通一气,专谋此事来?”卢铭一张脸紧涨得全红,忽地又松了面皮说道:“好哇,姓呼延的,你竟倒打一耙,我看是你早上了贼船了吧!”呼延拓站起身来,一张脸逼近卢铭道:“我早他妈看出来,你小子长了张奸细脸,不是个他妈东西,说!谁派你来的!?”
    那一众兵士都哗论起来:“这怎么办?”那牵头的骑兵小官说道:“什么怎么办!都是这两个没脑子的,有罪他们顶着!”一众都叫嚷道:“对!都是他们!一路上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他妈的喝稀吃粗!如今丢了东西,毁了差事,倒拿我们撒气!什么他妈东西!”说着这一众兵士都向呼延拓、卢铭二人围了过来。
    卢铭正欲喝骂回去,忽见身旁兵士都围向他两人,他大喝一声:“你们干嘛?想造反!?”
    那骑兵长官说道:“造反又怎地!你们两个都自身难保,还想着再呼风唤雨,让我们伺候你?”呼延拓心道:“坏了,这帮人都是临时抽调来,不是我的心腹军将,他们没了前途,这时又没了军粮,难免立时生变。”他把那刀拔出来,冷冷地说道:“你们不怕死吗?”那骑兵长官道:“杀你是死,不杀你也是死!”朝身边众人喝道:“不动手更待何时!兄弟们上!”,一众军士亮出刀来,听他号令都欲砍上前去。
    呼延拓持刀而立,忽地大步挥舞,那刀带着股劲风旋向众人。呼延拓毕竟是呼延拓,那把刀使得大开大合,毫无破绽。这一众见了竟不敢聚拢过来。卢铭也上前招架。骑兵长官是个久有经验的,当时喝道:“兄弟们,不要顽上,我们只作鏖战,看他能有多少气力使。”一众听了手中刀便砍得慢了,专耗他体力,待他筋疲力尽再乘势砍杀。呼延还未力尽,卢铭却支持不住了。他忽然把刀收了,喘气说道:“兄弟们有话好说,便是杀了我也不济事!”前头有一兵士说道:“谁他娘是你兄弟!那日鞭打我们时,怎不说是兄弟?今日只要你性命,无甚话说!”卢铭变个脸哀求道:“小子我也是奉命行事,别无他意,今番饶了我罢!”呼延拓瞥他一眼啐道:“呸!就知道你是个怂货!”呼延拓看势卖个破绽,转到卢铭身后,吹一声急哨,只听远处一声嘶鸣,乱蹄飞来。正是他胯下那匹宝马良驹,前来援救。那马久历沙场,颇通人性。这时听他主人呼唤,急冲开人堆,近到他主人身前。当时几个兵士被踏翻在地,呼延拓乘乱飞身上马,猛勒缰绳,那马嘶鸣一声,蹄仰毛立,惊开人群,月光下箭一般冲营外去。骑兵长官叫道:“休走了那马,我们没得吃了,便饿死在这里!”
    前头早有兵士去关那寨门,寨门不高,只是简易搭建。或许是呼延拓身材胖大,又许是一天没进粮草,无力饿杀的紧。那马负重急蹄飞跃,前蹄着了地,后腿却刮在了寨门直立的栅栏上。前身出了去,后身仍在寨门里面,不得动弹了。呼延拓在马上进退两难,心里正急。后面兵士赶上来,挥刀削去那马的一只后蹄。只听得一阵凄厉嘶鸣,直回荡在黑夜的原野里。月光下看时,那马的眼睛里也浸出几滴泪水。呼延拓心也似碎了,顿时没了斗志,任凭一众围上来的小兵把他踹翻在地,绑缚了拖拉着回营去。
    当时卢铭看那一众都奔上前去制呼延,他趁乱在人群里闪出一条缝来,直奔营寨墙围去。那骑兵长官蓦地在人群中望到他,指着叫道:“别跑了姓李的!那厮最坏了!”兵士们回头望见,都去追赶他,卢铭跑到墙围边上,正爬将上去,墙头上看时,见后头追兵已近在墙边,心中惊骇,身子慌乱,手里打滑,“哎呦”一声跌落在外面。几个兵士爬上墙围,顺势跳在他身上,也绑缚了,拖拽回营里来。
    待回到营里,见呼延拓已被全身绑缚了丢在那里,由两个小兵看守着。他们把卢铭也丢过去与呼延作一处。呼延拓见卢铭也被绑来了,笑道:“他奶奶的,瞧着你挺机灵,怎么也摔了个全套的狗吃屎,怎么样,屎吃得香么?”卢铭坐下来淡淡说道:“那也比死猪卡在猪圈里强些。出不来,进不去,专等哄猪的来。”呼延一听脸变了颜色,骂道:“滚你娘的腿!”
    这两人正骂,只听那边的兵士都吆喝起来,他们在奋力拖拽那匹断去一只腿的马。那马已经站不起身来,因失血过多只在那里喘着粗气,任由人把绳子缚在他健硕的肌骨上。它只能弱弱地嘶鸣,那声音不胜凄凉,仿佛在诉说着自己平生征战沙场的往事,呼延看了悲切在心,眼角里不禁落下泪来。兵士们把炭火燃起来了,那骑兵长官在一旁大声道:“兄弟们,今天晚上我们吃马肉!”呼延拓大怒,朝着那些人喝道:“你们敢!”骑兵长官扭过头来,深望他一眼,嘴角现出一丝冷笑。那随军的一口大锅已经架好,火红的炭火很快把一锅水烧的滚烫。就在炭火旁,兵士们死死按住了那匹即将油尽灯枯的老马,骑兵长官抽出刀来,冷光闪烁,只一下,正中那马的咽喉。火光下看时,鲜血四贱,呼延拓远远地骂道:“我操你们祖宗…我日你亲姥姥…”那长官再补一刀,那马呜咽一声,马头摔在地下,鼻间出了一口气,死去了。
    呼延拓已经声嘶力竭了,兵士们再已听不到他的叫骂,都去忙着割抢马肉。他们都想争一块上好的瘦肉,哪知这马竟如此健硕,连一块儿肥的都没有。眨眼间,那马就只剩具骨架了。兵士喜笑颜开,把割下的肉放进锅里,都各自瞧着自己那块儿,左右护着,心里盼望着快快煮熟,有几个不愿煮的,去旁边又簇个火,串在刀上,生烤起来。
    卢铭闻到扑鼻的马肉香气,不禁下咽一口口水。呼延拓猛地扭过头,怒眼喝道:“你他娘的再作那声,我就砸死你!”卢铭笑上一笑,对个看守的小兵说道:“兄弟,饿了一天了,行行好,给口吃的吧!”那小兵咬了一大口肉,嚼了半晌,咽下去才道:“等着!”就走到那口大锅前,用刀捞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把插在刀上的一小块儿马肉抖在地下,说道:“吃吧,爷赏你的!”卢铭看着他说道:“这绑着怎么吃啊?”那小兵喝下一口水,说道:“那我就不管了!就看你的本事了!”卢铭暗自斜他一眼,看着地上的马肉,越觉肚中饥饿难耐,片刻也不能忍了。就趴下身子,用嘴巴去够那肉,费力撕咬一口,也不顾那肉上尘土,便大口嚼了。旁边那兵士看了,直笑得捧腹,叫嚷着让别的兵士来看。
    呼延拓看他如此,怒从心起,把身子凑过来,口中骂道:“我让你吃!你个没出息的!”边骂着边用他的头去撞卢铭的头。“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这个倒霉催的!我让你丢了贡送!我让你吃我的马!你姥姥的…给老子吐出来…”卢铭挣开呼延,他脸颊有一缕血迹从头上流下来,却甩了甩额前乱发,赞叹道:“香啊!这肉!”
    呼延灼拓怔住了,他听到他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呼唤他,卢铭转过来说道:“给你留了些,你自用吧!”
    呼延拓呵斥道:“我不吃!”
    卢铭舔着牙,爬到一旁坐定。他四处看看这座已经不属于他的营寨,隐望着那团远远的炭火无人来添柴,渐渐熄下去了。忽见眼前的呼延拓趴下了身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去够剩下的那块肉,一阵吞咽起来。
    卢铭在心里笑道:“这才是狗吃屎呢!”又猛然醒悟:“嗯非也,是猪吃屎。”便大声对他道:“慢点儿吃,别噎着!”呼延拓吃尽地上那块马肉,便匍匐过来到卢铭身旁坐定,他深深叹了口气。那马跟他跟随他多年,已是生死之交,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怎不令他伤心。卢铭很是理解他,当年他在东京作威作福时,也曾求他父亲给他入了一匹好马,那马全身通黑,毛发光亮曾是辽人的坐骑,后来得病死了,他亦为此伤心黯然许久。这时对呼延笑道:“死都死了,你吃它肉过活,也是它的情分了。”呼延拓听了,默然不语,心中却只能接受这番安慰的话语。
    那一众兵士都饱餐一顿,都拍拍肚皮大为满足。有道是,饱暖方知思前景。有个吃撑的当时打着饱嗝问那骑兵长官:“头儿,明天怎么办?咱们今后去哪儿?”那长官道:“走一步说一步吧,明天我们向南,到沧州之南打猎去。”
    当时卢铭对呼延拓笑道:“他们要到南边去打猎,少说也得走半月,如今没了马肉,你猜他们路上吃什么?”呼延拓惊愕道:“不会吃我们吧?”卢铭道:“先吃你,你生得肥壮些,赛过十头母猪。”呼延拓骂道:“去你娘的骚蹄子!”卢铭转头对那看守的小兵笑道:“兄弟!吃饱了罢!”那小兵道:“饱得很呐,跟着你们从来没他妈吃得这么饱过!”卢铭说道:“兄弟我要小溺一下,求你行个方便吧。”那小兵剔着牙说道:“不方便!尿裤子里吧!”卢铭把身子侧过来,对那小兵道:“尿裤子里哪儿行啊,兄弟你看!”那小兵听了看去,见他腰间挂着一个玉佩,月光下一汪碧绿隐隐流转在上面。那小兵眼睛登时里冒出光来,蹲下身去,去他腰间拽下来,攥握在手里。借着月光仔细看了好一会,不禁大喜,那是一块上好的绝品翠玉。就对卢铭说道:“好,就不让你尿裤子里了。”把卢铭拖拽到一旁栅栏黑影里,稍微松懈他身上绳索,但未全松开。只要他双手可翻整衣襟便可。卢铭站在那儿,边掏出那话儿边四下里望望,不一会儿叫道:“好啦!”那小兵就把他来绑缚,卢铭对他道:“略微松些吧,紧着忒难受!”那小兵自给他略了一松,仍依原样绑了,拖拽回来。呼延拓对他道:“你那玩意儿值不少银子吧!”卢铭叹口气说道:“那是我娘留下的。”
    夜已经深了,那骑兵长官自到营帐里安歇,有不少兵士也都倒地睡了。身旁的两个小兵也终于支撑不住了,说好了轮班换岗,也自都打着瞌睡,入了梦乡。
    卢铭踹醒身旁昏昏欲睡的呼延拓,轻声说道:“我们逃走罢!我方才看了,那后面墙围不甚扎实。”呼延拓看他一眼道:“被绑成了粽子,如何逃?”卢铭道:“你张开嘴我瞧瞧。”呼延拓不明其意,却也咧开一张长满胡子的臭嘴来,卢铭上下瞧了说道:“牙口不错,你帮我咬开绳子,那死结早被我挣得松了。我怀里有把防身的短刃,那时我再用它给你松绑,我俩趁夜逃了便是。”呼延拓道:“好!”便去他身上撕咬,使尽平生嘴上的气力,直顿下一粒后槽牙来,方把那绳子咬开。卢铭轻轻挣开了绳子,头也不回直奔墙围去,翻身上墙轻跳到外面,落地之后,他隐隐听到后面墙里传来骂娘声。
    接着黑影里一声冷笑,趁着月色满路,卢铭摸黑向西而去。
    十七、王孙落魄怎消得?
    步急路远,只半盏残月照在当空,也不知何时何岁也。心中盘算离了那营寨约二三里了,这一腔慌乱才稍定了些。脚下正走,忽地栽个踉跄,被一硬物绊倒在地,着手里摸时原是个树根。欲挣扎起身,眼皮却压了下去,就翻倒在那里,心中守着片苍茫睡了半夜。
    梦里正回到东京,缩在那软窝里酣睡,盖的是锦丝棉被,身下是缎面温褥。美美栖眠着,谁知那床后来竟越睡越凉了,脸上也湿润润的。猛地睁眼来,只见白茫茫晨光映照,薄朦朦轻雾散去,眼前枯草近在咫尺,露水打在细枝黄叶上。他站起身来扑扑身上尘土,迎着那轮初生的红日继续行走。
    又早走了三四里,茫茫荒野也终于看到了边际,当下心中喜悦,就加紧步伐,越走越听得有水浪的声音,又行半里,迈上一个坡来,才看到一条黄河向北横去,这黄河到了北边做个尽头又转个弯向东去了。前日里到得燕山府前,拦住卢铭与呼延拓去路的正是东去的那条河,北来的这条河,他们来时也曾渡过,只是那时得遇一个大港,那港口上人用大船把他们送过来,顺风顺水,卢铭也没甚在意。此间再遇这河,就不是在来时之处了。远望而去,那河边金洒洒一片黄沙,人烟浩淼,又无船只。怎得过河?他散散地向河那片黄沙边走,将近之时,又猛地望见几张渔网远远地立着,便朝那里小跑过去。
    到得那渔网前,见眼前近在咫尺的黄河比前日里那湍流平缓不少,河面却宽。他蓦地思忖道:“那伙儿贼人怕不是从这里过来?”四下里望望见这里除了这几具破旧渔网外,别无它物,更无人影。他又看那渔网上面还挂有几条新鲜的死鱼芽,料想是凉在这不久。他便坐在旁边一块礁石上,看河面上有没有渔船露出影来。
    累了一路,他似乎听见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这才想起饿来,不想不打紧,越想越觉肚子饿得紧空。便又忍着期望起河面,这时那还不算太重的阳光洒在了河面上,金灿灿的,十分耀眼。眩光入目,头却懵懵地发起了晕,恍惚之间望到一个黑影露出河面,那黑影愈来愈大,恰似一片黑叶飘荡不定。他晃晃脑袋,眨眼定睛方看到正是一只船舶远远地驶来。他兴奋地从礁石上跳下来,靠河奔上几步,便大声向那船呼喊。“喂!船家!”喊了一声,只觉眼冒金星,再无力喊作第二声,便又跳上那礁石,扯下一件外衣奋力招摇。船家也好似有了感应,划着那船也正朝着他越来越近了。
    一盏茶的功夫,那船靠了岸,卢铭看那船上时只一个简单的船篷,船篷里这时钻出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来,做个渔人打扮,那汉子走到他身前,瞧他一眼,并不作声,自去收那几只破旧渔网。卢铭上前打喏做个笑脸道:“有劳渔家兄弟,可渡我过河么?”那汉子只俯下身子叠他的渔网,这时抬头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这是渔船,不是客船,不载客。”卢铭笑道:“兄台打了鱼不也是到集市上去卖么?我这里有银两给你,并不白坐你船。”那汉子听了,略顿一顿,手里把几张渔网卷作一处,冷道:“你有钱也得买爷愿意,今天我心情不妙,罢了,罢了!”卢铭听了心里发急,说道:“兄台,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又无人烟,教我如何自处?烦劳行行好渡我过河去,我多与你银两就是了。”那汉子把脸扭至一边儿,不耐烦道:“我说你这人好生啰嗦,说了不载你就是不载,休要来纠缠。”卢铭心里自凉了半截,又自怒自怨,又生烦乱地搅作一处,却又无奈何。只得把一张脸凑过去又道:“渔家哥哥,我实在是无可奈何的落难之人,但凡有点儿法子,也不来麻烦兄长您。我…我求求您帮我一把,来日定当厚报!”说着眼睛里挤出几滴泪来。那汉子脸似罩了霜,急躁起来道:“哎…哎…别在我这哭丧啊!”又瞧着卢铭喝道:“真你娘晦气,我最瞧不得你这样人,快快滚开来!”夹着渔网就要回船去。卢铭急起了身,拦到那汉子身前来,口中还只苦苦地哀求。那汉子愈发急躁,道:“你怎么女人兮兮的,我那船小,载不了两人,你等别人船吧!”卢铭求道:“我人瘦体轻,不打紧的,哥哥渡了我吧!”竟两腿弯下去,作势要跪。那汉子喝声:“没你娘的鸟兴!”踱身要走。卢铭生怕他走了,心中慌急,脸上窘然,当下望到地上一块石头,弯身拿了便奔到那人船头上去。那汉子惊道:“你干什么!”卢铭拿着石头,作势道:“你若不渡我,我便死了你这船上。”说着就要往自己头上砸。那汉急道:“哎…别,别!,我这船是吉船!你死我这上面,老子的船还他娘有好么!真你娘晦气,好!我他娘服了你了!”卢铭听了满脸堆出笑来,口中千恩万谢,手里直作揖拜佛一般。
    那汉上来船忽道:“你有钱么?”卢铭接着道:“有!有!”他急掏怀里银子,左右摸了拿出一锭五两银子来,递与他手。那汉瞥他一眼,收了银子。说声:“坐稳了!掉了下去,我可不捞你!”卢铭堆笑点头,见他船蓬里的矮桌上有把破茶壶,一个瓷杯,便忙去倒上一杯茶,递给那汉子。那汉子板脸“嗯”了一声,抬手喝了,递还给卢铭。卢铭自又为他倒上一杯,冷作凉了,再殷勤递与那汉子喝。
    那船如此无事过得河中心,看得见对岸的沙滩时,那汉子忽地把手中的船桨松了,坐到船篷里去喝了杯茶,翘起腿自歇躺在那里,面上盖顶笠帽不动了。卢铭有些诧异,就轻凑过去笑问道:“兄台,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腿。”那汉躲闪一下,摆摆手,卢铭听笠帽里声音道:“你给的钱只到这里!”卢铭吃惊道:“啊?五两银子还渡不了这河?”笠帽里道:“你来时又未问我价钱。”卢铭咽口气道:“好,这里离岸不远了,我再给你加二两!”那人掀开笠帽道:“二两银子?那你过不了河,这就请下船去吧!”卢铭脱口道:“你这不是敲诈么?!”那人又把笠帽盖上了,里面道:“来的时候,我求你来?是你哭着喊着要上我的船,我可没逼你吧?怎么叫敲诈?”卢铭又深吐出一口气道:“那…那你要多少?”那人举起一只手,变作两个手指道:“二十两!”卢铭叫道:“我上哪儿给你弄二十两去!再说就这么点儿路了,你要二十两?”心里却道:“这厮分明是讹诈钱财!”那人说道:“什么叫这么点儿路了?这点儿路比你刚才走的这些都贵!你也可以不走前面的,我又没逼你!”卢铭气道:“前面不走,后面怎么走?”笠帽里笑道:“那就是你的本事啦!”卢铭转身去划那船桨,可他从未划过船,也不知该怎么划,他上手摇动船桨,只觉有力使不出来,划弄了半天,膀子酸了,船却未动分毫。那人听见他摆弄船桨,把笠帽掀了。露出一张脸来,那人吊眼乱眉,左面上有一道不甚显眼的疤痕。一双贼眼瞧向卢铭道:“哎!谁让你动我船的?你把我船弄坏了!再加二十两修船钱!”卢铭把那船桨愤愤地撒了手,道:“你是打鱼的还是劫道的?”那人笑道:“有区别吗?老爷我钓的就是你这条臭鱼!打的也是你这条咸鱼!”说着起了身,自怀里掏出一柄亮闪闪的尖刀来。卢铭见了吃了一惊,也下意识的去摸怀里,先前他告诉呼延拓说自己怀里有把尖刀,那是诈他的,他那把刀早在寨营墙围上跌落时,翻出怀来,被一个按他在地的小兵趁机搜刮去了。现下他手里并无任何防身的兵刃。当即变个笑脸儿道:“兄台,我现下身上确实没这么多银子,不如等过了河,我到前面村落里我亲戚处借来与你!”那汉轻喝道:“滚!真把你爷爷当孩子耍?老子从小就在前面村里住,几时见过你这号的?”卢铭道:“兄台你不认得我,我是远房来的,兴许你我还沾亲带故呢!兄台姓什么?”
    那汉说道:“呦!那正好,我专杀熟,谁不知道我李二杠子号称铁面无私黄河判官?就是我亲爹坐我船,那也得给钱!”卢铭道:“我没这么多银子!”那汉道:“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都摆到老爷跟前来!”卢铭怀里又掏出五两碎银子来,丢到那人跟前,就这些了。那人比划比划手里刀子道:“你知道我这刀为什么这么快么?”不等卢铭回答,他自道:“因为我是在人大腿骨上磨出来的,我家里现在还缺一个磨菜刀的。”卢铭听了,打个冷战,颤声道:“兄台你实找错人了,我现下落魄的很,哪里还有那些身外之物?”那汉子挑眼道:“我瞧着你身上那件锦衣好倒的很。”又看到他身上一双皂靴。又道:“这靴子也挺紧实。快脱下来与我。”卢铭万想不到这人连身上衣服也抢,勉强脱下身上那件官家发的锦衣来,扔到他身前,那人捡起来披挂在身上,说道:“嗯,老爷上河打鱼不怕大风刮膀子了。”又瞧着卢铭道:“还有脚上靴子!”卢铭心里叫苦,说道:“一双鞋子而已,值不得几个钱,给了你我如何走路?”谁料那汉子听了,自扒下他脚上那双草鞋来,扔给自己。说道:“这个给你,你的给我!快点儿的!”卢铭不从他,跪下求道:“山遥路远,我穿这个怎走地了路?请爷台宽宏,饶了我去。”那汉子坚决不从,喝道:“我能穿得,你就穿不得?看你小子是真活得不耐烦了,我瞧你那大腿挺结实,也够尺寸,正好做我那磨刀石。”说着,把刀子挺了,近得卢铭身前来。卢铭无奈何,只得缓慢勉强脱靴,那人只蹲下来,一双恶眼瞧着他。卢铭脱下另一只靴来,只手摸进靴子里想快地摸出什么东西来,正被那人瞧个正着,一把抢了过去,往靴里一看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死活不舍这双靴子,合着你是另有玄机。”就用刀子从里面勾出一张银票来。那是一张盖着官印的五十贯钱的交子大票。卢铭勉强笑道:“这正是小人一点心意,我都险些忘记里面还有东西呢。”那汉子哈哈大笑,把银票与那五两银子都揣在怀里,穿了那件皂靴。说道:“老爷受用啦!瞧你这模样,想你这银子钱财,身上披挂也都是偷来的,老子这叫盗亦有道!”就去摇那船桨。卢铭只得穿了那双硌脚的草鞋,一张脸铁青地望着对岸,心道:“我此番真成了要饭的了。”那汉子瞧着他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渡过河去,我是铁面无私黄河判官,拿人钱财与消灾,咱们公事公办罢!”
    那船终近得岸来,靠在边滩停住了。卢铭踏出船去,登岸便走。那汉在后头叫道:“回来时还坐我的船啊!”卢铭直踏着沙滩向西来。
    走了一段儿路,隐隐看到前方稀稀拉拉的有十几户人家,正是晌午十分,远远地望见有炊烟升起。身无分文,怎讨得饭吃?奈何肚子已经饿得生疼,便硬着头皮冲那炊烟去,走了一段土路,这时背靠那黄河已经很远了,忽见道旁立着一座小土庙,闪出路看时,是个河神庙,瞅见半掩的门里面黑暗暗的,看样子自己十分破败,想是许久没人来上香火。心里苦笑道:“是个穷神,倒跟俺现下一样。”看了一回,拔脚走进一片杨树林去。
    过得那树林子,眼前顿时开阔,相隔不远处,便列出几间稀疏的草房来,当下近得一户人家房前,刚走到那主人家篱笆院栏时,忽地闻到肉香扑鼻来,卢铭心里咯噔一下,再努鼻嗅上一嗅,顿觉肉香浓烈,他悄然往那院儿里看时,见院儿当中正热气腾腾炖着一锅肉,地上还有未及清理的鸡毛。心中寻思道:“这主人家正炖着一只鸡哩!”
    正舔着唇往里瞅,那院子里的草房里走出一老妇来,老妇走到院儿里,拿起把笤帚弓身清扫起地上散落的鸡毛。卢铭心道:“此时已是饿极,再顾不得面子了,要脸面时便出人命了!”手中便整理起衣衫头发,就要到人家院前要饭吃。手里正轻拍身上尘土,那老妇听到响动,抬眼望见了他,惊道:“谁人在那里!”卢铭听了,到那院门前来站立,恭恭敬敬作个揖道:“大娘,我是过路的,因没了银钱买饭,肚中饥饿,无奈何请主人家恩赐则个来受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那老妇直起身子,瞥他一眼,说道:“你是要饭的?”卢铭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那老妇道:“要饭的就说要饭,跟我拽文拉章的,我老婆子听不懂那个。”卢铭堆出笑来,只得连连称是。那老妇撂下手中活儿,说道:“等着,我进屋给你拿去!”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卢铭站在那门口,心中大喜,思道:“好耶!今番有肉吃了!”想着便干咽了口口水。眨眼间,那老妇已端个饭碗颠走出来,口里直说道:“我看你也没个碗,就在我这里将就吃吧!”待接过碗来,卢铭面上变了颜色,见那碗里黄不拉叽,只是些剩饭嘎渣,碗沿儿边上躺着半块儿窝头。凑鼻前一闻,一股隔夜的馊味儿,直沁到脸上来,卢铭急忙把口鼻掩了,嗓中一阵咳嗽,说道:“大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别个吃的吗!?”那老妇把脸一沉,说道:“没啦!就这个!”卢铭下意识往老妇身后那炖锅上喵了一眼,顿说道:“大娘,你那锅里炖的什么来?”那大娘掐了起腰作个笑脸儿道:“那是肥鸡,你吃不?”卢铭大喜,咽下一口生津,说道:“谢大娘,谢大娘…”那老妇又道:“大娘我再给你热一壶好酒来,好不好?”卢铭拍手道:“好!如此,感激不尽!大娘,你人真好…”老妇忽地冷笑道:“大娘我再陪着你喝上几杯,好也不好?”卢铭听了一怔,支吾道:“那…那倒不用…”这里还未讲完,那婆子愠起怒脸儿,提高嗓门儿啐道:“呸!臭叫花子,你要饭还嫌饭孬呢你!”又指着身后那咕噜噜的热锅道:“感情你是奔它来的!那个是你吃的?那是给俺家老头子补身子的,凭你也配!”说着朝着卢铭再啐一口,拾起地上那把笤帚,就要上前去驱赶,却见眼前人已一道烟儿跑了。
    卢铭奔出去几十步远,远远听到后面那老妇的叫骂声迭迭。卢铭扶着棵树,喘着粗气骂道:“娘的,好个彪悍的臭婆子,今番要饭都要不到了。”定定神,便想着换个人家再计较,悻悻地转到那老妇草房后头去,瞥眼看到那婆子屋后种着几株繁盛的无花果树。心里转喜道:“娘的,肥鸡吃不了,老子打你几个果子!”便朝那果树下手摘下一连十来个果子,揣在怀里,又含几个在嘴里,心中还觉不解气,就把一株果树上的果子尽数摘了去。把身上那件粗布衣服解下,摊在地上盛了,下手摘另一株时,蓦地听到几声响亮的狗叫。闻声扭头,见旁边一个断垣土墙后走出一条劣斑黄狗来,那狗滴涎咧嘴,露两排倒尖白牙朝他狂吠不止,眼见就要扑来。卢铭叫声“惨也!”慌把地上果子裹了,携在怀里,转身便跑,只跑出几步去,那狗装了弹簧般也在后头窜将来,直追着吠。卢铭跑着、喘着吐出个果子来,朝身后那狗扔去,那狗溜滑一闪,竟躲过了,立时窜得更凶。卢铭穿的是草鞋,这时又到九月天气,本已冻煞,脚奋力跑在那土路上,蓦地硌着块儿石子,疼得险些下泪。穿过那片杨林,箭步跑到了村头,回望一眼,那狗仍在林子里紧追不舍。卢铭实跑不动了,抬脚一看,草鞋子底红了一片。后头那狗已跑出林来,卢铭心中急切,转眼正望到来时见的那间河神庙,当时瘸拐着冲进门去,慌把门掩了,摸了片刻,却没门栓,只能虚掩着,回身望庙里,见狭小的空间里有块拦腰断去的石碑,当下用脚勾过来,顶上了。门缝儿里看那狗进不来,直在外面叫着。转身松出一口气,见两道光线从窗里映下,却也亮堂,不似在外面瞧时昏暗。走到里面来,那当中正立着一座河神像,绿面白须,头上有角,手持玉笏,是个龙王模样的,左右两个虾兵蟹将,脱漆露胎护在边侧。像前有个供桌,借光线看时,竟有一卷破旧铺盖在上面,心道:“莫不是有叫花子睡在这里?”转念一想,自己此时不就是叫花子么?便不跌多想,躺身在上面,喘气歇息。怀里掏出果子来,下肚吃了。
    把那一包无花果吃了一半,顿觉肚里水得慌,却也解了一时之饿。听到外面狗叫声渐歇,想是吠得累了自己便回去了。眯眼瞧着那带尘的光束,不知不觉也困乏得睡去。梦里不知何时,正大口吃着那锅香喷喷的鸡,隐隐听得有人奋力推门,推门不得,嘴里直骂,推进门来,惊愕不已,一言一语,一问一答。似有两人在一旁窃声谈论。
    十八、人生处处太行陉
    卢铭听得朦胧,梦里也吃得正香,他还道有人来抢他那盆香喷喷的鸡哩,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哪里有人在,回过脸来,面前那鸡也没了。当时惊愕,蓦地感到脸颊湿了一片,像是从嘴里流出来的,听那说话声也忽然清晰,这才醒悟到自己已不是在梦里了,是真的有两人在他跟前说话。虽已醒转,他幡然不敢动,仍装作睡着,只竖起耳朵听那两人讲话。
    当时听一人说道:“老施,你瞧这人睡得口水都流到脖子了。哎呀,沾到我铺盖上了啦!”
    另一人道:“你那铺盖本来就不干净,鼻涕油光也都有!”
    先前那人道:“我看把他叫醒罢!”那一人道:“别!看他累得够呛,你就让他睡着吧。”
    “老施,你看人这是干啥的?”
    那叫老施的嘿嘿一笑,说道:“我瞧跟你我一样,也是干这营生的。”搭话的那人拍腿道:“哎对,我看也像,你瞧他身上穿的还没咱弟兄板正呢!”
    卢铭心下好奇,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人?便细细眯起眼小心瞧向外面,眼缝儿里见窗外的光比之前弱了,窗前的弱光里正有两个晃动的身影,他细瞧一个,竟先瞧出个光头来,往下看,又瞧到一件肥大的破旧直裰。蓦地心道:“这是个胖和尚!”他又窥向另一人,见是个瘦长身影,正弓着身借着丛烂柴火在那生着一簇火,火着了,映出他身上满是补丁的衣襟来。卢铭心道:“这真真是个叫花子!”两人搭伙把火簇旺,那和尚模样的摆了几块青砖,不知在哪里抽出来一口砂锅架了上去,那瘦子乞丐抱来半个残破大瓮,往锅里倒些水。两人坐在那歇了一阵,霞光自他二人头顶的窗上泄进来,窗里窗外已然是傍晚光景。不一会儿那水沸了,二人都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用刀胡乱切了,扔在了锅里。
    咪眼细视间,卢铭嗅到一缕呛鼻的香味儿绕到自己跟前来,顿时馋了,那几多果子早已化为一肚子酸水,此时哪里治得肚饿,不知那两人锅里煮得什么好东西?便猛地在那供桌上坐起了身来,那两人听了,都惊着回头看他,卢铭做个惊恐状,抖着一张脸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那瘦子首先叫道:“嘿!怪事,你睡在我们的住处,还问俺们是谁?这话该是俺们问你吧!”那和尚笑道:“莫惊!我们都是良善人,来!不嫌弃时,过来一块儿吃!”卢铭哎了一声,从供桌上跳下来,朝那口热腾腾的锅凑过去,蹲在那儿往锅里一瞧,当时大喜,叫出声来:“肉!你们哪儿来的?”又以欣喜若狂之色早瞧着那两人,这时才看清那二人模样,那和尚打扮的,塌鼻大眼,广额面阔,挂两个耳垂儿滴溜圆,眉色几分下弯,笑眼咪成月牙儿。那瘦子真是一副乞丐形容,脚上的泥足有一寸厚,身上一件衣襟空荡荡,解开胸来,露几根清晰的肋骨,盘坐在那里,面上瘦骨突起,横着一副三角眼正瞧着自己。那乞丐说道:“怎么来的?要来的呗!要饭是咱本行啊!”那和尚笑道:“这几吊腊肉,是贫僧与一位施主念了几遍要饭经换来的。”那瘦乞丐抢道:“豆腐白菜是我化来的!”和尚对乞丐道:“老蔡,没人抢你功劳!”转身又对卢铭道:“你也来一块儿?”说着拿两根被削的干干净净的长树枝,在那锅里捞了一块儿,用一破碗盛了,递给卢铭。卢铭接了,奇道:“和尚也吃肉么?”那和尚笑道:“我是酒肉和尚!”卢铭手里掇起碗里那肉,直往嘴里送来,先嚼时只觉香气满口,待欲咽下,忽感有异味儿入喉,猛地吐在地下,皱眉叫道:“这肉臭啦!”瘦乞丐听了,也在锅里拾了一块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只见他轻摇头,紧闭目,飘飘然好似在云端,把口中肉咽下了,才睁开眼瞥着卢铭道:“香啊!哪里臭了?”那和尚也捞了一块儿,满口嚼了,油光光吃了下去。卢铭紧问他道:“怎么样?是臭了罢!”那和尚却单手立掌,打个佛喏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臭肉,香肉,贫僧这里并无分别。”卢铭心中越发生奇,心道:“这肉明明是臭了,这两人却都又吃不出来,是何道理?”瞧着那两人又都在锅里捞出半截肉来,那和尚大口嚼着,忽地一声脆响儿,拍下自个儿的光头,嘴里嘟囔道:“好和尚,竟忘却了,有肉没酒,成何道理!”于怀里掏出个枯葫芦来,晃了一下,失望道:“可惜不多了。”忽又神采奕奕道:“老蔡!来吧!今儿满上算了!”那叫做老蔡的乞丐,一双脏手里不知何时端出来个破碗,接了那酒半碗。和尚又看着卢铭道:“兄弟,你也喝!”给卢铭那碗里也倒了半碗酒后,他自拿着那葫芦,咕噜噜在嘴里一通灌将下去,长长地打个嗝儿,道:“阿弥陀佛,快活快活!”卢铭瞧这和尚行为快意大胆,不觉惊在心里,脱口问道:“那出家人,敢问你法号如何,哪里大刹安身?”那和尚一怔,笑道:“俺游方和尚,天地间为刹,走至哪里哪里安身,哦,你问我法名么?贫僧法名施惠的便是!”卢铭点头,又问那乞丐怎样称呼,那乞丐抹了一嘴油,囫囵指着自己鼻尖儿道:“你问我哪?我是蔡老四!”施惠和尚拍拍那叫花子笑道:“他是本地乞丐,我俩上月相识,便在此间相依为伴。”卢铭心道:“这和尚竟与叫花子同伍,当真是奇人。”对那施惠和尚打个喏说道:“多谢师傅的酒肉了,不知方才师傅所说的要饭经是甚经?我怎地从未听说过,果真能换来酒肉吃么?”那和尚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俺师父就教会了俺一篇经文,我也早忘个干净了,我哪里会念经,我只找个家里有高堂在坐的人家,去他家里他胡乱念唱一通,只说管教他高堂高寿,五福临门,给我斋饭时,我便不要,只要些酒肉,主家不好推脱,就常常布施给我了,我胡乱唱的那经文,便是要饭经。”卢铭笑道:“原来如此。”和尚又对那蔡老四道:“若是老蔡去要,人家便会骂他,臭叫花子,要饭填饱肚子罢了,还要吃酒肉,真他娘的不识好歹!”说罢又笑弯了眼缝儿,脸上甚为得意。卢铭心道:“这和尚原不是个好和尚,端的会戏弄人。”
    卢铭端起那破碗来,把酒凑近了,小心尝了一口,只觉酒香醇厚,入喉时绵软,不觉惊呼“好酒!”,心里实难相信这其貌不扬的游方和尚竟藏有如此美酒,便问:“师傅,你这酒如何得来?”施惠和尚醉迷迷地道:“那日…贫僧游走至青州地界,在一秀山下,路过个村庄,唤作桃园村。他村子后面种着满坡的桃花开得正浓,煞是好看,把贫僧流连那花坡上,不觉沉醉困倦,就在花树下睡了。醒来欲走,忽地闻到沉溺的阵阵酒香和着那花香传来,当时坐起来寻找,可寻来寻去,明明闻到酒香在这坡上,却满眼里只是灿灿桃花,就是不见酒。你道奇怪么?”卢铭接道:“是怪哉哩!”
    施惠又说道:“正烦恼呢,蓦地见空中下来一群斑鸠,落在那土坡上,群群结对,欢喜雀跃。我便突发奇想,难不成酒在这土坡底下么?”卢铭插道:“果真是么!?”
    和尚续道:“我便在下面一脚踏了上去,当时呼啦啦惊走了斑鸠,黄尘尘塌了土坡,在粉尘里看时,果然见几坛酒埋在里面!”卢铭惊讶道:“又奇哉!”
    和尚道:“我便把酒坛取出来,饮了个痛快,一连干了几大坛,跌跌撞撞,看树影叠倒,坡上酒香四溢,眼中桃花仙子下凡来,又睡倒在那里,不省人事。”卢铭催道:“后来怎样?那酒是谁家的,竟埋在那里。”
    施惠道:“后来我便被远远的叫骂声聒醒,爬起来朝坡下望,见几个人正拿着梨耙来打我哩!”卢铭道:“那定是主人家了。”
    施惠道:“我留恋那酒,忙在那剩下的半坛酒里盛了一葫芦,才绕到后山跑了,下到坡来,听到他们指着俺破口大骂。后来才打听到那桃园村是专酿酒的地方,世代以此为业,虽是村酒却胜过名酒,几月来,都不舍得饮。”指着身旁那瘦化子道:“却教他给受用了半葫芦。”卢铭瞧着那瘦化子道:“却是为何?”
    施惠和尚道:“上月贫僧行至此处,走到村中,遇着他这叫花子,他闻到俺怀中散发的酒香气,便问俺‘和尚你怀里是什么?怎地恁地香?’,出家人不打妄言,俺便告诉他是上好的酒,谁知这化子竟无赖跟上俺,非要尝一尝俺这酒,不给时他就要硬抢,因此吃了俺一拳头打翻在地下,他捂着脸无奈何,就跟俺说“半只烧鸡换你半葫芦酒,怎样?”俺那时肚中正饥,对他道:‘你这叫花子衣着尚不蔽体,也无贤妻安家,身无分文,哪里来的鸡?’他道:‘俺这叫花子虽无有贤妻,却有嫩鸡给你吃!’我不信便要走,他一把抱住俺,生拽到这河神庙前,他自到庙后去挖出来一块泥巴球端着过来,架起火来烤了半个时辰,拿一根要饭棒敲打碎了,露出荷叶来,香气扑鼻。撕开了荷叶果然有鸡肉在里面,整个剥开时,竟是整个儿烤得酥黄的焖鸡。俺越看越奇,他热腾腾撕下半个扔给了俺,受了他的鸡俺便把怀中一葫芦酒给了他,约定只能喝半葫芦。他倒也是个丐中君子,不曾食言,蹲在那里就着半块鸡下了半葫芦酒,俺也喝了一口下了半只鸡,剩下的便不舍得喝了。
    卢铭把那砂锅中的白菜豆腐捞个干净下得肚去,听到这里时他觉得口中淡出鸟来,没甚滋味儿。他是决计不肯吃那已经馊了的腊肉的。举头望窗,天已向晚,一路跟来的那弯残月又挂在了上面。月光冷冷清清地透过残破的窗户纸映进来,此时,这间破庙里,三个人自围着那堆残火盘膝侃谈,卢铭问瘦乞丐蔡老四,他那叫花鸡是哪里来的。蔡老四告诉他,他是半夜时分,在村里一户农家的鸡舍里捡来的。施惠和尚大笑,说道:“他非但是丐中君子,还是梁上君子哩!”卢铭遂晓得他那鸡也是偷来的。便笑问道:“这行乞的本事,我却是不会,白天去一老妇门前要饭食,被他一顿臭骂赶了出来。敢问行家,这行乞也有妙门么?”蔡老四一听来了兴致叫道:“哎哎…你可找对了人,尿对了壶了,常言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它出状元,我们这行当自古有之,打周朝那会儿就有个祖师爷哩!”卢铭奇道:“这要饭行当也有祖师爷?倒从未听说过。”
    蔡老四支吾道:“他老人家叫做范丹,因当年孔圣人困难于陈蔡,差点儿饿死唠!俺们祖师爷便以米粮周济他和他的门徒,孔圣人着欠他的人情,并未还清,却叫他的弟子们还,因此俺们要饭的拜他范丹老祖为老祖宗,遇到读书人家,俺们就前去向他索要钱粮饭食,让他孔家门徒还俺们人情!”
    卢铭心道:“人家范丹于孔老夫子有人情,用得着你们叫花子管闲事去要么?”但看眼前这叫花子支支吾吾,说话不着四六,也不多问。只向他打听些行乞的门道。那化子拿两个黑鼻孔瞪他说道:“你是要文讨,还是武讨?”卢铭更奇,说道:“要饭还分什么文讨、武乞?”化子道:“当然啦。文讨么,就像这和尚一般!”指着施惠和尚道:“像他那般打把势,念个歌儿,讨人家主人欢喜施舍,便算是文讨了。武讨嘛…得费些周折了。”卢铭紧道:“快快说来!”谁知那化子蔡老四,却抱起个胳膊说道:“这吃饭的法子都教给你了,俺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啦!不说不说!休问了!”卢铭情急想知道他那法子,便求道:“蔡大哥,我拜你为师,你收下我当徒弟,把法子传了我吧!”蔡老四道:“俺家里弟兄虽都饿死了,俺却是排行老四,你怎地叫俺大哥?!”卢铭忙改口道:“蔡四哥,就收下我吧,倘若日后兄弟有了出身,定当不忘蔡四哥之恩。”他心里想的是我眼下没个着落,不知往何处去,学了些这化子行乞的诀窍,也好有个吃饭的门子,不至饿死。蔡老四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道:“瞧你这模样就是干我们这行好的苗子!好,看你颇有诚心,就说与你了!”卢铭喜道:“恭请赐教!”蔡老四道:“这武讨嘛,简单的很!你拿块石头,若碰上个人家时,就往自己头上猛磕就是了,直到头上出血为止!”卢铭道:“这是何意?”蔡老四道:“你只吆喝说,大爷大妈,大哥大姐给点儿钱粮吃的呗!他要不给你就说,不给就磕死你跟前勒!他就得乖乖地给你拿去啦!”卢铭道:“这不是讹人么?况自己也得有损伤,值算么?”那化子道:“不损伤哩,你想要不饿肚子,就得这么办,我再教你一招!”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朦胧通透的长条泡状的东西来,里面隐隐盛着些血水。卢铭问:“这是何物?”化子道:“猪身上的宝贝,尿泡儿!”卢铭道:“这有何用?”
    蔡老四叹道:“哎…黑瞎子他娘,怎么死的?你把它这样!”说着把头顶上污发掀开,把那物件儿藏在了里面,挥手做个拍下去的动作,说道:“你朝这上面拍,这不就出血了么!”卢铭恍然大悟,叫声“哎呀!”拍手道:“妙绝!”他多年身处富贵乡处,贵人堆儿里,哪里见过这下三路招数,当时得了宝贝般兴高采烈,暗里深深佩服这蔡老四。叫身旁的施惠和尚道:“妙极绝倒,师傅,你说是不是?”回头看那和尚时,施惠已然倒在那里呼呼大睡了。卢铭起身对那蔡老四打喏道:“多谢蔡四哥为俺指点迷津。”蔡老四道:“什么迷不迷的,哎,喝了和尚的酒,还真晕晕乎乎的。”打着哈欠要睡,卢铭笑道:“只是小弟刚得此要领,手生得紧,不如明个儿蔡四哥亲自上手一回,让兄弟也开开眼,方才听施惠师傅说你俩喝酒吃鸡,我都嘴馋了,又无药可解,该当如何?”蔡老四刚躺下,便拍大腿道:“嗨!早说,明儿咱就吃鸡!”卢铭大喜,连声叫好,欣喜无限地到那供桌上睡了。
    次日晌午,卢铭被蔡老四推醒,只听他道:“老阳儿晒腚了!讨鸡去了!”卢铭才爬起身来,见窗外见白,阳光浑浑地泄进来,沉甸甸砸在庙里的土地上。卢铭整理好衣襟,回身望见那尊河神像,见上面蛛网丝缠,显是少有人来,便问二人道:“怎地这附近的人家不来进香火?”蔡老四道:“嗨!这人啊,总是到了黄河发了大水才想起龙王爷来,这几年风调雨顺了,谁还惦记着他老人家?卢铭躬身拜了。三人均饥肠辘辘,走出那庙来,卢铭眯眼看那日头熬到了正当顶,只觉脑门儿昏沉,梦里也似。
    三个有精无采,一步一步捱进那村里去,穿过林子,卢铭指着一户围着篱笆的人家道:“这户人家,养得好肥鸡!”三人默默合计一回,说定了,便同近得那户人家来,蔡老四拿了板儿,绕了一圈,往自己身上扬些土。卢铭与施惠和尚悄摸到那院舍后头去,篱笆下看时,见那座草房右侧有个浅竹围成的鸡舍,几只活的在里面咯咯影动,啄来啄去。正看定,听得院门前邦邦作响,那草屋里人听得响儿,也出门来看。卢铭认得正是昨日赶他的那婆子。心道:“此回要你好看!”那婆子走到院儿里见门前来了个臭要饭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刚皱眉要骂,听那化子敲着破板子唱道:
    “老嫂子,你出门来。来到门前把人猜。
    瞅一瞅,瞧一瞧。瞧得心里不自在。
    一心盼得贵人来,原来是个穷要饭!
    大娘好,大娘善,可怜可怜俺这个穷光蛋
    给个馍,给口汤,祝恁长命又健…”
    还未等蔡老四唱完,卢铭听那婆子在院子里叫骂道:“滚你娘的臭鸭蛋!”那婆子掐腰又自说道:“这两天真是捅了要饭的窝了,怎么竟来你这样破败俺家的?我这里没你吃的,给老娘走!”说着拾起起地上一个竹耙,蔡老四见这婆子要来赶他,地上摸起个石头,直往自个儿头上来照量。直说道:“老嫂子,给口吃的不,要不咱活不了啦!”便朝自己头上来了一下,登时额头上便下鲜血来。做个哭脸儿道:
    “老嫂子,你可怜,剩饭噶渣我不嫌。
    你喂猪喂狗都是倒,不如施舍良善人!”
    那婆子看了,气冲出鼻子来,叫道:“你以为老婆子吃你这套?怕你这个?你拍!你拍啊!你倒是死啊!没皮脸的东西!死了俺给你做棺材!”蔡老四听言也来了气,手中板子敲得响亮,口中唱道:“臭婆子,你恶婆子,俺向你乞食本无奈,不给时你好言来劝说,你不该恶语欺俺良善人!”
    那婆子呸的一口,啐在蔡老四身上。蔡老四把那竹板子越敲越响,退出到院门外去,口中却还唱道:
    “恶婆子,听我言。你少欺人间沦落人。
    昔时韩信未拜将,落魄河边垂钓食。
    亏得漂母能哀怜,一饭之恩记在心。
    他年身荣归故里,再将千金报恩人。
    另有本朝李太后。民间讨饭十多年。
    擎天冤情一朝雪,天子扶她坐凤廷。
    你狗眼不识眼前人,明朝莫悔肠子青!
    那婆子听了,一张青脸反上红来,喷唾大骂道:“贼化子,哪里来的这许多曲词歪理咒你亲娘!”便赶将出来,将竹耙朝蔡老四身上招呼,蔡老四躲闪不迭,一抢一跌,引婆子到大路上去。
    卢铭看那婆子赶将出去了,对施惠道:“我自进去,师傅在外面接应!”便跳进篱笆去,紧步到那鸡舍前迈个腿进了,抱起一只鸡,翻身就走。卢铭只觉那鸡夹在怀里扑扑乱动,再翻篱出时,那鸡在怀里惊了,反喙来啄他,他叫一声“哎呀!”只觉痛在脸上,叫唤时不要紧,那草屋子里奔出来一条大黄狗,窜到篱下朝卢铭咬叫,卢铭在篱上勾住了衣角,不得上下,上面回身看时,认得那狗的劣斑,登时心急。施惠在外面叫道:“先把鸡撒下来!”卢铭撒开手抛下去,谁知那鸡竟扑动翅膀朝里飞来,这一着真是鸡飞蛋打,水尽鹅飞。那鸡受了惊怕,咯咯扑着膀子在地下打起相扑转来。那狗听了院子里乱哄哄鸡叫不止,也急躁地乱吠,直朝篱笆上人啃咬。卢铭顾不得篱笆扎人把身子往前一倾,把自己翻甩了出去,闷声掉在地下。施惠把他扶起来,回身看到那狗疯了一般咧牙撕咬起篱笆,几下便咬出一个洞来。这时,忽听一声哭骂:“亲娘咧!不得了来!原来合伙来骗俺的鸡!天杀的都来欺负我老婆子,活不成喽!”原是那婆子闻声赶将回院子里来。“咬他!咬他们狗日的!”那婆子驱喝着大黄狗不断叫骂。那狗也好似得到了天恩准可,翻起了兴,把那篱笆再咬下几块来,矮身往外一钻。卢铭正坐着回身揉尾椎骨,正看到个大狗头钻将出来,叫声:“不好!快逃耶!”两人双双两道烟儿,奔了出去,那狗在后面把尾身挤出来,踩了高跷般一蹦老远,吠着追来。
    卢铭与施惠奔出到大道上,转身看到蔡老四在前面拍打身上尘土,口里正也骂声不迭。蔡老四瞧见他俩跑到跟前来,正欲发问,也忽地瞧见后头转角处,一条大黄狗猛地窜将来,也返身便跑。
    三人便一齐跑,跑到半里上,都已气喘吁吁,那狗还在后头紧追,后来那婆子也跟上来了。三人紧跑出了林子,临遇那河神庙,卢铭道:“此番有婆子来,不能在里面躲了!”便再往前跑,那狗还在后头幽灵般跟着,直甩不掉。忽见前头有片荒芜的断墙瓦舍,似是废弃的人家屋舍,或是搬走了才荒芜。三人奔到这片荒地上来,都尽弯腰喘着气,躲到一个立着的断墙后头去,卢铭伸头小心看时,见那狗也跑得累了,伸着舌头慢走起来,还不舍追,那婆子年纪大怕是追不了这么远,或没出村来就已回去了。只那狗走过来,瞧不见了人影,四下里吠叫起来。又扫着尾巴到断垣废石后头转一遭,才走近这扇墙来,忽地那狗似是嗅到熟悉味道,耳听吠得急了。那三个同时叫声:“走罢!”只见三个影子从墙后面闪出,跟着狗叫声连连不止。
    三个人刚奔出,那狗便扑来,卢铭急中生智,叫道:“莫往前跑了,绕墙来跑!”三个人遂折回来,绕着那扇墙奔跑,直耍得那狗也绕起圈来。蔡老四的腿本来就不太利索,这时已经坚持不住了,叫道:“老跑着不是办法啊!”施惠道:“贫僧肥大,肚子都要颠掉了!”卢铭跑着看那墙独这么立着,根基必然不稳。咋呼道:“蔡四哥,施惠师傅,我没吃过狗肉,这狗肉香不香啊!?”蔡老四道:“香!是肉就香!”施惠道:“狗肉腻啊!贫僧也少吃!”卢铭道:“今儿鸡没吃成,吃顿狗肉吧!”那狗好似能听得懂人话,这时呲牙咧嘴起来。卢铭道:“看准喽,咱们把墙推倒,砸死它娘的!”施惠和蔡老四便去推墙,卢铭仍引着那狗跑,卢铭叫道:“可看准喽,别砸着我!”刚说罢,只听身后一声震响。回头看,尘烟弥漫。那狗已被压地魂出了出窍,升到九霄云外去了。它小半个身子在外面露着,后腿儿蹬上两下,便不动了。施惠作佛礼道:“贫僧无奈杀生,渡你去极乐世界罢!”口中喃喃念动经文许久,卢铭与蔡老四把那狗从墙下拖拽出来,见狗头已被压得七窍流血,脑髓崩出。三人商量怎生处置,蔡老四道:“还是渡它到腹中庙里去罢!”可哪里去寻锅灶?此时离河神庙去已经很远了,况三人已是疲惫不堪,无有力气再拖拽着一条大狗行路。忽然看到地下有散落的瓷片,想来这里原有人家居住,当下寻找有无可用炊具。天公作美,果然卢铭在一乱草断垣下找到一口大铁锅,里面已经长满了杂草,卢铭在地上把那锅磕出土来。蔡老四捡一块瓷片磨得锋利了把那狗利索地剥了皮。这里原来是人家就定有水源,施惠当下走出去寻找,不一会儿回来道:“前面半里有条河,但水不干净,我再去上游瞧瞧。”便带着那锅去了。卢铭瞧蔡老四用块坚硬石头,把四只狗腿砸断了,再用磨得锋利的瓷片把皮肉筋骨慢慢剓下来,豁开肚囊取出了杂乱内脏。拖拽着好肉去前面河里清洗了血水,回来时,卢铭已找来乱丛枯柴,取出怀里火石引生了火。施惠和尚端着锅水回来,把锅架在上面,蔡老四把干净狗肉扔在了里面。在那墙后煮了半个时辰,渐渐起了泡,又半个时辰那锅开始咕噜噜沸起来,少时,便闻到了狗肉香。
    待狗肉熟了,三人分而食之,吃得饱肚。那是一条大狗,肉质多而紧。因没有盐,吃的剩了半锅三人均觉得腻了。便都躺在地下摸着肚皮,打嗝称快。卢铭说道:“我三人萍水相逢,却这里同食狗肉,真乃人生一快事!”
    卢铭躺了半日,便想起东京来,他心中自然明晓已不能回去,这一路却偏偏有意无意朝着来时的那个方向去走。他举目看着蓝天,一个念头动起,对那二人道:“二位兄台,我要走了,就此别过。他年有缘,定当相逢。”施惠和尚此时问他道:“兄弟,还未问你姓名。”卢铭说道:“在下卢铭。”蔡老四把一只狗腿用他随身的干荷叶包了,递给卢铭。卢铭道:“他年若得出头日,不负今朝狗肉情。”蔡老四笑道:“吃没时,再讨罢!”三人大笑。施惠和尚道:“过几天,我也要走了。”卢铭问:“去哪里?”施惠道:“云游不定,天地间走。”
    卢铭挥手拜别那二人,迎着日头向西行去。行到三五日上,那只狗腿也吃得尽了。这日,便到了清州城里来。
    进得城来,注意到有一簇人在那里围观告示,当下凑过去。看得人多,挤不进去。便问身旁人那告示上写的什么?围观的一纨绔子弟喝道:“臭叫花子,瞎打听什么?这也是你打听的?得,告诉你吧,圣上给金人送去的贡送被贼人劫了。这金人要向咱们大宋问责明白吗?这不,各路府衙门正捉拿这伙儿人呢!”另有一个小声道:“可不是么。这都到了人家家门口儿了,却被劫了,人家能不火嘛?”那个道:“哎呦,听说人家那伙子人正是装扮成金人给劫的!”又有个说道:“哎呦!那可是高手哇!”卢铭心中惊道:“怎地这么快便事发了?谁人揭发告密?难道那些个士兵去报官了么?不可能啊,那样做不是寻死?”便陪个笑脸道:“这位爷台,您说这咱大宋的给金人贡送到了人家家门口被劫了,这事儿怎么事发的?”那人瞥他一眼,见卢铭头发上隐隐爬着虱子,不禁后腿避让开来,强咽下一口反上来的酸水道:“这…这不写着的嘛,罪将呼延拓于清州知府报知,即押回京城,听候发落。”卢铭心中大惊:“呼延拓这老小子怎么跑出来的?”正心里想,又听那人念道:“待捕在逃罪将李政一名,如有线索或捕获前来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三千贯文,如有人私藏罪犯,见官不告,则与犯人同罪…”卢铭听了心里慌道:“定是呼延拓把罪名尽推与我身矣!”那一旁人也议论道:“我说怎么就轻易被劫了去,看来是有在内里接应的。”“对啊!肯定是这个卢铭的与那贼人是一伙的!”卢铭忽感有万千重铅压到心头来,默默地退出人群去。走在街上,心中凄然道:“我今生毁矣,能到哪里去?”
    不觉转出了城,迷迷茫茫走在天地间,看日下月上,星云变幻,兜兜转转。又行了约半月上,一路得靠行乞度日,那日得了蔡老四真传,还真有些用处,倒不致于饿死。
    近几天到得河间府地界,这日饥肠辘辘,饱尝了几天才得一饭的滋味,走在旷野上,又行到了官道旁,抬眼正望见前方有酒旗飘飘,映着一家村店,当下迈步走来。掀帘进去,见是一个老妈子掌柜,也不遮口,便道:“好心的老妈妈,我是过路的乞儿,要行远路,望施舍一碗饭与我。感恩在心,相扰恕罪。”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打喏。那老妈子是个心善的,听了便招手道:“你来,进来吃!”卢铭便跟了进去后厢房里,盛了一碗面给他,吩咐道:“我这里是酒家,你不便在前,就在这里吃吧。”卢铭谢了妈子,埋头吃面,见那碗面上浮着几片肉,心里便老大感激那妈子。正吃时,忽听外面有马鸣声,门缝儿里瞥,见前面来了几个客人,招呼要酒饭。老妈子忙去前招呼,又吩咐卢铭,千万不要搅扰了客人,吃完便从后门走便了。卢铭点点头,捧着碗喝汤。蓦地感到门外一人说话甚为耳熟,再听时,忽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惊在那里。原来他却认得那声音,当下缓缓放下碗来细听。
    隐隐听一人说道:“阮大哥,今已事发,后路如何?”
    又听一人轻叹一声,道:“老李哥,冷先生报来消息,已回到泰安了,东西也都平安。只是我们再无容身之处了。”
    另有一人说道:“江南钟相,聚众笼络豪杰,何不去投他?”卢铭门缝里看时,见是个肥胖身影。
    先前那人说道:“这我早己想过,寄人篱下,终不是滋味。”
    店外忽又响起马的嘶鸣声,只见又来一人坐到几人桌上,卢铭看是个书生打扮的,听他坐定说道:“有一行过路的官兵将在这里过,要不要躲躲?”
    坐上一人扭过脸来道:“无妨,越是惊慌越是显疑。”卢铭瞧得那人脸面,一颗心悄然砰砰地跳到了嗓子眼。这人不是当日在燕山府外的那名“副将”,却是谁来?蓦地感到自己浑身哆嗦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匀匀弱弱。他看到自己的一只手去摸那扇门,恍然间定神定神,蓦地发现自己已出到外面来了。那老妈子来上菜,瞧到他,便叫嚷道:“不是说不让你出来嘛!坏了客人的雅兴!你快走吧!”桌上几人见是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想是来讨钱的,并不在意他近前来。卢铭一双眼直盯着那桌上一人,桌上那人也抬眼看到了他,便掏出来一锭银子,走过来递与他手中。
    那人见眼前这叫花子接了银子,一双眼睛却还直勾勾将自己打量着,不禁奇道:“这位小哥,你老是瞧我做什么?”叫化子道:“我看这位爷台相貌不俗,虎眼生威,剑眉入鬓,是大富大贵的面相!”那人心中寻思,这叫化子无非夸赞我几句,好再得银两。笑道:“我的命并不好,非是大富大贵之人。”转身对身旁主座一人说道:“阮大哥,你再给他点儿银两,打发他走吧!”那桌上一个肥大胖子起身喝道:“滚!别在这儿扫爷们儿的酒兴!”那书生模样的起身来圆场,摆手对化子笑道:“伙计你来,我再给你些银钱,好生过日子去吧!”桌上这几人便是,阮平、燕生朱清福与吴轻候了。他们半月前已打探实卢铭呼延拓的动身路线,为确保无疑又暗里小追踪了半路,到相州时快马去到大名府,后又走黄河水路到得沧州之北,这样路上快马,水上轻船比卢铭他们早到了多日,待卢铭他们押着千斤行货缓慢到得燕山府时,阮平一伙正悄然盯着他们,他们按吴轻候早先定下之计策,动身扮作金人劫了那贡送,当时,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扮作三个侧将,在前头动以金人言语形状诈之,为的是教人将信将疑。阮平扮为副官,朱清福为主将,吴轻候作文官模样,李长癸也混入其中以充数之用。后来,送来完颜银可术手谕的金差是顾大海扮作,金人译官便是燕生。金差顾大海口吐金语当众宣读公文手谕,译官燕生再作汉话译了,这一着,只最后教人死心塌地而已。燕生赚卢铭到船上去,阮平他们以药酒迷晕了呼延拓等军士。后又乘船躲到了河间府汇聚,躲藏了这些天时近来打听得事发,不曾想这一天竟来得这般快,他们犹未想到的是眼前这个衣着邋遢,面上污浊,发髻散落的人竟是当日押运贡送的军中长官,这时只当是个叫花子来乞食。
    卢铭接了银子,手心里看一眼,竟是一锭官银。他晓得眼前这些人就是害得他身败名裂,前途尽毁的仇人。这些人虽不是当日装扮,但他们的相貌却记得分明。他恨不得化作一只猎豹将眼前的人尽数撕碎,但让他不解的是,他们其中有一人的声音,当日就听得耳熟,只是恍然疑虑,未及上心。此时思绪快速流转,忽地一个惊雷打在心上,便如炸开愚蒙一般:“是他?难道是他?”眼中瞧着他,便忆起康王府地牢里那个人来。“他竟还没死?
    燕生瞧那叫化子神情恍惚,怔在了那里。似有不敢相信之意,便对阮平道:“阮大哥,你那天说的对,这世上还是穷苦人多。”他走到那叫化子身前说道:“这位兄弟,你不有要疑虑,这些银钱都已给你了,你拿着它好好讨生活罢!
    正说时,忽听外面官道上马蹄声乱腾腾响,正是一队人马从这里过,人马中有一骑直奔这里来,来到店前,下马进店。朝里面挨脸巡视了一遭,大声道:“掌柜的呢!”那老妈子赶紧出来迎话:“军爷,俺就是掌柜的。”那军官说道:“近日各州府清查盗贼乱党,有可疑人等,要尽数上报!”那老妈子道:“是,是。这几位都是我的常客。不是可疑人等。”那军官又扫视一周,哼道:“盗贼乱党的脸上,可是刻着盗贼乱党四字么?”他说道这里,忽听外面有人在唤他,便踏步离了店门。只听店外有人说道:“李二哥,你在跟谁人呛话来?”那军官声音说道:“兄弟没咋地!就是照例巡查一下,不妨!”唤他人说道:“咱们对盗贼草寇不留情面,对待老百姓可不要凶神恶煞,不然人家倒认为咱们与强贼竟是一般了。”那军官连忙说道:“是,是。”显然唤他的人比他要年轻,但比他官儿要大些,他因此相敬。只听唤他人说道:“走了一路了,咱们相扰一下,我们行军不得喝酒,讨杯茶吃吧!”说着,店外下马一人,走了进来。
    里面人听这人说话颇有气度,不知他是何模样,此时见一个身穿轻甲、年轻英武的青年军官进得店来,身后跟着先前进来的那个军官,叫声相扰,便找个桌子坐了,二人吩咐来一壶茶。那年轻的军官从怀里掏出张行军地图来,紧目浏览思索。
    燕生发觉这人颇为眼熟,侧目仔细端详片刻,登时欣喜起来,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与他相见,高声叫道:“岳兄弟!还认识我么?”
    那青年军官听到有人唤他,举目来看,顿时也眉开喜色,叫声:“哎呀!”板凳上跳起身来,忙上前来说道:“燕大哥,你如何在这里?”二人喜极相拥。燕生道:“兄弟,一言难尽,许多时日不见,你壮了些,也高了!”这青年军官便是岳飞,他自与燕生相别后,便与牛皋,王贵他们一起投了军,他有勇有谋,在军中已颇有建树,此时已为骑兵长,率百余骑兵,奉命参与剿匪事宜。燕生给岳飞介绍了阮平等人,岳飞一一见过,不禁大喜,燕生欲与他把酒叙旧。岳飞却捂住酒杯说道:“大哥,小弟此时军规在身,不得饮酒,望大哥见谅。”便端起茶杯来,以茶代酒,与燕生一众叙旧交新。
    燕生问岳飞怎地到这里来,岳飞道:“今河北两路,盗匪猖獗,朝廷命我们沿途征剿,以保境安民。”又叹道:“哎…地方官府苛捐重税,搜刮百姓也忒厉害,沿途走来,见饱食安居者少,铤而走险者居多。只这样剿来剿去,只恐乱民层出不穷,天下难安啊。”燕生道:“兄弟见地极是。你虽身在官府,如今世道我也不必讳言。这世上的乱民盗寇也不是生来就愿意做的。”岳飞听了点头,又道:“昨日到得城里,听说朝廷送给金人的供送不知被一伙甚人给劫了,当真是好大胆,也好生了得。”阮平一众听了均是一怔。阮平说道:“在这样世道上混,以后没准儿还有更耸人的听闻。”岳飞又问燕生为何身在此处,燕生说道:“兄弟,此事说来话长,哎…也一言难尽。”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说起,想到他与阮平一众与此时岳飞身份相别,话若出口真不知怎样收场。便拉着岳飞到店外叙谈,二人单独打马到一偏静处去了。
    卢铭见二人单独出去,必有隐情,当下装作出门行路,荒野杂草中朝二人身影走近,躬身凑上来,又躲到一块大石头后听二人说话。
    路上岳飞听燕生细说了他这些时日的境遇,不胜感慨。听闻正是他与阮平等人劫取了朝廷贡送,吃惊之余,也感燕生胸襟坦诚。此时道:“大哥,你我兄弟离别一年想不到在此相遇,真是喜从中来,却又不曾想,这一年来大哥竟有如此变故。”
    卢铭又听燕生说道:“兄弟,我知你今日为官,剿的是匪。你哥哥今日便向你投案自首了。任凭你发落!”
    岳飞一时愕然,随即坦然道:“大哥英雄了得,小弟佩服得紧!怎会做那等事?”
    燕生笑道:“你为官家立下汗马功劳,日后升官发财,便少不了你的。”
    岳飞道:“难道大哥以为我是负义之辈吗?”
    燕生道:“我却是犯了弥天大罪的。你真个不肯拿我?”
    岳飞道:“那向金人摇尾乞和的可耻行径,我也正是恨极,大哥做的对,有什么可说的。”
    燕生喜道:“果真如此的话,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岳飞道:“不知大哥此后去何处安身?”
    燕生叹道:“阮大哥也在忧虑此事,做出这样天大事来,果真是天地不容了。朱二哥提议说去投江南钟相入伙,听说他在武陵一带打得火热,可又担心寄人篱下,辜负了众兄弟们。阮大哥说,凭我们的本事,借着套富贵起家,如何不能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
    岳飞沉思片刻,说道:“大哥,我有一个去处,不知阮平大哥与你们众兄弟肯去吗?”
    燕生喜道:“哪里?兄弟说来!”
    卢铭也听在后面,心中一紧,当下竖耳细听那个去处。
    只听岳飞朗道:“太行山!”
    @春天的小杨 27楼 2022-08-05 14:32:00

    好看啊,作者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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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鉴读
    十九、古道崎山走狂客
    燕生有些吃惊,他虽听人说起过太行山的名字,但从未到过那里,也从未想过有机缘从那里过逢,在他心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远处卢铭也把这话听在心里,却又几乎与燕生同时吐出道:“太行…山?”
    岳飞说道:“对!太行山,小弟此行正路过真定府太行山下,那里有个碗子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正占据着一丛草寇强贼。我们虽有交手,但因行军紧急,未真正腾出手来打他们,兄长何不去剿了那一众,夺了他山寨,与阮大哥他们一起安身。”
    燕生听了些许欢喜,些许犹疑。动问道:“那不正也是落草为寇?”
    岳飞笑道:“兄长,事在人为。草寇也有强寇良寇之分,我军中也有曾为盗匪的兄弟,此时正不是为国家效力?你与阮大哥他们且暂时栖身那里,不扰黎民,只为安身生存。日后若有机缘,向皇天表明拳拳忠义之心,目下我大宋正是用人之际,圣上知你们俱为义士,必下令抚恤招安,那时我们便都是国家栋梁了,再一起尽忠报国,岂非美事?”
    燕生心里苦笑道:“做了这般大的事,朝廷能赦免我等的罪过么?阮大哥与众兄弟们会愿意招安么?”他以前觉得为官家做事,或许是不错的人生光景。妹子燕茹听了也定会欢喜。但现下经历这许多事后,只感叹世道昏天蔽日,就招了安又当如何?”他心里虽没底地这么想着,却也着实明白他这位岳兄弟的一片好意,全然是为了给自己着想一条光明大道。“嘿!这眼前还没个着落,以后的事多什么心呢?那太行山倒也是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他便感激岳飞的这一番赤诚。说道:“兄弟,你说的也有道理,若阮大哥同意,我们便上太行山!”
    岳飞道:“好,大哥…”他正想多劝慰几句,忽地原野远处蹄声大作,尘烟中一队人马驰来。近了才见为首的一个黑大汉,正于马上招手,似在唤岳飞。岳飞说道:“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来日再会。”燕生接道:“好兄弟,我送你一程。”岳飞点点头,也对那黑大汉挥挥手,示意让他先去。那黑汉子正是牛皋,他自带着那队人马不停蹄地向北而去。燕生与岳飞两人并骑而驰,紧跟在那队人马之后。行了十里路时,岳飞勒定马,对燕生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弟兄他日有缘定会再见,大哥请回吧!”燕生道:“天遥路远,兄弟好自珍重!”于是便含泪依别,岳飞纵马奔出几丈,忽地勒停,那马嘶鸣一声,原地转了几转,岳飞远远地朝着燕生挥挥手,又勒回了马头,抽上几鞭,撒泪去了。
    燕生眼望着岳飞的背影渐行渐小,终消失在茫茫原野中,见远方斜阳欲下,不禁怅然,悄立许久,才自调转马头,一路不止,奔回客店来。在门前下得马,看到那叫花子还没走,正坐在店前槐树下,怔怔瞧着他。燕生进门之间,暼他一眼,只见那人的一双眼睛也朝他来相视,燕生不禁疑虑:“这叫花子得了银两也不快快走了,我又从未见过他,不曾相识,怎地他老是打眼来瞧我?嗯,兴许是个疯傻的。”不作多想,便踏门进去,阮平一伙儿这会儿酒菜已吃的差不多了,此时都微有醉意。见燕生回来了,都唤他道:“兄弟,快来,我们都吃的足了哩!”他应声坐到他们中去,把酒吃了几杯,阮平早叫来几样菜食与燕生下酒,又为他斟了几杯,才说道:“兄弟,那位小哥仪表不俗,豪气坦荡。是条好汉,我甚是喜欢,你怎地与他相识的?”燕生道:“我自一年前与他在相州相识。那时他还些许稚气,今日才知他投了军,受了磨砺,出落成好汉子模样了。我也与他颇为意气相投相投。”阮平道:“常言道,好汉惜好汉。总是不假。”燕生道:“阮大哥,我这位岳兄弟,还为咱们指了一条明路。”阮平喜道:“甚么明路?”燕生照岳飞所言说了太行山之事。阮平听罢,怔作半晌,才道:“不曾想又复我父辈之路矣!也罢,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便携了那些劳什子东西,上山起事罢了,倒落个干干净净!”吴轻候捻须道:“如何落成,仍需仔细谋划。”
    卢铭瞧见燕生进店去了,便在槐树下紧坐起身,轻踱几步,一屁股坐到店边前,只探着脑袋,耳朵贴进去,把话来听。正隐隐听到里面阮平说到“上山起事罢了。”心中打定主意:“他们真个要上太行山,我便先跟着他们,再做计较。”再听时,便听到燕生找掌柜的结算酒钱,探进脑袋看一眼,见那一众已经起身,他便把眼一闭,身子一倒,装作睡了。
    燕生算定了酒钱,付了银子,跟出门来,那掌柜的也出门相送,捡几句客套话来说。阮平几人都已上了马,燕生亦上马跟随,忽听到掌柜的在后面喝骂道:“不知好歹的小油子,在俺这里睡了是甚道理,给了你饭食,倒来坏俺的买卖!”燕生寻声回望一眼,见掌柜的一脚踢醒了地上那化子,化子顿时横眉怒眼,醒跳起来,虽无理,也回呛一句,接着二人便在那里喋喋不休,讨饶起是非来。
    燕生轻笑一下,打马跟上阮平他们,马蹄急驰,身后争吵撒泼之声渐行渐小。一行人在日落之前,赶到山林中一个偏静住处,将马栓进院里,前后把闭门了,歇整了一夜。
    次日早,几人起身整理了些行李。也燕生把雪花镔铁戒刀带在身上,把门锁了,便又上马急奔,日头升至晌午时,来到城里,转到一药材巷内。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顾大海四人正在院中演习武艺。燕生下马看时,喝声采,道:“四位弟兄武艺大进,可喜可贺!”阮平下马说道:“兄弟们,咱们得走了!”顾大海把一身汗衫扯下身,抹了把脸说道:“阮大哥,城里这几天风声正紧哩!咱们能去哪儿?”阮平莞尔一笑,却不言语,与吴轻候进屋去了,燕生在外面对把话对顾大海几个细说一番。
    阮平来到屋内,把一柱香上到供桌上。那供桌上立着两个牌位。阮平再左右正视一回,左侧牌位上写着“天王晁盖之灵位”,右侧牌位正书“先辈豪杰阮氏第七子之灵位”。视毕,阮平纳头跪拜,吴轻候也扑身拜在地上。阮平双手合十道:“晁天王与我父英灵在上,孩儿与咱风木堂弟兄就要去太行山了,弟兄们因看不惯世道无光,百姓之苦。合力劫了朝廷送与胡邦的金银…”正说时,燕生几人推门进来,顾大海脸上很兴奋,刚要叫声“大哥”,瞧见阮平与吴轻候跪在地上,便立时收了声。又听阮平继续说道:…做下义举,却也不得不落草为寇,望先辈在天之灵,保佑弟兄们此行顺利,日后能够立足山林,今生之愿足矣…”顾大海率先喊道:“大哥,小弟愿舍命相陪!”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也都道:“愿随大哥上山去!”说着便随吴轻候之后依次跪拜在,燕生也早说声:“大哥,我等万死不辞!”也扑身拜在后面。朱清福激动道:“娘的,酒呢!”大踏步进屋去拿了一坛酒来。阮平回身看弟兄们都跪在身后,心中激荡不已,走向他们,挨个扶起身来。朱清福把碗在桌前铺了,倒满说道:“咱们喝酒!”众人都拿了酒碗,个个气血沸腾,端碗不平。阮平把举碗说道:“兄弟们,咱们今天无论在场和不在场的弟兄,以后便是生死一处了。阮平誓与兄弟们日月同心,肝胆相照!有违此誓,便如此碗!”说罢一饮而尽,把那碗脆生生砸个崩裂。众人齐道:“誓与大哥生死一处!”也都饮尽了,将碗碎在地上。阮平正色道:“这世上再无风木堂了,而是又多了一群匪寇!”众人齐声大笑,那笑声裂刺长空,鸟骇山惊。
    不及耽搁,当日命一喽啰去泰安州报知李长癸,范桐引等人后。一众便扮作远路的药材贩子,找了辆推车来行路。一行人有推车的,有挑夫,有伙计、掌柜,有算账先生。出了城,避官道而走小路径往齐州府去。
    一路上晨时早行,晚间隐迹。进城住店,都未曾引人生疑。这日来到齐州城里,找茶馆歇了。一众同座一桌,茶小二来招呼道:“众客官打哪儿来?点甚吃的?”阮平要了清淡茶点饭食,与众人下肚。日近晌午,茶馆里人群熙熙攘攘起来,忽听饮茶侃谈间,隐隐有声说道:“听说了么?公文到了咱州府衙门地界了!”有个道:“什么事儿啊?”那个回:“还是那事儿呗儿。”先前道:“还是贡送被劫那事?”那个说:“是啊,这不要加紧盘查嘛。我一弟兄昨个儿也调到城门口儿去啦。”那个回:“咳!能查出什么来?东查西查,还不是来往的客商?这还让不让人做买卖了?”那个又道:“没办法,都是混口饭吃,上面叫查他们就查,也都是走个样子,没准儿人家早上个什么山,入个什么林了。查谁去啊?”那个又回:“这年头儿,不肃静!我小声跟您说哈,以后啊别做买卖了,多置办点儿地。这乱啊,在后头呢。”又凑过去个道:“嗯?这又怎么个儿说法?奥,人家又没劫咱,这买卖咱还不干了?”那个回:“我说老陈,你糊涂!这帮人能劫官家的,他就能劫你的。”
    燕生一众坐在那儿,句句听在耳里。阮平轻泯一口茶,送给燕生一个眼神。燕生知会,扭头凑到后面的桌上,佯作有料道:“嘿,我听说呀,那劫贡送的个个身手不凡,不似等闲之辈,俺这种小本买卖人,人家还当真瞧不上勒!”“哎,老兄,你此言差矣!”说话人是个老者,穿一身破长衫,满面的皱纹,眼神略现出一丝呆滞。他瞧了瞧燕生,稍作捻须又道:“老兄,您知道为什么这案子官家追的这样紧?”燕生笑道:“那自然是金人不乐意了,要向咱大宋讨个说法儿。咱官家也着急,丢了东西,哪有不找的?”那老头儿道:“非也,金人若是生了气,他干嘛还了咱们燕山府界?他们实则是乐开了花!”另一人道:“这到底是还了燕山府,高兴的该是咱们啊!” 那老头儿白他一眼,道:“高兴个屁!说是还咱们,却还要年年支付他租税。”另一人道:“这是什么道理,这燕山府本来就是咱们大宋地界,先前辽人占着,现下辽人怂了,自当归还咱们,哪有自己租自己地界的道理?”那老头儿叹道:“谁说不是呢!听说不只要支付金人租税,还要年年给岁币,因着这燕山府是人家帮咱从辽人手里打下来的,所以金人要点儿犒劳银子花!”另一人道:“哎…这买卖…”把声音压的极低说道:“…咱这道君皇帝可做的不太高明…”说罢,四下里瞅了瞅。似乎是怕自己失言给人听了去。又紧忙岔开道:“老董,你说!你说这官家为什么追查得这么紧?”
    老董听言不禁嗟叹,他满脸恨铁不成钢瞧着那人,慢敲桌子说道:“你想啊,这么给金人的多银子官家从哪里来?他能不急?还不是在下面抠索?这群人胆大包天呵!偏偏这时候做下了,这是捅了薄天了,不下令严查,捉拿贼凶。奥,再让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效法去?似这般,非但燕山府回不来,官家的江山都难保…”另一人道:“那也得拿得了人家啊?这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老董道:“您先甭管拿不拿得了…”
    老董说了半拉,旁边桌上一个打着赤脚歇息的年轻人,脚旁放着一担柴,显然是个樵夫,生的浓眉大眼,面庞黝黑。这时也凑过来说道:“我看哪,劫的好!也都是些民脂民膏,没什么了不起。哼,效法才好哩!”老董看着他冷笑道:“呦,仇小子,怎么着,你也想效法那些人做江洋大盗啊?看不出你小子也有一颗贼心啊哈?”那姓仇的满脸涨地发红,怒眉道:“又有怎地,没有又怎地?”老董又忽地冷了脸说道:“我可告诉你,效法他们的人可不止抢民脂民膏,他连咱良善百姓也抢!贼寇峰起,那就天下大乱了!”那姓仇的樵夫说道:“那是你,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可抢的。再说,我看哪,乱点儿也好,这已经够乱的了!”老董变了严厉脸色,说道:“仇小子,你说这话可就真该剜口割舌了!”这姓仇的樵夫,横眉倒竖,重重哼了一声,提起地上那担柴抗在肩上,迤逦着出门走了。另有一人说道:“老董,你惹他干嘛呀,谁不知这小子是有名儿的愣货。自幼死了爹妈,是个少教养的,这种人你少去惹他,小心咬你一口。”老董也怪哼一声,道:“真他娘的不是东西!”燕生问道:“这后生,他叫什么?”那一人道:“谁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只知道叫个山子。”燕生低语道:“仇山。”忽听阮平喊道:“老李,这里!”
    燕生抬头,见门外走进来三个头戴斗笠的,其中一人看相貌隐隐是李长癸,后头两个,摘了笠帽,却是范桐引和蒯大 人大喜,朝这边桌上走来,找了条凳坐了。阮平道:“老李哥,真是巧了,你们来得怎么这么快?”李长癸道:“前几日,接到你的音讯,就匆匆赶来了。”阮平隐声道:“做得瓷实么?”李长癸小声道:“梅花分瓣儿,各地飘香。”阮平点头,又叫小二端来茶饭与三人吃了。稍作歇息,阮平道:“上路吧!”众人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结账的结账。那老董瞧着那几位一溜烟儿走了。轻问旁人:“老陈,这几位什么来头?”老陈道:“您真当我是神算,啥都瞧得出来?不过瞧模样,兴许是远路的客商。药材贩子吧?”老董捻须摇头道:“这年头儿,倒腾买卖,难喽!”
    阮平一众出得门来,直出城去。来到城门前,燕生瞧见那姓仇的年轻樵夫,蹲在巷口前,正懒散叫卖着一担柴。燕生打马过去,到他身前笑道:“仇山这名字不错,但听着总少点儿东西。”仇山冷地瞧他一眼,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燕生续说道:“仇青山,如何?”仇山愣作一下,道:“你想干什么?”燕生笑道:“日后若有甚难处,就到太行山来!”说罢打马上前去了,仇山望着燕生的背影跟上了一众背影,满眼背影叠叠,不禁怔在那里。
    阮平一众,虽出得城来,也免不了一番盘查。却是有惊无险,当下合计了,不便再入城去,只得走荒辟小径,宿山村野店,方是万全之策。
    脚下风尘仆仆,见行人中你来我往,全不知在忙碌些什么。红尘漫漫,或为生计,或为前途,所谓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不一日,过得孟州地,来到泽州界。早望见,太行八陉,险恶累累,曹孟德当年作诗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一行人推车挑担,马蹄抖擞,便如浮于沧海、帆在长江,当真险恶惊心。”路不能载车,便弃了车子,撂了担子,牵马走至太行陉上。
    羊肠坂道,曲曲折折,两面危崖高耸,沟壑深涧,路面顽石丛生。燕生擦了擦汗,抬头望一眼,见白云孤飞,烈日当空,真不知这脚下崎岖,何时方才走尽。随曲折到低洼山涧处时,遇一砍柴老樵,老樵望见来人,怔了怔神。远远地恭敬拜道:“小老儿进山拾些堪用木柴,各位首领切莫见怪。”阮平马上道:“老人家,这碗子城,何时将到?”老樵一愣,说道:“你们莫不是山上的头领?”朱清福道:“怎着不是?我们正要上山做头领哩!”燕生说道:“敢问老人家,山上大头领姓谁名谁?”老樵叹口气,沮丧道:“他叫金锡佛!你们既是上山做头领的,就上去吧,只再走三五里便可望见碗子城了!”老樵欲要走,燕生奇问道:“这金锡佛是他别号吗?”老樵回头,点点头道:“嗯,他本名叫周叔成。”燕生道:“为何又叫作金锡佛了?难不成是个出家人么?”燕生看老头瞧他一眼,说道:“金锡佛,渡人也渡己啊…”说罢,便一深一浅,迈下山去。
    众人仍就上山来,走了五里崎岖山路,才隐隐望到一座城寨嵌在最高峰处。寨前有三道关闸,横在斜道上,都是以木栅为城。关上设有擂木炮石、硬弩强弓,两侧丛林密处,隐有苦竹枪层层攒着。燕生叹道:“峻峰奇岭,险关奇隘。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怪我岳兄弟打它不下。就一万兵至此,也当无可奈何挠头矣!”
    正要走时,忽听两侧翎羽嗖响,前方放爆竹一般霹雳落地,好似下了一阵箭雨。不知谁人在两侧密林中放了冷箭。箭至脚前一丈,刺猬皮也似铺成一线箭关。阮平的马惊吼一声,蹄子退下去几步。阮平勒定马,未及稳神,眼看林中忽又奔出一丛人来,个个藤甲护身,背带弓弩,手持竹枪。两个小头领在前方喝问:“什么鸟人闯上山来?不知这里是阎王殿,鬼门关?”阮平下得马来,说道:“麻烦二位通报大头领,我等风木堂弟兄,诚来靠窑!”两头领商议了,说道:“既如此,须有一人跟俺上山去说明!”阮平回望身后弟兄,正要开口。见李长癸慢腾腾说道:“就让我老头子去吧,我说话慢,讲得明白。”阮平道:“这…老李哥,我不放心!”李长癸摆摆手道:“没甚么难处,就更险时也曾遇来!”朱清福从行囊里取了一袋金子与把李长癸,阮平道:“老李哥,你告诉他们,这是一点儿见面的礼节,若从我们上山时,另有豪礼相赠!”李长癸收了金子,跟随两个头领一步一步捱上山去,不多时便消失在莽苍的丛影之中。
    日渐西下,一刻钟时不见李长癸回转来。一众都十分焦躁,望着那千回百转的山路直入云端,幡然不见人影晃动,阮平心生忐忑。他在马上取了些水饮了,又把水囊扔与众人。忽听一声哨响,远远奔来一骑,那人立住了马,坡上高叫道:“阮老弟,你犯下了滔天的罪过,这世上怕是难容喽!”这声音顷刻在山谷间回荡,阮平听了一怔,他听这声音很是耳熟,那人又打马奔下山腰来,阮平瞧那人面容越来越清晰,直到他已到眼前了,阮平大惊,呼道:“乔二?”马上人笑道:“是二爷我!”燕生瞧那人面目凶顽,面上乱髯丛生,额头上生着一颗大黑痣。真就是土匪强盗模样。燕生身后轻声道:“阮大哥,你识得他?”阮平道:“这人是我过去的一个旧相识,叫乔继佐,他曾投奔于我,但我知他品行不端,好杀无辜,因此谢绝了他,他便赌气走了。”燕生点头道:“原来恁地。”那人马上说道:“阮老弟,多年不见了,你风采依旧呵!”阮平强笑道:“乔二哥,你也是恶习不改,当年你好奸淫妇女,滥杀无辜,我因此不让你入我门下。没曾想你竟到这里落草做了强盗。哎嘿…天道循环,如今我却要来投奔你了!你便是金锡佛么?”乔继佐哈哈大笑,说道:“我可没你那般小心眼儿,你来了,我很高兴!金锡佛周叔成是我们大头领!怎么着,爷们儿为你引见引见?”阮平看他一眼,忽道:“老李哥呢?你是不是已将他杀了?”话语间顿生急迫之情。
    二十、碗子城头风云乱
    乔继佐皱眉道:“哪能啊?你把俺老乔想成啥人勒?咱也不至阴毒如此吧?那老头儿正在山上吃茶呢,你若不信就跟我上山,此番若不是我向大头领进言,你等就得吃刀剑对付,就该一屁股滚下山去了!”忽又笑嘻嘻说道:“老阮,你该怎样谢我啊?”
    阮平听了半信半疑,说道:“果真如此的话,阮某就多谢了!”说着向他打个敬喏。
    乔继佐大声道:“请!”前面一阵喽啰兵均让开一条山道来,众人随乔继佐一步一节上得山去。走至半道,忽又有一骑山路上奔掣下来,那人到得众人前下了马。乔继佐打个招呼,说道:“老单!你来了!”转头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山上的三头领,老单,唤作单信!”燕生瞧那人生就一张驴长脸,两撇八字胡贴在唇上,眼如绿豆,额阔眉稀,阴沉着长脸把白眼来翻。燕生心道:“这位老兄生得可当真不俊,这副尊容的,我却是少见。”
    阮平带众人打喏见礼,单信扫了众人一眼,不甚开颜,勉强也回个喏。乔继佐说道:“我说老单,平时你耷拉着个臭脸,我就瞧不惯,今儿山上来了客人。你就不能给老子开心点儿?”单信重重哼了一声。乔继佐拉起脸,不耐烦道:“起开,起开!”一把推开了单信,领众人上山去。单信怏怏不乐,自去牵马,吴轻候回身望他一眼,留意于心。
    一众随乔继佐绕了几绕,经过三重雄壮关闸,山路渐阔,抬眼正望见一个旧城敦,那便是碗子城门了。这碗子城实为唐时军将驻守的兵寨,后来荒废,便时有绿林中人占为山寨,绿林中人你来我往,火并之事时常有之。这碗子城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豪强曾占它为王,据守一方了。
    众人穿过城敦,望见四周尽成平地,一座大寨耸立在那里。有十几座副寨靠着那主寨,城寨由木栅围起,四个角上有烽火台,寨外设有庙宇雁台。众人见这险峰之上竟有如此平坦处,真如天生一个陶碗支在这里,不禁啧啧称奇。
    众人来到主寨前,守寨的喽啰见来了头领,便开了寨门。众人进得寨去,望见寨内有耳房数座,正中央有一座大宅院,远远地便见两个人迎出院来,众人看清楚其中一人正是李长癸,阮平方才安心。另一人大踏布迎过来,那人身形十分魁梧,腰胯须有十围,近了才看出是个光头,并无发髻,面上也无有须髯。燕生仔细瞧他时,望见他竟生得没有眉毛,一张脸此时虽堆出笑来,却瞧不出他的喜色,便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此时一抹斜阳映在他光秃的脸上,真就如渡了层金锡,瞧着那张脸越发的近了,燕生想到那个名号金锡佛,不由心中一颤。
    那人上前抱拳说道:“众好汉上得山来。真令鄙寨蓬荜生辉!乔继佐道:“这便是我们大头领!”阮平抱拳回礼,道:“走投无路之人,幸得大头领收留,不胜感恩!愿做小卒,听从使用!”那人摆手道:“哪里哪里,诸位事迹我周叔成也曾耳闻,却不知是天下哪路英豪做的,不想今日才见分明,好!周某实在佩服!快请入厅!”周叔成挽着阮平手入得寨厅去,招呼众人分外亲热。
    燕生跟随进得厅来,见里面甚为宽阔,有八根极为粗壮的古木作撑柱。顶上有大块儿光明倾泻而下,便如瀑布从上面泄下来一般,把原本昏暗的大厅映得甚为亮堂。大厅的深处正壁上,绘着幅一丈长的巨像,彩漆已然有斑驳脱落之处,约莫瞧得出是一幅“关公擒将图”,图上关公内着盔甲,外披绿袍,抱膝盘坐岩石之上,面若重枣,髯长二尺,凤眼微开,正瞧视着跪于地上的败将庞德。边上正书壮缪侯君忠义千秋,几道大字。气势雄伟,震慑全厅,使人有肃穆之感。燕生沿图把头仰去,正望见一副匾额,正书“开山寨”三个黑漆大字,虽不成体,却也银钩铁划,直抒胸怀,刀斧凿成一般,隐有杀气浮腾。环视周围,厅下设有交椅数坐。
    周叔成先请众人胡乱坐了交椅歇息,再命后寨杀猪宰羊,破窖取酒,大摆筵席来款待众人。席上饮酒间,阮平将怎地劫了官家细物,从头至尾,一一叙说了。周叔成听了拍掌称赞道:“真乃是天神下界,众英雄胆智非凡,日后咱们山寨必定笑傲山林矣!”说罢把酒来劝一遭,众人大喜饮了。吴轻候注意到单信在一旁闷闷不乐,似乎有意遭受了冷落。周叔成自饮一番,乘着酒醉,双眼眯成了弯月,堆笑问阮平道:“阮老弟,你那取来的金银珠宝却在何处?该不是上山前都已花费的完了?”阮平也有些醉意,便也说道:“周兄,我那些细软几辈子也吃用不尽!此时正存于我事先备下的埋藏之地,共有六处,散落在各州地,我有藏图在身,你要时我便取来给你!”众人大笑,吴轻候见阮平醉了,起身挡话笑道:“阮大哥酒后醉话,全然夸富了,哪里曾有这一节。”席至晚间才散,那时众人都已醉了,乔继佐将周叔成扶回房时,周叔成含糊让单信把一众送到偏寨耳房歇了。单信走时,吴轻候见礼道谢。单信灯下瞧着他道:“吴先生,我早年曾听闻一首诗,近日想起来,却偏偏不记得后两句了,不知先生曾闻言否?”吴轻候请他试言之,单信望着窗外的一弯眉月,吟道:“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吴轻候接道:“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单信一拍大腿道:“正是!多谢先生解我思虑,在下告辞!”说罢,推门而出。吴轻候不解,正要发问,只见单信的身影却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举目而望,其时满天星辰,山上的月亮好也似比平时大了许多。他轻闭上门,回身见兄弟们各自醉倒在床上,心中悄然琢磨起单信那几句诗来,不禁陷入沉思。
    次日早,燕生在酒醉中醒来。昨晚喝得大醉,他竟不知怎地回来的了。此时朦胧地望向门外,外面一个身影貌似吴轻候。便望那身影含糊道:“吴先生,我…几时回来的?”门外冷冷道:“晚间。”燕生伸个懒腰,从床上跳起来,见身旁众弟兄都已起了,便走到院里,吴轻候正征征地望着山下,燕生醒了把脸问道:“大哥他们呢?”吴轻候道:“早间被金锡佛请去吃早茶了。见你睡得死,便没叫你。”燕生抹脸道:“先生也没去?”吴轻候从山下的视野中收了回来,瞧向燕生说道:“燕兄弟,我瞧咱们此番上山只怕是凶多吉少。”燕生动问:“先生何出此言。”吴轻候便将昨夜单信问诗之事说了,又闻单信举动有异,必有深意。燕生闻说那四句诗,自也轻吟一便,问道:“这诗说的便是教人不可贪恋功名,又有何深意?”吴轻候道:“不可贪恋功名旨在功成身退,单信此时吟之,便是让咱们及早下山去!”燕生道:“这是为何?”吴轻候道:“定有难言之隐,他不好说明,只是提醒我们。”燕生道:“此事阮大哥知晓么?”
    吴轻候摇头道:“我怕打草惊蛇,便未及告知。”又笑道:“我看他们别有所图,也怕惊动咱们,所图到手前,则未必肯伤我们。”正自说间,院外山路上熙熙攘攘一行人转进院里来。正是阮平,朱清福,李长癸等几人。朱清福进院便大叫道:“我说他怎么迟迟不提排座次,却单单念想着俺们那些行货哩!小人之极!”说罢,伸出肥腿把院里一把椅子踹得粉碎。阮平也闷闷不平,说道:“想不到这偌大的一山之主竟是这样小气之人。”吴轻候道:“咱们的货物此时去取凶险异常,须得日后平息之后慢慢运上山来。大哥告与他了么?”阮平怒眼圆睁,道:“怎地没说?他听了便面上不悦,嘴上不说,咱也能瞧得出,嘿!真是扫兴!”燕生气愤道:“如此心窄之主,安能长久?”吴轻候不发一言,捻须而望向山下。
    此这般两日无事,阮平渐觉周叔成对他一众愈发冷落了,不闻不唤,仍也不提排寨中座次之事,只是教人送酒肉招待。这日晌午,燕生正与众人于院中葡萄架下喝酒。忽有喽啰来院子里报:“大头领请诸位英雄,到大寨商议坐次大事。。”吴轻候答复道:“请大头领稍坐,我等速去。”打发喽啰走后,吴轻候对众人笑道:“该他下本了。”阮平道:“贤弟莫要暗自揣度,周头领请我等商议座次,安能有假?”吴轻候道:“大哥不精细也。”便摆了个手势请阮平上前探看。吴轻候虚指山峦,说道:“这山下的关卡已添了岗哨,增了喽啰兵看守。就在咱住的寨上也隐着许多暗哨闪动。”阮平把眼望下山去,在那半山腰上有几个山寨里的樵夫正于那里砍柴,不时的往这里暗自探望。远远望去,山下关卡也果然比来时调了多倍喽啰看守。阮平叹道:“他这是何意?”吴轻候道:“前几日,酒宴散时,单信曾借送我等归寨之际以隐诗告之。”阮平问是何诗,吴轻候将那日单信所吟诗句又复说明。阮平不解,吴轻候道:“我已打破盘中之迷,单信是教我等下山去,周叔成必生谋害之心,只是单信不好明说,遂以隐诗告知。”阮平道:“感单信兄恩德,先生何不早早告知与我?”吴轻候道:“山中多有他们眼线,恐打草惊蛇。”阮平道:“先生之意,今日该当如何?”吴轻候笑道:“若从了单信,我等早早下山如何?”阮平道:“再下山去,何处可安身。哎…在山上时又恐遭人毒手。为之奈何?”吴轻候笑道:“周叔成必也不放咱们,今日若周叔成早封座次,单信必加阻挠,但却为的是相救我等。不如……”在阮平耳边轻语一番。阮平神色大异,正欲断言推塞。吴轻候抢先正色道:“大哥,当今之际,唯有如此了!咱们别无退路!”阮平怔了片刻,默然道:“与兄弟们商议一下吧!”
    良久,院外又有喽啰来催,阮平遂与众人去往大寨。走至半道山路时,前面忽有一人急匆匆打马而来,众人视之,见来人正是单信,阮平郑重打喏。单信走至跟前对吴轻候道:“前日那诗,先生可懂了?”吴轻候捻须点头。阮平说道:“单兄厚意,我等俱已明晓。”单信道:“既如此,今日我可尽力助你等脱身,你们可接我话头,推故下山去。不要受那座次。若不成时,再另当筹划。”阮平正色道:“兄台大恩,我等难报!”单信听了,上马先行疾驰而去。
    众人来到大寨之前,见周叔成早于那里等候,他身后立有一人,正是乔继佐。二人见了众人都迎上来,周叔成首先说道:“近日寨中事务繁忙,怠慢了众位,莫怪。”遂牵阮平手迎入大寨去。燕生随众人进寨前,见单信也在后头跟来。原来寨内早安排下了酒食。周叔成请众人落坐豪饮,酒至半晌。周叔成忽对阮平笑道:“阮老弟,俺老周请你坐开山寨第四把交椅,你看如何?”阮平怔了一下,漫眼看向单信,见单信只使个眼神过来。阮平抱拳道:“小子上山,并无建树,谨从周大哥吩咐,愿生死报效!”周叔成大喜,扶请阮平坐了第四正位。周叔成看向朱清福,说道:“那朱兄弟坐第五位可好?”朱清福也大声道:“好!俺老朱依你!”也自落了坐。单信怔在坐上,不明其意。见周叔成转身又对吴轻候道:“那吴先生坐第六位。怎样?”吴轻候并无异议。周叔成依次看向李长癸,燕生与范桐引说道:“李老哥、燕兄弟与范老弟依次排坐七、八、九位。”燕生三人抱拳示谢。顾大海,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四人相互深望一眼,见周叔成对他们说道:“这四位兄弟常伴左右,可按年岁排列。”四人均无说辞,不在话下,刚要去落坐。忽听声重响,只见单信把身前一张桌子踹翻在地,大声说道:“大哥!你糊涂了,这几人皆是罪孽深重之人,正恐引及祸患,山上怎能留得?”
    周叔成忽地一双怒眼看向座下单信,大声喝道:“你说什么?”单信起身道:“大哥用心良苦,想我十年积劳,才坐得此位。这几个刚刚上山,屁股还未坐热,大哥就封爵拜位了,拿我们老弟兄放在何处?”此言一发,众人噤若寒蝉,当场真是如掉进了冰窟般冷静。周叔成忽然冷笑一声,道:“老三!你好无情啊,这几位弟兄拼死来投,你心中却无点儿情义所在,我真是看错你了,倘若他日我犯了罪孽,你也要赶我下山吗?”这话说的很平静,在空阔的寨厅里回荡过来,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吴轻候起身道:“不想是我等犯了忌讳,哎,大头领,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我们还是…”
    吴轻候话犹未了,阮平重地一声拜倒在地,接着声泪俱下,哭道:“周大哥,我兄弟几人诚心靠窑,实无退路了。”
    众人俱是一惊。单信怔在当场,张口呆落于坐上。
    周叔成忙把阮平扶起,说道:“兄弟放心。”
    又对众人说道:“众位兄弟,且安坐便是,休要挂在心上。”吴轻候说道:“大头领,不是我等挂心,只是山上实在难容我们,单兄弟他几次阻挠暗示,哎!不说了…”
    周叔成转眼视向单信,眼中似乎愠起一丝冷光,摇了摇头,脸上闪过失望,咂口说道:“似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于我弟兄身边,还真教人胆战心惊。”背后取出一把尖刀来,慢慢指向了单信。乔继佐见状不妙,慌来前说道:“大哥,老单罪不至死啊!”阮平向前哭拜道:“周大哥,你住手。你这是陷我等不义了!阮平哪里再有面目立于山上?罢了,周大哥,我下山罢,咱们兄弟有缘,还有相见之时。”
    燕生见状心中一个念头:“大哥今日怎地这般脓包?”
    却见单信大声喝道:“阮平,你首鼠两端,小人至…”未等他说完,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圆睁的双目紧紧看向那把尖刀直没进自己的胸口,他缓缓看向眼前之人,送出一口微薄气力,笑道:“金锡佛…”突然,金锡佛周叔成拔出尖刀来。单信血贱当场,翻身倒下。众人俱惊得呆了,周叔成转身笑道:“众兄弟,全且安心。”指着地上单信尸体道:“这等无义之人,山上便容他不得,此后你我兄弟当以义气为重!”遂教人把单信拖至后山葬了,山寨中上下听说了,无不震惊。
    周叔成安抚众人回寨歇息,乔继佐把阮平一众送出门去,并教喽啰送众人回寨,目送之后,乔继佐回寨中见周叔成道:“老单罪不至死,何故杀他?”周叔成淡淡道:“你不见他生了二心?竟私通阮平他们,以后必是后患。不能留了!”乔继佐欲争辩,周叔成摆手打断道:“老单的事,不要提了!”乔继佐无奈叹口气,说道:“下一步怎么办?”周叔成道:“好在阮平还在咱们手里,只恨没赚到他手里那些货,慢慢来吧!”乔继佐道:“不如…找机会迷了他们,让城里来取人,让他们去办?”周叔成白了他一眼,说道:“送到城里去,那还有咱们的份儿么?最好是货归咱们,人给他送去,那时城里还给封赏。这叫一箭双雕。”乔继佐道:“要是阮平再执意托辞呢?”周叔成轻哼一声,道:“看看再说吧,果真是那样,就送他伏法!”转身又对一个贴身喽啰说道:“继续探听虚实!”喽啰躬身领命。乔继佐历来狠戾的一张脸上此时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深夜,明朗月色下一个黑影沿山路悄然摸到阮平院子中,黑影蹑手蹑脚,却也身手利索,甚为熟练地把身子贴到窗户下,倚着墙边儿,瞧着天边残月,屏气凝神听屋子里的动静。他以为这回仍像前几次一样在等待之中或多或少能听得几句里面人说话,可窝在那里等了许久还没觉察里面人动静,心道:“今儿个怎地睡得这般早了?”像想抬头小心看视,蓦地感到脸上一阵冰凉,手一摸,是个锋利之物,铮铮地砺手。月光下看时,顿时半瓣儿心停了片刻。只见一柄炫光的长刀正悬在自己脸前。慢慢向上看,一个人影早探出了窗户,忽觉下身温热,裤裆里湿了一洼,下身软在那里。想叫却失了声,眼看那人影一只手伸下来,把他如提小鸡般提起,脑子一恍,不知怎地就坐在了屋子里的地上。
    他咪开眼来一看,见五六个人影立于屋内,瞧不清面目。急忙跪倒,颤声道:“老爷饶命!”不知是谁点了灯明,屋子里亮时,才看清眼前一个拿刀的,正是白天见过的燕生。身后立着的是阮平、吴轻候一众。阮平说道:“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燕生把手里的刀贴在了他脸上。那喽啰便磕头如捣蒜,直叫道:“老爷,小的要活。”
    阮平坐下身去道:“大头领可是有传唤么?为何鬼祟于窗下?”
    那喽啰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燕生将那把刀贴他脸上磨了磨,道:“金锡佛让你来探听俺们,是不是?”
    那喽啰跪在地上,吓得话也说不利索,勉强点了点头。燕生冷道:“说,他有何目的?”
    喽啰仍不开口,燕生转一下刀,用刀背轻轻在耳朵上滑下,道:“不说?今儿正好拿你祭刀了。”
    那喽啰一颗心提到了九霄云外,忙道:“我说我说!”便面条一般瘫在了地上,说道:“大头领与泽州府段承义段大人是故交。他要把各位爷交给他。”众人一听不禁起了一阵冷汗。
    燕生自语道:“官匪一家,如今这世道便是墨染直裰,洗刷不清了…”
    吴轻候向前轻问道:“为何却不早动手?”
    喽啰蔫蔫地道:“大头领贪恋你们的宝贝…”
    阮平长叹一声,喝道:“好了!别说了!”那喽啰吓得紧闭了嘴。
    吴轻候走过去轻轻把他扶坐到一张椅子上,笑道:“你别怕,不杀你。”喽啰一愣,呆呆瞧着他。
    吴轻候于袖袍里摸出了两锭金子,交与他手上,他仍痴痴望着,不明其意。吴轻候笑道:“你仍然回去,对大头领报说窗下所听,你听到我们说‘我等的宝贝岂能白送给他,周叔成是痴心妄想。’此一句话。可听得明白?”
    那喽啰猛地点头道:“小的明白。”吴轻候续道:“还有一事,需得你办。”喽啰道:“任凭爷差遣。”
    吴轻候道:“你回去之后,对山中弟兄们撩拨话语。就说‘大头领杀了单头领,真个不义,是为江湖中不耻行径。’把这话尽力散播下去。可明了?”
    喽啰说道:“明了。不瞒爷说,那日听闻大头领杀了单头领,我也吃了一惊,全然想不到大头领会如此无情。小的在这山上许久,也没混个出身,愿投好汉麾下,为各位爷牵马执蹬。”
    燕生在一旁冷道:“这话别说太早,不然我等就是死时,也要拉你下去!”
    那喽啰道:“小的不敢,小的早盼着山寨易主了,愿助一臂之力!”
    阮平起身道:“好,若谋得当,他日必重用于你。”
    吴轻候轻轻拉开门道:“走吧,你该回去了。”
    那喽啰紧道声:“是。”便踉跄往出门去。阮平忽地在后面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喽啰道:“小的薛六儿。”阮平点头。摆手示意他离去。薛六儿紧步走进夜色中,慢慢消失了。
    燕生说道:“这人靠得住?回身便卖了咱们。吴轻候捻须笑道:“我看不会。”
    那薛六走在山路上,瞧了瞧来时的月亮。摸了摸怀里的金子,心中寻思:“大头领又何曾赏过这沉甸甸的来?”回身望一眼,悄悄摸回寨去。
    皎洁的月光照着这山颠之上的城寨。天上那弯月色曾见证过多少兴衰。不变的仍是它,它似乎是永恒的,曾照古人事,也照将来人。
    月慢慢被朝阳替代,东方一轮红日刺破云霄,散出万道金光泄下云埃,它以势不可挡的气魄在昭示着历史在滚滚前行。
    风卷走残云,这日晌午时分。燕生看到山路中又有喽啰来。走至院中打喏道:“大头领思念众头领,叫去寨中相聚。”阮平于屋里走出,笑道:“昨日酒席不尽欢,我也正想与大头领续谈江湖事。你可先行,就到。”喽啰得令,便转身走了。
    阮平招集众人道:“他欲行不仁,莫怪我等不义了。”吩咐众人随身带了短刃,隐于怀中。只教燕生一人带了那把戒刀。
    阮平锁了门,带领弟兄来到周叔成寨中。乔继佐迎上来打喏,瞥目瞧见燕生带着把刀,便笑问道:“燕兄弟喝酒还带刀?”
    燕生也笑道:“乔兄不知,我这把刀不是凡刀,乃是一位名刹禅师所赠,他叮嘱我此刀不能蕴藏太久,否则必然生锈,今日心情大好,带它出来见见生面。”
    乔继佐道:“哦?可否借刀一观?”
    燕生把刀递与他,乔继佐接过刀来,出鞘一视。见刀上眩光流转,失口惊道:“好刀!”看毕,扔还给燕生说道:“兄弟这刀,利可斩猛虎,可我观之觉杀戾颇重,常带于身上恐为不祥。兄弟当小心为用。”
    燕生笑道:“乔兄勿虑,这刀历来出鞘不易,只斩狼子野心之徒。”
    乔继佐道:“如此最好。”遂请众人落座。周叔成寒暄道:“昨日坏了雅兴,诸位不要见怪,今日特再设宴,咱们再叙兄弟情义。”就教人搬来几坛好酒,摆于各自桌前。周叔成坐于主位先倒一碗,走下阶来,至阮平身前道:“贤弟。为兄敬你一碗,喝过这碗酒咱们就是金兰兄弟了。”阮平站起身来,倒了一碗酒,他暼了眼碗中酒色,望一眼身前的金锡佛。众人紧紧都瞧向这边,燕生心道:“这酒有名堂,我观大哥脸色行事,倘若有异,我一刀抢上去结果了他!”
    阮平忽然笑道:“兄长,我闻历来金兰结义,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你我弟兄不分彼此,今日不妨作个证见,我饮下你手中酒,你饮下愚弟的酒。弟兄齐心,合力断金,日后我为兄长冲锋陷阵,便再无后顾之忧矣!”
    燕生憋笑道:“亏得大哥能想出此等妙语。且看他如何应对。”
    金锡佛一怔,当时变了脸色,心中无词。只迟疑不决。
    朱清福一旁大声道:“大头领,喝了罢!我等也愿意如此!”
    顾大海四人也一同起哄道:“大头领,喝罢!咱们兄弟齐心,合力断金!”
    周叔成心中愈发愤懑,把碗顿在桌上,扭脸说道:“莫不是存心戏耍于我?”
    阮平冷笑道:“大哥说对了,今日正是特地有心来戏耍!”
    此言一出,忽地一声惊心响,燕生一脚把桌子踢翻在地。坐位上早抽出那把刀来,明晃晃砍将过去。真如风驰电掣,周叔成未及反应,只一刀劈中头颅,分做了两半,血崩贱于酒碗中,血未凉,碗中几丝热气升腾。
    众人虽心中有底,见这局势变化太快,也不禁失色。吴轻候轻唤一声:“还等什么。”就把酒碗摔在地下。顾大海,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纷纷亮出断刃,直指乔继佐,乔继佐怔在当场,知道今天必抗拒不过,却仍在腰间摸出一把尖刀来。
    守寨喽啰听见崩碎声,遂知有变,一齐涌进来,猛地见大头领倒于血泊里,脑袋已然裂作两半儿,都吓得失了神。
    朱清福上前大喝道:“谁敢上前?上前者死!”
    喽啰中一个转身大乎道:“兄弟们,金锡佛无义。江湖上早已无立足之处,他今日不死,日后也必死于刀下。咱们还是早投明主。”说话人正是薛六,薛六话出,近寨的喽啰大半都把手中兵刃扔在地上,跪拜新主,有的仍在犹疑。
    阮平走上阶去对乔继佐道:“乔兄,还不就伏么?今天这酒还没喝完呢。”
    乔继佐大笑道:“阮平,你想我屈身于你?你当日逐我出门时,我便发誓迟早有一天你会在我之下。没能亲眼看你做了阶下囚,这心里还真有点儿不畅快。”
    阮平叹道:“也罢,今日不受伏,你就下山去吧!我这里也容不得你。”
    乔继佐大笑不止,忽道:“你当我是叫花子?任人撵赶么?嘿嘿,咱姓乔的还没这么不知廉耻。今天你坐山寨,却未必能坐得稳当!”又转身大喝道:“马七在哪里!?”那守寨喽啰中,忽有一人怔住了,他本想随前面人弃了兵刃,归降新主。这一声呼叫,却让他改了心思。
    乔继佐续道:“马七!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若念我旧恩,就按我说的去做!”
    那喽啰群里一人,登时转身出寨去。吴轻候一惊,叫道:“别让那人跑了!他必是去州府报信!”
    燕生听闻,猛地追出寨去,见那人身影往后山跑了,紧追几步。那人甚熟山路,转了几转,便不见了影子。燕生山上探视一遭,忽见后山崖下有一骑奔下去,叫声:“不好!”便去偏寨马棚里夺一马下山,远地望去,见那骑已到关下。他心感不妙,猛抽几鞭,沿一岐路奔下。
    这后山虽不似前山迷绕,但更为险峻,险峰奇嶂比目皆是,稍不留神便跌入万丈悬崖中,因此并不设重关把守,只一座弱关横在山下,每日三五个人换岗守哨。
    燕生心中焦急,拍马走了几步,便没了山路,往前看去竟是个断崖。那马惊得蹄乱气慌,踩碎石不牢,险些撂倒。燕生从马上跳下,往山下关隘望去,见一骑马已奔出关去,消失在群山云雾中了。心中寻思:“那马七必是谙熟一条山路。才转瞬山下。寨中突变,消息还未传至山下,因此被又他骗出山去。穷追已无益,还是及早回报阮大哥,教他重整山寨,再图兴旺才是。”便把马拽到坦途上,上马回山寨去。
    二十一、寻欢八极乐在何?
    燕生折回山路上,径往寨中来。喽啰见了都躬身呼作燕头领,燕生微微点头,深感风云变幻,炎凉转瞬。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焉,彼一时也。兴亡事谁人又看得通透?他回望一眼那些小声交耳的喽啰,迈步走到寨厅里去。
    朱清福见了高声唤他道:“兄弟,此一着你立下了汗马功劳。这第二把交椅,舍你其谁了!” 朱清福满面欢颜,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燕生向前笑道:“朱二哥,我也只是伺机而动。莫再说什么功劳。”阮平与吴轻候走上前来,燕生向他们回报马七已混出山去,他苦追不迭,终没赶上。吴轻候思索道:“后山凶险,多荆林密布,他走不了多远。”又令山下关隘派出人去严密追寻。
    燕生望那幅关公擒将图前的台阶下,横躺着一具死尸,瞧容貌乃是乔继佐。燕生问询众人,阮平叹口气摇头道:“非是同道,不与为谋。” 朱清福一旁说道:“ 他抹了脖子倒省心!”
    阮平笑道:“如今咱们得了山寨,实当痛饮一番!”
    顾大海道:“阮大哥,今日大喜,你快坐了正坐,受兄弟们一拜!” 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三人也纷纷附和。
    阮平却道:“兄弟们,今日山寨初定,我冒然就坐,未免仓促不妥,也恐有弑位之嫌。还是过些时日,仔细商定了再说罢。” 吴轻候微微一笑,说道:“大哥可是顾虑座次之事?” 阮平一怔,瞧着吴轻候点头道:“瞒不过先生。” 吴轻候道:“大哥方才所言有差,既当是山寨初定,凶险未知。若那马七引官军来剿,该如何应对?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寨不可一日无主。为收束人心,号令上下,大哥理应快快入主。至于这座次排列,我有一句话,不知兄弟们肯听吗?” 其时,堂中共有 朱清福,燕生,顾大海,金挺岩,焦止滔,云定舟,李长癸,范桐引八人,有一人未及上山来,便是冷幕华。上山之时,一众劫来的万贯货物都已散藏在风木堂各方旧地,各地之间假作商号药铺遮人耳目,由冷慕华一人看护经营,便十分少疑。除几人外,世上再无旁人知晓那些个药铺后院中的石土下竟藏匿着万贯来路不明的财物。众人上山前商议,若在山上立足稳了,便将那些货物慢慢运上山来,以充资本。此乃前言,不必赘说。
    此时朱清福不耐烦道:“吴先生,有话就说。”
    吴轻候道:“我看兄弟们都绝非贪恋功名之辈,区区座次又何足挂齿?依我之意,咱们推阮大哥坐主位,除阮大哥外咱们便不分座次,只论兄弟,各安其职。凡大小事一同商议,由阮大哥最终决断,如何?”
    朱清福道:“好哇!好!”
    燕生笑道:“我早有这意,只是不便明说,这法子我看也好,这般便生分不了了。”
    余下众人也都点头,阮平便道:“那为今之计,就依吴先生所说。”
    燕生道:“就请大哥入坐!” 阮平回望那正当中的一个虎皮交椅,慢慢走上阶去,扑身而坐。
    堂下八人向前列拜,山呼:“愿为大哥牵马执蹬!”
    阮平端坐道:“兄弟们请起,大义既明,非比往日了,自古宝地为有德者居之,咱们虽暂据山寨,却非是强贼草寇,不可短志。日后山寨不似从前,咱们不扰黎民百姓,只要安稳生计。吃穿供应,须得向山下百姓赎买,寨中兄弟,也可于山上圈养牛羊。上下严肃纪律,大振旗鼓,啸聚天下英雄好汉,以图兴旺,待乾坤有变,咱们图一番大业,也不枉这世间走上一遭!”
    众人听了无不心中激慨。燕生堂下笑道:“大哥,今天这酒还没喝完哩!”
    阮平大笑,令喽啰重摆筵席,把山中好酒都挑上堂来,把守寨的喽啰都请进寨来,与其共饮,到日落星稀才散去。
    第二日,阮平率领全寨人马,到得碗子城后的山神庙里祭拜天地,煞血盟誓。阮平自得一号,为涣天王。取洗涣天地之意。从此,碗子城尽属阮平。
    这日到得晚间,后山下十几名喽啰寻那马七身影不见,悻悻回关。一个头前说道:“唉,如今阮天王做得山寨之主,又赏酒饭,又赐金银。比那周叔成不知强了多少倍,我等无以为报,却不曾立这件功劳与他欢喜。真真扫兴。”
    那一个道:“那也没法子,天不让咱再领份赏,能恁地?”
    又一个道:“那小子逃出山去,进得城里,把这里光景都告诉了那贪官儿,他不得派兵打咱们,哎,那当口儿又不自在了。”
    一个道:“来了怎地,你怕了?”
    “不是怕,这么多年了,咱们都懒洋洋的,啥时候动过真格的,欺负个过路的,咱们人多势众还能唬一回,要是官兵来了,他妈的你能干过他们?”
    那个道:“那也没准儿,咱们占个山高地利,也有胜算。这年月,你当那官兵个个也是英雄好汉么?还不都是些酒囊饭袋?”
    一个说:“听说不能下山抢了?逮着了严办?”
    “那就不抢了呗!”
    一行喽啰抗着竹枪沿一条小径去了。他们想不到一旁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马七正望着他们远去,待望不见人影了,他慌把一匹马在洞里拽出来。那马有些不情愿的了出来,踢踏几步,弯下脖子去舐石头缝隙里的草。那人浑身狼狈,照马臀踹一脚,骂道:“畜生,偏偏这时候累了,险些坏了老子性命!” 不由分说,便跳上马去,一夹腿,那马朝着山林里窜去。
    林子里窜了一段儿,觉得脖子里刺痒,马上挠了几下。暼眼见落日在叶子间婆娑,忽地马蹄软跪,整马翻倒了。顿觉手脚生疼,刚要骂娘,见眼前明晃晃一物闪来,定眼看时,心惊地停了。只见眼前一把短刀指到了鼻尖上。背影里看不清使刀的是谁,聚睛一视,刀柄处刻着一个卢字。
    马七慌叫声:“哪路好汉,饶命!”
    忽听大笑一声,喝道:“山林草寇,不过如此!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官道上的!”马七瞧那刀从鼻尖抽走了。猛地翻身站起,见一个白面汉子正瞧着他笑。
    马七见这人穿着周正,便道:“老爷可是泽州城里的么?”
    那人眼珠子晃了一下,说道:“不错,这会子狗眼尖了。我问你,你慌忙去做甚?”
    马七喜道:“官爷来的正是时候,我正要去城里见知州段老爷。不知官爷姓甚名谁?”
    那人道:“老子姓卢,你只说出了什么事?”
    马七遂把山上之变尽数道与那人。那人听了呆了半晌,才道:“你去见知州可有证见?”
    马七道:“有周头领生前书信。”怀中掏出个信封来一晃,道:“官爷领路,咱们共同去报知此事,知州定然有赏。如何?”

    那人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兀自不答。马七瞧着他不解,忽地见那人猛拔出刀来,马七惊极,不跌躲闪,便觉脖子一凉,天旋地转了。倒在地上,恍惚间见那人走到自己身前来,在自己怀里摸索一阵,他瞧着那封书信的轮廓模糊了。他看到林间那轮红日也渐渐暗淡,最终消逝在自己的视线里,后来,他便忘却了自己是谁人…
    静谧的山林中,杀了马七的那人把书信揣在了怀中,踢了踢地上的尸体,笑道:“你也配领赏?还是老子自个儿去罢!”那把闪亮的短刀重重回了鞘,刀柄上依稀映出一个卢字,这人正是卢铭。
    他自那日在小酒馆见燕生走了,与掌柜的吵了一架,耳朵里受不了聒噪,连滚带爬离了那里。爬上坡去,打听得泽州方向,便漫漫走在路上。遇城进城,遇村住村。忽想到怀里有燕生给的银子,欣喜去了城里把脏旧衣服换了,穿了身明亮短打,系了袍子,变作了从前白净模样。又买了匹快马良驹,带了一把腰刀。一路鬼使神差赶在这里,摸到太行山下,见前山陉道盘错,关隘重重,便摸到后山去,见后山虽少人把手,却更险。拽马走通了一条山道,行致山腰时,遇一边道,那马进退两难,失了神魄,蹄软踩空,嘶叫着坠下山崖去。

    卢铭长叹一声,弃马而行。走到深林中迷了方向,找不了路。心中自急,听远处有马蹄将近,躲在一边看清了。把刀横在地上,把那飞来的一骑绊倒。听那人问自己什么路数,一时兴起,卢铭便说自己是官道上的。又见那人似有事托出,就诈问出事情的缘由来。此时结果了那人,他心中自由一番打算。扭头瞅了瞅一旁的马,飞身上去,大喜道:“天不绝我,我失了马,又给俺送了一匹。该我复仇矣,把这信送到泽州府里去,将贼人一网打尽!方解我心头之恨!”想到欢快处,把马一拍,拨喇喇往来时林子外窜去。
    沿来时路,慢慢复折到山下时,天已暮了。回望群山如魅影招摇,暮色下又如海中巨浪翻滚而来。不禁心中起惧,又紧拍马一阵。行了十多里,肚中空空饥叫起来,在马背上趴了一阵,蓦地见前有良田横置,田边掩着几户人家,是一个孤村。马上寻思道:“天已经晚了,正好借宿。”
    下得马来,走到一户田舍前,见窗里有明,便轻轻扣门。
    只扣了几下,听里面有女人骂喊道:“滚!老娘这里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他娘的没良心,走了就别回来!”
    卢铭含糊听了大半,只觉这女人虽骂声迭迭,却也字字真诚,骂到最后竟有些哽咽了。 他便轻轻朝里面说道:“大姐,我是过路的,饿了!劳烦给做点儿吃的,自有酬谢!” 卢铭说罢,屋子里突然寂静了,再听一阵脚步声后,门便开了。
    卢铭躬身礼拜,抬目视时,一双脉脉的眼睛正征征瞧着他,这是个颇为貌美年少的妇人,正探出了身来,暮色中,着一身素杉罗裙。 卢铭看她瞧着自己,似看得痴了,便轻声唤她道:“大姐?”
    那妇人一怔,羞面浅道个万福。说道:“即是远来的客人,官人请进。”
    卢铭侧身进屋去,这是两间不大的屋子。外面摆放些农家过活物什,都是一丝不染,陈列有序。外屋里有一副桌椅,摆在当中。卢铭规矩挑了一把坐了。他小心环视,望见里屋的物品摆放似乎更为精致细巧。远远地望进去,有一张幔着丝帐的小床半露着,床上绣被整叠。他蓦地省到这是妇人的闺房,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往别处看时,听妇人说道:“官人稍坐,奴去端饭。” 便轻摇摇走出门去,到院中侧房里取饭。
    不一会儿,妇人闪进屋来,着手把几叠菜品,一双竹筷放在桌上,说道:“山野地方,无有精细饭食,官人将就了。”
    卢铭礼道:“大姐,休如此说,能治肚饿就行。” 卢铭低头看时,是一叠毛豆,一盘炒莴笋,一叠酱肉,一盘甘薯。 卢铭谢了,就大口吃起来。
    那妇人也挑一把椅子,坐在卢铭对面,细细打量他。 卢铭紧吃几口,蓦地见妇人一双眼只顾瞧自己,便有些不自在。堆笑道:“走了一路,饿得极了,吃相不雅,大姐且勿见怪。”
    那妇人浅笑道:“奴恐官人吃得不香,内舍有残酒半瓶,官人要么?” 卢铭一听有酒,欢喜道:“既如此,烦劳大姐了。” 那妇人又轻飘飘在他身边走过,少时,端来半坛残酒,一个碗碟。斟了一碗,推到卢铭桌前。
    卢铭咕咚下了一口酒,顿觉鼻酸喉紧,如一口烈火吞下肚去,烧得津干舌燥,一阵咳嗽起来。口中直叫道:“好生烈的酒!” 若得那妇人格格笑起来:“官人男儿之身,还怕烈酒么?”
    卢铭仍咳嗽不止,不知喝了烈酒缘故,还是妇人面前蒙羞,一张脸燥红上面颊来。妇人忙走到他身后,轻手捶打。卢铭虽焦躁,却觉背上如春雨吹沐,轻柔无限,受用得紧。喉中咳嗽虽轻了,却紧希望她那双细手,仍不不住地轻抚自己。
    妇人终住了手,回到坐上。一双手托着腮不休地把眼来瞧,卢铭只埋头把饭菜来吃。蓦地眨眼见那妇人脉脉瞧着自己,心中发窘。便胡乱捡了句话来说:“大姐夫丈何时归来?” 那妇人听了一怔,接着叹口气道:“奴那家里的,早被发去充军,多年未归,或早死于边廷也未知,念这些伤心事做甚么?” 卢铭瞧着那妇人哀怨自叹,他望了望这空旷的屋子,兀自点了点头。 那妇人又瞧着他问:“官人哪里来?”
    卢铭说道:“哦,我自北边来的。大姐家里还有人吗?” 妇人漫道:“后村里有个教书先生,那是奴家爹爹。此外再无亲人。” 卢铭道:“原来如此。”
    那妇人见卢铭碗里空了,又拂袖为他添了一碗酒。卢铭窘笑道:“再也喝不得了。” 妇人连连遮笑。
    卢铭渐觉得饱了,怀里掏出一锭银钱来,说道:“劳烦大姐了。” 妇人收了银子,教卢铭稍坐,又去侧房里端出来一碟削好的西瓜,说道:“官人自用便是。” 卢铭再谢了,埋头吃起一角西瓜。妇人问甜否,卢铭忙点头。正埋头吃间,忽觉腿下有异,低头看时,那妇人着素鞋的一只小脚,正蹭过来撩拨。卢铭多时未碰过女子,这一着提起他这个念头来,刚刚烈酒带来到的燥红,褪去了半晌,此时半张脸又红上来。他抬眼看那妇人,瞧她低头半掩羞色,媚眼频频来望,似笑非笑,怔一会儿,望一会儿。他又低头看那尖尖小脚,心中痒荡,便把手握去。那妇人慌作一怔,笑出声来。卢铭顿觉裆下那话儿,直挺上肚皮来。瞧着她笑道:“好淫妇,勾引于我,看我不饶你?”他亦感面颊热了。又低头瞧着那尖尖小脚,心中痒荡,不觉生了八分色胆,鬼使地把手握去。手里握住时,感那妇人一怔,并不厌绝。又生了一分胆子,手中握得紧了,那妇人便羞笑出了声。卢铭顿觉裆下那话儿,直挺上肚皮来。胸中吐出道:“好淫妇,勾引于我,看我不饶你?”
    脑中欲虫便催使他过去抱那妇人,他手中一阵乱摸,紧去吻她脖颈。那妇人顿时软了身子,喘息道:“官人休要调戏。”卢铭哪里肯住,直抱起她到内屋里,轻放在床上,剥了衣衫,现出凝脂玉般白净身段。脱去鞋袜,露出一对玲珑小脚,点缀着花瓣也似红艳艳指甲。卢铭见了,忍不住牛也似长啸一声,就往妇人小脚上嘬一口,压下身去。手中慌乱,摸到隐处一捏,那妇人喘息连连,直叫道:“官人莫欺,奴再生受不得了。”
    卢铭停了,笑道:“叫声好哥哥来听!”妇人心急,口中直“哥哥,达达”乱叫。卢瞧她媚眼如丝,真真勾死个人。笑道:“山间还有如此野味儿。”便把那话儿挺进去,翻江倒海,捣送一阵。妇人淫声阵阵,只顾喘叫不止。两块白肉山叠山般交织在一起,上下浮动。卢铭越觉那话儿硬的臌胀,把那双秀足叠在肩上,在那极温柔处,猛地送迭了百来下。颠得那妇人如在云端,直叫道:“好官人…填补了奴的亏空,好哥哥…你真了不起…”
    直到那轮红日整的落下了,二人才依依不舍,仍不满足地分开来。卢铭躺在那张柔软的床上,闭眼沉思。仿佛以往的一切不快活和仇恨都远远的消逝了。他喘息着,瞧了一眼烂泥般瘫在床上的,这个素不相识的妇人,脑中一片空白。
    此后卢铭在这妇人屋里住了多日,妇人每日便是好酒好菜款待她,酒足饭饱后,卢铭就搂抱着她,去床上云雨。二人真如夫妻一般,甜蜜过活。
    忽一日,卢铭下床来,蓦地腿软难支,险些跌倒。扭头对床上奇道:“怪哉,你便喂不饱么?”妇人绣被里羞道:“奴今才领教到官人厉害,哪里肯歇?”
    卢铭笑了笑,只觉心中如蜜,快活不似言语道明。软软的走出去,似忘记了腰肾空洞。望了望当空烈日,阳光透进眸子里,心道:“日光怎地是绿的?”一瞬间,猛地醒悟,想起那件事来。心中的快乐消融了大半,恐惧漫上心头。他一阵心慌,唾口骂道:“淫妇!险些误了大事!”奈何身子虚弱,想努力去踏倒一把椅子,也觉行动迟缓,力不从心。
    他坐在椅子上,头沉了半晌,要去穿起衣服来。妇人床上看他,便问:“穿衣做甚?”卢铭不答,仍旧整衣。妇人看了便也慌了,起身道:“官人要走?”卢铭仍不答她,穿好了衣衫,就要开门去。那妇人后面紧追上去,抱住道:“偏不要你走。”
    卢铭挣不脱,只感浑身乏力。心中慌道:“此时连个妇人也制伏不得了。”后脊顿起了一阵刺骨凉意。
    他转过身来,呆望着这个面若桃花的美貌女子,只觉得一阵恶心,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漫上心来。
    他逐渐不挣脱了,忽地冷笑道:“真个好淫妇!”便把手去摸那妇人身上,越是揉搓时,只觉得手在碰触一件无生气的死物。妇人依旧软了,轻吐如兰。他忍着恶心,去妇人唇上轻吻一下,如尝一块败絮。妇人微闭双眸,柔声如丝。卢铭扯去他身上那件薄纱,露出香颈如玉,他忽然像狼一般在她乱发间轻啃下去,妇人幸福地回应着两个字:“郎君…”
    卢铭仍把她抱到床上去,再行云雨。冷冷瞧着她乐在了云颠,已不知人间事。口中只叫着:“好…郎君…”便在极乐之时,忽然寒光一闪,撕心般一声惨叫。一把尖刀猛地搠在了妇人心口,那把刀无情的撵动,猛拔出来,血贱满床。妇人却才颦眉紧促一回,依依微闭双目,嘴角涌出一丝血来,似笑非笑,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凄,喘出一口气,倒在床上。
    卢铭仰天长叹,呆了半晌。把刀抽下床来,血在绣被上揩了,回了鞘。着好衣衫,呆坐在椅子上。
    待烈日下了,快将傍晚时,卢铭刚开门要走,便听门外喊道:“昀娘,开门!咦?啥人来哩,怎地有一匹马?”
    二十二、兵戈熙攘逐恨意
    卢铭听得隐在门后,执刀在手,暗自将门松了。门外那人叫了几声不见应,便来推门。
    门开人进,乃是一个平常农夫。他进来东看西看,瞧不见人影,口中直叫道:“昀娘在哪里?”不见回声,慌向内房里紧走。脚边没轻重的走上几步,便看见床上凄惨光景,那血泊锦被里,不是昀娘是谁?顿时心惊肉跳,吓没了心神,身子整个软在那里。怔了好一会儿,才悲嚎道:“天哪天,哪个畜生做的!谁害死了俺的昀娘!”不待回神,似听得脚步紧逼,回身望时,也吃惊不迭,满眼见一个魔鬼也似的人,挥着刀就砍来。他只听伶伶仃仃一阵滚落,望见那个身影把刀回了鞘,眼前便被血冲红了。
    卢铭把刀挂在腰间,迈步走出。寻思道:“这人蓦地是那婆娘的相好。如今人也杀了,却待怎地?”走出那间屋,在屋外头转了几转,把院子里晒得一些甘草分放在屋墙下。转身又去饭屋里把柴火抱出来沿屋子四个角置了,就屋里寻了火石,扯了块步包做了火把,火把点燃,将柴火又都引燃。再顺风将火把扔到草房顶上。那火遇风腾腾地照天烧起来,不多时,必必剥剥一阵,眼前似成了火海。紧把马牵出来骑了几步,展眼一望时,见黑烟直冲落日。
    他心道:“不及久留。”把马猛拍几下,窜离了那害人命处。
    月上日出,不一日,来到了泽州城里。这回因颇有余财,便大步到得内城里去,找一家离州府衙门近的客店歇了。大摇大摆,进客店里使唤人,时正晌午,那馆子里好不热闹,有说东说西,胡吹调侃之声。打耳自乱中正听到,婆子说媒拉纤,管南管北。谁家的儿媳不孝,遭了天遣。谁家娘子娇俏,或与东巷张三私曲暗通。哪家的药铺吃死了人,西街怡红楼名花儿,李胭脂的屁股上点着一粒黑痣。赵财主家的拉磨驴,下了个驴宝贝。
    卢铭避乱,使银子挑了间上房。临窗叫来一桌好菜,专吩咐了好酒,望着街面上繁华景象,一个人独饮独酌。看人影肴乱,忽地蓦上心来,思想起往事旧历,又连饮几杯,不觉沉醉。眼前恍若年少时光景,依稀回到了汴京城里,追忆自己纨绔岁月,也觉得荒唐。心中苦笑道:“自己沐着祖宗福荫,那时便可胡作非为,做下了许多荒唐事。倘若当年没有结识圣上,也不会有后来祸事了。”再一想:“虽后来遭难,也还有光复余地,康王托付成时,这会儿也还在福堆儿里,哪似这般不像人样,浑浑噩噩,今晓过了,全不知明日如何。”想到这里,潸然泪下,怒占心头。一腔积攒得久郁的仇恨翻腾起来。咬牙切齿,兀自报仇向谁?心中绘出那一伙儿强贼面目来。只觉郁涩难平,端杯再饮时,一坛酒已没了。忽地怒呼酒保,把酒坛掷到地下去。
    酒保听得呼喊,又听得叮叮当当啐地的声音。赶忙弯进客房来,见地上躺着酒坛,堆笑拾起来问:“甚事若客官不如意了?”卢铭骂道:“小娘养的,怎地不来添酒?”酒保没来由吃了这骂,心中也气,见他带着刀,又只得干瘪着,笑道:“楼下忙乱,客官唤时未听到。小的再给添好酒便是。”便挑帘出去,又端来一坛酒,堆笑替他满盏。
    卢铭望了一眼街面尽头的一座高墙府衙。醉醺醺指着动问道:“我且问你,我要进那里去。如何进得?”酒保见他口吐醉话,笑道:“大人说笑了,又没案子,那里官家府邸,安敢擅进?”卢铭听了,火冒上来,猛地抢着酒保衣领道:“老爷哪里不敢进!你娘婊子养的小瞧于我?”酒保缩头道:“小人哪里敢,全为大人着想,无故辙入府衙,恐大人进去出不来哩!”卢铭冷笑道:“你怎知我是无故辙入?我有老大买卖要送与知州,你配知晓么?”酒保道:“大人既有要事,就自己去便是。”
    卢铭道:“我又偏不去了,你把知州请到这里来!”
    酒保见他愈发的醉了,心中气道:“黄汤尿灌多了,浑不知自个儿称几斤几两!还要俺去请知州老爷,请你个锤蛋!”却又脱身不得,只得忍气吞声,堆笑说道:“大人旅途劳顿,吃的醉了,就请歇息。”卢铭劈脸啐道:“醉个鸟蛋!依我意时,还则罢了,不然老子剁翻了你!”酒保无奈了,寻思半辈子没遇见这么个臊主儿。便连连叹气,正全无法子时,凑巧暼见窗下街面上走过一人。他定定神再仔细看了,当下心中大喜,直呼有救了。指着就道:“客官,客官!那位大人来哩,你且问他!他能领你去!”卢铭就窗外看去,见他远指处,一个公人模样的,骑着匹高头大马人群里分拨出来。卢铭瞧着道:“这是谁?”酒保道:“这正是府衙里一等的团练副使。属知州段大人直管的付吏,张大年,张大人。”卢铭看那人近了时,观他形貌,生的膀大腰圆,面目憨直。只一身官服衬得威武。卢铭说道:“你就把他叫上来,与我说话!”酒保口头应了,心里寻思道:“你多大派头,敢叫他来说话,却正合我心意,也教你吃些苦头!”忙脱身退去,下楼去叫。
    卢铭在窗里看,见那酒保在屋檐下一道烟奔那张副使马前,手舞足蹈,言说了几句。马上那人便催马来这客店前。下马时朝着这窗里望一眼,把马递给酒保,踏步上来。
    少倾,听得楼梯上脚步奔响,砰着一声,门向里踹开来。闪进一人踏步至跟前,正是张大年。后面酒保紧跟进来。张大年眯眼打量着卢铭说道:“听说这里有人皮痒,想进知州大人院里观光?”
    卢铭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你那知州府多大天地?观光甚么?”
    张大年听罢,猛地拔出腰间一把佩刀,指着卢铭道:“哪里来的狂徒!你欺我府衙,信不信我一刀削平了你!”
    卢铭喝了口酒,幽幽说道:“我说的不对吗?你那州府的天地还比得上皇城内院么?”
    张大年脸色一惊,底上又把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卢铭笑道:“你不用仔细我是何人,我今番是给你送功劳一件来,你肯要吗?”遂摆摆手,示意让他坐下,面前摆了一盏,满上一杯。
    张大年兀自不解,但他瞧卢铭行事无惧色,颇有派头。心中便不敢小觑,坐了那座,小心问道:“不知是甚功劳,劳烦请教?”
    卢铭瞪了一眼身旁酒保,道:“这没你什么事儿了,滚吧!”酒保紧陪个笑脸退了出去,卢铭把门闭紧了,回坐了方道:“张大人可曾风闻,去年秋天朝廷派往金国的万贯货物被劫之事?”
    张大年一怔,沉了会儿方轻声说道:“不瞒你说,这事儿朝廷早已向各地下了公文,是头等的大案,只是线索甚少,又恐打草惊蛇,各地也只是寻风而查。”
    卢铭点头,道:“依你看,这案子便破不了了?”
    张大年又是一沉,咂嘴摇头道:“我听闻是押送的人勾合匪徒做案,事发已一年,又是在边廷失窃,哪里去寻?”
    卢铭心中暗骂:“呼延拓那厮污蔑于我。”心中愤懑,又瞧着张大年说道:“凭你这话,我今若不送人情与你,也可治你个不察的罪过。”
    张大年狐疑道:“为何?你到底有甚请教。就请说来!”
    卢铭拍案:“匪徒就藏身你等境地,你却毫不知晓,难道不是失察么!倘若我再去上面告你们一状,你这州府衙门里的,都得发配沙门岛!”
    张大年惊道:“匪徒在俺们境地?你是如何知晓?”
    卢铭暼他一眼。自怀中掏出那封信来,交与张大年手中。张大年拆信细细看了,脸色逐渐有变,忽地拔刀而指,道:“你胆敢蔑污本管段大人。你这信哪里来的!”
    卢铭道:“你段大人与强贼勾结与否,我不知晓,但那伙儿贼人夺了山寨,置身你等境地,却是千真万确!这信是我杀了一个那山上的毛贼得来的。我杀他时,他正下山朝这里报来。”
    张大年渐渐收了刀,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卢铭叹道:“半句有假,天诛地灭!”
    张大年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
    卢铭道:“我前番说了,你不用仔细我是谁人。你只说要不要这功劳?你不要时,我这就走了。”
    张大年把那封信,收好于怀内,说道:“报知官府者赏银十两。领银子也得留个姓名吧。”
    卢铭一怔,说道:“怎么才十两?”
    张大年笑道:“若没我的引荐,遮莫是十两,十文你也是梦里。”
    卢铭也笑道:“我姓卢。”
    半晌过后,两个人从客店出了,都各骑了马,奔州府衙门来。走过一段长街,二人下得马来,张大年引着卢铭进了州府,穿过个长廊,张大年道:“段大人此时不在衙堂,我去后堂请他,叫你时,只说有线索报知,休提那信。见了知州大人须有礼数。”卢铭点头道:“这个自然。”在廊外专等。
    卢铭等了多时,心中烦躁,忽见偏房里一个妇人探身走出来,四下里望一望,急在廊里穿过,再看已没影了。正疑惑,张大年从后堂里走来,说道:“老爷已起身了,咱们进去吧。”卢铭便随张大年进厅堂里去。
    过了一个边房,掀帘望见一人端坐太师椅上,正欲饮茶间瞧见二人来了,面露喜色。卢铭瞧这人五短身材,面阔耳肥,脖子粗大,却面色黑黝,似有阴虚之症。心道这便是那段承义了。见张大年跪行一礼说道:“启禀大人,人带到了。”卢铭也行一礼。段承义吃了口茶,并不咽下,肥腮鼓上几鼓,便朝身旁一下人端来的碗中吐了。又清了清嗓中淤痰,缓缓瞧着地上跪的二人说道:“起来说话。”二人起身时,段承义问道:“你要来禀报何事啊?”他说话时,并不瞧着二人。卢铭自上前打喏道:“禀大人,全为去年咱大宋礼送给金国的赏赐遭劫之事。”段承义忽地轻笑一声,瞧着他道:“你有何见教啊?”卢铭道:“小人偶然得知,那伙儿胆大的贼人便安身在贵境一座太行山西隅之上。”段承义听了一顿,轻声道:“你这厮莫不是胡说么?”卢铭道:“相公面前,不敢胡言。”段承义道:“你哪里得知?”卢铭道:“小人前日于太行山下经过,听到林子里有两人说‘咱们这新寨主可比过去那位强得忒多啦!’,我一时兴起,便抽了刀到林子中看,知是山上的两个小贼,不由分说撂杀了一个,那一个只跪地求饶,查问了才知,山上近来一伙人夺了山寨,再逼问时听他道来,竟然是去年劫了边廷的强贼。”段承义听了,半晌无言,张大年上前侧问,方才叹道:“不曾想,竟花落我家。”又道:“大年,你意如何?”张大年道:“愿听相公差遣。”段承义叹道:“崇山峻岭,不好攻之啊。”卢铭说道:“大人勿虑,量几许匪徒,能与官兵相抗?此事相公能办则办,先试从攻之,若不成,回报上司也是大人明察的功劳一件,那时再请上差府衙增兵便是。”段承义稍作思允,紧道:“有理!有理。”又瞧着卢铭道:“敢问你的姓名?”卢铭拜道:“小的卢铭。”段承义点头道:“那烦劳你与张副使走一趟,协助此事,如何?”卢铭道:“小人心意正是如此。”段承义当即吩咐了二十两赏钱来。卢铭说道:“小人无功,安敢受碌。”段承义却道:“这是朝廷的赏银,你可收了。若办成这事,当还有赏银百两!”卢铭便欢喜收了。段承义遂下了文令,命张大年领兵一千,清剿太行山匪。事不容缓,当即动身,不得张扬,泄密者从重罪处罚。
    张大年领了命与卢铭一同出了府衙来。卢铭把那二十两银子,折了一半交付张大年手中。张大年笑道:“你倒会做事,今夜子时在此等我。”卢铭瞧着他笑上一笑,回身上马走了。
    张大年瞧他远去身影,深感此人不寻常。当天叫了手下两个心腹差兵,拿着文书在城营里点了一千兵马,传令士兵白天养好精神,夜里行走路途。待分拨好了事物,拨马在城里巡视一回,便回住处来。
    扣了几下门,屋内传来娇语埋怨之声。门开时,一女子睡眼惺忪站在门里数落道:“怎地又回来这般晚?”乃是张大年妻室,柳氏也。张大年随声应和:“浚儿睡了?”柳氏答:“玩闹了一天,不得安生,可算是睡了。”张大年轻脚走到睡房里,见那半大孩童正睡得香,兀自看了一会儿,轻脚退出来。转身对柳氏道:“置备些干粮,这就走了。要三五天才回。”柳氏急问:“哪里去?”张大年道:“别问了,除了案子还有甚么?”
    月上云梢,张大年收拾了细软,打马至街上,都已闭了门户,无有人踪迹。便到兵营领了那一千兵马,熙熙攘攘,绕到府衙前。见卢铭早在那里立马等候,走过去说道:“如此上心?弄不好也是送命的差事。”卢铭笑道:“我也有一颗忠义之心哪。拿朝廷的赏就该为朝廷办事嘛。”
    到太行山隅有着三天的路程,这一路皆是白天休整,夜里行军。又一个日头将下时,一千军马近到太行山脉来。卢铭因路熟,在前面引着。走了有十多里,那山颠越发的近。远远望见些个稀落的山下人家,卢铭忽听前方有哀哭之声。
    张大年于马上昏昏欲睡,也听到哭鸣声愈响。猛醒了精神,说道:“前面怎有哀哭?”便紧打马鞭,先行与卢铭去前方查看。两骑奔腾一阵,忽见有稀疏人丛攒动。勒了马,缓步向人丛走去。马上看时,原来这些人围着一个哭丧的老朽观看。张大年动问人从里一个人事由原因,那个叹道:“可怜啊,这李老汉,只有一个女儿,不知被甚歹人害在屋里。还放火烧了屋子,毁尸灭迹,真是伤天害理。”他身旁一个提筐的道:“屋子里还烧死一个,连那李老汉的女儿共两个尸首,都烧的不成人样了,没法子认。”那一个又道:“听说前村的石猎户,多时不见了,兴许是他?”那个回:“没准儿!早听他与李老汉的女儿昀娘有染。”
    “那娘们儿,是挺骚的…”
    两人听了一会儿朝东看去,不远旁有一堆烧得黑焦的一滩,看样子是烧化了的房屋遗址。在那里数尺旁,有挖好了的两个坟坑。坟坑前摆着两具盖着黄布的尸身,其中一个露出脚来,便如黑炭一般。
    待人马到了,张大年欲带队继续行走,人从里忽有一人喊道:“老李头儿,你不是找官府么!这不是官军到了?”张大年闻声望去,那哭丧的老头也征征地瞧见了他,顿时醒悟来。一步一颠奔在张大年马前,哭道:“求大人开恩,寻了贼人,为小人做主!”张大年甩不开,便道:“老人家,我们是行军的,有重任在身!请让开来!”那老者依依不让,哭得越凶了。卢铭在一旁喝道:“老儿!误了军务,拿你是问!”老者转过脸去,朝他哭道:“你也是父母生的,你遭人害死了,你父亲便不伤心?”卢铭听了,火冒起来,气道:“你…那…那贼凶不是烧死了么?”老者哭道:“哎呀…不是他!”卢铭喝道:“怎地不是?他抢进民宅,欲行不轨,你女儿不从,便扭打在一起,那男的羞愤至极,便将他杀了!谁知扭打时打翻了火,把自个儿也烧死在里面了。这是明摆着的。”老者泣道:“不…不是…”卢铭道:“什么不是?那就是你女儿勾引人家,人家不丛,便扭打在一起,你女儿羞愤将人家杀了,她自己也觉杀了人,无处活了,便一把火自尽了!”那老者几乎气昏,依旧不饶,求马上的张大年开恩。卢铭把马鞭一扬,抽打在那老者身上,喝道:“快滚开!真个出师不利,遇到哭丧的,好不吉利!”说着再打了一鞭。
    那老者终究支持不住,倒在地上。张大年拍马领兵走了。走出去数步,听那老者后面哭道:“天哪天,我女儿便白死了吗!”张大年越觉得烦闷,刚才听卢铭说出师不吉,越想越觉得不详,紧拍一阵马,奔了出去。
    当夜,一行人马到得那后山根下,趁夜攻上山去。却见见山峦迷嶂,望不见上山的明路。恰好遇见下山来的一个老樵夫,威逼一番,问明了上山去的好路。卢铭说道:“前山关隘重重,咱只安排了五百兵以为佯攻,因此这取后山须得快速,已到后夜了,他们必顾前不顾后,反应不迭!”张大年道:“你见得是!”便领五百兵在后山,不点火把,只凭月色,摸上山去。好在当夜月色明朗,山上险恶都看得清楚,只有些兽叫在耳边啸过。
    五百兵士陆续摸到半山上,月色下看见一个关卡横堵在前,知道这里就是直通山寨的陉路了,丛林看时不见上面有火明,派了十来个好手兵士用锁勾勾住关墙,借助山间乱石爬蹬上去,不见了人影,少时有兵士在关墙上报,是座荒废了的关!张、卢二人大喜,也用勾锁翻上墙去,直奔碗子城寨。
    翻过关后,果然山路立阔,那轮月亮似也变得的大了,月下走了一段宽阔路,到那山坳间时,远远雾障中,现出了一座城池。卢铭大喜,道:“那便是贼寇巢穴!这一路顺利,强贼果然中我计了!”张大年令兵士手执利刃,要一鼓作气冲上山去。众兵士得令,正士气大阵,准备冲杀,忽听有歌声入耳。
    张大年心下一惊,揉眼看时,山坳上有一人轻飘飘唱下山来。那人遮着个斗笠,瞧不清容貌。歌声嘶呛,曲调悲凉,大有燕赵悲歌之概。月下幽幽唱着,空山中徐徐传来,使人心生忧伤,更不寒而栗。听他依稀唱道:
    “天柱高而北辰远,地势极而南溟深,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客…”
    二十三、生涯南北如崎路
    卢铭也吃了一惊,他却认得那歌声哩。心中千回百转,寻思道:“是他?是他。他随那些强贼上山来了,他正做了强盗!” 当时便朝着月下那人呼唤一声。张大年转身瞧他如此,心中也奇,却欲问不迭。见卢铭已开口叫道:“贼汉子,你还认得我么!” 那人忽停了歌声,也朝这边笑道:“天下的贼汉子这般多,哪个偏偏识得你?”
    卢铭大声道:“盖因你是天字一号的贼汉子!”
    那人犹疑片刻,便道:“哦?你倒说一说俺这天字一号贼汉子的来历?”
    卢铭气道:“燕山府前,黄河岸边,你做下什么孽了?”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这事儿,今儿明白告诉你,那劳什子是老爷劫的,你奈如何?”
    卢铭直气得腮帮子胀起来:“杀千刀的贼,你害的我好苦也!”
    燕生奇道:“老爷劫得是皇帝老儿的礼,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卢铭喊道:“莫非你忘了康王府中,黑笼牢底?”
    那人听了便许久不作答,张大年越听越觉得糊涂,但又觉得卢铭似乎与那人有什么不解之仇,他仔细望一望对面那人,确实面生,又瞧向卢铭,他忽然觉得卢铭也很陌生,他觉得卢铭虽仇怨极深,势要讨伐,可他在不经意间,眼睛里流溢出的确是黯然。他听到卢铭说道:“你忘了,我却没忘!” 这时,对面那人也才幽幽说道:“当日一别,江湖茫茫。我原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今日见得你便放心了。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这说话人不是别人,正是燕生。卢铭前番言语便激起他往日回忆,算来那日离了康王府被阮大哥所救,已一年有余了。此时忆起黑牢里种种际遇,别有一番感慨,万想不到在此处与那牢中人相见。
    却听卢铭冷笑一声,答道:“不是拜你所赐?”
    燕生奇道:“我自与你别后,再没机缘得见,更无甚瓜葛。怎地拜我所赐?” 兀自百思不解。
    卢铭又冷冷地道:“没机缘得见?在燕山府劫了俺的行货,毁了某的前程的。不正是你么?”
    燕生心中一惊,波澜暗涌,他迅速思转过去种种行事,猛地醒悟,怔在那里,恍然间,又听卢铭紧道:“那日小酒馆中,你施舍叫花子银两,好生阔气啊!” 此言一听,燕生大感震惊,当即说道:“当日那个叫花子便是你吗?” 卢铭道:“不是我是谁?我万想不到我命格这般!”
    燕生顿时心中明了,原来我们劫的那贡送是他押运的,黑牢里昏暗,从未看清他容貌,我却哪里知晓这一节?他说我毁了他的前程,那定是他身负巨着大干系,失了贡送,罪恶当诛,怕是有家也难回。竟是我害了他么?他却为何押那贡送?” 其中缘故他一时不甚知晓,只是当下听故人之言,百感交集。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也说不清,道不明。长叹一声说道:“卢兄,当日一别,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哪知造化弄人。概叹天意如此,我亦无能无力。”
    卢铭仰天哑笑一声,说道:“好个天意如此,我今有家难回,落个不人不鬼。没了半世的指望,绝了做人的希望。此时上山擒你,也是你的造化。今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莫要费舌多说。”
    张大年一旁听了这无来由的对话,心中一片不知所以。但看卢铭欲做拼杀架势,也斗志昂扬,杀心骤起,对着身后五百兵士大喝一声“杀过去!” 那众多兵士听得号令,便手举刀兵,奋力冲杀过去。离燕生仅十来步之遥时,百来个冲杀在前者,忽觉脚踩绵沙,身陷空阁。个个猛掉落进土地中去。原来燕生面前是一段被挖空的断崖,被填进些树木支撑,软沙盖了,夜里竟瞧不出来。 张大年大惊,对卢铭喝道:“中计了!” 转身呼唤兵士撤回,这时忽地山路两侧火光通明,无数火把围上山路来,把卢铭一众围在那里不得乱动,只听一人断喝:“放箭!” 月光下便如冷雨砸地,张大年乱中看身前兵士倒下一片,那陷坑中刚有一个满身泥沙的兵士爬将上来,就被围上来的喽啰搠死,喽啰看陷坑里还有活的,又都用竹枪搠死在里面。这时那众兵士只剩百来人了。 卢铭拿刀在兵士身后抵挡乱箭,心中叫苦,思叹道:“今遭下不得山去了,天可怜见,半世生涯,就要死在这里。” 正在此时,听得一人大喝道:“先停了手!” 果然,冷雨既止。卢铭寻声望去,竟是燕生的声音。虽然箭停了,两侧火光中却丢来一阵东西,沉闷闷落在那一众身前的地上。众士兵低头看,百颗心惊骇地提在了当夜的云霄之上。张大年分开一个看时,那竟是血淋淋人头一地。兵士们依稀辨认出了人头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前一夜还同处一个帐篷里过夜,同在一个兵营里参军的这些兵士。如今其中一些人已成了散落着的无根之头,刀下之鬼,许多兵士刹那间忍不住声泪痛泣,一时斗志全无。张大年见军心已散,无力回天。一个念头提上来蓦地思转:“是束手就擒,还是死这里?” 未及决定,却听一个声音说道:“放他们走!”张大年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燕生。
    燕生身旁的一个喽啰,面带为难之色,抢上来对燕生道:“燕头领,怎地放了他们?大王面前怎地交差?” 燕生道:“我自跟阮大哥说,与你们没甚干系。” 张大年一听有了生路,一颗激荡的心缓缓落下来。却听卢铭喊道:“你杀了我吧!”
    燕生听他言,便思索道:“昨日山下探听有官兵来剿,我得了吴先生将令,埋伏在这里,不想与他在这里相遇,他口口声声怨我,恨我,确也与我相好干,不如就放他一条生路,让他下山罢了。”
    遂对卢铭道:“我不杀你,你走吧。叫你的人缴了兵械便是。” 那百来兵士听到这话,纷纷把手中的刀枪弃在地上,伶伶丁丁不一会儿地上满是刀兵,月下看时,好似铺就了一层雪霜。 燕生叹道:“放他们下山去!”
    张大年终于如释重负,他也把手中的刀扔那刀兵堆儿里,转身欲走却忽然回转身来对燕生打个喏道:“敢问好汉姓名?” 燕生冷冷道:“我是你燕爷爷。” 张大年一怔,自知碰了鼻子,转身紧走下山。百来兵士紧随其后,稀稀落落沿山路退却。卢铭也跟下去,走了几步转身对燕生道:“原来你姓燕,好!很好!” 连叹了几声“很好”转身淹没在黑暗里。
    张大年在前面紧走,生怕那一众山贼野寇变卦,后面在冲杀下来,如何了得。顾不得身后卢铭,自慌走一段,脚下踩了个尖石,险些跌在那里,身旁一个兵士搀住他道:“张大人,咱们总算是捡了条命!” 卢铭推开他,遥指着前面那关,喘道:“还未可知。” 一众小心挪走过去,见关门正大开着。卢铭慌道:“快走!” 穿过关去,踏着崎岖山路,再往下行。
    折腾了几个时辰,终于摸下山来,见马匹还栓在林子里,忙去解了,仓惶上马。 兵士在旁问道:“不等那位大人?” 张大年啐道:“他算什么大人?雨地里一条狗罢了!” 拍马往山涧行去。
    此时天已微微见白,临近拂晓,转过山涧来,见晨雾初起,灰蒙蒙遮在前路,抬头视初阳,光芒薄弱,照射不透,岩壁上皆湿气弥漫。 张大年,欲拍马急奔,一心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胯下那的那匹马一晚没吃草料,这会子抬蹄缓慢,马眼惺忪,那马方才刚睡醒一觉,站起身来小解时被张大年跨上来崔趁着行走,心中便老大不乐意。张大年心中急闷,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那马立即精神,嘶啸一声,抬蹄愈快了。
    刚走百来步,忽听前方迷雾里,有粗粝的说话声,好似在叫骂,又听有脚步将近。张大年立即勒住马头,打个手势让跟在他身后的那些狼狈兵士止住脚步,张大年心道:“我早道土匪没这般信义,他们其实放我不过。” 早间的宁静中,兵士与他痴痴的盯着那雾,少时,只见雾中零零散散渐渐走出十几个人来,
    那些人见前面有百十人挡道也吃了一惊,为首一条大汉大声说道:“我们这就下山去!莫怪!”
    张大年瞧那人面目狰狞,满脸的硬髯。心中凉了半截,马上自说道:“这不是强贼是何人?” 转念又狐疑:“他说声莫怪,似有怯懦之态。莫地不是这山上的?” 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作甚?”
    为首那大汉说道:“既然山寨已然易主,我便不投了,这就下山去,不必多说。只是要从后山离去,烦请开条山路。”
    张大年寻思道:“原来他是投奔这山上的,把我当做了山上人。”便道:“我等也是投山不成要下山去的。”
    那大汉仔细看了眼张大年身后的兵士,顿时生疑,脱口道:“你莫不是官军?”
    张大年道:“我等虽是官军,与你们不犯,咱们各走各的路!”正对话间,听身后一叫呼他姓名。回头看时,正是卢铭一步一抢过来,朝着自己气愤愤要骂,却也看到对面有站着十来人往这里瞧,兀自嗓子熄了,转身扭过头,朝后走了。
    对面那大汉突然喝道:“莫走!”便大踏步往这里抢来,张大年心中一紧,慌拔了刀,却见那大汉直奔卢铭而去,追至他身后,照肩膀扳转身来一瞧,哈哈大笑道:“待走哪里?还识得我么?” 卢铭强颜一笑,慢慢摇了摇头。张大年还未及思转,瞧那满面硬髯的大汉,叉开了簸箕也似一张大手,照着卢铭劈开脸猛地打下去,并喝道:“我打你个不认识!”
    张大年远远瞧着,见卢铭翻在地上,口鼻中似流出血来。张大年慢慢打马过去,轻问声:“何事如此?” 那大汉回过头来说道:“不关你事!” 便叉开双股,指着胯下对地上卢铭道:“你如今也钻过去让老爷看看!也学得几声狗叫给老爷听听!” 这大汉便是孔彦舟,去年卢铭押送贡送过相州时遇经安阳县内,逢孔彦舟在村中土寨上紧闭寨门,拦住去路,要劫取钱财,被呼延拓踹塌寨墙从而落败,后被卢铭戏辱,叫他作犬状,发犬声从胯下而入,方留得性命。自那以后,孔彦舟与村中一干壮年离了村子,出东门而去,地里荒年不得种食,便四处为盗,他隐隐记起老娘辈里人说过,与周叔成是姑舅之亲,打听得周叔成多年前落草太行,又辗转来到泽州,欲投奔周叔成,却不曾想太行山易主,周叔成已死,人丁淡薄,报仇不易,愤愤地下山来。此时一眼认出卢铭,记起前番受辱之事来,不禁旧恨翻起,又见卢铭落单,心中大喜,怎放他得过?
    卢铭把鼻血抹了,笑道:“那又有何难?” 说罢趴下身去,汪汪学起狗叫,朝孔彦舟胯下爬来。孔彦舟见状一怔,还没看清楚,卢铭已经从那头儿钻过来了。孔彦舟万没想到卢铭会如此顺从,不禁哑然失笑,说道:“真他娘的是条癞皮狗!” 卢铭爬起身来扑扑身上土,笑道:“当年韩信胯下受辱,却待怎地?不痛不痒而已。” 孔彦舟听他如此说,心中倒也敬他三分。问他道:“看你身形狼狈,怎么到了这样境遇了?” 卢铭答:“失了贡送,漂泊至此。” 孔彦舟问:“谁劫的?” 卢铭倒指道:“山上的。” 孔彦舟冷哼一声,对他道:“你也有今天。”
    卢铭不答,整整身上狼狈,便欲离开。孔彦舟后面叫住他道:“哪里去?”
    卢铭回过身来道:“我可以走了么?那日我可没杀你。” 孔彦舟道:“我是问你哪里去。”
    卢铭道:“不晓得,再另漂泊。”
    孔彦舟道:“跟我走罢!少不了你吃的。”
    卢铭心中一凛。向他道:“我有些钱财。”
    孔彦舟道:“使没了该当如何?”
    卢铭道:“那也没法子,抢些罢!”
    孔彦舟听了,哈哈一笑,道:“那还不是一路的?你一个人抢,顶得上十个人抢?”
    卢铭站在那里,少思片刻,笑道:“也有些道理。”
    孔彦舟走了过来,拍拍他膀子笑道:“走罢!”
    卢铭问:“你们去哪里?” 孔彦舟遥指山涧下,说道:“东边!” 他对身后人挥挥手,示意出发,一行人朝山涧东隅走去,卢铭也跟随其后。
    张大年在后呼唤道:“你不跟我回城去了?”
    山野中,不见卢铭的回应,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也逐渐远了…
    张大年自带领那队残兵,下得山来,仍沿上山小道而行,行出十多里,见到来时那稀落人家。这时已近晌午,士兵们皆倦怠饥渴,各自翻出粮袋来,你瞧瞧我的,我看看你的,没一个臌胀的。
    这几户人家有在院子里劈柴,晒衣的,早望见那队官兵要在门前过,却都去把院子门搭上,奔进屋里去,把屋门也都闭了。张大年慢慢打马至中间小道上,左右望了一遭,不见门缝儿松的。无奈何继续打马前行。这时马下一个小兵说道:“张头儿,不如抢了罢!” 张大年听了怒喝道:“放你娘的屁!咱们是官兵,不是山上的盗匪!”那小兵挨了骂,僵住了脸,舔一口干唇,干咽一下嗓子,强笑道:“是…是…”转身耷拉下脸来,嘴角徐徐抽动。这队兵士心中都有那般打算,见有个牵头的说了,却挨了骂,都不敢再提那念想。只得跟着张大年迤逦前进。
    行转到村头,张大年忽地望见路旁的田间有人。 那是一位老者正对着一座新坟痴痴发呆,张大年马上看得清楚,老者佝偻着身子,正是来时拦他马的。他从马上下来,挨脸走过去,对着那位老者施礼说道:“老人家打扰,咱奉官家命带兵剿除山匪,目下行路艰难,兵士饥渴倦乏,敢问老叔可有吃的,胡乱施舍俺们则个?” 那老者听了徐徐转过来脸来,瞧是张大年,面上一凛,冷哼一声说道:“既是剿匪,抓了几个?杀了多少?” 张大年一怔,愧道:“不瞒老人家,正是惨败下山来。” 老者道:“既是惨败还有甚脸面要饭吃?我老汉如今赤条条一个,再没挂碍,也不教人挂碍,我这里哪有你们吃的?” 说着就要赶,张大年满面羞色,说道:“老人家不救一救,恐兵士生变,我亦不能约束,望老人家行个周全。” 老者向那新坟撒掉一些白色纸钱,叹道:“我来周全你,哪个来周全我?”又指着面前的新坟道:“哪个又来周全她?” 张大年看了一眼那座土坟,说道:“那日我行军仓促,实难理会你女儿之事…” 未及说完,老者便道:“罢!罢!”遥指田间纵横处,说道:“那坡下面有一片果林,路过人晓得的都要打几个吃,你就带兵士打上百来个充饥罢。” 张大年寻他指处望去,那里确有个耸立的山坡。又听老者说道:“我家里还有几张高粱面饼,也都给了你们罢!” 张大年大喜,向老者连连称谢,老者自摆手摇头不答,蹒跚着脚步去往家里了。
    张大年命几个可靠的兵士去那坡下打果子,吩咐途中严禁踩踏田苗。果子打来时,见衣襟盛着的是些山桃,自己拿了几个,教兵士们尽数分了。 不多时,小道上那老者提着个篮子慢腾腾走来,张大年迎上去,又谢了一回,老者说道:“凉了些,胡乱吃罢。” 张大年笑道:“无碍!” 接过篮子摸出一张大饼,自己撕了一角,塞口吃了。命一兵士各斯一小角分将下去,分不到手的就无可奈何了。张大年深暗其中道理,多数分得的多暗自侥幸,少数分不到手的,即使有怨恨,也难以发作了,若是这一小角饼都分到手了,那才生变难办了哩!
    老者见一筐饼都分吃了,晃晃悠悠走走向田间那坟头去了。张大年带领这百十人继续上路,来到县城里有了县衙周济,众人口粮便得以保证。又行了两天上,回到泽州城里。那时早已过了傍晚,夕下星现,张大年领着一众到兵营里数了残存人数,报了名册。想着明日一早到州衙领罪,当下牵着马回住处来。
    回了家院里,唤柳氏开门,却不见人应,先自把马栓了,转身望到偏房里灯亮,遂听门开,见一人掌着灯盈盈出门来,灯映着脸瞧时,却是婢女喜儿。 张大年问道:“娘子何在?怎地不来开门?”
    喜儿看清是张大年,兀自吃了一惊,忙道:“娘子带小少爷前几日去往城西娘家了,留婢子一人守家。”
    张大年听了点头道:“原来恁地。” 身体累乏,不及细问,教喜儿拿钥匙开了房门,点明了灯,喜儿告退回房。他自也回到榻上,昏沉沉睡了。
    @常山渐青 37楼 2022-08-11 11:18:00

    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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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当,感谢累读。
    二十四、世事悠悠等风絮
    鸡叫三声时,张大年昏懵懵醒来。心里提起那个念头放不下,起床来净了把脸,到正房中正当喜儿近前来服侍。喜儿端来一碗葱花面请他受用,张大年漱了漱口,把那碗面囫囵吃了,便匆匆去院中牵马出门。
    转出街去,上了马径往州府衙门来,到得府衙前下了马,早班当值的一个公人见了,紧上前道:“张头儿,何时回来了哩?” 张大年先回道:“昨个夜里。”又追问道:“段大人可上早堂?” 那公人唤作周三儿,此时说道:“张爷外堂稍坐,待我去过问一回内府李管务。” 张大年走进外堂去,找了张条凳坐了,仰头只觉浑浑噩噩,呆望着壁上那幅起了微皱的《塞下图》,那画边上楷字题了四句小诗,道:
    阴碛茫茫塞草肥,桔槔烽上暮云飞。
    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归。
    不多时,周三儿从内堂慌转出来,向张大年打喏道:“张爷,段大人身体不适,卧床片刻,须能见你。大人让张爷稍坐一会儿。” 张大年道:“大人可无漾?” 周三儿道:“小人不知,乃李管务转告。” 张大年点头,也打个喏,道声有劳。
    便闭目托腮,轻睡了好一会儿,忽听得内堂里靴声疾响。他立即站起身来等候。只见段承义身着官袍奔走进来,直叫道:“大年!”
    张大年外面下拜道:“小人有罪,辜负大人所托!”
    段义和到得案前坐定,说道:“大年快起来说话!进来!”
    张大年起身进来内堂里又下拜道:“小人未能清剿匪患,以致惨败折兵而归,请大人降罪!”
    段承义却一扫袖袍说道:“大年,你何时也学得这般文绉绉的了?”忽地嘿嘿一笑,指着他道:“可比刚提你上来时强得多了!”
    张大年道:“大人提拔之恩,小人永生不忘!”
    段承义摆手道:“匪患的事先不谈,以后从长计议。你先起来,一路劳顿辛苦了吧!”
    张大年慢慢起身,说道:“谢大人宽恩,小人无功而返,不敢说辛劳!”
    段乘义捻了念须,道:“这样,你先回去休整几日,你且放宽心,不要惦念,此事我自会决断。”
    张大年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缓抬头来,见段承义袖袍一挥道:“去吧!” 他又拜了几回,千恩万谢退了出去。
    退出堂来深叹口气道:“大人如此相待,我自当生死效劳,岂有他载?跟随这样人物,此生也值了!”
    转身出府门,周三儿这会儿下了班值,远远望见他出门来,早笑脸相候。张大年心境转好,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钱来,送与他手上,说道:“兄弟们班值不易,买些酒喝吧!” 周三儿客套推辞一回,也咧嘴照收了,自为张大年牵来马,恭恭敬敬在后面送他上马而去。
    张大年弄马在闹市中转了几转,瞧惯了世上匆忙的行人,便辙回家中,倒在床上心儿松懈下来,又不觉有一丝隐隐的担心。看窗外时光飞逝,转眼已是傍晚。忽听门外有孩童吵闹声近耳,他从床上坐起走到外厅里,正见一妇人领着个半大孩童进屋来,原来是妻儿柳氏和浚儿归来。张大年一拍脑门,心道:“只顾得忧虑事,险些将她娘俩给忘了!” 见柳氏忙问:“泰山可好?” 柳氏紧道:“爹爹无恙,只是偶感风寒,这会子已然好了。” 张大年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弯腰下去抚摸爱子额头,捏捏小脸儿道:“浚儿越发胖了。” 孩童不经耍闹,见了父亲分外亲热,缠着他爹爹于院儿里骑了几回大马,若得柳氏连连发笑。喜儿瞧在眼里也笑了一回,便躲进屋去。
    当日下午,张大年心情大好。骑着马转到城西来,至一户轻宅前下了马。正要进那院门,迎头碰上一个家童。那家童颇灵敏,瞧见他便朝院里叫道:“老爷!您的客婿来了!” 不多时,赶屋里颤颤巍巍忙走出一个老者来。并喜道:“贤婿,怎地晚来?” 张大年走上前,恭敬施个礼道:“泰山在上,小婿不曾看望,晚来恕罪。敢问岳丈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那老者便是张大年岳丈,听这话时一怔,紧又道:“好啦,好啦!劳佳婿挂念,快屋里坐!”
    那老者挽着张大年手,牵到了屋里。捡上首让张大年坐,张大年让了几回,见岳丈一番亲热不好退却,便也坐了。两人并桌而坐,口中谈论些家长公事。岳丈使人端来了新茶,奉迎桌前。张大年谢了,自饮一回。岳丈为他添上茶水,说道:“近来不见佳婿,莫不是又出差公干了?” 张大年道:“岳丈在上,小婿说来惭愧…”便把前些日子带兵剿匪,落败而归的事尽说了。岳丈听罢,怔了半晌。张大年瞧岳丈脸色似是不悦,就又补道:“幸本管段大人不计前嫌,仍待小婿如初。并未降罪。” 岳丈听了,一张脸僵出笑来,点头示意。见岳丈不把话来说,张大年自饮杯中茶,以周待礼数。岳丈这间又问女儿如何,张大年道:“仍是如初,不曾亏待,泰山尽管放心。” 岳丈听了点头,却不把茶来添了。 张大年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尴尬,便起身向岳丈告辞。岳丈留了一回,便也起身相送。张大年又躬身行礼,告辞出门,牵马而去。自到街上转了转,悻悻而回。

    如此半月上无事,忽有一日,已近傍晚。门首有两个公人来叫:“张爷在么?” 柳氏使喜儿开了门,公人进门连称嫂子。张大年从里屋出到院儿里,见是州衙里的公人,其中一个是模样甚熟,却是周三儿。问他甚事,莫非是段大人有事托付?
    周三儿笑脸道:“张爷,咱兄弟特来请你喝酒哩!”
    张大年道:“无端喝甚酒?” 周三儿道:“这些日子来倍受张爷接济,又将小人表弟招进门来,混口饭吃。小人心中感激的很,近日弟兄们手头宽了,特来请张爷赏脸。” 张大年这才想起半月前未及带兵剿匪时,这周三儿曾求自己办一话头上的事,便是将他表弟贾六儿招进门来做个随堂公人。这事他若不提,心中早就忘了。便说道:“哪里有这多事,劳你们破费?”周三儿道:“张爷休如此说,弟兄们除段大人外便唯你是尊,还劳你看护哩。”
    张大年笑而不语转面看向柳氏,柳氏道:“看奴作甚?去便去了,莫要晚归,让奴好等。” 两个公人笑脸谢了嫂子,张大年也换了衣服,随他们欢喜出门。
    出了街口,见街边还站着三个公人朝他招呼,心道:“这周三儿喝酒还弄分瓣梅花。”近了看时,那三个也都是州衙里混个面熟的,并无交往。又思忖道:“借此机会周旋一番也好,一个天底下吃饭,无有谁用不着谁。”便也热情回应,口称兄弟。
    弟兄几个摇摇摆摆,众星捧月般把他捧到拂柳桥边一个酒肆里,捡一个宽敞桌子坐了。张大年自然坐了首位,几个人拍马溜须,把他侍奉的受用的紧自是不说。周三儿唤那酒保忙上了一桌好菜,端来热酒,自先敬上一杯,道:“张爷赏光,这地方虽破旧,却也有些好酒好菜,是弟兄们常来的,您人高眼远,自是不着微尘。多担待!”说罢,自赔一杯。张大年听言如春风扑面,笑眼道:“三儿嘴舌伶俐,实抬举了,弟兄们盛情张某心领。言毕,也回敬了一杯。几人说东扯西,崔酒让菜,好似久不见的熟客,远乡间恰逢,汇谈交心。张大年不避劝让,多饮了几杯,酒涌上来,不觉迷醉。周三儿恰好问及太行山剿匪事宜,张大年长叹一声,涕泪说道:“不瞒兄弟,正是惨败而回,庆州府大人不计过失。大恩难报矣!” 将那太行山上恁的败下山来,恁的稀落回来,趁酒醉尽说了。周三儿点头道:“原来如此。”张大年,酒气上涌,忍不住热泪坠桌,众人都劝了一回。周三儿道:“哥哥时常交好运,偶染厄运,算不得什么,日后弟兄们扶持,定扶摇直上。” 张大年坐上打个醉若依依谢过了,脸上又现傲色,说道:“幸蒙段大人看得起,我才有今日。以后兄弟们有事,尽归我照看!没个二话!”
    一抬眼,忽见酒保近前,张大年见了道:“不饮了,莫再添了。” 那酒保面带歉意,说道:“”爷台相扰,不是添酒,外有一个大汉来找。张大年醉意朦胧,道:“甚么大汉?我不认得。” 酒保道:“说是特地来找,小人怕误了爷台公事,因此相扰。” 张大年打个酒嗝,噎声道:“既如此,叫他进来!” 酒保捏声道:“莫怪小人啰皂,那人说要请爷台借一步说话。” 张大年醉言道:“什么鸟大汉,敢来点化我?” 周三儿劝道:“大哥放心去见,兴许是要事。若是哪个敢戏耍,呼唤一声,我等都上前,教他夜里也开花。” 张大年口里直喃喃:“哪个鸟大汉,要我认识。”却也站起身来,软踏着地,摇摇晃晃摸出门去。
    出得店来,早已是星斗满天。约莫看着一人映在灯下影里,便走上前去道:“你是甚人?有何事,来搅扰我吃酒?” 灯影里那人却道:“先莫顾吃酒,且随我来,我有要事相告。”那人说罢转身就走,张大年酒劲上头,腿似不听使唤了,竟也跟上那人前去。
    走至一偏僻处,那人忽止住脚步。张大年张望周边,此时街上大都闭了门户,街上也只有稀落晚归的零散商户行走。只见那人回过身来向着自己便拜。张大年醉里也吃一惊,说道:“所为何事?”却听那人口中喃喃全然不知在说些什么,张大年晕头晕脑只当自己醉了,那人说到末尾时,他才听清一句“感谢…”什么的话语。月光下见那人说完,便起身来。在怀里摸出了什么,胡乱塞到张大年怀中,慌忙便走。张大年朝黑影里紧唤一声,那人已全然没了踪迹。他于怀中摸了摸,摸出银子的形状,自笑道:“真不是在醉梦里?哪辈子做了善事,遭人谢礼哩!”自怀中掏时,似乎还有一软物,别在怀中,月光下漏看,约莫是 ,他便寻思道:“或许是几句答谢之言。”当下没心思细看,明日再说罢。
    大摇大摆,一路飘走回酒肆,周三儿几人见了赶忙来搀扶,坐回那座上。周三儿连问甚么人,有事否?张大年笑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又把怀中物件掏出来,灯下一看果然是银两。众人见了也都欢喜,吹赞道:“张爷喝酒,有人送钱。富贵造化!”
    张大年不抵吹捧,兴致阑珊。与一众又痛饮几杯,到半夜时已如船上的泥菩萨,东倒西歪。终于昏蒙醉倒,不省人事,只觉一众好似来架他归还。又觉躺在了家中床上,便安心睡过去了。
    次日醒了,还未睁眼只觉全身酸麻,唤柳氏几声不见应。坐起来猛地睁眼见栖身昏暗之中,只有一絮阳光射在眼前,就光里看时认得是狱栏影叠,蓦地呆了。自己竟身在牢狱之中!便扯声叫道:“哪个把我关在这里!”
    只听回声绕耳并没有人应答,他回视一眼眼前潮湿阴臭之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昏沉,昨天夜里的事漫漫在脑中闪现,他先是看到了周三儿那张奉承的脸,现在想起来那张脸似乎带些狡诈,他又想起那几个公人,心中激起昨日就该思思索却未及上心的疑虑,这几人平时里没甚交情怎地昨日平白无故请自己喝酒?他猛然想起怀中之物,着手摸去,已然不见银两和信件。昨夜酒醉中莫非是得一梦么?
    呆思中,忽地一拍大腿,心道:“莫不是段大人改了主意,要问我罪不成!?”自叹口气,心中思忖,总是自个儿剿匪不利,本就是戴罪之身了,大人发落,自己绝无怨言。
    正凝神思忖,远听有人咳嗽,接着脚步近了。张大年起身来,张望栏外,正是一个老狱卒碎步而来。他正认得这老狱卒是自己常常接济的,霎时心中激荡,叫道:“老房!”那狱卒咳嗽一声,缓缓道:“莫叫,莫叫。”近面前来,又道:“张兄弟,我可没亏待你罢!” 张大年一听他称自己张兄弟,一征之下,紧接明白:“他原来总叫我张头儿,我如今不是头儿了,他便叫我张兄弟了。”原也不错,只是他一时听不耳顺。又听那老房言道:“别人来这儿,都是在前面下塞笼子,我却把你放在这儿住单间。”张大年听他言下之意,便是在还人情,当下对他说道:“老房,多谢啦!我且问你,我为何在这里?” 老房听了,嘿嘿一笑,道:“你不是早在那山上挂了名儿,入了籍?嘿,早知道你有门路,给咱也指个路,我还在这儿干?给那山大王做做饭也比在这儿混的多,兴许也能论秤分个金银,不比在这里混日子强?”张大年越听越愣,便问道:“什么山?挂什么名儿?” 老房听了一撇嘴:“只道你是个敞亮人哩,罢…罢…也对,你跟我老头子说不着这个。把枷戴上吧,在这儿怎么着都行,出去就不好说啦!” 张大年急道:“我他妈怎么越听越糊涂?老房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怎地了?” 老房叹道:“你跟我装糊涂没用,待会儿蒙了段大人才是本事哩!” 张大年道:“段大人因何见我?” 老房咳嗽道:“还能…怎地?因你那档子事儿呗,这不今儿发的纸儿,你瞧瞧这不着着的么?老房袖口里掏出个白纸告示来,就暗光里徐徐念道:“身…在官府,存有异心,勾结强寇,纵匪当诛,身为州吏,罪加一等!” 张大年听了,从狱栏空中,扯那张白纸进来。仔细看了,顿时大惊。空耳中只听老房咂嘴道:“抢什么?又不是不给你瞧!” 他无心听老房啰嗦,强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老房道:“你问这告示么?今儿早上出的啊!这不待会儿段大人要亲自审问你么?烦劳把枷戴上呵!”说着把那木枷,自栏空中竖塞进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张大年也兀自呆坐在地上。
    那老房催不多时,忽听又有人近前来,嚷道:“老房!叫你带人,怎地这般啰皂!” 张大年猛站起身,朝外张看,见正是昨夜那几个公人过道里摇摆走来。张大年心头闪过一丝不安,连道:“你…你们…昨夜…”
    那几人见了相互打个面笑道:“昨夜? 张头儿,昨夜您吃醉酒了罢?今儿早上是咱哥几个巡街见您醉倒在街上,把您…嘿嘿扶到这的。您忘啦?”
    张大年强作镇定,说道:“怎地把我引到这儿了?”
    那几个人中一个笑道:“哎呦,张爷,您说您怀里塞着大锭官银,山上来的信半漏着,咱哥们虽说同在一个屋里吃饭,那也不能因私废公啊,只能给段大人添堵喽!” 张大年听了,他忽觉自己身子忍不住发颤,长出口气,说道:“我姓张的与哥几个虽无交往,却也并无交恶,为何陷我于坑泥?” 公人听了,收了笑意,道:“张头儿,这话什么意思?哥几个儿怎地听不懂呵?” 张大年手撑那木栏上,定神缓道:“昨夜咱们不正是在一起饮酒?怎地说我独自醉倒在街上?” 公人听了噗嗤笑道:“张爷,您不是贪杯吃的多了,说的醉梦里事么?昨夜里俺岳父庆生辰,老子吃喜宴去了。怎地与你吃酒?再说了,平日里想跟张爷吃杯酒,您哪里肯正眼瞧咱,咱算哪棵葱呵!?” 张大年一时语塞,欲言又止。心道:“已遭算计,再跟他们费口舌也无用了。此事须跟段大人讲清楚。”便道:“段大人要见我么?” 公人道:“正是,烦劳张爷把枷戴了,跟我们复命。莫要让哥几个为难。”
    张大年把地上那枷拿起来,只觉沉重,忍耐负戴在颈上,老房伸手把那枷锁上的钥匙拧紧后拔了,便开牢门。张大年负枷走出牢门,跟着公人走了一段儿,转过弯来,也是一条过道,两侧都是集体牢房。张大年跟着迤逦行走,旁边的一个犯人见了,大呼道:“呦!这不是张爷么?住到这儿来了!真稀奇呵!送押还这么大派头!”这里面有的是张大年亲手关押进来的,一些人自然对他恨之入骨。能进州府牢房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不是犯下累累恶行者,便是冲撞官府的亡命之徒,这些人的名字都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只待秋后一勾。前面一声喊,这些人便似见了荤腥的苍蝇,都拥到栏杆处,凭栏欢呼。这个喊“抓得好哎!”“那个叫“这小子也不是善茬!” 有个望风得了消息的讽斥道:“张爷!原来您才是真正的绿林好汉!”又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作势喊道:“以前多有得罪哈!哈哈哈…操他娘的!” 张大年漫步走着,心中五味杂陈,他想到这些年,也办过不少案子,抓了些人,也得罪不少人。外面像他们这恨我入骨的,也绝非少数。只是碍与自己是段大人身边近人,他们都躲在暗处。这些年也为段大人做了一些见不得光亮的事,心中想着能在厅堂上说清楚此事,望他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不知不觉,那些乱耳的声音渐渐停歇,早已出得牢来,正午的阳光直逼入眼来,鼓得眼眶生疼。偌大个府衙转上几转,便来到正厅门前。随着一声正犯带到,张大年沉步走入堂内,十尺之外慌忙下跪。那堂内正壁上,高悬平政堂三个大字匾额,匾额下段承义正襟危坐,高喝一声:“张大年!本官待你不薄,你竟私通太行山反贼,致使剿匪不利。尔诓骗官府,已是反逆朝堂,可知王法否?左右拿下,杖刑四十无说!
    二十五、从前未看秋月落
    张大年听之大惊,急呼道:“大人!卑职冤枉!”
    段承义,摆手止了施刑公人。高坐之上冷笑一声,道:“冤枉?你有何冤处?”袖袍一折,现出一封书信来,轻轻一折朝堂下张大年撒下去。喝道:“瞧瞧这可是你身上物件?”
    张大年捡起飞落到跟前的信件,展开看阅,见上面写道:“兄台智计无双,军务佯作方保山寨安宁。太行上下,谢之不尽,特以薄礼相赠,不成敬意。山崖路远,秋草茫茫,兄台若有意,蔽寨愿为兄留一席位,共坐交椅,同为头领,岂非快活一世哉?”
    张大年看毕,手颤似筛,如坠冰窟。待惊魂稍定,才短气道:“大人,卑职确为剿匪不利,因此事,大人降罪,我决无二话!可要言卑职与草寇结党,断无可能,这信…莫不是趁我昨夜酒醉,强加我身,以此坑害也未可知!”
    张大年低头言毕,堂内片刻无声。稍待一会儿,段承义才悠悠说道:“大年,你昨夜与谁人在城中饮酒来?” 张大年一怔,几番思绪脑中闪过,心道:“他仍称自己近名,说明此事仍可有转机。”可他思忖段承义所问,却又失了些底气,他知昨夜必是遭人陷落,心内惴惴不安,便也强说道:“昨夜小人却曾饮酒…” 这话还未说完,只听段承义一声断喝:“大胆!昨夜里不正是与山上反贼饮酒?” 张大年听了,心有所懵,紧说道:“大人!断无此事!小人昨夜却曾饮酒,但绝非是与反贼为伍,而是……”说到后来,却已底气不足了。段承义紧逼喝道:“而是什么!?” 张大年支吾道:“而是…与…与周三儿,还有…州衙里几位公人一起…” 段承义听了不觉喷笑出来,急忙掩着袖掩面,又坐定说道:“传周三儿进堂!”
    此时周三儿正在堂外听候,也侧耳将里面说话听个大概,闻得传候,便忙钻进堂内,纳头便拜,朗声道:“大人!小人周三儿谨遵吩咐!” 段承义看向周三儿,指定张大年说道:“周三儿,你…昨夜可曾与大年饮酒?” 周三儿一怔,挠头思索,也望向张大年,口中喃喃自语:“昨夜…昨夜…” 又忽地知晓了天机般,打个机灵,说道:“大人!昨夜!小人并未与张头儿饮酒,昨个儿夜里,俺浑家来月事,忙不得哩!怎与张头儿一块儿喝酒?大人说笑了!”
    张大年好似知道他会这般说,无奈何深深叹了口气。又听段承义说道:“张大年,你还有何话说?”
    张大年猛地抬头道:“大人,昨日傍晚周三儿与府上几个公人,到卑职家中叫请小人到城中吃酒,这事也是卑职内人亲眼所见,这个便是证见。”又将那昨夜如何吃酒说笑,到晚间又有一人来找,并给他银两信件的事详细赘说了。
    周三儿听了,接笑道:“张爷,您怕是吃酒醉糊涂了,这不是梦话吧!我昨日几时曾到你家中,还见了嫂子?俺那家中浑家一整天缠着俺,何曾出门半步?大人也可叫俺浑家来作证见!”
    段承义摆手道:“休要吵搅,你两家内人都或于私,不可为证见。张大年,依你说,与你银子信件的那人你并不相识?”
    张大年道:“正是。”张大年原也想说天黑没瞧清那人面目,转念一想,多说并无益。
    段承义道:“传拂柳桥边酒家来问话!”
    没一会儿,堂外跪进来一人,连接扣头,口称老爷。张大年回头望时,认得正是那酒保。
    段承义问道:“那酒保,本官且问你。”便指着堂下张大年道:“昨夜这人可曾到你店中饮酒?”
    酒保深望一眼,认得是张大年,说道:“回老爷话,确是张爷…额…张…”,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平日里的官人,现如今的罪犯。于是接口道:“确是这位姓张的…到俺店中饮酒!”
    段承义接问道:“他与谁饮酒?”
    酒保道:“与……一个大汉。”
    段承义问:“什么模样?”
    酒保答:“先前戴一范阳笠,后来把笠摘了,瞧…瞧着面目不善。”
    段承义有问:“那大汉可曾给与他一些物件?”
    酒保挠头思索一阵,悄悄望了望,张大年,又抬头瞧瞧堂上的州官,忙说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欺瞒,夜里小人夜里出来筛酒时,瞧到二人吃的尽兴了,那大汉就从怀中掏了个布兜出来,小人暼眼看时,是好大些许银两,好似还有 件在里面。张爷推搡不要,那大汉便拜在地上,张…张爷这才收了。”
    张大年听了,只觉一口气憋聚胸中,嗓子眼儿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却听段承义叹道:“好啊,张大年,你令本官好生失望呵!”
    张大年自胸中挤出一句话来:“大人,小人百口莫辩,但确是冤枉,望大人明鉴。”
    段承义高声道:“张大年!如今证见确凿,还要百般抵赖么?”
    张大年只得叫道:“大人…半月前大人还对小人开恩…为何今日…”段承义喝断他的话语,气道:“贼配军!本官何时要开恩于你?你休陷本官不义。莫要说了,来人!先打四十棍,不怕他不招认!” 左右公人听准实令,便把张大年死死扳在地下,又有两个公人,在后面举起水火棍,朝他身上招呼。张大年心道:“哪个能挨四十棍,莫不是要我性命?” 无法子,只得咬牙挨了,却觉臀上虽受击打,也只是酸麻一阵。原来那两个公人有意短护于他,举棍时,做个卖力模样,下棍时,在空中一压使棍头翘起,下落致臀上。这个便是巧打,这般衙役从任时都练过此手,下棍的轻重全听上官话音,若是实令即猛打十分力,臀上肉多,位置也有蹊跷,两人一边从外往里打,使血肉汇聚,不久便皮开肉绽。轻者卧床半年仍有余痛,重者难熬两月,发脓而死。
    张大年当即醒悟,这二人原来手下有情,他心中好不感激。 虽说是巧打,却也十分难熬,紧咬牙关,只觉冷汗浸入眼中,他发觉自己闭上了眼睛,深叹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时,见满眼金星。这时细听后面一人轻说道:“张爷,可千万别招…” 这一句使他忽然猛醒:“招了就是死罪!” 他攥紧拳头,锵在地上,想要强写一个忍字。于是奋力熬过一个刃字,这时节忽听后面人道:“大人!邢满!”击打立止。张大年深出一口气,昏死在地上。段承义摆手示意,两个公人架起地上的张大年,拖出堂去。
    段承义站起身来,袖袍一甩,道出一个字:“赏!”便退到内堂去。
    那酒保跪在地上,回头问周三儿道:“怎地没判?”
    周三儿起了身,扑打几下身上,说道:“判不判都一样。”遂也走出堂去。
    当日,早已过得中午,州衙里也都散了,只留下当值的各自守班。日头熬过州衙高高内院房顶时,一个妇人顺利入得门来,由一个内院公人引着她进到州牢里去。
    于是,昏暗中顿时欢呼起来:“哎呦呵!好生俊俏的女人呢?啧啧!老二,我要能出去,我就生吞了她!” 只听有人作势一嗅道:“嗯!香!娘子,你身上真香!” 那女人却不为所动,只管跟着公人走在甬道中。走过之处,便是一片骚动。公人走在前面用棍子狠狠敲打着牢门。女人低声说道:“快到了吧?” 一个公人前头边走边道:“转过弯就是。”
    女人已经转过弯去,满耳也听到后面吹哨唏嘘声不绝。她仍心无波澜,来到一处局促的牢门前,驻下脚步,她望到这间牢房的壁上有一小小的窗口,光线很奢侈的从外面照进牢房潮湿的地上。她注意到地上有个趴着的人,轻声唤道:“官人!”
    那人却是不应。公人照例把棍子敲打在牢门上,像唤狗子般喝一声:“哎咦!张大年!”那公人好奇意识到自个儿方才的举动不妥,便又清一清嗓子,唤道:“起来了!家属探监!” 地上的张大年,先是听到“梆梆”的响动,昏迷中隐约听到探监二字,猛地睁开眼睛,抬头一视,正是家妻柳氏征征地瞧着自己。他随即起身,忽觉后臀裂开般疼痛,一个踉跄跌在牢门上。他咬牙忍着说道:“我…我正想着你呢。” 柳氏却很冷静,说道:“夫君,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张大年道:“我定是遭人陷害。” 柳氏问道:“遭谁陷害?”
    张大年摆手道:“不消说了,你既来了,我正有事要你做。”
    柳氏还是那般冷静,说道:“何事?”
    张大年方注意到她身后的公人,便要柳氏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轻语一番。哪知柳氏脱口而出,说道:“哪有什么书信?我是你的贴身人,每日持家,不曾见到你说的书信。” 张大年一听,心中生急,道:“你在回去好好找找,定是没找个仔细。就在那处,找到一定给我。”却听柳氏叹道:“我是你发妻,因何骗你?你既犯了罪孽,就该好生悔过,莫要再想其它了。” 张大年喝道:“我犯了什么罪孽?你也说过有罪过?我已说过,我是被陷害的。你不肯信么?” 柳氏来时手中一直怀抱着一件棉衣,此时轻轻放在牢门前,说道:“入秋了,这件棉衣好避寒冷,你好自为之吧。” 张大年忽觉心头好似被一根尖针刺痛,他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件棉衣,说不出话。柳氏转身飘然而去,张大年吼叫道:“快回去找那物件!拿来给我!”眨眼间,公人与柳氏踪影已去。
    张大年倚靠着牢门,慢慢呆坐在地上,心里竟思忖道:“难道当真是我犯了罪?我却哪里与强贼有甚么交情?” 恍然间,不知昨夜酒醉是梦,还是现今现下是幻。坐在那里沉思这事的来龙去脉,日落晨升似乎只是一瞬,他坐在那里吃了就睡,醒来就思。牢房里一天只给一次饭食,那像猪食般的饭食,他记得吃了三次,也吐了三次。
    到得这日,终于他得出一个他不愿意承认也不不得其解的结果来。他用在地上捡一块碎土,在青石墙上刻下一个段字。
    张大年心道:“他却为什么对我如此?难道他知晓了那封信在我手里?” 他心中想的正是卢铭交与他的那封信。蓦地思忖,那是来自太行山前寨主的 ,信中提及那劫了贡送的强贼正栖身山上,那寨主欲计擒之,送与州府,以表寸心。后来却不知何故被姓卢的取得,交与他手。张大年心道:“是了,定是段承义知晓这封信在我手里,他在官场多年,深知把柄落在他人手里,是为大忌。因此害我。可这封信我从未给他人泄露,段承义又怎么会知晓?” 当下苦思不得其解,苦笑道:“真是贼喊拿贼,与山上有勾结的,不是我,却是他!” 当下他只盼妻子柳氏能尽快找寻到那封信,只是他明记得那封信藏于她梳妆柜内屉中,她因何说没有?定是她粗心没找见!” 便在那里深深怨她。骂了一回,只觉烦躁。
    正心神不安,忽见牢门外人影闪动,又有脚步声近。他立站起身来,注视着那拐口,心中万望是妻子柳氏拿了书信前来。几个黑影闪转,却见是三个公人转过来,并不见柳氏。心下大失所望,只听公人说道:“张大年,领你去纹面。”
    张大年一怔,道:“纹面?” 公人道:“嗯呐!纹了面好上路!”张大年心凉了半截,虚声问道:“去…去哪儿?”
    一个公人笑道:“怎么样,还是州府大人抬举你吧?犯了这该死的罪,却只判了个迭配定州充军。伙计你赚了!” 张大年听了一时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倒吸口气,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便问道:“我妻迟迟未来探监?” 公人笑道:“呦,还想着您那娘子呢,我跟您说句不中听的,您这走了没准儿十年八载的回不来,老兄我奉劝您把那小娘子改嫁我得了!哈哈哈!” 这话说出,惹得身旁两个公人也噗嗤笑出声来,张大年纵然发怒,心内却也疑惑,说道:“我与二位平时并无交恶,为何奚落与我?” 那公人道:“你没听说一句话么?落水狗不打,便是要生烂疮的,你平日里多受州府大人恩惠,骑着高头大马,行走街市,好不威风呵!今日也教你尝尝甚么叫做世道艰难!不消说了,快走!”便叮叮响响,拿出个二尺大枷,扔进来,喝道:“快自己装戴上,免得讨打!老房那孬孙,对你忒客气,连枷也舍不得上!”
    张大年无奈何,只得捡起来,自己戴在脖颈上,却觉得这枷比老房给的更重几斤,勒得脖颈直往前坠,再也直不起身来。公人见他乖乖戴了,才开了牢门,又拿一把大锁锁挂在枷上。后面公人将他横踹一脚,喝道:“快走!”
    张大年又走到了昏暗的甬道里,两侧的那些牢房里又嗅到了新闻,都笑道:“呦!张大官人,今儿怎么变模样啦?大官人就是大官人,脖子上的牌子都比我们大一号,好富贵呀!” 那一个道:“好汉子,不送了,好走!” 惹得公人连同那一众牢犯哄笑起来,笑声在不见天日的甬道中回荡。
    出得牢来,张大年被带到一间窄屋中里,公人唤来府里的文笔匠人。文笔匠让公人将他绑缚了,泼了碗冷水于面上,烧红了绣针,着面颊上点刺去,张大年只觉面上火辣燎痛,待刺出血后,那匠人又针着颜料,趁血未凝,再点刺一周,如此血干后,便留下“匪配定州”,四个墨字。张大年瞧着一簇鲜血滴落在地,那字虽留在面上,却好似深刻在了他心上,心中便激荡起一阵深深的仇怨来,暗自悲道:“自今日起,再做不得人了,”
    刺毕,张大年问公人何时发配,公人告诉他不须着急,当日晌午,吃过午饭便可出发。张大年问道:“怎地这般急,这事可报与家里人知晓么?”公人不耐烦道:“我怎地知道,甚事都知道,我不做衙役了,便做相公了。”张大年不再询问,在那间窄屋子里苦熬了半日,期间给了碗稀粥,就着块干剩馒头吃了。日过晌午,便有两人提着梢棒来取人,张大年抬眼一看,站起身来,其中一人正是周三儿,后面跟着一人他也认得,却是半月前招收进来的贾六儿。张大年想起,那时节还未出事,周三儿抱住他磕了几个响头,求他将表弟贾六儿招进来,他便顺手给办了。那贾六儿是周三儿的姨家表弟,原是市井混子,他也不在意。原希望顺手做个人情,也好围几个诚心的手下人。哪知这会子,风云突变,祸福难测。
    周三儿见他,便道:“张爷,咱爷们儿来接你啦,放心吧,一路上有俺哥俩照料,累不着你!”
    张大年并不为所动,他又缓缓坐落在那里。周三儿,怀中掏出个折子来,展开来,张大年抬头看一眼,瞧出是白纸墨字。接着听周三儿大声晃脑读道:“罪因张大年一事,勾连山匪,藐视王法,原为难容。然自古王法与恩恕并重,我大宋天子以忠孝治国,仁义安邦。姑念身在官府,曾有旧功。量重刑之下仍赦余恩,着刺配定州,以儆效尤。此非法轻不肃。天恩到处,果不俾天下人感德乎?”
    张大年听了,冷笑一声,瞧那周三儿咂咂嘴,将折子收了,说道:“听完了,说尽了。该走了!”遂指示贾六儿过来催他行走。
    这二人一前一后,赶着张大年。从州府后门出了,行至街道上,这时人皆未散去,纷乱的人群中少不了指指点点,张大年却不在其身,他丝毫没在意人群对他的议论。走一段,回望那熟悉的街口,似乎在期盼着一个人。路越走越远,回头多次,始终没能见到那人的身影。
    不觉间,即出了东城,遥望城外一片枫林,已然秋叶凋零,林子中有少许来往的行人穿梭,带起一些微尘伏扬。他很快就将走在那片林子中,踏出自己的轻尘。此时回望一眼,但见天高城远。
    @春天的小杨 45楼 2022-08-16 10:04:00

    这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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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自今为始知枯荣
    每每回头相望,直至身后那城隐没在云尘中了,方才心死。张大年原以为自己心中会有如丝的牵挂缠绕着他不舍离去,每一次回头却又好似一把剪刀在层层次次剥剪去这些说不出的牵绊,最终成空。就好像前时那片枫林,先是望见,婆娑间却又早已走出,也没有哪片独特的落叶让他念念不忘。他牵挂什么呢?妻柳氏吗?还是半大孩童的儿子?恐怕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想,倘若人死了,站在望乡台上回顾尘世,起初也一定是恋恋不舍,但随着眼前的万千景象一一逝去,那心中的不舍也就愈发的减熄,直到虚无。
    行了十几里路,他隐约地在想这究竟是怎样一番道理,为何会有如此感悟? 在周三儿与贾六儿的不断催斥下,他迤逦爬过山坳,看到了一片茫茫的秋草,心中忽地顿悟,“原来我这三十来年来,并没活出啥滋味儿!”
    周三儿瞧见张大年一路似郁郁寡欢,神情恍惚,心道他定这对几日的遭遇愤闷难平,心中也定恨死了自己,便出言相讥道:“张爷,这世上的事儿啊本就难测,何必苦苦执着?偏你一辈子行好运?就不许有栽跟头的时候儿?”
    这话说完时,后头那贾六儿也连连附和,宛若刚找到主人的一条狗。
    张大年心知他出言不怀好意,本已恨极。但仔细考量他的一番话,原也不错。转念心中一叹:“唉…真是人生无常,可难道自己就这么一路到定州做个军中的劳役囚犯么?到得那里有没有活路还是未知。”
    三人已经在路上行了近两日,前一天道路还算平坦,这一日翻山涉岭行至晚间,路遇行人问了,得知已到隆德府与相州的交界之处。已是傍晚时分,终于又绕到大路上来。三人疲乏困顿,肚中早就空空,见前方路旁有一土屋,正破破烂烂打着一面酒旗,显是个酒店。周三儿和贾六儿两眼放光,紧催促张大年迈起步来,张大年行了几步,便觉腿软难支,实在走不动了,他一路戴着具重枷,当然比不过这两人轻身利腿。便坐在路旁一硬土块上,想小息片刻。周三儿见了拿腿驱赶他,道:“快走!前面店里再歇!”张大年坐着冷笑道:“要不你就把我抬到店里去?”周三儿听了怒上脸来,发作道:“姓张的,我是不是给你脸了?这一路我是不是对你太尊敬些了,你倒不自在了!”抬腿就要踢,这时,忽听身后大路上有马蹄声匀踏而来,三人均朝那大路上瞧去,只见是一个汉子骑着马悠哉向这里行走,那汉子穿一身灰布短束,戴个遮沿小笠,口中正悠悠唱着歌哩,远时被笠遮着,瞧不清容貌。片刻便来到三人身前,那汉子轮番瞧他们一眼,笠下露出两道浓黑剑眉来,随即一挑,转脸驱马向前方酒店处行去。
    三人听那汉子口中仍喃喃唱着,张大年静心一听,听他唱的似是“天柱高而北辰远,地势极而南溟深,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客…”哼唱的是北方调子,他细品歌中词意,不禁暗自伤怀。忽地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站起身来,想道:“这声音怎地这般熟悉?这歌儿也好似在哪里听过!” 这时却听周三儿对贾六儿说道:“六子,你快去酒店占个位子,莫让那人抢在头里,不然咱们今晚没地儿住也说不准!” 贾六儿一听,颠颠儿的朝那人快步跑去,张大年瞧着那汉子和贾六儿的身影在落日下重叠,蓦地陷入思索,驻立良久,叹了口气,才心道:“我这番有救了…”
    于是,他便大步向前走去,周三儿在后边儿也跟来叫道:“嘿,你他娘的,歇够了,也他妈不告诉我一声!”二人来到酒店门前,那汉子也正好下马,把马栓了转过身来,张大年便仔细端详他,那汉子也瞧他一眼,便步入店去,唤道:“掌柜的!有酒吗!有房么!”
    令人奇怪的是那汉子进去店后,便没了声音,在门外看,只见一个小二拦住汉子,小声的在说些什么。张大年便与周三儿进门去,周三儿把他往后一扯说道:“以后不许这般没个规矩!” 说罢,扭脸儿率先进店,张大年也踏进屋中来,只见,周三儿与贾六儿都呆在门前,他往里面看去,见客桌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十几来人,正聚精会神地听柜台前一人说话,全然没注意到他们。张大年一怔,细听时,才知原来这店里是布了个说书场。店里的人都在听那柜台前的人说着一段书。柜台前是个老者,口中念念不断,嗓音润滑。有时打几个姿势,技法却也纯熟,赫然是这行里的老先生了。周三儿举手在贾六儿头上猛弹一下,说道:“让你来占个地儿,给人家说了没有?” 贾六儿揉头强笑道:“哥哩!好久没听见过说书的了,听着兴起,一时忘了!” 那店里的小二凑过来,轻声笑道:“怠慢了您,您吃饭呐?就请先后面坐!” 张大年望见那汉子也在靠后的位子落了坐,摘下笠帽,放在桌上。三人便也走到他后面桌子,都找个椅子坐了。小二瞧见张大年戴个重枷,是个囚犯。又看看那两位,便对周三儿道:“爷几个是出远差去的吧?” 周三儿“嗯”了一声,要了一壶酒,几样菜。小二记下,便轻步转去。
    三人自然也都远远地听那老者说书。那段书说的正是杨令公杨业的事迹,那说书老者是个云游的散人走访各地,专搜集民间传说的事迹,编纂成书稿加以润色,靠此行当卖说过活。这几日正来到此间驻留,店里的掌柜的便请他说几段以吸引吃酒的客人,这时他那书稿已快说尽,正说到杨令公大战陈家谷。
    杨业的事迹张大年也曾从长辈那里闻听,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城中瓦舍中说的多是佳人才子,赋诗怡情,白头到老的故事。听这老者绘说杨令公事迹,倒也新奇,当下细听那老者说话。
    “列位!那日也正是这时候,沙漫黄昏,残阳如血。已与辽军厮杀了一整天的老令公,自然是马困人乏,带着百十仅剩的残军,来到了雁门关二十里外的陈家谷。这出战之前呐,老令公曾与上庭差来的督军潘美潘大人力鉴,哄孙子似的求着他要在陈家谷预先设下步兵强弩,等他转战到此的时候好接应支援。老令公对潘美说,咱们倘若不这样办,则“无遗类”矣!您要问,怎么个叫做“无遗类”?那就是说,倘若不这样办,那时节兵败,咱们都得死!留不下一个人!那潘美也就应了老太公之请,上阵之前,他老人家是洒泪而别!
    然当此刻!透过血水和夕阳,杨老令公瞧着陈家谷,却是空空然也。莫说援兵,那沙地上连个会动的畜生都没有呵!只有天上的一行大雁和着几只噪鸦鸣过,向着身后的雁门关飞去。
    正这时,只听铁蹄声轰轰大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张大年观察四周听客,都是浑不作声,有的举起酒杯来迟迟不动,有的则夹起了饭菜缓慢放进嘴中,忘记了咀嚼。他又看向前边儿那汉子,也是托腮细听,似是入了神般。
    当那说书人说到杨业战一兵一卒,又连砍杀了几个凶猛似野兽般的辽军兵时,那汉子也低声暗自喝了声彩。当老者又说到杨业最终抽剑引颈,含恨沙场时,那汉子也深深叹作一口气。
    张大年注视着眼前汉子的一举一动,他心中泛起几丝疑惑,几分感叹。不及细思,又听说书老者道:“列位!这前人史书上说的是,杨老太公不迭血战,最终受辽人所擒获,受尽屈辱才……”
    说到这里,前方桌上便有人叫道:“老先生,您这不是篡改史书么?”
    那说书老者瞧了桌下一眼,悠悠说道:“怎么个叫篡改史书?那上面是尽是信口胡说!杨老令公半生精忠卫国,为保咱们大宋江山可谓鞠躬尽瘁,他这样的人怎会被那辽人所擒去? 必然是我说的这番结局!”
    桌上那人又道:“看来您老先生跟杨老令公是知音朋友了?”言语间便有讥讽之意。
    那老者把响木一拍,说道:“似这位便是与我老头子拌嘴了,我四十年前也就是十几岁的孩童,哪能与杨老太公成为知音朋友?不过我便是巴不得如此呢!恨不得早生几十年…”
    那桌上人依旧不饶,说道:“既不是知音朋友,怎地连他老人家怎么死的你都知道?”
    老者急道:“即便不是我说的这般,咱们大宋百姓又哪个不希望是如此结局?”
    二人争辩不迭,眼见这段书没法子退场了,立在身旁的掌柜的便上前笑脸儿劝阻,直说道:“这人死都是死,怎么个死法又有甚大的区别?您二位争辩无益,还是多喝两杯,这壶酒全当咱爷们相送,您二位啊互不相识,今日同喝一壶酒也全算是缘分。” 便把那老先生也领下来,至那桌上坐了。
    周三儿对贾六儿说道:“是啊,死都是一样的死,有甚他娘的区别?”
    贾六儿咧嘴笑着摇摇头,道:“哥,这死和死还是不一样的,这…这精尽人亡与那位老先生说的拔剑自刎,还是有区分的……”
    周三儿抢道:“呦呵…你倒跟你和我说说,有啥子区别?”
    贾六儿说话很慢,脑子似乎也很慢,于是他慢慢说道:“你看…这精尽人亡是虚脱死的,但也必是快活死的,这拔剑自刎,自个儿锵自个儿就不一样的,要我…我…没那个胆子,精尽人亡的胆子是有的……”
    周三儿与贾六儿就死法的区别,就又争执一番。
    张大年只觉得聒噪的很,他继续注视前面那汉子,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直催着酒家要酒,原来周三儿要酒菜要的早,这酒菜倒先给了自己这桌了。周三儿与贾六儿自顾喝酒吃菜,却也没让他半分。
    这时,他听前头那桌上,先前与说书人拌嘴的人,这时对那说书人笑道:“方才与老先生却非是故意周旋,只是担心如今那金人会不会打过来?心下乱的很。掌柜的说话原也不错,咱们这些人怎么死,横竖不都是个死?只望现下也能出个杨老令公那样的人物,保我河山百姓,免遭金狗践踏凌辱啊!”
    那说书人道:“打不打过来,我却是不知,但我明明白白的知道如今边廷可是不肃静,这不前些日子听说与金狗打了一仗,可谓败多胜少,险些丢城失地,不知现下如何呀!”
    张大年,心道:“原来我大宋与金人已动兵戈,我久居深城,对于外面世界竟浑然不知。”心头暗暗吃惊。
    却是惊者有二,听那先前那人也“啊”的一声说道:“果真打起来了?听说金人彪悍不下辽人,我真担心…”
    他身旁一个人接口道:“老单,你担心什么?我就不信他能打过来!我还就偏不信咱大宋出不了杨老令公那样的英雄人物了!”
    那说书老者自泯一口,嗓子一紧,说道:“你还别说,我自北边来,听说这一仗,边廷上还真出了个少年英雄,叫个什么…什么岳飞的。好像是这么个名儿,呵!这人厉害,听说屡建奇功!杀金狗却是勇猛!”
    张大年蓦地发现前桌那汉子,听到这话似有所动。那汉子忽然抬起头来,呆了片刻,他高声问向那桌人,道:“老人家,你刚才所说的那人,是叫岳飞么?”
    那说书人回道:“是啊!尊驾也知道他?”
    那汉子面上现出喜悦之色,忽又收起笑容,轻叹口气,喃喃说道:“知道,知道…”
    说书人道:“这小伙子不错,等他再有些事迹,我就给他写成书本儿,好好说说他!”
    那桌上一人也叹道:“只盼咱们大宋多出几个这岳飞式的人物,少出几个潘美那样的佞臣小人!”
    张大年观前桌那汉子,已要来酒菜,自斟自饮,连饮数杯,似有借酒解忧之意。他心中便蕴起一个念头,想过去与他喝上一杯。 便起了身戴着重枷蹒跚近前,贾六儿瞧见了,轻喝道:“你…你…”又瞧着周三儿,指着道:“他…他…” 。周三儿捏了粒炒花生放在嘴中,嚼起来说道:“随他罢!”
    张大年已坐在那汉子身旁,那汉子猛地瞧见他,心中吃了一惊,道:“兄台有何指教?”
    张大年微微一笑,说道:“若蒙大哥不弃,小弟愿与你喝上几杯。”
    那汉子一怔,也笑着道:“好,好,好啊!”便又从扣着的碗叠中拿过来一个,翻转过来,满满倒上一碗,推到张大年面前。也给自己倒满一碗。
    二人先对干一碗酒,碗落桌时,张大年说道:“适才听大哥与那几位说话,似乎识得那位叫做岳飞的少年?”
    那汉子略微迟疑,说道:“是…我与他确有些交情。”
    张大年道:“大哥的朋友是少年英雄,该当可喜,但我见你似有落寞之意,却是为何?”
    那汉子瞧他一眼,也说道:“我…我与他走的路不同。”
    张大年闻言,笑道:“哦?敢问大哥是从哪里而来?”
    那汉子也笑道:“我自南而来,往北去。”又瞧着张大年颈上那顶重枷道:“你呢老兄?犯了什么事儿?”
    张大年哈哈一笑,大声说道:“我呀?人家说我是私通山匪!”说着回头看了周三儿与贾六儿一眼,他却是故意大声说这话,好让他们听见。
    周三儿听了,却是得意地笑了笑,又低头饮酒。
    周三儿的反应很平静,那汉子听了却是一怔,悄问道:“却是为何?”张大年道:“不消说了!这年头山匪倒比官府仗义,老哥,莫怪我说…”他悄悄对那汉子小声说道:“老哥我瞧你一身气概倒有八分像绿林中的好汉,草莽中的豪杰。”他这番话声音甚小,但说的十分坚定。那汉子又仔细瞧他一眼,自笑道:“老弟说笑了,我是做药材买卖的。”
    张大年道:“好,老哥,咱们今天萍水相逢,也是机缘,我十分欢喜,明日咱们就燕各东西,我敬你一杯!干!”那汉子眼神有些飘忽,转瞬又作坚定,也豪说道:“好,干!无论你明日去往何方,我愿兄弟你一马平川!” 二人又猛干一碗。
    张大年戴着重枷,本就难以活动,酒涌上来,感觉些许眩晕,缓缓将那碗费力搁下,那汉子过来接手帮他放在桌上。张大年忽地泪眼似泉涌,落在桌上便如雨下。那汉子见了吃了一惊,忙道:“兄弟,怎么了?为何伤感?” 张大年道:“大哥,我即去往边关,不知何日能归,或也活不成了,但能结识你这等好汉子,我死也值了!”
    那汉子轻声道:“你明日几时出发?” 张大年道:“明日早间。”那汉子轻点头,缓道:“好自珍重。”
    他俩人又连干数碗,周三儿与贾六儿也已酒足饭饱,过来催喝道:“快走,歇了罢,明日早走,勿误了时辰,耽搁老子富贵!”连轰带骂,赶着张大年到后房去歇了,张大年恋恋不舍,回头道:“大哥,你也珍重!” 便被贾六儿硬拿梢棒顶到后院儿去。周三儿回头瞧着那汉子哼了一声,瞪上一眼,也去歇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明时,张大年被轰醒来,前一日驻留歇息时都倚着墙壁睡了一晚,不知昨日为何,周三儿偏偏不提这事。他便倚着墙壁睡了一晚,醒来即觉脖颈酸痛。从后院到了店前,见小二已经起来忙活,几人要了点儿干粮,结了店钱就要上路。张大年看到前院儿里那大汉的马已不在那里,便问小二道:“兄弟,昨日与我饮酒的那汉子已经走了么?”小二道:“已然走了,起的甚早,说要早赶路!” 张大年顿觉失落,出了门,到得院中望见星斗未退,秋风萧瑟,颇感凉意,越思越觉得失望,不由得长叹一声。
    三人便行在漫天星斗下,后来那天渐渐有些明亮,星盘渐稀,苍穹逐渐幻为蔚蓝色。几双脚步匆匆,才行出不足两里路,已渐出隆德府地界,大路转为小路,坦途也将变了岭道。要行大道,就得翻过前方的一片岭子,那岭叫做福寿岭,山上多生了些松林,都是参天大松,黑影中多像鬼魅精灵,亦显渗人。三人找了一条小道,漫漫走上岭来,到得岭间。张大年自松林稀处,望天上时那轮明月也模糊了。再迤逦走了一段,见那一棵大松树下,立着个破旧的山神祠。
    三人正要从它前头过去,忽听得一阵奇异的口哨声,似唱歌也似悲鸣。三人俱是一哆嗦,忽又听得一个隐隐约约,忽明忽弱的苍老声音,说道:“汝等哪里去?” 张大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瞧向前面的周三儿,见周三儿一脸煞白瞧向自己,他心中一阵惊惧,他二人瞧向贾六儿,贾六儿已经呆在那里张着嘴,一动不动。他忽地说了一句话:“你们听到没有?” 这话刚说完,那个声音又传来,道:“汝去哪里?” 三人这次俱都毛骨悚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呆在那里,似石像一般,不会动了。
    三人伫立良久,不敢动弹,张大年微微向前走一步,那个声音忽然又响起来,“汝去哪里?” 张大年遂又惊得伫立,这时再听,那个声音便听不见了。似乎他们动一动,就会听到那个极其诡异的声音。
    张大年试着壮起胆子,再走一步,果然,那个声音又如约而至。贾六儿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失声叫道:“张爷,别动了,怕他那个声儿啊!”
    张大年这次细听之下,便觉那声好似从山神祠中传出来的,他向着二人悄然指了指那个破旧的,墙漆早已剥落,瓦顶上生满了杂草的山神祠。越发朦胧暗淡的月光从松林隙间倾泻下来,侧看去,那祠前的一块木头祠匾熠熠生辉,隐约映出“山神祠”三个浅字。
    二十七、玉树歌残霜露冷
    张大年原想指给那二人知晓后,他自己则壮起胆子过去瞧一瞧。哪知扭头却见周三儿膝盖一打弯儿麻利跪在了那里,朝着那间祠磕个头,合指哀呼道:“我等是过路的,不想叨扰您老人家,大仙千万莫怪!”
    周三儿说毕,只听山间静悄悄的,仅有些虫鸣和花蚊子的嗡嗡声入耳。张大年欲往前走一步,这时却又听到那个声音缓缓说道:“说什么叨扰不叨扰,我只问你等是去往何方?” 张大年大声道:“我等前往定州,大仙有何吩咐?” 又听那个声音说道:“你…又是何人?” 张大年一时迟疑,竟不说不出自己是什么人,只得道:“我…我是一个罪犯!” 周三儿接口道:“对!对!他是一个罪犯,我们两个是押解他到定州的!”那个声音说道:“罪犯?定州?我怎么没瞧出他是罪犯?你们去往定州不是找死么?” 周三儿回身望见贾六儿在那儿杵着,想是已被吓傻了,拿脚踹他道:“傻儿,嘛呢?快跪下!”贾六儿方才惊醒,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周三儿恭敬说道:“大仙说笑了,他确是罪犯,去往定州是公差,怎是找死?” 张大年又听那个声音似是叹了口气,说道:“唉…你们这世上的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定州半月后已然失陷,那真是人间地狱一般,你等此去不正是找死?罢!我也正看到你等命途,我这福寿岭一年才赐福一回,奈世人都把良药视若草芥,不听劝告,你们自去罢!”
    张大年一怔,心中算到这里此去定州正是半月路程,可他说定州后才失陷,却不是未卜先知?当真是仙人显灵么?便试问道:“依仙家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那声音道:“所谓迷途知返,往哲是与。”
    周三儿跪说道:“大仙是让我们回去?可这公务没办成,犯人未能如期押至,回去后老爷那里如何交差?求…求大仙指点迷津。”
    又听那声音叹道:“欺世的人儿,欺人一世,仍执迷不悟,却还想欺天不成吗?” 那周三儿磕头连道:“不敢,不敢…都按大仙指示办!”
    那个声音续说道:“这人是不是罪犯,我比你们都知晓。那两小鬼儿快进来拿了银钱退下山去,做一些正经营生,切莫再欺人,欺世,欺天。果保你等福禄双至。” 周三儿与贾六儿互相望一望,都指着自己说道:“说我们么?” 那声音又道:“尔等还不快来受福?” 这两人颤颤巍巍站起来,本已恐极,却听那里面说有银钱受与,两颗心砰砰跳着,却也有些心痒,都轻轻蹑脚走了过去,来到那门前,见一扇破门已掉落,只虚挡着,就门缝里望里面时,依稀望见银洒洒的一堆摆在那破烂供桌上。两人心下大喜,全然忘了恐惧,钻入到里面,把那银子都抢抱在怀中,月光下看时,贾六儿狂喜道:“哥,比段大人许我们的强多了!”周三儿猛捂住他嘴,把脖子一按,磕在地上。自个儿也连忙叩头,说道:“谢大仙赏,多谢大仙,我等日后定做良善人,不欺人,欺世…欺…天!”不等那大仙应便忙退出祠来,两人都心中暗自盘算自今日起不做那官府的差事了,再干个三十年,也挣不来怀中的这些银两,当下欢天喜地,全忘记了什么张大年,什么押送之事。
    张大年瞧见他们出来了,欲往前发问,却见二人都各自捂住怀中物件儿,也不理他,照着那来时的山路,一高一低捱下岭去。
    张大年心道:“真是神明庇佑,天可怜见!”转身望着那庙祠躬下身去,因不敢近扰,恭恭敬敬带着枷拜了三拜,说道:“蒙神明庇佑,让张大年不致屈死,他日定来重修庙宇,延续香火!”起了身,就要下岭去。忽听身后那祠中又有仙音传来,道:“那叫屈的,休只管走,你近前来,本座却还有话说哩!” 张大年立时站下,他此时心中一片挚诚,那仙人说的话就好似真理妙谛一般,安敢不听?忙返回来到那祠门前跪了,诚说道:“仙家还有何吩咐?小人莫敢不从。” 低头看时,见地上湿土愈发明晰,抬头看那轮月已然淡了,东望去,山那边现出一丝光亮来,原来天将亮了。他正等着那仙家回话,却蓦地听到一句:“老弟,拜神不如拜己,起了罢!”
    寻声恍然张望,见那山神祠墙后转出一人,眨眨眼细视,见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一起喝酒的汉子。张大年喜从中来,先是一怔,接着心中全然都明了。嘴上却还说道:“你…你…怎么…” 那汉子随即朗声大笑,说道:“燕大仙来也!” 张大年瞧他身影正是当日攻打太行山寨时,那姓燕的唱歌人。当日燕生曾放过他和卢铭,他也曾请教过他姓名,当时一句“我是你燕爷爷!”便记在心里,昨日到得酒店前听他到的歌声,便觉熟悉,细思一番终于记起,也正是当日他所唱之歌,因此机缘,才斗胆请他喝酒,其实是求他相救自己,本以为无望,现下见他就站在自己身前,万千滋味儿化为一片感激。
    燕生随即过来,把他扶起。却听张大年说道:“多谢燕大哥相救,小弟至死不忘恩情!”
    燕生道:“老弟,我们究竟在哪里见过?昨日竟以我根底相探?” 他哪里知道眼前人竟是半月前攻打自己的官军头领,又哪里得知仅仅半月眼前人就命途颠覆。二人喝酒时,张大年说的“绿林好汉,山匪豪杰”和“燕各东西”云云之语,都是暗中表明心迹,燕生听了自也明了,却也一时想不起是谁人,又见张大年戴枷发配,觉得其中必有他由,因此相救。
    张大年听闻燕生如此问,便满脸羞愧,先是互通了姓名。又把一切事由从头至尾尽说了。 燕生听罢,长叹一声,说道:“我原以为吃官家饭的或能平安一世,看来也并非如此。这卢铭也与我也有些交集,咱们因此人相识也是一番缘分。”
    张大年问:“那日他遇到我便急慌攒叨我带兵去打你们。在山上碰到你时,我瞧他也激动的很,就要拼命,你和他莫不是有仇?”
    燕生叹道:“说来是一番造化,我与他在康王府黑牢中相识,后来正是我等劫了他押送的贡送。” 二人便在岭上,相谈过往,燕生把那前因后果尽皆告诉了张大年。
    张大年听罢,连连叹称天意如此。
    燕生又问道:“老弟今后有甚打算?” 张大年皱眉道:“我得回城去,了结一桩公案!那时干干净净,才好跟你上山!” 燕生听了欣然喜悦,转念却隐隐担忧,问道:“你要从我上山,你妻儿怎么办?” 张大年道:“这个我自会处置。” 燕生知他口中说的公案是指泽州知州段承义,又问道:“段承义身为知州,周身高墙林立,你如何近得他身?”张大年答道:“大哥亦无需忧虑,我自知他的命门所在。”燕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便与你同去,如何?”说罢在包裹中取出一柄刀来,正是那把雪花镔铁刀,忽地一闪,张大年枷上那把重锁早已落地。张大年深受感动,道:“如此,小弟当真不知该说甚么了。”
    张大年挣脱开来,奋力一扔,那把枷坠下岭去,瞧着那枷的黑影越来越小,隐隐听得坠地声响,想必是摔个粉碎。转身问燕生道:“大哥既带了兵刃,为何不手刃了那两个草包,却施了这计策?” 燕生笑道:“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见血为好。” 张大年笑道:“大哥装神弄鬼,仍有一套。”
    燕生笑道:“小时顽皮,常这般逗耍我妹子,因此也多受我母亲责罚。我此行下山来,就是去探望她。”
    张大年道:“原来大哥还有个妹子,敢问令堂高寿?” 燕生黯然道:“他老人家已经离世了。”原来自阮平燕生一伙儿夺得太行山寨,经营一月以来,啸聚江湖好汉,大有兴旺之势,阮平一伙儿也立足得稳,又退了官军剿杀,上下颇聚人心。燕生每日演习兵务,稳坐头领之位,久来无事,便思念起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妹子燕茹来,萌生探望之意。一日,忽向阮平谈及此事,阮平甚为理解,道:“不如把燕妹子请来做个后寨内务参事,勤管些猪羊酒米,女孩儿家心细,可比咱们持家多啦!” 吴轻候与众兄弟都觉甚好,朱清福道:“你就这一个妹子,我们可不得管么!” 燕生道:“小弟也有此意,但心中忧虑,恐怕我妹子不肯上山来。”阮平只劝他要将好言相说,尽力规劝,能来便来,不能来时把妹子另带与山寨近处安家,又亲取了十几锭百两大银相送,作为来往盘缠和贴补家用之资。众弟兄送他到山下,朱清福原想与他一起下山,燕生劝阻道:“区区小事,何劳众兄弟挂心,小弟自去便可,众家兄弟守好山寨,莫让强敌入侵。”便一人一骑,鞭策而来。过隆德府境地时正与眼前的张大年逢遇。
    张大年见他面有忧虑,开怀说道:“燕大哥,你我都一样,都是没了爹妈的孩子,你还好呢?便有一妹子陪你在世上,我是枯草一根,虽有妻子,也没觉出有甚滋味儿。”
    燕生笑道:“既然都是没了爹妈的孩子,不如你我结拜为兄弟,此后便一同照应如何?” 张大年大喜,泪眼丛生,说道:“好!小弟正求之不得!” 他成年后从父亲推荐一直在官府混迹,府中都是尔虞我诈的势力之徒,父亲死后,身边哪有个知心的朋友,经过这回被陷害之事,心中更加厌恶那肮脏无情之地,当下有个救他性命的好汉子要与他义结金兰,他心下激动不已。回身望一眼已在初阳中的山神祠,指给燕生说道:“咱们就让山神爷见证你我金兰之情!” 燕生开怀点头,与他一齐到那祠里去,跪在供桌前,磕头跪拜,言说山神爷在上,他二人从此皆为生死弟兄,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有违此誓,人神诛灭。说得诚诚恳恳,泪眼婆娑。
    事毕,二人出得祠来,相约要先同去诛杀仇人段承义,然后再作分别。便返转岭下,燕生牵出藏于山下的马,二人共承一骑,沿路返回,当晚寻个客店住了,二人又促膝而谈到半夜,期间张大年好奇燕生怎生知晓定州于半月后失陷,便发一问,燕生笑道:“信口一说而已,我也不知道怎地就脱口而出。”张大年道:“原来如此。但这些年小弟身在官府,多见庸者居其位,殃民事常见于斯,朝堂中能臣良将更是稀少。倘若金人铁了心要打过来,我看大哥此言正要应验。”
    燕生道:“边廷上,或军中兵营该是好一些。”
    张大年笑道:“都是一般烂,不然你等怎样将那贡送赚到手的?”
    燕生点头说道:“倒也有理,似我那岳兄弟者,还是少的。”
    次日早,算得房钱,燕生将仅剩的一钱银子付了,又强买了一匹快马,店主见二人一个脸带金印,一个面目也不忒善,哪里敢来争执。此二人两骑,快马加鞭,当晚径回泽州城来。
    夜里的城中街道,还是旧时模样。张大年带领燕生扮作商户,跟在一列商队后头,混进城来后,便左转右闪快步行于街道上,忽地在一座高墙宅院的后巷一停住脚步,那巷尾有一窄门,张大年轻声叩门,燕生不解其意,说道:“兄弟这是…”
    张大年做个嘘声姿态,示意他不要说话。轻扣三声后,有一老者的声音喝出来道:“谁啊?今儿泔水不都收了吗?” 便来开门,门开后一张老脸出来探望,却是看牢的老房。张大年猛地上前捂住他口,二人冲进去把门闭了。老房认出了张大年,闷口叫唤:“你…你…” 张大年轻说道:“老房,我不害你,只借你地方进府衙内去。” 老房闷声点头,张大年松开他口鼻,只听老房说道:“哎呦,张爷,您这又是玩儿的哪一出啊?” 张大年冷冷道:“我是来杀人的。” 老房打了激灵,颤道:“杀…杀谁?” 张大年悄然指了指身后那扇可以直通府衙的铁门,说道:“把门开开。” 老房遂知道他今夜是来杀段大人的,颤颤巍巍,惊恐之下一时想不起钥匙放在哪里,摸了摸身上,却没有。转身慢慢往一间小屋走去。原来老房除看守牢房外还兼着一件差事,便是负责府里泔水的运往抄录,因他老迈实诚这差时便由他做了,月底多抄几车泔水,也能挣几个酒钱。
    老房拿了钥匙出来,心中知道这张大年此刻是个太岁神,招惹不得。上杀场一般,把那门锁墨迹一阵,不情愿打开了。 张大年推门而出,回说道:“老房,我谢谢你了。” 引着燕生摸到府衙深处寻觅,此时府里都已熄了明,二人探到一间卧房前,从窗里跳入,直走到床前,猛地掀开一床锦被来,床上却空无人影。张大年大失所望,嘀咕道:“不可能,他不能不在府里。难道是出了外差?”二人跳出窗来,又在府里寻踪探寻,此时已至中夜,哪里见得人影?失落照原路返回,从铁门出了。那老房一直在墙根处蹲着等待,见二人出来,怎能不惊,以为二人得手,却还要颤声问句:“杀…了吗?” 张大年缓缓摇摇头,心中还在思索段承义的去向。猛地见老房似乎深深出了口长气,几乎瘫坐在地上。便问他道:“姓段的去了哪里?” 老房道:“我…我怎么知道?没在卧房趴着?” 张大年心知老房只是个牢子,段承义的踪迹他哪会知晓。引着燕生离去。
    出了巷子,燕生问张大年如何是好,张大年连连叹气,燕生安慰道:“兄弟不必感伤,你先行上山等我归来,咱们一同请阮大哥拨派人手,为你报仇!” 张大年听之,心道当下也只能如此,点点头,却又对燕生道:“好,待我安抚家中妻儿,我便上山等你!”
    张大年便引着燕生转到家巷中来,来到院前却见院门紧锁,没奈何跳进院去,却也见家门也上了锁。心中大异,抓头乱道:“怎会如此!?”忽地,他走到窗前想往里窥探,把那窗捅破了,借月光看时,床上似有个孩童沉睡,心下才安稳许多,道:“义儿睡了,想必没有走远。”
    便跳出院来,欲在街上寻找,二人又忙走了一段儿,街上早闭了门户,家家多已熄明,只有数的富裕人家掌着灯明。转过街去,又行一街,忽见前方有一女子款款而来,张大年大喜,认得那女子正是婢女喜儿,忙走了过去。喜儿瞧见是张大年走来,似吃了一惊,定在那里。张大年忙问:“我妻何在?”见喜儿脸色惊惧,十分不自然,迟迟说道:“爷,不干我的事……” 燕生听了也生疑,转面见张大年发疯般摇晃那女子并喝问道:“她在哪里,快快说来!” 喜儿叹口气,面颊流下两行泪来,手举起,遥指着后面一个方位。 燕生顺着喜儿所指着方向望去,见那是一座亮着明影的宅楼。又见张大年面带狐疑,问那喜儿道:“当…当真?” 喜儿沉沉地点了点头,张大年便向着那宅楼奔去,燕生在后面道:“兄弟,我与你一起!”
    二人来到门前,见门并没紧锁,想必是让喜儿在下面专候。轻轻推门,二人进得屋去,接着便感受到一阵暖意,这秋夜的冷他们多时无心思体察,进得屋后才知冷暖。屋子里的摆设很是典雅,恍恍惚惚的新烛预示曾有人在这里做了短暂停留,张大年瞧见一栋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燕生示意他不要弄出声响,二人走上楼梯后,眼前现出一个过道,并设有一扇暗窗,外面昏暗,窗上明亮,里面似有人影晃动。二人刚悄立窗前,便听到里面有女子哼唱,燕生心道:“这却不是青楼场所么?” 尔后又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阿柳,这玉树后庭花的曲子,你所唱,所舞,是越发娴熟了。” 张大年一听,一颗心不由地打颤,他颤手把那窗点破作一小孔,但却迟迟不敢往里看。燕生见此,也弄破窗纸,眯眼往里面瞧去。那番景象他平生未瞧见过。
    只见屋内一名浓妆艳抹的妩媚女子正吟唱着款款起舞,近她一尺外,一名男子手持酒杯横卧榻上,一只手随那哼唱的音律轻拍着大腿,似是忘情欣赏着眼前佳人的一颦一动,一唱一吟。
    燕生轻道一声:“啊呦。”
    张大年也终于忍不住往那小孔中窥探,可这一望去,里面的这番便使他如五雷轰顶,那款款舞动的女子正是他的妻柳氏。那床榻上的男人不是别人,也正是泽州知州段承义,室中的情景若非他亲眼所见,这辈子也断然难以相信,若不是燕生拖住了他的身子,他几乎晕厥倒去,若不是燕生及时捂住他的口鼻,他也险些叫出声来。 燕生心中早已明白八九分,也做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着急动手,看明白事情的缘由也不迟。
    这时听里面段承义说道:“阿柳,心肝宝贝,快来让我抱上一抱。”
    二人紧往里面看去,燕生生怕张大年承受不起,便以左手轻轻支持他背后,以免他昏厥晕倒,却也觉得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燕生接着再往里面瞧看,见那柳氏已盈盈向着床榻走去,轻轻坐在段承义腿上,段承义顺势一搂,便佳人在怀,眼睛咪成条缝,显是说不出的舒心畅意。柳氏轻哼一声,说道:“这下满意了?” 段承义笑道:“满意,满意,我师妹跳的舞,唱的歌儿我能不满意么?” 张大年满腔悲愤,又觉背上直冒冷汗。妻的一举一动真如他记忆中判若两人,他哪里见过妻似刚才那般盈盈而舞,也不曾见过她如此浪荡模样,平时那个温婉贤惠的妻去哪里了呢?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一时之间,忽感心口发闷,郁塞难平。如卡了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一旦坠下必将他的心肺砸个粉碎。
    但心下对妻柳氏口称段承义师兄,更是十分疑惑,原来妻子与段承义是竟一对师兄妹么?此事从未听她提起过。这时却听柳氏对段承义说道:“不嫌害臊,那母老虎可曾这般服侍过你?”言语间透着调皮嗔怪。 照面人听了,一脸厌绝,只道:“她…她…”抱头叹了口气。
    燕生问张大年母老虎是谁,张大年道:“遮莫是姓段的发妻。”
    这时柳氏轻轻道:“她什么?哎…师兄咱们从小情深意切,若不是你贪图富贵,偏要娶那母老虎,咱们还用得着这般偷摸摸做贼也似?”
    张大年点头,轻轻说道:“不错,段夫人正是朝中陈太尉之女。”
    燕生也心道:“原来这姓段的是靠女人坐了高位。”
    那屋内的段承义道:“阿柳,我心中只有你,你是知道的,不然我却为甚把你嫁给张大年屈身,正是让我们有亲近之机阿!”
    柳氏叹口气,摇头说道:“还说呢,如今没了他,我却不想像这般偷偷摸的了。”
    张大年一怔,心中思忖:“我妻是王妈妈给我说的姻缘,哎,原来这都是计策,我竟一开始就蒙在鼓里,真是痴傻至极!” 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千记耳光,但此时只得闭目咬牙。
    燕生忽听得一阵磨损的声音,扭头才知张大年在那里咬牙切齿。遂劝他道:“兄弟,这也是好事,不然你怎得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当下明了,不至于闷在鼓里。”
    二人又听室内轻轻私语, 那段承义道:“那…你当要如何?”
    柳氏说道:“我要你休了母老虎,娶我为正室的夫人。”
    段承义听这话变了脸色,却也笑着道:“师妹,你这不是害我么?她是什么人不用我说,休了她?别说官位保不住,性命保存就是万幸了。”
    柳氏哼一声:“却还不是舍不得荣华富贵?还说把我放心上,都是骗人的鬼话。”
    段承义饮尽杯中的酒,暼她一眼,道:“你又何时将我放在心上了?我看你这些年倒与张大年有些真情实感了,我要杀他时,你却为何来替他求情?” 这话稍有质问之意。
    张大年心道:“原来我量刑发配,还是受她求来的,依着姓段的我早就死了。”心中隐隐庆幸,对柳氏的千般恨意,也流逝许多。
    只见屋内柳氏站起身来,把一件裘衣披在肩上,说道:“替他求情?他只是一个傻瓜憨货,犯不着为了他费人费力。赶的远远的倒也省心。”
    了段承义道:“他是憨货?我瞧这小子是大智若愚,他可能什么都知晓,那封信在他手中,我迟早得玩完儿,倒头来受他制束,我岂能容他?”
    燕生听到这里一笑,心道:“现下可不是什么都知道么?”
    张大年心里想道:“果然是为了那封信,要杀人灭口,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留了那封信的?”
    却听柳氏说道:“那信我不是给你了吗?你还说我不把你放心上,早知如此我当真不该给你,教它躺在我梳妆柜下一辈子!”
    张大年心底蓦地一凉,“原来是她!”这一下都清楚了,却觉胸中隐隐泛出一阵悲凉来。
    段承义这时又软软地笑道:“我怎知我的柳儿不疼我呢?多亏了你的妙计,才将张大年制住,我也方才安心。阿柳,我真感激你,只是这正房正室,要从长计议。咱们现在不是挺好么? ”
    张大年只听得心惊肉跳,一句话噎上心来:“原来我遭人坑害,又是她的计策使来。”心中暗自发问,这是我的枕边人么?一个女人何竟恶毒到此等境地,她心中便不爱我,也不该害我阿,我又没得罪她许多,想起往日生活中情景来,心中又自道:“我何曾与她红过脸?”
    心中想着,听屋里段承以顿了顿,说道:“你不可着急,等我…”
    这话却被柳氏打断道:“等,等!我已经等的太晚了,太多了。”又叹作一口气,轻轻推开外窗,瞧着明月哀怨道:“人道韶华易逝,我还有几个青春年少?再说,你不为我思量,也得为咱们的浚儿着想。”
    这话一出,张大年当真如晴天霹雳又击打一回,“难道浚儿…他…他也不是我的…” 霹雳过后,他顿然醒悟,难怪瞧着义儿这孩子的容貌不像我,这时节脑海中浮现那孩子的稚嫩脸庞,竟觉得与自己越发的不相像。心中便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回想以前的种种,什么州府近人,什么娇妻美眷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梦,如今梦醒了,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丧。
    燕生也觉身旁这位刚结识的兄弟,当真是可怜得很,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他原本对这些他人私事无有多少兴趣,也知这里面的事由牵连眼前这位兄弟,他本不该多看下去。可一股无来由的心思,总引着他忍不住往里面多瞧几眼。
    只见段承义已经站起身来,向柳氏走了过去,于她身后轻柔环抱,在那妇人耳边说道:“我为你着想,也为咱们浚儿着想,你放心,我已寻到一种慢药,每日于她碗中涂抹,不出几年她就死啦!那时我就正当续弦,尊你为正室夫人,只要一切妥当,陈太尉也不会察觉。岂非美事?” 哪知柳氏却于他怀中脱身出来,推开他道:“又是慢药,又是慢等。怎地在你这里都是慢的? 我要她立刻就死,明天就死!”
    段承义微微一凛,道:“这可不好,我怎生办到?”
    柳氏皱眉道:“你身为知州,怎么办不到?让她让山贼抢了去!”
    燕生听了心道:“俺们堂堂汉子,才不会抢女人上山哩!这女人忒瞧我们不起!”
    却听她细声叫道:“教她跌下悬崖去!老虎吃了去。”一时气急,想不出还有什么词,便拿起一根蜡烛,双手折断,全部扔出窗去,说道:“被蜡烛砸死去!又有什么难办?”
    燕生心里觉得这女人当真狠毒至极,我这兄弟也亏得早早远离她,瞧得她真实面目,他转脸看向张大年,见他闭目凝神,似乎不愿再听闻下去了。
    屋内柳氏又补道:“怎么不说话了?只怕是不舍得罢!”
    段承义道:“我…我怎生不舍得?阿柳,此事从长计议,莫要使性子。”
    柳氏接口道:“我看你这些年官越做越大,胆子却发小了,哪里还有个男子汉模样?”
    段承义挤出一声冷笑,道:“再不济也比那张大年强罢?”说罢,冷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柳氏酒窝一瘪,眉目打量他一番,腮边也泛出冷笑来:“张大年是个憨货,你也须跟他相比?莫怪我瞧你不起,我今瞧着你比他更憨,更痴傻!”
    张大年心中闷道:“嗯,我是痴傻的,一会儿教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东西,碎尸万段!
    段承义笑声立止,他感到些许烦躁,喝柳氏道:“骂够了没有?好,我傻,我是憨货行了吧?怎么每次来都是这样不欢乐?着实无趣。”说着穿起衣服来。
    柳氏道:“怎么?又要走?瞧你这窝囊样,也跟张大年一个德行,成事不足的东西!”
    段承义不予理睬,已经在穿靴系带。柳氏见留他不住又急道:“行,你走便走,但要把事儿办成,给你三天期限,依着我意,还则罢了。不然…”
    这一句激起段承义大大不快来,瞪她道:“不然如何?”
    柳氏轻笑道:“不然小心你那宝贝密信,流入他人之手!”
    段承义笑道:“那信我早就烧了,岂能容你这一手?”
    柳氏也笑,说道:“你怎知我给你的就是原封的信?而不是我重写的一封?倘若我将原来信件交给我伯父一阅,那会怎样?你应知他是做什么的。”
    张大年心中明白,柳氏的伯父正是河东路提刑官,执掌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与本路下属官员的监察。那人一向为官清明,可也仕途坎坷。
    段承义听了一股无名火,直冒头顶,倒嘘一声,喝道:“你这贱人不通事理,只顾蛮横,休要拿你家的老东西压我。老子怕这个?”
    柳氏淡淡说道:“你不怕时,尽可以试一试。”
    二人在窗外,竟听到事由发展到此情此景,也不由一叹。忽听里面“啪”的一声。二人再望去,见柳氏捂住半边脸。原来段承义火气纵横,猛地过去扇了柳氏一记耳光。
    这一下柳氏更为志坚,捂脸就要往外走来,口中仍喃喃说着:“姓段的,你等着…你等着…”
    窗外二人心想,这下不妙,她若出来必大喊大叫,惊动巡夜的公人如何是好?
    可突然,段承义猛然拉住了她,一只手紧掐住了她的脖颈,随后两只手都掐上去,那柳氏奋力扑腾,哪里挣脱得了,细弱的脖颈被死死卡住,哪里叫唤得出,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咽声。月照窗台,明烛恍惚。段承义的面目好似忽然变了一个人,越发的狰狞。他把她提起在半空,一把冲向了后面的床榻上,便又将她死死压在床上掐锁着。一张恐怖阴森的脸吼叫道:“我掐死你,不就没事了吗!啊?说话!贱人!”只一瞬,那柳氏挣扎的手便垂了下来,不再动弹。
    事发突然,窗外二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张着嘴,呆在那里。
    二十八、千官冢远燕归来

    这一着更是让张大年措手不及,他本想亲手了结这二人性命,以平心中忿恨。哪知天不成全,却教仇人预先相争,恨柳氏竟不死在自己手里,便觉复仇也少了分快意。心中那杆称早为二人称好的恨意,此时连成一块,沉甸甸都分给了段承义。
    此时忽听室内一阵哈哈冷笑,寻窗上破洞瞧去,正是段承义满身血污,手中拿着把尖刀,仰天大笑,黑夜中,窗外二人均感瘆人不浅。
    原来段承义把那妇人掐死在床上后,心中放心不下,怕走后她再醒转过来,忽想起自己随身带的一把家传利刃,随即取出来,去那妇人尸身心口猛扎几下,直贱得自己身上,面上也尽是血迹,自己却浑然不知,心道贱人不义,死了也是活该,天下哪有威胁到自己的祸胎?怕是还未出生哩!正自得意,笑声迭迭。忽听砰的一声,他猛地从笑意中醒来,见一个影子从门外闪进来,立时见面前一双放出光来的眼睛在瞪着他,却是张大年。一时心胆俱裂,他只道自己眼花了。转瞬便觉鼻梁一酸,正中了一拳。倒退几步,跌在地下,手中尖刀也震飞了出去。定睛抬眼袭击他的那人快步过来,踏住他胸脯,冷冷道:“狗官,还认得我么?” 见来人真真切切的正是张大年,魂魄惊在九霄外,颤道:“大…大年…你…”不及语毕,脑门上又中一脚,便抱头滚起身来朝门外鼠窜去,呼叫道:“杀人啦!”到门前时,把那门揭开,忽见眼前又抱拳立着一人,浓眉煞眼,直直瞧着他,登时六神无主,瘫软在那里。门外人正是燕生。
    张大年追过来,反手一扳,把软泥般的段承义拽回地屋内,摔在地上。紧接上去拳打脚踢一阵猛烈招呼,直打的浑身都泄了气力,尽把自己的一番仇恨都打了出来,地上段承义也叫喊哑了。苦苦求饶道:“大年…饶了我…” 张大年大喝:“饶了你,再让你去为非作歹么?” 段承义蜷缩的身子冒出个猪头脸来,颤颤道:“你不念我亲手提拔你?” 张大年飞起一脚,踢在他肩头,这一脚甚重,段承义从地上滑出一尺把身后那桌子撞得塌了。张大年呸了一口道:“滚你的提拔,真恨我当初猪油蒙了心,为你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扭脸向那床上瞅了一眼,又道:“你跟那贱人心肠一样的歹毒!”
    段承义一怔,两眼一转紧说道:“对,对,都是她的主意,那贱人歹毒至极,她教我来害你的,你瞧你瞧!”指着床上道:“我已将她杀了…你…你高兴么?”
    张大年大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地狱去吧!” 脚提起地上那把刀来,接在手里。
    段承义自知张大年饶不过自己,紧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你…你饶了我,我不当官啦!官位让给你,让…让你荣华富贵…”
    张大年冷道:“你们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哪一个身上不沾着百姓的血?前年灾荒,朝廷拨的赈灾银子有多少进了你的私囊?为掩盖灾情,保全官位,你又指使山匪杀了多少灾民?更不消说你指使我替你干的那些肮脏事了!”
    此时忽听一人说道:“兄弟,那些山匪可不是我们!”正是燕生的声音。 张大年看他道:“大哥,我知道,我不是说的你们!”
    燕生走过来,瞧着已抖成筛子般的段承义道:“兄弟,这人坏事做尽,着实该杀。” 说着将那把雪花缤铁刀递给张大年,张大年接过手来,将手里那把尖刀扔了。
    段承义自知命在顷刻,人生路尽,一张脸全成蜡黄,自说道:“我…我不该死…我不想死…我…”
    只见寒光一闪,窗外冷风侵入,刮得窗帘一阵拂动。 帘上贱得鲜血一珠。一颗头也伶仃滚落在墙边。
    张大年震刀回鞘,递还给燕生。他环视周围室内,这几盏茶的时光前还暖暖情融的屋子里,此时竟成了血贱纱影的命案现场。忽感冷意逼人,窗前那只新烛也已融化殆尽。走到床前,瞧着柳氏凄惨的面容,长叹一声,道:“我跟她过了这么多年,哪知到头来是这般结局。”
    燕生劝道:“兄弟,事已至此,不必哀伤,大案已然做就,此地不宜久留,我看…”
    张大年缓缓点头,两人均往屋外走去,忽地,张大年返身回来,去段承义尸身上扯下一块衣布来,蘸着满地鲜血,到那白粉壁上愤然书了两句。燕生看去,见那两句是:“天已儆君君不悟,外无敌国国常亡。”
    书罢,二人同出门去。下得楼,转到街上来。刚行了几步,忽听到身后有童声叫道:“爹爹,爹爹!”张大年一怔,定在当地。心道:“是浚儿。”他刚刚得知浚儿乃是他手刃的仇人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骨肉。此时心中复杂,不知该不该应了那声爹爹。转念却心中又思:“常言道,斩草除根。这孩子既是仇人之子,他日得知今日事,找我报仇,岂不是后患么?” 可那稚嫩的童声越发近了,听得一声声呼唤,他顿时心软了。想道:“孩子不晓事,自是无辜的,与他有甚牵连?”
    转过身来,见正是喜儿领着那孩子站在那里。孩子见他转过了身,认清了是自己的父亲。叫喊的更加欢喜,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张大年心中不忍,走了过去,燕生却在原地等他。
    张大年走近那孩子,蹲身下去,摸摸他那光光的小脑袋,孩子欢喜笑了。他瞧着那孩子童真的一双眼睛,真教人怜爱。忽然狠狠心说道:“好孩子,我也顾你不得了。”对喜儿又说道:“你…你照看他罢!”喜儿早已泪眼双流,泣道:“张爷,我对你不起…” 张大年缓缓摇头道:“不干你事。”说罢转身离去,任凭那孩子在身后呼唤,他却硬着心肠,再也不回头了。
    张大年向燕生道:“大哥,我心中牵挂已了。咱们这就走罢!”二人遂趁着夜色,出东门去。
    匆忙转出城来,急走一阵到得那片枫林中,把先前拴在这儿的马解了。二人同上马,奔走了一会儿。待路面渐阔,到得一个岔路口。燕生勒马道:“兄弟,在这里往西南去,便是太行山方向了。”张大年在后也勒定马,说道:“大哥,这就作别么?” 燕生道:“兄弟不必挂碍,你上山只道我姓名举荐,阮大哥定会相留。咱们待些时日再见!” 张大年不舍道:“好,大哥一路保重,小弟先行就上山等你!” 月色下,一骑从岔路一端奔出了几步。燕生于马上,望他送别,见那骑慢慢隐没了在黑夜中。他才驱马而行,这一夜虽有明月在天,星光却少一些。燕生抬头望一眼,心中回思张大年所经事,深夜中不由一叹。长喝一声,顺来时路,急驰回返。
    行了一夜,已是马困人乏。天明时,到得一有人镇集上,那时节,商户也才刚刚开了门户。燕生想找个客店歇了,却想起来此刻已是身无分文,当时救张大年脱身,为诈过两个公人,便没想那么多,将阮平给的百两大银,都给了他们。现下如何安身,倒成了难事。若住了店,不给人家房钱,闹将的此地官家知了,怕牵扯出事来,性命便扣下了。他便疲惫驱马穿过镇集,再悠悠荡荡走了几里路,忽见山脚下,盈盈翠竹掩着一间禅院。当即喝马往那里奔去。
    远的看时,好一座禅院,越离近了,便瞧出这间院房破败来。原来绕院的这一片翠竹久无人打理,也愈发猛长。把禅院的大门都快遮住了。燕生跳下马来,去到门前。见一把生锈的大锁在门前挂着,用手拨了拨,也拨不动,已然锈死。心中泄气,自围着院墙走,抬头见那墙并不高。心中一动,把马牵至前,踩着马背翻上墙去,在墙上往里面瞧,见是一座好空大的庭院,院房都在,只是窗破瓦落,更无一个动的在里面。心道:“这好好的禅院怎地便荒废了?”不及多想,跳进院中。
    随着闷声落地,那落地声在里面传荡片刻才消,燕生忽感这禅院中有一股阴森气。但跳都跳进来了,便顾不了这许多了。肚中又饥饿难耐,想着能否寻些吃的垫肚。当下走在里面瞧转,避开面前那坐佛堂,顺着一个小道往后走去,他想既然是禅院就还有菜地水井。果然,两间禅房后,瞧见一块菜地。可喜的那是杂草间,还生着些芥菜。时下跑过去,摘了几棵菜放在怀里,扭头又瞧见一棵莴笋插在地里,心中更喜,慌拔将起来,筛了筛土。他又展眼向身后望去,瞧到一个木桶躺在院墙边,便朝那木桶走去。又忽见一棵大树下,盖着些干柴火,走至跟前将柴火移了,眼前现出一口井来。朝里面看似有井水,他欢喜起来,跑回去将桶拿过来,那桶上正系着二尺长的枯绳,他把桶放进去,打了半桶水将桶刷洗一下,又扔进去,打了一桶水上来。那手捧着尝了尝,还算甘甜,将那根莴笋扒了扒叶子,冲洗一回,大口嚼起来,当真脆甘可口。口里嚼着,他便往几处禅房走近,瞧瞧转转,看能不能进去,寻些物件。转了几遭,见禅房都是锁闭着,不能进去。又走到一处贴院墙边的草屋前,只见这门掩着,却并无上锁。手轻推开木门,光线透进去,瞧一个黑灶台,在墙角敦着,上扣个铁锅,已是蛛丝结满。寻望四壁,土墙斑剥下有个小桌,桌上扣着些满是灰尘的碗碟。整个屋子里都透着一股霉味儿。原来是间厨房,心中笑道:“和尚也得吃饭!”忽见墙角边斜躺着一个布袋,他走过去掀开来一瞧,却是半袋生了虫的米。笑道:“这回饿不着啦!” 便挑了个海碗,把那半袋米拎出去。到那井边淘洗几回。又把那屋里的铁锅,拿出来也洗刷几遍,盛了些水。抬锅进屋,敦在那黑灶上。将碗盛着的一升米,放在锅里。回井边把一堆柴火放在灶下。摸了摸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来,自说道:“好在以前做镖局行当,有这个习惯,随身带着火折子,好应急需。” 用火引燃了柴火。便出来等候,只消半个时辰,这死了般的禅院中,似乎又复生了些烟火气。燕生抬头望见那草屋上的烟囱,呼呼冒着黑烟,自笑了一回,冲进屋去,见一锅水已然滚烫,解下缠腰带来,把那碗米裹拿出来,放到那桌上一闻,陈米弥香。心道:“这是佛祖赐我吃的,感激不尽。” 当时蹲在那里享用了一番。忽然心道:“我这怀中的芥菜,能不炒一盘菜?” 在屋里找寻了一忽儿,不见油在屋里。蓦地到自道:“莫非和尚不吃油么?”
    他又从屋里出来,到那禅房边上游荡。偶从窗边过,从破窗里依稀瞧见里面地上扔着个油盏。灵机一动,便推那窗户,推了几下,那窗户从里面掉落了,他翻身跳进窗去,捡起地上的油盏又跳出来,外面看时,见油盏里一滩灯油已然凝固。拿着这油盏,往厨房里来,把锅里的水倒了,找个木棍在油盏里捣了几下,把那油梭子捣在锅里,油遇热锅,顿时化软,猛地激起一股浓腥的油颤味儿来。燕生出去,把柴火又抱了些来。将火促烈,趁着油热,把怀中的几棵芥菜掰在里面,拿个树枝当勺铲,翻滚了几下锅中菜,顷刻出锅,一股脑浇在米碗中,端的香气扑鼻。
    待凉了些,他拿手蘸着菜米吃了一口,摇头道:“虽没有盐,也还不错。比干吃米强。” 便就着吃了半升米。
    治得肚饿,把余下的半生米将缠腰带包了。心中寻思就将它当路上干粮了。 饭食完备,他把那厨房中的黑灶浇灭,把铁锅依原样倒扣上面。走出屋来,又将那口井另找了些干柴盖了。
    饭饱人困,就躺在那口井边,歇睡了半个时辰。待困乏稍逝,睁开眼来,瞧见一方天空悠悠碧蓝。四周都静悄悄的,偶有几只鸟儿,扑扑落在墙外的树上。
    燕生感时光从眼前流过,便跳起了身。游荡到庭院前头来。走至那佛堂前,寻窗瞧里面,似有个佛像影在暗中。 他恭敬朝里面拜了拜,寻原来院墙走。忽然见那禅院的正门上贴着张白纸告示,风雨侵蚀,残破已久。 走到那门前来观看,见上面依稀有几行字。道:
    “佛改号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改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但有不从者,销碟…”后面便残破不全了,最后印着大宋宣和字样…日期也不明晰。
    依稀读了几遍,心中悟道:“是了,早听闻那朝中天子近年来崇道抑佛,这里官家也下令改了佛门制度。这院中的僧人定是受不得辱没,另投他地去了。” 看罢,叹了一声。寻原先墙边找了几块青石搭了,爬墙上去,跳回马上。喝一声,马蹄远走。
    燕生回望一眼那间禅院,见一缕青烟自禅房后,升在半空里,徐徐稀了。
    他便又驱马上路,心中思念妹子甚紧,不敢再耽搁。那半升米紧吃了几天,也曾夜宿山野。期间也靠山果充饥,每当夜晚瞧着那轮月也渐渐圆起来。
    马蹄奋尘,不期又远远望见了东岳泰山。当天,绕过泰安城,曲曲折折,直奔徂徕山下的一户人家来。到得院门前,慌忙跳下马,见院门开着,一颗心悬起砰砰跳着,走进院中,两三只鸡在院儿里哏哏夺食,棚子下立着一张破犁。茅舍小小,满眼还是旧时模样,不觉掉下泪来。紧向门前走去,挑开布帘,泪眼中见一女子坐在织机前,女子听到声响,正缓缓转过身来。燕生瞧见一张清瘦凄怜的脸望着自己呆了,女子手中的纺锤掉落在地上,滚进了霞光里。
    那女子已起身跑向他,跑向他的怀中,贴在他肩头,泪水早似珠落。霞光中的二人,紧紧相拥,不知说些什么。
    燕生轻唤妹子燕茹,燕茹缓缓抬头望他,只道:“是你么?我不是在梦里?”
    燕生泪道:“是我,不是在梦里,我回来了。”
    燕茹哽咽,泣道:“你说去了早归,这一去,又是一年…”
    燕生叹道:“是啊,一年了。妹子我真想你。你过得好么?”
    燕茹道:“我…哎…有什么好不好,我每日还是一样的织布耕田。你…回来便不走了罢?瞧瞧你都瘦了。”
    燕生听了,一颗心五味杂陈。只得说道:“妹子,我这回出去可遇到了不少事儿,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燕茹说道:我不懂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我只愿你平平安安的,寻个好生计,别再出去胡混了。”
    燕生为不让她伤心,便笑道:“好,我这回听你的!”二人喜极又拥在一起。
    兄妹二人经一年再得相见,心底里的喜悦将那片磨人的思念化为乌有。燕生更是欢天喜地地要杀一只鸡来庆贺一番。奔出屋来,直追得一只鸡满院子跑,燕茹看了,直笑道:“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笨!”
    燕生终于抓住了鸡,虽是狼狈却也欢喜,对燕茹道:“久地不见,这鸡也跟我生疏啦!”
    燕茹道:“哥!我老是梦见你,梦里的你却总是小时候的模样。后来我便明白了,你知是为何?”
    燕生已经弄的满脸鸡毛。回问道:“为何呀?”
    燕茹道:“你想啊,咱俩小时候老在一起,因着你长大后,我便见的你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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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8-06 11:47:50  更:2022-10-22 22:2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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