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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连载《家在何处》 |
作者:作家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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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一列老式的绿皮客车,由远而近,沿着闪亮的铁轨呼啸而来,东北秋色四溅的田野,一派生机勃勃。午后的阳光照着列车内,硬座车厢的旅客不多,大多是些农村人。他们有说话的,有喝酒的,有打瞌睡的,喇叭里播送着流行音乐。一个中年男人,独自坐在一个靠车窗的座位上,双手撑在小桌上,胳膊肘旁摆着一本诗集,头顶的货架上放着一个行李卷,扒着车窗向外眺望。他三十五六岁,上身穿一件白衬衣,下身是一条牛仔裤,波状的头发乱茸茸的很蓬松,向后背去,好像并非经常坐硬座的旅客。 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眼里充满渴望和梦想。一个餐车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走来,大声说: “开饭了,开饭了,旅客同志们有用盒饭的没?5元一份。” 他回过脸来,羡慕地看了一眼周围买盒饭的旅客,咽了一口吐沫,犹豫地拿出自己带的方便面,看了看打开水的人多,于是决定暂时不吃,又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继续凝视。 窗外,时而闪过一片树林,时而闪过一片草地。夕阳似血,列车驶出松嫩平原,远处起伏的山峦,被晚霞映得溢金流彩。 中年男人还在凝视窗外,耽于幻想,城里不知秋来到。远远地,山间小站依稀可见,树林里闪着一片片红叶。列车长和乘警出现在车厢门口,要检票了。 “请问,下一站停车多长时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车票,交给车长。 “5分钟。”车长检过票,还给他。 中年人从“大鸡”牌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放在手心里轻轻磕打。一个乘警查票后回过头来,示意车厢里不许抽烟。他“哦”了一声,香烟在手里不动了。 列车缓缓驶进小站,月台上候车的人寥寥无几。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向小站跑来,整个人显得明媚阳光,清新可爱。她肩上扛着行李卷,手里拎着脸盆等东西,满头汗水,脚步踉跄。车站的大喇叭正在播音:“从齐齐哈尔到北京的168次快车正点进站了,请旅客们按秩序进站候车……”前面背着大包小裹的人群,一个挨着一个通过检票口,涌向车站,然后分散开来,寻找各自的车厢和座位。开车的铃声响起来,那中年男人过完烟瘾,掐死手里的烟头,准备上车。转眼看到匆匆跑进站口的姑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行李卷飞了出去。他并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扔掉烟头朝姑娘跑过去,尽管月台上已经空空荡荡。列车员在他身后喊: “哎,你干什么去,快开车啦!” 姑娘仍在收拾满地散落的行李,表现出很绝望的神情,突然的意外,恐怕使她赶不上火车了。中年男人飞似地跑到姑娘跟前,帮她收拾起行李卷。姑娘带着哭腔:“谢谢。”列车已缓缓启动,他扛起行李,拉起姑娘,两人就近跳上一节车厢,好险!列车驶出小站,中年人身子靠着车厢过道,长长喘了一口气。 列车员锁好车门,推了推道:“你这姑娘,玩儿命啊!” 姑娘把辫子甩到脑后,像对列车员,又像对中年男人说:“对不起……我、我的东西太多了!” 他对她微微一笑,很有亲和力和吸引力,夹起行李卷。两人穿过车厢,沿着过道侧过身子躲闪着行人,寻找座号。 “别着急,”他说,“反正上来了,慢慢走。” 姑娘拿出车票看了一眼,顾不得说话,示意她的座位就在前面。说也巧了,两人来到中年男人的车厢,他们的座位面对面。李晓露将脸盆放在小桌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到了,在这儿,谢谢。” “这么巧,我们不是对头,是对座。”他把行李卷放在自己的行李卷旁边,幽默地说。 姑娘把脸盆塞进座位下,坐下来,这才算相互进一步认识了。 他把旅行杯递过来:“跑热了吧,喝点儿,解解渴。” 她从装脸盆的网兜里取出白搪瓷茶缸,那上面印着“赠最可爱的人”。 “去哪儿?”他端详着茶缸问。 “北京。”她无限向往地说。 “咱们是一路呀,你这是……” “上大学,去报到。” “哪个学校?” “北京师范大学。” “学什么专业?” “文科,读中文系。” “我说小妹妹,能考进首都的大学读书不简单啊。你们学校考进北京的多吗?” “不多,就我自己。”她羞怯而不无自豪地回答。 中年人的眉头挑了挑,伸出一只手:“幸会,我叫吴明,也是去北京上学的。” 姑娘也伸出手,惊讶地望着吴明,显然觉得对方说去上学岁数有些大了,恍惚间,竟有些时光错乱的感觉,还是说: “我叫李晓露,我叫你……吴老师,你去哪个学校?” “我去北方广播大学学习,是进修生,别叫老师,叫明哥。” “明哥。”她笑了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侧过脸去捂住嘴巴。 列车一声长鸣,吐出白色的汽浪,驶进一座华灯初上的大城市,停了一阵,又缓缓启动了,他们身边的空座上已经坐上了旅客。吴明突然想起来问李晓露,人家有孩子上学是大喜事,恨不得亲戚朋友都来送行,你父母怎么没来车站? “我们屯子离车站还有几十里山路,有大车顺路把我捎来就不错了……”李晓露垂下眼睛,黯然神伤,“再说家里正在秋收,俺爹俺娘哪出得来。年头不好,连我的学费都是东一家西一家凑来的,为了挣钱,家里哪敢耽误工夫!”她那地方个地方的人都这样活,自己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两人一阵沉默。 李晓露拿起小桌上的方便面盒,打破沉默:“明……哥,光顾说话,还没吃饭吧,我给你泡面去。” 她起身向车厢的开水炉走去。 |
二 范成龙尾随着检查工作的列车长穿过车厢,死缠不放,列车长都有些不耐烦了: “哎呀,你这个同志,我解释过多少遍了,现在车上没有卧铺了,你跟着也没有用,车站上早就卖出去了,要是有办法我不就给你解决了。我留着卧铺不卖干吗,抱窝吗?” 范长龙仍旧缠着车长,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他来到车厢之间的连接处,瞅瞅前后没有别人,一把拽住列车长,塞进他裤兜里几张大团结票子。列车长仍旧板着脸,不动声色: “你先找个地方等等,我们的工作就是尽量帮助旅客解决困难嘛……” 李晓露端着满满一盒连汤带水的方便面走进来,一边躲闪让着过道上的行人,通道两旁摆放着包裹和塑料桶。 吴明在翻阅自己的诗集,等待李晓露,他放下书,赶紧迎上去。有一个旅客路过她身边,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方便面盒倾斜,热汤洒在了吴明的小腿上,水点溅到周围人身上。吴明急忙把住她的胳膊。李晓露叫起来。 “啊,糟糕,烫着没?”吴明掏出手帕,俯身擦拭一旅客身上的汤汤水水。 “毛手毛脚的,也不注意点!”那旅客没好气地掸着自己身上的面汤。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晓露还端着方便面盒不松手,心有余悸。吴明接过方便面放在小桌上。“毛手毛脚的,也不注意点儿!”她缓过神来,学着那旅客的口气神态,不笑,也像在笑。 “还笑,该吃饭了!”吴明拿起方便面盒里的小叉子,挑起一叉子面条,大口吞进嘴巴里感叹。谈话变得很随便,她也不再拘束了。 李晓露拿起小桌上的诗集翻看,让他先吃吧,自己不饿。吴明似有所悟,起身掏钱就要去买。哦,没带饭,他要再给她买一盒。李晓露拉住他,挪了挪脚,从座位底下拉出网兜,掏出一个大饼子,一块咸菜,默默咬下一口大饼子,吃了一口咸菜。 “你……你路上就吃这个?家长怎么能这样!” “有这个吃就不错了,读高中住校时,家里给带的东西不够,一到周六连咸菜都吃不上!” 车厢的灯亮了,广播喇叭里唱起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吴明想了想,拨过小桌上的搪瓷缸子,倒进一半方便面,然后从姑娘手里夺过大饼子,掰成两半,咬下一大块大饼子。少女的矜持,以及在这种场合下应该持有的态度,都叫她不好意思。“吃!”吴明眼睛一瞪,半侧着身子向着她,推过搪瓷缸子命令。两根轨道的接口使列车陡然一震,他突然眉头皱起,摸起自己的小腿肚子。 小腿肚子烫起一片水泡。 |
三 范成龙腋下夹着公文包,一副无拘无束的神情,手里拎着两瓶啤酒走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过去又觉不对,反过头来惊喜地说,这不是吴明嘛,我们的大文人啊! “成龙兄!”吴明颇为意外地站起身打招呼,人疼得打软腿。 “怎么,挂彩了。” “没大碍,被开水烫了一下。” “这是去哪儿?” “去北京进修。” “那好哇,哥俩整几瓶,为兄给你祝贺加压惊,一举两得。” 范成龙把那瓶白酒放在小桌上,一拍边座上一个老乡的肩膀,意思是朋友,麻烦了,让哥们儿和朋友聚聚。老乡起身坐在另一边座位上,让出地方。李晓露打来凉水,向吴明俯下身子,欲为他冲洗烫伤。范成龙制止她,不能用凉水洗,那不就更厉害了! “啊,介绍一下,李晓露。”吴明这才想起他们还不认识。 “好哇,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别乱开玩笑,人家是去上大学的小姑娘。” 李晓露到没在意他们说什么,想放下裤腿。 “别放,不是有牙膏吗?”范成龙灵机一动,“让伤口透透风,好得快。” 她往吴明腿上的烫伤处涂起牙膏。 “果然就好多了……”吴明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下小腿,“咱们去餐车庆祝庆祝,按老规矩,谁挣得多谁请客,该我请你啊。” “那是老皇历了,我早就辞职了,收起你那点儿工资吧,我现在下海了,不是为兄吹大牛,哥儿们身上拔根汗毛,都比你腰粗……你的腿还不能动,坐着别动,我去餐车一趟!”范成龙夹起公文包,找餐车去了。 李晓露略为迟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就认识,在工厂学徒时是师兄弟,改革开放文学大潮汹涌时,又成了‘文青’,都决心为中国的文学事业献身,雄心勃勃的要当鲁迅、巴金……” 李晓露望着他,尽力记住吴明说的每一句话。 “那你怎么不知道人家下海了?” “当时我们都是业余作者,他喜欢小说,我写诗。后来新闻界在社会上公开招聘人才,我考进了市电台文艺部,他还在工厂,接触就少了。” 李晓露对照扉叶上的照片问,这是你写的? 她非常激动,嘴角挂着甜甜的笑,一笑一个酒窝:“我从没遇到过作家,特别是见到写书的作者,一点儿都没有名人的架子和傲慢,真是幸运极了,简直不敢相信……照片可没有你本人帅气,都出诗集了,还进修!” “小地方的文人,人家笑我们是井底之蛙。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提高自己。” 范成龙抱着一网兜食品,拎着一捆啤酒赶了回来,他将两只烧鸡,两根火腿肠和几袋小吃放在小桌上,看了看没杯子,干脆用瓶子吹。 “成龙兄,你怎么发家的?”吴明拿起方便筷子,撬开一瓶啤酒的瓶盖。“这两年,你好像从鹤城文坛蒸发了,大伙儿都到处找你,也找不到?” “啊,我想想,说来话长,”范成龙大张开双臂,向下做出跳水状,“你们还‘啊——啊——啊’的时候,我扑通一声下海了!” “你辞职了?” “不辞职,厂里能让我出来做生意吗?”范成龙用手撕开烧鸡,然后把油汪汪的指头放在嘴里吸吮了一下,准备下酒。“刚下来时,我一直在南边折腾,你们上哪儿找我?南部城市发达,不像咱那儿意识闭塞,买卖好做。怎么说呢,这期间当过倒爷,除了人不卖,什么都卖,结果裙子里放屁——飘飘然,赔个一塌糊涂。这个商海不好下呀,弄不好就会给淹死!”他转眼看到李晓露吃自己带的大饼子和咸菜,一巴掌打掉。李晓露心疼地捡起大饼子,吹去上面的灰土。范成龙撕下一个鸡大腿,硬塞过去:“唉,农村来的学子……吃这个,德州扒鸡,那个你舍不得,留着以后吃。” 他的态度如此直率,李晓露显得有些犹豫,不知如何称呼。 “ 叫成龙哥,随我叫嘛……”吴明看出来,解围道。“成龙兄,看你这派头,后来肯定是又起来啦?” “‘来呀来喝酒呀,不醉不罢休’……”范成龙仰脖喝下一大口酒,让李晓露,“你也喝么。” “我不会喝。” “晓露,”吴明也喝下一大口酒,“这东西可比大饼子好啊,谁过年不吃个饺子,咱们别客气,吃他大户。” 李晓露把鸡腿送到嘴边,咬一小口。喇叭里播送起点歌台节目,只要旅客付出2元钱,就专为一个人点一首歌,并表达心愿。范成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大团结钞票,招呼列车员:“我点一首歌:《爱江山更爱美人》,祝贺我的哥儿们和老妹儿金榜题名,早成学业……刚才说哪儿啦?你问我怎么又起来了。咱这种人又能干什么,唯一的特长就是读书爬格子,何不扬长避短呢。真得感谢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怪不得财大气粗,稿费挣大了!” “咱给人发稿费,不是像你写书,我们是发书,大名叫‘二渠道’,小名叫‘书商’,就像咱家乡,大名叫齐齐哈尔,小名叫鹤乡。你也可以给我们写稿吗,稿费是出版社的两三倍还不止哪。” 列车沿着一条大河疾驶,车前的灯光刺破夜的黑暗,河面微波闪烁。地上的那捆啤酒瓶已经空了,周围的旅客大部分都沉沉睡去,连列车过道上,座位底下也睡满了人。范成龙和吴明还在喝酒。车厢里的灯光已经很暗,吴明意气风发地说:“‘文革’刚结束,虽说我们的生活还有些单调,物质也非常匮乏,但人人都憧憬未来,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相信科学、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怀揣着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理想主义气质。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代人才努力去追求,去奋斗……” “说你是穷酸文人,就是穷酸文人,”范成龙有些醉眼迷离了,弓着身子,拍拍肚皮打断他,“都快吃不上饭了,还喊什么大口号,矢志不移,追求什么艺术高度。难道十年‘文革’,你还没喊够么?你看我就和你不一样,识时务为俊杰,先挣钱,等钱挣够了,再排除一切干扰搞学问。文坛就是战场,先解决后顾之忧,再全力投入前线厮杀。我个人以为,你我当前最大的干扰就是没钱,就是贫困……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
四 翌日上午,列车穿过一条条路基旁的轨道,缓缓驶向车站,车窗外闪过高楼大厦,闪过绿树红花,闪过车流和行人。并行的轨道更多了,吴明贪婪地望着窗外,满怀对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心潮起伏。他突然打开车厢玻璃,风撩起他的头发,情不自禁道:“北京,我来了,我要征服你……‘拿破仑以剑征服的世界,我将以笔继之!’” “明哥,你说什么?”李晓露问。 “哦,我在背别人的语录:‘拿破仑以剑征服的世界,我将以笔继之’。” 范成龙问,这是谁说的来着? “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 李晓露说好像前面还有? “北京,我来了,我要征服你……” 对没出过家门的女学生来说,在平生第一次进入大都市的时刻,感觉异常美妙。她也激动地扒住车窗,把脑袋探出车窗,仿佛看到新的生活向她张开了怀抱,热切而满怀希冀地重复道:“北京,我来了,我要征服你!” 列车停稳后,列车员打开车门,招呼车上的旅客依次走了下来。吴明拎着旅行袋,走起来一瘸一拐,东张西望,略觉失望。熙熙攘攘的旅客们,提在大包小裹从他身边涌过,奔向地道口。范成龙问他,没人来接? “电话说好的呀。” “你不知道他们家地址?”李晓露放下行李卷说。 “有地址,”吴明说,“但没去过,我和我同学是用单位电话联系的。” “你在北京也有同学?” “啊,这不奇怪。她是我小学同学,下乡了,嫁了个北京知青,后来全国知青大返城,她自然跟丈夫进京了……别光想着我,你怎么去学校?” “入学通知书上说,车站有学校新生接待处。” “看她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范成龙腋下夹起行李卷,扑哧一下笑了。“没关系,咱们走,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实在没人来接,到我宾馆住下来再说。” 吴明仍旧不死心,要再等等。虽是初秋季节,北京的天气仍然很炎热,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月台上已经没有旅客,工作人员往外清理闲人了。吴明的额头冒汗了,仍在焦急地东张西望,没有人来接他。范成龙等得不耐烦了,建议大家别盼了,说没人来,走吧,要不我们出去等。他们扛起行李卷,穿过熙熙攘攘的旅客人流,走向地下道口。李晓露扶着他下地下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迈下去。吴明推开她,意思是让我自己慢慢走。 车站的大钟响起《东方红》乐曲,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广场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吴明他们站在一个角落,行李卷放在地上,大家都觉得有些失望,仍然没有人来接。广场上各个学校的新生接待处,拉着大横幅,有大学生拿着喇叭喊:“有北京师范大学报道的新生,请到这边来……” 吴明催促李晓露,叫她就别等了,去接待处吧。李晓露扛起行李卷,走了两步又停住道:“不,明哥,我不着急。”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固执,让你走你就走。成龙兄,你代我送过去。” 范成龙欲夺行李卷送她:“哎呀,小妹妹,这么小就惦记人家了,有我哪,放心,你先去报到。”两人刚走,远远地,黄英美急匆匆赶来。她的岁数和吴明差不多,个子不高不矮,穿着搭配、很有艺术范儿,人很漂亮。“老同学,等急了吧!”她抱歉地打了声招呼,帮他拿起旅行包。路上堵车,换了两次车,还是来晚了。“他变得风度翩翩,好潇洒啊!”这是她与他重逢后反复出现的想头。时间紧迫,顾不得寒暄,他们拿起行李,乘上公交车直奔北方广播大学了。 |
三 静静的宿舍楼,大部分房间的灯都熄了。桌子上杯盘狼藉,贺长江和肖红兵喝多了,鼾声如雷。郝局坐在窗口旁抽烟,吴明的脑袋枕在枕头上,用胳膊遮着眼睛,依郎君趴在上铺上望着下面,他们三个人还在聊天。 “我不像你们这么高尚,有伟大理想,明明有文凭还来读书。”郝局说,“我是以工代干的小地方记者,开玩笑归开玩笑,只有读了大学,才能实现我爸的梦想。我只想混个文凭,回去转为正式干部。” 人是应该有点希望的。这个人,靠着工资过着舒适的生活,向前的步伐笔直,只是他的路却是狭窄的。谁都看得出,感觉得到,从他的实用主义出发,各种各样有关他自己,有关前途的小小的计划,都看作非常重要的事情。 “好混,两年一晃就过去。”吴明笑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干专班有好多同学没考试就来了,是预科生,过年得补考!” 对面下铺上,钱台福翻过身去,双手捂住耳朵。他觉得还是能听到别人的鼾声,无法忍受,用脚踹了下床头,拉起被子蒙在头上。 “单位给报销吗?”依郎君压低了声音问。 “我们单位倒是蛮支持的,”郝局找了根洋火棍,掏起耳朵,“考试及格了就给报学费。你呢?吴明。” “不报。” “那也真幸福啊!” “这是什么话?” “文艺团体不景气,我辞职了!”依郎君羡慕地说。 他的口气很幽默,话题也显得轻松,永远不会找不到话说,即使是闲聊也让人觉得亲切。 “怎么活,人总得吃饭啊?”郝局说。 “没有别的路走,”依郎君爬起来,取出烟盒,用大拇指一弹,弹出一支香烟,点着。“勤工俭学,去电影厂当临时演员,同意能够养活自己,活一天是一天吧!” “你爱人支不支持你?” “我们早离婚了!” “不用说,一定是错在你了。”。 “两口子分手了,”依郎君甩灭火柴,扔向屋里的一个角落,“为什么一定要追究谁对谁错?其实谁都没错,只是命定的缘分,来的时候无法躲避,走的时候也无法挽留。既然是命中注定,那谁也没办法强求!” “你倒挺想的开,孩子跟谁了?”吴明问。 “想开了得活,想不开也得活。幸亏当初没要孩子,老哥我现在是灶王爷绑在腿肚子上,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不饿。” 郝局掏完耳朵,扔掉洋火棍:“你们读书可真不容易!”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依郎君回答,甩掉烟头,“这是我的名言:时刻准备着,一切为了读书。” 人总是要有为之献身的理想。 钱台福一下掀开被子,大声道:“关灯,你们不睡,别人还睡呢!” 接下来是那个九月星期日的中午,吴明和同学们手拿着饭盒,在学生食堂排队打晚饭。钱台福把饭盒递给大师傅:“师傅,要个肉菜,最贵的。” 大师傅问:“红烧肉?” “好嘞,就要红烧肉。” 排在身后的吴明和依郎君,贪婪地盯住大盆的红烧肉,享受着肉的香味,咽了口唾沫。钱台福打完菜,转过身来对同学们说: “今个儿星期天,不改善一下伙食?” “我响应,贺长江用勺子敲着饭盒,也打了一份红烧肉。”平常学习就够辛苦的了,周末愉快,犒劳犒劳自己,回去喝几口。” 大师傅颠着勺子,示意下一个。吴明却要了一个白菜汤,两个馒头。轮到依郎君打饭,他像对着自己发狠似地说: “我也是。” 大师傅似乎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依郎君还是和吴明要的一样,一个白菜汤,两个馒头。 |
四 北京的秋天十分宜人,条条街道上都阳光明媚,柳树的叶子黄了,一阵阵风吹来,树叶纷纷落在地上。窗外,校园的大喇叭里播放着配乐诗朗诵《风流歌》: 愿生如夏花之灿烂,为美奋斗,? 愿死如秋叶之静美,尽快腐朽。? 化作春泥更护花,美将再生,? 何须风吹落花上枝头,过分要求。? 请苏轼为现代人修改词句:? 大江东去,浪淘不尽,千古风流。 …… 长条木桌旁,坐着郝局、钱台福、贺长江和肖红兵,他们四人喝着啤酒,谈一些昨天的回忆和明天的希望,讨论影视和文学艺术,过愉快周末,桌上摆着一溜儿空啤酒瓶子。吴明躺在床上看书,依郎君坐在他床边,撅着屁股洗床单。郝局让道:“吴明,喝一杯嘛,干吗周末也不休息。” “我昨天喝多了,不想再喝。” “你看看,”钱台福喝下一口,“不听室长的了是不是?依郎君,你就别洗了,早不洗,晚不洗,非得大家喝酒的时候洗东西。快过来,寝室的集体活动,凑个热闹!” “我没有情绪。” 肖红兵问,喝酒都没有情绪,那干什么有情绪? “洗衣裳。” 钱台福重复着窗外的配乐诗朗诵:“说风流哟,唱风流,情飞九州……喝。” “还风流呢,”依郎君伸出双手查看,苦着脸,“我们的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风流,你看我这双搞艺术的手,都给磨成这个奶奶样儿!” “光棍儿难,”郝局翻着白眼,“光棍儿难,衣裳破了没人连!” “何必哪,花两个钱送洗衣房洗吗!” “是啊,”贺长江插进来说,“既省力又省时间,何乐不为?” “哎,”吴明推了依郎君后背一把,“你的屁股往外坐,都快把人家挤扁了!” “你说哪儿……”依郎君一本正经回过头来,撅起屁股,“啊,这儿。不过我告诉你,我们山东人可不像你们东北人这么叫,咱文明点儿好不好?” 吴明放下书:“不叫屁股,叫啥?” “我们叫腚。” 郝局说,不叫臀部吗? “那是对女性的尊称……”依郎君绘声绘色表演道,“说起来,有一个山东老乡初次进京走亲戚,还闹了个大笑话……有一次他刚挤上驶往永定门的公交车就大喊:‘司机,快停车!哎哟,我的腚,我的腚被夹住了!’售票员听不懂他的地方话:‘什么定?’那老乡指指后面:“我这儿……被车门夹住了。”售票员恍然大悟:‘我们这儿不叫腚,叫屁股。’众乘客七嘴八舌:‘司机,快停车,开门,他的屁股被车门夹住了。’山东老乡解脱后,拿出钱买票:‘买票,到永屁股门。’售票员莫名其妙:‘到哪儿,我们没有这一站呀?’山东老乡指着车门上的路线图说:‘不就是下一站嘛!’旁边的乘客大笑:‘我说老兄,你又错了,这不叫永屁股门,明明叫永定门嘛!’” 他似乎很享受自己的调侃,说到末了把自己都说笑了。 大伙儿勉强做出好笑的样子,显然不觉得好笑。 那真是些值得骄傲和幸福的日子,是真正努力追求知识和值得赞美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感到一阵阵激动。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电视行业在中国刚刚起步,人们不出家门就可以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许多年轻人的心中都有着一种可以说是狂热的渴望,渴望跳出平凡的行列,成为影视艺术人才,过上潇洒的艺术家生活。 图书馆阅览室里坐满了莘莘学子,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记笔记,空闲的座位上放着椅垫,显然有人在占位子。阅览室虽然很大,光线却很充足,没有一点声音。吴明伏在桌前写作,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写了又划掉。郝局走进来,到处寻找什么,他发现吴明正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埋头学习,穿过阅读的学生赶来,打断他的专注,拉起吴明: “哎呀,我到处找你,可算把人找到了,走啊,还写什么,你爱人来看你了。” “嘘……”吴明顿觉紧张地问,“小声,她在哪儿? “在宿舍。” 吴明赶紧和郝局下图书馆走廊,楼梯,他落在后面,显得心事重重,脚步越发沉重。 郝局回头催促:“快走啊,你怎么见小嫂子这么不情愿!” 吴明佯装没听见,心境变得十分沮丧,他一路走,一路想说些什么才好,怎么办?脚步更慢了。他们走到宿舍门前,吴明略微踌躇了一下。郝局不解地寻思,想什么呢?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进去吧。 吴明推门而进,发现来人是李晓露,顿时喜笑颜开:“晓露……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喊叫起来,不由精神一振,简直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人家鼻子底下有张嘴,”李晓露放下手里的笤帚,“不会打听嘛……到底是大诗人,你把我这个小妹妹忘了,我可忘不了!” “哪能,我总想去师范大学看看你,学习太忙,总抽不出工夫。” “我不信,有时间喝酒,就没时间见我?” 她猛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的嘴总是微张,好像马上就转化为一个微笑。他移开眼睛,装作没发现这个微笑的样子。 郝局似有所悟:“你不是……小嫂子。” 依郎君看郝局的表情,走神了。 “来来,介绍一下”吴明打着哈哈,“郝局我就不用介绍了……这是依郎君。” 郝局开起玩笑,说他日本友人,留学生。 “依郎君,不好意思,”李晓露说,“我刚才还以为是同学,汉语学得真棒,讲得比我还好,一点儿都听不出是外国人!” “不,听他胡扯,我是纯正的汉子,中国血统!”依郎君说。 李晓露尴尬地拿出鸡蛋,分给大家:“这是我同学从老家捎来的,笨鸡蛋。” 真香啊!依郎君三口两口吞下,嘴巴上鼓起两个大包。李晓露笑弯了腰,忙说你慢点儿!郝局吃下一个,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储藏的肉罐头,放在桌子上,大大方方表示要开饭了,我们也不能白吃人家的鸡蛋,你们等着,他请客。依郎君要郝局和他一起去食堂打饭,他这个人人缘好。郝局还磨蹭着不走,坐在桌子旁酸溜溜感叹: “我要有这样的小妹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大家的心里都感到非常愉快。 |
第三章 一 郝局端着从食堂打来的饭,依郎君拎着几瓶啤酒,和张卫红推门而进。张卫红三十来岁,穿着件米黄色的风衣,脖子上扎着条红纱巾,十足的女强人派头,生性敏感而易于激动。他们正好碰到李晓露用脸盆洗吴明的衣裳、床单。吴明从窗前转过身来,猝不及防。郝局磕磕巴巴说:“哎,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从食堂回来,正好碰到嫂子来看你,这回可是真嫂子,她向我打听咱们住的宿舍,我就、就把她领来了。” “好哇,吴明,”张卫红愤怒地瞪着他们俩,柳眉倒竖,浑身直抖。“你这个伪君子,都迫不及待了,没等和我离就又搞了一个!” “卫红,你这是什么话!”吴明对这次见面没有一点准备,身子好像疲乏得厉害,他尽量使自己显得正常,但内心的感受很复杂,相当不自然,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 “怎么,我说话不好听了,你干的好事,还不让人家说。” “我不跟你说了!” “嫂子,”郝局连忙解释,“误会了误会了……她是我们的小老乡!” “嫂子,坐,坐,我给你倒杯水。”依郎君打着哈哈。 “我怎么误会了?” 吴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在考虑指甲要不要剪了。同时他也觉察到,张卫红进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好像没留意,实际上对他们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大姐,”李晓露甩掉手上的肥皂,面露微笑,“我得叫你卫红姐,我来帮个忙么,男生,不会洗呀……” “我不是你姐,也不用你帮忙,该干啥干啥去!” “既然是老乡,我为什么不帮忙呢,换作你,也会这样做的。” “你不用给我花言巧语,”张卫红肩膀靠上床腿,抱起胳膊,仔细端详着她,好像预审员打量一个被告似的。“行了,行了,不怕越抹越黑。不过你等的时间不会长了,我这次来,就是催他快回去办手续的。” “办什么?”郝局问。 “离婚啊。” 李晓露站起身子,端起脸盆,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怎么,想泼我?” “你不要太不像话,”吴明的脸上浮出极为不快的神情,说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你心疼了!” “哎呀,”郝局苦着脸央求,“嫂子,你误会了……她确实是我的小老乡。” 话说完了,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李晓露端起脸盆去换水,依郎君为她推开门。 她来到走廊,脊背倚住门板,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直转。自己平息了一下,端着脸盆,走进对面的盥洗室。 “嫂子,该吃饭了。”依郎君说。 “气都气饱了,吃什么饭。” “那你坐啊,坐下来说,你是来……” “出差。”张卫红径直走向门口,“我不坐了,回宾馆。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说完,她推门而去。 “去呀,去呀,”郝局推着吴明,使着眼色,“你也够倔的,跟人家解释解释,好好谈谈嘛。” |
二 是一个宾馆的普通标准间,吴明和张卫红对床而坐,看得出两个人谈得不太愉快。窗外下起连绵的秋雨,雷声隐隐,街上的行人打起各式各样的雨伞。吴明抱住脑袋,痛苦地说,咱们能不能不吵了,成不了夫妻,也是好朋友,况且还有孩子! “你觉得可能吗,”张卫红爆炸了,“那是你们诗人的想法。说的好听,那个姑娘是谁?你心里还有孩子吗,还有家吗?你是负责任的父亲、丈夫吗?要不也不会抛家弃子来北京!” “好好好,又来了,都是我的不对,行不行……唉,我也请你理解,我是来提高自己的,不想再过平庸的小市民生活!” “我理解你,支持你多少年了,我牺牲自己,什么家务活儿都揽了,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离婚。这些日子你不在家,我想了老长时间,我受够了,过去为孩子,为家活着,现在我得为自己活着。分手吧,别在一起死耗了,眼泪已流干,伤心也伤透了,我决心已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不想离,我也得离……我这次来出差,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催你回去办手续。” “你愿意离了?” 爱过已经很好了,又何必纠缠过去,让彼此都痛苦不已。 当初他是走资派狗崽子,没有政治地位,有人嫁就烧高香了,什么爱不爱的。他见她没有相中,好长时间没给女方回信。母亲拧着儿子的耳朵逼他成婚,说这闺女屁股大能生孙子……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结婚了。 “当然,你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开心了!” “我们去过几次了,”吴明思量着,她说的办法是不是行得通?站起来,走了一圈,似乎在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法院只是调解,不判我们离婚怎么办?” “那是为了保护妇女儿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起诉,很快就能判下来的。你跟我回去,我做法官的工作,肯定行。” 现在回不去呀,要她再耐心等两个月,等他一放寒假马上赶回去。 张卫红的眼睛盯着他,几乎要冒出火来:“我并非不通情达理,可以等,不过我警告你,你还不是自由身呢,就忙着沾花粘草,那不道德!” “你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解释也没用,脚正不怕鞋歪!” “谁不知道你是情场上的老司机,跟我装纯洁,找个地方,喝杯啤酒,跟人家谈诗和伟大理想,玩浪漫情调,做玫瑰梦,看夕阳西下,然后是投怀送抱……”张卫红加大声音道,她具有根据一个事实推论出另一个事实的那种直觉,“我最讨厌这一点,收起你那一套,别再演戏了!”她嘴上在笑,眼睛里却有了泪水。 “你想太多了,”吴明竭力说,他看出来她多么恼怒,心里多么发烦,“我还以为我们能好好说话呢,你还是那样,不冷嘲热讽不会说话?” “你逼的。”张卫红做出个要烟的手势。 “你也抽烟了?” “自己安慰自己,偶尔抽。” 暴风雨终于渐渐平息,张卫红不再发火。他们相互之间不再说什么,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像陌生人一样坐着,时间已经开始惹人烦闷,勉强在一起也没意思,吴明为张卫红点上香烟,起身准备走了,说:“听说娜拉离家出走了?” “这就是冰冷的现实,省得听你妈磨叨。”张卫红说。 “不回来了?” “谈这些还有意义吗?” “该说的都说了吧?卫红,听着,我们结束了。” “准确地说,还没结束。” 吴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眼下就是这样,此外什么也说不上,同时也想尽快了解,迈开脚步。 “想谁了,要走?张卫红抽了口烟,吐出一溜儿烟雾,“不是说成不了夫妻,也是好朋友,连顿饭都不吃了?” “我已经打饭了,真的要走,不吃浪费。”这不行,这样太残酷,可在走前跟她多待一分钟也不行。女人生性多变,要分手后喜怒无常,有些美好,只能尘封在记忆力。吴明不想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不该留下来,推门走了出去,头也没回。张卫红一脸茫然,他一走出去,她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在嘴唇上轻轻涂了些胭脂,走到窗前往大街上眺望,人好像很疲惫,也很绝望。瑟瑟的秋意已经降临,秋雨绵绵,玻璃上淌着水柱,排水管嗒嗒往下滴水。 这时候吴明已冒雨回到宿舍,浑身上下已湿透,他希望自己不惊动别人,一进屋就脱掉世衣裳,扔在桌子上,一声不响地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地板,木头人似地呆坐着,连眉毛也不动一下。正在床上看书的郝局和依郎君感到非常惊讶。 “回来了?”郝局放下书问。 吴明一头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下,眼睛望着上铺顶。 “我以为嫂子来,你今晚不回来了呢。” “久别胜新婚啊……怎么这么薄情,没留在宾馆?” “老夫老妻的,哪有心思扯那个淡!” “问题严重了呀!” “睡觉。”吴明的脸颊转向墙壁,他仿佛感到了一丝轻松,可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心绪不佳,不想说话,谁都能感觉到。 |
三 又一个上午。 老师在电教室为导演班的学生拉片子,解析美国电影《克雷默夫妇》,整个电教室只有十几个学生,精力并不集中,有的还伸着懒腰,哈欠连天的。吴明和依郎君聚精会神看着听着老师分析镜头,不时做着笔记。老师脸颊上瘦骨高挑,左手插进裤兜里,右手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提问: “请同学们注意了,谁能说说克雷默的孩子从滑梯上摔下来,是由多少个镜头剪辑的?” 见学生们都在沉默,吴明回答他说,十几个镜头吧。老师加重语气,弯下腰霸气地说道:“对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位同学仔细听我讲课了。下面,咱们放松一下,哪位同学能说说克雷默夫人为什么离家出走?” 学生们面面相觑,隐隐的恼怒,还不到怒目相向的程度,又是一阵沉默。 吴明又忍不住回答说,是因为克雷默夫人觉得自己婚姻太沉闷了,所以才离家出走,去呼吸自由空气的。为了达到目的,即使把现有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学生们脸上现出不愉快的表情,觉得这个老进修生抢了本科生的风头,一起哄叫起来,搞得吴明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电教室门突然打开,系里的两个工作人员走进来。一个工作人员倚着门框对老师道:“对不起,王老师,暂时打断一下,系里的旁听生,请出示听课证。” 另一个工作人员也说,请旁听的同学自觉出示听课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吴明和依郎君。吴明不自然地掏出听课证,老师以安静的态度看着这个场面,依郎君尴尬地站起身,实在无法下台,使劲抓起自己的头发说: “啊,老师,我是干专班的学生……” “干专班的跑的这儿来干什么,系里有规定,没有听课证,不许听蹭课。” “老师,我们没有导演课,你就让我听听嘛。” 工作人员却不肯照顾他们的面子,坚持不行,这是制度,让他们离开。学生们再次哄起来。吴明愤然站起身,拉着依郎君说:“咱们走!” 透过树冠枯黄的空隙,蔚蓝的天空隐约可见,红的、黄的、褪了色的秋叶铺满地面。 吴明和依郎君并肩坐在校园的马路牙子上,双膝并拢,上面放着他们的笔记本,四下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在上课。依郎君突然想起来道: “不对呀,你有听课证,怎么也出来了呢?” “我是用行动抗议他们侮辱人,太不想话!” “这帮小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自觉是天之矫子,花父母的钱不心疼,哪有一个认真学习的……等着吧,让他们不尊重人,将来到社会上混,肯定得还,有他们的好看!” “不像我们,自己花钱来上课,耽误不起啊!” “那也不能在这儿一直坐下去啊,像落水狗。还是我那句名言:‘时刻准备着,一切为了读书’。” “什么意思?” “学习吗,要什么面子,检查听课证的不是走了吗,咱哥们儿接着回去听。人家韩信能做胯下夫,才成为大元帅,咱们这算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毛 教导我们:‘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打游击战么。” 走开是不行的,吴明眼睛一亮,站起身:“对,我们回去。” 夜深了,宿舍里统一熄灭了灯光。正在读书的吴明顺手打亮了床头灯,其他人也打亮自己的床头灯,继续苦读。他贪婪地吞咽着精神食粮,感到欣喜若狂,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未知的世界是多么奇妙,向他的灵魂展现出怎样的异彩啊,他在这里的事业还刚刚开始,生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它是多么美丽,多么令人兴奋!吴明点着一支香烟,烟雾袅袅升上上铺,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躺在上面的依郎君咳嗽起来,探下脑袋说: “哎我说,睡你的上铺算倒霉了!你烟瘾太大了,就不能控制点儿,最好少抽,整天呛得我直掉眼泪!” “啊,好好好,抽完这支就不抽了。” 依郎君拿起书,又看下去。吴明抽完这支烟,又不自觉地又接上一支。烟雾熏得依郎君直打喷嚏,一个劲儿用手扇来扇去,见他不自觉,只得掉过头去睡,一会儿又掉了回来。 “怎么了,依郎君?” 熏死了,熏死了!依郎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猛拍了几下枕头。吴明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抽烟,抱歉地笑笑,并未作出具体的回答: “抽烟人没脸啊!”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没有用。”依郎君痛苦地说,“还发明空气洗衣法,最好先发明空气洗脚法。转这边吧,烟熏,转那头吧,脚臭。你这个人真没救了!” “是吗,我怎么没闻到?” “装傻,最好把自己的鞋放在门外去。” “丢了怎么办?” “这鞋这么臭?”钱台福帮腔道,“收破烂的都不会要,没人偷。” 肖红兵抽动着鼻孔,夸张地嗅上嗅下,嗅左嗅右,闻了一大圈:“我说这屋里怎么没好味,以为是谁放的屁呢,原来问题在这儿!依郎君,我支持你,扔。”说着,他跳下上铺,冻得嘶嘶哈哈地拿起臭鞋,准备往门外扔。吴明连忙起来拦住他,此时已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肖红军,你真干啊?” 贺长江跟着肖红兵起哄,大家的决议,扔。一双鞋惹起众怒,建立统一战线了,吴明只好笑着妥协:“好了好了,同学们,同学们,我改我改。先饶我一晚上行不行,明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刷,保证没味了!” “我看还是换床吧……”依郎君无奈,爬上床,“郝局,我睡你上铺行吗?” “我没意见,床是公家的,谁住都行。不过,我怀疑你这是赌气,说过多少次换床,这话我起码听过有一百次了吧,也没换过,不会是同性恋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依郎君笑了起来。 “吴明,咱说正经的,”郝局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为什么最近不叫李晓露来了呢?我要是你,有这么好的妹妹,不单让她帮我洗床单,连鞋也一块刷了算了!” “怕是被嫂子气坏了,不来了!” “那咱们去师范大学一趟,负荆请罪,也交几个好妹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吴明也确实给她写过信,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种担忧毫无根据,晓露也不会生气的,她要来,也得有时间啊。 话说回来,这种无聊的闲话,怎么会当真呢? |
四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吴明和同学们腋下夹着笔记本去上课,大家分手后,各自奔向各自的教室。郝局突然返回来,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急着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撵上吴明说: “吴明,我忘问你了,我们班下个星期是观摩课,你去不去?” “在哪看?” “去城里,电影资料馆。” “看什么片子?” 郝局用手拍拍额头,向前走去: “日本片《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战》,还有……反正都是世界名片,名字我没记住,你去不去?” 那是些很好的片子,很带劲,他当然要去。 “那我向班主任帮你订票了。” 他们分手,朝各自的方向走去。吴明走进导演班教室,已是课间休息时间,小同学们正有说有笑,见他走进来说笑声戛然而止。吴明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而且处处做得合乎礼貌,行为得体,悄悄走到最后面坐下,但显而易见,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越来越深了。 傍晚,宿舍屋里的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摊着书本,因为有太多的知识要学,时间总是不够用。郝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脚搭在窗台上出神,腿上有一本书。吴明手里拿着一把刷子蹲在脸盆前刷鞋,依郎君在上铺收拾东西。吴明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 “依郎君,你真要换床?” “你刷鞋了,我还换啥?” “那你收拾啥?” “太乱,整理整理。” “你们山东人也真是的,你整天吃葱吃蒜,我都没嫌弃!” “快打住吧,你们东北人不也吃这东西,我吃,你们哪顿少吃了,我嫌弃了吗?我看你是没话找话,这几天好像心情不佳。怎么啦,是不是那些小崽子又哄你了?” “没有……”吴明摇头,“我在哪儿都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现在反倒和自己班上的人隔得远远的。有什么办法,我做过努力,想和小同学们沟通,请他们喝过酒,但是没用,他们是属白脸狼的,吃过、喝过,嘴巴一抹,照样六亲不认,我根本就融不进他们的圈子!” “幸亏你没住他们宿舍,要不得受多少窝囊气!” “我和他们相差十几岁,整整是一代人,鸿沟大着哪,能沟通吗?不能。心里老别扭了,你听他们叫我什么?‘老吴’……没等出校门,我就老了!” “有什么了不得的,本科生见我们都狂得不知道姓啥,黄嘴丫子还没干,就想摆普儿,老子还真不买账,大不了不来往。我看你以后这么着吧,听课,去你们班,活动,参加我们班的。” 吴明没再说话,连依郎君问他去哪儿都没回答,直接去了教工宿舍。 教工宿舍是一座二层的楼房,不像学生宿舍那么拥挤、脏乱,但楼道两边摆满了炉具,有青年教师在炒菜做饭。吴明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查看门上的号码,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出马莎莎的声音,请进。这是住两个人的青年教师宿舍,屋里摆两张床,两个办公桌,屋里收拾得整洁、温馨,与主人的生活氛围非常吻合。其中一张桌子上用茶杯养着一朵玫瑰花,璀璨夺目。吴明站在门口: “马老师,您找我?” 马莎莎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惊讶,似乎他的来访早在自己意料之中,微笑着让座: “吴明,你请坐,我给你倒茶。” “啊,别忙了,我刚吃过饭,不想喝。马老师,找我有事么?” “有事,那给你来杯咖啡吧?” 宿舍里仅有两把椅子上,吴明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马莎莎插上电炉子煮咖啡。吴明搭讪道: “这间宿舍就你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老师,是北京的,晚上坐通勤车回家,中午来休息一会儿。”她示意吴明,拿走桌上摆着的一联电影票。“你的。” 吴明从衣兜里欲取钱。马莎莎拦住他:“别,不用再给,已经给过了。” “不可能吧,谁给的?” “这我可不知道,你回去问吧。” 吴明将自己的诗集送给马莎莎,她接过来,欣喜地翻了几页:“别叫我老师,叫马莎莎。”马莎莎看着他,脸上颇有敬佩之意,“早听说你是个诗人,送我这个,比什么都高兴,我一定好好拜读……我请你来,主要是想向你请教一下象征派诗歌。” “你是老师,”吴明的身体和胳膊绷得紧紧的,“我是学生,应该我请教你!” “你是大文人,有创作实践经验,也就别谦虚了。”马莎莎给杯子里的咖啡加糖,搅拌匀了,她的手很好看,细长,柔美。“说实话,我上研究生时学的是外国文学,现在在大学里教的也是这个专业。可是我们从学校到学校,学得都是书本上的知识,很少有真正懂创作的人,基本上是照葫芦画瓢,老师怎么教,我们就怎么讲。比如我讲奥地利著名象征主义诗派诗人里尔克的《豹——在巴黎动物园》,就不知所云,我不懂,怎么能跟学生分析这篇作品呢!” “你这是不耻下问啊!” 马莎莎坐在桌子旁的另一把椅子上,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宁静和微笑,然后举起咖啡壶,倒满两杯,催他喝咖啡,别凉了。吴明用胳膊肘挡了挡杯子,要先给她背一遍里尔克的这首诗。 “我随便一说,你都背下来了!” 吴明额头一扬,低声背诵起来: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 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觉得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出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可以看出,吴明朗诵诗歌的水平相当不错,足以与当代的朗诵艺术家媲美。听着听着, 马莎莎就为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那专注投入的表情所吸引,所激动,所感染了,她连咳嗽都不感咳嗽一声,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的。吴明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声音也有些发颤,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无法言传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外面有人敲门都没听到: “里尔克在豹这一意象的采用上,也是一个自证的过程。我们只有真实地贴近这个诗人,才能理解作品的生命底色。诗的第一节,之所以令我们有太多的猜测和设想,是因为里尔克虽以豹自比,却是站在豹的躯体之外看豹,豹是豹,里尔克是里尔克。里尔克非豹,安知豹之所乐也?” 她的目光留在他身上,期望他说下去。 外面的郝局略显犹豫:“好像屋里有人说话?” 依郎君大声咳嗽了一下说:“大声敲嘛。” 郝局使劲敲起门,吴明还在那里自我陶醉,终于察觉到敲门声,谈话停了下来。 |
五 郝局和依郎君推门走进来,胳膊下夹着书,肩上挎着书包,冲他们满脸堆笑。郝局打着招呼,他这个人就爱跑来跑去,无事忙:“吴明,你也在……马老师,我们来想问问您,下个星期去城里观摩影片,是班里组织去,还是自由行动?” “看三个片子,中午饭怎么解决?”依郎君帮腔道。 他沉默了一下,一会儿看看桌上的玫瑰花,一会儿看看他俩的眼睛。 马莎莎站起身,在她的学生面前,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马上变成了班主任: “学校没有车,我和你们都坐公交车进城,至于午饭嘛,我和电影资料馆联系一下,中间休息一个小时,同学们可以到街上自行想办法解决。” “好嘞,我们明白了。”郝局转身欲走。 “我请吴明帮我分析一下诗歌,你们不听听吗?” 依郎君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甚至有些不自在,朝吴明挤了挤眼睛,转身关死门。 “那么在第二节中,诗的视角便发生了一个很奇特的转变。”吴明继续分析,神采飞扬,“‘强韧的脚步迈出柔软的步容,步容在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是里尔克仍在看豹,但在象征主义的诗作中,这么细致的情节描写是不正常的。应该说,里尔克并不是在刻意地观察,而是在感受着豹的脚步和步容。于是,倏忽间,里尔克的皮肤被豹的皮毛所包裹,他的眼睛从铁栏中向外看着自己。豹的脚步、他的脚步都在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他的意志也随着想象空间的苑囿而昏眩。里尔克成了豹。” 马莎莎的目光里流露出钦佩之情,很感兴趣地听着,他讲的话使她入了迷,在一生中,她从未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 “到了第三节,便不再使人明了,是里尔克在看豹,还是豹在看里尔克。双方都处在静寂中,或者说二者都归于一样的境界中,仿佛那昏眩的意志再也没有惊醒的时候。但也正是这种静寂让人恐惧、让人震撼,豹的意志直接逼近人的心灵。‘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不是铁栏外的景象再也不能令豹追求、向往,而是经过意志的旋转,心灵的升华,尘世的纷扰已不再有太多的魅惑。” 吴明讲得条理清晰,相当动听,善于对她讲解在那时之前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领域,而且用她听得懂的语言来讲。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咖啡,嗓子也不那么干了。马莎莎焦急地催促: “讲呀,接着讲。”马莎莎巴凳子往前挪了挪,用胳膊肘抵住桌面,意犹未尽。 她的脑海里曾闪过这样的想法,他喜欢她。 “没了,我讲了半天,关键是你明白没有?” “好像明白了。” “真明白了还是假明白?”他看着她,直到她从遐想中恢复过来。 令人神往的静止,听得见心跳的沉默。 “看你这老师当的,也不让学生有个消化吸收的过程。不过你真棒,能理解的这么透彻,该写篇评论文章发表。”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人,明显感觉到有某种吸引她的东西,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渐渐吐露自己的心曲。他帮他探讨未知的事情,滔滔不绝,向她提示她找不到的词汇,时而抑制她的冲动,时而又予以鼓励,使她头晕目眩,彻底征服了她,而这种女人可不是容易找到的……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恢复到平常状态。 “我就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诗评,”吴明尽情大笑,“因为特别喜欢这篇诗评,至今还记得作者是尹江石?,我记不怎么准了,大概的意思是这样吧,我只不过鹦鹉学舌罢了!“ 咖啡凉了,她重新倒进咖啡壶热过,水烧开了,阵阵水汽从盖子底下冲出来,她又往杯子里放了一块方糖。 “这是玫瑰花吧,你爱人送的?”静默了一会儿,吴明转向桌上插的玫瑰花。花瓣快蔫了,无力地垂下。 谈话的内容变了。 “好看吗?”马莎莎拿起小花,把脸贴上去,面色浮出淡淡的忧郁。 “好看,这就是象征派诗歌,象征着爱情啊!” “可惜没人送我……是我自己送自己的!” 她看了他一眼,感到一股热流直冲入自己的意识当中,既令人着迷,又感到亲切。他们的目光碰的一起,随即分开了。 “那也不能自己送自己啊。” “你想送吗?”这话虽然说得很平常,但含有强烈的恳求。 “很可能。” “凭自愿,我可没强迫谁。” 他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她,笑着表示同意感到愉快又焦虑,同时又充满了期待。他喝了一口咖啡,只觉得这咖啡味道很浓,而且很甜。她回眸一笑,像在感谢。从现在开始,他们都向对方泄漏出自己灵魂中的隐秘,彼此之间的关系宛如一颗娴静寂寞的心突然被什么照亮了,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这也是他一直预感的,可能也正是他期待的事情。吴明从桌旁站起身来:“冒昧地问一句,你没有爱人?” 马莎莎拿起玫瑰花,放在鼻子前嗅嗅: “你是不是看我快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才这么问?” 一番话,把他本来平静的心情搅乱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虽然凝然不动,但有一阵轻微的战栗掠过身体,有一种隐隐的激动渐渐控制了她,似乎也传染给了他,令他们发生变化的这种勇气仍然在滋长,且十分充盈。吴明的心猛一震,觉得有什么东西涌到了喉咙口,塞住了呼吸,迅速想到她是单身! 这一天过得很愉快,给了她许多联想和启迪,使她在精神上一下子成熟了许多。那以后,她总是喜欢见到他,跟他谈得生动而有趣。他们又这样谈过好几次。 有时候,他却认为自己不该有这样那样的念头,但还是经常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从那以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
第四章 一 依郎君和郝局拿着空饭盒走进宿舍屋内,屋里只有吴明一个人在睡大觉,长条木桌上有没收拾的碗筷。依郎君一把掀开他的被子,说: “起来,起来,吴明,太阳照屁股了,还没睡够,再睡就睡傻了!” 吴明坐起身,揉着眼睛问几点了? “9点了。” “别闹,好容易盼个星期天,不睡懒觉干什么?” “吴明,你怎么不吃早饭?” 昨天晚上,他回到宿舍,梦幻似的想着自己和马莎莎的事,他太兴奋了,怎么也难以入睡,折腾到天亮才睡了一回儿。 “早晨不饿,省一顿饭有什么不好。” “好像不对吧,”伊郎君两手交叉在胸前,用手指弹弹臂肘,看得出事实并非如此,“你晚上熬夜看书,早晨又不吃饭,身体受得了吗?你当我们傻,看不出来,经济再紧张,也不能从肚子里省!” “我昨晚就说过了,”吴明从枕头边上拿出10元钱,扔到桌子上,“既然你们不告诉我观摩票是谁替我买的,这钱你们爱要不要,不要,归公了,大家喝酒,反正我是给了。” “别,你就别管了,收起来。” “不,不可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得了,吴明,别打肿脸充胖子,”他们明白,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这谁都看得出来,“谁都心里明镜似的,一个大男人抽烟、喝酒,再买观摩票,这个月早透支了,我看你恐怕连去资料馆乘车的钱都没有了!” “你不也一样没有工资么?”吴明神情黯然。 “我有父母帮啊……再说还打工、拍片,怎么也比你条件好些。” “那好吧,算我欠你们的,暂时借一段时间……我从小就没父亲,是寡母把我和姐姐妹妹拉扯大的,我又不争气,现在还让她老人家为我养儿子,怎么好意思和家里伸手。我也不能像你一样,能去当演员,现把现掏的挣劳务费。” “你不是最近刚投出一个短篇小说吗,稿费呢?”郝局问。 “靠那百八十元的稿费活着,远水解不了近渴,得饿死。再说,我这个小说给枪毙了,也得不着稿费。” “为什么?” “说我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吴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没看报刊杂志上正在批白桦的《苦恋》,我这条小鱼穿在大串上了。 “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依郎君的身子倚在窗台上。 “谁看得清。” 郝局白了他一眼,然后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继续说:“莫谈国事,那是中央领导人的事,你我草民,还是谈点儿有用的,写诗不挣钱么?” “至于写诗,根本就挣不到钱,那稿费还不够熬夜抽烟的钱呢……我在想,郝局,你是室长,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观摩票退了。” 在极端困窘的时候,他原本是可以向母亲求援的,这是他唯一的后盾。那会儿,他只能勉强维持必须的费用,每顿饭都是白菜汤家馒头,这样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此外就无能无力了。可是他却写信对家里说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家里帮助,他知道自己没钱,也不可能让母亲承担更多的费用。 “退了,不看了?”他的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住你们宿舍,平常就够照顾我的了,谁手里不紧巴巴的,我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 “说好了借你的嘛?” “就是公交车费也付不起啊……”吴明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苦笑,“你们想想,一个星期的观摩课,来回起码得4块钱。你们有学生证,可以办学生月票,我是进修生,买不了啊,我看还是算了吧!” “这个好办,”依郎君眼珠一转,从窗台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明白了,“你该看电影就看电影,该乘车就乘车,我爸是个美术教师……” “你爸是个美术教师,跟我们买不起票有什么关系?”郝局的话里带有不十分含蓄的讽刺意味,依郎君却没听出来:“我知道你手头很紧,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下乡插队过两年,从农村到城里往返的火车上,后来就没花过一分钱。” “那怎么走的?” “混票啊……你想都想不到,我从小就跟我爸学了几刷子,虽然当不了画家,画个车票、月票还是可以的,知青们称赞我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你没有月票,我给你画一张就是了。” 因为他乐于助人,凡是跟他接触的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他,大家总是让他来做这做那的,没钱也有没钱的活法,况且这事他从来没向同学透露过。 “你别说,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这样好吗?”吴明仿佛有些难为情,犹犹豫豫说。 “说你穷酸,你就是穷酸,有什么好不好的?”依郎君从他背后擂了一拳,数落着,“没有钱还硬挺。谁让我们是穷学生了,整天喝白菜汤不说,还得处处跟小崽子们装孙子!人可以穷,但精神上要富足,我们得自己想办法活的好,有一天你咸鱼大翻身了,再装斯文也不迟。” “还是依郎君,所言极是!”郝局竖起一根大拇指。 |
二 晚饭过后,窗外下起小清雪,吴明因为没有棉衣,躲在宿舍屋内被窝里看书。依郎君从上铺探下脑袋: “吴明,我叫你准备一张照片,准备了没有?” 吴明从下面递上一张照片。钱台福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推门进来,放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递给吴明 。吴明接过信,似乎觉得冷,又钻进被窝,拆开信封,埋头看起内容。 “你家里还没给寄棉衣来?”钱台福问。 “我妈说早寄出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到?” “看咱媳妇,”钱台福一边从包裹里取出羽绒服,穿在身上试着,“看咱媳妇,一到冷时就给我寄衣裳,羽绒的! 依郎君问:“怎么,军大衣退休了?” “这件大衣,”钱台福把军大衣扔在上铺上,抬起脚显摆,“是我复员时带回来的,暖和是暖和,太沉!你看我这鞋,是耐克牌的,美国货,够时髦的了吧!” “大概是不时兴了,像土包子。”依郎君跳下上铺,把他拉向一边耳语:“我对你的鞋不感兴趣,钱台福,能不能把军大衣借我们穿几天?” “干什么?” “你没见吴明没棉衣吗,怎么去城里上观摩课?” “你小子倒好,借花献佛,不行,这大衣我已经借贺长江了,他也没带棉衣裳。” “依郎君,不用了,”吴明放下信,“我妈把棉衣寄到了我同学家,他们来信让我去取呢。” “好吧,”依郎君转过身来,从床头拿出一张月票递给吴明,“那你就拿着这张成人月票,能看出破绽么?” 让人查住怎么办?吴明左看右看,摇头,他以前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情,看上去还是犹豫。 “交一年的成人月票罚款……不过凭我的水平,他们是不可能看出来的?” “你们看什么呢,左看右看的?”钱台福凑过来问。 “看这张月票是真是假的,你看看。” 月票还有假的,你逗我玩吗!钱台福举起月票,打开灯,放在灯光仔细看了一会儿,扔在桌子上。依郎君抱起胳膊: “偏偏就是假的,你眼光有问题。” “真的假的?” “真是假的,就是依郎君画的。”吴明问。 “这回你有自信了吧?”依郎君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美术教育,但是天赋不容置疑,这并不是难事,他转向吴明,“我让他仔细查都查不出来,何况车上的人那么多,乱哄哄的,查票的哪顾得来。” “看在同学的面上,也帮我画一张。”钱台福请求道。 “你不是有学生月票吗?” “麻烦,咱们这个岁数,还用学生月票,每次乘车都是重点的查票对象,非要我出示学生证不可……帮个忙吗。” 依郎君板起脸来,表示不行。 “对你这样的大画家,可谓举手之劳,为什么不行啊。” “你当我开玩笑,说不行就不行。” “我请酒。” “就凭你那个小气劲,连件大衣都不借,他行,你不行!” 依郎君仰起脸,唇边挂着戏弄的浅笑,鼻子快翘上天去。 |
三 一辆公交车在去城里的路上由远而近驶来,路旁的树叶经过霜降,黄绿相间,随风起舞。马莎莎和吴明倚在公交车的车窗上,低声说话。从北方广播大学到市里的电影资料馆,车程近两个小时,同行的有吴明宿舍的全体同学。钱台福穿着新羽绒服,贺长江披着他那件草绿色的军大衣。唯独吴明仍旧穿得很单薄,情况并没有改善,因为他这段时间内不得不自己养活自己,同时又得学习,显得很寒酸。吴明望着车窗外回忆: “是什么促使我来北京进修的?当初我去电影厂签我的一个中篇小说改编成剧本的版权,哦,那是我的朋友改编的,早就搬上了银幕。从而激发了我创作剧本的热情,但是我进了电影厂后,屡战屡败,接连几次都灰溜溜地走人,才知道一般作家为什么不敢‘触电’。写电影不同于写小说,电影自有电影的规律,你不掌握它的规律,只是凭感觉瞎蒙乱闯,怎么能写出剧本!电影厂的文学部主任对我说:‘吴明啊,我看你最好去电影学院学习一下,掌握点电影的专业知识,再来我们这儿写剧本。’于是,我不怕挑战命运,就背起行李卷来进修了。” 他们在不由自主地接近,说话的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于有别人在场时的那种语调。 “那怎么没去电影学院,它比我们学校更专业?”马莎莎问,那头长发飘垂一边肩膀上。 “我是电台的文学编辑,和他们不是一个系统,台里不给开介绍信。” “是这样……你的中篇小说叫什么名?” 吴明的上衣领子翻起,纽扣系得紧紧的:“叫《贼情》,是写我们家乡嫩江上的故事。” “哦,我好像在《中篇小说选刊》上看过,女主角是个饭店老板娘,叫白漂是吗?” “对,改编成电影名字叫《偷鱼贼》。” “了不起,天才啊!他们说你是诗人,没想到也写小说,现在又要写剧本,是三栖‘动物’,我还从没有这样的朋友呢!”话出口后,马莎莎自己也惊异,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般诗人都可能写小说,写剧本,中国的郭沫若,外国的雨果,好多,他们都是诗人,也是作家、编剧。” 忽然间,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情侵入了她的内心,两眼湿润润的,不知为什么,她竟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吴明原以为,她对那天发生的事的态度会出现某种微妙的变化,或许会比以前更亲热一些,可是没有一点改变,她依然那么文静,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公交车驶进城里,停在一个站牌旁,有乘客上下车。有两个戴红袖章的稽查员上车,四下张望,司机关闭车门,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吴明顿时神情紧张,看了旁边的依郎君一眼,停止谈话。马莎莎不明白他为什么紧张,继续道: “我是学外国文学的,也喜欢电影,以后多多帮助我呀。” 稽查员向他们走来:“请大家自觉把月票拿出来,查票啦,查票啦。” 吴明心里发虚,砰砰直跳,尽量不抬头,也不向四处张望,仿佛人家马上抓住逃票的他了。 依郎君暗暗道:“镇定,正常坐车,别看他们。” 马莎莎拿出月票递过去。稽查员发现吴明心虚的样子,顿生疑窦,拍了拍他的肩膀:请出示月票,配合他们的工作。吴明迟疑着掏出假月票,递过去。稽查员疑虑大增,仔细对照着月票上的照片问:“这是你的吗?在哪里买的?” “车……站。” “哪个车站?” 吴明吞吞吐吐回答,就是我们学校那个车站。稽查员更怀疑了,问是哪个学校的?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回头望着他们,望着这伙年龄大的学生。吴明额头上冒出汗珠,只得如实坦白,自己是进修生。依郎君看到情况不妙,不禁为他捏一把汗,佯装没站稳,一个趔趄插进他们中间,顺势抱住吴明,凭着惯性冲向车门。人挤人很容易发生碰撞,这类事情在公交车上非常普遍。郝局心领神会,肩膀一晃撞开稽查员,招呼同学们,该到了,下车。马莎莎不明白他们的意图,想阻拦他们: “同学们,还没到车站啊,下什么车?” 依郎君跟着招呼吴老师下车。车到站,车门打开,同宿舍的人都拥挤着下车,配合依郎君,连马莎莎也被莫名其妙地裹挟下去。稽查员见状把假月票还给吴明,快下车吧,还愣在干什么。吴明如释重负,逃跑般跟上同学们。他们下了这辆车,又挤上另一辆车上,立足未稳,吴明就立即掏钱买票。马莎莎更觉奇怪:“你不是有月票吗?” 他急于摆脱这件不愉快的事,有些不自然,避开她的视线。 依郎君忍不住扑哧笑了: “胆小鬼,我一看你就没下过乡,孺子不可教,难成大器啊!” 吴明掏出假月票,要物归原主。再怎么说,对于人家的帮助,无论哪一种,他都是非常感谢的。 “你不要,我要。”钱台福伸出手。 依郎君弄不清楚,他是在惋惜还是高兴,白了他一眼,给他个没脸,收起假月票,说你别见便宜就上,还是那句话,没门。 当着马莎莎的面,钱台福着实有些下不了台,他装作要擦嘴的样子,恼怒得满脸通红。 |
四 电影资料馆上影的是日本影片《日本海大海战》,黑暗中,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看电影。钱台福俯在马莎莎身旁,注意并没有集中在影片内容上,趁换片子的时候,决定向班主任打小报告,已经接近了无耻。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那是酸的。他俯向马莎莎的耳朵,神神秘秘说: “马老师,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换车吗?” 马莎莎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影片里,下意识问为什么? “吴明用的是假月票。”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怎么知道是假的? “你可别把我卖出去……我是亲眼见到的,依郎君给他画的。” “好吧,我知道就行了。”马莎莎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硬地说,这一套她根本不喜欢,心里感觉像吃了只苍蝇!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坐在旁边的学生,会在她耳边说别人的坏话,播弄是非,过去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他极其好事,嫉妒心极重。她似乎有几分愠怒,压低声音叮嘱他这话到此为止,也没必要和别的同学说了。 打小报告是人品问题,经过“文革”的洗礼,这种卑劣行径不但不吃香了,而且令人不齿! “那是,那是。”钱台福自讨没趣,主要是没有分寸,不懂得适时控制自己,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显示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我就跟老师汇报一下,不会背后乱说。” 电影散场,同学们纷份走出资料馆,意犹未尽,各自出去吃午饭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路两旁上满是各种风味小吃店,顾客进进出出不断。吴明和同宿舍的同学走来,奔向小吃店,枯黄的树叶在他们头上飘舞着。吴明停下脚步说: “你们去吧,我有事。” 依郎君说,那也不能饿肚子,得吃饭啊。 郝局说,小吃我还请得起吧,快来。 吴明强调自己真有事,去同学家取棉衣,这儿离她家很近,是顺路。 用不着知道更详细的情形,马莎莎看出吴明生活的窘境,他是这样坚强,她寻思着,虽不知道原因,却隐隐感觉到他的日子难过。 去黄英美那儿还真不算远,吴明步行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他家的胡同口。黄英美住的是一套老北京四合院,那个年代穷富都差不多,可能因为她是独唱演员,家里的摆设远比一般家庭阔气。乔好胜、吴明、黄英美围着一张圆桌而坐,桌上的菜肴很丰盛,味道也不错,已经有两个空酒瓶子。乔好胜是一条壮汉,性情乖戾,甚至是蛮不讲理,他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子,连鬓胡子显得很凶,并且笑得有些与众不同,用下唇包着上唇。男人们这时都喝的差不多了,已经有了醉意。吴明醉眼迷离地说不行了,我想我喝得太多了,干了这么多杯,不能再喝了……要赶不上车了。 “黄英美,”乔好胜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晃着空酒瓶子喊,“我没说你老同学来了,我们一定喝好,拿酒来。” 黄英美慢吞吞起身去拿酒,一个劲儿用眼睛示意吴明,大家都喝多了,不要再喝了。 “不能走……瞧不起哥们儿怎么着,刚喝到兴头上,怎么能不喝呢,多没劲。黄英美,拿酒来,把我那瓶茅台拿来……好酒,听到没有,快去。” 这是他的习惯。 “我要回学校,”吴明摇摇晃晃站起身,说喝出事来你负责……不过,他还能再来一瓶。 乔好胜一把拉住他,让他坐下,不能走。黄英美望着外面渐渐降临的暮色,小心翼翼劝丈夫道,你就别强劝了,我的老同学学校远,别路上出事。 吴明的酒劲涌上来: “拿酒来,喝,一醉方休。老同学,家里没酒怎么的,我去买。” 乔好胜自己去酒橱拿出一瓶白酒,一倒两大茶杯,连声说谁怂了是孙子,一张口就带讽刺意味,好像他有这样的权力似的,叫人很不舒服。两人端起酒一口喝下去。乔好胜大喝:“痛快,再来一瓶,拿酒来!”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黄英美小声小气地苦劝,不能让我的老同学再喝了,他醉了!乔好胜拿起一杯茶水泼到黄英美脸上,骤然提高嗓门,说人一多,你就长脸,拿酒! 茶水顺着黄英美的脸上流下来,打湿了衣裳。吴明眼前晃动着乔好胜的身影,好半天才变成一个身影。他问乔好胜:“你你……说什么?” “再不听我话……还揍你。”乔好胜的脸涨成猪肝色,挥舞拳头打去: “我干什么来了……劝劝你……你再动她一下试试?”吴明一把攥住他的拳头。 别说了,黄英美喊,你们都喝多了,吴明快走!当然可想而知,吴明哪里肯走,不顾劝阻又重复一遍,再动她一下试试?乔好胜挑衅,你管得着吗。他激动起来,借着酒劲,丝毫不感到不好意思。 “我来……管的就是你。” “啊,我明白了,”仅凭这句话就足以证实他的猜测,“你是黄英美找来的,想多管闲事。” 吴明也生气了,他们不在这儿也罢了,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我们在这儿就不许你撒野。 乔好胜眼露杀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又一个嘴巴打向黄英美。吴明气炸了,忽地跃起扑向乔好胜,两人滚作一团,桌子椅子东倒西歪。乔好胜耳朵上的香烟被打掉了,踩在脚下碾碎。也可能他酒疯耍过了之后,也会对砸坏的东西感到心痛,但此刻却图个痛快。屋里一阵混乱,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黄英美独自躲到屋子一个角落,脸埋在手里,头发披散在脖子和肩膀上,人生在世不顺心的事十之八九,只有自己开导自己,只要生命存在一天就必须面对。她的婚姻显然是不幸的,这种情况难以改变,心情越来越绝望。 乔好胜突然间不挣扎了,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昏死过去。一旁哭泣的黄英美突然冲上来,猛地推开吴明,扑到乔好胜身上,摇晃着他说: “你怎么了,好胜?!” 乔好胜这会儿终于挺不住了,真的昏厥过去。 “让你动不动玩家暴,”吴明吐了口血吐沫,期望这个举动能帮黄英美从所有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要不是她及时拉开,恐怕真要出人命了。“仗着丈母娘家没人,有人早把你揍老实啦!” 黄英美把手放在乔好胜鼻子前试了试,吓得脸色煞白,不好了,人快没气了!吴明意识到了什么,也试了试,表情冷静得出奇:“快,叫救护车!” 这真是令人伤心的日子。 大街上,寒冷阴暗的夜晚,风吹起一个空塑料袋,把它送上天空,又飘落下来。一辆医院的救护车拉着尖厉的警笛,飞驰而过。 |
第五章 一 翌日早晨,吴明穿着寒酸的旧棉猴,好像已经穿过好多年似的,前额左眉上方有一大块深红色的淤血,贴着橡皮膏,一只眼睛还肿着,现在疼得更厉害。他和同宿舍的人站在站牌下等车,老远看到郝局跑来。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停下。候车的乘客上下车。郝局喊道,等等……等等我!吴明一脚迈上车,对司机喊,麻烦你等等,我们还有一个人。郝局呼哧带喘地跑上车,公交车关上车门,一下子夹住了他,人还是蹬上台阶挤了进去。 汽车沿着郊区行驶,吴明掏出钱要买票,被郝局一把拽回来。他掏出马莎莎送的月票,塞给吴明:“你是款爷啊,自己有月票,还买啥票。” “你小声点儿,”吴明推回去,坚持要买票,“又是那张假的,怎么转到你手里了?” “怎么是假的,你问问依郎君,真的。” “别开玩笑了,我实在胆小,不想总提心吊胆的。” “你额头都挂彩了,还胆小!”郝局望着他额头道。 吴明不好意思地解释,昨天喝多了,不小心碰的。他强迫自己观看眼前的景物,为自己不可思议地置身其中而感到震惊,尽量不想昨晚的事情,好像在劝说自己,他是出来看电影的,与周围人并无不同之处。今天早晨,他给黄英美打过电话,所幸乔好胜抗打,情况比他想的还要好,没事。大夫说他是酒精中毒,打几瓶吊针就出院回家了。他重重深深地舒了口气。回想起昨天晚上喝酒打架的经过,觉得这事闹得够荒唐的,难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不过他没有感到惭愧和不安,反倒觉得心里充满了痛快淋漓的感觉,好像办了一件早就该办的事一样。 依郎君接过月票仔细看了看: “没错,这是真的,我画的那张假月票马莎莎给撕了。”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好吧,我再欠着你。” “别谢我,”郝局摆摆手,“谢马莎莎吧。吴明,恭喜啊,你交桃花运了,人家可是单身啊!” “别胡说……马老师怎么没来?” “系里有会,出不来了。” 吴明的目光转向车窗外,眺望着远处的田野和树林,略显失望。 大家到了电影资料馆,同学们都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看日本电影《啊,海军!》,剧情已进展过半了。吴明悄悄起身离去。他来到放映室门厅窗前,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带出那张月票,掉在地上。他捡起月票,拿出打火机点着香烟抽了一口,若有所思。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带着不满的神色,不许他抽烟。 他赶紧掐死烟头,走向大门口。 傍晚,马莎莎独自在教师宿舍,拉小提琴,音色撩人,如醉如痴。这情景真动人,激起了吴明关于青春、爱情和风流韵事的念头,他和同宿舍的同学拍着篮球路过楼下,他们是准备去球场,大家都不由驻足倾听二楼窗口传出的琴声,几乎妙不可言。郝局对吴明说,马老师是在准备新年联欢会的节目,你参加我们干专班的活动吧,也出个节目吧。吴明凝神倾听道:“嘘——听……” 钱台福来了,端着肩膀,点着脑袋,像只鸭子一样,他走路的时候老有个点头的习惯,仰望着二楼的窗口问:“这是什么曲子?” “《梁祝》。” 吴明回到宿舍,坐在窗台前,沉醉于遐想之中,耳际仍旧回荡着那小提琴的旋律,他认为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艺,她比他认识的人拉得都好,仿佛是为他一个人拉的。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马莎莎虽然与自己接触不多,却像共同生活了好几年那样熟悉。他拿起一本书,却无法看下去,书从他手里滑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出起神儿,开始幻想,心里充满了热切的希望,朦胧的期待,期待与马莎莎的关系由感激转化为友谊,由友谊转化为爱情……因为内心的情欲太强烈了,心里觉得自己开始了第二次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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