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罂粟花·漾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罂粟花·漾

作者:丹娃Danwa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1 雀儿入世 2 云龙返乡(1)
    作者的话:朋友接二连三通告,有一“抄女”因窃我原作《罂粟花-漾》而一举成名,甚至连书名人物情节都懒得大改。我只冷笑。连某“科幻大师”都不耻于照抄本人之作《魔血涯》,以至原作覆灭。小小抄女,夫复何言?又因腹中故事甚多,若想一一写出,岂有闲暇与抄匠们理论争气。
    怎奈朋友不依,激愤说此风不可长,还衰我懒散无责任心。固只好将2001版的原作再登出来,以正视听。丹娃。
    1雀儿入世
    你已经信手翻开这本书了。
    此刻,你并不是在浏览一行行铅印的文字,而是在听着一声声悠然低徊的倾诉,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倾诉,如果你也有一个灵魂的话。
    是的,听到这句话,你就会立刻猜到,我这个人此时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只剩下灵魂的我,在此将我那短暂的一生,毫发毕露地展现在你和我自己的面前。
    我已经挣扎出尘世,不再在乎爱恨情仇,肤血肉骨为何物。我要求你用一个灵魂的冷漠超然,来看待我凄厉血腥的过去。哦,不,请不要被这句话吓住而合上书。我的过去,也有过甜蜜的自由、宁静的安适,甚至也有过旖旎的柔情哩!
    这不,我已经带你来到我那温馨的童年故园,泰国北部的清瑞县。瞧那一片青翠葱绿的山谷,还有那些掩映在高大椰树下的茅屋竹楼。哦,你瞧,竹楼外的篱笆里,梦波儿正扇动着翅膀,展现它的美姿哩!梦波儿是外婆饲养的一只雄孔雀,它跟我同年。听说我刚落地时,差点断了气。族长可瑞大叔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定要给我起一个穷人男孩的普通名字——梦波儿,就像中国人叫的狗蛋,石头儿一样。外婆不喜欢这个带着轻贱粗野意味的名字,却又不能太违拗族长,就想了个折衷的主意:收养一只初生的雄孔雀,用我的大名唤它,既对得起可瑞大叔的好意,又算保佑了我。我呢,则被赋予了它的名——雀,倒也不失公平。不过,我的全名叫金雀。因为外婆的外祖父是前清赫赫有名镇守云南边境的金大帅……
    2云龙返乡(1)
    才五岁,外婆便亲自教我读书。
    我们这个幽深宁静,近乎原始的村寨上没有学校。男孩子满了十岁,就被送到清瑞镇上的寺院去当小和尚,算是上小学。女孩子则被一视同仁地遗忘了。
    “咱们这一带的村寨里,不少人家是从古老而强大的***,南中国的故乡迁移过来的。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过去。从现在开始,那边的语言、文学、历史和地理,将是你唯一的功课。”我清楚地记得,外婆在第一次开讲时,就是这样开宗明义。而当时的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婆教给我的,是一口京腔京韵的纯正国语。
    “为什么我们泰北有这么多地方叫清瑞、清盛、清莱,清堪和清迈什么的?是因为这里山秀水清,还是跟中国清朝有瓜葛?”当外婆给我上第一堂地理课时,我挺不情愿地噘着嘴问。别怪我问得放肆,谁叫我外婆已经教到中国的清朝了。而且那时的外婆,柔得像汩汩的溪水,把我管得像山谷里的风一样野性自在,对什么都可以随心而问。
    “你看,这些地名都标在哪条河的附近?”外婆清亮的眼睛里闪着欣慰赞赏的光彩,反问我。
    “湄公河!还有它的支流。”虽然这时我才八岁,这种举一反三的问题已难不住我。
    “它的上游是哪里?”
    “在中国哩!那个你总说要带我回去的地方。”顺着外婆柔白细长的手指看去,我像摘到一颗熟透的芒果,得意地嚷道,“在那里,它叫澜沧江呀!”
    外婆含笑点点头,梦呓般地轻声说:“是啊,那是***所在。那是我真正的故乡。”
    “你的小金雀很聪明,是不是,外婆?”我不知道外婆的心事,只管仰起脸,撒娇地问。看见外婆眼里亮起的异彩,我觉得她那双美如星辰的眼睛,更是无以伦比了。
    “我的雀儿不但聪明,还很要强。昨日那首《涪州得山胡》背下来了吧?”外婆柔声问。
    “当然。我背给你听。”我从吱呀作响的小竹椅上站起来,故作斯文地背起双手,模仿外婆昨天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背起苏轼这首和弟诗。才背到“故巢何足恋,鹰隼岂能容”,就看见苏多在竹门外探头探脑。
    “我可以出去疯了吗,外婆?”从开始跟外婆读书起,每当我露出一丝倦意,她都喜欢说一句:“雀儿,出去疯一阵吧。”
    听见外婆一声“去吧”,我立刻从竹箱笼里抓出那本《三侠五义》,拔腿就往外跑。“去吧,雀儿。”我听见外婆又像往常一样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去吧。这山里的溪水会养得我的雀儿永远一尘不染。”
    我赤脚跑在卵石裹着青草的田埂上,惊起满田的青蛙乱蹦乱跳。苏多紧紧跟在我身后。尽管他比我大两岁,却生着两条小短腿,踮起脚尖来才刚够到我的鼻尖。然而,他却是我一日不可缺少的玩伴。不,是我的学生。我像外婆一样,好为人师。怎奈村里的顽童们只爱捉鱼摸虾,猴子屁股坐不住的。只有苏多例外,可以整个下午静静地坐在大青石上,屏气凝神听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包公和展侠。
    “昨天念到哪一段了?”当我们爬上溪池那块被磨得光滑的大青石上,我盘起腿,手指夹在书页中,严厉地问。我当然知道木讷的苏多记不得我念过些什么。我就是喜欢看他那种傻头傻脑,冥思苦想的滑稽相。
    “哈,哈!”我终于禁不住欢快地笑起来。自知聪明过人,是多么开心的事啊!我原谅了学生的愚笨,接着昨天间断的章节读起来。说实话,书上很多字我还不认识,但是我能读懂,自顾浸入想像的意境中。
    “我哥哥快来了。我妈说的。”苏多突然闷闷地说。我一时没回过神,从书上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你哥哥?什么哥哥?”我没有兄弟姐妹,对手足之称还弄不清。再说,苏多从没提过什么哥哥。
    “我妈说她自己快死了,求族长托人给我哥捎信,叫他马上回来一趟。不然,她是不会闭眼的。”在我有限的记忆中,苏多第一次说这样长而完整的句子。他的脸因为吃力而涨得通红。
    “你哥哥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可瑞大叔养的那只猴子?他会不会把你带出家乡,再也不让你回来?”不知怎的,我心里一阵不对劲,竟然平生第一次口吐恶言。
    就在前不久,族长可瑞大叔坐在我家竹楼前的老椰树下,给村寨里的小女孩们上第一堂性启蒙课。说是早年间外族入侵,把这一带的男人都杀光了。剩下女人只好跟猴子结亲。生下的女儿还有人样儿,生下的男孩就像他养的那只猴子了。
    “不知道。妈妈两天不起床了。说心里烧得要命,要喝曼谷的美国可乐。哥哥能带来给她。妈讨厌我,说哥哥是她的心肝宝贝。”苏多前言不搭后语,黑色的大眼睛里涌起泪水。一只黝黑的手不由自主摸着自己腮上的一块带血的青紫,宽大的朝天狮鼻开始浠溜出声,瘦削的肩膀也随着啜泣而颤抖着。
    平常,我没事就拿苏多那宽扁的塌鼻子寻开心。寨里的大多数鼻子都是宽扁的狮鼻,他的则扁得出奇。可瑞大叔跟人说过,我有一根“从外婆那里得来的”挺直精巧的秀鼻,而且“那是名门之后的佐证”。
    眼下我却笑不出来了。邻居女人帕恩常跟外婆唠叨,说苏多那个厚嘴妈大概有疯病,自己从来没吃过一口正经饭,也不给小儿子吃饱。年节收拾些糯米团,芭蕉棕,也要严严地藏起来,说是留给从没回来过的大儿子。直到留臭了,也舍不得拿出来给小儿子。又说,只要她一病重,就对他又打又掐,好像他是她的病根,她的仇人。这些大人之间闲言碎语我听不懂,也从不在意。直到现在,看见他扁圆脸上的血迹,才有些明白他真是很可怜。
    “让她去死吧!”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里有团气堵得慌,真希望自己有展侠的巨厥剑和飞身本事,“让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3 云龙返乡(2)
    火上加油的是,狭窄街道上还不时有两轮机车飞驶而过,机车尾部突突冒出的黑烟和扬起的尘土呛人。出世以来,我呼吸的都是山里清甜新鲜的空气。现在,我感到窒息,不管周围人声鼎沸,就要放声哭出来。
    忽然,我眼前亮起来。我看见有几辆机车后座载着的漂亮女人。她们的脸上红红的,极为丰厚的红唇非常亮眼:轻柔的衫裙和闪亮的长发在热风中飘舞,让人感到清凉,又把她们前面的机车骑士和路人们衬得更加灰头土脸。那时的我,像个尚未离枝的青芒果,被层层枝叶遮蔽得一尘不染,哪里会知道眼前这些看似青春美艳的女人们,几乎无一不是操贱业的妓女!
    “长大后,我会变得跟她们一样漂亮吗?”呆望着绝尘而去的机车和女人,心里第一次感到羡慕和怅惘。
    “雀儿,拿上这包土。寺院就在前面了。”外婆清亮的声音把我从迷思中唤醒。看见苏多手上已经捧着个芭蕉叶包的小包,我忙从外婆手中也接过一个来。土包是外婆离家前包好放在背篓里的。
    “进去庙里上香的人,出来的时候总免不了脚上沾着庙里的土出来。庙宇圣地,善男信女只该带着东西进去,不该带东西出来,连脚上沾土出来也不该。这些包土,是带进去做偿还的。”
    我听得生吞活剥,却深信不疑。我和苏多虔诚地捧住芭蕉叶土包,跟着外婆一步步,走进那座在高大的芒果树和常绿的苔萝林庆树掩映下,不由人肃然起敬的庄严大寺庙。
    “这里就是那至尊的祖母绿宝石菩萨发祥之地。”外婆边说,边踏上由一条石龙伴行的寺庙石阶。那石龙在寺庙入口将身体盘成向天的形状。我看得莫名其妙。
    “这条忠心的龙啊,它用自己的灵与肉,伴送那圣洁的菩萨进入极乐世界。”外婆轻轻抚着龙那盘蜷的身体,喃喃地说。
    “外婆,你看,那边有几个小和尚哩!”眼尖的我,一下看见坐在庙里阴影里几个披着橘红色袈裟的男孩。前不久,来寨里给苏多妈招魂的老和尚,也穿着橘红色的袈裟。不同的是,这些男孩的袈裟破旧得多。
    “外婆,苏多当了和尚,也像他们吗?”我好奇地问。
    “是的,苏多会像他们。雀儿,别乱跑,他们在做功课……”没等外婆拉住,我已经窜到小和尚跟前。
    “你们在读书吗?吃得饱吗?有没有挨打?”面对我连珠炮般的发问,小和尚们惊得个个干眨巴眼,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这时,一个成年和尚摇摇摆摆,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小和尚们马上垂下眼脸,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起来。
    “师父请担待。小孩子太好奇。”外婆已经赶过来拉住我。那个大和尚忙将原本板紧的脸换成一副生动的慈眉善目,又潇洒地双手合十,眼望着外婆,口里甜甜地念出一句“阿弥陀佛。”
    “你跑去干什么?拉都拉不住。”外婆拉着我走开,口气并没有多少责备。
    “帮苏多打听打听呀。苏多呢?外婆你把苏多弄丢啦!”望着攘往熙来的进香人流,我急得踱起脚。
    “在那边。快去叫他过来。”顺着外婆的手指,我看见苏多还在庙门口,
    “苏多!苏多!”我怕人流把他冲丢了,边朝他跑边叫他。到了跟前,才看见他还在望着那翘首望天的石龙发呆。
    “苏多,我问过那些小和尚啦,他们都没说挨打挨饿。”急于安慰小夥伴,我一厢情愿地打着包票。
    苏多的眼神依然暗淡愁闷,好像对我“冒险”给他打听探来的“军情”毫不领情。
    “你不信?”我不高兴地瞪起眼睛。
    “信,信。”苏多大概受不住这咄咄逼问忙垂下头,可怜巴巴地揉搓着衣襟,连声答道。
    “那你为啥还不高兴?”我不依不饶。
    “我,我……嗯,我怕离开你,离开外婆,离开家……”苏多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来越微细颤抖。
    原来他是不肯离家,还说怕离开我。我的小心眼被大大地感动了,伸出手臂亲热地搂住他瘦削的肩头。在我生病难受的时候,外婆就是这样搂着我,让我立刻舒服熨贴许多。可是,我却感到苏多的身子在颤抖,我把他搂得更紧。
    “怎么会离开我们呢?下课就可以回家呀。”我忘了来时走了多久的路,“我还要给你讲展大侠呢!”
    “可瑞大叔跟外婆说,小和尚只能住在寺里,不准回家。要住五、六年哩。”
    五、六年?我活了这么久,怎么算还不到九岁。再过五年,我大概已经老死了,给谁去讲故事呢?想着,我也发起愁来。
    “雀儿,你俩怎么还不过来?”外婆远远地招呼我们。
    “嗨,雨季还早呢。”难得愁闷的我,生来最会自我安慰,“再说,可瑞大叔的主意没准儿会在雨季里霉掉。”说完,我拉起苏多的手,蹦蹦跳跳朝外婆跑去。
    回村的路上,我们一行三人都走得比来时轻快。尤其是苏多,一向只是默默听我叽呱乱讲,这会他话多起来。大概他相信了我的“预言”,可瑞大叔的主意一定会霉掉。
    外婆在菩萨面前抽到一支签,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路笑眯眯的。我呢,非要跟着抽,却抽到一只空签。外婆看了皱起眉头。可是住持和尚解说,空签预示我一生无忧无虑。外婆这才舒心地笑了。我虽然莫名其妙,看见外婆笑容满面,也跟着开心。谁能想到,这支空签也会有其他解说。
    真没想到,可瑞大叔的主意没等雨季开始,就霉掉了。那是因为苏多的“猴哥”突然到来。他来到从未涉足过的“故乡”,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祭母亲的坟,而是断然阻止送弟弟去当小和尚。
    那天,我刚和苏多从大青石边跑回村,远远看见可瑞大叔往我家竹楼走来。他旁边跟着个衣冠整齐,修长匀称的陌生人。等他们走近了,我看清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我甚至不能把他称作男人,因为他的面孔光洁得像我们女孩子,而且异常俊美,是我前所未见。哦,不,我刚在自己手上的图画书中看过的。那是本精美的《白雪公主》图画书,外婆托人昨天才从曼谷捎来的。
    我呆立着看那年轻人越走越近,心中不觉迷惑起来:那白雪公主的英俊王子,是不是走下书来了。只是,眼前这位“王子”不像画书上那般金发披肩,而是直瀑般的齐肩黑发。那一刻,我的模样一定显得十分愚蠢。因为那“王子”一看见我,就露出诧异的笑容。那笑容让我感到四周骤然一阵绚丽灿烂。
    “苏多,这是你哥安龙。”可瑞大叔长着脸,指指旁边的年轻人。我不觉大吃一惊。苏多的哥哥,怎么长得一点儿不像呢?既不像苏多,更不像我想像的“猴哥”。你看,村里人哪有他这般白净润红,鲜花般的肤色。还有一头梳理得光可照人的黑发,英挺健壮的体格。尤其是那根高高隆起的秀鼻,只在画书上才看得到。哦,在鼻子两旁,是怎样一双流光溢彩,灵活闪动的澄蓝色大眼睛啊。那活泼的笑影,连浓密的长睫毛都遮掩不住。终于,我找出了他跟苏多唯一相似之处:他俩都有一个跟母亲一样的圆形厚唇。然而苏多的显得木讷蠢重,他哥哥的却透着机灵柔美。
    “你哥带来证明,说他已经满了十七岁,对弟弟有监护权。你去当小和尚的事嘛,……,”可瑞大叔说着瞧了我们一眼,突然停住。大概他感到这样一本正经跟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谈“公事”有些太过分,干咳了声又说:“我去跟你外婆说,梦波儿。”
    族长大步朝我家走去。我却站在原地窘得满脸通红,生怕自己不雅的小名引起安龙的注意。果然,他好奇地问:“梦波儿,怎么叫这么一个难听的男孩名字?”我真恨不得窜上芒果树去严严实实藏起来。
    “她,她大名叫金雀!”苏多在我背后突然大声说。又转到我前面,扬着头,双手插腰对着他哥,像是警告他不要冒犯我。
    “哦——那还差不多,漂亮女孩总该有漂亮名字。以后我只叫你金雀。”安龙毫不在意地笑着说,也朝我家竹楼走去。
    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4 怪首观音(1)
    就在这年泼水节的前一天,安龙破例在我家坐到很晚,还不住地讲着曼谷。外婆被他娓娓的叙述吸引着,对那南方都市产生了热切的好奇,不时插嘴让安龙再讲一遍。我从来没听见过外婆问人这么多问题。好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城市里,有另一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我熬不住,睡着了。我总是在月亮浮到当空之前就困得睁不开眼。
    清晨醒来,我惊奇地看见安龙和苏多一起从蚊帐里爬出来。
    “雀儿,快来换上这身衣服。”外婆把压得平平整整,那天去镇上穿过的粉衣绿裙摆在我的小蚊帐外面,“安龙要带苏多和你去清迈看泼水节哩。”
    “外婆也去吗?”我惊喜得大声问。
    “你们小孩子去玩,我要看家哩。”
    “我要外婆一起去。”从没独自出远门,兴奋中,我有些不安地撒娇说。
    “外婆搭车要花你们小孩子两倍的钱。我在家做好糯米团,香蕉酥,等你们回来。
    ***
    村口,我们搭上往清迈的汽车。
    生平第一次乘车,才知道原来不像想像中的好玩。这是一种泰北乡间常见的破旧小货车,敞蓬无座:乘客全席地坐在车板上。也不知车主们从哪里弄来的车,连修都懒得修,只要四个车轮还能转,就交给半生不熟的司机载客赚钱。
    破车扬着漫天尘烟,在土路上怱左怱右颠簸。我的肠子也在肚子里互相冲撞,几乎都打了结,把早上吃的米粉全部反向从嘴里推送出来。
    当我趴在车帮上呕吐的时候,苏多紧靠着我。好像随时戒备着,一旦汽车有个闪失,他便会一把抓住我。安龙却一直轻声说笑,逗得我不时忘了翻肠倒肚的难受。
    一个多月来,他在我心中再不是高不可攀的童话王子,尽管他还是十分神秘,而且越发俊美。他今天穿着短裤和塑料凉鞋,说是准备去挨泼的。我无意中看见他两条修长的光腿上稀疏地长着淡黄色的毛,禁不住大笑起来。一阵飞尘立刻扑进嘴里,引得咽咙一阵奇痒,我猛咳起来。
    “吐舒服啦?又找咳嗽。”安龙懒洋洋地眯起眼睛说,长睫毛密密实实胶合在一起。
    “瞧你腿上的毛毛呀像只猴子!”怕再吃灰尘,我捂着嘴叽叽咕咕笑着指指他的腿说。
    “我是男人呀。男人都要长毛的。”他咕哝着,连眼也懒得睁。
    “苏多腿上没毛,可瑞大叔也没有,只有……”猴子娶亲的传说已经到了嘴边,我却突然停止。他实在太美了,这个荒诞的故事怎么也跟他沾不上边。
    “所以他们注定成不了大事,干大事的男人才配长腿毛。”看见苏多下意识地扯过一片破麻布搭在细瘦油黑的腿上,安龙偷偷笑了笑。我的注意力却立刻转到他最后那句话上。
    “什么大事呀?你在干什么大事?”看多了武侠小说的我,小心眼里的大事定是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的绿林之举,小脑袋里不觉幻想出一个行侠仗义的英俊身姿,嘴里便连声问。
    安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张开那扇长睫、湛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是琢磨一个陌生人。
    “我干的事可大啦。你肯帮忙吗?”他神情严肃地低声问。
    “当然!”一种紧张的兴奋布满全身,我感到一股侠气直冲脑门。
    “记住,干大事的人首先要嘴紧。你能做到对谁都不能说吗?”
    “对外婆呢?”
    “也不能说。”
    听安龙说得毫无商量余地,我犹豫了。
    “听我说。如果你想干大事,又不让外婆担心,只能不说。对吧?你知道的,展大侠只对包公一个人说实话,家里人一概不知。”
    我不知道安龙早就从他弟弟嘴里得知,我是展昭的崇拜者。
    “除了我们的事以外,你还是该跟外婆讲实话。”安龙又安慰地补充一句。我却被“我们”这两个字感动了。有什么比成年人的认同更能满足小孩子的虚荣心呢。要知道,当时的我正是个幻想成侠士的小女孩。刚才的犹豫随之烟散。得意之际,瞥见一旁默默不语的苏多,心里闪过一个疑问。
    “苏多早就是‘我们’了吗,龙哥?”我问安龙,眼睛却凌厉地瞪着苏多,心想:好啊,你竟然一直瞒着我,我还拿你当心肝宝贝呢!苏多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揉着衣襟。
    “别急,很快就有机会让你真的变成‘我们’”安龙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小心眼,拍拍我的肩头说,“现在我们是去赶泼水节的哟。”
    一路风尘赶到清迈,泼水节第一天已过。安龙把我和苏多安置在一个小客栈就匆匆走了。回来时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第二天大清早,安龙唤醒我们,说去逛早市,赶泼水。
    清迈市的气派与偏僻的清瑞镇大不相同。这里几步一座庙宇,而且座座巍峨壮丽,那一尊尊佛像更是庄严安祥。然而,我又看见不时有脏兮兮的野狗在庙墙上撒尿搔虱;披着袈裟的和尚在简陋的小面馆前托着鉢,等待施舍。这种庄严又放肆,既虔诚又不恭的奇特景象,一下子深深烙进我幼小的心灵。
    “不知道吧,清迈有一百多座寺庙,建了上千年哩。”安龙见我张望那些庙宇,就边走边对我说,“你看,那几棵槟榔树围着的小筑台,据说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小国王建来观看自己的领土。”我不懂上千年有多久,只是很惊奇地听他讲,“所以,这块地方每一粒细尘,都充满着古代先王的故事和菩萨的功业。因此,这里的废墟残木都能赚到钱。”最后这个“钱”字,安龙说得毕恭毕敬。
    “钱是做什么用的?像菩萨一样保佑我们吗?”长这么大,从没听外婆提过“钱”字。
    “钱嘛,”安龙大概决心要启蒙我对钱的无知,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就像家中米缸里的米,让你不会挨饿。不,钱比米要紧得多。它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算了,讲太多你也不懂。只要记着,钱是越多越好就对了。”
    我还想再问,安龙已经迈开长腿走得老远。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苏多一直默默地走在我旁边。
    “我要玩泼水!”在灼人的阳光下走了好久,我终于忍不住停下来,远远地朝安龙背后喊。我不知道他还要带我们无休无止地走多久,只觉得身上的汗刺痒发粘。看见街心那群孩子,正开开心心,清清凉凉地在大人们泼出的水花中嬉戏欢笑,我真想跑过去,让清凉的水冲个痛快。
    “走不动了?来,让龙哥背你一阵。”安龙返身走过来,说着便在我面前蹲下身。
    “不要你背,要玩水!”我噘起嘴,扭过身去。
    安龙站起身,看了我一眼,朝不远处一个端着水盆的年轻女人走过去。只见他笑眯眯地跟她说了几句话,她便把手中的水盆递给他,还捎上一个嫣然微笑。
    没等我明白过来,一盆透心凉的清水就从头上泼了下来。我大笑着跳开。
    “我要办一桩大事。”安龙还了水盆,回身一脸庄重地把我和苏多拉近说,“昨天我要找的人没找到。今天多你们两双眼睛,帮我盯一个梳中分头,穿蓝长衫和行军鞋的男人。金雀,你怎么还在看泼水?”
    “我才不是看泼水哩,我在找你说的那个人。”已经凉快透了的我,一本正经说。心下想,龙哥你要是早把话讲清楚,我就是痒也不会讲的。
    “那人不会在街上看泼水的,快跟我走吧。”
    当我们拐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安龙在一个画得花花绿绿的大门前停了下。他对门口站着的黑瘦男人双手合十,又叽咕了几句,就示意我和苏多跟他进去。
    里面很暗,而且烟雾腾腾。我一时看不清,不知该朝哪里走。安龙已经消失在烟雾中,苏多俏俏拉住我的手。“跟着我。”他学着哥哥的口吻,沉着地说。
    等我再看见安龙时,他正斜倚在一个高台前,跟一个叼着香烟的胖女人讲话。那女人一只圆滚滚的手臂伸过台来,十分亲热地搭在他肩上;焦黄但是梳得溜光的头靠他很近,几乎触到他的颊。胖女人朝安龙脸上缓缓喷着烟。但是,我看得出,她那双混浊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5 怪首观音(2)
    此刻我只觉得混身一阵发冷,脸上发烧,目光不知该往哪里落。
    一阵奇特的音乐,把我的目光引向角落边低垂的帷幕。布幕被人拉开,几个穿着闪光短裙的年轻女子扭着出来。她们浓妆的脸上浮着一致的笑,腰和屁股在离客人很近的“舞台”上剧烈而滑稽地扭动着。我看不懂那是什么舞蹈,因为我只见过寨里人家逢大事时请人来演的“拉厂”,那种舒缓安祥的泰国传统祈福舞蹈。而且,每次都对演员身上层层裹裹,镶金绣银的华丽舞衣羡慕得要命。尤其是他们头盔上闪亮灿烂的彩色宝石,更让人相信他们是能带来福运的神呢。
    可是,眼前这些女子穿的算什么?薄得不能再薄,短得不能再短的衣裙。再看那些男人,几乎就是坐在她们的脚踝边,正仰着脸,傻瓜似地张着嘴,瞪着眼,看那腿踢裙飞。
    我看得新奇刺激,又浑身不对劲。看看苏多,他竟闭着眼,靠在吧台边打磕睡。我正有些焦躁,怱听得几张桌上同时响起欢呼和口哨声。
    我举目张望,只见一个穿黑绸裤褂的泰国男人,推着一辆小车从角门那边吆吆暍暍走出来。这种小车,很久以后我在中国广东人开的餐馆里看见过,那是用来送小吃的。眼前这辆车上,鼓鼓束束盖着一块猩红色的丝绒。我非常好奇,那绒布下盖的到底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引得人们这样兴奋。可是那黑衣男子迟迟不肯揭开那块丝绒,只顾绕着小车举膊踢腿,做着种种莫名其妙的动作。
    掌声和口哨声更响了,连那个原本目不旁视的东方男人,也不紧不慢,郑重其事地鼓起掌来。
    黑衣男子暧昧地微笑着扫视四周观众。他用两根黄瘦的手指捻住那猩红丝绒的一角,做出欲揭还休的撩人姿态。等他确信观众们几近疯狂,便抖然将那猩红丝绒扯落。人们立刻蜂涌过去,围着那轮小车狂笑嚎叫。我呢,只看见那车上白光一闪,就被人挡住了视线。
    我又惊又奇,顾不得跟苏多打招呼,就跑了过去。仗着我的瘦小身量,十分容易就挤到最前面的小车旁。然而,看到的景象让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看见一个白生生、光溜溜的小身体,像只被拔光羽毛的鸭仔,手脚被盘在背后,全身一览无余地平摆在猩红的丝绒垫上。我以为看到的是一个死尸,惊惧得正要尖叫,却见这个“尸体”竟然缓缓地舒展开背在身后的手和脚,随着一种古怪的音乐,像金环蛇一样一节一节地扭动起来。那原本后仰着的头,也慢慢抬起来。一朵盛大的红玫瑰叼在嘴上,几乎遮住全部面孔。当她把嘴里的红玫瑰抛向观众时,我看见了她的脸。天哪,她是一个多么年幼的小女孩啊,大概比我的年纪还小吧!她颈部的皮肤,嫩薄得看得清蓝紫色的细血管,身量更没我的长。只见她那张涂着浓脂艳粉的脸在笑,唇也红得生动。可是那双大眼睛却毫无笑意,无神地明示着空洞和漠然。
    突然,我的目光触到女孩毫无遮掩的羞处。一阵强烈的羞耻和鄙夷几乎使我呕出来。
    正当我被鼎沸的人声和惊心触目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衣衫,一把将我拖出人群。那是安龙。
    “谁叫你到处乱钻乱看,啊?”他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对我吼,一双碧蓝的眼睛瞪得好大。从未被人如此申斥过的我,不觉倒退两步。“也许我根本不该带你出来。”他怒气难消,紧绷着脸转向苏多,“你怎么没看住她?”
    “我,一直跟着她呢!”苏多自知理亏似的,低下头揉搓衣角。
    “光跟着行吗?根本不由她乱跑乱看!记住没有?”说着,他略微沉思,把我和苏多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你,还有你,回去后绝不准跟外婆讲刚才看见的东西,懂吗?”
    “要我撒谎?”我不服气地顶嘴。
    “谁叫你撒谎,是叫你保密。”安龙口气软了些,“我说过,不会保密的人,就不配干大事。”
    我臣服了。
    我和苏多跟安龙离开酒吧时,听见那胖女人在吧台那边大声说:“那是你妹妹吗,龙哥?可是棵漂亮的摇钱树啊。”接着一阵嘎嘎怪笑。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偷偷看了安龙一眼。他面无表情,一迳往外走,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从昏暗的酒吧乍然回到耀眼的日光下,我感到一阵眩晕,忙扶住苏多的手臂。
    “怎么,不舒服吗?瞧你小脸煞白的。”安龙淡淡地问。
    “舒服,就是有点热。”我怕他看不上眼,忙松开扶着苏多的手,强打精神朝前走。其实,这会儿我越来越感到又饥又渴。清早走得急,连口水也没喝,外婆塞在安龙背包里的糯米团,昨晚就吃完了。脚上虽然穿着塑料凉鞋,不但不凉快,还被街上晒热的乱石碎砾烫得像踩在火上。我们村寨里的土路有椰树遮阴,光脚踩上只觉得凉丝丝,美滋滋的。
    好在不久,安龙把我们带到一个有遮阳布帘的高门前停下来。他从门口小贩那里买了两杯甘蔗汁和一包芭蕉叶包着的炸香蕉递给我和苏多。
    “你俩就在这里等着。苏多你看住金雀,我进去找个人就出来。”安龙匆匆说着,走到高门前。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双眼细长上挑,肤色黄白的中国人模样的男孩立在那里。男孩大约十来岁,穿着过于宽大的黑色长褂,脖子上系着个粉红色的绸结,我当然不知道那叫领结,只觉得系在他的领上很好笑。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油亮亮的,显得他那张尖下颚的小脸十分苍白消瘦。他朝安龙露齿一笑,显出一排黄澄澄的包金牙。哇,可瑞大叔才只有一颗金牙哩。
    只见安龙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他便恭敬地退到一旁,等安龙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门又关严了。
    不一会儿,两杯清甜的甘蔗汁和那包香喷喷的油炸香蕉全都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苏多说他一点儿都不饿。只是等我吃饱暍足后,他用我的杯子朝小贩讨了一杯洗杯子的剩水急不可待地喝下去。
    这会儿我来了精神,悠然打量起这地方。我看到那大门上方矗立着一块高大的招牌,花花绿绿的灯管,灯泡围着一组由粗大的蓝色灯管拼成大字:蓝月亮夜总会。虽然现在日正当午,但闪烁的灯光依然夺目。
    更好看的却是霓虹灯旁的一张大海报。因为我还很矮小,一时没看见海报全景,只看见画面下部一双穿着藕荷色缎面舞鞋,配着月白色丝带的纤足。我往后退了几步,仰头举目。哦,这是一幅怎样摄人魂魄的海报,我的呼吸几乎为之停止。整个画面以烟黑色天幕为背景,中央一位群星簇拥,仪态万方,又充满着神秘美的女神。这女神头顶一弯溶溶柔和的蓝色月亮。弯月正中安放着一顶缀着璀灿星辰的华美金冠。女神轻柔地展开双唇,优雅地微张着纤纤十指,显示出指上两颗巨大的宝石。一件紫烟般轻扬的披纱,勾勒出月亮仙子穿云透雾,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一根银亮的缎带,从盈盈一握的腰部垂到脚面,更显得耀眼奢华。
    画面上这位神秘辉煌的美人直让我看得屏息静气。“更深夜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明月出天山,苍茫月海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时间,外婆教我的咏月诗词纷纷涌起。
    我正着迷地望着海报,想得热闹,蓝月亮夜总会的大门又开了,安龙从里面出来。
    “快来看,龙哥,这些女神有多美!她们是真人吗?”我指着那群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画中人,问。
    “那是真人的照片,”安龙瞟了那海报一眼,有些不耐烦,“但那根本不是什么女神,而是些男人。”
    “男人?”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张海报前。此刻我满腔的诗意一下子荡然无存,一种被欺骗的气愤油然而升。
    “你要去就得赶快,龙仔。我忙得很。”听见一个陌生阴沉的声音,我才注意到安龙身后站着个梳中分头,穿蓝长衫,脚下一双肮脏行军鞋的瘦男人。这男人皮肤黑得像山上的苗人却又高鼻凹眼,前额狭窄突出,全不像面孔扁平的东方人。那男人边说,边用深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6 怪首观音(3)
    “别伯,有我龙哥在哩。”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同时发出一阵温热之气,拂着我的耳朵怪舒服。
    我想翻身,却发觉自己在他双臂之中。而他,安安稳稳盘腿坐在棕床上。
    “把这东西藏进你衣服里,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又匆匆地说。我立刻感到有块硬梆梆、冷冰冰,像成人手掌般大小的东西触到我胸口。我忙拉起上衣掩住它。
    他把我更紧地搂到胸前。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咚咚的心跳。这时,一种“美人救英雄”,勇敢任性的欢快真想让我放声大笑。哈,我简直就是一个女侠,在帮忙我心目中的英雄哩。
    借着门外混乱闪动的手电光,我看见苏多一动不动,依然朝墙睡着。外面那么乱,我奇怪他还睡得着。
    “客店里的人一律出来!各自带上包裹行李,都站在外面来!”门外有人凶巴巴地喊。紧接着是一阵扑通扑通扔东西,和人们大声抱怨着开门关门的响声。我们房里没人动。我贴在安龙胸前,听见他心跳得又快又重,一道手电光从外面直射进来。
    “这一屋都是聋子吗?怎么还不出去?”随着一声粗暴的吼叫,我看见一个穿短袖短裤,肩上铁星闪光,腰间束得鼓鼓囊囊的男人跨进屋来。我不由得更缩进安龙怀里。
    “我妹妹病得厉害……”安龙抱紧我说。
    “你妈有病也得出去!”戴肩章的男人叫喊着走过来。我看见他手上握着一把枪,比村上男孩们自制的木枪大多了,还闪着幽幽的暗光。
    “咦?你是不是才从断指老吉那里跑出来的?”戴肩章的男人用另一手上的手电在安龙脸上晃,“我的一个弟兄说,看见一个混血小子从老吉家后门溜了,一定是你!”
    “长官,那兄弟一定没看准,我是带妹妹进城看医生的,不认识什么老吉。”安龙平静恭顺地说。可是,我真怕那军官听见他急剧的心跳。我悄悄望着他,他的脸在手电光下苍白极了,而那双紧抱我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一时,我体验到英雄豪杰就义前的悲壮气氛,不由得哇地一声尖声哭出来。那军官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把手枪对着我。那又黑又小的枪口,像独眼兽的怪眼,贪婪地盯着我。
    “哥啊,我肚子疼哩!疼得要死啦!”不知是恐惧,这是着急,我真的感到肚子绞痛起来。我尖声哭叫着,拚命把身体缩成一团,生怕那军官发现我衣服里藏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东西会招来横祸。
    “我又要拉肚子啦,哥!憋不住啦!”我扭动着身体,几乎哭断了气。
    这时,一直朝墙睡着的苏多一骨碌爬起身,睡意未消似地揉着眼睛,十足一个村寨里只会啃甘蔗的傻小子相。“哥,我背小妹出去拉屎。别,别再弄得一屋子臭啦。”苏多口齿粘滞,却让人听得一清二楚地咕哝着。
    听他这说,我立刻干嚎着顺势伏到他弓过来的背上,由他踉踉跄跄,却不慌不忙地背着往外走。那军官呢,赶忙捂住鼻子,闪在一边。
    街面上站满了扛大枪的士兵和紧抱着自己包袱的住客。一辆溅满泥浆的吉普车停在街心。车前两股巨大的灯柱直射着被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一面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旗帜在车上被夜风吹着,无精打采地飘动。
    “那旗中间白白的一团是什么呀,苏多?”我贴着苏多耳朵问。危急还没过去,我的好奇心立刻作怪。
    “虎头。白色虎头。别再出声。”
    士兵们忙着翻拆住客的包袱,没人留意走在墙根黑影里的两个小孩。我当然再不出声,任凭苏多背我走。我的手无意中垂到他胸前。咦,他那里也硬绑绑的一块。我们一直在那个臭得人张不开眼鼻的茅厕里蹲到喧嚣声过去,街上恢复一片漆黑,才摸回小客栈。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搭上回清瑞的第一班车。车上七、八个人,几乎都是从同一个客栈出来的。
    “昨晚那些当兵的,是哪边的人呢?”车向北开出好远,有人低声问同伴。一下子惹起了全车的话题。
    “克姆提(KMT)吧。”有人抢着说,于是,有人附和,有人怀疑。
    “那股中国流匪?不会!”有人不屑一驳地说,包打听一样笃定,“你们没看见那破吉普上挂的白虎旗吗?那是咱们‘泰国国家民主阵线’的军队呀,专门缉拿走私毒贩的。”包打听见众人住了声,叫他讲,更来了精神,“昨天他们得到线民报告,说那断手老吉得了个寺院里的古物。可是,他们在他那里没搜着。想是转手了,就到这几个经常窝私的客栈来搜查。”
    “小伙子,你认识那断手老吉?”第一个开口的人打着哈欠转了话题,向我们这边投来狐疑的目光,似乎是我们招来昨晚的骚乱。
    “我带妹妹看病的,他又不是医生,我怎么会认识他。”安龙冷漠地答,看也不看那人。
    我不觉往怀里摸了一把。那东西还在。虽然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块什么东西,却不敢揭起衣服来看。我明白安龙并不想让任何人找麻烦。苏多紧坐在我身边,闭着眼,靠在车帮上,像是睡着了。我却相信,他的耳朵是大大地开的。
    “我倒听说过那老吉。”又是那个包打听,“一个专做藏赃、运赃,卖赃的团伙里的‘耗子’”
    “‘耗子’”
    “对,‘耗子’是对做违法买卖的尊称。”包打听自鸣得意笑笑,
    “他卖些什么?”有人兴趣盎然问。
    “那倒不清楚。反正这类人手上有啥卖啥,古物、鸦片、女人……”
    “他不怕死?贩鸦片要判死刑的!我们村里有人才卖了一片庙里的掾木,就被抓去坐大牢,受毒刑呢。”
    “谁能抓住老吉的手啊。”包打听摇着头。
    “当然抓不住,听说他四个手指齐齐地没了,脱手当然快。”有人嗤笑说。
    “哈!你知道那私生杂种的四个手指落到哪儿去了吗?”包打听不等别人问,接着说,“落到一个妓女的裤裆里啦。他不知道,那女的有个长期相好,是毒王昆沙手下的小头目科瑞斯。那天下山找相好的他正撞上老吉伸手摸在那女人的裤裆里。科瑞斯一挥手上的蔗刀,老吉的四指就齐刷刷落在裆里啦,哈,哈!”
    包打听才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就遇上安龙愠怒的眼神。后继的笑声,立刻卡在喉咙里,咕噜着滚了回去。那包打听不怀好意地打量我一眼。
    我们在村口下了车。
    “把身上的东西掏出来吧。我猜你们难受了一路哩。”在村口芒果树的荫凉里,安龙古怪地微笑着对我和苏多说。
    我早就急不可待,忙撩起上身小褂,把在胸前肚子上贴了多半夜的东西一把抽出来。哦,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精美绝伦、慈眉笑目的菩萨啊。它是用一种极珍贵的紫檀木雕成。这种木料,论重量比金子还贵。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眼前,我只觉得这菩萨的面目熟悉可亲。我轻轻摸了摸它身上纹理柔顺的袈裟。那袈裟原本涂着金色,大概年代远久,只能依稀看出暗红的金色彩纹。这木雕在我手上发出幽幽香味,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欣喜。
    苏多也把他衣襟下的那块东西抽出来,那是一块同样的紫红色檀香木。不同的是,它被雕成了扇形。我拿过来细看,扇面上竞浮凸着几个昂首伸舌,恐怖怪异的巨蟒头型。我忙把这块木雕塞给安龙。
    安龙又伸手要过那菩萨。他巧妙地摆弄了几下,两块木雕就严丝合缝装在一起了。原来,这是一座精巧玲珑的莲台菩萨。不同于一般造型的是,它的座背不是美丽的羽扇,而是由七个鳞片错综复杂,嘴脸狰狞可僧的怪蟒头组成。
    再看菩萨那细腻柔和的面孔,哦,它多像我外婆!那样安详恬静,美得让人难生邪念,直教我多年后还梦萦魂牵,不能忘怀。只是,至死我也没想明白,雕刻者为什么把这圣洁安详的菩萨安放在七头怪蟒的怀抱中?难道那神佛的世界竞也荒谬,就像我们这个笃信佛教的国度,竟会产生灭绝人性的买卖:雏妓、人妖和鸦片?
    “你带它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7 雨随龙行(1)
    安龙这一走,几个月都没露面。
    在这些日子里,小小村寨并无变化。然而在我眼里,全都幡然改变,变得让人吃不消的气闷。
    我发觉依偎了十年的村寨突然显得陌生乏味。从村头跑到村尾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从前我以为这是天下最长的一条路哩。苏多显得更沉闷,目光惨淡得像只迷了路的小狗。
    我自己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儿去。伏在大青石上读书成了抗拒烦恼的唯一出路。外婆书箧的藏书们再不怕生霉,它们每一本、每一页都是经过晴天的阳光和我的目光无数次晾晒过。然而,我的目光却时常更久地滞留在石缝间的汩汩流水上。一种蒙蒙胧胧的思绪,挣扎要冲出小小的脑壳。你想,被孵出蛋壳,欢蹦乱跳的鸡仔,又被塞进旧壳,有过那趟惊险新奇的经历,再被推回单调迟钝的生活,是何等惨烈啊。如果我告诉你,我跟外婆两人还是无所不谈的亲昵,你一定不会相信了。本来嘛,在清迈的所见所闻根本不能露一个字给她。她呢,对我泉水般冒出的疑问,再不像以前那样有问必答,倒现出张惶不安。
    “龙哥和苏多是他们的妈妈跟男人生的,对吧,外婆?”我问。外婆惊疑地望着我,勉强点点头。
    “那我是怎么生的呢?”我又问。外婆立刻大惊失色。
    “我真不该跟你讲那么多,雀儿。”她低沉地说。
    “他们有人生,我又是谁生的?是外婆跟男人生的吗?”我岂肯就此罢休,提高声音问。
    “不,不,”外婆连连摇头,脸像灶间的炭火一样通红,“你是你妈妈生的。”
    “我妈妈?我也有妈妈?她是谁?跟她生我的男人又是谁?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来看我?你也从来不提他们?……”我的疑问此时竞像春天的山泉,又急又涌,直到看见外婆眼中闪动的泪光。
    “别太过分了,雀儿。给外婆一点儿时间,好吗?我会慢慢都告诉你。”
    听到外婆颤抖的声音,看见她美丽的脸罩上了悲苦的阴影,我深悔自己的顽劣。
    “哦,好外婆,快别哭了。我不想知道他们是谁。”我伸出小手替她抹去眼角的泪珠,“我只要外婆一个人。给雀儿笑一个,好吗?”
    外婆笑了,虽然笑得凄苦,仍是美的。我再没问过自己的出身,毕竟从未谋面的亲属,能引起一个小孩子多大的兴趣呢?再说,我心理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躁动不安,说确切些,是一种孤独的空荡感觉。
    我还不懂什么叫“魂牵梦系”。但是,每晚枕着刚温习过的《白雪公主》入睡后,骑着白马的王子便进入我的梦乡。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面目进入其他千万女孩的梦,只知道他在我梦中有一头乌亮的齐肩黑发,澄蓝的眼睛和鲜花般粉嫩的面容,跟安龙那张脸一模一样。
    我不懂什么是“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只觉得在书页的字里行间,御猫展昭、锦毛鼠白玉堂、林冲、武松,甚至吕布,都幻化成安龙那挺直匀称的丰姿。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安龙,而且想得周围一切都黯淡无光。直到那天安龙又出现在我家竹楼前,我又看到他那灿若阳光的笑容,和我自以为只对我一人的钟爱眼神。
    可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多了一个典型的泰国美女:苗条柔软的身形,棕色面皮、大圆眼睛、扁圆鼻子、厚圆嘴唇。不过,她的头发不像我们这里的成年女人梳成髻,而是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
    你应该对我有所了解,我这颗敏感的心很容易被美丽的人和事物感动。可是这个美女,却带给我极大的不安。尤其是她那包在印着外国字的紧身衫里圆润丰隆的胸部,牛仔裤腰上露出的半个肚脐,在安龙面前处处透露着的活泼妖媚,野丫头般的迷人。安龙呢,竞对她的撒娇放肆大笑着接纳。不过,这都是后话。她到来的第一天,倒是一副规矩的泰族打扮:紧裹胸部的布料短衫和手织筒裙。
    “外婆,我叫方,中文意思是‘雨’哩!”那女子的声音那样娇柔柔,甜软软,名字又那么好听,竟然还知道外婆最喜欢能讲中文的人,哪怕只知道只字片语。难怪外婆望着她的目光,竞像对我一样的喜悦疼爱。“我在曼谷读政治大学。放暑假了,北上来探望父母。”
    “哦?你家在清瑞?”外婆亲切地问。
    “不。更北边,在清盛。”方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正呆呆听她讲话的我,“我家住在湄公河岸边。那可是天下有名的大河,从中国直流下来,经历四,五个国家哩!金雀妹妹,想不想跟我去玩一趟?”
    到湄公河去玩?那条自我识字开始,就不断读到,听到、想到的神秘大河,简直都让我想出神啦。何况,我又看见安龙碧蓝的眼中那股亲切鼓励的神情。
    “我可以去吗,外婆?”尽管我心里已经决定,不管外婆如何表示,我是去定了的,可我还是显出乖女孩应有的柔顺。
    “清盛?那可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啊。”外婆脸上现出吃惊,“你们要去多久?”
    “不过几天。我还要回曼谷读书哩。有安龙和苏多陪着,没事的。”
    “我去过清迈,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外婆?”我急煎煎地望着外婆说。
    “是啊。我们两个大人,加上苏多,不会有事的。”安龙沉稳地说,“再说,金雀是个极机敏的女孩,知道照顾自己。放心吧!外婆。”
    “外婆!”我见外婆一直犹豫着,生怕安龙他们索性放弃带我同行的念头,急着拽住外婆的衣襟扭着。
    在左一声,右一声的“外婆”声中,外婆终于点了头。
    “雀儿,来跟你雨姐姐行个礼。路上可要听姐姐的话。”
    不用外婆催促,我赶忙对着方,也就是雨姐姐,双手合十。她也连忙双手合十。我俩郑重地相对行过礼,就像中国习俗义结金兰一样。
    我高兴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高声欢笑着,绕着竹楼又蹦又跳,把梦波儿,那只栖在篱笆上打瞌睡的雄孔雀惊得扇起双翅,发出抗议的长鸣。可是,外婆追随我的目光毫无喜色,反而含满了忧虑与无奈。
    我们一行人才离开村子上路,方就拉着我在大榕树背后换了行头。
    “雀妹,快换上这身衣服,好上路。”方从她的背包里递给我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她自己也俐落地脱掉布衫筒裙,换上前面提到的那身露脐装。后来她告诉我,让男人一看就猜想是干特殊营生的,反而是一种保护装。
    “你怎么还不换?”方很快穿妥当,见我还在傻傻地捧着那堆衣服,奇怪地问。
    “我,我,从没穿过长裤哩。”我羞涩地说。
    方哑然一笑,三五下就帮我穿套好。咦,还真合身,感觉也真新鲜。
    “我们上路吧。”看着方把两人换下的衣裙塞进背包,热切地说。
    “慢着。”安龙踱了过来,“你喜欢雨姐姐这头发吗?我可挺喜欢呢。”他轻轻撩拨着方的短发,问。
    “喜——欢。”看见安龙对她的亲昵,我心中骤然一阵紧缩,勉强答了一句。难道在清迈他抱过我以后,还可以再触碰别的女人吗?
    “那么,让雨姐姐把你的头发也剪成这样吧。”安龙说着,用手抚摸着我披在肩头的长发。我的心好像也被他的手指触着,立刻软了。
    “好吧。”
    看见方从背包小口袋里又掏出剪刀来。
    我的头发并不难打理。虽然浓密,却只及肩,又被外婆梳得顺畅。方很快收拾起剪刀。
    “别担心。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头发又会长出来了。”方边用脚拨弄着土埋盖发丝,边安慰我。
    我倒没什么担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担心。只觉头上怪怪地轻松了许多。方剪头发的手艺比外婆更熟练了。没有镜子可照,我并不在意。虽然苏多眼里露出惊讶和茫然,安龙脸上却是满意欣赏的笑容。
    “好了,这样路上安全多了。记着,别让外人看出你是女孩子。所以,这路上我们都喊你波儿。”
    我心中的欢快雀跃很快消沉了。
    去清盛的汽车比上次清迈的那辆还要破落。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8 雨随龙行(2)
    “车越往北开,天越让人舒服啊。”旁边有人伸着懒腰,说。
    我睁开眼。原来头上那块破帆布已经被卷到一边,无遮无挡的阳光晃得人眼花。车也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都下车!快点嘛,我还要往回赶哩。”肥腻的胖司机边喊,边朝路边的米粉摊走。
    车上的人还没下完,几个背篓提篮的村人就爬上车,争着抢比较安适的位置坐住了。
    “咱们也去那米粉摊吃点什么吧,真饿惨啦。”安龙说着就往那边走,被方一把拉住。
    “那猪头司机在那儿吃哩,我们去另一家。”方鄙夷地朝那个正捧着大海碗,毫无雅相如饿狗般吸溜着米粉的胖司机努努嘴说。
    “他得罪你啦?”安龙淡淡一笑,问:“别忘了,人家可是好心好意把你让进驾驶室,让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呢。”
    “他打着‘好主意’呢!”方撇着丰满的嘴唇,边朝另一个方向走边说,“车一开他就在我身上毛手毛脚,挡都挡不住。急中生智,我警告他,我是科瑞斯‘请’来的。哈,吓得他连忙放了手,一个劲求我别张扬。你们要是看见他那副熊样才好笑呢。到了,就是这家小面馆。小时候,进城赶完集,我爸就带我到这里吃碗辣面。”
    面馆门前停着两辆泥尘厚重的摩托车,跟我在清瑞镇看到的,那种载着漂亮女人的摩托车一样。面馆里面倒还干净,客人也不多。两个中分头的年轻男子,从我们一进门,就盯着方,不明不白地微笑。我们几个才坐稳,其中一个比较清秀的就凑了过来。
    “小姐你真漂亮,是迷途的小母鸡吧?要不要我领你回家?”这男子目光流荡,笑容猥亵。
    “哦?你有这种孝心是你裤裆里的雄鸡变成鼻涕虫了?”方满不在乎地斜睨着那男子,突然出奇不意伸手在他腮帮上狎昵地拧了一把,回手故作恶心地在裤管上擦了几下。几个歪头看热闹的客人笑出了声。
    “好厉害的骚货!”那男子红着脸,强作无所谓咕哝着,悻悻回到同伴旁边。
    “早就叫你别去招惹她。”他的同伴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瞧她那身穿戴,肯定是个辣货嘛。”
    这场景,这谈话,当时让我如坠雾中。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皮条客把没找到主顾的妓女叫做“迷途母鸡”,找嫖客叫做“领回家”。
    “别尽张着嘴听他们胡说,波儿。快些吃饱上路。”安龙皱着眉,用筷子轻敲我面前那一大碗面。
    “这里不就是清盛吗?还往哪儿走?”我抓起一根又粗又长的面条,绕在手指上,再送入嘴里。在家没吃过这东西,我觉得新鲜好玩。
    “别多问,跟我们走就是了。”方插嘴说。
    那碗面我吃了不到半碗,再怎么劝,我也动不了筷子。安龙只好端过去,倒进苏多碗里。这时,街上传来一声奇怪的长啸,还有重物碰撞的声音,我只愣了一下,便丢下手中正在玩弄的一小截面条,跑到门口。
    哦,街那边是一片被砍倒的林子,几只大象正用鼻子往卡车上搬木头哩。
    第一次目睹这活生生的庞然大物,我瞬间理解到什么是震摄的威力。我立在那里,连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望着那些山一般的巨形动物缓慢深沉地移动。离家之前,外婆告诉我,清盛又称“象镇”。在我想像中,象镇一定是图画书上那些大耳长鼻动物的嬉戏乐园。可是,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回事?这些大象在两、三个渺小如兔的人类吆暍指挥下,驯服地把粪桶般粗的木料整齐堆放在车上。
    我正看得发呆,一只象朝离我不远的一截木头沉重地踱过来。只见它举起长鼻子,发出一声来自胸腔的长啸,去拨动那根看来十分沉重的木头。我正奇怪那长啸听起来像一声无奈的哀叹,就发现在它鼻子的内侧,有一大片嫩红的皮肤,涔涔地正淌着鲜红的血。那鲜血把周围深灰色的粗糙皮肤染成了黑色。当那鼻子卷起木头时,那块磨破的伤口正压在粗砺的树皮上,引起它全身一阵抖动。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似乎感觉到它的巨痛。大概是嫌它动作慢了,用粗绳绑在它背上的破木椅里坐着的那个人,竟举起手中一截带枝杈的粗木棍,在它亮晃晃的脑门上重重敲打着。只见它浑身一震,绑在身上的粗绳更深地勒陷进皮肤。看着它举鼻维艰地搬动那截木头,我真想冲过去帮它一把。
    “它为什么不把那人甩下来?它那么大,为什么不敢逃走?”我指着忍辱负重的大象,问安龙。
    “什么动物再大都没用,一旦控制在人的手里,就由不得它们了。”
    “为什么?”
    “人有智慧,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奸滑狠毒的动物。”
    安龙的说法和语气着实令我大吃一惊。可是不等我再问,他就朝大路走去。我们三个赶紧跟上。
    这条尘土厚重的路一直伸向一片绵延山脉的隘口。山脉顶着厚重凝固的云层,看不见一线天空,越发显得黑魆魆,阴沉沉。
    “不是说去湄公河吗,怎么往山里走呢?”我的小心眼里涌起不安,拉住方的手问。
    “小孩子家,别老是东问西问,跟大人走就是了。”方甩开我的手,焦躁不耐烦地说。怎么,一直轻松嘻笑的方,也被前方那种像是深藏着妖精鬼怪的远景激惹起不安了吗?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走到山脚下,进入一片密密的树林。
    “还要走多远啊,龙哥?”尽管我知道此时发问很不得人心,但是一双举动艰难的脚,和一个空心肚皮让我觉得理直气壮。
    “看见远处那个小木屋吗?今晚就在那里歇脚。”
    那救命小屋终于到了,我却犹豫着不敢近前。
    这是座只需看一眼,就会被它的荒凉丑恶而惊心动魄的破败木屋。单是那扇门就够吓人的。不三不四的褐绿色,不知是斑驳的漆,还是什么可疑的污迹。一条锈蚀的粗铁链,不明不白地挂在门框上的大铁钩上。虽然我没见过监狱,却感到似乎将被囚禁的不寒而傈。门上没有把手。一根肮脏的粗麻绳穿在应该是把手的位置。一句话,这木屋的外貌,立刻让我联想到刚才路边的那片田里正在耕作的人们。那群人,个个面目可憎。“那是大麻疯村。千万别走过去,也别盯着他们看。惹恼他们,会跑过来朝你脸上撒尿吐口水,让你变得跟他们一样可怕。”那时,方见我愣头愣脑望着那些农人,忙拽了我就走。
    安龙一把拉开门,一股混着霉叶烂草臭味的潮气扑面而来。如果这当儿从屋里窜出个懒散丑陋的老妖婆来,我也不会诧异。
    “我宁肯睡在外面!”见他们三人已经走进屋去,我站在原地抗拒地大声喊。
    “你大概不愿被饿熊吃掉吧,进来!”方返身出来,一把将我拉进屋去。
    安龙点燃了悬在屋顶一盏小马灯。灯里经年累月冒出的浓烟,把屋顶薰成稀奇古怪的圆形。
    借着这微弱的光,我嫌恶地打量着屋里的景物。这里塞满了破烂麻布袋,草绳团,生锈的锯、斧,横七竖八的断木和蜡油。菲薄的地板早就腐朽了,处处有乱草从下面的土地上钻进来,倒与这丑恶的屋子相得益彰。
    安龙和苏多忙着把几团拆不散、理还乱的粗草绳尽力在地板上摊开,又把一些吸满尘土的破麻袋左拉右拽住上铺。
    “这到底是什么人住过的房子啊?”方几乎是咬着牙问。多亏她还能把这东西称为房子。不过,她倒是问出了我心中强烈的不安。看来,她也对眼前的景象充满疑惧。
    “这叫‘穷人天堂’林子里还有几处。是些进山买货,又住不起小客栈的人们自己搭起来的。”安龙说着,伸手把两扇比蒲扇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打开。一丝含着夜气的凉风钻进来,我忙张开粘满灰尘的鼻孔贪婪的吸着。
    “瞧啊,窗户上还爬着壁虎哩!”方惊叫一声。我倒很镇定,我家竹楼上总有这种小东西的身影。我对它们灵活机警、小珍珠似的眼睛和柔若无骨,细小精巧,能像人的手指一样叉开的前爪有着说不出的喜爱。
    “别这样大呼小叫的,看吓跑它们。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9 蛇口探路(1)
    一天餐风饮露,直到第二天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在山路边看见一座小木楼。这木楼有些像我们村子里的竹楼。细看之下,原来是由几根木桩撑起来的,用长短不齐的薄木板钉成的木房子。木楼前有油布搭成的七扭八歪的棚子,里面零落地摆着三张破桌,几条不平的长凳。
    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女孩子走出下层堂屋,老道就问:“吃面还是吃粉?”
    “四碗清汤粉吧,拉加。告诉你妈,别加荤油。我们没多少钱,也没胃口。”安龙一屁股坐在左摇右晃的凳子上,熟人熟脸地吩咐。、
    四碗清汤粉很快由拉加母亲端出来,她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放下碗筷就返身回堂屋去了。拉加倒活泼讨喜,坐在安龙身边,笑嘻嘻地望着他把米粉往嘴里扒。
    “龙哥要上山吗?今晚可得住下了。”拉加嘻嘻笑着说。
    “为啥?”安龙看也不看就问她。
    “前面山上开战啦。 角上各边的军队都汇在那里,打得可热闹哩。有客人说,亲眼看见老虎都被各种火力惊得满山乱窜,大白天冲下山来咬牲口。”
    听拉加这样讲,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对视一下。也许都想到那只被啃得狼籍的死牛,说不定在不远的地方,有只大虫正心满意足舔着爪上的血迹。
    “其实,白天还安静些,夜里可不得了。我跟村里的阿三偷偷去看过一回。妈呀,看不见人影,只看见一条条火红的流线窜来窜去。阿三说,那是子弹哩!撞在谁身上,谁就没命啦。”
    我只听她说得吓人,却万万想不到自己不久会卷进这场后来举世闻名,一九六七年爆发在缅甸、泰国和老挝交界处的鸦片贩卖控制权争夺恶战。
    我见安龙与方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有了怯意。拉加真会察颜观色,说了声“我叫妈收拾铺位去”,就跑回堂屋。
    “好个狡猾的女孩。别是想吓住我们,赚些住宿钱吧。”方有些不以为然,望着拉加的背影说。
    “我们还是住下好,你又不急着赶夜路去会科瑞斯。”
    “可是,我带的,……药……都用完了。”方有些难为情,斟字酌句说。
    “在这个人家可以想点办法。”
    我们刚搁下筷子,拉加就疾步走过来。
    “进屋歇吧,都收拾好了。只算三个铺位的钱,这小娃儿白住。”她嘻笑着指指我,“划算吧,龙哥。”
    我们随她进了堂屋。屋里又矮又呛人,四壁与房梁全都是熏黑的颜色。拉加妈无声地从“楼”上下来。如果不是木梯在她脚下吱呀作响,还以为那是一个游魂哩。她看也没看我们,迳自坐在灶台前拨动柴火。
    “今晚生意好啊,还要做饭?”方打了个哈欠,问拉加。
    “不是。我妈在煮烟土哩,刚割回来的。”
    烟土?莫不是早上方提到过的那东西?它到底是个啥样的神物,我忘了安龙的告诫:“收起你的好奇心”,迳自朝灶台走过去。
    拉加妈正一手拎着个半黑不灰的布袋,浸在一口凹凸不平烟熏火燎的洋铁锅里刷动。锅里咕嘟着甘蔗糖浆一样浓稠的液体。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断了把柄的铁勺,推磨似地在锅里搅动,轻巧熟练得不起一点水花。
    “收汤后就成膏了。好卖得很哩!爹一滴都不准抛洒出来。”拉加得意地望着那锅油一样的浓汁说,仿佛那是她得意的杰作。
    这时,我看见方朝那口锅俯下身去,大张着鼻孔,贪婪地咽着口水。安龙一把将她拉到一旁。
    “别这么现眼成不成,等会儿给你想办法。”安龙压低了声音,却很严厉地说。方赌气扭开身子。
    “爹,回来啦。”拉加话音末落,一个精瘦蜡黄的中年男子一脚迈进门来。
    “快拿毒罐来,拉加!娘的,转了一天,才摸到这两个家伙。”拉加爹一脸霉相,看也不看屋里的客人,“砰”地一声,把肩上扛的厚布袋掼在地上。只见他小心翼翼解开扎在布袋口上的粗绳,一只手把袋口拢成个拳头大的出口,眼睛紧紧地盯着。突然,一个黄绿色的东西从袋口冒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拉加爹瘦骨嶙峋的另一只手,竞像铁钳一样卡住了那东西的头。
    “蛇!”我和方同时尖叫起来。在这时,拉加手执一个绷着布面的玻璃罐,伸到她爹捏着蛇头的手前。眨眼间,她爹已经俐落地把被捏得獠牙龇露的蛇头压在布面上了。
    我看见一滴滴像蛋清一样清亮的粘汁,从那对又长又弯的大白牙尖上滴进罐里面。
    拉加爹的那只手一定挺费力。我看见那上面青筋暴怒。当他抓住第二个蛇头时,我已经从恐怖害怕变得十分兴奋。然而,当我发现这条蛇正用血红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似乎为我的幸灾乐祸恨得咬牙切齿,几乎要把罐子啃碎了时,我心里涌起一种歉意,兴奋劲儿骤然消失。
    拉加爹等毒液滴尽后,把蛇塞回布袋,用绳扎紧,堆放在门后。
    “它们会难受吗,你让它们滴口水的时候?”我冒冒失失问。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是讨人嫌的了。因为我看见拉加爹像看怪物一样瞪视着我。
    “给爹点烟,拉加。”他突然抑制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鼻涕欷歔地说着,散了架似地爬上木梯。
    “这蛇怎么能留在家里?”我担心地问安龙。蛇那两道凶险的目光,让我脊梁骨上冒着阴森凉气哩。
    “明天一早,他会把它们带回山放掉。今晚他累了,蛇也累了,不用怕的。”安龙安慰地说,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立刻熨贴心安了。
    正想问安龙在哪儿睡觉,一种似有若无、令人微醉欢愉的香醇气味从楼上飘下来,俏俏弥漫在空气中。
    我被这奇异的香味吸引着,手脚并用爬上楼去。
    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溜上来了,正一脸馋相,讨好地蜷腿跪坐在拉加爹身边。
    拉加爹对方并不理睬,只顾栽歪着身子,嘴里衔着根长长细细的竹管,腮帮一瘪一鼓,如痴如醉地吞云吐雾。竹管的另一端嵌着着块圆柱形暗蓝色石头,支在一个不伦不类的盘子上。方的眼睛就紧盯着那一小块蓝石头上冒起的轻烟。
    “混蛋。那是块缅玉哩。”我听见安龙在咒骂,看了他一眼。他也像方一样,紧盯着那块冒烟的蓝石头。我当然还不明白,他俩感兴趣的并不是同一样东西:方想的是烟袋锅的鸦片烟土:安龙想的是那块宝玉。
    我终于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也凑上前去看。嗨,真是奇妙哩:那块蓝色圆石头中间有一小团晶莹可爱的火焰。这小火焰在暗淡的油灯上,显出跳跃绚丽的色彩,像嫩板栗般的棕红艳丽,孔雀花翎般的鲜美悦目。再看拉加爹,一团团浓白的烟从他叼着烟管的瘪嘴里接二连三喷出来,弥散出让人晕陶陶的香味。他还在大口大口地吸着,吸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好像要把什么有生命力的东西吸进他干瘪的胸腔,也像冬天的枯枝向太阳乞讨温暖。结果却引来阵阵大咳大喘,喉头里还不断地发出咕噜声。方连忙趋身过去,在他背上轻柔地擂拳拍打。她脸上挂着的笑,几乎能滴下糖水来。
    一口浓痰吐出来后,拉加爹脸上终于泛出红晕,喘息也平静了。他把竹烟管依依不舍地从粘液稀糊的嘴里拔出来,放在盘上。那烟嘴原来是一截较细的竹节,像个酒瓶嘴上的塞一样,紧紧地插在长杆上。
    “给爹备饭去,拉加。我要下楼了。”他惬意地揉揉肿泡泡的眼睛,朝正在跟安龙说悄俏话的女儿吼了一句,就把烟盘推到方的膝前。“去抽吧,剩下还不少呢!”
    好像长久巴望着年夜饭的小孩,一旦听见大人说了声:“上桌吧”,那种急不可待,方一把攥住竹烟管,就往嘴里塞,全不顾烟嘴上还沾着拉加爹的粘粘糊糊的口水!
    我恶心得差点儿没把刚吃的米粉吐出来。安龙也嫌恶地别开脸去。
    “别看她,金雀。你和苏多先去歇着。我要跟拉加她爹打听路上情况。明天有得走哩。”安龙说着,亦步亦趋跟着拉加爹到楼下堂屋去了。楼下堂屋去了。
    10 蛇口探路(2)
    我对苏多使了个眼色。他跟我一起,捱到近楼梯口的地板上,静静地匍匐下来。这个位置,不仅看得见堂屋里人们的动静,还听得见他们谈话。
    只见那两个男人在一张小小的、缺角残脚的木桌前,面对面坐下来。拉加立刻给她爹端上一大碗铺着两片肉,一个荷包蛋的米粉。(
    安龙开始讲话。他的声音十分低微,只能断续听到:“暹逻蓝玉”、“孔雀宝石”、“走私关卡”。
    “你是‘狗仔队’派来的吗?”拉加爹突然停住正往嘴里飞快送食的筷子,鼓起眼睛盯住安龙,狐疑地问。
    10蛇口探路(2)
    “放心,大爹,我从来不看报纸,跟他们混不到一起。”安龙静静的一笑,坦然说,“我是规矩的买卖人,以物易物的正经买卖。毒品生意嘛,我是绝不碰的。”
    说着,两人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这可苦了好奇的我,艰难地张大耳朵,好不容易才捕捉到“直升机”、“驾驶员在空中就被击毙了”、“几万军力,不顾一切争夺这 角……”。他们在谈些什么呀?不是说来捉鳇鱼吗?什么 角……,这些古怪的字句怎么像水蛇一样溜来滑去,让人摸不着头脑。两个大男人的谈话,越来越超过我这小女孩的知识和想像。我十分心急。可是,越是听不懂,我越想往下听。
    “……我是说,真正进入 角腹地。除了昆沙和他的爱将科瑞斯,哪方军力都到不了。那些蛮族……”拉加爹一面大声吸溜着油香喷鼻的米粉,一面用筷子敲敲点点,口齿不清地说。
    “大爹,你认识科瑞斯很久了吗?”
    “不,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才不会亲自出面交易。不过,他派人下来,预先交给我们烟农
    明年的货款。这是多年的规矩。提前一年付款,让你有钱去支付育种、植苗、收割、熬制鸦片膏,还有一家人这年的生活开销。第二年,他再派人来取货……”
    “他不担心有人收了钱,却以高价把货卖给别人吗?很有人肯出大价呢!”安龙不经意似地问。
    拉加爹古怪地看了安龙一眼,满满暍下一大口汤,“嗨——”了一声,举起枯黑的手,抹了
    狗仔队:是乡民对城里报社派来写稿记者的谑称。
    抹嘴上的油渍,顺手抹在桌沿上。
    “你以为人们长着几个脑袋吗?年轻人。”他冷冷地反问,“跟烟农打交道的是杀人不手软的毒枭哩。不过,你也别想差了,只要守规矩,他从不小气,倒仁义得很……”
    “龙哥,你想知道这里的鸦片大战吗?”拉加突然插嘴进来,全不理她爹的白眼,一屁股坐在安龙身边,手上捧了一叠又黄又皱的旧报纸,“你看,专写 角……”
    “你识字呀?”安龙惊奇地看了拉加一眼,那眼神明显着欣赞,“快,念几段听听。”
    拉加爹轻蔑不耐地挥挥手。“这女仔养不得。吵着闹着去读了几天书,就老大不安分,专捡这些不值钱的烂报纸回家。还说,长大了要问什么‘政’,只怕骨头没几两重……”
    “爹!”拉加气急败坏,朝她爹吼了一声,转脸却对安龙笑眯眯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念起来,“……我随着那位高价雇来的向导,昼伏夜出,俏俏进入那神秘的山脚下……。眼前便是世人尽知,却难得亲眼看见,与鸦片毒品齐名的 角……十五万平方公里的炎热三角地带,广连着泰、缅、寮三国,每年出产六百吨鸦片,占全世界四分之一海洛英来源……这里的罂粟特别肥美,鸦片产量丰富,品质优醇,自然是钞票源头……”
    “哼,这话不假,‘钞票源头’!”拉加爹大声咕哝,“可我还是穷,还得靠取蛇毒换零花”。
    “那你怪谁。妈熬烟膏赚的钱,不都被你拿去,送到镇上凤姐妈手里了——”
    “啪!”拉加话音末落,后脖颈就被她妈脆响地劈了一巴掌。打完,她妈不动声色又蹲到灶前,使劲搅动大锅里黑乎乎的粘汁。
    拉加揉了揉被母亲打痛的部位,朝她背后做了个鬼脸,翻开另一张报纸,又读起来。
    “……就在这个神秘危险的三角地带,一直俏俏地进行两种不同的战争。一是争夺控制鸦片交易权,二是土著部落与缅甸政府军的对峙。后者是更为错综复杂,深入持久的鸦片之战……缅甸境内至少三分之一的地方,尤其东北部,完全掌控在土著反抗军手中。这些自称‘游击队’的武装力量,主力军是凯瑞和凯清两支,共两万余人,均属国家民主统一阵线……令人费解的是这类发生在缅甸境内的战争,往往由边境那边的泰国点燃战火(就是指你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拉加旁白)这两天正打得热闹,我敢说,缅甸那边已经开打了……部落的人们相信,佛主送了一对双胞胎来指挥游击战……”
    “慢着,慢着,”安龙打断她的话,“争夺控制权又是怎么回事?”
    “让我翻翻看……有了,这里,大标题‘毒品交易的控制与反控制—— 角外的四角战场’哎,这么乱哪,什么三角、四角……”
    “管它,念来听听。”安龙十分感兴趣地说,往拉加身边凑了凑。
    拉加嫣然一笑,知趣地靠得更近。两人几乎已经头挨头,脸贴脸了。
    我心里有些异样,却下意识地朝方那边看了看。只见她歪在烟榻上,头枕着烟管,正睡得酣甜。我转过眼,又盯着楼下。
    “……四角战场,一个复合体:实力最强的一方,是人称‘山联军’的昆沙部队……号称至少两万兵力……昆沙的真实姓名:常齐福。半汉族、半山族的中国人。……二十五年前,他在缅甸北部获得了第一块精制鸦片。如今,他已成为举世瞩目,不容置疑的鸦片和 角之王。他的统帅部横跨缅泰边界。为他走私鸦片的马帮,全部由他本族匪首掌控……在密林深处,将成吨的生鸦片精制加工成海洛英……除了供应当地吸食者,大部分批发到 角以外的区域,比如香港、新加坡等亚洲地方,甚至运到西方……”
    “西方?西方在哪里?”安龙低声嘟哝了一句。
    “僧人不是说,西方有佛陀。一定是他们要吃烟土……”拉加一脸聪明相,轻笑着说。
    “又要讨你妈打。”拉加爹本来已经开始打瞌睡,听到这话,白了女儿一眼说。
    拉加妈正忙着往灶炉里加柴,没听见那父女俩的话。拉加忙把报纸拉在脸前,接着读下去。
    “……战场第二角,是国、民、党,又叫KMT。他们是蒋介石在云南败军的残部(蒋介石?谁?不知道。拉加和安龙面面相觑)……他们在一九四九年被共产党从中国大陆赶出来,目前盘踞在泰缅北部,成为美国出钱的武装反共雇佣军。它的一个老将军自嘲说,它不过是只‘北门看家狗’。他们原本控制着此地的鸦片交易,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昆沙快速崛起……他们目前在泰国尚有万余兵士。不过,做为一支军队,他们几乎完全丧失战斗力。这是因为指挥官们非老即死……”
    “战场的第三角,理念上跟KMT完全背道而驰。而实际上,他们却结成联盟,共同反击昆沙部队……他们就是缅甸共产党。这支武装力量,早年靠北京的援助,现在却有了鸦片这个可靠的财源……”
    “战场的第四角,是由大小不等的反鸦片力量组成……泰国政府第三集团军,是其中的急先锋。这些被誉为‘泰国突击队’身着黑军装的佣兵们,在第一线上打击贩毒。而美国大使馆中‘毒品受害援助办公室’的小子们,则在幕后作业。他们声称, 角的泰国境内的一角,已经肃清了毒品贩卖。并且,至少有部分山地部落已经开始接受他们的援助,放弃种植鸦片,改种洋白菜和草莓……”
    我听着听着,只觉得拉加的声音渐渐远了,消失了,接着沉入酣睡。
    不知过了多久,楼板吱呀作响,惊醒了我。睁开眼,见安龙他们正在忙着收拾上路。
    “快,要走了。”方十分精神地对我说。看来,昨晚她歇足了。
    一行人下楼,跟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1 慈虎悍匪(1)
    “记着,进山去千万别跟人打听鸦片交易的事。一字都不能提。要不,你们的骨头渣都会喂狗去。”拉加爹在我们身后压低了声音叮嘱。
    拉加回去后,我发现安龙脖子上多了个挂坠。那是个包埋在松树滴脂中,比拇指还小的锡菩萨像。
    我们这一行人,从出发开始就总是安龙打头,苏多殿后。方紧跟着安龙,我自然有苏多护着。
    午后,雾气终于散尽。虽然太阳还躲在云层里,空气却闷热起来。满山现出晶莹的浓绿,绿得那样恬静幽清,绿得让我心花怒放,直想高唱几声,像在清瑞山里一样,欣赏自己的回声在山崖间引起的骚动。
    可是,我刚要展开喉咙,就被苏多从背后一把将我的嘴捂住。
    “看下面。”他在我耳边紧张地低声说。
    我推开他,朝下望了一眼。“哎呀!”我在心里惊叫一声,倒退了好几步。就在我们脚下的一片密林中,正蠕蠕行动着一条灰绿色的长带。细看之下,就看出那是一条由扛枪的人们和驼着木箱的骡马组成的长队,绵延不见头尾。但是,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刀枪枪却历历可见。
    “糟糕,撞上运鸦片的马帮啦!”安龙停下来,低声对大家说,“咱们可千万别遇上枪战哪。”
    “不是说,他们只在夜里开打吗?”方煞白着脸说,紧紧抓住安龙的胳赙。
    “谁敢担保?”安龙手搭凉棚,边张望边说,“咱们赶快分散躲一下。我已经闻到火药味啦。”
    安龙话音末落,只听“嗖——,嗖——”几声,先是几团火球从林间升腾到半空,紧接着就是轰隆隆,劈啪的巨响震撼着原本平静的山谷。一场历史上最大的毒品枪战,就在我鼻子底下打响了。
    我一时失了主张,撒开腿不管不顾地在林中狂奔。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腿一软,连跌带滚摔进一个草深丛密的洞穴里。
    当我惊魂未甫,借着外面射进来的微弱日光打量四周时,惊奇地看见一个小土狗般的小动物,战战兢兢往洞穴深处躲去。说来可笑,那小东西恐惧畏缩的样子,倒把我的惊吓驱散了。
    “花儿,花儿……”我一时忘形,竞像逗引邻家那只懒散成性的黄花狗一样,召唤缩得远远的小东西。没想到,它竞摇摇晃晃站起来,抖抖身子,步履蹒跚爬了过来。
    哇呀,虽然这小家伙的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湿漉漉的鼻子直朝我怀里拱,还发出懒猫似的娇声,我还是认出来,这是一只小老虎啊,,我真的吓了一跳,却更紧地抱住它。它也在我怀里轻轻钻动着,用圆呼呼、毛茸茸的脑袋顶着我的手,还伸出嫩红的舌头又舔又闻。
    “快放开它爬上来!母老虎回来就晚了!”我听见苏多在洞口着急地轻声喊,并朝我伸过手来。我不敢迟疑,连忙推开乳臭末干的虎仔,往洞口爬。可是小家伙不肯离开我,呜呜撒着娇,抓搔着我的衣襟不松爪子。
    正当我的手碰到苏多伸进来的手,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在头顶震响了。只见苏多先是一愣,紧接着滚进洞来,用自己的身体压住我。
    “趴着别动。母老虎回来了,它要吃就吃我吧!吃饱了就不会伤你的。”苏多说着闭起眼睛,我心头一紧,连忙也把眼睛紧紧闭上。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得有泪水痒痒地爬出眼角。
    好一阵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我不觉半睁开眼睛。啊呀,眼前正对一双莲花灯般滚圆闪亮的琥珀色巨眼!
    我战战兢兢瞄了一眼苏多,他也睁开了眼睛,我们相拥着,依然不敢动弹。只乐了那只乳虎,只见它欢快地在母亲前爪上又蹭又抓。母虎慵懒地躺下来。小老虎立刻钻进它怀里,觅着奶头有滋自味吮吸起来。母虎弯过颈子,细细柔柔地舔着怀里的幼虎,还不时抬起眼,望望我们。
    我哪敢多看,忙又闭上眼,却感到一条又大又长,温湿厚软的舌头舔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的心脏肯定是停止了跳动,因为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好在那舌头很快离开我的脸。我居然又大着胆子睁开眼。那母虎已经转回头去,继续舔着怀中的幼虎。
    这时,苏多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示意我跟他往外爬。于是,我屏着呼吸,尽量不出任何声响跟上他。快爬到洞口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重不满的哼声,吓得我差点儿又滑下洞去。好在只此一声,别无动静。
    我和苏多终于爬出洞穴。站起身来还没走上两步,耳边就响起呼啸的枪声。
    “不准动!手抱在脑袋后面!”十几个端枪的人躲躲藏藏从远外林间冲过来。我看见安龙和方被捆了手夹在这群人中间,腰部都被枪口顶着。
    我哪里见过这阵势,哇地哭出来。只听耳边“嗖”地一声,就被苏多扑倒在地上。
    “快别哭,他们全都要往这边开枪了……”苏多话音未落,一声闷雷似的吼声在我们背后的洞里爆发出来。只见那只母老虎旋风似地从洞口蹿出来,一堵墙似地横挡着我们。它稳稳地站在那里,抖了抖一身金色的皮毛,昂起头来,发出一声更为震憾的怒吼。
    我伏在地上,从老虎肚子下望过去。那群人一时都惊呆在原地,有人已经垂下枪,慢慢往后退。四下一片死寂。母老虎扭转头来打量我们,我在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竞看到怜惜和慈悲的柔光。
    “砰——砰——!”就在这时,我听见几声震耳的闷响。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只听得母虎发出一阵撕人心肺的凄厉哀嚎,便重重地仆倒在我们面前的草丛里。
    我尖叫一声,扑到她身上。她身上已经汩汩冒出了血的涌泉,喉咙里发出急骤的喘息,周身都在剧烈颤抖。它也许感到我的手在抚摸,便吃力地睁开被血水蒙住的眼睛望着我,又转向洞口看了一眼,那双美丽的眼睛就渐渐黯然失色了。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流着泪爬回洞口,紧紧挡在那里。苏多也爬过来,紧靠在我旁边。
    “小老虎啊,你可千万别爬出来呀!”我相信苏多也在这样想。那群持枪的人终于进三步,退两步走过来。
    “好大的虎!好大一笔意外之财呀!”有人颤抖地用枪戳戳死虎,见没动静,立刻中气十足,说。
    “是啊,弟兄们都有份吧?”
    “没你小子的份儿,熊包!刚才只顾往后退……”
    “嗳,嗳,话可不能这样说嘛,……。”
    一群人互相吵闹起来,我却惊惶地感到身后有个热烘烘的东西在拱我的背,舔我的手。
    “回去……,别出来……,回……”我无声地说,用手推着那虎崽。那无知的小东西依旧愣头愣脑地拱着,要命地哼出娇滴滴的呜呜声。
    这不寻常的声音终于引起那群人的注意,被骂熊包的那个人走过来,一把将我和苏多推开。
    “嗨,今天真够走运,这儿还有只小虎崽哩!”熊包捏住乳虎的后脖梗,提得高高的。我发疯地扑过去抓他的手,要抢下小老虎。我怕他把它也打死。我认定母虎临终时把保护孩子的责任托付给了我。
    “它是我的!不准你杀它!”我跳起来抓那只手。他却把手举得更高,一面还嘻皮笑脸地逗弄我。人小力单、手无寸铁的我,情急之下狠狠咬了他的另一只手。
    “哎哟——”熊包痛呼一声,忙松开捏着幼虎的手,去捂住被我晈破了皮的手腕。那小东西掉在地上,抖了抖身子,快活地钻进毫无生机的母虎怀里。我的腿上也被重重地踢了一脚,跌在地上。
    “找死呢,小狗崽子!老子在虎口里救了你一条狗命,倒咬起老子来了,看我一枪毙了你!”熊包朝我端起枪。
    “老虎没咬我,可是你们打死了它!”我心中这时没有一丝恐惧,直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说。
    这时,苏多已经把小虎从死虎身上抱起来。它身上沾满了母亲的鲜血。我和苏多泪眼相对。
    “波儿,苏多,快到龙哥这里来!”
    听见安龙远远地喊,我忍住泪,拖着被踢痛的腿,一瘸一拐跟着紧抱着小老虎的苏多跑过去。
    12 慈虎悍匪(2)
    “算了,叫他们抱着吧,跑不掉的。回山路上倒省了咱们累呢。”我听见后面有人说。
    昏头昏脑被这队似兵似匪的人们押着,不知在山间密林里走了多久,才停在一处险峻的山壑前。要说它有万丈宽,那是有点儿夸张。可是,我站在这边,连对面山上的树都看不清,只见陡峭山峰的一壁幽绿。一条宽阔湍急的河川,挣命似地横冲下山谷。若不是身旁的刀光血影,我会大声吟诵出“飞流直下三干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
    “苏多,把小老虎交给我,扶波儿过桥。”
    听安龙这样说,我才注意到不远处有条绿色垂链似的索桥,横跨在山壑间。那是一条由巨竹、宽木和铁索结成的,“一人当关,万夫莫敌”的悬桥。我们一行人才走到桥边,树丛中就走出两个端枪的人。这两人年幼得让我猜想他们昨天还在大人面前撒娇,而且连手中的步枪还端不平哩。
    队伍里有人跟他俩对答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就被让过去。
    我的脚一踏上桥,心就悬到嗓子眼。不仅是桥身轻飘飘的晃悠,让人感到一步走错,就会坠落下去,更是因为从脚下宽大的木板间隙看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一条雪亮的急流,像把锋利的长剑,随时可能怒气冲冲挥舞起来,斩断这条纤细的悬桥。
    “别往脚下看。”走在前面的苏多,返身向我伸出手。
    “走你的。”不知为什么,我把恐惧之心一横,拒绝了他的扶持,竟迈开脚步,走到他前面去了。其实,当我看到鲜血从母虎宽大的胸前喷涌出来,看到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渐渐失去光彩的时候,我的心就在巨大的震憾和悲痛中麻痹了。
    我的脚才踏上实地,苏多也过来了。
    回头往桥上看去,那队人里有两人扛着四脚捆绑,串挂在竹杠上的死虎走得东摇西歪。后面跟着横七竖八扛着各种枪枝,稀松惫散的队伍。最后面的两个人押着安龙和方,嘴里不停地催他俩快走。安龙呢,一手抱着那只虎崽,一手还得揽着死死贴在他身上、一步一颤、一颤一尖叫的方。我突然感到,自己实在比成人的方高明得多。
    一行人马过桥后,没走多久,就到了一片芭蕉林围住的坝上。我惊奇地看见这种神秘山林里还有女人,尽管都是村妇模样的粗俗。她们有的在晾晒衣裤,有的在吼骂脏兮兮的小孩。还有一个嘴里咕咕叫着,向争先恐后周围拢到她脚下的鸡群撒食。一只肥壮的大黑拘静卧在芭蕉树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洋洋地盯着女人们的腿。
    我注意到它的一只棕黄色的耳朵,整整齐齐地被剪掉一大块。记得可瑞大叔说过,剪掉耳朵的狗凶狠无比。可是这只狗,像我们村那个只会在阴凉地捉虱子的傻老奥。一句话,只看这一片乡间村寨般的百无聊赖,根本想不到这是毒王枭雄的一个重要据点。
    当抬着老虎的人走进坝子,情形立刻改观。女人和孩子们发出尖叫,灰狗耸起耳朵警觉地张望。原本静寂的木屋竹楼里一时拥出成群的男人:有老有少,有武装带枪穿军服的,也有平民装束手无寸铁的。他们的共同点只有一个,那就是面色黝黑无华,身形消瘦萎顿。我当然不知道这就叫“烟容”
    只见这些人蜂涌到死虎跟前,争相询问,赞叹。
    “我们做了天大的好事哩,把这伢仔从老虎嘴里拉了出来。”那熊包得意洋洋指着我说,又不停地用枪托戳戳死老虎。只要有人过来问,他就唾沫满嘴地把杀虎壮举再吹一逼。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背转身去。
    “头儿来了,快闪开!”
    随着这句话,攒动的人群闪出条道儿。我看见一个军装笔挺,肩章闪亮的高个子男人,从高高的竹阶上稳稳地走下来。
    我顺着竹阶望上去,发现它一直通到倚山而建的一间大木屋。那大木屋不仅地势凶险,自身看上去更显险恶。尖翘翘的屋顶上闪射着刺眼的寒光,好像那上面插着无数把尖刀:垂在房檐下的茅草中,狰狞地暴露着支支尖利的竹箭。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那两扇黑魆魆的小铁窗,嵌在竹帘围着的绿墙上,像个青面獠牙的鬼头。
    “喂,小孩,真是他们把你从虎口中‘拯救’出来的吗?”有人声音浑宏,又故意晈文嚼字地问。
    我只顾看那栋神秘而可怖的怪木屋,没理会他在问谁。
    “叫你哩。过去,回头儿的话。”有人在我背后说。接着,我被重重地推了一把。
    人们在我面前闪开一条路。我走过去,仰面望着那个衣冠鲜明、全副武装的高个子军人。哦,这是一个怎样漂亮威武的男人!安龙是我至今见过个子最高的男人,可眼前这人比安龙还高半个头。一身整洁合身的军装,腰间紧束的宽皮带,加上金光夺目的肩章,更把他衬高了几分。他脸上闪着红光的深古铜色,与周围萎黄无华的面孔成了强烈反差。后来我才知道,他贩毒却绝不吸毒。
    我不觉飞快地把他和被人押在他旁边的安龙作了个对比:两个人都出众的漂亮,却又完全两样。安龙体态修长匀称,面色柔嫩,配上一双永远含笑蓝莹莹的大眼睛,浑圆润泽的红唇,让人一见就感到亲切愉快。这个人呢,高大魁伟的身架嚣张着霸气和傲慢:一张线条过分坚实有力的脸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尤其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在他宽阔高耸的前额下,有双不大却漆黑明亮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深藏在浓密的黑眉毛下面,却掩饰不住那种冷峻傲慢,居高临下的眼神。面对这样一个人,你根本看不透隐藏在他的脸和眼后面的是狂妄,还是阴险。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不会丧失清醒的头脑。当他凝神思考的时候,甚至会被他那种罕见的斯文之态所迷惑。
    这人似乎也满有兴趣地打量我。他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手枪套上,高挺着胸脯,身体略为侧倾,完全是一种藐视对方的姿态。但是,他眼里却含着笑,目光闪烁透着聪明。我几乎立刻就感到看似威风凛凛的这个人,其实是可以理喻的。而下面发生的事情,则印证了我童心的直觉。
    “我的人通报我,为救你这个小麻烦。他们神勇地将这只猛虎击毙。真是这样吗?”
    听他这样咬文嚼字,我真想笑。他的泰语也说得很破,我猜想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泰人。
    “不,根本不是!”我看见他那只穿着大皮鞋的脚正踏在那只死虎鲜血尚未凝固的伤口上,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一种痛彻心扉却又无能为力的愤怒突然激动了我,怒气冲冲地否定。
    “他们还报告,说你以怨报德,把救命恩人咬了一口。”他漫不经心似地又说,并不理睬我愤怒的顶撞,悠闲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举到眼前,十分关切地一指一指审视着,彷佛想找出有什么不妥。那手指还真是修长匀整哩。
    “那更是瞎说!”我立刻激烈地反驳,胸脯也不自主地剧烈起伏着,“我的救命恩人是这只死老虎,要不是它挡住他们的枪弹,现在被你踩在大皮鞋底下的不是它,而是我!”
    我看见他浑身一震,立刻把踩着死虎的那只脚挪开。
    “我该拿这小鬼怎么办?他竟敢当着弟兄们跟我顶嘴。”他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扭头问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同样全副武装,却面目可憎、矮小肥壮的男人。那男人的嘴巴一直在像牛反刍似地不停咀嚼着。听到问话,他“呸”地一口将一团嚼得稀烂的棕绿色的槟榔吐在地上,龇出一口黄板长牙,似笑非笑说:“交给我的山姆吧。”
    说完他打了一声长口哨。只见芭蕉树荫下那只一直躺着享舒服的懒拘一下子跃起,高卷着尾巴箭似地窜过来。唉呀,我刚才真是“人眼看拘低”呢。这家伙原来有小牛犊般的高壮,那只被剪掉一块的耳朵根神经质地颤动。它对着我咧开狼一样的大嘴,龇出像它主人一样的黄板长牙,只不过牙尖要尖锐得多,还有一挂挂馋涎,欲滴欲缩地悬在宽大的齿缝间。它急切地哼哧着等待下一道讯号,天生血红的狗眼恶狠狠地瞪着我。它四脚叉开,紧站在凶神似的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3 慈虎悍匪(3)
    一个戴眼镜、面目清秀斯文的小个子正在给一个龇牙咧嘴,眼泪汪汪的小兵包扎着大腿。科瑞斯走过去,颇为恭敬地对他耳语几句。他只点了点头,继续做手上的事。
    “好啦。子弹刚蹭到骨头皮,没大要紧。去吧。”戴眼镜的说着,递给那小兵一根竹拐杖。
    “再玩擦枪走火,看我毙了你。”科瑞斯声色俱厉,却只轻轻拍了小兵的脑瓜一下。小兵缩了缩脖子,一拐一拐走了。
    眼镜在一个破搪瓷盒里洗过手,走过来。
    “曼谷那边的医生证明带来了?”他面无表情地问方。
    “在这里。”方忙不迭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油纸包,递给眼镜。眼镜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大小不等的纸张。眼镜细细地翻看。方紧张地望着他。我完全不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爱滋病毒阴性……‘西贡玫瑰’,半年前治愈……”眼镜喃喃地读出来,“这份证明上特别注明,她的职业是专替女子做发型,染病机会比别的都市女子少。老陈,你要不要过目?”
    “你知道我识几个字。那些鬼医生的字都写得像蛆爬。还是你替我收好,梁医。将来若发现纰漏,我派人去把那些医生的头取来当尿壶。”被眼镜医生叫做“老陈”的科瑞斯,这会儿倒不再咬文嚼字。他推开梁医生递过来的那叠纸,勾勾手指要安龙走过去。
    “怎么,他们要我付那么大笔钱,就是雇你这油头粉面,漂亮得叫人讨厌的混血小子来送我要的女人?是他们瞎了眼,还是你把他们勾引上了?”
    科瑞斯的双眼黑森森地逼近安龙,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在他的逼视下,安龙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眼里只有茫然的惊惧,像寒冬缩瑟的蓝天。
    “你跟她睡过了吧?”科瑞斯幽幽地说,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缓缓退了几步,不经意似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大摺刀,慢慢拉开来,举到自己眼前,眯缝着眼似乎在欣赏那尖刀上熠熠闪闪的冷光。他的脸色像乌云一样黑沉。而那双魔眼里布起的红丝,显示着他的血还不是黑色的。
    钱?女人?睡觉?这些在我脑子里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是怎么纠缠在一起的?这些懵懂的疑问让我一时难以猜透。不过,这些对一个男人,甚至对一个凶悍男人都能轻而易举地造成的戏剧性影响,却一下子烙进我未谙人事的童心。
    然而,屋里渐渐弥漫起来的强烈杀气震慑了其他几个人。连能言善谑的方,也像秋蝉般噤了声,呆立在我旁边。
    “老——陈,我能跟你讲句话吗?”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一刻自己怎么会像吃了熊心豹胆,居然凑到科瑞斯跟前,踮起脚,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讲话,还称他“老陈”。
    他奇怪地低头望着我,眼里浮现的嘲弄神情,将杀气减了许多。“讲吧,你这喜欢吱吱叫的小鸡仔。”
    “你知道吗,我是龙哥的女人。”我指指安龙,毫不困难地说。在场每人脸上的变化让我又好笑又骄傲。我继续说,“你不知道吧,龙哥一路上都是跟我睡。雨姐姐她单独睡。不信,你问苏多。”
    不等我示意,苏多已经在使劲点头了。
    科瑞斯脸上显出犹疑,反复打量我们四人。屋里的气氛胶着凝固。
    “哈——哈,哈——哈!”科瑞斯突然爆出大笑,带给人们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大的疑惧。他突然将一双大手伸进我的腋下,一把举起我,牢牢盯住我的眼睛。我坦然回视,并不挣扎。
    “你这小东西,将来准是个巾帼魔女!”他把嘴凑到我耳边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对他说,请他把我放下地,那样我会感到舒服些。
    “小孩不会撒谎,老陈。要不,我查验一下。”眼镜医生依然面无表情说。
    “用不着!我第一眼就看出这小东西不是个赖鸟。”科瑞斯打断梁医,像放下一件易碎的东西一样轻轻把我放到地上,“可我总也想不透,怎么会有人喜欢睡雏儿。在我看来,那简直是涩嘴败兴的青果子。”说着,他一把搂过还在发呆的方,“瞧瞧这只熟透的芭乐,”他边说边抚摸着方,从脸直抚到胸、腰和背部,然后往下,“这才是真正的女人!甜蜜得让男人体内充满生命力
    的女人,为她杀人放火也肯的女人啊。哈,你这母山猫。”他托起她尖俏的下颔,怪笑说。
    西贡玫瑰是泰国人对梅毒的戏称,由当年驻西贡美军传入。
    方在他的臂弯里娇媚地笑着,更紧地贴进他的怀里,蹭痒似地扭着。唉,她那苗条又丰满的身体,像椰仁一样富有弹性。要不,他怎么会一直朝她又捏又拍呢。
    “咱们走吧,人家都熬不住啦。”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娇软难耐地催。
    “成,走。不过,你得先让我满意,然后才有烟吃。”科瑞斯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转身对卫兵说:“带他们去寮棚吃东西。今晚不准走。明早上放他们出营。”他搂着方才转身要离开,想了想又停住。
    “从我这里出去,你们打算上哪儿。”他问安龙。
    “去湄公河捉‘鳇鱼’。”我得意地多嘴多舌抢着说,没想到安龙狠狠瞪了我一眼•
    “哦?”科瑞斯若有所思,“我有个叫托索的朋友,嗯,就在湄公河边上的清孔镇‘做生意’”说到做生意时,他邪笑了一下,“他知道哪里有‘鳇鱼’你们可以去找他。就说,老陈请他照应你们。”
    “可以让我把它带走吗?”我望着正用前爪捧住一只带血的鸡腿舔个不停的小老虎问。
    “不行。你看,它要吃要暍。你有什么给它?”科瑞斯不耐烦地摇着头。“让我替你养着吧。不出几年,你还会再来的。那时候嘛,也许它会给你生几只小虎崽哩。”
    “你的人会杀了它的!”我看出他眼里闪着暧味狡黠的光,十分信不过他的话。
    “谁动它一根毫毛,我拿他祭大旗!”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搂着方朝屋外走去。
    “雨姐姐呢,她不跟我们回去了吗?”我在他背后问。
    “三天以后,你们在清盛镇上等她。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晚上,我们三人睡在望得见夜空的寮棚里。
    “波儿,你还真是个小福星哪,总是遇难呈祥。”安龙仰躺着,望着星空说。
    我没回答,一倒头就酣睡过去。
    晚梦中, 角这个灿烂的名字,却像一条阴森的巨蛇,沉重而残忍地盘踞在我的心头……
    清晨,一阵狗吠似的鸡鸣惊醒了我,我立刻感到陌生的焦虑不安;四周是空旷远古的沉寂,鸡叫更加重了这沉寂的神秘无情。寮棚外是层层僵硬野蛮的秃石。间或几株毫无生气的黑绿色香蕉树,蕉叶像破布一样胡乱翻卷着,没精打采地垂下来。
    我用眼睛寻找安龙。他正靠在寮栅的支柱上,跟一个货郎模样的人在闲谈。这货郎大概是一早上来的,脚边的担子上,捆绑的麻绳还没解开。
    “……你说这里的人长相不像平原那边的人?”货郎边说,边从身上摸出半截抽过的纸烟,略向安龙让了让,就含在自己的嘴唇上,“是啊,这一带山岭,住着至少五个不同的部落。据说都是百多年前,从南中国那边移民的。别看他们的语言,习俗和服装大不相同,却都喜欢住在山顶上。这些年,因为山上的土地被他们种的罂粟弄贫瘠了,种什么都不发,才迁移到半山腰来。可是,原本住在这里的傣族人不干了,非要把他们赶回山顶去,说是他们的‘庄稼’,就是鸦片,很快会把这半山山地的精华也吸干。鸦片农不得已,只能借重昆沙的力量驻守土地。代价嘛,就是提供大烟膏……”
    货郎说着,悠然喷出一口烟,像是想起了什么,噗哧笑了一声。安龙讨教似地望住他。
    “老哥你怕没听说过吧,”货郎卖弄地朝安龙挤了挤眼,“那毒王昆沙严禁手下的头目们携带家眷,说是有损士气。违者不问亲疏,一律枪毙。像这山头的科瑞斯,是个大头目,可以花钱到城里去找风骚漂亮的娘们儿。小头目呢,只好去寻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4 湄公惊魂(1)
    我终于看到仰慕已久的湄公河。
    在炎热又尘土飞扬的路途煎熬了多时,我像见了亲人一样扑进河水浅滩,又洗又跳,直累到瘫手瘫脚仰躺下来。
    我心醉地闭上眼睛,任河上的风送来清凉和恬静。几天来的惊惧哀痛和科瑞斯,似乎已经遥远到另一个世界,可以忘却了。现在耳边只有雄浑深沉的大河涛声,和远处飘来的艄公号子。只见过溪流小河的我,此刻相信眼前的湄公河简直就是水之魂、河之魄。而相互呼应着的艄公们,则是水之精灵。
    “河的对面是哪里,中国吗?”我惬意地问起一旁擦洗上身的安龙。
    “寮国。”他捧起一把河水边咕咕噜噜地嗽着,边说。
    “可以到那边去玩玩吗?”
    “玩?没有护照会被抓起来,送进集中营去,永远出不来。”
    “谁也抓不住我。唉,游过河,离中国就近啦。”我心里只有祖先的版图,没理会什么“护照”“集中营”。
    “游过去?大船不当心都会被吸进无底的河心,何况你这个小人儿。”
    知道说不过他,我只在心里暗打主意。
    我们在离河不远的村子里找到一个挂着“唐客栈”招牌的小店。掌柜的是个深眼窝、瘦面庞、发髻稀疏得露出苍白头皮的老太婆。如果你能想像出一个披着皮的骷髅,你就会体谅我第一眼看见她所引起的胆战心惊了。好在这一眼印象并没滞留太久。
    我们走进店,这位瘦得出奇的老太婆正在把堆在脚边的干烟叶往一个巨大的土瓮里压塞。
    “大人一百铢一个铺,两个细仔算一个大人。”老太婆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简明地说。我发现她的眼睛竟十分锐亮,有一种一般乡野女人不会有的精明眼神。
    “行啦,阿姆,大小一起算一百五十铢吧。”安龙老道地讨价。
    “胖梅,去给他们铺张大席。回来下米粉。”老太婆没有还价,朝门口正在摆弄一辆旧自行车的胖女孩吩咐。她利落地卷了支纸烟,带着逗弄的得意,微笑着递给安龙。安龙摆摆手推开那烟。老太婆细细看了他一眼,竟伸出瘦骨嶙峋,被烟薰得黄黑的手指,轻轻在安龙白皙粉嫩的脸颊上捏了一下。
    “这么干净规矩的人,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做什么?”她把烟点上,放在自己唇边,眯起眼问,语气有些嘲弄矜持。
    “找人。”
    “谁?”•
    “托索。您听说过这人吗?”
    “听说?这一带谁不知道他的大名。”瘦皮老太婆谨慎却并不惊讶地说,“不过,这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有人说他去了寮国。”
    安龙默然了。我却对老太婆有了兴趣。
    “阿姆,你知道得真多。”我由衷地说,挨近她,“给我讲讲这湄公河,行吗?”
    “我外婆很读过几天书的。她能读,能写、能算哩。”正在下米粉的胖女孩说,脸上显出傲然。
    “这湄公河嘛,是从喜玛拉雅山上翻滚下来的。”老太婆喷着浓烟,说,“它一路奔腾跌闯到了我们这里,沿途竟养活了无数生灵。可是,这河里有个河精,是条饿狠了贪心的色龙,尤其爱吃软嫩的细仔和漂亮女人。所以呀,每年都有不少冒失鬼和伤心跳河的女人给生吞了去。你们可别轻易去惹它。”
    “吓唬人哩。”我嘴里没说,心里却着实不以为然。
    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上来,我瞥见安龙碗里有个金黄的荷包蛋,而我和苏多的碗里只漂着几颗葱花。腹中饥饿的我顾不上计较,何况那米粉油香扑鼻,滋味也浓酽得好。倒是安龙朝我俩碗里细瞧了一眼,就把蛋黄拨出来夹到我碗里,又给苏多一大块蛋白,才边吃边跟老太婆东打听、西推敲。
    “龙哥,我又是一身汗,去河边洗个澡,成吗?”喝足饭饱后,我挨挨蹭蹭问安龙。
    “我可不会游泳。你若给河水卷进去,得自己想办法爬上来!”安龙威胁地瞪着眼说,“明天我得早起。别闹事,快歇着去。”
    我只得极不情愿地进屋睡下。
    安龙果然一大早就出去找“鳇鱼”了。我和苏多无事可做,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敢冒然违令下河,只得在客栈里枯坐着。可是,直到夜里也没见他人影。
    下一天早晨,天气格外闷热。我在屋里呆坐了一会,硬拉苏多跑到河边一个蘑菇状大石下乘凉。这块怪石昨天就令我好奇。
    “它是河精的饭桌吧?”我坐在石柱旁,抱着双膝冥想。久久地听着河水有节奏地冲刷着岸边滚圆的卵石,那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向我热切呼唤。终于,我抵不过那种神秘的诱惑了。
    “我要下河游泳去。不管龙哥回来怎么骂!”我大声说,像是要让坐得不远的苏多听到,又像是在给自己下决心。
    苏多眨着眼睛望望我,又望望河水,终于站起身走过来。
    “我跟你去。”他低声说。对我服从惯了的他,似乎别无选择。
    我欢笑着,踩着水花在浅滩上朝河里跑。
    开始,我们只在脚能踩着河底的浅处嬉戏。苏多似乎放下心来。我用脚板对着他的脸一个劲打水,他却笑得很开心。然而,我看见远处有片沙洲,许多水鸟在上面飞飞停停。
    “快看,苏多!那上面一定有鸟蛋哩。”
    “太远了啦。”
    “根本不远。”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要去。你就在这水窝里当吃奶小兔子吧。”说完我放肆地大笑着,朝那小沙洲游过去。回头一望,苏多已经默默地游过来。
    我正想嘲笑他刚才的胆怯,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原本平静的河水像是突然翻了脸,粗暴有力地拽着我在原处旋转。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巨浪一层层压过来,连推带打把我冲出好远。晕头转向的我不由得顿生恐惧,一大口河水乘机呛进我的喉咙。我一时连咳带喘透不过气来。抹了一把呛出来的泪水,慌忙睁眼四下找寻苏多的身影。一时没看见他,却从我身边的水里钻了出来。
    “我要回岸上去,苏多。”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说。
    “好。跟我游过去。”他的话音未落,我俩都发现太晚了。一股不可抗拒的河水引力包围吮吸着我们,使我们朝更深处旋转下去。惊恐中,一个浪头扑下来,苏多不见了。
    “我怕呀,苏多——,游不动啦——,你在哪儿?”我哭着,断断续续地喊。
    “游!”苏多从我旁边钻出水面,嘶哑地朝我喊。我才伸出手去抓他,他一下子钻进水里。我感到有一只手托起我的身体。借着这把托力,我可以游动了。
    我和苏多拚命地划着水,尽管河水的力量还在把我们朝相反的方向推,我们的努力似乎毫无进展,我心里却镇定多了。我发现苏多能趁着大浪每次涌进后又倒退的几秒钟,将我推出好远一段。
    没过多久,我们都眼见离岸越来越近了。
    “我踩到河沙啦!”苏多突然欢快地喊。
    我狗刨似地立起身子,试图站起来。谁知脚踩下去,竞踩塌了脚下的泥土。顿时,只见眼前腾起一团红褐色的泥浪,我又沉向深水里,同时还来得及勾住苏多的脖子,把他也拖下来。
    “救命啊,我快淹死啦——”我拚命扑腾着露出水面,喷吐出满嘴的泥沙,狂呼乱喊。结果又呛进一大口泥水,噎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挣扎中我感到自己的肘部不断地撞击着苏多的脸,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就在我力气用尽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一条有力的胳膊紧紧箍住,拖到水面上。然而,我的意识也开始离开我。
    “抓住这根竹竿,苏多!”听到这熟悉的喊声,我最后的意识是“我死不了啦”。
    我在一阵被锯开似的头痛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匍匐着横在安龙的大腿上,背部正被一下一下有力地按压着,一股股又苦又酸的水从口里冒出来。我虚弱地哼了一声。
    “老天,你总算醒过来了。”安龙吁出了一口气,手力软了下来,“瞧瞧这一腔子泥浆,还以为你的小命算丢定了呢。”
    “苏多呢,他也上来了?”我有气无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5 湄公惊魂(2)
    问过生日和住处,他把一直捧着的书打开,一手托着,一手轻轻按在我头上,开始吟诵。
    我听不出他念些什么,更不懂其中的意义,只感到那缓慢的,高一声低一声的韵律极有诱惑力。我像被催眠了似的想睡。
    “他大概是在跟河神、河精们商量吧。”我迷迷糊糊地想,“我的魂儿在往回走了吗?真想看看它是个什么样子。像只蝴蝶,还是只蚊子?最好是漂亮些。嗨,管它,快些回来就好,这膝盖跪得生疼呢。”
    正胡乱想着,听他开始朗声重复着椰花女神和土地公婆的名字,我蓦地清醒过来。
    “快把手放在这手抄经上!你的魂就要归来了。”老和尚急急地说。
    我连忙把手小心地放在那本经文上。一时间,真感到有一丝凉飕飕的风直朝头顶囱门里钻进去。
    “只怕不过是一阵河风吧,那刁钻可恶的河精怎么会听这好老头的话?”我疑惑地想。
    可是老和尚毫不疑心。他虔诚地兜起粉绸里的鲜花,扬手抛进灰绿色的河水里。贪心的波浪一下子卷没了它们。
    “今晚我要带他去寺里住,方能稳住才返回的魂魄。”当安龙他们走拢过来,老和尚说。
    “我得跟去。我这小兄弟很调皮的。”安龙用手搂住我的肩,说。我感到他的不放心是另有原因。
    “也好。”老和尚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并不为难地答应下来。老太婆吩咐外孙女收拾那些供果和吉祥物,却递给我一小块甜糕。
    “让你那才进身的小魂儿吃吧。”她说着,从衣袖上抽出根红丝线,绕在我的手腕上,“还得栓住它。”
    她在苏多的手腕上也系上一根红线。“你的魂也受过惊吓。得稳住它才好。”
    老太婆忙完,带着胖女孩回去了。我们三个跟老和尚走进一处林中小庙。这庙不仅小,而且残破。
    “古庙哩,老师父。”安龙边说,边打量那古旧的房檐屋顶。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心里暗笑。
    “上千年了。能拆走的都被人拆走了。好在我睡的这间禅房还能挡住风雨。今夜都在这里挤挤吧。累了就先睡。”老和尚淡淡地说。
    我却精神十足,毫无睡意。
    “人真的有魂吗?”我认真地望着老和尚,问。
    “你不是已经感觉到它的返回吗?”他狡黠地以问作答
    “魂在我身上做些什么呢?”
    “你成人后为善为恶,全凭它的主张。”
    我感到一阵毛骨耸然。“能不能请师父跟它商量一下,别教它让我变成恶人?”我膝行着凑近他问
    他看了我一眼,皱起眉,挥手示意我坐开去,彷佛生怕我触犯他周围那种可畏的神秘又神圣的气氛。我只得坐回原处。
    “人一生下地,就心怀魔鬼……”他一脸肃然。
    “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我不等他往下说,忙问。
    “这魔鬼就是我们心中的欲念妄想。”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庄重地说下去,“他还有三个具有非常诱惑力的女儿。长女阿瑞蒂,意为‘不满’;二女唐哈,意为‘奢望’;三女瑞卡最是可爱迷人,意为‘情欲’是诱使你灵魂沦丧的首恶哩。”
    我实在听不懂这魔鬼的女儿们坏在哪里,倒是老和尚痛心疾首的样子让我发毛。
    “难道没法子对付她们吗?”我不安地问。
    “连至圣至洁的菩萨,如今还在与她们苦苦推拒抗衡哩!”他淡定地望着我说。我感到他的目光并不是盯着我,而是穿越过我,遥望着无边天极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卧佛菩萨也有灵魂,也有魔傀吗?”我蓦然想起刚才路过看见的那尊身镀泥金,神清气定侧卧在青草地上的大佛。
    “看见卧佛头前挂着的花环了吧。那就是菩萨心中的魔鬼,被编结成花环吊在那里。”
    我越发迷惑了:那恶毒的魔鬼怎么变成了娇洁的鲜花?
    “肉体凡胎的我们,也要把心中魔鬼般的欲念变成对鲜花美草的喜爱,使心魔不再肆意妄为。这就是世俗所说的养性修身。”
    “老师父,你孤单单一个人在这破庙里住,也是为制伏心里的魔鬼吗?”我自以为聪明地又问。
    老和尚瞠目盯了我一刻。我很得意地迎住他的瞪视。他微笑了。
    “难怪人们说,好奇的女孩跟多嘴的老太婆一样难以招架。像你这种聪明又好奇的女孩,简直让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谁教你这小脑瓜里这么多问题?”
    看来,他在替我招魂的时候,听到我的名字,就认准我是个乔装的男孩。我略为有些忸伲。
    老和尚定睛瞧了我一会儿又出现那种遥想的眼神。“人生除了痛苦是真实的,其他全是空幻。我进入佛门是为寻求永世的宁静。”
    “你得到了吗?”
    “除了梦中对伤心往事的创痛,我想我得到了。湄公河上的晨风夕阳,是疗伤的神药啊。”
    “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有了伤心事就躲进庙里来,这里早该挤不下啦?”
    “人的心思不尽相同。我有个上过香、磕过头的把兄弟。他在遭了黑道的暗算后,一怒之下也来了湄公河三角地,干起贩卖军火,走私杀人的买卖。他的名字也成了大人们吓唬小孩的咒符。”
    “他叫什么名字?”一直在打瞌睡的安龙突然插嘴问。
    “托索。”老和尚淡然地说。
    “他在哪里?”安龙看来完全清醒了,亮着眼睛问。
    “说不上。二十天前他来这里上香,说是要去寮国那边运批硬货过来,从清孔镇转运进山。你找他干什么?”老和尚从眼角扫了安龙一眼•
    “没什么,”安龙暗里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多嘴
    “哦——是啊,他这人爱结交玩火的朋友。”
    听着他俩不明不白的对话,我很快睡过去了。
    “有朋友托我带信给他。”
    清早醒来,艳阳已经斑斑点点洒满一身。“梦里不知身是客”,我环视陌生的四周。这古庙原来是在一片雾霭缭绕的密林里。透过林中的间隙,看得见远山翠绿的峰峦。那是两天前经过的神秘幽冷的山谷吗?我想起那只失去母亲的乳虎,眼睛里酸湿起来。
    “洗脸吧。”苏多端着盆水走过来。
    “龙哥呢?”
    “半夜就起身找托索去了。”
    “他说过,根本找不到那人。”
    “是老师父指的路。”
    “那么,我们又得在这里干等他两天?”我说,浑身燥热不耐。
    “……”
    “我要回家!”我任性地嚷,“现在就走!”
    “……”
    “要不,我们去河边看看?”我逗弄地说,偷偷地看了苏多一眼。果然见他脸色一下子煞白了,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乐了。“好吧,不去河边。到村子里掏鸟蛋玩也行。”
    “我们不会走太远。”我好声好气劝诱。可苏多望着密林深处不肯答应。
    “算了,我自己也能去。”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我,噘起嘴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你留在这里吧,等龙哥回来夸你是听话的乖兔兔。”
    我看他一下子涨的满脸通红,门牙咬住厚厚的下唇。“真像两瓣兔牙哩。”想着,我不禁大笑。
    “唉,走吧,我跟着。”苏多泄气地轻声说。
    这林子长在平地,十分好走。一路只听得鸟叫虫鸣,却没找到一处鸟窝,更别说鸟蛋了。然而,到处都是没脚的茂盛青草野花:林中随树影跳跃的阳光,是那样灿烂欢跃,清凉的风牵着树林在闪烁中飞舞,我不由得满心欣喜雀跃,忘乎所以地欢笑着绕树奔跑•
    蓦然,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地,蔓延到远处的山脚下。
    与周围美丽又宁静的景色截然不同,这地里密密实实拥挤着与我齐眉的枯黄作物。微风吹过,那些残枝败叶相拥着发出干焦锐利、凄厉刺耳的声音,像有无数把生锈的刀正被无数个磨刀匠在石上着力擦磨着。
    “这是什么果子呀?”我从一枝细茎上扯下一个大人拳头般大小的浅褐色球形干果,问才跑过来的苏多。他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6 湄公惊魂(3)
    鱼怎么会被碰碎呢?我毫不在乎地伸手进去。咦?摸到的不是粘湿溜滑的什么鱼,而是一块生冷凝重的石头!安龙连忙也伸进手来,抓出石头看了看,才小心地放到我手上。
    我颇为吃力地托着这块沙柚般大小的石头,惊奇地细细打量。这不过是块极普通的,带着红棕色泥土,凹凸不平,略呈扁圆的山石。
    “这就是你费心找到的‘鳇鱼’?”我疑惑地问,心里一阵上当的沮丧,这些日子的风风险险一下子都涌到眼前,像安龙这样聪敏的人,会为这样一块丑陋顽石玩命?
    “翻过来看。”安龙用筷子指指这石头。
    我忙翻过另一面。嘿,这面虽然也粘着泥土,粗砺不平,可是中央有一片槟榔大小的椭圆形凿痕。凿痕里显出精润光滑的石面,正对着我发出蓝莹莹的柔光。我立刻想起外婆中指上那枚玉戒。那是我所见过最美的饰物,却远不如眼前这石中之玉美得让人呼吸不畅。
    “天爷!瞧这玉窗,真正的缅甸蓝玉,比金刚钻还名贵呢。”唐客栈老板娘凑过来,两眼冒光,说,“不过,这玉身要完全破出来才值钱。”
    “不见得。”安龙白了她一眼,“曼谷那个日本收藏家,指名要的就是这种没有雕凿过的宝玉,照他的说法,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有完美的玉宝石,而且只在泰缅交界的 角找得到。他肯出大价钱哩。”
    又是钱!我真不明白,安龙怎么总是在找钱,连命都不惜。
    “这么值钱的东西,托索就轻易脱手了?”老太婆狐疑地问,“谁不知道那个有半个中国血统的人,像古洞里盘坐在蛛网中心的大蜘蛛,一手掌控着枪弹、兽皮、大烟土的买卖运输,说不准还在卖原子弹。跟他打交道的,常常是被他抓到网上,任由摆布还不知道呢。怎么,你有贵人相助?”
    “你说的对,老板娘。要不是我提了那贵人的名字,恐怕现在我的骨头渣已经被他熬成胶啦。”安龙托着腮,极不情愿似地喃喃说。我看见他那双蓝眼睛里隐隐地透出恐惧的寒意。他发觉我在盯着他,有些动气。
    “苏多,你俩快些吃了去收拾一下。我们在天黑之前要赶回清盛。说不定方已经在那里等的不耐烦了。”
    傍晚,我们赶到清盛。在预先讲定的小客栈里没找到方,我们只得住下。
    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还是不见方的踪影。
    “那老陈留着雨姐姐做什么呀?”我着急地问安龙。出来这么久,我越来越想外婆,想我安适的家。
    “他们……,在做交易。”安龙避开我的眼睛,说。
    “什么?”
    “他给她想要的鸦片烟土,她给想要的……”他为难地顿住。
    “我知道了,是不是她给他当女人?”我自作聦明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等她?做人家的女人不是一辈子的事吗?”
    “我带你跟苏多去镇里玩玩吧。”安龙大概对我越问越乱的问题招架不住了,不再任我问下去,起身走出门。
    这天正值大集,镇上满街满巷都是连踵比栉的菜贩肉摊。
    安龙带我们走进一家光亮得晃眼的铺子。那里有几个白人男女,正对着灯光挑选着什么。
    “龙哥,你那块蓝玉可以做上好玉坠和耳环呢?”我把脸贴在玻璃柜边上问。
    “这些哪是真玉,哄游客的。”安龙朝那些晶莹可爱玉饰不屑一顾,“波儿,去挑一样你喜欢、龙哥买得起的玩意。”
    这可有些难为我。尽管灯光下的首饰件件灿若星辰,耀人眼目,却没有一件让我想要。因为我不知道这些玲珑华美的东西对我有什么用,龙哥又说它们都是哄人的。我摸着玻柜脚不停步,一览而过。
    蓦地,我在一个标着“美军遗留物”的柜台角落停下。在一堆军用水壶、刺刀和钢盔中,我看见一把半开的旧摺刀。说它旧,是因为它的刀柄上沾着明显的腻垢。可不知怎地,它却牢牢抓住我的视线不放。
    “可以给我看看这把刀吗?”我抑制着砰然加速的心跳,胆怯地问柜台后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正热心跟那几个白人谈生意,根本听不见我这个本地小女孩的声音。
    “老板娘,拿这把摺刀看看!”安龙亮起嗓子。
    年轻女人不屑地朝这边瞟了一眼。当她看见安龙白皙俊美的面貌,立刻堆起笑走过来。我看见那几个白人中,有个满脸大胡子的胖壮男人也向安龙投来灼灼目光。
    “这把摺刀呀,是一个驻越美军的。”老板娘把摺刀从柜台里取来,递给安龙,“五、六年前他来镇上度假,把它交给我代存,说是他的吉祥物。可是,他回越南后再没来过,也许阵亡了吧。不瞒你说,我也很喜欢呢。你看,是把利刃摺刀,不锈钢镀银的哩。细看看,要是你喜欢,我便宜卖给你。”她把“你”字说得又热又软,又传给安龙一个火辣辣的眼神,就回到白人那边去了。
    “当心拿好,沉甸甸的还真有些份量呢。”安龙小心地把刀放在我手心上。
    我兴奋地捧住这把刀,眼睛都亮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宝物啊,连斑斑驳驳的灰黑油垢也遮不住它的魔力:刀柄是一条蜷曲的飞龙。它圆睁着血红的怒眼,龇着锋利的尖牙:蜷起的长尾鳞光闪闪,紧紧护住腹部:一双带刺钩的翼肢有力地收拢在背部:肌肉隆实的四肢部长着长长的利爪,沉着警惕地曲拱在胸及腹部,像是在伺机弹伸出去。那半开的刀刃正张在飞龙的鼻孔前。寒光闪烁的刀面上有一束描金烈焰,像是从飞龙贲张的鼻孔中冲出的怒火。我一把将刀完全拉开。哈,这刀十足像是外婆那些中国武侠书中画的鬼头锈刀呀。我比量了一下,整个刀身竞有我的小臂那样长。
    “快把刀刃合上!”安龙发现我正在寻觅可以试刀的东西,连忙阻止。
    我只好合上刀,撩起衣角,细细擦拭刀柄上的污垢。
    “蹦!”不知道我的手指碰到什么暗关,随着一声极轻的弹响,龙胸前有一面像盒盖一样弹开了。
    我打赌让你猜一百年,你也猜不出这飞龙胸中包藏的是什么。告诉你,那是它倾心相爱的,一个肌骨健硕,容辉艳丽,又有着烈火般狂热的女神侧影!这女神捧着凶猛燃烧的火焰,向黑沉沉的空中高举起被火光映得皓丽异艳的双臂,从一个红热得像血在奔放的火山口中沸腾而出。她那一头亮金色的浓密长发,在熊熊的滔天怒火中狂舞,彷佛是一把亢奋燃烧的火炬,让人不能逼视。在布满红焰的背景衬托下,她健美的胸部和臀部只箍着两小片金锁链镶边的深红丝绒,越发引人心潮澎湃。这位火的女神大概是在痛苦的禁锢中挣扎辗转很久了,一朝奔放出来,立刻陶醉在自由的幸福中,满脸现出令人荡气回肠的甜美笑容。
    “她是谁?”我颤栗地问,内心与女神的狂喜振响着共鸣。
    “是血与火的女神,诞生在这座复仇火山中,我猜。”安龙俯下身,就着我的手把刀细看了几眼,“瞧,她那鼓动的胸膛中,该是激荡着不可抗拒的复仇渴望吧……”
    “我——,你——,龙哥,买来给我吧。”我把刀紧紧握在胸前,担心地语不成句。
    “让我去跟老板娘讲讲价。”
    不一会儿,安龙满脸春风走回来。
    “刀归你啦。”他托起我的下颌,说,“记住,这刀是我送给我小女人的聘礼。从此,你除了我,不能嫁给任何人,尤其不能嫁给丑猴子。这把刀,不准丢失,更不准送人。等我娶你那天,见刀才抬轿哟。”
    除了“刀归你”这三个字,此刻我根本听不清安龙在说些什么,只管拉住他的手又蹦又跳。
    “我可要请你帮个忙了,龙哥。”老板娘突然亲亲热热朝这边说,又轻摇款摆地陪着那个大胡子白人走过来,“这位先生替太太看上一身泰国传统衣裙,可惜她人在美国家里。他说看你身材和他太太差不多,我又很想做成这笔买卖。你帮个忙,去那边屋里替他太太试试装。谢……”
    “不行,不行!”安龙打断她的话,边摇头边往后退,“男人试女装,我又不是人妖…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7 湄公惊魂(4)
    “你看,这像不像把魔刀?我想要什么,只用刀尖朝地上划几下,准能出来,你信不?”
    见苏多一个劲儿点头,我高兴得越发信口开河。
    正当我神魂颠倒地把玩这奇妙的刀,突然听见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金发女人从竹帘中冲出来。身穿泰族裙服的这个洋女人,不知谁冒犯了她,看来盛怒难捺的样子,把一张粉脸胀得通红,像被玷污了似地使劲用手擦着娇艳的嘴唇。
    “呸,呸,什么东西!”惊讶中,我听着像是安龙的嗓音,却嘶哑难听得多,“讲好只试试衣服,就敢动手动脚起来,呸,拿我当什么……给多少钱都不干!”
    洋女人嚷着,竟拉扯起自己的头发来。我惊奇地看见那头美丽昀金发被拉歪了,又索性被扯了下来,露出垂肩的黑发。
    “龙哥?”
    我奔过去。苏多抢上前,三把两把帮他哥哥扯下那身女装,摔给还在目瞪口呆的老板娘。一眼瞥见那个大胡子白人涨紫着脸从竹帘里溜出来,想趁人们正乱着俏俏躲开。苏多冲过去挡在他前面,攥起油黑的小拳头,在那胖大白人的高鼻子下威胁地舞动。
    “别吓走我的客人!”老板娘终于清醒过来,厉声喝斥我们,“不识抬举的倒楣孩子!别人家的想当人妖还没人要呢。你们倒……,滚,都给我滚出去!”
    忿忿走回小客栈,三个人都闷声不响。
    我紧抱着贴在胸前的摺刀,心里满是歉疚,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全是因我而起。尽管我并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安龙被那洋男人大大地冒犯了是明显的。
    17湄公惊魂(4)
    “那大胡子一定又脏又臭,冲了龙哥。”我想。一阵厌憎油然而升,我朝地下呸了一口,好像对着那个素不相识的白人。
    直到傍晚方的出现,我们才又活跃起来。
    “回家罗!”我跳着嚷。
    “末班车已经走了。我也快累死啦。歇一夜吧。”方一脸疲倦憔悴,勉强把背上的行囊拉下来,朝地下一丢,人就瘫仰到竹床上。这是屋里唯一的床,另有一张大席铺在地板上。
    “也好。你歇着吧。我去买点好吃的,明早再动身。”
    我奇怪安龙说话的神情十分和悦平静,好像根本不打算让方知道自己的不愉快。我学聪明了,也牢牢地一字末漏。
    半夜,我被一阵叽叽哝哝的低语弄醒。
    “他可真贪得无厌,像只饿极了的疯狗。有一刻我真想杀了他。”方的声音。她理所当然占了竹床。
    “也许你该杀了他。”安龙躺在我们三人合睡的地席上,懒懒地应道。
    “可是,过后他又是那样温柔慷慨,叫我又爱他爱得发疯。”
    “那你就该留在他那里。”
    “我当然想留。有男人又有烟土,不必辛苦作工去赚。是他不肯留我,说我败了他的士气,硬叫贴身卫兵把我押下山来。其实我明白,突然失去他的欢心是因为我无意中看到我不该看的走私武器交易。当时,我伯得要死,怕他灭口杀了我。可是,他只立刻打发我下山,还给了我一大包纯烟土。唉,他这人,还念及这几夜的恩情呢。铁汉柔情,真让人难以割舍呀。”方叹息着,安龙没有回应。
    “你的事办得怎样了?”方转了口气。
    “到手了。”
    “那些人放心交给你?又不是现款现货。”
    “放心?他们还给了我一些钱哩。黑道上的人,从来不怕有人独吞贷款。如果有不守道规的贪心鬼,他们总能找到他,追回款子,还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阵,竹床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
    “龙哥。”方轻柔的声音。
    “嗯?”
    “你上床来。”
    “干什么?”
    “上来嘛……”方的语调像和了蜜一样甜滞。
    然而,回应的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正当我感到睡意重又袭来,方的竹床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在着力摇曳着。正想翻身起来看看,却听见方娇软的呻吟混合着安龙粗重的喘息。他越喘越激烈,像只正在疯狂疾跑的狗。我下意识地把眼睛闭得更紧。
    这点年纪的我,还不能理解嫉妒的念头。吃醋的心态也不能在我稚嫩的心田里滋生。但是,本能启发我,那床上正在进行着一种心贴心,肉贴肉的亲昵。我感到自己在安龙生命中的地位被沉重地动摇了,小心眼里像有把利器在极快地、尖锐地撕刮着。几股酸热泪水在脸上痒痒地爬下来。我伸手去抹,却触到贴在胸前的刀。一时间,我直想把这刀朝安龙那边摔过去。结果,却是更紧地搂住它。
    “只拿你必须的,不拿你想要的。”不知怎地,湄公河边那老和尚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涌上来,像蚊子一样在我脑袋里嗡鸣。我心里好受了些。唉,有什么办法。本来我是很幸福的,但这种幸福并不是我必须的,所以才这样短命,在安龙和方会合后就结束了。
    太阳初升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已经在清瑞家乡的村口下了车。
    蓦然看见那只被村童唤做“傻老奥”的老狗,正迎着初放的晨光愉快地吠着,我被家园的宁静祥和深深感动了。唉,我曾经历了怎样的冒险啊。
    远远地,我看见了自家的竹楼。有个亲切熟悉的细长身形,正笔直地站在楼门外,朝村口这边张望。
    “外婆——”我欢叫着飞跑过去,扑进那馨甜温暖的怀里。
    “雀儿,我的雀儿……”外婆一把搂紧我,却又马上把我推到眼前,泪光闪闪上下打量我“你在哪里把自己弄得这样又黑又瘦,像个猴儿。”她不住地摸着我的脸和手,说。
    “世上方几日,山中已千年嘛。”我颠倒着古话,想逗起外婆的笑脸。
    “再不放你一个人出远门,雀儿,再不放了……”外婆搂住我,喃喃地说。我感到有几颗露珠一样的东西滴在头上。
    两天后,安龙和方来跟外婆辞行。他们要回曼谷,同时带上苏多。
    “记住咱们的约定,金雀。”安龙低声对我说,一双碧蓝的眼睛诚恳地看着我。我却转身背对着他。
    “不高兴我带苏多走吗?”他在我背后笑语盈盈,“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尽管很不情愿,好奇心还是叫我转过脸。只见他的手在背包里摸呀摸,竞捧出一对翠羽黄嘴的小孔雀!
    “让它俩代替苏多,跟你一起成长吧。”安龙笑眯眯地把这美丽的小生命放进我怀里。看着它们欢快地扑扇起羽翼末丰的小翅膀,听着它们稚嫩的娇鸣,我爱得心疼。亲亲这只,摸摸那只,心里只有欢喜,脸上满是笑容。
    “唉,你这孩子,花了多少钱,送雀儿这么娇贵的东西。”外婆略带责备,对安龙说。
    “我可不是白送的,外婆。等两只小孔雀长大成亲的时候,就让我来求亲了。可别把您的宝贝早早送到猴子手上哦。”安龙半含笑半认真地说。
    外婆不置可否地轻轻摇摇头,叫我送他们三人到村口。
    远远的,已经看得见公车从蜿蜒的山路上朝这边缓缓开来。
    安龙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跟前。他俯身久久凝视着我,蓝眼睛显得那样清亮无邪,只有热情和友爱。我的心被融化了。当他在我额上轻轻吻着,我忍不住扑进他怀中。
    “金雀妹妹,”方拉开我,说,“刚才在外婆跟前没能告诉你,那科瑞斯,哦,就是老陈,叫我捎句话给你:他希望十年后能在山上再见你,如果那时他还没被辑毒军击毙的话。还有,任何时候你要是需要帮忙,都可以去找他。他说自己是个不诚实、却守信的人。”
    我没有在意方的话,转脸看着苏多。他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我。直到汽车在众人跟前停下来,他的脚踏上车门的那一刻,他才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他那种茫然若失的眼神,一下子把我蓄积已久的泪水牵了出来。
    “长大了我一定要去曼谷找你,苏多——”我在尘烟滚滚的车后追着喊。
    18 丰艳娘亲(1)
    童年的朋友走了,我的生活回归原轨。
    然而,我的生命再不能恢复往日的平静。默默地观望着村人们日复一日,营营碌碌迟缓呆板的生活,我发现这村寨原来竟是狭小得可怜。我只好任我的心时而飞回的崇山峻岭,时而飘向呼啸汹涌的湄公河。偶然,我也会在心里构出一幅童话仙境中的辉煌城堡,那是谜一样的都市——曼谷。
    “他们走了一年多,安龙该赚到很多钱吧……,苏多在跟他做什么呢……”那天是个闷热的日子,我读书读累了,仰躺在大青石边茂盛的草丛中,梦幻地喃喃自语。
    这时,我头上的朗朗晴空有几缕清淡的云絮:耳边有潺潺淙淙的溪间流水:还有蜂子花蝶在繁茂的野花丛中吟舞,山雀杜鹃在远处榕树上婉转娇啼。这番天堂般宁馨纯净的野景山情,多年后回想起来,常令我心里泛出一阵温柔欢欣的浪花。但是此刻,我像个被家人宠坏的孩子,对垂手可得的珍玩异宝毫不动心,只顾闷闷不乐,祈求新奇的刺激。
    “我说怎么也望不见你这小东西呢,原来是躲在花花草草里。”头上有人气呼呼地说,吓了我一跳。我一骨碌坐起来。是可瑞大叔。
    “你外婆正急着找你,你小人家倒在这里悠闲。还四脚八叉仰在野地里,有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吗?”大叔板着脸训斥着。
    “您今天糊涂啦,大叔?我家不是大家,我更不是闺秀。”我嘻皮笑脸地逗他,“别忘了,您给我的大号是‘波儿’我当然可以像野小子一样随躺随卧喽。”
    “别尽贫嘴,快回家去!”大叔板起面孔催。
    “到底什么事啊?”我故意慢吞吞地问,顺手从青石下掐了一朵金粉色的仙客来,别在大叔凉鞋上的扣眼,不肯站起来,耍赖地等他拉我。
    从懂事起,我就感受到可瑞大叔那种长辈的威严关爱。我敬他,但从不怕他。他是我短短一生中,唯一敬重信任的男人。是因为外婆对他的倚重,还是他对外婆义不容辞的关照,我不清楚。
    “你妈来了。”大叔双手抱胸,毫无喜色地说。
    “什么?”我一下子跳起来,怀疑着,问。
    “你妈——,在你外婆屋里,等着看你哩!”大叔一字一顿,语气事不关己,脸上却挂着阴沉。
    “我妈?等我?”我像是一下子又掉进了湄公河的漩涡,惊惶不知所措。
    “没错。快回去吧。”大叔淡淡地说着,帮我收起散在花草中的书籍。
    “她是谁,为什么要看我……你跟外婆从没告诉我,我有一个她……你们都不认识她吗……”我一路小跑,跟着可瑞大叔,不绝于口地问。我说不出那个拗口的“妈”字,只能用“她”来代替。
    可瑞大叔不再回答,只顾捡近路往衬里走。
    母亲给我的第一眼印象,绝对不输给外婆所有藏书中的古代绝色佳人们:纤秀柔曼的身材、精致俏丽的面庞,长睫掩映,略带忧郁冷清的黑眼睛,配上清雅淡染的朱唇,一种娇媚中带着傲然的优雅丰姿便尽在不言中了。
    像历代集三干宠爱在一身的美人们,母亲锦衣绣服,珠玉缠身。连窗外探进来的阳光,也凑趣地锦上添花,为她那高昂着的美丽的头,投下一片耀灿的光影,彷佛给她戴上了一顶后冠。
    然而,我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这位贵美人正激烈地跟外婆争执着什么,显得花容失色。
    一见我进来,她先是一愣。很快地,她眼中的愤懑亢奋之情消融了,黑亮的眼里泛起一层温柔的雾水。
    “这是我的雀儿吗?……来,过来……妈妈来接你了……”母亲颤抖着,面带期待探询的微笑,语不成句对我说。
    她的声音那么悦耳动听,她的笑容那么招人爱怜,我像是受了催化,泪水蠢头蠢脑涌上来,扑簌簌淌了一脸。是的,就是母亲极有魅力的外貌,仙乐般的音律,还有直流入我心田的柔情目光,卸除了我心中的疑惧。我毫无抗拒地被母亲拥入怀中。
    人们只说“儿不嫌母丑”不提“母不嫌儿脏”。母亲不顾一身精致华丽的罗衫,更不顾仪态,把沾满花残草碎,水珠泥浆的我紧紧抱在怀里。她捧住我的脸、手不住地亲,亲得我一下子明白了母亲与外婆的不同。十二年来,外婆一天不曾少了疼我,亲我,却从没像母亲这般激越动容。母亲身上那股甜甜的暖香,也使我身不由己地紧贴住她。孩子的感情是多么敏感脆弱,我一下子敞开全部心扉,接受了这个刚才还是完全陌生的女人。哦,伏在她的胸前,那里的心是那样熟悉亲爱。我仿佛又被带回母腹中,那个小小的、由母亲心跳谱成催眠曲的宁馨世界。哦,美丽温柔的母亲,在这一刻,你像是清朗夜空中辉耀新月,让我忘记了其他星体的存在。
    “妈,原谅我吧,我错了。”片刻之后,母亲放下我,在外婆跟前跪下来,“雀儿是我生的,却凝聚了您这些年的心血。她长得多乖、多壮,像原野上的小鹿。我真下该怪您,只想把她留在这里养老送终。”
    母亲的话语像初春的和风,在我们祖孙二人间轻拂。我听见外婆轻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妈,当初我生下雀儿,不过是一粒微砂。这些年,是您把她濡沫成珠。这颗明珠啊,世上所有的珍珠都比不上的……”。
    “这么说,你就不要砸碎我这老蚌壳吧!”外婆突然急急打断母亲的话,“不要取走这颗宝珠,连你也留下来,故土的山水才能涤净我蒙垢的珠莲啊。”
    外婆的声音颤抖了。她把母亲扶起来,眼里闪出热切的光。
    “听妈的话,珠莲,离开那些寻欢作乐的禽兽,离开那个教人堕落的都市……”。
    我听得好生奇怪,怎么,我的母亲叫“珠莲”?多美的名字,像她人一样闪亮呢。慢着,这名字在哪里见过?对了,那是在外婆的一本日记里。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外婆哄了过去,从此不见踪影。
    外婆其他的话我可听不懂,只是暗自纳闷,一向温文沉静,深具大家贵胄气度的外婆,这会儿怎么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呢?
    “留下吧,莲儿……”外婆几近哀求,靠近母亲。
    “不,妈,今天别再谈这个吧。让我好好享受拥抱女儿的快乐。我盼望这一天,盼得心都滴血了。”母亲面带愧疚,嗫嚅着退开去。
    “妈,我带了些小东西来。”母亲跪着打开一个硕大精美的深绿色行李箱,“我知道您不在乎珠宝首饰,这是一个袖珍的‘掌上电视机’还有‘随身听’收音机。这包电池够您用两年。”
    母亲一样一样把那几个沉甸甸的盒子放在外婆脚前。外婆看了一眼,没动。母亲又从层层包裹的厚软衣物中,取出个小脸盆般的瓷盘,双手举到外婆面前。
    “这是爹的瓷像,专门请人烧制的。”母亲眼巴巴望着外婆说。
    没等我看清,外婆一把接了过去。
    “我要看,我要看!”我见外婆把那瓷盘紧紧扣在胸前,半天不说一句话,就着急地嚷。
    “等会儿外婆会给你看的,雀儿。”母亲搂住我,轻声劝慰。
    “这张照片我找了好久,原来在你那里。”外婆终于开口说。
    “是,妈。我离家时带走的。爹的神灵一直在保佑我。”母亲垂下眼睛,低声说。
    外婆默然不语。好一阵,她才似乎注意到我急切的目光。
    “看看吧,雀儿。这是你外公。”外婆坐下来,小心翼翼把瓷盘平放在膝上,用手护着“每次上坟,你都问,‘外公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他。”
    是的,每次跟外婆去扫墓,我都问,外公什么样子,像不像可瑞大叔。其实,我心中的外公,就是大叔的样子:低额头、高颧骨、细眼睛、短鼻孔,相貌不好又严厉的好人。
    可是,摆在面前的“真”外公,却是完全两样。外公那一头浓密整洁的黑发,勾画出丰富宽阔的额头:神采飞扬的浓眉直冲鬓角: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着霸道和执着,得意又开朗地盯着前方;挺直的高鼻子端端正正,棱角清晰的嘴唇微启着,现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19 丰艳娘亲(2)
    我当时还是迷蒙的孩子,想不到母亲面容后隐藏着多少故事。出于天性,我只顾对着那些美丽的衣裙,亮眼的饰物,发出深切快乐的叹息。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跟妈去曼谷吧,雀儿,妈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是吗?我要全世界的漂亮衣服。”
    “当然,妈一定给你买。”
    “爹呢?爹也一定会给我买吧。”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虽然并不是村里所有孩子都有个叫得应的爹,可是母亲有,我也该有哇。我眼巴巴望着她,期待着肯定的回答。
    妈向正在绣香袋的外婆投去惊恐万状的一瞥,原本就欠血色的脸孔更显得惨白。
    “妈——”她求救似地向外婆衰弱呼唤。
    “你需要爹吗,雀儿?”外婆脸上现出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微笑,淡然问我。
    “不,好像不需要……我有外婆和妈……”我迷迷惑惑地回答。虽然已经饱读诗书,在十二岁的年龄,我还是不会执着地要弄清“有没有”和“需不需要”的区别。
    “是啊,你还有书,有画,山水虫鸟……”
    就这样,一个与我生平命运攸关的重大关系,被外婆轻风扫淡云般地从我心头抹去了。
    “我要去给爹上坟。”记得那是妈住下好几天以后,像是下了最大,最后的决心,怯生生地对外婆说,“我想了好久,您不肯原谅我,不让我去看爹。可是,爹是肯疼我,听我的。他会让我说出我想说的每一句话……”
    外婆的目光望着天边悠然飘去的云,既没说“不”,也没说“可以”。
    “我也要去。”我捺不住大人们的古怪,嚷道。虽然我几乎是过不多久,就会跟外婆去给外公除草叠石,却没跟妈去过。我很想知道,她想对外公说些什么。
    “不,雀儿,”母亲面上泛起异常的羞涩红晕,“妈想对外公一个人讲……妈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你听不懂的……”
    我还想耍赖。可是一见妈眼里已是泪光闪闪,马上闭了嘴,乖乖坐到外婆身边,心里的闷葫芦更闷了。
    妈提了一竹篮鲜花和供品往后山去了。外公的坟在那里。
    外婆沉默地缝着那只香袋,手有些抖。我沉默地陪着她,想着小小的心事。
    自从母亲到来后,原本幽静喜欢沉思的外婆毫无喜色,反而陷入异乎常态的焦躁不安。尽管她竭力隐忍着不肯表露出来,可是连我这小孩子也察觉到,她对我母亲的怨艾多于疼爱。而母亲呢,更是处处避免单独跟外婆相处,简直像是弃儿对养母,毫无依恋娇痴之态。对此我深感气馁:像我这等博学聪明的人,居然弄不清楚,这上一代母女感情上的隘道蹊径。
    就在母亲带我离开故乡的前两天,我从那母女俩的对话中听出了端倪。
    “妈,不必再费心留我了。我憎恨贫穷,这穷乡僻壤的气息令我窒息绝望。摘去金珠首饰,脱掉盛装华服,我还算什么呢?我的美貌要有人欣赏赞叹,才是有价值的。就像蓝玉钻石、黄金珍珠,若是永远埋藏在山壑海底,只是一文不值。而一旦被发掘,再经过精雕细琢,摆在人们面前就有了连城的价值。何况人的生命有限,不能永久地等待被开采。人也不同于花树茜草,来年会更美,人的容颜青春比寿命更短……”
    “妈,若是有人说,您的女儿只秉承了您的美貌,却没有您的德行,我是不能同意的。我们只是道德观念不同而已。您以安分守己,无为无欲为美德:而我却宁愿娱人娱己。当我在人前尽情展示天赋的美艳聪智,就会感到充实快乐,生命也有了意义。当然,心灵深处偶然也会有阴郁感伤。我会劝慰自己,人谋生的手段层出不穷,只要不存害人之心,为工、为商、为官、为妓,有什么上下高低的区别呢?……”
    “妈,您说以清贫为乐,我就打消了接您去曼谷的念头。我将继续顺着自己的心意去生活。雀儿呢,是我们母女俩的心头肉,掌上珠。她在乡间已经生长了十二年,却还没有都市生活的经历。我带她去曼谷,接受严格而完整的教育,也要让她像公主一样尊贵地生活在花团锦簇中。成人后,她可以风风光光嫁给上等人,也可以再回到故乡来,如果她宁愿和您一起过这种清贫朴素的生活……我想,我们母女俩人都是自己选择生活方式,也该给雀儿选择生活的机会,让她自己决定如何生活。”
    “你会把我的雀儿带进欲念与罪恶的火坑!”外婆因为绝望而愤怒,几近嘶哑地对母亲大吼。我蓦然想起山里那只遇难的母虎。当她意识到威胁逼近她的幼崽,不是也发出同样悲壮的怒号吗?
    置身于我最亲爱的两位大人的不寻常愤怒中,虽然这愤怒被极力克制着没有全然爆发,我还是害怕得发起抖来,好像我是冒犯她俩的罪魁,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我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家徒四壁。正想悄俏溜出去,可瑞大叔进门了。我像看见大雨飘泼中有人撑起了伞,赶紧钻到他的腋下。
    “妈,真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您放心。”妈似乎被触到心底的隐痛,没看见,或者根本不在意外人在场,语气里充满着令我讶异的沉痛无奈,“说实话,这些年来,肉身的痛苦和道德的堕落确实不时地啃噬煎熬着我。这种痛苦,激励着我用尽心机搜刮男人,无厌地累聚钱财。我因为贪羡虚荣自陷泥淖,已无药可救,但雀儿不同。谁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天生就心高气傲,出尘不染。她是我们金家的瑰宝,贵族的苗裔,难道不该给她最好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吗?”
    “琴棋诗画,她已经无所不通。”外婆挺直了身说,语气却软了下来。
    “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呢,谁来教她?她知道电脑是什么吗?恐怕连电话都没碰过吧!”母亲提高了声音,“妈,您该知道,深闺淑女的时代早就消亡了。现代的女中精英,是能把世界握于掌中的女强人。妈,看在祖先荣耀的份上,您该让雀儿跟我走。”
    是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电脑”,也没碰过电话,不过,在母亲要带我去的地方,就肯定能看到、摸到这些连名字都充满着诱惑魔力的东西。
    “还能够见到安龙、苏多哩。”我兴奋地幻想着。
    “不!”外婆决然摇着头。我吃惊地看见,几根白发从她拢得服贴的髻上飘拂下来。
    “外婆怎么会有白发?什么时候变白的?”我惊惶地想。
    “不,我不让你带雀儿走……,说什么也不……”外婆颤抖得语不成句。
    “妈——”母亲伤心地望着外婆,眼里却毫无妥协的意味。
    “波儿,你在想什么?”我正不知所措啃着手指甲,可瑞大叔突然问,“跟你妈走,还是跟外婆。”
    “带着外婆跟妈走。”我不知哪来的急智,冲到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中间,一手一个拉住外婆和母亲。
    “还是让波儿跟她妈走吧。”可瑞大叔走近外婆,轻声劝道,“鸡娃子大了,窝里笼不住的。若是这也担心,那也害怕,倒不如当初把它闷在蛋壳里,不要孵出来才好。”
    可瑞大叔说出了真理来,纯洁无瑕实在是无知的代名词,就像忠厚老实是无能的代名词一样。“晈皎者易污”,与外界隔离的花枝,一旦遭逢风暴,总是最先被折断摧残,堕入污泥。
    外婆颓然垂下头,轻轻挣开我紧紧拉着的那只手,默然走到后院去了。
    从这一刻到我和母亲离去的一天多,外婆没再说过一句话。哦,不,她问过母亲一句:“不能再住几天吗?”
    “船票是早定下的。”母亲边收拾我的零碎,边低声应答,不敢正视外婆凄然的目光。
    家里实在沉闷,心情浮动起来的我,干脆跑了出去。
    我去向亲爱的乡间泥径告别。它曾每天送给我的光脚丫新的亲吻,让我感到新生活力的欢乐。我跑到大青石那里,双膝跪下匍匐在上面。“你陪伴了我的童年。等我成年后,会带着我的崽女回来歇息。”
    回到自家后院,两只小孔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0 天使之城
    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没有带我坐火车直达曼谷,而是由清瑞搭船从宾河往下,再转乔河进入市中心。她处心积虑,让贫穷与富有突兀而无言地裸现在我眼前,借以启蒙我纯真末凿的意念。
    那天夕阳还跟河水惺惺惜别时,我们的轮船已停靠在曼谷的码头。这座骑跨在乔帕雅河上,以「天使之城」著称,亚洲四小龙之一的首都给我的第一印象,竟像是被人突然塞进一嘴肮脏鸡毛,欲吐难咽。我恨不得叫这轮船调头往回开。不错,我是来自泰北清贫的村寨。但是,那里再怎么穷,却总是水清亮、山清秀,寨里也常是清静清朗,让人心平气和,然而眼前,唉!
    怎样形容眼前这泥浆般混沌的河面,只能借一句中国名言: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窄窄的河面挤满了破旧的小船,有的载着瓜果,有的堆着蔬菜,还有大卸八块的肉,开膛破肚的鱼。闻出来了吧。这种果香混和血腥的气味,像不像散发着油味的陈鸡汤?河面上飘着成堆的烂菜叶,在烈日下恣意腐败,舔不知耻的四下泛出黄绿色的泡沫。
    我哭丧着脸跟母亲踏上码头阴湿泥泞的台阶。一个老妇人就蹲在我脚边,使劲拧着才在浊绿的河水中洗涤过的东西。不远处一个健壮男子,正捧起河水,给一个赤裸裸的小男孩洗抹着身子。我厌恶地转过脸去,紧紧跟上母亲。
    走进一条狭小的街道,更让我懊丧。两旁纷乱重叠,歪七扭八的小木屋,搭配着花哩胡哨的广告招牌,还有阵阵涌出的浓烈油烟。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我感到受了天大的欺骗,忍无可忍,问。
    “怎么?”母亲朝我眨着眼,意味深长地反问。
    “我要回去,回外婆家。”我终于停下脚步,下了决心不再往前迈一步。
    “雀儿,等你走完这条街,如果你还想回去,妈跟你走。”我抗拒不了母亲神秘的微笑,乖乖地又迈开脚。
    这条街似乎没有尽头。我正步履艰难地走着,“吱呀”一声,有人从前面街边的破木屋推门出来。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乌青的眼圈,几乎看不出鼻子,连嘴巴也瘪了进去,平平的一片,古怪地蠕动着。她瞪了我一眼,眼神是空洞的。我忙拉紧母亲的手。女人回身关门,可那门是用几块破木板凑成的,不管她怎样又拧又踢,就是不肯关上。她咕哝着咒骂了几句,整了整几不蔽体的衣衫,挺着南瓜似的肚子走了,留下那门吊在那里扇来扇去,吱呀不停。
    “当年她很漂亮呢!”母亲叹口气,说。
    “谁?”
    母亲望了望那女人的背影,没回答。
    终于看见几间略为周正的房子。像是几家店铺,门上都镶着玻璃。
    一个半大小子把一只精瘦的红脸黑羽毛公鸡举在一扇玻璃前,那公鸡竟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怒羽冲冠,举翅欲搏。
    “那是你自己的影子啊,笨鸡!”我心绪不佳,借鸡出气。
    “它比你聪明!”男孩扭过头,恶狠狠对我说,“它会跟别的斗鸡打架,帮我赚钱。你呢,会赚钱吗?”
    我没料到遭此奚落,求救地望着母亲。
    “这世上,人们也像这鸡,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母亲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拉着我走开了。
    我们终于走到陋巷的尽头,母亲如释重负地长长透了一口气,我却被一片扑面而来的车水马龙,高楼巨厦摄去了魂魄。我在图书上看到过城市,那不过是在巴掌大的纸张上。当它真正矗立在我面前时,只能用著名的中国典故“叶公好龙”来比喻此刻我心中的震惊。
    “那是什么?”我看见那座镜面一样影映着蓝天白云的巨楼上,一个庞然大物擦边飞过,惊了我一身冷汗。
    “飞机。想不想到城里逛逛?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哩。”母亲看来心情好像是庆幸终于结束了一次不愉快,却又不得不走完的艰难旅程。
    “不,我只想有个地方可以睡觉。”面临这突来的五光十色,气势汹涌,我像条被犁出土的小蚯蚓,恨不能再钻回黑暗安静的地洞。
    “去哪儿,夫人?”一辆画得花里胡哨,背着“出租车”招牌的轿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探出头来问。这是一个留着一抹唇髭的年轻人,脸上挂着讨人喜欢的轻快笑容,瘦削的身上穿了件绣着鲤鱼的短袖衫。
    “皇家紫罗兰。”母亲淡然地说着,扶我上车后座。
    “咻——!”司机愉快地打了个长哨,驱车进入车流中。
    晕头转向的我,无心观看车窗外飞来驶去的景象,只是心里默念:家在哪里?哪里是家?好在没多久,我们就在高悬着“皇家紫罗兰”几个金字的大厦前停下来。
    “佛保佑,夫人。”年轻的司机忙不迭把母亲递给他的几张钞票数过,揣到身上,双手合十谢了,飞车离去。
    “一路安好,莲夫人。”这时,早有一个细高白净,穿着一身整洁白制服的年轻人从大门里迎出来。他提起我们的行李,又十分得体地微笑着做出“请”的手势。
    走进大门,一对几乎一样花枝招展,一样甜美漂亮的年轻女子迎过来,手中都捧着散发浓香的花环。
    “晚上好,莲夫人,欢迎你们平安回来。”两人异口同声,嫩鸟般的婉转好听,又极为轻巧地把手中捧的花环套在我们的颈子上。那花环是由甜茉莉和白玉兰串成的,香得让人只想吸,不想呼。
    “这里的人都认识你吗?”我有些飘飘然,问母亲。
    “嗯。我住在这里嘛。”母亲淡淡一笑,“喜欢吗?”
    “喜欢,这是你的家?”我惊喜中带些胆怯,难以置信地问。这宽阔得似乎没有边际的大厅,这些悬在几丈高的天花板上的硕大灯笼,灯笼下垂吊着的金灿灿的叶坠,还有这些衣着光鲜,举止漂亮的人们。
    “他们都是你的家人?”没等母亲回答,我指着那些忙碌的人问。
    “他们是下人,我为他们的服装和笑容付钱。而那些外国人,就是那些坐在沙发上看报、聊天、品茶的人,是我的客人。他们付钱给我,我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母亲这番话可谓言简意赅,却不是十二岁的我所能完全理解的。我费力地思索着,默默地跟着母亲,在深色、白色的制服间走过。
    这时,我听见一阵如泣如诉的丝竹乐。寻声望去,那边也有一个几寸高的红木舞台。一对金盔金甲昀男女舞者,正在轻盈慵懒地随乐起舞。旁边几位观众比他俩精神好不了多少,正被舞者细长弯曲的金指甲勾扯住视线,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只有一个肤色苍白的男人,鹤立鸡群站在那拚命鼓掌。不,这个形容不太合适。他与鹤相去甚远,他的肩背厚实壮阔,像我们泰北山里直立起后腿的棕熊。这“白熊”的肩上歪挎着一只黑亮的大皮包。
    当我们走过他旁边,“白熊”竟盯住母亲,裂开嘴傻呵呵地笑着朝母亲打招呼。母亲却只报以羞涩的一笑,垂下光滑的颈子。
    “他认识你吗?”我问。
    “不。有些客人喜欢见面熟。”母亲说着,又朝“白熊”瞟了一眼,正遇上他灼灼的目光。母亲忙垂下长长的睫毛,含笑拉着我走过去。“白熊”大概完全被母亲那种天然的、少女般娇羞媚态迷住了。然而我却清楚地看见,母亲清亮的眼睛注意的是他肩上那个黑色皮包。
    我跟母亲上了楼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白熊”抱胸托腮,两眼发直盯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并没回头,只顾款摆轻摇,袅袅娜娜拾阶而上。我不觉有些发毛,生伯他真像林中的熊,扑上来把妈跟我生吞了下去,忙催妈走快些。
    后来我知道,其实有电梯可乘。可不知为什么,母亲宁可一步一扭,走上三楼。
    我被领进门上钉着“374”金色数字的房间。
    “妈去洗个澡,你先到各房间转转。”
    我哪里等得母亲吩咐,撒着欢在光滑滑的地板上跑起来。
    “喜欢这个家吗,雀儿?”母亲香喷喷地从浴室出来,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芒,问我。
    我已经累得瘫手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1 水月镜花
    在曼谷的第一夜我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几阵粗鲁的摩托车的马达声把我从清晨的甜梦中惊醒。
    “外婆——”我一骨碌坐起身,竟被床弹得老高,马上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没有听见熟悉的应答,只听得远处传来凄厉苍凉的汽笛声。
    “妈——”我明白了“独在他乡为异客”的处境,惶恐地喊。门被无声地推开,母亲穿着睡袍进来,脸上带着苍白的倦容。
    “睡得还好吧?妈今天带你去逛街。”
    一夜的好觉让我像获得新生一样充满活力,我跃身而起。
    去浴室的路上,我看见母亲房里的大床平整得不像有人睡过。
    “你自己铺床吗?”我以为母亲一大早就起身了,整理了自己的房间。
    “不,曼姨会来收拾。”母亲心不在焉,说。
    坐在马桶的柔软垫圈上,我不由得微笑起来。想起昨天第一次进来如厕,真不能相信这样镜明砖亮,弥漫着花香的可爱房间,可以任满腹糟粕尽兴排放。乡间的厕所都是薰得人涕泪纵横的。要不是妈在外间等得太久,进来查看,我可能还在憋得满身大汗,也不敢用这马桶。我在心里暗自好笑,一面任肚肠自行清理,一面悠然欣赏着这间粉红色浴室里的精巧小摆设。这时,一阵轻俏的说笑声,从半掩的门传进来。
    “他说是美国一家汽车厂家销售主管。”母亲低沉漠然的声音。
    “那可够肥,像个刚进场的新手哩!”一个粗哑的女声。
    “嗯!他说他调任远东和东亚业务部不久,第一次来曼谷。”
    “把他抓牢,有得赚呢。唉——”粗声叹口气,又说,“天生的美貌,酒店皇后,挡不住的财源……你真让我‘恨’死啦!”
    “你是知道的,这都是为了女儿。有时候真想跟你一样,赚辛苦钱,吃干净饭。”
    我听见母亲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闹了半天,怎么不见那小公主?”粗声像要宽解母亲,扬声问。
    “在浴室里。”母亲的声音轻快了,“你先歇歇腿,在我床上松松筋骨吧。”
    从浴室出来,我看见母亲房里有个穿深蓝色布裙,系着白色围腰的胖女人,斜躺在床上。
    “来见过你曼姨,雀儿。”母亲朝我招招手。那胖女人翻身从床上坐起,震得她旁边的母亲颤动不已。
    “难怪你妈天天念叨你,把我都念烦了。”胖胖的曼姨爽快地笑着大声说,“原以为你妈就是天下无双的了。可瞧你这小人儿,简直让人疼到骨头里去啦。”
    曼姨把我拢到胸前,捧住我的脸轻轻抚摸。她的手又软又暖,怪舒服的。她的脸丰满粗糙,唇边有颗粗大的黑痣,上面稀疏地长着几根鬈曲的黑毛。我突发奇想,伸出手去想捻直它们。曼姨咕咕笑着,顺势把我的食指含进嘴里。
    “啧——,真想把你吞进肚里去。”她笑着咂着我的手指,“你是哪辈子修到的福气,珠莲,要不就是天天上香祷告?”
    “哼,你还不知道我?天堂地狱也好,来生轮回也罢,我都不信。我只信钱,只信现世行乐。”母亲脸上显出冰冷的神情。
    我感到惶惑。母亲似乎有两种面孔:时而温柔若春晖,时而冷冰如寒霜。还在外婆家的时候,我就为此惊讶。
    “来,让妈来给你选件漂亮衣裙。”母亲也许察觉了我眼中的惊愕,立刻换上温煦的笑容。
    母亲把我收拾好,正准备出门,曼姨叫住了我。
    “尽顾羡慕你们娘俩,差点儿忘了这个。”曼姨说着托起我的手,“来,戴上这手链,是我那黑妮留下的。她没福,金手链也没栓住她的小命。”
    这条由口尾相衔,纯金压制的小鲤鱼串成的小手链,在我的腕上闪着晶亮的光。我摸了又摸,欢喜不已。“真好看,曼姨。”
    “只要你喜欢,曼姨就高兴。”她捧住我的手,在套着金链的地方亲了又亲。我奇怪她的笑眼中竟有泪光在闪。
    下楼来到大厅,我看见昨天那位“白熊”。他坐在面对楼梯的沙发里,显得比昨天还要胖,而且脸上有了红晕,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走近时,我才看清那张脸的中央满是细碎雀斑,和一双放肆的,近乎厚颜无耻的追随母亲的灰眼睛。
    我们从他坐的沙发旁走过去。我听见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朝母亲叽咕了几句。母亲嘴角现出含羞的妩媚笑影,娇嗔地软软摇摇头,拉着我匆匆朝大门走。
    “那人看着你的样子,可真丑。”我大声对母亲说。
    “那么就不要看他。”母亲有些心慌地说,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们才在大门外站定,就有一辆白色轿车开过来停在面前。一个穿暗红色制服的男子从车里走出来,斯文又殷勤地跟母亲打过招呼,把一串钥匙交给她。
    “上车吧,雀儿。妈亲自给你开车。”
    车沿着河边大道缓缓地行驶。我比昨天更清楚地看到这城市的奇特面容。这一边连天接云的高楼挺拔傲立,无人奈何的嚣张:那一边又平地突兀,无法无天搭成新的高架,恣意与先立者一竟雌雄。
    “天哪!这么多高楼,会不会把地压垮呢?”我惴惴地问母亲。
    “我们泰国人不是总说‘迈盆瑞’吗,那是什么意思呢?”妈反问。
    “别担心,没事的。”
    “对呀!天塌不下来,地也陷不下去。所以,你就别担心了。”妈笑着说。
    然而隔河望去,对岸却另是一番壮丽辉煌。那里一座座比邻接次,白墙,红檐、金顶的塔形庙宇,像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峦,在绿水清柳和蓝天白云间显出让人肃然起敬的庄重,和世间佛境的森严。
    “你见过乔帕雅这样的大河吗,雀儿?”母亲望着河面问。
    “湄公河更大,更猛哩……”我才要炫耀那次历险,一阵进港的气笛声打断了我的话。
    “昨天看见的破船烂屋和飘摇欲坠的水上人家呢,怎么一夜间全没了?”我的思路很快跳开了。
    “那个破码头吗?它是这城市的阴沟,现不得世。雀儿,我们永远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但是要记住那里的情景,尤其当你丧失勇气的时候。唉——”母亲莫名其妙地叹口气,像对自己说:“那些年,我多少次站在那破码头上……”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满街熙来攘去的人流煞是好看,我打断母亲的话问。
    “乡下来的多。”
    “那也是乡下来的吗?”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两个边走边梳头抹口红的年轻女子问道。她们衣着十分轻薄,却挎着看来不轻的大帆布包。母亲瞟了她俩一眼,默默点点头。
    “她们该在家里打扮好再出来。”我有些妄自尊大地品评。
    “她们没有家。”
    “啊?夜里也没地方睡吗?”
    “睡在别人床上,天一亮就被人家撵出来。”母亲黯然说。
    “那些人也没有家吗?”在一个商店林立的街角,我看见一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三、五成群坐在石阶上,树荫下,像是等待着什么。
    “就是有家,也不在曼谷。”
    “为什么他们不回家,要聚在这里?”
    “为了赚钱,这里能赚到比乡下多好多倍的钱。”
    “我也要去赚钱吗?”
    “不,不,你不要去赚钱。”母亲惊恐又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大清皇族的后裔,还流着另一脉神秘高贵的血液。一颗无价的钻石啊,雀儿,妈要把你镶在富贵尊荣的皇冠上。”
    我愕然望着母亲,她不像在说笑。
    “有些事,妈会慢慢告诉你。现在你只要知道,你将去读曼谷最好的贵族中学和大学。以后,我再送你去英国剑桥,或者美国哈佛,你未来的夫家必定是达官贵族。这样的教育背景,才会使他们疼你、爱你,以你为荣。”
    母亲的话我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她那种明亮的眼神和傲然口气,让我油然升起一种优越感。我望着窗外追索蝇头小利的人流,不觉端然坐正了身子。
    这种新生的优越感,随着我跟母亲走进一家家装璜精美绝伦的商场,登上一道道雄伟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2 舞会皇后(1)
    当母亲从服装间走出来,我看傻了。多美呀!那曼妙如小椰树的身体,在一件蝉翼般菲薄的白色纱裙里若隐若现。更妙的是,纱裙上漫布着一枝枝活泼开放的银色玫瑰,为这身雅致的衣裙凭添一种神秘丰采。母亲在大穿衣镜前轻盈地旋转了一下。我看见有技银亮的玫瑰正巧掩映在她修长的后颈,使她原本十分柔滑的颈背越发显出娇嫩细致。
    “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会害怕吧?”母亲临走时,有些犹豫地问。
    “不怕,电视里有那么多人陪我呢。”
    母亲用她香喷喷的脸贴了贴我的脸,袅袅婷婷出去了。
    我目不转睛看了一阵电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经轻柔地洒进粉红色的窗帘。而我,是睡在自己粉红色的小床上。刚想爬起身,听见有人在外间低声讲话。
    “他把你缠得真紧,一夜都不放。”曼姨粗哑的嗓音。
    “是我决定要抓牢他,他看来比别的男人有用些。”母亲低沉冷静的声音。
    “怎么?”
    “他告诉我,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美国的白种女人又凶蛮又不忠实,动不动就开枪,或者买通杀手来摆脱失宠的丈夫。黑女人他连碰都不愿碰。原本娇媚的东方女人,到了美国似乎都变了种,既不好看,也没好性情。朋友告诉他,真正的女人只能在东方找,而顶尖的只产在中国、日本和泰国。”
    “你打算……?”
    “现在谈什么打算都太早。但是,我必须先把他稳在我身边。”
    “哦?”
    “我警告他,曼谷对他这种只身在外的男人,像是糖果店对糖尿病人,具有致命吸引力。稍不留心,就会淌进爱滋病或者其他性病的泥坑里,难保小命。”
    “他怎么说?”
    “他说他运气好,一来曼谷就遇到我。他不会再想别的女人,认定我是他的东方皇后,纯洁端庄。”
    “他倒看得准。你身子干净是有名医证明的。他知道雀儿吗?”
    “见过的。我告诉他,那是我的女儿。他说一看就知道,那样美丽的小女孩,只能是我的。哼,美国人的嘴就是甜。他说很希望跟雀儿交个朋友呢。”
    “别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吧?”
    “我也提防这一着。没摸透他之前,才不会让他跟雀儿接近。”
    听到两个大人不停地提到我,我终于不能再沉默静听了。
    “妈,你们在说什么呀,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我跳下床,赤足跑过去,坐在两个大人身边“说些好听的,行吗?今天到哪里去玩?”
    “唉呀,珠莲,我们真忘了,这里多了一双灵得像山猫的小耳朵呢!”曼姨搂住我,很响地亲了一下。
    母亲微微一笑,拉开了紫红色的落地窗幔。“你看河那边,好看吗?”
    透过宽敞明亮的窗户,我望得见河对岸。在黎明澄净的蓝天下,星罗棋布的庙宇显出摄人心魄的庄严宁静。
    “那庙的尖顶上像有金水在流哩。曼姨。我们过去看看好吗?”
    “先让你妈去睡一阵,等会儿一定带你过去。”曼姨摸摸我的头,又对母亲说,“嗳,珠莲,你倒是去睡呀。雀儿会照看自己的。”
    母亲朝我们点点头,回房去了。
    “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吧,曼姨?”我一面扭开电视一面问。
    “我倒想去,可是这层楼的房间都等我收拾呢。”
    “我帮你。外婆总说我是好帮手。”
    “听你这话,曼姨心里就舒坦得很。可那些房间龌龊东西太多,小孩子不该看。你是贵族小姐,我和你妈心尖上的小公主,好好留在这个干净的屋子里吧。”
    下午,我跟母亲出门了。在大厅里,我又看见那个“白熊”。当我们一走进他的视野,那双灰色眼睛就盯牢了母亲,含着柔情笑意,闪着光亮,倒显出几分漂亮来。
    “晚上见,夫人。”我们走过时,我惊奇地听见他用泰语轻声说,好像压抑着极大的快乐。
    母亲没有回答,只微笑轻轻点点头,拉着我走开了。
    “他好像很喜欢你,妈。”我自作聪明,俏声对母亲说。
    母亲震了一下,探询地看了看我。
    “谁不喜欢你呢。我、曼姨,所有看见你的人……”我把母亲警觉的目光当作鼓励,又说“其实,外婆是最喜欢你的人。”
    “不会吧,我想她恨我。”母亲松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把你从她身边带走了。”
    “不,外婆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她会天天求佛保佑我们。离家的时候,她要我记住,你才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我要比爱她更爱你。”
    “是吗?外婆真是这样对你说的?”母亲搂紧我的肩头,声音轻柔颤抖。
    我仰脸望着她的眼睛,使劲点点头。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闪出泪光,脸上又显出那种迷茫的冷漠。
    “是啊,外婆知道,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来向我献殷勤,我唯一真心疼爱关切的,只是我的雀儿。别人,连我自己在内,全不在我心上。”
    “就要送你上曼谷最严格的贵族学校了。这几天你好好乐乐,往后可轻快不了哦。”路上,母亲颇认真地说,好像有些担心我是否能承受这重负。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读书是我的最爱,哪会是什么难事呢。
    “明天带你来逛这里的书店。它们是东南亚最大最全的图书集市。”路过葩蓬街口时,母亲说。
    “是吗?为什么现在不去书店看看?”我真有些急不可待。早就听外婆说过,书店里有数不清的奇妙美丽的书。
    “今天太晚了,雀儿。妈回去还有应酬。”母亲看了一眼手表,说。
    她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我心中的疑问。我直觉有些事她没让我知道。
    “妈,你晚上都不睡觉吗?”回程的车上,我终于发现了疑问所在。
    “傻雀儿,妈当然睡觉。”母亲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又掩饰地微笑了一下。
    “可是,你的床在早上总是平平整整的。”我心里升起一种不被信任和重视的委屈。母亲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实话?
    “别噘嘴嘛,雀儿。”母亲连忙搂住我柔声安慰,“妈总是应酬到很晚,怕吵醒你,就在外间睡。”
    “可是,我要一睁眼就看见妈。”我偎紧母亲,把玩着她的手指说。她的手指太美了,匀称纤柔,洁白细嫩。我相信金陵十二钗里也没人能比。还有小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和中指上的精致钻戒,在夜色里争相闪耀,把这只美手衬得越发优雅华贵。
    “好。明天开始,早上你一醒,就会看见我。”母亲动情地使劲亲了亲我的额头,笑盈盈地说,眼里满是慈爱祥和。我满意地回报了母亲一个微笑。她把我搂得更紧了。“可是,现在妈有件十分要紧的事,需要别人帮助,需要应酬。”
    “什么事呢?你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有了的,也可能失去。”母亲俏然叹口气,说,“为了躲避威胁,我在找机会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什么威胁,有人要害你?”我被母亲的话着实吓了一跳,更紧地靠着。
    “别怕,雀儿。”母亲拍拍我的肩膀,一脸柔和宽慰我,“没人敢害你妈妈,至少现在还不敢。我不过是提防着,提防不会吃亏。不过,这些话可别对人讲啊。”
    我使劲点着头,心中的疑云却还没全然飘散。
    “我也可以帮忙啊,为什么要求别人?”我想起帮安龙藏过紫檀木雕的事。
    “雀儿能帮妈最大的忙,就是无论任何时候,都相信妈是个好女人。”母亲庄重地说,牢牢盯住我的眼睛,像是要把“好女人”这三个字牢牢植入我的心田,“再有,将来在学校里一定要用功读书。”
    “这还用说吗?”我迎着母亲期待的目光,“你当然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女人。我呢,也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有学问的女人,像外婆和你都希望的那样。”
    母亲如释重负,“嗯”了一声。
    “谢谢你,雀儿。你外婆说得对,妈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你保留了下来。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3 舞会皇后(2)
    我发现她周遭的男士们好像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明里暗地频频向她投送艳羡的目光,尽管他们怀中各有花枝招展的女伴。
    我心中好生得意,因为有把高背椅子正好挡住了我瘦小的身体,里面的人们看不见我,我却看得真真切切,不亦乐乎。
    终于,音乐休止了。人们退出舞池,疲乏而快乐地散坐到四周的椅子上。母亲又在人群中消失了。
    当侍者们托着酒水走在才坐下来的人们中间,舞池边的高台上出现了一对盛装男女。哇,这两人可真是漂亮!男的年轻白净,一身笔挺耀眼的白色戎装:女的高贵雍容,浑身都闪着钻石的光芒。他俩笑容可掬,一唱一合地对着举到唇边的粗黑棒讲着什么。下面的人们恭敬地听,优雅地笑。
    说笑了一阵,有人递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紫色信封。他们立刻拆开宣读。于是,在人们彬彬有礼的掌声中,一对男女站起身,不疾不缓,仪态万方踱上台去。我惊奇地看见,那是母亲和“白熊”。
    台上原来那两位盛装男女,从别人手上接过两顶亮闪闪的冠冕和两条红底金字宽缎带。女子带着矜持的盈盈笑容走到“白熊”跟前,轻展玉臂要替他加冕授带。可是袖珍的她,踮起脚来也够不着他的肩。那“白熊”倒也知趣,忙潇洒地单腿跪下。就在他低下头恭候加冕时,我一眼看见那头顶几乎秃光了。我立刻把目光转向母亲。
    母亲正庄重典雅地向替她戴上冠冕和缎带的男子屈膝行礼,那男士优雅地捧起她戴着白手套的纤手,放在唇上亲了一下。我看得十分清楚,在那一刻,他俩的目光胶着了几秒钟,又马上避开。随后,母亲由他翩然引到“白熊”身边。于是,台上台下掌声一片。
    我着迷地望着母亲。她一身雅净,娇娇俏俏立在穿深色夜礼服、泰山般横壮的“白熊”旁边,越发玲珑剔透,有如薄雾中的山花。
    乐声再起,台上众目所羡的两对相携道贺,笑容灿烂。
    我正看的如醉如痴,猛然被人凌空抱起。大吃一惊的我正要挣扎,低头看见是曼姨。
    “好你个小滑头!悄没声息溜这儿来了……”曼姨边说,边用厚厚的嘴唇呵着我的腋下和腹部。
    “快看,我妈多美,多神气!”我被她呵得痒痒的,边笑边说。
    “当然罗。只要你妈一出场,笃定会夺下舞会后冠。她的舞伴不过是沾她的光。”
    “我妈很爱跳舞?”
    “当年,她整夜跳都不觉累,现在不常跳了。今天若不是雅兰公主生日舞会,她是不会来的。”
    “雅兰公主?”
    “就是台上那位,正挽着你母亲的手。今天的舞会就是为她庆生。”曼姨无限崇敬望着台上的公主。
    “她是皇后的女儿?”
    “不。她是皇后的表侄女。虽然是皇室远亲,却因为留学过好多国家,广交各国使节,深得皇后宠爱哩!”
    “她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布吉少将……”
    “他是我妈的朋友?”
    “别乱说!”曼姨瞪了我一眼,“布吉少将是雅兰公主的秘书兼保镖,可不是你母亲的朋友。记住啦?再别乱说了,跟我回去睡觉。瞧这儿冷气多凉。冻着了,明天还怎么出去‘疯’。”
    可这时,里面的音乐更热闹了。还有一位峨冠博裙的舞娘,旋转挥扬着舞进场来。用“峨冠”来形容她尺把高的阔沿帽绝不过分。那帽上缀满紫色的葡萄、鲜黄的金桔、嫩绿的芭蕉和艳红的荔枝。配上一袭四散飘荡的斑烂舞衣,把我看得眼花撩乱,哪里舍得走开。正要耍赖,曼姨拉起我就往回走。
    “再不准穿着睡裙到处跑啊,”一进屋,她就把我捂进柔暖的被窝里,“瞧这双小脚,冻得冰凉的,也不像有身份的小姐啊……”
    “曼姨,你是我母亲的姊姊?”我不知怎地,突发奇想。
    “快别折我的寿,大小姐,我有那么大福分?”她夸张地显出惶恐。
    “要不,她给你很高的工钱?”我不知深浅,还问。
    “闭嘴,小鬼头!”她像受了天大的侮辱,真有些生气了,“你曼姨的忠心多少钱都买不到。”
    望着她气鼓鼓的,像水牛一样又大又圆的棕色眼睛,我吐了吐舌尖,撒娇地滚进她宽厚的怀中。
    “行了,我的好小姐,快睡下吧。”她又把我塞进被子里。
    “给我讲讲你们俩的故事,我就睡。”我嘻皮笑脸地大睁着眼睛,摆明了不达目的绝不睡觉。饱读武侠小说的我,希望她们的故事是我想像中那般离奇。
    “这才真叫珠莲的女儿呢,”她隔着被子轻轻拍打我的臀部,“你妈当年也总是这样刨根问底。”
    “当年怎样?讲嘛,好曼姨。”
    “你个小缠人精,”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讲完就睡哦?”
    我连连点头。其实,我也真有些想睡了。
    “讲到我跟你妈。”她清了清喉咙,淡淡一笑,“还得从我的黑妮说起。为了给我的心肝看好医生,治病,我从中部乡下跑到南方的华垣。那是专供有钱人和外国人享用的海滨城市。银色的海滩,迷人的珊瑚岛,处处像极乐世界一样美。可是,处处也得有下人伺候收拾呀。同乡姊妹帮我在海边的皇堡饭店找到清洁女工的空缺。攒下几个钱,就等不及叫我男人带着黑妮从乡下上来。一瞧见她,我就觉得再苦再脏的活计里也有阳光和希望了。”
    “不久,我男人说他不能闲在家里带小孩,要出去赚钱。可是,我的工头领班也不准我背着病孩子打扫客房啊。我只好把我的黑妮围在贮藏室的被垛中。有口喘气的功夫,我就进来望她一眼,逗她一下。她很乖,很安静,一直没被发现。直到那天,一个新来的下女,想要讨好领班,把这事捅了出去。”
    “领班立刻来到贮藏室,大发雷霆叫我马上滚蛋。我抱着吓呆了的黑妮苦苦哀求。领班毫不动心,说再不走,就叫饭店保安赶我出去。老天助我。你母亲刚巧这时路过,她是这个饭店的股东之一,常住在这里一间大套房里。饭店总经理和领班们背地里敬畏地称她‘冰凌夫人’因为没人见过她的笑容,尊贵冷漠得让人不敢仰视。我们下人远远看见她,就早早回避开。这次可躲不开,她径自走进贮藏室。”
    “领班忙降了音调,向她添油加醋报告我‘假公济私的劣迹’可是她似听非听,一直瞧着我的黑妮。说也奇怪,原本吓得气都不敢出的小女儿,像见了保护神一样,竟伸出小手来要她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可真把我吓坏了。你母亲却一把将她抱了过去。”
    “黑妮虽然总是让我收拾得全身干净清爽,可毕竟是穷人的孩子,一身廉价布衫真是寒酸哩!但她却任黑妮把瘦弱的身子靠在自己高贵的胸口上。”
    “‘孩子身上发热哩,看医生没有?’貌似冰冷的她,声音却柔和得像天上飘来的仙乐。没等我回话,她又说:‘孩子我先抱走。你把手上的事做完,就到我房里去,带孩子去看我的私人医生。’她威严地看了一眼呆在旁边的领班,又说:‘从今天开始,我的房间由她清扫整理。工钱你给她另算。’”
    “你妈后来告诉我,她的心在那一刹间,被黑妮眼里那种温柔求助的神情震撼了。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就是雀儿你。从此,我获准带黑妮上班,而且特许放在她的客厅里,有空可以去看她。”
    “可惜我的黑妮没福,有你母亲帮助,看了最好的医生,还是没保住小命。她下葬那天,我听你母亲说了一句:‘该把我的雀儿接来了。’可惜这些年,她总没能如愿,直到现在。”
    “黑妮走了,你母亲对我倒没冷淡下来,有空就叫我去聊一阵,虽然我是个下女,她是贵人。我真的没见过如此尊贵,却又如此仁慈单纯的女人。她告诉我,你外婆只生了她一个,多想有个知心姊姊,说说俏俏话。我看出温顺是她真正的天性,却也不敢,也不配拿她当小妹妹看,只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爱和敬重。再说,像她这样美丽富有的女人,总得有人暗中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4 瑞玛大帝(1)
    这些日子里,无穷无尽、源源不断的新奇刺激,让我整日晕陶陶,轻飘飘,如处云端,几乎完全忘却了故乡的山水人物。偶尔梦中见到,也恍如隔世的场景。
    然而真正让我无暇他顾的,是每天满怀满抱带回家来的各种新书。至今我也清楚记得,每次购书回来,母亲骄傲得意地指挥那些服务生帮我搬书的神情,和人们向我们投来的惊异目光。
    “您要在饭店开个图书馆吗,莲夫人?”那天,饭店总经理终于忍不住,带笑问。
    “不。是我女儿的图书馆!”母亲扬起下巴,傲然回答。
    总经理望着我的那一脸惊愕,可真让我开心得意。
    连从不读书的曼姨也被我“拉下水”了。
    “昨天那个被火烧毁面孔的印度姑娘,找到了她的情郎吗?”每天下班后,她再不去逛路边摊,只往客厅的沙发上一躺,就这样急煎煎地要我马上开讲。你知道我最爱讲故事。只要是白天才看的,我都添油加醋讲给她听。
    “你们娘俩可越来越熟乎啦!”那天早上,母亲回屋看见曼姨搂着我,还在沙发上睡眼蒙胧,故意作出受了冷落委屈的样子,大声说。
    “啊——,哈——”曼姨伸着懒腰,把我正舒舒服服枕着的那条胖胳膊抽出去,打了个大哈欠,“咦,真是的,怎么坐在这儿睡了一夜?”
    抬眼看见母亲噘起的嘴,她噗哧笑出来。“你可不知道,雀儿这张小嘴多会讲故事。我们娘俩好几天没开电视了。”她边说,边收拾滑落到我脚边的书本,“哪怕有人请我去看‘瑞玛大帝’我都不想去。雀儿的故事好听得多。”
    “瑞玛大帝?”我闻所未闻,忙问。
    “西戈先生正想去看这出剧。他听说这是我们最古典的传统舞剧,不看不算到过泰国呢。”母亲像在解答我的好奇。“他还要我带上雀儿,说是该让未来的一家人先建立感情。”
    “哦?他这样快就认真了?”曼姨略带沉思地问。
    “认真得倒让我有些犹豫了。”母亲边说,边向漱洗间走。
    “谁是西戈先生啊?”我忍不住又问。
    “就是那晚跟你母亲跳舞的美国人。”曼姨轻声说。
    “白熊啊。”我张开双臂,对她比了个肥胖的样子。她愣了一下,突然失声笑出来。
    母亲没听见我们的说笑。她从漱洗间出来,脸上满是伤感忧虑。
    “我想,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棋了,却不知是凶是吉。”她那黑亮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一层迷雾“可是别的棋路,恐怕更是难上加难。唉——”
    曼姨只是摇头,为难得说不出话来。
    我却颇不以为然,像是听惯了“狼来了”的呼叫。生活这样安祥舒适,周遭的人们总是笑脸相迎,安分守礼,弄不懂大人们干嘛总是“杞人忧天”呢?
    这时的我,在书中也只读到情和爱。它们那如影相随的孪生兄弟,仇和恨,全然进不了我的心。
    “将来,我的丈夫会因为爱我,给我建造一座比苏安别宫还美的大宫殿。”那天晚上,我合上泰王国历史故事书,凝望着窗外皎洁如洗的月亮说。
    “哈,小雀儿的品味还真高。”曼姨从半睡中醒过来,打着哈欠说,顺手关了电视,“那苏安别宫是强哈王子为爱妃盖的哩。雀儿莫不是要嫁个王子?”
    “我的丈夫,要比强哈王子更有爱心,更有钱。”
    “是吗?那可不能让他去睹,不然,他的钱和心都会被骰子滚来滚去地啃光。”
    “他还要像《人鱼公主》里那位年轻王子,漂亮、快乐,让我一见钟情。”我继续呢喃着。
    “不过,他可不能认错人,把别的女孩当成救他出苦海的我。我们可能离散很多年。可是他坚决不娶别人。当我们终于相会时,他会告诉我,他曾寻遍天涯海角,历经火山地狱,就为跟我重逢,带我去他的王国,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怀抱着书,睡眼蒙胧的说。但是我的心没有睡意。那里有一个清晰明亮的身影,那是安龙。他穿着白色镶金边的华丽戎装,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含笑望着我。
    “跟我走吧,金雀妹妹。幸福在等着我们呢。”他柔声说着,一把将我抱上马背。只见他漂亮地一抖丝缰,白马就驮着我俩,飞一样奔向灿烂的远方。正想到美处,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样好的男人,只在书上才有。”曼姨头枕着手臂,眼望着天花板说,好像那里正演绎着她的过去,“好男人哪,不是没有出世,就是死光了。我们女人,被男人们当成肉砧上的肉,可以随时切来慢慢享用的。哼,我这辈子呀,除了先前那个赌徒男人,听的见的也多了。要他们真情怜惜嘛?休想!”
    听着这凿凿之言,我不觉失声笑了。“你在吓唬我呢,曼姨。我可很乖哟。村里大人们只在小孩调皮捣蛋,哭闹得太不像话的时候,才拿妖怪老虎来唬他们……”
    “男人比妖怪还可恶。他们是女人的孽障,魔难。”她咬着牙说。看我直做鬼脸,她又笑了。“别只顾拿大人的话当玩笑,当心吧!”
    “男人对我妈可真好呢!”我指的是“白熊”西戈先生,和那位英俊年轻的布吉将军。
    她一时语塞,咬着厚厚的下唇,眼中现出幽暗古怪的笑影。
    “美色金钱当前,男人总会膝盖发软,俯首称臣。女人就以为这就是真情。不过,美梦做做也无妨,反正醒过来再哭也不晚。”她说着,话锋一转,“雀儿,喜欢西戈先生吗?”
    “我看他像头憨熊,一见就想笑。”我忘了最初还有些讨厌他。
    “要是将来你见他常跟你母亲在一起,嗯,一起亲热的样子,心里会难过吗?”她斟字酌句地问。
    “妈说过,她心里只疼爱我,对别人都是应酬。”我答得气定神闲,“再说,我还有曼姨疼哩。”
    “可人心的雀儿啊!也只有珠莲……”她眼润润地说,搂住了我,“明晚西戈先生请你娘俩去看大戏。看我把你打扮得像真正的公主一样。”
    “看‘瑞玛大帝’吗?不如在家看书吧。”
    “别。这机会不是天天有。在王府圣伟宫里演的大戏,只供皇室和外国阔人名角观赏。我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听老人说过这故事。”
    “好哇,可轮到曼姨给我讲故事啦。”
    原来,这是一个泰国版的印度神话,宣扬正义无论如何都会战胜邪恶。
    那代表正义的大神瑞玛,早先不过是个弓箭手。他凭一次百发千中的神射表演,赢得贞洁女神的倾心。女神芳名茜塔,温柔美丽,藤萝花一般娇弱。这等柔媚,总是招得瑞玛大神的忠仆,快活轻佻的白猴神,抓耳挠腮,心猿意马,扑风捉影而不能自持。连大神忠心耿耿,英俊神勇小弟,拉斯曼也为她几乎丧命。更难堪者,她的柔顺妩媚竟激起了她的继父,恶魔托沙康的炽烈淫心,以至使出浑身解数,把她掳到魔窟岛,占为已有。大神瑞玛当然咽不下这口肮脏气。于是,人类神话史中又多了一场掠美救美的正邪之战。
    “她母亲呢,怎么就不保护她?”我恨声问。
    “她母亲,嗯。”曼姨转了转眼睛,“总是瞎了眼、聋了耳,根本不知道孩子在受难吧。”
    听到这里,戏还没看,我先讨厌这故事情节了。
    “我想留在家里看书。”看戏那天,曼姨正在打扮我,我突然扭开身去,对还在为口红颜色举棋不定的母亲说。
    “为什么?这样盛大的戏,可不是经常上演的。”母亲望着镜子,比划着各色唇膏,说。
    “我知道。可是,我怕看不懂。”
    “傻雀儿,看戏是看热闹,有什么懂不懂呢。告诉你,雅兰公主也要去,还说要见见你呢。”
    “雅兰公主?见我?”我立刻兴奋了。
    公主,在我这如此着迷于美丽童话的小女孩心中,多么富有吸引力啊。她们总是绝色美貌、绝顶聪明,又是绝对善良的“稀有动物”。那夜舞会上,我只能远远地看。而她又被满身珠宝金钻的璀璨光芒所夺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5 瑞玛大帝(2) 26 觐见公主(1)
    眼下,童话中的人物就要跟我面对面了,哪能放弃。
    我马上乖乖坐好,听凭曼姨在我身上、头发上大费苦心。
    当我和母亲踏上辉煌壮丽的圣伟宫表演殿大台阶时,里面已经灯火通明。宽敞的前殿里,星罗棋布着锦衣绣服的人们。我的心怦怦跳起来。那尊贵美丽,大名鼎鼎的公主也许就在人群中呢。
    不过,虽然初次进入社交场合,又热切地盼望见到公主,我却似乎拥有与生俱来的从容举止,在这豪华热闹中,稳得住兴奋激荡的心,竭力展现出冷然和沉着。
    我的目光如蜻蜒点水淡然滑过一个又一个浓妆艳抹的面孔。
    没看见我想见的人,却碰上“白熊”西戈先生焦急寻觅的目光。
    “啊哈!”他兴奋得高叫一声,从人群中朝我们挤过来。
    殿里的冷气本来很足,可能因为人多,他又身宽体厚,还穿着隆重、颇显紧窄的“塔克西多”晚礼服,已经热得满脸通红,像烫熟的龙虾。
    他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一面擦汗,一面挽住我母亲那盈盈一握的纤腰,带着又急又讨好的笑容,对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英文。
    我站在一旁,满有兴趣地望着他那张修刮得一尘不染的光滑面孔,和母亲从容含蓄的娇羞笑容。
    “小姑娘,我们做个朋友,好吗?”他突然转脸向我,用生硬的泰语说。接著,他弯下厚实的腰身,一把将我举过头顶。周围顿时冒出娇俏的笑声。
    我一阵愕然,挣扎着要他放我下来。
    我严肃地瞪着他,庄重地说,我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一样举起来,尤其不喜欢被人像看耍猴一样哂笑。我相信他一句也没听懂。但是他看出我面红耳赤的窘态,忙放下我,一面歉然叽咕着什么。
    “西戈先生请你原谅。他说,他只想让你知道他很喜欢你。希望你别气恼他。”母亲微笑着向我解释。
    我立刻原谅了他。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块头,为人倒还坦率敦厚。我有些喜欢他了,就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他竟像小孩子一样快活地笑了。
    走进预定的包厢,母亲把我安置在她跟西戈先生之间。
    可是,我很快就受不了他身上发出的浓烈而怪异的香气。我轻声地跟母亲耳语了一阵。她马上对他说了几句,极为自然地跟我换了座位。他竟欣然朝我点头微笑。
    “你跟他讲了什么?”我问母亲,希望他没有不快。
    “我说你提醒我,应该挨着他坐,好当翻译官哪。”母亲狡黠地笑了笑,说
    我透了口气,开始专心地在不断涌进的人流中,寻找我想见的面孔。
    “可是,我并不认得公主的面孔啊。”我叹了口气,想。
    当剧场里响了第二遍铃声,灯光便渐渐暗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了。
    “妈,你不是说,雅兰公主会来吗,她人呢?”
    “哦,就要进来了。”母亲望了一眼我们旁边那个空包厢,说,“她不来,戏是不会开始的。”
    话音刚落,那空包厢里射出一道光亮。全场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像听到无声的号令,齐刷刷地都把脸转向那包厢。
    我跳下座位,趴到包厢栏杆上,尽力探出身子,朝隔壁包厢望去。立刻,一双大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我的腰。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白熊”。母亲的手是纤小的。
    随着一阵轻微的衣裙悉索声,隔壁包厢进来不少人。多数人顺序井然,像扇子骨一样笔直地站了一圈。两个瘦小的身形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下来。因为包厢口的帷幔很快被拉拢,我没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容。不过,我认出拉帷幔的人,那是布吉少将。
    “是雅兰公主在那边吧?”我回到座位,俏声问母亲。
    “是的,别急。中场休息你就会见到她。现在安安静静看戏吧。”
    舞台上缓缓显出恢宏壮丽,又有些阴森恐怖的场景,我一时惊呆了。
    然而,那瑞玛大帝,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魁伟雄壮。他纤秀清瘦,弯眉大眼,显出似笑非笑的柔情。连一身闪耀夺目的金盔金甲,也被腰间随舞飞扬的精致绣带减了豪气。
    “要是‘白熊’肯演瑞玛,准保还神气活现些。”想着,我偷偷瞧了一下塔一样威壮的西戈先生。他正望着舞台傻傻地微笑。
    “我敢打睹,演白象神的一定是个老太婆。”中场休息,我打着哈欠对站起身的母亲说,“美神也一点儿都不美。这戏有什么好看呢?”
    西戈先生满有兴趣地望着我,又跟母亲讲着什么。
    “西戈先生说,其实生活也像这戏一样,充满着虚假,不合理,甚至更不合人意。不过,只要你足够聪明,会视而不见,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像把那胖胖的女演员想像成美丽苗条的女神,你就会感到生活还算美好容易。”
    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想不到这“白熊”还是位哲人呢。我看了看他。他朝我点点头,一双亮灰色的眼睛里闪烁出智慧与达观。
    我感到他可亲多了,不觉把自己的手放进他伸过的大手中。
    “珠莲夫人,请到贵宾休息厅。雅兰公主想见雀儿小姐。”
    才出包厢,迎面走来一位腰板笔直,戎装一丝不苟的皇室卫队军官。是布吉少将,刚才在包厢里,我就认出他了。
    也许是因为在上次舞会上,他与我母亲的无言相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刻,我又极为好奇地打量着他俩。
    尽管西戈先生还紧紧地挽着我母亲的腰肢,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迎向布吉,眼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少女般倾慕的神情。
    布吉却飞快朝西戈望了一眼,马上机敏而潇洒地退后一步,转身朝前走去。我们三人连忙跟上。
    26觐见公主(1)
    “看,我们的小格格来了。”我正茫然不知所向,听见有个声音,尖细地响在嗡嗡众声之上。
    小格格?谁?我茫然四顾,竟遇上一道道渐渐聚集过来的目光。有惊奇的、和善的、冷淡的、也有犀利的。罩在这种目光组成的网中,我感到自己渺小又惶惑。
    “公主在招呼你呢,雀儿小姐。”布吉少将本来站得离我和母亲远远的。见我木然不动,忙过来在我耳边说。
    我可不明白了。雅兰公主叫的是“格格”,怎么会是我。可是情势不容我多想,我忙抬眼寻找那位集帝、后之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些贵妇淑女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端坐在巨大的单人沙发上,披着紫罗兰色皇家绶带的娇小女子。
    “别怕羞,金雀格格。到我这里来。”
    公主的音调又高又亮,却很舒缓,尊贵而动听。可是当我走近时,看见她在尽力抿起丰满而略显突出的阔唇,好像要让它跟那张小小的、玲珑秀气的瓜子脸看起来相配些,我就忍不住笑了。
    “这就对了。现代女孩要大胆活泼。”公主大概很欣赏我放肆的笑容,抿着嘴微笑说,“来,让我把你介绍给她们。”
    母亲早就松开我的手,站得远远的。我按着预先练过好久的动作,向公主行过屈膝礼。
    “冉娜校长,她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身上流着两个著名皇族血液的金雀格格。”雅兰公主对站在一旁贵族女校的校长说。
    “金雀小姐,告诉我,你真是位格格吗?”冷不防冉娜校长问我。
    正待张嘴,看见母亲求助的眼神。我猛然醒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母亲的苦心安排!而我的言谈,必须成全她,保护她。主意拿定,眼前豁然开朗,话就源源而出。
    “公主、校长,从我记事起,外婆就细细讲起家族跟清王朝的渊源。她的外公,就是我的姥外公,确是清室恭亲王未出五服的血亲,钦赐的王爷。后来镇守云南,人称金大帅……”
    我把曾经读过的清宫内史,从《清圣祖实录》中,康熙帝继位的七波八折,到宣统帝的《我之前半生》,再串上从外婆那里听来的,姥外公家当年的鼎盛威仪,舌灿莲花般娓娓道来。
    我的外高祖是清道光皇帝的孙儿,咸丰皇帝的侄子,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7 觐见公主(2)
    奕欣为自己的失势感到极大的刺激和惶恐,他太清楚宫庭内斗的残酷无情:在兄弟咸丰皇上死后,他从两宫太后那里得知正宗皇位的岌岌可危,便亲自带兵,逮捕了先帝钦命的八位大臣,监斩了权倾朝野的肃顺,还传旨赐两位亲王,他的嫡亲堂兄弟自尽……
    格格是清代皇族女儿的统称,又有“小姐”之意,故旗人家的女儿世称格格。
    前景难卜的命运,使他毅然带着福晋和几位侧福晋,归隐到离皇城几十里外的京郊别府,过起闭门谢客的清静日子。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子孙的前程性命。
    归隐不久,他又谦卑地上疏西太后,请调正在新建海军中担任舰队统领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外高祖,去镇守云南边疆•他的心思很深:“天高皇帝远”,儿子虽然失了京城的荣华,窜升的权势,却可免了可能飞来的杀身之祸。
    不过,我的外高祖却对他父亲的苦心毫不领情。雄心勃勃的他,曾发誓要带出一支世间无敌大清海军舰队。他要仿效天命皇帝,先祖努尔哈赤,驰骋天下,东征西讨,把朝鲜和东瀛诸岛都纳入大清版图……。可是转眼间,由于父亲请下的一道懿旨,把他的凌云壮志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一面俯地叩首,口称“谢主隆恩”,一面却气得浑身乱颤,只想对着祖宗牌位痛哭一场。身为恭亲王最喜爱器重的大贝子,他有幸参与父亲的军务外交,目睹朝廷在瞬息万变的风雨中飘摇,各地群雄此起彼伏的混战,更有列强瓜分中国的幕后交易……,痛心疾首的他,自信能力挽狂澜,扶大清于将倾之颓势。然而,叩接过外调懿旨,他别无选择,只能悲愤地拜别父亲,直奔南蛮之地。
    倒是老佛爷西太后心怀侧隐。虽然小叔恭亲王已经失了她的欢心,她还是在我外高祖离京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将他从贝子晋封为贝勒,郡王,还恩准他世代承袭恭亲王的爵位。
    有趣的是,老太后的隆恩没能宽解外高祖失意愁怀,倒是云南边疆的美景,美女很快迷住了他。这里没有北方京城那种灰蒙蒙的、严寒压抑令人心情沉重的冬天,有的是四季皆春的风和日丽,花鸟解语。放眼辖区,洱海碧波粼粼,滇池春山妩媚。巡防归来,有异族美女佐酒。这些热带雨林中早熟的女子,个个有如修竹纤巧,紫藤缠绵。她们争相依偎在他宽厚雄壮的胸怀中,杏眼微睁、樱唇半启,散发出让铁汉销融、难以抵挡的魅力,直让他失意孤寂的胸臆,注满了柔情慰藉。
    我外婆的外婆,便是这位南疆金帅(爱新觉罗这一皇族大姓,汉意为“金”)众多绝色美姬中的佼佼者。她不仅灵秀温柔,别具风情,而且是唯一一位为金帅生养过的女人。只可惜她生的是个女孩,也就是外婆的母亲。
    外高祖对子嗣虚乏不尽遗憾,那意味着在他之后,将无人承袭恭亲王的爵位和皇族的福禄了。
    “他常吟诵刘邦的(大风歌),以解无子之愁。”外婆每每回想起那些悠远往事,便会幽幽地说,“大风起兮云飞杨,威加海外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外高祖虽身为恭亲王爷的娇贵长子,小时候却险些因为营养不良丧了小命。让我把外婆讲的故事讲出来吧!京城的王爷府,当然是“朱门酒肉臭”的首户。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家训是,“宁让小孩饿得哭,不让小孩撑出病。”这也许是因为,世代以狩猎为生的祖先有道惨痛教训!听任小孩子们跟大人在一起,把猎回来的兽肉开怀大吃一通。结果总有撑病的,甚至撑死了。于是大人们下了狠心,宁饿勿撑。
    这却苦了外高祖,因为他发育得比小王爷们都快。奶娘送上来的,被他称作“猫食”的美味餐点,还没品出味道来,就园圈滚进他宽畅的辘辘饥肠中了•
    饥饿难耐,他脑子里灵犀一闪,想出个高招,偷鱼食。
    大贝子:清皇族亲王们的儿孙,须经皇帝封赐成为:贝子、贝勒或郡王,
    将来才能承袭父辈爵位。
    王爷府的鱼食非同一般,是净糯米粉中揉进鲜鹌鹑蛋黄,文火烘焙成的精细颗粒,吃在嘴里,比脆花生炒芝麻还香甜酥美。当他尝到甜头,喂鱼便成了他的每日功课。
    可是,府内奴婢们开始纳闷:小王爷每天要去几大把鱼食,鱼儿们却越来越没精神,最后,一只只空腹瘪肚,漂在鱼缸里断了气。这小王爷不准声张,逼着奶娘出钱,买进新鱼补上。可是,一批批不断补进的鱼儿,不久又都浮尸在精美的大鱼缸里,像蝗灾区的饿殍一样,惨不忍睹•
    正是幼年经受的可怕饥饿,让外高祖成年后,变成极为挑剔的美食家。而云南地方的美食精致柔润,有如迷雾细雨中的婉约美女,让人一再回味。就连乡野小吃,也美不胜收。回想当年从太后宫中赏赐下来的宫廷美点,什么栗面窝头,奶油饽饽,比起这里的云子凉卷,过桥米线,菠萝鳝丝,荔枝鸭片来,竟味同嚼蜡了。
    外高祖满足了,心安了,把既往的一腔雄心豪情托付给了美景、美食和美人。身在遥远边陲,也更让他看清了紫禁城的辉煌不再,自己回天乏力,便彻底冷了重振朝纲的心意。
    后来,京城里发生了八国联军沆瀣一气、烧杀抢掠的暴行,紫禁城里都听得见洋枪洋炮,和多种语言的喊杀声。一向威重如山的慈禧,此时却成了惊弓之鸟。慌乱中想起我外高祖,立即降旨云南,召这位忠勇悍将回京救驾。这本是重获朝廷宠信的天赐良机、升官跃爵的捷径,连从来都无由得见天颜的陕军、甘军和川军,都纷纷争着前往救驾护驾。外高祖却以重病在身,谢旨,再次抗拒“说一不二”的老佛爷的旨意。
    为什么说是“再次”?当然是因为先前有过一次了。那一次,慈禧要为他指婚。对方是他堂叔奕匡的女儿,那位因为深得太后喜爱而留名清史的“四格格”,。然而他却以“白幼定亲,已给女方下了大定,退婚恐引起殉节”为由,婉拒了老佛爷的“美意”。其实,是他不喜欢四格格。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对这位“留洋”美少女的开朗佻达颇不以为然,尤其厌憎她洋文不离口的卖弄;二是他耳闻目睹四格格对西太后的曲意承迎,百般讨好,生怕娶了她以后,身边多了双严密监视的眼睛。他的堂叔奕谟贝子留下的著名的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脚还来。”诗中那只四处搅踏的脚,就是对慈禧权倾天下,为所欲为的牢骚讽刺。
    外高祖的拒婚,完全是胆大的抗旨逆行,尤其反抗的又是西太后,那位誓言“谁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辈子不痛快”的蛇蝎女人,按说会召至杀身之祸,还会殃及恭亲王一府家小。幸亏对方那位颇具新思想的四格格,虽然对我外高祖当年的荚俊威猛十分爱慕,却反过来劝有意成全她的西太后息了这个念头,说是自己还年轻,心还野着呢,不肯就“福晋”这顶凤冠约束了自由。本欲降罪的西太后听四格格这样说,又念及对恭亲王的旧情意,才顺水推舟,让一桩“违旨抗婚”的重罪,风轻云淡地过去了。
    此番又是抗旨不救驾,罪责胜于前次拒婚。只因颐指气使的西太后经过八国联军血的洗劫后,气尽寿衰,连不尽职的京宫都不敢妄加惩处,何况守在边陲重镇的郡王。于是,吉人天相的外高祖,不但未遭降罪,反倒因“守疆功高”,额外受赏白银万两。
    简言之,深具外交眼光和才干的外高祖,毫不费力地周旋于当地的云南王,贵州军。换帖拜把,收买人心,将干戈化为玉帛,西南边陲一时间民族和睦,歌舞升平。直到后来日寇侵犯,荼毒生灵……
    我看见母亲紧张的神色随着我的讲述松驰下来,转而现出得意之色。听着她益发轻快流畅的翻译,西戈先生脸上也显出极大的兴趣。公主和校长的眼神中,更流露出惊讶和专注。
    我小心眼儿里的得意是可想而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位著名的、在皇上殿前侃侃而谈的十三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28 贵族女校(1)
    “请把刚才讲的课复述一遍,金小姐。”进校第一堂课,由校长冉娜夫人亲自讲授。
    “我们的国歌,颂扬的是佛之精神,柔顺自安,和平无争。吾皇治国的理念,予民自由安康……”
    “我们美丽的国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石竹花一般的红,象征赐予我们衣食的泰国土地;云海似的白,象征着佛光普照的万民信仰:朗朗青天般的宝石蓝,象征着吾皇的神圣和尊贵。……”
    “我们此生有幸,投生为泰皇臣民,必得永世感念佛祖,崇敬吾皇。要对至高无上的国旗无限忠诚,让它因我们的善行越发光耀。……国旗三位一体。任何使之蒙羞的行为,都会使当事人陷落于邪恶之掌。死后必受地狱魔王的酷刑鞭苔……”我几乎一字不差,不打结巴地复述出整堂课的精髓。
    冉娜夫人一直扬着稀疏的眉,惊奇地看着我,脸上原本僵硬的纹路也渐渐缓和下来。卸下严厉的假面后,她还是满好看的。
    “很好。去准备下堂课吧。选修英文,对吧?”夫人的声音这时也不那么尖锐刺耳了。我恭敬地答说,是。她点了点头。
    进校后的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一出校长办公室,我就跑回宿舍去找迪娃。我能顺利过关,全靠她的提醒。
    迪娃是谁?别急,我这就讲到了。她是我的同屋。
    其实,说同屋也不很准确。这么说吧,同屋不同室。回宿舍要进同一个门,却各自拥有独立的房间,包括卧室、贮衣间和漱洗间。不过,客厅共同。当舍监素玛小姐把我领进门时,我看见一位梳着男孩子型洒脱短发的女孩,正趴在长沙发上,大声讲着电话。
    “迪娃小姐,这是你的新同屋,金雀小姐。希望你跟她能合得来。”素玛小姐简略地说完,留下我和两个大衣箱走了。
    我不知所措,呆立在客厅中央。
    “喂,你不懂规矩吗?”那位迪娃小姐用胖乎乎的手捂住话筒,扭过头,厉声对我说“人家在打私人电话,听什么听?还不进你自己的房间去!”
    我忙朝她眼睛望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紧闭的门。一把钥匙插在门孔里。门上方有块黑色金属小脾。上面两个金字:金雀。我拉着两个衣箱走过去。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哈,里面别有洞天哩。
    才走进门,就听见背后有人喊:“把门关上嘛!”
    我忙转身关门。
    “钥匙还在门上哩!”
    我又开门,取下钥匙,朝好意提醒我的新同屋歉意地笑笑。
    行李简单。来时母亲告诉我,学校一应俱全,除换洗衣物,校方不准带任何过分奢华的物品。
    我很快把带来的衣服挂进充满一种清新花香的贮衣间。
    正当我对着漱洗间里一人多高的穿衣镜,试穿昨天才量身订制的校服,我看见镜子里冒出另一个人。
    “不想去校园转转?”迪娃小姐站在我背后,边说边帮我拉了拉领子。
    这时我才看出,她比我高出一头,是个又高又壮的女孩。利落的短发,在前额吹成松散轻盈的刘海,带着几分可爱的野性。
    “我很难得喜欢一个同性哦。”她没等我答话,又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在浓眉下微微斜睨着我,好像怕我低估了她的“义举”。
    我却立刻喜欢上她,尤其那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开朗又纯净。
    “那你还等什么?”我快活地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她却像碰了烫水一样,立刻把我的手甩掉。
    “别拉我的手。我最讨厌女孩子们拉拉扯扯。再有,你要是想进我的房间,必须先敲门,得我准许才进。我进你的房间嘛,就不必狗礼啦。”
    我笑着伸了伸舌头,跟在她后面走出门。
    “迪娃小姐……”
    “叫我迪娃。别学那么罗嗦。我也叫你金雀。”
    “好极了。我也不喜欢人家叫我小姐。迪娃,咱们的寝室真有趣。”
    “怎么?”
    “看着像大饭店一样的套房,陈设装璜却跟皇家博物馆一样古雅宜人。外面天气那么热,里面却清凉温润,又不像是冷气造就的。”
    “你哪儿来这么多词儿?”迪娃的口气嘲笑多于赞赏。
    “词太多吗?没法子。大概书读得太多了。”我做出一副愁眉苦脸说。
    “你喜欢读书?太好啦。以后,我的功课就由你读吧。”
    我俩开心地说笑着,把校园转了个遍。
    这里真是太美了。有人造瀑布相连的大游泳池,小型皇宫般的图书馆,还有集花草鱼鸟和小型动物于一园的“绿野仙苑”。
    “你知道这校园是谁建的吗?”迪娃见我边走,边赞,每一处都不肯卒离,卖弄机关地问。
    “谁?”见她一脸得意,我来了兴趣•
    “一位泰国华人。他在泰国发了财。身家上亿后,为了表示对吾皇的感激和忠诚,用自己的钱修盖了这座校园,专供皇室贵族小姐读书和礼仪训教。好笑的是……”
    “礼仪训教?”
    “别打岔,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说到哪儿了?我,好笑的是,因为他只是有钱,没有贵族头衔,他自己最钟爱的女儿却不能成为这里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的秘密!”她扬起浓眉,调皮地笑着说,“我还没决定该不该告诉你呢。不过,如果你想让我更喜欢你,就不准对我有秘密。好,你点头了。告诉我,你几岁了?”
    “十三!”我并没被她罩住,堂而皇之多报了几个月。
    “我上月过的十五岁,就是大姊大啦。”她正色道,“听着,过两天,有道鬼门关在等你。”
    虽然当时仍是艳阳高照,可是望着她脸上阴森森的样子,我背上立刻激起一片冷疙瘩。
    “什么鬼门关?”我打着机灵问。不瞒你说,我很怕鬼。
    “冉娜夫人的国旗、国歌训导课!”
    “嗨,区区一堂课,算什么鬼门关。吓了我一跳,以为真要去见鬼呢。”我满不在乎地摇着头,笑了。
    “不听我说完!到时候你不哭才怪呢。”她瞪了我一眼,“咱们这位校长,把这堂课当成尽忠君爱国的天职来教。不但每个新生都由她亲自讲授,一讲完就要你立即复述。如果你的复述不能让她点头,她马上拿起电话,通知你的监护人,周末你不能回家,也不能请假外出。她会在每周一早上再给你上课,直到你能完全复述。你说,这不比过鬼门关还恐怖?”
    “总有人是一次过关吧?”我打着如意算盘问。只要别人能,我就能。
    “一次过关?哼,不敢说‘后无来者’可铁定的‘前无古人’,连跟传说中的聪明仙子迪娃同名的本小姐我,还考了三次呢。别笑,拉纳考过第五次了,还没让出校门呢。她呀,急得跟素玛小姐哭过好几次,说男朋友都要跟她吹了。”
    我不由得沉思起来。虽然没有什么男朋友,可是长久见不到母亲和曼姨,还有家里那些好看有趣的书,那滋味一定很难受。
    “我要去趟图书馆。”沉吟片刻,我眼前一亮,说。
    我借了一本薄薄的《泰国的国旗与国歌》,起了两个大早读背。这不,我一次过关了。
    “冉娜夫人对我点头啦。”一见迪娃,我就没头没脑地喊,“多亏你的信息。我封你为‘最亲密朋友’,我的宝贝书也任由你借。”
    迪娃愣了愣。等弄明白了,她却撤了撤嘴。
    “亲密朋友嘛,我本来就是。书呢,无福消受。那些教科书,就够我烦了。”她俏皮地做了付苦脸,转而又开朗地笑着说,“不扫你的兴。晚饭后,咱俩请假出去逛一圈,庆祝你旗开得胜。”
    “上哪儿?咱又没车。”我问。
    因为学生们的背景特殊,校方三令五申,若出校门一定要有私家车接送,绝不准搭乘公车和计程车。
    “咱有电话呀。瞧我的。现在我得赶去上法文课。待会儿见。”她诡黠地一笑,跑开了。
    29 贵族女校(2)
    我只好闷闷地朝英文教室走去。
    顺便提一下,除了佛学、皇室礼仪和国旗国歌是必修课,母亲替我选的是英文、数学、电脑和社交舞。这几门课能造就一位现代女性,她说。
    我却第一次反对了母亲,不肯选修社交舞。母亲并没特别坚持,同意我把绘画作为艺术课选修。
    选修绘画,是被家中那本俄国油画集所启蒙。其中一幅康定斯基的《远山》,让我神魂颠倒了好几天。画中,他用一种神奇的蓝色为远山背景,用多种鲜明的色彩描绘出梦一般的田原风光,与我梦中故乡一模一样。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把心中想的、梦中见的,都如此逼真地画出来。
    艺术课除了社交舞和绘画,还有古典音乐,手工制作、插花和芭蕾舞可选。
    迪娃吗,除了必修课,只有电脑跟我同堂。她选的是法语、化学和芭蕾舞。别看她并非身轻如燕,据她说,她是班上五名学生中,用脚尖旋转最久的人。她的主要竟争对手拉纳,“转不到三圈就趴下啦”。
    其实她也并不喜欢芭蕾舞,只是别无选择。“绘画太费心;插花和手工制作简直是婆婆妈妈,下女的爱好”。对社交舞的看法,倒跟我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说如果有李希民他们学校那种摇滚乐可选,她打破头也要学。谁是李希民?她立刻满面娇羞,讳莫如深。
    皇家礼仪课吗?并不仅是讲授皇室贵族小姐应有的礼仪,连社交、外交和居家礼仪都在课目上。而且,授课的维因夫人说了,校方是下了决心的,要把学生们在不同场合应持的,有关衣、食、住、行、言五方面的规矩礼节,“训练得有如与生俱来般自然纯熟”。你可以想见,这堂课有多么恼人。难怪校方聪明地把它排在每天下午最后一堂,不至于影响其他课的情绪,这样,我们就会有如释重负的欢乐傍晚。
    因为上午课不同,直到午饭时,才又见到迪娃。
    “又是这样一盆兔子吃的青菜,和一口猫鱼!”她忿忿地将午餐的大盘子往餐桌上一放,大声抱怨。
    读过《简爱》一书的读者,看到此处一定会联想到劳渥得女子寄宿学校。不,两者断然不同。“劳校”其实是个阴惨的孤儿院,靠微薄的慈善捐款维持,还不说校方从中苛扣。所以该书中说,那清汤寡水的伙食里,如果多着几块烂土豆和臭肉片,就够饥饿的小姑娘们对基督感念半天了。
    我们这里可都是皇室成员关照过的世家小姐们。学费由着校方往家长的支票上填(母亲送我进校时,我亲眼所见)。就是想吃天鹅肉、龙凤肝,怕也不难。所以,我们每餐的精致可口,真是无与伦比。只是饭量却被严格控制着。
    你一定听说过,在古时,“皇帝爱细腰,宫中饿死人”。而在二十世纪后期,说来难以让外人相信,我们每晚临睡前,必须由舍监素玛小姐逐个测量过腕围和腰围,才能上床。全校只有十三个学生,倒不会苦等。只是,第二天的三餐定量,全系在这两“围”上。难怪大块头的迪娃一到这时就愁眉苦脸。看见她被软尺围腰时,竭力挺胸缩腹的怪样,我就笑不可支。
    “亲爱的孩子们,这都是为了你们能保持优雅苗条的贵族小姐的仪态呀!”每当听到学生们在领餐时吱吱喳喳的抱怨,胖乎乎的营养师沙夫人,总是这样笑盈盈地耐心解释,“量体造饭是很科学的,不受使用泻药或利尿药这些把戏的影响。量体重就难说了……别眼泪汪汪……我的配方是既营养,又不发胖……都是你们监护人首肯的哟。再说,到了周末,你们又可以去大快朵颐呢。”
    第一次听到营养师的高论,我立刻想起中国那首著名的古诗,《关关睢鸠》。原来,那些获得君子青睐的窈窕淑女,都是饿出来的呀。
    我却是异类。进城这么久,几乎每天跟着母亲吃山珍海味,喝琼浆甜饮,豆芽菜似的身型纹丝不变。所以,我的三餐量可不少。
    迪娃可受不了。她不但高大,食欲更佳。那份“量身打造”的营养餐,可苦透了她。这不,我进校才几天,已经看见素玛小姐两次从她房里拎出巧克力和炸薯条之类美食。
    此刻,我放下自己的餐盘,挨着她坐下。
    “你肯定会准假?”为着晚上出去逛的事,我都心浮一个上午了。一坐下来,就忙着问。
    “当然!”迪娃忙着把那一小团鱼肉放进嘴里,闭起眼睛嚼了几下,咽下去,叹了口气又说:“你嘛,一次过关,开天辟地第一人,值得庆贺。我呢,男朋友答应替我安慰一下可怜的口腹。再说,晚饭后本来就有两小时自由娱乐。”
    果然,晚饭时我们的假一请就准了。
    “别误了九点钟净云法师的讲经。”素玛小姐嘱咐道•
    “太不公平了!”我们才要走,听见拉纳又尖又细地叫了一声,又见她把一张乳燕翘翘形的美丽嘴唇,噘成怪难看的瓶塞状。
    “她才来了几天,就可以上街。我进校快两个月了,一次都没准。”
    这位唯一选修日文课的细瘦女孩,平素总是端着副优雅矜持、瞧不起人的清高架子。可是从第一次碰面,我就觉出她像只尖脸大眼的螳螂,总喜欢躲在树叶背面,探头探脑窥视周遭相关不相关的事情。
    那天母亲送我进校。她才走出校门,拉纳就从校墙边的大树后转出来。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的监护人。”她狭窄额头上那双圆鼓鼓的眼,牢牢钉住我,闪出幽幽的光。
    “那又怎样,世界原本就这样小。”我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恭和不友好,懒得多废话,一口将她堵了回去,就径自走开。
    这会儿,这位高傲女孩竟不顾仪态,发起威来。
    “我也正替你着急呢。”素玛小姐淡然说,“赶快通过冉娜夫人的考试吧。连好脾气的依丽小姐都抱怨了,这个周末还得给你整理房间。只因为你还不能回家。”
    “我舅已经额外付费了。”拉纳昂起头,傲然说。
    迪娃早就告诉过我,拉纳父母因私人飞机失事双双身亡。她是独生女儿,继承到的财富随你怎么猜都不过分。不过,她还有三年才能从舅父手中接管那笔巨额遗产。这也是为什么她舅妈的侄子,比她的男朋友还勤快地来探望安慰她。
    “钱并不能让每个人都甘愿出让自己的生活呀!”素玛小姐还是淡淡地说,“你也想周末出去会男朋友和其他玩乐吧。”
    “我倒有个好主意。”迪娃一本正经插嘴说,“下次考试,拉纳你先设法把冉娜夫人的眼睛蒙上,然后请金雀替你回答。”
    拉纳一张浅棕色的小尖脸,立时气得煞白。她明白自己说不过迪娃,气愤就转化成泪水,涨起在眼眶里,精致的燕形嘴也开始微微抽动。
    “迪娃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素玛小姐眼中含笑,眉头却皱在一起,“不过,金小姐可能乐意帮拉纳小姐准备考试哩。”
    拉纳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谁希罕。哼,自己还来路不明呢。”她低声抛出这句话,一甩披肩长发,傲然走开。
    谁都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素玛小姐又叮嘱我们几句,也走开了。迪娃拉我回宿舍换下校服。
    她怂恿我跟她一样,换上紧身T恤和牛仔热裤。我没有这样的装束。她立刻回房,拿出一套尚未启封的进口热装,“逼”着我换上。
    “唉呀,咱们没钱,出去能干啥?”我摸着空荡荡的裤袋,说。我对钱早已不陌生了。
    这也是校规。学生来校不准带钱,说是怕做不当之用。一应日常需要,校方敞开供给。
    “告诉过你了,什么都别操心。走吧。”
    她怂恿我跟她一样,换上紧身T恤和牛仔热裤。我没有这样的装束。她立刻回房,拿出一套尚未启封的进口热装,“逼”着我换上。
    “唉呀,咱们没钱,出去能干啥?”我摸着空荡荡的裤袋,说。我对钱早已不陌生了。
    这也是校规。学生来校不准带钱,说是怕做不当之用。一应日常需要,校方敞开供给。
    “告诉过你了,什么都点击此处继续阅读》》》
    搞不懂,为什么在省略号上…或……,老是通不过?时间拉长了,抱歉。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2-06-14 23:21:32  更:2022-06-16 22:25:41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