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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官场纪实文学连载:翻山记[第1页]

作者: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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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命运是一座大山,要么翻过它,要么便只能匍匐在它的脚底苟延残喘......
    都说理想成就人生。
    实际上欲望常披着梦想的外衣,驱使着所有人一往无前,让我们疲于奔命。
    人生或许就是克制欲望与满足欲望相交替的过程。
    一味地克制,生活不免寡淡。
    一味的满足,生命则会轻浮。
    我们需要偶尔满足来燃起对明天的希望,以不至于沦为日复一日的行尸走肉。
    我们也必须勉力克制,以避免在盲目追逐中失去对命运之手的敬畏,沦为欲望的奴隶。
    我们不会活一辈子,也不是活了几十年,而是活在那些知行合一、由衷欢愉的瞬间。而这些瞬间,是需要我们自己郑重其事予以记录的。
    阳明先生说,事变也只在人情里,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
    或许这才是天机:我们这一世,唯一能用力的地方只是照顾好自己的情感而已。
    你该犯的错,再来一万遍,还是会重蹈覆辙。你注定要站在那个地方,便是再如何胡乱漂泊,也无人无事能让你偏航。
    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其实极为有限。富贵者未必有德,贫贱者未必无能,一切皆有因果,无一不是天赐。
    如此,成功也不是当年明月说的那样: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因为,或许就连喜欢,都不是我们自己的。
    所以悲观的人更好,他们无所希望依然笃定的活着。而乐观的人,却将安身立命之所建在了绝缘真实的泡沫里。
    我们不知道,所以异常坚定自己知道,所以能在深渊边缘纵马,所以能睥睨自己以外的众生,所以敢于将一切归功于自己。
    每个生命都有其脉络,它如何生长从不取决于我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只取决于它自身的脉络……
    不过假使你看到这篇文字,我还是要衷心的对你说一声谢谢。
    孤独的灵魂永远孤独,但请相信,那些踽踽独行的道路上总会跨越时空的回响存在。


    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从来不乏热闹的玉洪师范学校破天荒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当中。
    没有熟悉的广播声,没有舍友们争先恐后穿衣蹬鞋的吵闹,甚至连赵朝晖那盘旋了整整三年的呼噜声都消失了。
    曾 一脸茫然的醒来,左右一字铺开的木架床上空荡荡的,干净整洁得全然不似自己熟悉的那个宿舍。唯有靠门边那张黄漆剥落的木桌上,还剩他的口盅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他这才记起今天已经放假了,说是放假并不准确,因为他是三年级的学生,而玉洪师范学校并没有四年级一说。
    昨天的毕业聚会上,酒量在全班同学里独占鳌头的曾 也喝醉了,以致于到现在都还没能想起昨晚自个是怎么回的宿舍。
    想到从今往后朝夕相处的同学将各奔东西,他心里也像是当下的宿舍一般,突然变得空荡荡起来。
    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动作利索的跳下床。
    本就不甚牢固的架子床顿时猛烈的摇晃起来,余波一路传递,最靠边的那张床向右甩出一个夸张的角度,然后撞击在窗棂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曾 光着脚,跑到宿舍门口,希望能够像往常一样,跟刚打早餐回来的同学撞个满怀。可是往日生机勃勃的校园此刻就像鬼子刚扫荡过的村庄,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曾 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该是临近响午的时间。但具体是几点,他心里也没谱。
    因为长年在外读书的缘故,他早已遗失了父辈看天吃饭的本领。像父亲曾文春上山干活的时候就从来不用看手表,抬头瞄一眼日头就能知道时间。
    当然,父亲好像也没有手表。当下,手表还是时髦的物件,绝不是在地里刨食的老农可以奢望的。
    “下个月是得买块手表了!”曾 看了眼光秃秃的手腕,心里突然就快活起来了。
    班上四十来个同学,半数以上都早早戴上了手表。曾 在师范读书,一个月伙食费才十来块钱,好不容易省下点钱都用来买书了,哪里买得起动辄几十块甚至上百块钱的手表。
    不过现在不同了,师范毕业生国家是包分配工作的。这意味着从下个月开始,他就能领上工资了。
    曾 听上一届的学长说过,现在乡村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有三百多,各县区即便有所差别但差的也不会太多。所以曾 早就打算好了,等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就去买块手表。三百多块钱,除去生活费,买块上海牌的手表绰绰有余。
    反正都是最后一个了,曾 索性不急了。他斯条慢理的的刷完牙洗完脸,这才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很少,一床发黑的老棉被、两套衣服外加口盅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曾 在床底找到一个尼龙编织口袋,随便抖了抖灰,将东西塞进去,反手拎在身后,大步朝校门口走去。
    刚出校门口,远远就见一辆锃亮的“大凤凰”从校门外的小路上冲了出来。
    一五大八粗的小伙子坐在上面,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老八!”
    单车在曾 的面前猛地停住,崭新的轮胎在粗粝的砂石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痕。
    曾 喜出望外,丢下编织袋,冲上去就往来人的胸口锤了一拳,“M德!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留在最后。”
    来人是曾 的同班同学赵朝晖。
    师范三年,俩人一直住在同一个宿舍。按师范学校的传统,舍友素来是按年龄大小排名,曾 年纪最小,排名老八,赵朝晖则是老大。又因为都爱打篮球的缘故,所以一众同学里,就属他们俩人关系最为要好。
    赵朝晖揉了揉胸口,一脸坏笑的说道: “哪里没叫,是叫不醒好不好!竟然醉成那样,连老三拿袜子熏都熏不醒。”
    拿臭袜子熏我?
    “卧槽……”曾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赵朝晖憋住笑,伸手捡起曾 丢在地上的行李袋挂在车头,抬了抬下巴,说道:“请你吃大餐,吃完我再送你去车站。”
    曾 没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赵朝晖的家在玉洪县郊的镇上,他说请吃饭,曾 不用问都知道,肯定又是去他姐夫王大奎家里蹭饭。
    王大奎年近五十,是玉洪县林业局的副局长。虽说只是个副科级领导干部,可因为军转干部的身份,加上玉洪县内的木材加工厂多,所以王大奎的这个副局长甚至比那些清水衙门的局长还要牛气几分。
    赵朝晖的姐姐赵晓红是个极为贤惠的女人,见弟弟领着同学过来吃饭,她赶紧又跑去市场多买了几个菜。
    “小曾,德庆这混小子也不晓得提前说,不知道你来,我也没准备啥菜,诺!这个腊肉还是去年春节时你拿来的。”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赵晓红解下围裙,挨着丈夫坐下,不忘对客人致歉。
    “客不嫌菜少,主不嫌客多,这就很好啦!”不等曾 搭话,王大奎就大大咧咧的抢白道。。
    赵晓红白了自家男人一眼,嗔怪道:“你这人……”
    王大奎若无其事的干咳了两声,扭头看向餐桌对面的赵朝晖和曾 ,煞有其事的说道:“你们俩今儿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了!这是好事,祝贺你们!”
    王大奎平时应酬多,养成了开喝之前说两句的习惯,即便是家宴也不例外。对此,赵朝晖和曾 早已见怪不怪。
    两人对视一眼,强忍着笑,同时起身与王大奎碰了一下杯。
    喝完第一杯酒,不等曾 动筷条,王大奎就问道:“分配到哪个学校知道了没有?”
    曾 摇头道:“光知道是安排在户籍所在地,去哪个学校还不懂咧!反正都是当老师,去哪都行。”
    王大奎道:“那还是分在县城要好一些,待遇好,工资也要多一些。”
    曾 笑道:“我也想留在县城啊!可去哪个学校是教育局分配的,现在分配方案还没出来,只能等等看了。要是运气好,估计还是有机会留在县城的。”
    赵晓红一脸关切的插话道:“那可等不得!这种时候,不提前找点关系怎么能行。”
    赵朝晖也罕见的没有同姐姐唱反调,附和道:“是啊!老八,你不先找人打声招呼,到时候安排你到那些村完小里教书,看你怎么搞!山高路远的,还不通车。从集镇走到村里,腿都能给你走断。”
    曾 停下夹菜的动作,狐疑道:“难道不是按成绩来分配的么?”
    赵朝晖撇了撇嘴,“你信班主任的鬼话!我早打听过了,往届能留在县城的都是关系好有靠背山的,根本不看成绩。”
    事关自己的前程,曾 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要是赵朝晖不提,他还真不会去考虑自己会被分去哪个学校的问题。在他看来,国家包分配工作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去挑三拣四。
    曾 心思一转,试探着问道。“老大,难道你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哪个学校了?”
    赵朝晖道:“我上个月就知道啦!原本是安排我去浩坤小学的。那鬼地方,天远的,我才不去呢。”
    “浩坤小学?”曾 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还是劝道:“那确实远了些。不过也还好啦,以你的能力,下去几年准能调回县城来。”
    “算了吧,去了那山旮旯里,还能回来县城就真是见了鬼了!”赵朝晖拿起汤勺在鱼肚子上刨下一大块肉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好在我姐夫提前知道了消息,然后跟教育局的领导打了声招呼,帮我改调到朝里镇小学去了。”
    “朝里小学!那你可赚大了!”曾 忍不住惊呼道。
    由不得曾 不艳羡万分,朝里镇是玉洪县的第二大镇,离县城十公里不到,历来是应届生争着抢着去的地方。
    旋即,他又不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去处来。
    曾 的成绩只能算是中上水平,更没有人替他打招呼,估计最后真的会如赵朝晖所说的那样,被分去最远、最苦的地方。
    望见赵朝晖手腕上挂着的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曾 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从他们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以前在学校,大家比的是成绩、是谁更受女同学欢迎、是谁打篮球更厉害这些东西,可步入社会之后,这些原本比天还要大的东西似乎突然间就失去了重量。
    见曾 眉头紧锁,王大奎忍不住提醒道:“你家里有哪个在政府工作没有?有的话,托他帮帮忙,或许有用的。”
    在玉洪读书的这些年,曾 春节都会提着腊肉上门来拜年。这样懂礼性的后生在这年头并不多见了,所以王大奎对曾 的感观向来很好,在这节骨眼上也愿意多提点对方几句。
    “没有。我家亲戚……基本上都是种地的。”曾 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王大奎叹了口气,他自己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自然知道求人无门的酸楚。可自己只是个县局的副局长,虽说也有几个战友在曾 的老家同乐县那边工作,可关系到底是隔了一重,加之又是分配工作这样的大事,他也帮不上忙。
    王大奎沉默了几秒,只能安慰道:“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的。先回去报道,说不定你们县里今年回来的人少,安排你去好的学校也是有可能的。”
    曾 木然的点了点头,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那是人家安慰自己的言语,当不得真。只是骤临大事,是人就会抱有一丝不合常理的侥幸心理。特别是像曾 这样毫无背景关系的农家伢子,在无从借力的情况下,寄希望于所谓的“运气”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气氛陡然就沉重起来,赵晓红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见状便岔开了话题:“小曾,你家里今年砍了树没有?”
    曾 摇了摇头,答道:“不大清楚,我都好久没有回家了。”
    同乐县盛产经济林木,在曾 的老家,伐木卖树几乎是唯一的收入来源。这些年,为了供曾 读书,家里几乎年年都要砍伐一批杉木。
    王大奎把话接了过来:“这段时间木头的价格涨了不少,你回家问问,要是今年有打算卖树的话,就尽快!趁着现在价格好能多卖不少钱。到得年底,我估计价格又得往下跌了。”
    ………
    吃完饭,赵朝晖骑着自行车送曾 去车站。
    路上,赵朝晖一脸亢奋的跟曾 说自己有女朋友了。
    曾 不以为意,问是谁?
    “许菁!”赵朝晖满脸骄傲的说道。
    “吹牛吧你!”曾 不以为意。
    赵朝晖急了,言之凿凿的说道:“老八你咋就不信咧!我跟你说,许菁昨晚都跟我开房去了。”
    “我操!”曾 激动得差点没从车后座上掉下去。
    许菁是他们班的班花,人长得好看不说,学习成绩还好。而且家庭条件优渥,她父亲据说是做大生意的,早早就开上了四轮轿车。
    男人的审美都是相近的。
    同大部分男同学一样,曾 也是许菁的仰慕者。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一身雪白连衣裙的许菁从那辆黑色轿车里下来时的场景。当时他手里提着塞满了被褥衣物的蛇皮袋,望着那一袭胜雪白衣由远及近,仿佛望见了有生以来最绚丽的一道风景。
    只是穷人家的孩子在真正独立自主之前,是没有爱情的。即便有,也注定是一个懵懂开场、落寞收尾的故事。哪怕情节再跌宕、场景再唯美,也多是一个人在内心的自导自演,断然是不敢也不能诉诸于口的。
    同窗三年,他对许菁的爱慕与日俱增,却从不敢流露丝毫与此相关的情愫。哪怕是在最要好的朋友赵朝晖和陆澄面前,他也未曾透露过只言片语。原因无它,只因为他害怕被拒绝,更怕被人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是现在,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却说他跟许菁好上了!
    曾 有点接受不了,他大声嚷道:“你可别吹了!人家许菁能看上你?!”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听见了曾 说的话,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朝他们投了过来。
    赵朝晖臊得不行,立马空出一只手来,想要封住曾 的嘴巴,结果一只手扶不稳龙头,失去平衡的自行车左右拐了一下,差点冲到路底下去。
    赵朝晖吓得赶紧缩手回来稳住龙头,在车子重回正轨之后,他才气呼呼的教训道:“你小声点!嚷那么大声干嘛,我这才刚好上呢,别就让你给搅黄了。”
    曾 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低声问道:“真的让你给搞上了?”
    赵朝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说道:“昨晚她已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曾 听完,顿时心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车站,失魂落魄的曾 搭乘上了最近一趟从玉洪发往老家同乐县城的班车。
    单脚落地、斜跨在单车上的赵朝晖丝毫没有察觉到曾 的反常,他隔着车窗冲曾 挥了挥手,然后抬转车头,一摇三摆的遛出了车站,很快便消失在了汹涌的车流之中。
    破旧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从地板间隙挥发上来的柴油味,旅客身上浓烈的汗味,塞在座位底下、装在化肥口袋里的活鸡活鸭的土腥味,重重味道夹杂在一起,直令人想吐。
    坐在靠窗位置的曾 安之若素,并不觉得如何难受。
    在玉洪读书的这些年,他坐的都是这样的班车,再不舒服也早就习惯忍耐了。
    等了大半个小时,一直在车旁抽烟的司机才爬上驾驶位,慢悠悠的拧动钥匙,车子发动机立时发出一阵犹如哮喘病人喘气时的声响。
    “轰轰轰…轰轰轰…”
    这让车上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这病人突然间就断了气。好在众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喷出一管墨汁似的尾气之后,车轮子终于缓缓转动起来。
    在车子开动的一瞬间,一个膀大腰粗的中年妇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来。她扒拉在门边,背朝车厢,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发票,一边气势如虹的揽客:“同乐啊!同乐啊!去同乐的上车啦!去同乐的上车啦!”
    三年了,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化。
    曾 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不断倒退和变换的风景,不由自主地联想伏翩。
    车子驶出玉洪县城,天突然下起了小雨,车窗被蒙蒙细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外边那本就不甚讨喜的景致顿时也尽被遮掩住了。
    望着不断后退的人物,曾 突然想起了自己此前在某本不知名课外读物上看到的话——生活很像坐车,沿途的风景变换不止,乘客在不同的站点上上下下。你身边坐着的人或停留在这个站点,或陪伴着你往下一个站点继续进发。但是没有人能够从起点站陪你坐到终点站,每个人的终点都不相同,而起点也差异太多。所以你不必为已经退后的风景感到留恋,也无需担心身边的同伴会在下一站离开,生命的车轮总在转动,新的风景会迎面而来,新的人也会在某个站点不期而至坐到你的身边。
    心念及此,曾 本就不太好的心情不禁越发的低落。
    年少时,总以为有些人能够陪伴自己走完生命全部的旅程,有些故事总能够喜剧收尾,后来才明了,生命总是聚少离多、悲胜于欢。
    窗外雨雾朦胧,玉洪县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班车后方。
    曾 最后回望了一眼,在心底默默的向这片承载了自己青春的土地道别。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第三章
    同乐县城不大,横三竖四七条街道,最繁华的乘龙街也不过两百来米长。
    作为最早建设的街道,乘龙街两旁的小吃店、服装店、批零部和机关单位鳞次栉比,分去了县城十之八九的人流量。
    县教育局就在乘龙街上,除了临街的办公楼,背后还有一栋八层高的职工宿舍楼与其串联。正面瞧着不打眼,可若是从空中俯瞰下来,便能察觉这地方的巍峨气派。
    从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周裕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作为教育局人事股的股长,周裕管着全县中小学教职工的招聘录用、考核奖惩、调配交流。这是一个能让许多清水衙门里的副科领导都眼红的位置,可周裕却没有丝毫大权在握的感觉。相较以前在乡教办工作时,现如今的他却表现得更加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他还年轻,还没掌握当官的妙义,也不想成为李文斌副局长那样尸位素餐的官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大儒张横渠的这句名言被他摘抄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这也是他在读大学时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
    可是在从政之初,他最钦佩的堂哥,现在已经贵为大云乡党委书记的周先洪却告诫他说,做官先做人,把人做好了,再去谈做事。
    周裕知道堂哥所说的“做人”并非是先贤圣人典籍上所注解的那层“做人”的意思,而是市井俗世里所谓的人情练达。
    先做人还是先做事,其实在内心深处,周裕还是倾向于后者的,这几乎是所有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都会做出的选择。不过理智告诉他,堂哥说的应该才是对的,或者说是符合实际的。毕竟要是不对的话,周先洪也不会在三十岁出头之际就成为了一乡之地的父母官。
    理论落到现实中才能体现出它的威力。先做人还是先做事,这在以前也不过是浮现在周裕脑海里的一道猜想题,而现在却成了摆在周裕面前的现实难题。
    今年,市里给了同乐县二十多个师范应届毕业生。这本是件大好事,同乐的师资力量向来薄弱,一下子充实进来二十多名老师,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僧少粥多,学校的条件有好有坏,既要照顾那些教职工稀缺的边远校区,也要考虑留一些好苗子补强县中、县小这些门面学校的教学力量,于是如何合理的安排这帮师范生、让大家都满意就变得极其棘手起来。
    其实,事情本来也不复杂。按照政策规定,师范应届毕业生的分配,除了要统筹考虑毕业学校实力、专业对口的问题之外,主要还是依据学生的毕业成绩来进行调配。优等生分去类如县中、县小这样条件相对较好的学校,成绩一般的安排到乡镇中小学,成绩排名靠后的则“发配”去村里的小学任教。
    可现实中却没法这么操作。
    工作调配是大事,一毕业就留在县城任教自然要比去做乡村教师来得起点高,不少师范生在村里一呆就是十几年,青春蹉跎的惨剧不胜枚举。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坐以待毙。
    顺其自然、相信组织那是傻不拉几的农家子弟才会有的想法,那些有关系、有背景的人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在他们的认知里,三年寒窗苦读拼出来的好成绩、红印醒目的政策文件都抵不过领导们的一句话、一张条子来得有用和靠谱。
    这段日子以来,周裕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踩断了。
    局里的同事、同乡的父老、各个单位的熟人,就连那些多年没见过面也联系不上的同学也突然间全蹦了出来。
    要说这些人周裕还能想办法挡回去,但局领导那边,他却不敢再拿规定说事、也不好再像打发自己老同学一样拿出一沓红头文件来忽悠人了。
    能把招呼打到局领导那里的,都不是他周裕一个小小的股长可以得罪得起的。
    刚才在办公室里,李文斌给了他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必须安排好的。周裕大概瞄了一眼,名单上的人,基本上都是毕业成绩排名倒数的。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这帮人都是要分配去各个村里的小学任教的。
    李文斌很清楚周先洪同周裕的关系,所以言语还算客气。不过周裕也知道,虽说李局长只是让他统筹考虑一下名单上的人,但领导的客气不能当真,这份名单上的人在明天就会成为县中、县小以及各个乡镇学校的教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从楼上下来,周裕发现有人等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装束应该是前来报道的师范生。
    迥异于其他前来报道的人,小伙子此刻显得并不如何紧张,而是饶有兴趣的在看墙上挂着的那幅全县教育规划示意图,时不时的还会伸手到图上去比划两下。
    那人看得投入,连身后来人都没发觉。周裕只得主动开口问道:“来报道?”
    那人一个激灵,赶紧转过身来,待看到身后站着是一名身着皮鞋西裤的男子,他瞬间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站直身子,声音洪亮的回答道:“报告领导,我是曾 ,今天过来报道。”
    农家子弟少有这样自信表现的,同样出身农村的周裕对眼前这个名叫曾 的小伙子顿生好感。
    将曾 领进办公室,周裕指了指门旁的木沙发,示意对方先坐。
    等翻出对方的档案,周裕眼前一亮,“你是玉洪毕业的?”
    曾 点了点头。
    玉洪师范是苍梧市最好的师范学校,为全市输出了大量的优秀教师人才。就拿同乐县来说,全县高职称、高水平的中小学老师中,毕业于玉洪师范的就占了一半还多。
    “成绩不错嘛!”周裕在档案中看到对方读书期间历年的考试成绩,忍不住出口夸赞道。
    实际上,在这一批的师范应届毕业生中,曾 的成绩排名第三,考虑到玉洪师范出名严谨的校风学风,说不定曾 这个第三名的含金量甚至还要比其他学校的第一名来得更过硬。
    想到刚才局长给自己的名单,周裕不禁替对方感到惋惜。本来像曾 这样的好苗子,是该安排去县中的。可是现在县中、县小甚至乡镇中小学的名额都被人挤占完了,剩下的就只能安排去各个村里的小学了。
    木已成舟,虽然替曾 感到不值,但周裕还是决定执行领导的意图。
    他拿出一份空白的介绍信,正准备随便写个村级小学的名字上去,眼睛的余光却瞟见坐在沙发上的曾 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瓶来。
    那是一个旧的“旭日升”饮料瓶,里面是罗银玉给儿子装的苦衲茶。这是用当地一种唤作“苦衲树”的枝叶煮出来的茶水,既没有亮丽色泽,口感也谈不上醇厚鲜爽,但胜在能解渴生津,乡下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常备一大缸,以便做工回来饮用。
    曾 没有注意到那边领导投来的异样目光,自顾自的拧开瓶盖喝了口茶,又将瓶子收回了背包里。
    周裕讶异不已,他也是喝苦衲茶长大的孩子,以前读书的时候,家里穷,母亲怕他在路上渴着,每次都会用旧的饮料瓶子装上茶水给他带上。这些年,生活条件相较以前有了大幅提升,就是乡下人出门也很少有自带茶水的了。不曾想,现如今竟然还有连一瓶矿泉水都消费不起的人。
    或许是舍不得?
    周裕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决定帮眼前这个懂事的孩子据理力争一回,哪怕惹得李文斌一时不快,也好过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
    “你先坐这儿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周裕交代了一声,拿起曾 的档案去找李文斌汇报。
    一进李文斌的办公室,周裕就开门见山的说道:“局长,有个叫曾 的,是玉洪师范毕业的,成绩很好,您看是不是……”
    “周股长,调配的方案不是已经定了嘛!那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经过局领导班子集体讨论的。你按照方案执行就行了。”李文斌眉毛一挑,不容周裕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周裕不甘心,还想再争取一下。
    李文斌顿时火了,提高音量说道:“可是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我这个副局长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吧?周裕,你要是有意见的话,直接去跟局长说,我不拦着你!”
    周裕不敢再分辨,低声说道:“好的,局长,我知道了。”
    见下属服了软,李文斌见好就收,随即换上了一幅平易近人的模样,和颜悦色的说道:“小周啊!我知道你是起了惜才之心!不过这个人呐,不经风雨不能成材。我看先放到条件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两年未必就不是好事,要真是个块金子,我相信它到哪里都是能发光的。再说了,村里的学校也是需要好老师的呀!我们不能总是顾着那些好学校,也得替农村的孩子考虑考虑不是?”
    顶头上司说出来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更何况是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周裕默默的退出李文斌的办公室,一言不发的帮曾 开具了介绍信。
    曾 并不知道在刚过去的十分钟里所发生的故事,在接过周裕递过来的介绍信时,他瞥见自己的任职学校是平顶乡东井村完全小学。
    还是被安排去了村里的小学,曾 失落不已。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对曾 来说,毕业了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用再重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已然是极大的幸运,他并不敢奢望更多。更何况,东井村离家不远,能回本乡工作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排了。
    从县教育局出来,曾 直接去了车站,搭乘最近的一趟班车回了平顶乡。
    由于分配去的是村里的学校,曾 今天还需要拿介绍信到乡教办去办理相应的手续。不巧的是,今天教办没人上班,曾 在门口等了个把小时,隔壁理发店的师傅才过来告诉他说,教办的人都去县里开会了,让他最好明天再来。
    曾 郁闷极了,上班第一天就这么不顺,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寻思着是不是今年清明没回来挂青,祖宗怪罪了?
    天都快黑了,再回高龙肯定不现实。曾 原本想着去大娘家住一晚,明天再来乡里办手续。转念一想,明天还要进去东井村,从大娘家过来要大半个小时,万一在教办这里再耽搁久一点,估计到村里就夜了。于是干脆到乡招待所开了间房。
    今天早上出门前母亲给他塞了个红包,里面有三十块钱。曾 估计自个到村里教书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除了母亲给的红包,自己也还剩有二十多块钱的伙食费,省着点花,足够撑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了。
    揣着这么一笔“巨款”,到了招待所,曾 纠结了半天还是舍不得住五块钱一个晚上的单人间,而是选择了最便宜的大通铺。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曾 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明天,他就将正式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他既彷徨又兴奋,因为他不知道,从明天起,他将迎来的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第四章
    在文人骚客的笔下,大山是仁爱的象征,乡村则是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词。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千百年来,咏颂山水的诗词歌赋灿若繁星,魏晋大儒陶渊明的这首《饮酒》就写尽了文人高士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
    不过对于此刻的曾 来说,再好的风光也不能稍微减缓因长途跋涉而带来的疲惫。刚翻过一座山的他瘫坐在草地上,洗得发白的衣衫早已为汗水所浸透,显得越发廉价。
    早上从教办办完手续出来,他就直接进了村。
    东井村位于平顶乡东北部,路途较之老家高龙虽然要近一些,但论山路蜿蜒、地势陡峭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 从未到过东井村,也不知道村小学的具体位置,只能沿着大路走,逢人就问路。
    刚才遇到的那个大伯告诉他,翻过这座山,就能看见村完小的旗杆了。听起来不算远,但望山跑死马,打小就生活在农村的曾 知道,即便按快了算,从这儿走过去最少也还要大半个小时。
    山腰有一处当地人用杉树皮搭建的简易凉亭,曾 决定在这稍作歇息再赶路。
    凉亭的位置很好,虽不能一览众山小,视野却也相当开阔。曾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站到凉亭边缘,感受着从山那边汹涌而来的凉风,精神为之一振。
    视线可及之处,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翠绿。群山连绵不绝,仿佛构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王国。
    曾 叉着腰,朝着山谷大喊了一声:“嘿!”
    年轻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久久不曾消逝。
    “这就是我要为之奋斗的地方啊!”
    曾 踌躇满志的想道,此前低落的心情随之一扫而空。
    ——
    中国古代的学塾偏爱建在山顶、河畔、乱葬岗这三处地方,时至今日,许多乡村学校还是遵循旧例。
    望着眼前这座建在山顶上的学校,曾 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圈歪歪斜斜的围墙,几根手指粗、等人高的木头夹在一块用作校门,两座相对而立的破败木楼,中间是一个凹凸不平且到处开裂的篮球场。
    这就是东井村完全小学。
    在曾 的印象中,这所学校甚至都还不如六年前的高龙小学。那时候他也是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学校里好歹还有一栋像样的砖房,而眼前的这所小学却破旧得叫人心慌。
    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曾 见到了东井完小的校长曹全文。
    曹校长三十出头的年纪,梳着一个当下最流行的中分发型。喷了啫喱水的头发像是一根根的长矛,列队整齐的挺立在那张国字脸上。
    看完曾 递过去的盖有乡教办公章的介绍信,原本一脸严肃的曹全文随即满脸堆笑起来,主动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热情道:“曾老师,欢迎欢迎啊!”
    曹全文从隔壁办公室拖了张板凳过来给曾 坐下,又从保温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
    曾 接过水却没喝,手上的搪瓷杯应该是校长的口盅,刚才曹全文倒水前,才把里面的牙膏、牙刷给拿了出来。
    曹全文坐回自己的椅子,问道:“曾老师,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曾 说:“玉洪师范。”
    “哎哟!那不得了!”曹全文肃然起敬,说道:“玉洪可是我们苍梧最好的师范学校!”
    曾 刚想搭话说一番谦虚的话语,曹全文又抢着说道:“那你来我们东井可真就是屈才了,要知道去年,只要是玉洪师范毕业的,可都是安排在县中的。”
    曾 还年轻,面对校长连珠炮式的话语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话一出口,曾 就懊悔不已,心想要是赵朝晖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应答得更加得体才是。
    收下介绍信,曹校长就领着曾 去了自己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寝室,反正都在一个房里,说是办公室,多了张床,说是寝室,除了有张床之外却着实看不出这哪里像是个休息的地方。
    曹全文帮忙打开房间的挂锁之后,就把钥匙给了曾 。
    “条件比较简陋啊!小曾,只能将就一下了。学校就5个办公室,一个老师一个,你这个房间还比较向阳,回南天应该不潮,我那个啊,就回潮得厉害。”曹校长笑着解释了一句。
    曾 有些惶恐,听着校长的意思,好像是自己把最好的房间给占了?
    他刚想说,要不校长我跟您换个房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突然想起之前在赵朝晖他姐夫家吃饭的时候,王大奎告诫他俩的话:刚参加工作,最紧要的是少说多看。有些话,可说可不说的就不要说,一定要说的,还得慎重着说,要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了再出口。
    送走校长,曾 这才折身走进房间。
    房间应该有很久没住过人了,床上、桌子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曹全文说的条件简陋不是客气话。一张桌子、一条椅子、一张床就是曾 视线之内的全部东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眼前的境况,是曾 始料未及的。
    在他之前的想象里,教书育人绝对是这世界上最伟大、最光荣也最高贵的事情。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教师,不仅应该继承古代文人骚客的儒雅之风,更应该具备新时代知识分子的风尘表物。可是这些无一不是建立在丰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照当前的情况看,去谈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明显还为时过早,自己最应该思考的反而是如何在这个破烂学校里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
    夕阳西下,破旧的学校仿佛被笼上了一层金边。由于后天才开学,所以校园里静悄悄的。要不是事先已见过了曹全文,曾 会以为此刻自己就是这学校里唯一存在的生物。
    把卫生搞完,铺上床褥,曾 正苦恼于如何解决晚餐的问题,曹全文走了进来。
    曹全文站在门口招呼道:“走!小曾,吃饭去。”
    曾 本来想问去哪儿吃,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跟着曹全文出了校门,沿着田埂绕过两道弯,不远处的山坳间,一栋占地颇广的木楼跃然眼前。
    曾 讶异万分,心想自己今天上午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学校,竟没注意到这学校附近还有人家。
    曹全文率先走入屋子,轻车熟路的穿过堂屋,径直走进了最里边的火房。
    “老杨,今晚可又过来吵烦你们了啊!”曹全文还没进门,就先喊了一嗓子。
    屋里一男一女正在忙活,听见曹全文的声音,年纪颇长的男人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刀,笑吟吟的迎了出来:“嗨哟,校长你讲这种就见外咯!老太婆刚才还跟我说呢,怕你们不来,非让我再去学校叫你一声。”
    曹全文将手里的尼龙口袋递给对方,笑着说道:“今天从乡里回来,看到有国公酒卖,想着应该合适你和嫂子喝,就买了两瓶。”
    “怎么这么客气,还买东西。”说完这话,老杨顺手接过袋子,招呼曹全文落座。
    等看到曹全文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时,老杨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问道:“这是?”
    曹全文用手掌擦了擦凳子上的灰,随口介绍道:“哦,这是新来的曾老师,今天刚过来报道。”
    说完,他又扭头为曾 介绍说:“小曾,这是老杨。哦,要按辈分,你得叫他杨叔了。”
    曾 正为自己今晚空手过来羞愧呢,听曹全文这么一说,赶紧上前恭谦的叫了声“杨叔”。
    老杨摆摆手,笑道:“这哪里成,曾老师就随校长,叫我老杨就行了。”
    东井同高龙相邻,风俗习惯也相近,都喜欢围着火炉吃饭,哪怕是三伏天里也不例外。曾 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望着火炉边上不时乱窜出来的淡黄色火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农村的规矩,怪菜不怪酒,有客人来了不上酒那肯定是不行的。
    临吃饭前,老杨到里屋的酒缸里打了壶米酒出来。也没问曾 的意见,直接就给他倒了满满的一碗搁在跟前的水泥地板上。
    这些年国家经济取得了长足进步,不过在平顶乡的农村里,能在屋里浇灌上水泥地板的到底还是少数。曾 进屋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就房子而言,虽说都是木房子,可老杨家却要比自己家好上太多。
    酒是个好东西,在麻痹神经的同时,也能迅速升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几碗米酒下肚,再谨慎小心的人也容易变得话多起来。在旁边听了半天,曾 大概清楚了老杨家的情况。
    老杨全名杨文付,是从隔壁村过来的倒插门女婿。这在过去的农村很常见,兄弟姐妹多,田地又少,都留在家里没法讨生活,所以出去倒插门的就多,这在当地并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正如曾 所猜想的那样,老杨家的经济条件在整个东井村里都算是不错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去了县城,一个在乡里信用社上班,就连最不争气的小儿子都是乡政府里的司机,虽说没有编制,可毕竟是半个吃公家饭的人。
    老杨的儿子杨建升早年在东井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后来嫌弃工资低辞职不干了,这才又通过他姐的关系在乡政府里找了个司机的工作。
    也正因为这层渊源,老杨两口子一直对东井小学的老师心存感激,时不时的就会叫学校老师过家里来吃饭。
    酒足饭饱,曾 与曹全文勾肩搭背、踉踉跄跄的走出老杨家。
    曹全文今晚显然喝到位了,走在田埂上扯着嗓子高声说道:“曾老师,吃喝嫖赌,现在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差嫖赌这两个环节没落实了,你看怎么弄?”
    曾 的酒量好,两斤米酒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当下还清醒得很。听到曹全文此刻如此肆无忌惮的言语,他不禁吓了一跳,左右观察了一番,确认附近除了老杨家之外再无其他人家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怕个毛啊!”瞧见曾 左顾右盼,曹全文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甩开曾 的搀扶,伸出大拇指比划道:“在东井,我就是这个!就是支书来了,也得给我面子,懂不懂?!”
    两人站的距离很近,一股酸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曹全文说话间,曾 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一股夹杂着酒精和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
    曾 在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好丢下对方不管。最后耗了大半个小时,连哄带拽的,总算将曹全文劝回了寝室休息。
    在去老杨家吃饭的路上,曹全文有说过,学校里没有专门的洗澡房,夏天好解决,教学楼后边有根竹筒做的水简,常年有水且水流湍急,往底下一站一冲就了事。冬天就要麻烦些,得在食堂烧好水了,再用锑桶提回宿舍来洗。
    曾 今天走了大半天路,汗虽然早干了,但身上黏糊糊的一点也不舒服,于是便拿起桶和毛巾去冲凉。
    到了楼后边,果然如校长所说,围墙上搭着一根用半边竹子做成的水简,充沛的溪水从高处俯冲下来,在暗夜中仿若一道耀眼的银链。
    曾 脱掉衣服,只穿着底裤站到竹简下面。
    甫一接触到冰沁的流水,曾 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在是年轻,气血够足,在咬牙扛过起初的那几秒后,身体也慢慢的适应了过来。
    任由溪水势大力沉的击打自己是后背,曾 反倒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几分。
    洗过澡,曾 回到宿舍,脑袋刚挨上枕头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到东井小学的第一个夜里,曾 做了一个冗长的春梦。
    梦里,许菁身着一袭洁白的蕾丝婚纱,秀发轻披半边肩头,圣洁优雅,宛若仙女......

    第五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过后,薄雾空濛,轻埃散漫,越发衬得这小山村如幻如画。

    晨光刚透过老旧的磨花玻璃钻进房里,窗外就响起一阵悦耳的鸟鸣。曾 没急着睁开眼睛,而是躺在床上尽情的享受这久违的安逸。直到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被一一唤醒,他依依不舍的爬起身来。

    拿着脸盆、毛巾准备去洗漱的曾 一出门就发现对面那个房间的门锁竟然开了,学校里各个房间包括教室用的都还是老式的挂锁,外面的锁开了而门又关着只会是一种情况:有人在里边插上了门栓。

    曾 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清早的,应该不会有人来才对。

    他记性很好,昨天收拾房间的时候为了找扫把和抹布,学校里的各个角落几乎都找了一遍,印象中对面这房间的门可是锁得好好的。

    曾 百思不得其解,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过去看看的想法。

    昨天曹全文跟他说了一下学校的大致情况,学校开有三个年级三个班,学生最多的那个班也才四十来号学生。5个老师,除了他俩,剩下三个都是女的。

    曾 想着,要真是某位女老师赶早回学校来了,自己这样大早上的过去敲门总归是不合适的。

    刷完牙洗完脸,曾 绕着操场跑了十来圈,曹全文才睡眼惺忪的端着脸盆从楼上下来。

    “可以啊,曾老师!”曹全文站在操场旁边打招呼道,“昨晚喝那么多,还能起这么早!”

    曾 跑到曹全文跟前,笑道:“校长莫要笑我了,就是因为昨晚喝多了,今早才想着下来跑两圈,不出身汗,那酒在身体里出不来憋得吃亏。”

    曹全文又问道:“跑得差不多了吧?”

    曾 答道:“差不多了,再跑下去就吃不消了。”

    “哦。那就辛苦你弄下早饭吧。”曹全文朝那栋位于操场另一头的房子扬了扬下巴,说:“食堂的柜子里有面条,有鸡蛋。”

    曾 答应一声,刚走到操场中央,曹全文又叫住他:“后边那菜地是学校的,记得去扯两把青菜放进去。”

    来到食堂,看着屋里的火炉架,曾 不由得一阵犯难。

    用土灶烧火是门技术活,尤其是像这种几个月没动过的火坑。这些年在学校的时间多,回家后,母亲又过于宠溺他,以致于这几年放寒暑假期间,他都没在家烧过一次火。

    翻遍墙角旮旯,曾 都没能找到用来引火的木屑。不得已,他只能找了根看起来还算干燥的松木,从上面砍了几片薄薄的木皮下来,用火柴点了,小心翼翼的放进火坑里,再将几根细小的柴枝架在上面,一见火苗要熄就赶紧鼓起腮帮猛吹。费尽周折,好歹火是燃了起来。

    烧好火之后就简单了,刷锅、烧水、摘洗青菜、下面条.....曾 正准备将面条捞起来,曹全文那夹杂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就在门外响了起来:“曾老师,好了没有?!”

    曾 赶紧加快动作,手脚麻利的装好一碗面,一边应道:“好咧!校长,可以吃了。”

    曹全文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女子。曾 抬头望见了,心神巨震,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捞面的动作。

    那是个模样极为俊俏的女子。看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桃,肌肤胜雪,脑后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容颜秀丽,一双如点漆般的桃花眼尤为出挑,美目流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

    曾 直觉得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大,好似有人在自个儿的胸膛里擂鼓一般,震耳欲聋。如此持续了好几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心想这女的莫不是曹校长的爱人?

    曹全文似乎看出了曾 的心思,主动介绍道:“这是张老师,张雪琪。”

    接过曾 递过来的碗,他又微微侧身,为张雪琪介绍道:“张老师,这是曾 ,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昨儿刚来报道。”

    曾 站起身来,在裤子两侧使劲擦了擦手,然后才伸出手去,笑着打招呼道:“张老师您好。”

    望着曾 伸在半空的手,张雪琪略带婴儿肥的脸上竟露出一抹与其年龄极不合拍的羞涩神色。稍稍犹豫之后,她还是伸手过去同曾 轻握了一下。

    未经男女之事的曾 自然没注意到眼前佳人的异样,握完手,随即热情的招呼道:“快吃面吧,我之前不知道有三个人,不过分量是够的,刚才还担心我和校长两个人吃不完这一大锅呢!现在好了,三个人吃,再合适不过。”

    帮张雪琪捞了一碗面递过去,曾 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接着说道:“我很少煮面,味道一般,也只能将就着对付一顿了。”

    那边曹全文已经消灭了大半碗面,闻言笑道:“曾老师你这就谦虚了啊,要是这面还叫味道一般,我煮的估计就只能拿来喂猪了。”

    说完,曹全文又望向张雪琪,“你说是不是,张老师。”

    张雪琪轻轻点头,嘴上却说:“校长煮的面也是好吃的。”

    曹全文高兴起来,说道:“有张老师这句话,看来以后我得多煮点才行。”

    曾 在旁边听着,不好插话,只是陪着一个劲的傻笑。

    曹全文是个健谈的人,除了嘴里塞着东西的时候,曾 就没见他停下过话头。

    “小张,曾老师可是玉洪师范的高材生,你以后可要多跟他学习。”曹全文说完,张雪琪猛然抬起头来,本就明亮的眼眸似乎更亮了。

    曹全文继续说道:“也就是家里条件差,不然不说分去县中县小,起码也能安排在乡里的学校不是。”

    不知为何,在校长说完这话之后,曾 发现张雪琪刚亮起来的眼眸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同于曹全文的狼吞虎咽,张雪琪吃东西就要斯文得多,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叫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惬意。

    “这才是大家闺秀啊!”曾 在心里暗想道。

    曹全文昨晚喝大了,在介绍学校的同事时,详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搅得一旁的曾 都怀疑对方是在说故事、翻族谱,而不是在对一个新来的同事介绍其他同事的情况。好比在说道张雪琪时,曹校长就直言她早先家庭条件挺好的,父亲是乡里的干部,母亲是乡小学的老师,后来出了变故,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也没了工作,只能辗转回老家务农。而张雪琪高中时学习成绩很好,本来是有机会上大学的,但因为家里太困难,不得已才来东井小学当了个代课老师。

    说起来,这张雪琪倒比曾 还早来东井小学三年。现下瞧着她那弱质纤纤的模样,曾 不免有些好奇起来,也不知道这三年来,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学校里,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吃过早饭,见校长没其他任务安排,曾 主动请求去打扫教室,不料曹全文却摆了摆手,“那个不用你去搞,明天开学了,组织学生搞一次大扫除就行了。”

    曾 不解道:“不提前搞卫生,明天不是没法上课?”

    曹全文脸色有些不悦,说道:“上什么课,明天才开学!”

    曾 不敢争辨,回到宿舍看了会儿书,觉得实在无聊,出来见校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想了想,还是拿起抹布扫把下楼去了。

    曾 是个爱干净的人,尤其见不得杂乱无章的摆设和邋里邋遢的环境,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患有轻微的强迫症,因为哪怕是桌子上的书本,他都非得按从高到低的顺序摆好才觉得安心。

    曾 曾跟发小陆澄说过,他喜欢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不是因为勤快,而是纯粹喜欢那种通过自己努力而让周遭环境焕然一新的感觉。

    陆澄同曾 一样,也是个小书虫,两人一块进的小学,一同考上的玉洪师范,关系好到都不介意穿同一条内裤。不同的是曾 更喜欢看《人性的弱点》《如何当好一名人民教师》之类的偏向实用性的书籍,而陆澄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杂学家”,《故事会》之类的大众读本他看,《庄子》《金刚经》那样跟他专业以及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书他也看,三年师范读下来,陆澄的毕业成绩不算拔尖,学校阅览室的藏书倒是几乎让他借了个遍。

    当时听曾 解释自己喜欢干净的原因后,陆澄就一本正经的对曾 说,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通过改变自己来换取同现实生活的和谐相处,另外一种则从不向命运屈服,勇于去改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前一种大多是凡人,极少数成为了哲学家。后一种大多是罪犯,一小撮人则会成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原因所在。你显然就是后一种人,现在没本事没机会就只能整理屋子、打扫房间,如果有一天,你要是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了,就会想着改变一个地方、一个行业、一个领域乃至一个国家。

    曾 见不得陆澄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成为一名罪犯,你自己不都说了,勇于改造世界的人大部分会成为罪犯。”

    陆澄的答案是:“因为你受的教育都是与人为善而不是而人为恶的,所以你若有改变的能力时,想的一定是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坏。”

    想起陆澄那狡黠的笑容,曾 不禁扬起了嘴角。

    陆澄毕业后也回了同乐,据说分在了一个比东井还要偏远的村里,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如今过得怎么样,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正在拖地抹玻璃?

    收回思绪,曾 用力扭了扭手里的抹布,准备一鼓作气把隔壁教室的窗户也擦上一遍。

    正站在窗棂上忙活着,一个豪爽的女声猛然在耳边荡响:“哎哟,这么勤快!”

    曾 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那人身着花衬衣、踩脚裤,脚上蹬着一双在农村并不常见的女士皮鞋。

    见到曾 手足无措的样子,少妇笑的越加欢畅起来,“新来的老师?”

    曾 木然的点点头。

    那少妇收敛起几分笑意,说道:“我也是这学校的老师,我姓王,按年纪,你得叫我王姐。”

    曾 也不含糊,立马喊了声:“王姐!”

    “嘴可真甜!你叫什么名字啊,哪天来的?”王姐笑眯眯的望着曾 ,那眼神同最近热播的那部电视剧水浒传里孙二娘做人肉包前看客人的眼神别无二样。

    “王姐,我叫曾 ,昨天刚来的学校。”曾 老老实实的回答,像极了刚进军营的新兵蛋子在接受首长的检阅。

    或许是赶路太急、天气太热的缘故,王姐没系衬衣最上面的那两粒扣子,曾 居高临下,大好风景一览无余。

    曾 顿时羞红了脸,越加局促不安起来,赶紧移开了视线,微微弯腰,心里不住的祈祷对方没看见自己刚才的丑态。

    王姐似乎真没注意到曾 的反常表现,伸手轻轻拍了拍曾 的腰背,笑道:“那你慢慢忙,我先上去换身衣服先,可给我汗死了。”


    曾 的目光随着对方一路向上移转,直到那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那剧烈摇曳的心神都没能彻底平息下来。?
    第六章
    有了张雪琪和王铮两位美女珠玉在前,自然而然的,曾 不免就对那位最后出场的同事有了不小的期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张雪琪温婉可人,王铮艳丽无双,想来那个叫陈艳梅的女人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才对。
    这哪里是什么乡村小学,简直就是温柔乡、英雄冢!
    回到宿舍,曾 兴奋到浑身颤抖,暗自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
    对于不能像赵朝晖那样甫一毕业就分配去一个好学校任教,他一直不能释怀。但此刻,在即将同两个甚至三个美女朝夕相处的喜悦中,艰苦的环境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曾 故作随意的问道:“陈老师怎么没来?”
    王铮接话道:“人家可是有编的人,哪里要提前来!”
    王铮话里的嘲讽意味颇浓,连曾 这样的愣头青都听了出来。他不敢搭话,原本欢声笑语的火房顿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曹全文主动挑起了话头。
    “陈老师家里有事,昨儿打电话跟我请假了。估计,明天应该也能到校了。”
    曾 “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天下午,曾 翘首以待的陈艳梅终于来到了学校。
    在见到陈艳梅的那一刻,曾 大失所望。
    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鼻梁扁平,脸上的小雀斑星罗棋布,要说在农村也该算是过得去的样貌了,但对比张、王两人,陈艳梅就要相形见绌得多了。除了颜值不在同一档,陈艳梅的衣着品味也要远远逊色于张、王二人。一身中规中矩的素色裙子,既不如陈雪琪的碎花裙来得优雅艳丽,也不及王铮打扮得时尚前卫。
    没能又迎来一位想象中的美女,曾 失落不已。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才稍稍释怀。
    三个女同事中就有两个大美女,这已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好事,贪心不足蛇吞象,打小迷信的曾 深信,凡人不能太贪心,不然惹恼了老天爷,没准捞到手了的好处都要被它收回去。
    到校之后,一日三餐都是曾 张罗,这跟部队招新兵的套路完全不一样。
    赵朝晖的姐夫王大奎就是JUNZHUAN干部,酒至半酣之际没少给他们讲当年自个当兵的故事。
    照他说,到新兵连的第一天,班长会郑重其事的帮你打水来洗脚,美其名曰“接风洗尘”。但不等你感激涕零完,就会发现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为时不久的风和日丽,直到第二天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噩梦。训练的时候,骂是轻的,打起来更不含糊,头晚还一脸关怀帮你倒洗脚水的班长也变成了催命的阎罗,根本不会给你任何保留尊严的机会。
    那晚说完故事之后,王大奎精辟的总结道:“要想当爷爷,先当好孙子。不止在部队是这样,在机关、在学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道理!说白了,这世上哪个不想当爷爷?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当孙子的命罢了。”
    在曾 有限的人际关系和浅薄的认知里,王大奎就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直至现在,他的人生目标都是以王大奎为标杆,他希冀在自己不懈的努力下,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成为王大奎那样的人,过上他那样的生活。
    自然而然,对于王大奎的人生经验,曾 向来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当曹全文让他去准备晚饭时,曾 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干脆利索的答应了下来。
    曾 的表现让曹全文非常满意。要知道,学校不比行政机关,等级观念远没有那般的森严,更多讲究的是资历而非职级。在东井小学,陈艳梅就不如张雪琪、王铮两人懂事乖巧,在一些事情上,哪怕自己已经表态,陈艳梅如果觉得不妥还是会发表不同的意见,在一些大的问题上,她甚至敢当面锣对面鼓的跟自己这个校长对着来。
    其中原因,包括曹全文在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陈艳梅比曹全文更早来东井小学,资格更老,而且她不像张、王两人只是代课老师,而是有编制的正规军,人家的档案在县教育局里摆着的时间甚至都比曹全文这个校长的还要长。
    当然,要只是这个原因,曹全文并不会如何忌惮,到底这个学校还是他在当家做主,要是连一个资历比自己老的女下属都搞不定,传出去是个笑话还在其次,关键是如此一来他曹全文再想往上进步可就难了。
    曹全文来东井小学当了三年校长,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买包烟都要走上大半个小时的鬼地方他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
    为了调出去,曹全文没少花功夫。乡教办吴森主任那里,光是红塔山就送了不下五条。
    7块钱一包的烟,算下来一根就要差不多四毛钱,他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
    不过“烟搭桥,酒铺路,慷慨送礼后门开”的道理曹全文理解得要比旁人深刻得多,三年前要不是自己舍得把老爹辛辛苦苦养大的土鸡成群的往外送,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当这个校长?
    人生能有几回搏?
    曹全文觉得,在必要的时候,不说打肿脸,就是打烂脸都得咬牙切齿的把胖子给充起来、充好来。
    真正令曹全文恼火的是,吴森的言而无信。
    自己送东西上门去的时候,对方满口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每次都是事到临头了又变卦。回头跟曹全文解释起来,不是上面领导打招呼内定了这次的名额,就是这次上头明确规定了这个位置最低也要有大专学历,全是诸如此类叫曹全文深感无力的借口。
    教办的人,不是他一个村小学的校长可以得罪的。
    哪怕内心深处已然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当猴耍了,但在面对吴森的时候,曹全文还是得硬逼着自己挤出一脸真诚的微笑,反复说些“那这样的话,也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劳主任费心了!”的废话。
    花了钱费了力,事情没办成,不过却有意外的收获。
    酒桌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在一次宴请乡教办领导的饭局上,曹全文就获悉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照吴森的说法,县教育局的刘华军副局长此前在平顶乡当老师时,跟一个代课老师好上了。要是男未婚女未嫁也就罢了,说不定还是一段好姻缘。但实际情况却是,刘副局长当时已经结婚了,而且他爱人还是素以彪悍闻名的新圩镇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局长夫人很快知道了有人撩拨她老公的事情,当即拉了一大帮娘家人到学校里来闹,搅得刘华军下不来台。后来还是乡教办的领导出面,把那代课老师发配去了一个偏远的村小学里,这事情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领导的风流韵事,曹全文本来也没怎么当回事,在饭桌上跟着嘻嘻哈哈一通也就算了。谁知在喝酒回去的路上,吴森却告诉他,现在东井小学任教的陈艳梅就是当年的那个代课老师。
    曹全文震惊得无以复加,舌桥不下,感觉大脑有些闭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难怪陈艳梅对自己这个校长从不会假以辞色!难怪陈艳梅才当了三年代课老师就能捞到编制!
    原来人家背后藏着这么一尊大佛!
    只是曹全文很难想象,样貌、身材都平平无奇的陈艳梅怎么就能勾搭上一表人才的刘华军。
    尽管进入教育系统已近十年,可曹全文与刘华军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也就是教师节,教育局席开几十桌,举行慰问宴会时,刘华军会到场敬一圈酒。跟曹全文打交道的,主要是乡教办的几个工作员,偶尔县教育局的股长们也会下到村里来指导检查工作。说到底,曹全文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村小学校长,人家刘华军才是跺一跺脚整个同乐县教育系统都要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大领导的桃色新闻,曹全文这种层级的人自然核实不了。但经吴森一提醒,他猛然记起上次县局的陈股长到东井小学来检查工作时,他对陈艳梅的态度确实异于旁人,曹全文这个校长还没来得及给他们介绍认识呢,陈股长就已经“陈姐、陈姐”的叫上了。当时他还以为两人只不过是旧相识的关系,现在想来,倒是自己大意了。
    打那以后,曹全文就彻底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陈艳梅越发的照顾起来。
    “校长,就剩几个鸡蛋了。要不,我去下边的小卖部再买点海带、腐竹回来。”
    曾 跑过来,打断了曹全文的思绪。
    “什么?”曹全文不明就里。
    曾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曹全文这回听清了,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来,“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要是有辣椒酱的话也买一瓶。”
    曾 想拒绝,曹全文却不由分说的把钱塞进了他手里。
    寺庙虽小,方丈却富。
    曹全文的工资的虽然不高,但三年校长当下来,手头到底还是阔绰了起来。不说陈艳梅这些人,就连县里中学的一般教师跟他比起收入来,也要望尘莫及。
    皇帝不差饿兵。要想下面的人听话,光靠威压是不行的,也得讲究一个利益驱动。
    曹全文这段时间在读二月河的《康熙大帝》,自觉获益良多,正琢磨着要知行合一,进一步加强理论的实践力度,这下刚好拿曾 这个愣头青来小试牛刀。
    第七章
    报名的学生家长裹挟着喧嚣前来,轻而易举就摧毁了学校的安宁。
    曾 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鸡飞狗跳的感觉。
    “曾老师,去楼上拿瓶墨水下来,我笔没墨了。”
    隔着好几个学生的距离,一袭正装打扮得曹全文朝曾 大喊道。
    曾 闻言,赶紧停下手里发书的动作,一溜小跑上去办公室,拿了瓶墨水下来。
    看着曾 气喘吁吁的模样,坐在一旁收取学费的陈艳梅不禁摇了摇头。
    这是曹全文的惯用招数,每逢开学、开家长会这些人多的时候,他就喜欢吆五喝六的指使其他老师做事,生怕那些新生家长不知道他是校长似的。最可恨的是,这些农民偏偏还就吃这一套,哪个喊得大声、哪个气派最足就认哪个。所以曹全文刚才这一嗓子喊出去,他跟前立马又挤过去好几个递烟的家长。
    这一整天,曾 都忙的脚不沾地。
    学校不提供伙食,学生吃饭要自己从家里拿米来,干辣椒加点腊肉丁做菜,用玻璃瓶装好,一瓶吃一个礼拜。曾 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掌秤”,将学生带来的大米过称、做好记录,然后倒进学校的米桶里。
    这是个体力活,几十袋米倒下来,曾 觉着两只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配合张雪琪、王铮两人发书,时不时的更要替校长拿这个拿那个的。到了中午,曹全文更安排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帮全校师生煮饭。
    煮饭,曾 不怕。但今天不同往日,煮上百人的米饭要用大锅大灶,曾 没有经验,起先放多了水,结果饭半天没熟,后来还是王铮主动过来帮手才得以解决。
    午饭过后,王铮组织学生将板凳搬到操场上,在篮球架下摆了几张桌子权作临时 台。
    曹全文坐在正中位置,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心情大好。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暂且忘掉这个贫瘠山村的一切缺点,觉得世间的美好与他环环相扣。
    曹全文清了清嗓子,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操场顿时安静下来。
    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忘记是哪部电视剧里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权力不是一纸空文就能够让你荣辱升迁的某个职务,权力也不是实现某种人生价值的行为快感,权力的实质是看你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和控制他人。当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曹全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这总结简直精辟真实到了极点!
    自己绞尽脑汁不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人生?
    “同学们,家长们!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随着曹全文激情四溢的讲话声响起,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投向了 台。坐在最边边的曾 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阵仗,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紧张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好在曹全文并没有长篇大论,强调了一些新生注意事项,又声色俱厉的告诫尚未缴清学费的家长务必在月底前将拖欠的学费交来之后就宣布散会。
    会后,家长们陆续离开,老师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留在操场上的板凳桌椅自有少先队员抢着往回搬。
    从操场回办公室,一路上都不停的有学生向曾 问好。农家伢子懂事早,碰见老师了几乎没有不停下来打招呼的。曾 迷失在了一声声“老师好”的稚嫩童声里,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充斥胸膛,让他飘然欲仙。
    下午没有课程安排,在指导各个年级推选出新学期的班干之后,曹全文召集几个老师开了个短会。
    由于有新的老师进来,再按原先的分工自然就不合适了。会上,曹全文重新调整了学校内部的分工,对教学科目也作了新的安排。
    曾 是新人,挑的却是重担,分管后勤,看起来高大上,实际上具体工作就两个,一是负责几个老师的一日三餐,外加过称计量学生送来的大米。二是保管维护学校的教学器材,如果上头有物资分发下来,就得他去乡里领,跟苦力没啥两样。在教学科目上,曹全文将张雪琪和他自己原本负责的语文、体育、劳动三门课程分给了他。
    乡村小学里,一个老师兼教几个科目是常态,对此曾 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校长说的“劳动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疑惑。
    “校长,这个劳动课具体是教些什么内容?”曾 等到其他人都说完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曹全文愣了几秒钟,才说:“这个劳动课啊,曾老师你刚来,可能还不是很清楚。我们学校啊,你也看见了,煮饭都是烧柴火的。所以,我们每个星期三的下午都不上课,让学生上山砍柴。你上这个课呢,也不用跟着去,就负责监督。等这个学生砍柴回来了,你就过一过称,确保每个学生砍回来的柴火都不低于三十斤。很简单的。”
    顿了顿之后,曹全文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又接着说道:“这样吧,到时候上劳动课的时候让王老师先带带你,上过一回就懂了的。”
    听曹全文讲完,曾 惊得目瞪口呆。
    来学校读书还要专门抽半天时间去砍柴,这是读书还是务工?这对刚从师范校园出来的曾 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好在曾 不是读死书的人,更不是那种读几年书把自己都给读死了的人。
    他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所谓的“匪夷所思”这回事,自己所不能理解事物以及那些超出了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到了人家那儿指不定就是吃喝拉撒一般的平常事。
    所以对于学校开设有劳动课这件事情,曾 很快就认同了下来。这跟自己认为合不合理没关系,重点在于客观需要如此。
    鲁迅先生曾质疑过,向来如此便对么?曾 自认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确信一点,那就是指出问题的人并不见得高尚,而解决问题的人哪怕采取了有问题的解决方式依旧无可厚非。
    晚上不等曹全文吩咐,曾 就主动去食堂准备夜饭。
    上午还空荡荡的食堂里,现在堆满了学生家长送来的东西。
    学校食堂那间专属于老师的火房里,当下几乎没了可供落脚的地方。
    茶油、核桃油、腊肉、活鸡、活鸭、鸡蛋......地面上散乱堆放的这些东西在城里人的眼里或许根本不算什么,却是这生活在大山里、至今尚且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倾其所有才能拿出来的宝贝。
    站在火房门口的曾 突然觉得喉咙堵的难受,眼泪一下子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不禁回响起毕业那天,校长站在礼堂里对他们说的那番话:
    “越是穷困的地方,就越是尊师重道。这是为什么呢,同学们?”
    “这是因为他们穷怕了!”
    “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读书才能不让下一代人重蹈覆辙!读书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而你们就是他们的领路人!同学们,当你们成为一名老师的那天起,就要扛起这份责任,不要辜负了那一双双包含希望的眼睛!”
    曾 自己本身就是从大山里走出去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校长那番话的重量。
    他收拾好情绪,一言不发的开始准备夜饭。
    吃饭的时候,曾 主动问起学校的资助政策,按他的理解,像东井这样的贫困山区,上面一般都会给予一定的免除学杂费的名额,指不定还会有专门的助学金哩。
    谁知曹全文却告诉曾 ,他说的那些什么免除学杂费啊、助学金啊什么的,一概没有。
    曾 讶异道:“怎么会没有呢,我记得我以前在村里读书的时候,都还得过两次助学金呢!”
    曾 是在高龙村读的小学,在他看来,各方面条件明显都要好上不止一点高龙都有针对贫困学生发放助学金,东井小学不应该没有才对。
    曹全文哂笑道:“这能比嘛!你们高龙村里出了多少大官?黄喆副县长是土生土长的高龙人,李同方常委是你们村里的姑爷。高龙是不是贫困村,教育局拨不拨助学金,还不是他们说句话的事情。就是他们不开口,教育局的头头们难道就敢不帮着考虑考虑?”
    曾 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刚才曹全文所说的黄、李二人,曾 自然是知道的。那都是村里的名人,只不过他一直在外求学至今还没有见过真人就是了。
    村里闭塞,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老家的人茶余饭后就喜欢聚在一起胡吹乱嗙。以前曾 就有听人说过,那黄、李二人在政府里是当大官的。那时听来,他还觉得可笑。在外面读了两年书,他自以为是见过大世面的。乡亲们坐井观天懂得什么,估计一个在政府大院看门的保安在他们眼里都是顶天大的官。不曾想,原来夜郎自大、寡见少闻倒是自己。
    曾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东井是真比高龙还穷啊!我看今天来报道的学生,就没一个穿的衣服上是没有补丁的。”
    曾 怪笑了一声,说:“就是因为穷才穷啊!不然你以为咧!这东井村,不说在外面当官,就连走出去了、有个正式工作的都少的可怜。就老杨家那二闺女,你知道的,在乡里信用社上班,那都算是东井村里了不起的人物了。”
    曾 沉默了,以他的人生阅历尚不足以完全消化曹全文话语间的沧桑与无奈。不过有一句话他听懂了,穷是原罪,穷也是穷的根源,因为穷就难富。
    以前他在书本上常看到文人墨客把穷困比喻成一座大山。但对于东井人来说,穷不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山。因为山再重再高再大,持之以恒、用之以巧,尚且有希望从中开出一条阳关大道来。可是在东井这个地方,贫穷更像是附骨之疽,历经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滋生,早已根深蒂固、销骨噬魂。
    曹全文所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不通公路、没有高压电网、没有政策扶持、缺乏产业支撑、整体文化水平低......一个地方富裕的原因可能千差万别,贫困的缘由却总是大同小异的。
    前路漫漫,心事重重的曾 独自走在校外的田埂上,思虑良久还是深感无从下手。
    东井的穷根绝非朝夕间可除,更不是曾 现如今可以改变的事情。尽管如此,在这个第一天被人称呼老师的夜里,曾 还是默默下定决心要为这个山村做些事情。就像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的那样,要立志做好人,不要立志做大事。我们坚持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曾 莫名想起陆澄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心底又骤然燃起了极大的勇气。

    第八章
    “同学们!这节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曾 的话音刚落,班长许小凤就率先起身,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起立!”
    三十来个学生随即整齐划一的起立,齐声道:“谢谢老师!”
    曾 本来布满疲惫神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轻轻挥手之后,走出教室。
    眨眼间,曾 到东井小学任教已有一月有余。
    初为人师,在那股子热血和新奇褪去之后,他才发觉早前自己既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当老师的辛苦。
    刚从学校出来的他欠缺教学经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孩子们的基础太差。就拿他带的五年级来说,全班就找不出一个可以分清平舌和翘舌发音区别的学生。
    为此,曾 还专门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来重新教孩子们学习拼音,然后再课余时间极力鼓励学生用普通话而不是方言来交流,但是结果却不尽人意。
    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山里的孩子对于类如“普通话”之类的新鲜事物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而山里娃崽偏偏又有着与其生存环境极不相宜的自尊心,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尊迫使他们小心翼翼的收起心中的好奇、藏好心中的恐惧,进而演化为一种极为诡异的优越感。
    好比如果有一个孩子鼓起勇气用普通话同曾 交流,事后必然为其他孩子所肆意嘲笑。好似那个不过说了几句普通话的孩子是犯了数典忘祖的大罪。
    对此曾 深感无力。
    或许正如曹全文所说,穷是有原罪的,这种原罪所带来的枷锁不仅会困住穷人自己,还会随着血脉传给后人,死死卡住他们的脖子,断绝掉他们脱胎换骨的一切可能性。
    周三下午是劳动课,不用待在教室里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在磨好柴刀之后,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涌出校门,成群结伴的往山上跑去。
    曾 不放心,想跟着去。
    王铮却一把拉住他,“你就别跟着去了。这帮小鬼都是猴精来的,竹竿都能爬上去。在山里,你可能都还不如他们。”
    曾 低头看了眼自个脚上锃亮的皮鞋,听从了王铮的劝告。
    离乡多年,当年的农家娃现如今早已没了在土地上刨食的本领。王铮说的,大概才是实情。
    学生们都上山砍柴去了,原本热闹的学校顿时冷清下来。
    曾 坐在校门旁的围墙上发呆,身下的水泥砖不知默默扛过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表面早已颓破不堪,稍一搓动便散为一堆大小不一的砂石。
    “想什么呢?”
    曾 猛然回头,才发现陈艳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陈姐,没,没想什么。”曾 习惯性的伸手挠头。
    陈艳梅伸手搓掉眼前围墙上的沙砾,问道:“有差距吧?”
    “啊?”曾 一时间没听明白。
    陈艳梅笑道:“我是说,在这里当老师跟你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是吧?”
    曾 点点头,“是不大一样。以前觉得当老师是件很好的事情”
    似乎是怕陈艳梅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又赶忙解释道:“不是说现在不好,而是......”
    陈艳梅笑了笑,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以前你大概觉得老师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吧,每天白衬衣黑西裤的,生活滋润、形象高大。现在呢,在大山里窝着,每天面对的是一群普通话都说不圆的农家娃,做个饭都灰头土脸的,跟农民没啥两样。”
    被说中心事,曾 不好意思起来,又习惯性的挠了挠头,“也没有啦,都是教书,就是条件差了点,其实也还好。”
    “嗯!是挺好的。你现在也许觉得这地方不怎么样,可再过十年、二十年,等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可能反而又想重新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不知为何,陈艳梅突然大发感慨起来。
    曾 在学校的时候就不敢也不擅长同女生聊天,顿时接不上话了。
    隔了一会儿,陈艳梅才又重新开口,“有几次路过你教室,听你讲课,讲得挺好的。你跟曹全文不一样,不是来混日子的。”
    扯到了校长身上,曾 更不敢搭话了。
    陈艳梅却并无顾及,继续说道:“不过他刚来那会儿也还不错,其实是想做点事情出来的。”
    她转头望向曾 ,眼睛里闪耀着期盼,“希望不要虎头蛇尾才好。”
    曾 木然的点点头,慎终如始固然很难,但他有这样的决心。
    临近傍晚的时候,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
    柴房门口,扛着柴火的学生排成了长龙。曾 站在最前方,逐一帮忙过称。
    轮到一个名叫杨占义的学生时,柴火刚上称,曾 就发现了不对劲。
    捆在中间的柴火是湿的。
    学校规定,劳动课每个学生都要独立上缴一捆重二十斤以上的柴火,不论男女。柴火是学生住校期间生火煮饭所用,湿的柴火燃不着,自然不行。
    按惯例,杨占义的这捆柴火就不合格,必须要重新上山去弄一捆新的来。
    “杨占义,你这捆柴火是湿的呀!怎么回事?”曾 问道。
    杨占义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性格却跳脱得很,平日里最爱调皮捣蛋。
    杨占义哭丧着脸说:“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柴火掉河里弄湿了。”
    曾 急忙问:“摔哪了?受伤没有?”
    “没有,就擦破点皮。”杨占义回答道。
    曾 看了一眼秤杆上的刻度,刚刚好二十斤。他想了想,孩子没摔伤都算好事了,着实没必要较这个真。
    “行吧。下回小心点。”曾 刚准备将柴火丢去柴堆上面,曹全文从门外走了进来。
    “曾老师,那柴火是湿的,你没看见?”曹全文质问道。
    曾 解释说:“是湿了一点。学生扛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柴火掉到河里,给弄湿了。”
    “这是谁的柴火?”
    “杨占义的。”
    曹全文转过身,直盯着杨占义的眼睛问道:“你摔了一跤?在哪里摔了一跤?”
    杨占义显然有些畏惧校长,结结巴巴的说道:“在……在河边?”
    “杨占义你可以啊!都敢骗到老师头上来了!”曹全文突然拉高音调,对杨占义大声呵斥起来。
    杨占义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顿时被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曾 看不过眼了,上前两步,劝道:“校长,杨占义也不是故意的,您看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曹全文冷哼一声,顺手抄起了旁边桌子上的柴刀。
    曾 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曹全文举起柴刀,势大力沉的砍向地上放着的那捆柴火。
    为了方便扛在肩上,学生们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以山里的树藤捆绑柴火。当下树藤被砍断之后,柴火顿时散了开来。
    曾 瞪大了眼睛,只见杨占义扛回来的柴火里面竟夹杂了好几块大石头,由于被塞在了柴火中间,要是不打开来看,根本发现不了。
    曹全文暴跳如雷,怒吼道:“杨占义,你个狗崽子!去!现在马上去山上给我背一捆柴回来,要是搞不到,今晚你就别回学校来了!”
    杨占义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柴刀,然后猛地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门。
    曾 想着现在天色都这么暗了,再上山怕是不安全,待想阻拦,却哪里追赶得上。
    ————
    两个小时过去了,杨占义还没有回来。
    曾 心急如焚,找到曹全文,提议是不是发动老师们一起上山去找找?
    曹全文却不以为意,说“曾老师,你就别搁这儿瞎担心了。这些娃崽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干活,去山上砍个柴火而已嘛,能出什么事。”
    曾 担忧道:“主要是现在天都快黑了,我怕......”
    见下属纠缠不休,曹全文也来气了,嚷道:“我这个校长都不怕,你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就是了!”
    面对校长的怒火,曾 不仅没害怕,心里反而愈加愤怒。
    要是真出了事情,你怎么担?难道一个校长的头衔就能抵消一条人命?
    他握紧拳头,到底还是忍住了痛骂曹全文一顿的冲动。
    大山里,天黑得快。
    时间刚过七点,天空就似突然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毯子,将外边的光遮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进来。
    曾 决定上山去找杨占义。
    他想找人帮忙,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敲响了赵雪琪的房门。
    在他想来,学校的老师中除他以外,就属赵雪琪最为年轻。年轻人有朝气、有热心肠,应该会愿意与他同行。
    “有事么,曾老师?”赵雪琪打开门,将半边身子躲在门后问道。
    曾 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上山去找杨占义,可我又不熟悉路,所以想请赵老师你帮忙。”
    赵雪琪犹豫道:“这么晚了......”
    曾 会错了意,赶忙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不要紧,我准备了手电筒。”
    “可我也不熟悉路啊!”赵雪琪还是不答应。
    曾 失望不已,正打算孤身一人上山,陈艳梅从后面追了上来。
    “小曾,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陈艳梅主动提出要跟着他去找人,这大出曾 的意料。
    按照此前王铮、曹全文等人私底下的说法,她不是最爱摆资格、最官僚主义的么?
    不过有人一起自然是好事,不然一个人上山去,曾 心里其实也有点打鼓。
    两人打着手电筒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正由远及近的靠了上来。
    时隔很多年以后,曾 还是会经常想起当时的这一幕:瘦小如一只小羊羔的杨占义从浓厚的夜幕中缓缓的走出来,肩上扛着一堆近半人高的柴火。
    又过了很多年,经常会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问他:为何如论对待谁,哪怕是下属,他都总是那么的谦逊有礼?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只有曾 自己知道,那一切都源于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
    在自己十八岁初为人师的时候,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教会了他:一个人的自尊心是多么的宝贵而脆弱。
    第九章
    在曾 坚持下,东井小学的体育课终于正常起来。
    以前的体育课,遇上天气好,老师便组织学生们跑跑步、跳跳远,不然就是搞大扫除。若是下雨天,则会直接改为语文课或者数学课。
    曾 来了之后,对这种现象深痛恶觉,多次在会上据理力争,最后曹全文也懒得跟他磨嘴皮子了,就由着他去折腾。
    学生上体育课的权利争取到了,可开展体育活动的条件可依然不容乐观。
    曾 翻遍学校的角落,最后也只找出了两张可供练习前滚翻后滚翻的软垫子。其他的篮球、羽毛球拍之类的器械,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用。
    所以当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曾 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有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手表,而是选择给学校的孩子们购置了一批体育用品。
    自那以后,再上体育课,孩子们的兴致就高了许多。
    男孩子打篮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年纪更小的则玩乒乓球,原本苦哈哈的体育课变成了香饽饽。越到后面,上体育课就成了学生们每周最为翘首以待的事情。也只有在上体育课的时候,那些成绩偏差的孩子才会彻底换下在其他课堂上的那张苦瓜脸,绽放出最绚丽的笑脸。
    就在曾 暗自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这天上体育课,他组织班里的男生打篮球对抗赛。在比赛过程中,一个学生不慎踩到了球场上的裂缝,重重摔倒在地。
    待看见孩子那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曾 吓坏了,来不及向曹全文汇报,当即背起学生送往乡卫生院。
    “左侧足舟骨应力性骨折。”
    盯着眼前的X光检查报告单,曾 悔恨交加,反倒是学生的家长表现得风轻云淡,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就对曾 说,没多大个事,其实都没必要来医院,带回去敷点草药就行了。
    曹全文为这事大为光火,曾 一回到学校,就被他叫过去臭骂了一顿。
    曾 全程一言不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之后,一个人坐在操场旁的大树底下望着到处都已开裂的篮球场发了好半天的呆。
    几天后,曹全文专门组织几位老师开会,宣布暂停体育课程。
    听校长宣读完决定,曾 耸拉着脑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会上,只有陈艳梅提了一嘴,不能因噎废食,体育课还是应该继续办下去,只要后期更加注意安全方面的问题就行了。
    不过这一次,曹全文却是铁了心,根本没给众人商量的机会,直接道:“这是我跟教办沟通后,教办给出的意见。所以,这事我看就不用讨论了。”
    第二个星期,曾 一反常态的请了三天假。
    回学校销假的时候,曹全文问他干嘛去了。
    曾 也没细说,一句“家里面有点事”就应付了过去。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找到陈艳梅,问如果学校搞建设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一些学生家长过来帮忙。
    陈艳梅说:“可以呀!以前我们修学校的围墙,包括起食堂的房子,都是叫学生家长过来帮忙一起做的。”
    旋即,她又问道:“哎,不过我没听说要搞什么建设啊?!”
    曾 笑了笑,说:“我准备翻修一下学校的球场。”
    “翻修球场?”陈艳梅诧异不已,“哪里有钱翻修球场,不对,你刚才是说你要翻修?你自个出钱?”
    曾 点了点头,“嗯!不过不是我出钱,我也没钱。”
    陈艳梅没好气的说:“那你还说要翻修球场,没钱怎么翻修啊!”
    “我前段时间不是请了几天假嘛,我跟校长说是在家里处理点事情,其实是去县教育局跑了一趟。”
    曾 对陈艳梅并无隐瞒,接着说道:“我向局里反映了东井小学的情况,领导们挺重视的。就在前几天,周裕股长打电话给我,说局里批了点水泥给我们。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自己投工投劳的话,应该是够翻修球场的。”
    陈艳梅心中越加新奇,不曾想眼前这个平日里跟王铮说话都会脸红的大男孩倒是胆大,不声不响的竟然敢跑去县教育局里讨项目。
    她疑惑道:“那这事儿你应该跟曹校长汇报啊!干嘛找我来说?”
    曾 苦笑道:“我去说,校长能听我的吗?”
    陈艳梅笑了,“行吧,这事我去跟他说。”
    ——
    听说学校要翻修球场,家长们表现得比曾 此前所设想的要更为热心。众人齐心合力,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座崭新平整的球场就出现了东井小学内。
    篮球场完成硬化之后,曾 又买来油漆,利用周末的时间划上线。一通操作下来,除了篮球架还稍显破旧以外,整个操场乃至校园都似乎焕然一新。
    翻修球场,曾 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人。扛沙子、搬水泥,这些重体力活,他甚至比那几个最为壮实的学生家长都还要干得多。
    球场竣工之后,曾 整个人廋了一大圈,皮肤更是被晒得黝黑光亮。
    有一次几个老师在新建的球场旁闲聊时,王铮就笑言:小曾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让学生家长在路上碰见了,他要说自己是个老师,估计人家是不相信的。他要说自己是个农民工,保准没人会怀疑。
    起先,曹全文等人也没怎么当回事。
    年轻人,尤其是像曾 这样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人,有冲劲、肯干事、不怕累,成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再正常不过了。只要那段新鲜感过去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一眼就能望到生命尽头的单调日子里,再有激情的人都会变得麻木不仁、再心比天高的人都会低下曾经骄傲的头颅。
    曹全文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是枯燥的生活所不能磨灭的,枯燥的生活能碾碎一切:希望、善良、理想......这些美好的品质在已经确信无法改变的命运面前都会是土鸡瓦狗的存在,危于累卵、一触即溃。
    这是自然规律,打东井小学十五年前竣工那天起,就没有逃得过去的人。曹全文相信,要不了多久,在这个学校里肯定又会多出一个麻木不仁、得过且过的年轻人来。
    所以当陈艳梅说曾 从教育局要来了几吨水泥,要翻修球场时,曹全文不仅丝毫不担心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会抢了自己的风头,反而旗帜鲜明的表明了支持的态度,亲自组织学生的家长开了个动员会。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尝到了甜头的曾 却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起来。
    以前他觉得自己作为老师,只要教好书就行,只要对学生好就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多。
    很快,他又专程回了一趟母校。
    没毕业前,他就知道玉洪师范的仓库里堆着一批“废旧”的书桌椅。他这次去,就是奔着那些“宝贝”去的。
    要知道,东井小学的学生现在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桌椅。好几次曾 正上着课呢,下边突然“嘣”的一声,有学生身下坐着的椅子突然散架了。而玉洪师范仓库里堆着的这批桌椅,其实都还是好好的,只不过款式老旧被淘汰了而已,拿去东井小学那绝对是鸟枪换大炮,再合适不过。
    听学生说完来意,班主任彭思漓大为感动,领着曾 去见校长。校长了解到情况后,二话不说,当场给写了张条子。
    曾 也不客气,当天就将仓库内的桌椅全部装车拉走了。全部拉走。
    当印有“玉洪师范”四个字标识的桌椅摆进教室,所有人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越发黑廋的年轻人或许真的跟他们之前所想象的不太一样。
    摸着崭新的桌椅,曹全文感慨万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曾 没来之前,他最苦恼的事情就是手底下无人可用。
    陈艳梅自不用多说,那是姑奶奶,得供着。王铮呢,当了这么多年的代课老师都没转正,没破罐子烂摔跟他对着干就不错了。赵雪琪又太年轻,一天到晚还跟个林黛玉似的,大小事情根本指望不上。这回来了个肯干事还能干成事的曾 ,于曹全文而言简直是久旱甘霖。
    至于曾 表现太好会不会将李代桃,曹全文压根就不担心。当了这么多年校长,升迁提拔的道道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校长的帽子戴在谁的头上,学生说了不算,家长说了不算,教育局的头头们说了才算。
    他曾 就算做得再多,学生再如何爱戴又如何?都是些虚名而已,注定是捞不到半点实惠好处的。
    何况曾 虽然年轻,却有着超乎其年龄的世故。纵然凭借一己之力为学校争取到了这么多的福利,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每天只要一到时间,曾 从来不用他人提醒,就会自觉去食堂把饭菜弄好,然后从不嫌麻烦的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去叫人吃饭。
    曾 很懂规矩。
    这一点,让曹全文格外满意。
    在他没来之前,多是由王铮做饭。每次做完饭,王铮都是在操场上嚷一嗓子“吃饭啦!”当做通知,曹全文每次听见了都要打一哆嗦,觉得王铮此举简直辱没了老师的斯文。
    而无论人还是事,向来都最怕比较。
    在王铮的“前车之鉴”面前,曹全文看曾 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第十章
    火塘里,夹杂着黄紫两色的火苗此起彼伏,几截杉木棒烧得劈啪作响。
    曾 裹着一身旧棉袄,捧着一本书,蜷缩在火房的一角。
    组织完期末考试,曾 就回了家。
    昨天家里杀年猪,晚上同几个叔伯喝多了,今早起来,胃里都还翻滚得厉害。
    中午曾阳春从外面回来,见儿子还窝在家里看书,忍不住训斥道:“这一天都杵在家里干嘛呢!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出去走动走动。”
    曾 打小就怕父亲黑脸,当即举起手里的书,辩解道:“我这不是在看书嘛!”
    不料曾阳春却熟视无睹,“书哪时不能看,就非得现在看?”
    曾阳春拎起碗柜上的茶壶,灌了一口苦衲茶,“还有啊,你上次不是说,县教育局有个姓周的股长帮了你好大的忙?这一年到头了,你就不去给人家拜个年?要是都这么不记人情,看下回还有哪个会帮你嘛!”
    父亲说的是上次学校翻修球场,周裕帮忙协调局里支持了几顿水泥的事情。不曾想,老人家倒是记性好。当时曾 只不过随口那么一说,曾阳春却记在了心上。
    “那是工作上的事,又不是帮我私人的忙。”曾 解释说。
    “工作上的忙就不是忙啦?!我怕没有这样的道理吧!人家总是先愿意帮你这个人的忙,才会在工作上照顾你咯。”曾阳春板着脸教训道。
    曾 无奈,只得实话实说,“我也想啊,可人家跟我又不熟,哪里好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去拜年嘛!”
    曾阳春却道:“哪里有个生下来就熟的道理嘛!人情人情,那还不是靠走动的呀!你来我往,多走几次不就熟了咯。”
    一语惊醒梦中人。
    父亲的话让曾 不得不郑重考虑起这个事情来。
    山里人从来不乏热情好客的基因,再加上在东井小学工作了大半年,跟着熟稔人情世故的曹全文没少学东西,所以在人情往来这一块,曾 就要比同龄人老练得多。可到底还是年轻,在人情练达这一块,他多少还是不如父亲懂得通透。
    古代举人、进士尊称主考官为座师,入仕尤为讲究座师与门生的关系。曾 是个传统观念极重的人,所以对于周裕,这个他参加工作以来认识的第一个领导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走一趟县城。
    ————
    临近春节,往日里冷清寥落的小县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街道两旁尽是临时搭建起来用以售卖年货的摊位,五颜六色的篷布蟠天际地,高声吆喝的商贩、骑在父亲肩头笑逐颜开的孩童.....比肩继踵的人群将这本就不大的城里挤得越发水泄不通。
    曾 蹲在新华书店的角落里看了大半天的书,直到人群散尽、喧嚣了一天的街道重归宁静之后才起身离开。
    临出门前,曾 掏钱买了一本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尽管书店里多的是光看不买的人,但曾 还是觉得在人家地盘上耗了这么长的时间,不买些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曾 手头并不宽裕,所以只能挑这么一本自己喜欢价钱又还便宜的书。
    把书揣进包里,曾 满怀歉意的冲收银台的小姑娘笑了笑。早先放在门口的编织口袋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小地方就这点好,一条街到底全是熟人,犯罪分子都找不到滋生的土壤。
    曾 拎着口袋,径直前往乘龙街。
    在教育局的大门口,他给看门的大爷散了一颗黄果树,一番闲聊下来,他轻而易举的就打听到了周裕所住的楼层和房号。
    作为刚进局里两年不到的新人,照惯例,周裕是没有分房资格的。但在去年,他还是拿到了一套钥匙,住进了后边的单位职工楼里。
    对此,局里面有几个老干部起先还很有意见,在背地里传言说是时任办公室主任的李文斌收了人家周裕一千块钱,所以才给破例分的房。只是议论了一阵,见局领导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文斌不但没受任何处分反而高升了副局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本来义愤填膺、一脸正气的老干部们也见风使舵,立时偃旗息鼓。
    周裕住在五楼,这是仅次于局领导的好楼层。春天不潮湿,上下也方便。由此可见,当初那些老干部的愤慨也并非全无道理。
    曾 走到门前,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给领导送礼,送的是自家养的土鸡和几斤父亲上个月刚榨出来的茶油。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罗银玉就担心这礼太轻,上不了台面,人家领导不会收。
    当时曾 还安慰母亲说,礼轻情意重,东西再不值钱,好歹也是我走了几十里山路送出去的,人家以前也是当老师的,不至于不懂这个道理。
    罗银玉这才稍稍放心一点,叮嘱说这快过年了,鸡也好,油也好,都是免不了要用的。他要是不要的话,你就好好跟他说,这都是自家种养的东西,不比外面买的好,可吃着绝对放心。
    可事到临头,真要进人家里了,曾 却全然没了在家劝慰母亲时的自信,心里边直打鼓。
    都到这了,总不能面都没见上,就又拎着东西回去吧?
    曾 使劲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伸手敲门。
    “谁呀?”几秒钟后,一个带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妇打开了门。
    这女人三十上下年纪,衣着打扮得体,论模样不如王铮、张雪琪漂亮,气质却要胜上一筹,多了一份知性美。
    看见站在门口的曾 ,少妇有些不明就里,问道:“你是?”
    来开门的不是周裕,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这让曾 越发的紧张起来。
    他攥紧拳头,手心一阵刺痛。
    那是用力过度,指甲刺伤了皮肤的缘故。
    受过多年教育的优势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出来,尽管曾 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经历,但那些曾在书本上看过的历史典故、名言警句、励志故事却以另一种方式给予了他模拟、复刻的资本。
    从眼前这少妇的年龄、衣着来分析,对方应是周裕的爱人无疑。
    曾 向上提了提手里拎着的编织口袋,露出一脸真诚的笑容,极力装出大方得体的姿态,说道:“嫂子您好!我是东井小学的老师,我叫曾 。这不过年了嘛,家里刚榨了点茶油,就趁着来县城来年货的机会,给您带了点上来。”
    少妇恍然大悟,扭头冲屋里喊道:“周裕!有人找!”
    曾 有些尴尬,少妇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搭在门框上,似乎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打算。
    穿着棉拖的周裕从客厅里慢悠悠的踱出来,一边扶了扶眼镜,一边问道:“是谁呀?!”
    “东井小学的一个老师。”少妇言简意赅的答道,甚至连来人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
    “东井小学?”说话间,周裕也走到了门廊处。
    待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曾 ,周裕讶异道:“小曾?!你怎么来了。”
    “周哥!”曾 先打了声招呼,然后才接着说道:“我今天来县城买年货,刚好到乘龙街,想着周哥您住在这附近,就顺路过来看望一下。”
    周裕瞧见曾 手里提的东西,摇了摇头,说:“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哎!进来坐吧。”
    这边,一直高度戒备的少妇终于把搭在门框上的手给放了下来,一边让曾 进屋,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同时一脸歉意的冲曾 解释道:“对不住啊,小曾!这准备过年了,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上门来,不认识的我也不敢往家里请啊!你别见怪才好!”
    “看来,在周股长和他爱人的眼里,我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曾 心底一暖,嘴上却客套道:“嫂子您可别这么说,是我太唐突了,也没想着事先打个招呼就直接过来了。”
    到客厅落座,周裕从茶几上拿了一包烟拆开,递给曾 一支。曾 赶紧摆手,示意自己不会。
    “去村里当了半年老师,还没学会抽烟?”周裕笑着打趣道。
    曾 摇了摇头,说:“主要是没钱买烟。”
    这回答让周裕忍俊不禁,他笑着指了指曾 ,转而让爱人倒了杯茶过来。
    “我看你裤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的不是烟?”周裕问道。
    曾 掏出裤袋里的“黄果树”,不好意思道:“买来散人的,自己不抽。”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解释道:“出门在外的,有包烟,问路啥的也容易些。”
    周裕笑道:“你倒是精明。”
    他对曾 的感观很好,小伙子一米八几的身高放在整个同乐县来看,也是不多见的。而且他记得,这个年轻人的毕业成绩也是他们那一届里出类拔萃的。
    那天在办公室,曾 用饮料瓶装茶水喝的举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外边读了三年师范,还能保持农家子弟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曾 说:“周哥,上次你拨给我们学校水泥的事情,真的很感谢您!东井您可能没去过,但是我在那里教了半年书,感触实在太深了,村里现在好多人都还没解决温饱的问题,更别说供小孩读书了!我们用水泥翻修了篮球场,孩子们都很高兴,有好几个家长放假前还专门找到我,让我一定代表他们好好感谢你。”
    “我当什么事!”周裕挥了挥手,说:“这件事你不用谢我,政策资金本来就该是这么用的,哪里需要就放哪里。”
    曾 搓着手,一脸真诚的说道:“周哥您眼里的小事,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说真的,要不是您,我知道这种好事也落不到我们东井的头上。曹校长都跟我说了,东井没被评上贫困村,这么多年来都没得过一样政策。”
    周裕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面无表情道:“言重了。”
    曾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周裕的爱人突然从厨房探出个头来,冲客厅坐着的曾 说:“小曾,你怎么拿了这么多茶油来!我怕都有三四十斤!”
    同乐当地的茶油品种比较特别,亩产量不高不说,出油率还低,上百斤茶籽能榨出几十斤茶油就不错了。加上当地人有打油茶的习惯,茶油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之物,素有一斤茶油一两银的说法。
    周裕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道:“你该不会把自家的茶油全搬我家来了吧?”
    曾 说:“不会!我家里都还有好几十斤呢!今年茶籽结得多,仓里都还有百把斤没拿去榨油。”
    周裕没再说什么,同样出身农村的他自然知道这几十斤油茶的重量。
    曾 这趟来,礼不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曾 眼见时间不早了,便准备告辞。
    周裕却说:“都这个点了,吃了饭再走。”
    曾 下意识的回绝道:“不了,周哥。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不是不想,而是习惯性的不好意思,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往人家餐桌上一坐都是一种僭越。
    周裕却态度坚决的说:“有事也得吃饭不是?再说了,都这个点了,你能有什么事!”
    曾 见推脱不得,这才扭扭捏捏的留了下来。

    第十一章
    周裕的爱人柳映宁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见丈夫与这位不速之客聊得投机,她的言语也变得热情许多。
    吃饭的时候,曾 拘谨万分,甚至都不敢怎么伸筷子。
    柳映宁见着了,便不停的给他夹菜。
    当得知曾 还单身时,她更兴致勃勃的主动提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柳映宁也是老师,在同乐县高中教书。同乐县高中年年都有应届的师范生进来,所以她的同事中自然不乏单身的年轻女孩。
    主动提起给曾 介绍女朋友,柳映宁并非一时兴起、随口那么一说。
    周裕坐在人事股股长的位置上,位卑却权重,平日里打交道的多是体制中人以及各个学校的头头。这些人逢年过节免不了要来家里坐坐,身为女主人的柳映宁每回表面上招呼得热络,心底却对这种充满了功利味道的人情往来深恶痛绝。
    有一次送某个学校的校长出门后后,柳映宁就忍不住跟自己男人抱怨说,进咱们家门的就没有一个像老师的,书香味、书生气少,铜臭味、官僚气反浓。再这么耳濡目染下去,我怕你也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今天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正儿八经的老师,柳映宁自然欢喜。
    从刚才两人的谈话里,她得知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毕业回来就被分配去了偏远的山区小学。但是他非但没有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反而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半年为学校、为学生做了不少实事。
    这年头,机灵懂事的年轻人不少,也不缺肯沉下心来踏实做事的人,唯独两者兼备,既能抬头看路,又能低头拉车的青年着实不多见。
    一顿饭吃下来,周裕两口子对曾 好感倍增。
    或许是同为人民教师的缘故,柳映宁对才是第一次见面的曾 有着一种不讲道理的亲切感。
    从周裕家里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这个时候,回平顶乡的班车早停了。好在今非昔比,工作了大半年的曾 不用再为了开房钱伤脑筋。他在广场晃荡了一圈,然后就近找了家宾馆住下。
    这次他没有再像刚毕业那会儿那样选择最便宜的多人间,而是要了个单间。
    老师的工资虽然不高,却也比在土地里刨食、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农民要强上不少。曾 算过一笔账,单纯从收入来说,父母在家辛苦劳作一年甚至还不如自己半年工资挣得多。
    自从领上第一笔工资,曾 就没再问父母要过一分钱。相反,现如今他偶尔还会给母亲一点零花钱用。
    自己挣的钱花的自然心安理得,实现了经济独立之后,曾 也适当奢侈了一把,在县城的商场里买了套并不如何知名的品牌西装。原本他还想着买台移动电话,后来到县邮政大厅问了价格,得知像曹全文皮带上挂着的那款西门子3508竟然要差不多一千块钱,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工资,吓得他赶紧断了这个念想。
    交过房费和押金,拿到钥匙,曾 径直回了房间。
    刚才在周裕家里,两人喝了两瓶全兴特曲。
    曾 的酒量不差,往时喝下两斤米酒都跟没事人一样,但第一次喝今晚这样的高度酒,他还是有些不适应,一斤烈酒下肚,加上一路走过来吹了风,这会儿竟然有些醉意了。
    曾 准备洗个热水澡就睡觉休息,谁知衣服都脱了,到卫生间里一扭龙头才发现竟然没水。
    他一阵火大,套上拖鞋跑下楼去找前台反映情况。
    “咦?!”从三楼下来,已经往下走了几步楼梯的曾 又退了回来。
    就在刚才,他依稀看到有人往楼上去了。年前在外地务工的人们纷纷返乡,宾馆生意自然火爆,碰上来投宿的客人并不奇怪。只是看到刚才那人的背影,他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曾 站在原地几秒钟,还是没能想起那人是谁,最终只能作罢。心想大概是酒喝多了,脑子过于亢奋才会出现这种疑神疑鬼的情况。
    一楼前台值班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听说三楼没水,似乎并不意外,嘴里嘟囔了几句,听内容似乎是在怪老板太抠门,总水阀都舍不得开大一点。
    “你等下哈,我去把水阀开大点。”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那人从收银台后边绕出来,不紧不慢的往宾馆后门走去。
    中年妇女出门之后,趴在收银台上的曾 左顾右盼,瞧见台面上摆着一本住宿登记表,鬼使神差的就拿起来翻了翻。
    刚翻开第一页,曾 骤然瞪大眼睛,只见旅客登记一栏中,曹全文的名字赫然在列。
    “校长也来县里了?”曾 心里嘀咕了一句,正准备把登记簿放回去,电光石火间,脑袋像猝然间被重锤击中了一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曾 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刚才在楼梯间瞥见的那个靓丽背影,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因为那个人是—张雪琪!
    中年妇女回来后,曾 主动提出要换个房间。大概客人临时换房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她也没说什么,低头翻了一遍登记簿之后,才硬邦邦的说:“三楼都住满了,你要换就只能去四楼了。”
    “403还空着不?”曾 下意识的说出了曹全文隔壁的房间号。
    “空着。”中年妇女瞄了一眼登记簿,“你想换去403房?”
    曾 心虚的点了点头,那女人却只看了他一眼,就将房卡丢了过来。
    上楼梯的时候,曾 觉着自个心脏“砰砰砰”的跳得厉害。到了四楼,他更不自觉的放轻了走路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入户行窃的小贼般蹑手蹑脚的打开了房门。
    一进房间,曾 再顾不上洗澡,快步走到床头靠着的那堵墙前。这是一座民房改建的宾馆,墙壁并不厚实,房间之间的隔音极差。曾 将耳朵紧贴到墙壁上去,隔壁房间的声音顿时清楚的传了过来。
    只听一个男声骂骂咧咧的说道:“吴森这个吊毛!光收钱不办事,他马的!我今天真想上去扇他两巴掌!”
    另一个女人马上关心的问道:“你今天又去找他了?”
    朝夕相处了大半年,曾 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曹全文和张雪琪的声音。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曾 激动地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奸夫淫妇!”他在心底恶狠狠的骂道,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那边曹全文叹了口气,说:“不去找他还能找谁?我也想去找刘华军、李文斌啊,可是没门路怎么找?不说他们了,就是周裕周股长,我约了好几回了,都没约上。哎,难啊!”
    沉默了一会儿,张雪琪才幽幽的说道:“辛苦你了!你也别太着急,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曾 听得既糊涂又高兴。
    糊涂的是他不知道曹全文去找吴森干什么,听张雪琪那话的意思,难道是为了张雪琪转正的事情?
    高兴是因为听到曹全文谈及周裕,想到校长约不到的人刚才却在跟自己把酒言欢,曾 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
    隔壁房间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接下来曾 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正纳闷那两人怎么不说话了呢,墙那边乍然传来一声蚀骨销魂的呻吟,曾 吃了一惊,再细听时,只闻男的气急喘促、女的呢喃浅吟,显然是正在做那巫山云雨的好事。
    几分钟后,隔壁那令人浑身燥热的声音终于平息了下来,换成了如雷鸣般起伏不止的打鼾声。又过了几分钟,曾 听到有人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进了卫生间。
    直到卫生间的流水声响起,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曾 才蹑手蹑脚的躺回床上。
    窥破他人隐私的快感如潮水般褪去之后,曾 的心里五味杂陈,在床上辗转难眠。
    十八岁,心理上或许还稍显稚嫩,然而在生理上却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要说对赵雪琪没有动过心,那是连曾 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他不是柳下惠,见到漂亮的女人也会有占有和欣赏的冲动,这是男人的本质,任谁也不能免俗。
    赵雪琪美丽动人,偏偏还跟曾 年纪相仿。实际上,第一次在食堂见到赵雪琪时,曾 就惊为天人。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在曾 心底暗藏的那份对赵雪琪的仰慕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化,反而与日俱增。
    可是曾 没有男女之事方面的经验,不懂得如何追求女孩子,甚至于在同王铮、陈艳梅这些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的女人面前,曾 很多时候都会表现得格外拘谨。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场景:在日落时,在无人处,他与张雪琪漫步在校园外的田埂上,夕阳洒满他们的肩头。
    有好几次,曾 都鼓足勇气走到赵雪琪的宿舍门前了,可最后却还是没敢叩响对方的房门。
    想要得到,却又害怕失去。这大概是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都会遇到的烦恼。这种矛盾的心态能击溃少年所有的勇气,在未知的结果面前,在心爱的姑娘亲启朱唇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最无畏的勇士也会裹足不前、进退维艰。
    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怕爱情。
    曾 不知道自己对赵雪琪到底是单纯的爱慕,还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本能欲望。如果爱情真如自己死党赵朝晖所说的那样,是原始冲动下高级情感的萌发,那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爱上赵雪琪了。只是现有的阅历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分辨能力和智慧,所以他只能强行按下这丝晦暗的情绪,将其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也不让自己看见。
    不过在今晚,他总算清楚的知道,自己对于赵雪琪,有的其实只是男人对于漂亮女人的占有欲望。因为在亲耳听到曹全文和赵雪琪鱼水交欢之后,曾 的心底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更谈不上恼怒,反而是兴奋的情绪更多。
    试想,要是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又怎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胯下迎合承欢?
    只是曾 抓破头皮也想不通,美丽如赵雪琪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已是有妇之夫的曹全文,甚至自荐枕席?
    第十二章(2000年)
    正月初一的清晨,曾 在一阵密集的鞭炮声中醒来。
    大山里的人们还沿袭着古老的传统,根本无须闹钟催促,老人们就会在天蒙蒙亮时起来祭神。
    曾 一起床,就看见爷爷推门进来。
    他刚从山神庙里祭拜回来,手里提着食盒,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散发着浓烈的硝烟味道。
    “把这杯子洗洗,待会儿还要用来敬祖的。”曾应宣将食盒递给孙子,匆匆回房去准备敬祖的物什。
    爷爷前脚刚走开,罗银玉后脚就跟着埋怨起来:“哼!年年搞,年年搞!也没见搞出什么板路来!”
    母亲是个口直心快的,但凡见到爷爷搞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总忍不住要唠叨上几句。
    这样的吵闹是每年初一的早上都会上演的戏码,曾 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他既不敢批评母亲的忤逆不道,也懒得向爷爷宣扬、普及社会主义思想和无神论,干脆当个缩头乌龟装聋作哑,好歹落得个清净。
    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打小受马列主义熏陶的唯物主义者,曾 自然是不信鬼神怪异的。
    不过不信鬼神,自己的亲爷爷却还是要信的,所以曾应宣干封建迷信活动的时候,他还是很愿意帮着打打下手的。
    母亲则刚刚好相反,常年在无神论者和资深信徒之间摇摆。就如同大部分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时刻小心翼翼活着的农村妇女一般,罗银玉平日里对求神拜佛那一套最是嗤之以鼻,可一旦遇上事了,却是道观也进佛寺也去,只恨香买少了、头磕的不够虔诚。
    吃过早饭,曾 领着一帮小孩去拜年。
    二十一世纪初,九州大地上的年味还很浓。尤其是在高龙这样的内陆山村,闭塞的交通条件下,人口的流动性极低,农村空心化尚且是杞人忧天的话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加之炮竹烟火的渲染,新春佳节的喜庆祥和在蓬门荜户间俯拾皆是。
    在曾 老家,春节期间上别人家去拜年,除了回外婆家之外,都是无需带礼的。关系好的几家人约好一块去往别家,在堂屋里放一挂鞭炮、几个大炮竹,道几声发财就算拜年了。
    客人进门,主家要端茶相迎。
    茶盘都是当地木匠做的,各家的款式几无差异,大多都会画上鸾凤和鸣的图案,尽管掉漆厉害,却定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茶则是被当地人唤作“刁莉芽”的野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山里随处可见的杂木嫩芽。不过烘干之后,一小撮就能煮出一大锅汤色红艳明亮的茶水。喝起来虽说不如外边动辄天价的名茶那般细腻醇厚,但胜在能干润生津,最适合靠力气吃饭的山民。
    老家的人对这种茶是怀有很深的感情的,曾 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样一副场景:当老家的男人们一天劳作下来,回到家喝上一碗晃荡着自家妇人贤惠的苦茶水,再听自家娃儿用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读上几句自己其实听不懂的古诗词,便陡然忘掉了肩上、背上的那些皮开肉绽,随着年纪越长而越发浑浊的眼中也会猛然迸发出温柔与对未来的希望。
    曾 以前不大喜欢“刁莉芽”的味道,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后来喝的时间长了,反而好上了这一口。上班之后,他专门从家里带了几包茶叶去学校。自己喝的多,偶尔有老师、家长过来,他也会用来待客。
    老家的习俗,客人喝过了茶,主家就会开始挨个的发糖果瓜子,家境稍好些的,还会发些柑橘、苹果、雪梨之类的水果,不过个头一般很小,品相也不佳,多是城里人看不上眼的尾果、次品。
    喝完茶、接过糖果,再与主人家闲聊几句,拜年的人们就会动身去往下一家,直至走完整个寨子。所以一般来说,拜年的人在每一家逗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除非是关系特别好的就会留下来,三到四人凑成一桌打牌,让小孩自己去往别家拜年。
    孩子们自然巴不得如此,因为大人不去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放鞭炮而不用担心受到责骂。所以每逢这个时候,原本就已经欢天喜地的小孩子往往会更加的欢呼雀跃。
    曾 不会打牌,所以初一一整天,他都在带着一帮孩子玩炮仗。
    年初二,要回外婆家。
    像往年一样,曾 背着满载腊肉、粑粑和袋装白砂糖的背篓独自上路。
    早年,父亲同外公的关系闹得很僵,直至现在,父亲都还不愿过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外婆家在隔壁村,要翻过两座山才到。
    山路崎岖难行,曾 吃过早饭即动身,到那边也只是堪堪赶上午饭。
    中午是在小舅家吃的。
    小舅也是在这边除外婆外,唯一与曾 亲近的人。二舅向来吝啬,对谁都不热情。大舅则极为势利眼,向来瞧不上一年到头都穿解放鞋的姐夫,连带着对曾 这个外甥也不怎么亲热。
    看望过外公外婆,曾 将带过来的东西送去几个舅舅家,然后便返程了。
    回去的路上,曾 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空荡荡的背篓里,只有外婆给他的几枚鸡蛋和两瓶自酿的杨梅酒。
    接下来的几天,曾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这让习惯了忙碌的他倍感不适。
    又在家待了几天,曾 终于憋不住了,决定回一趟玉洪。
    年前赵朝晖给他寄信,信上说到同学聚会的事情,让曾 务必回去参加。
    刚工作的人,尚未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旧有关系中又属同学最为亲切,所以这个时候的同学聚会最为纯粹,是所有初出象牙塔、在残酷现实中迎来第一波打击的人们一年中最为期盼的日子。
    想着又能见到许菁,曾 兴奋不已,出发前还专门找了家装潢得不错的发廊理了个发。
    毕业后第一次聚会,人来得很齐。    
    组织者赵朝晖别出心裁的弄了面印有班级名称的红旗扛在肩上,领着一帮同学从县城中心一路浩浩汤汤的向学校行军,在母校逛了一圈,然后才把人带去了此次聚会的正式据点—扶摇农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看到刻在农庄门口两边柱子上的这幅对联,曾 情不自禁对旁边的李廷和感叹道:“老五,还是老大会找地方啊!”
    这年头,类似这样的农家乐在内地还没有火起来。就拿苍梧市来说,能做到眼前这座扶摇山庄这样规模的就屈指可数,更别说在同乐那样的山区县了。
    所以来这样的地方吃饭,曾 还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
    李廷和同赵朝晖一样,也是玉洪本地人。不同的是,赵朝晖家在县城,李廷和则是农家子弟。
    毕业后,李廷和被分配去了一个相对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不过相对曾 这些外县人,这半年来,他还能时不时的跟赵朝晖碰个面。
    这会儿听见曾 的感慨,李廷和便笑道:“老大这小子天天跟教育局的领导们混,现在玉洪有什么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曾 好奇道:“他不是去朝里乡了么?”
    李廷和解释道:“是啊!不过听说玉洪教育局的李局长是老大他姐夫的狗肉,老大现在是教书的时间少,陪领导喝酒的时间还多!上次我见着老大,他还说烦哩。天天跟着李局长出去应酬,这半年下来就没有几天是不醉的。”
    曾 一阵咂舌攒眉,对赵朝晖这个昔日的舍友同窗越发刮目相看起来。
    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跟一个小小的人事股股长混了个脸熟,他倒好,天天跟局里的头头们花天酒地的还嫌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扶摇农庄占地极广,大厅有近30张大圆桌,可同时容纳三四百人就餐。二三楼全是包厢,以玉洪县各个乡镇命名,别具特色。外边则平整出来一大块地方,用作烧烤的场地。
    下午,一班同学在外边分作几处烧烤,晚上才转战包厢。
    晚餐的气氛相当热烈,连往日滴酒不沾的女同学们都纷纷端起了酒杯,展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一面。都是朝气蓬勃、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在昔日同窗面前露怯,一个比一个更要决命争首。到最后,厕所都堵了,啤酒还是成件的往包厢里扛。
    班主任彭思漓的到来掀起了当晚的第一个高潮,事先并不知情的同学们雀跃不已,呼声震天。
    彭思漓的年纪不比自己的学生大多少,教龄却不短,教学水平高不说,对学生更是关爱有加。就这一届,都有好几个家庭困难几近辍学的同学是在她的资助下才得以毕业。
    班主任来了之后,同学们纷纷上前敬酒。谈及工作以来的酸甜苦辣,一些性子本来就多愁善感的女同学还当众留下了眼泪。
    至午夜,同学聚会在欢笑与眼泪交杂中潦草散场,只留下一地的狼藉,证明他们曾在这个不知名的夜晚为逝去的校园生活痛哭,为充满希望的明天欢笑。
    ——
    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
    马尔克斯在传世名著《百年孤独》中的这句话,曾 以前只觉得深奥唯美,此刻却从未有过的感同身受。
    一夜宿醉之后,曾 头疼欲裂,这是昨晚毫无节制的白啤混喝留下的后遗症。
    从初中曾 就开始偷偷喝酒、从未尝过败绩的他继毕业聚餐后第二次体验到了“断片”的感觉,任他如何努力回想,昨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像薄雾缠绕的群山一般,让人始终无法窥见里边到底是个怎样的风景。
    倒是聚会结束之前,某个同学在向班主任诉苦之后,彭思漓当时给出的回答犹言在耳。
    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眼泪,你总得选一样。
    这不由得让曾 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阳春曾同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尽管一辈子务农的老父亲说不出彭思漓那种雅致华丽的话语,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那时曾 还在读初中。有一次期末考试考砸了,曾 赌气不愿再去学校,曾阳春便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山里扛树。
    一天体力活干下来,曾 的肩膀上、脚板底磨得全是血泡。然后直到吃夜饭时,曾阳春才语重心长的对自个儿子说:读书很辛苦,扛树也很幸苦。但是你读不好书就得扛得动树,你扛不动树就得把书读好。从来没有全是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你要这个,就得丢掉那个。你现在好好想想,你是要选择扛树,还是读书?
    从那以后曾 就懂得一个道理:只有不回避痛苦和迷茫的人,才有资格去谈乐观与坚定。命运不会厚待谁,悲喜也不会单为你准备。
    所以在聚会上,听见不少同学发牢骚,不是嫌弃去的学校不好,就是抱怨说教师这个职业没有前途,曾 却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很多时候,其实不是行业不好、也不是单位不好,更不是工作不好,不好的只是你自己而已。你做不好,你承受不了,却又无能为力,所以人的惰性只能让你把一切的原因归咎为无辜的外在环境。矛盾转移了,于是世界清静了,你又可以继续在想象中维持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完美和自信。
    骗自己和抱怨总是比面对和诚实来得容易,人心从来如此。
    第十三章
    在翘首以盼中,终于开学了。
    假期长,是老师的隐形福利。21世纪初,市场经济的春风还未吹进校园,人民教师还习惯于将给学生辅导功课作业视为本职工作而非发财致富之捷径,所以节假日里的老师远要比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们更为清闲。
    不过这份清闲对于初入职场的曾 来说,却全然算不上什么福利。整个春节假期,除了同学聚会那两天,其余时间于他而言无异于煎熬。
    回到学校,曾 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陈艳梅调去平顶乡中学任教了。
    对此,曹全文并不意外。
    要是副局长的女人都得一辈子窝在这山旮旯里,那么估计就没谁乐意当官了。
    不过对于曾 来说,陈艳梅的调动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他不知道陈艳梅同刘华军的风流韵事,理所当然的认为人家是靠着真本事走上去的。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原本已做好了八年抗战准备的曾 ,对于未来,又生发出了无限的憧憬。
    开学当天,曾 所带的班上有好几名学生没来学校报道。
    起初曾 并没怎么上心,因为他曾听王铮说过,这样的情况在过去也经常发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农村,生活从不会因你的年纪尚幼就网开一面。
    刚上小学四五年级、十一二岁的孩子在城市里还是需要仔细呵护的存在,在大山里却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劳动力了。
    他们没有游乐场可供嬉戏,甚至都想象不出游乐场是什么模样。他们只会、也只能砍柴、割草、放牛,煮潲、插秧、收稻.....
    这些孩子甚至从不会埋怨自己要做的太多,大部分时候反而会忧愁于自己能帮大人做的太少。
    春季开学恰好赶上农忙,所以因为要在家帮忙做事而耽误了来学校报道的学生并不在少数。对此,学校的老师们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转眼过去了大半个月,其他同学都回来上课了,唯独一个名叫刘鹏的学生却迟迟不见人影。
    问其他同学,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鹏的学习成绩一般,也不见得如何调皮捣蛋。曾 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刘鹏额头上的抬头纹格外明显,这让他在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中间显得特别老成。另外就是刘鹏特别喜欢看书,寓言、童话、诗歌、小说......东井小学那间小小阅览室里几乎就没有他不喜欢看的书。
    有一次,曾 见刘鹏一个人躲在围墙边上看书,走近去看,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本文言文版的《三国演义》。
    小学还没有开始教文言文,况且初学者也不一定能看得懂这种大部头。
    当时曾 还以为他就是看个新奇,内容什么的多半是看不懂的。结果随便翻出一页来,刘鹏竟然说得头头是道,释义不说全对,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曾 诧异不已,当时就判定这个貌不惊人的学生在文学方面一定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
    实际情况跟曾 预想的差不多,数学、美术、体育这几门功课,刘鹏的考试成绩都只能徘徊在及格线附近。唯独语文成绩名列前茅,尤其是他写的作文,连教数学的曹全文看了都要啧啧称奇。
    又过了一个星期,刘鹏还是没有返校。曾 心焦不已,决定等周末的时候去刘鹏的家里看看。
    他从一个学生那里打听打了刘鹏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个叫苞谷冲的地方,距离学校足有二十多里路,光听名字就不难让人联想到穷山恶水四个字。
    周六这天,曾 起了个大早,一路上没怎么歇息,总算在晌午前赶到了目的地。
    刘鹏家里没人,曾 到隔壁家一问,才知道他们一家人今天都上山砍树去了。
    “老师,你先在我家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山上叫他们回来。”邻居表现得十分热情,不等曾 开口就自告奋勇的跑上山叫人去了。
    对农村人来说,老师家访是大事。
    接到邻居的口信,刘登远不敢怠慢,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计匆匆忙忙的赶回了家。
    把曾 迎进家里,刘登远一边散烟,一边交代媳妇去抓鸡准备午饭。
    “大嫂,你就别麻烦了,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曾 赶紧劝道。
    刘登远却不依,说:“曾老师,你难得来家里一回,鸡都不杀一个成什么话?!”
    言罢,他又转头对自个媳妇大声嚷道:“别愣着啊!快去捉鸡,记得捉只大点的母鸡。”
    曾 劝不住,只能作罢。
    “刚出正月就这么忙了?”曾 没话找话说。
    中国人是最讲究说话的艺术的。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的场合说出来也是大相庭径,而不同的人听在耳里,接收到的信息可能也不尽相同。
    曾 最近在看一本关于语言艺术的书,上面说,说话最紧要的是看对象,上位者洞悉世事且工作繁忙,与其交谈务必要直奔主题,任何套路都是多余的。而越是低下的人,越在意尊严,与其交谈首要释放善意、给予对方充分的尊重。刘登远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要是一上来就恭维对方反而不妥,所以曾 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聊起了农家闲事。在他看来,穷人固然希望得到尊重,但他们其实更渴望的是公平而非居高临下的对话。
    果然,刘登远很适应这样的对话,接口道:“没办法啊!要趁早把树砍了,过段时间才好种新的。”
    曾 问:“东井好像蛮多树哦,我一路上过来,漫山遍野的都是杉树。”
    刘登远点点头:“整个平顶乡,应该就属我们村的林场宽些。”
    旋即,他又摇头道:“树多有什么用,又卖不起价。一棵树种下去要十来年才成材,一方百把块钱,算下来,还不如做副业划算。”
    东井和高龙的方言相通,曾 自然懂得“副业”是普通话里“打零工”的意思。
    “不会吧!一方才这么点钱?”曾 难以置信道:“我是在玉洪读的示范,好些同学家里就是搞木材加工的。我以前听他们说过,整个苍梧市就属我们同乐出产的杉木品相、质量最好,价钱应该不会这么低才对呀。”
    刘登远叹了口气,一脸苦相道:“要能卖到玉洪那边去,价格肯定好啊。可关键是我们卖不过去啊。”
    曾 好奇道:“怎么就卖不过去了?”
    刘登远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接着说:“我们这地方不通路,车子进不来,要把树运出去,只能靠雨天的时候沿着河道漂下去。玉洪县离我们这太远了,那边的老板嫌麻烦不愿过来收。湘南的老板倒是愿意来收,不过价格就要比玉洪那边低上一大截。”
    用河水漂流木材是当地最常见的运输方式,被当地人称为“洗树”。顾名思义就是等下雨天,河水暴涨的时候,靠人力将简单裁锯过的树干推进水里,沿河漂流到公路旁了再捞起上岸。
    这种极其原始的运输方式曾 再熟悉不过,过去为了供曾 读书,曾阳春就没少干帮人洗树的事情。
    寒冬腊月里,身着单衣的父亲在朔风凛冽中颤颤巍巍,用钩子将动辄上百斤的原木从岸上拖进河道,再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用竹竿使命推动木头让其向下漂流......
    当年曾 在去给父亲送饭时见到的这一幕,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
    也正是这道印记,鞭笞着他在酷暑寒冬里咬牙苦读,最终成功逆袭,由一个成天翘课、吵事调皮的差生蜕变成为当年全平顶乡仅有的几个考上师范的学生之一。
    曾 收回思绪,接着问道:“离这儿最近的马路也得到富川那儿去了,洗树的话,那不是要漂二三十里的河道?”
    刘登远一脸苦涩道:“哪里才止三十里!富川那儿是有马路,但是富川人蛮横,从不给我们在他们的地界上岸。所以我们村洗树出去,还得往下,一直要漂到五排河那里才能上岸。”
    曾 沉默不语。
    洗树的损耗巨大。一批树沿河而下,难免会磕碰到河道里林立遍布的暗礁,品相一坏价钱自然要大打折扣。加上洗树只有在洪水初涨或初退的时候才能进行,上岸时多少会有些来不及打捞而被洪水冲走。所以每回洗树,从起漂点放下去一百棵,最后能有半数上岸就算不错的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是在靠伐木为生的东井村村民眼中,蜀道再难,怕也是难不过这三十多里河道的。
    两人坐在堂屋里又寒暄了一阵,曾 才言归正传,问道:“老哥,你儿子这个学期怎么没去学校了呢?”
    聊到正题,刘登远满脸的笑容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用力吸了口烟,说:“没办法啊!树没卖出去,没钱交学费。”
    这个回答在曾 的意料之中,因为在东井小学,十个辍学的孩子就有九个是因为家里穷困、交不起学费。
    来之前,他专门请示过曹全文,问要是刘鹏的家里实在是交不起学费,那怎么办?
    曹全文的回答模棱两可,说张艺谋的电影都讲了,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学校自然也要尽最大努力杜绝辍学现象。又说他也没有权力免除学杂费,每个学期结束后教育局都是要下来核账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绕来绕去半天,曾 听着的时候觉得都对,回头一想全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后来还是王铮向他说了大实话,学校以前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学生,都是老师自掏腰包帮忙垫付学杂费。后来因为辍学的实在太多了,老师那点工资全倒贴进去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前任校长就定了个规矩,谁劝学谁负责,学生是哪个老师劝回来的,学杂费问题就得这个老师解决。至于是督促家长补缴,还是自掏腰包补上,学校一概不管。
    曾 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带的第一个班就出现辍学的孩子,所以当下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自己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回答:“先让孩子回学校去吧!学费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再想办法,校长那边我都说好了。”
    刘登远神情复杂的看了曾 一眼,却还是摇头道:“曾老师,谢谢你!我也是读过高中出来的,知道你们做老师的其实也为难。欠钱读书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还是等我把树卖了再说吧,实在不行,就让伢子留一级,明年再去。”
    曾 急了,不自觉提高了音调:“刘鹏多大了,还留级?!他本来读书就晚,再留级,以后跟不上怎么办?又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去外面打工?!”
    “我也知道娃儿不读书就只能跟我一样,一辈子当个农民。读书,起码还有个念想。万一要是争气,考得上大学,说不定也就能走出去了。”刘登远吐了口烟,指了指四处漏风的堂屋:“但是曾老师,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真是没法子啊。”
    短短半个小时的交谈时间,曾 已经记不清这是刘登远第几次叹气、第几次说“没法子”了。
    财大方能气粗,无财便是英雄也要气短。读书再重要,也不是他去强迫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庭更加窘迫的理由。
    曾 沮丧不已,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看样子,刘鹏辍学的事情已成定局。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亲朋好友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存在。亲疏不同,重量自然有异,人们愿意为之付出的筹码也会相去甚远。
    曾 扪心自问,如果刘鹏能够重回校园,自己去帮忙争取暂缓缴纳学杂费,哪怕为此会耗费诸多心力,他也再所不辞。但要他自己出钱供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学生,他自认还没有那么伟大。
    吃过响午,刘登远带着儿子将曾 送到寨子门口。望着躲在父亲身后的刘鹏,曾 忍不住叹了口气。
    未来之所以称之为未来,源于它的偶然和不可控。
    不过对于辍学后的刘鹏,曾 甚至都不用如何想象,就可以笃定他的未来。
    因为眼前的刘登远,他的父亲,就是他的模板。







    第十四章
    郁郁寡欢的曾 回到学校,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石头上发呆。  
    学生放假了,只有几个老师留在学校里,整个校园显得格外冷清。
    直至夜幕完全笼罩住了这片大地,曾 才起身回去宿舍。正准备去食堂提桶水回来洗澡,曹全文拿着手机走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递给曾 ,说:“你同学找你。”
    上次同学聚会,许多同学的皮带上都挂上了手机。历来喜欢显摆的赵朝晖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用的还是最新款的诺基亚。曾 没有买手机,但为了方便联系,他还是将曹全文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
    电话是赵朝晖打来的,聊了半天也没说找曾 有啥事。
    曾 是借用他人的手机接听电话,心里直发虚。
    “找我啥事?”好不容易等赵朝晖落下话头,曾 赶紧问道。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跟你聊天啦?”赵朝晖笑道。
    曾 叫苦不迭,求饶道:“老大,我这是用校长的手机在接你电话呢!有屁快放,快点,别磨蹭!”
    “也没啥事,就跟你说一声,我调来县教育局工作了。”赵朝晖得意洋洋的说道。
    “不是吧!”曾 陡然提高了音量。
    “嘿嘿!还真是,昨天下的文,下周一报道。”
    曾 也兴奋起来,由衷道:“那是好事!老大,你发达了可得罩着点我。”
    赵朝晖满口答应:“这个还用说?!”
    然后,他突然问道:“老八,你最近咋样?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好似的。”
    曾 叹了口气,将今天劝学失败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朝晖听完,说:“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难的,你帮他把木头卖了不就行了。”
    曾 郁闷道:“哪那么容易啊!我又不认识做木材生意的老板,找谁卖去?”
    赵朝晖坏笑道:“谁说你不认识了?”
    “谁?!”曾 一头雾水的问道。
    赵朝晖得意的说道:“我姐夫啊!在玉洪做木材生意的哪个敢不给他面子?别说你那点木材了,就是再来个几百方,还不就是我姐夫一句话的事情。”
    曾 如梦初醒,自己当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提着猪头去找肉。林业归林业局管,赵朝晖他姐夫王大奎不就在林业局上班嘛!
    不过兴奋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忐忑。毕竟跟着人家的小舅子去混吃混喝是一回事,要去求人家帮忙办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太好吧?”曾 有些底气不足。
    赵朝晖多聪明一人,立马就明白了自个同学的那点想法。他接着说:“有啥不好的!你跟我啥关系,你要拉不下脸,我帮你去说也行。不过我觉得还是自己去说最好,反正我姐夫也从来没把你当过外人。”
    曾 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你帮我说吧。”
    赵朝晖说:“好吧。正好我姐让我明晚去他家吃饭呢,到时我跟姐夫说一声。你等我电话好了。”
    这通电话打了十来分钟,等曾 将手机还回去的时候,曹全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用的是移动的号码,话费可不便宜。    
    曾 陪着笑脸道:“谢谢校长啊!”
    想到几毛钱一分钟的电话费,曹全文心都在滴血。
    “小事!小事!”曹全文硬挤出点笑脸,故作大气的挥了挥手,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多下回不借,这次就算了。
    往时王铮她们来借手机打电话的时候,曹全文也从未提过钱的事。
    不是不想,而是不好意思。
    身为一校之长,主动跟下属要几毛一块的太不成体统。不过到底男女有别,曹全文暗自寻思,要是今天来借电话的是赵雪琪,同样打个十来分钟,自己估计也会心疼,但绝不会心疼到这个程度。
    “校长您下周末回乡里么?”曾 问道。
    曹全文随口答道:“回啊,怎么了?”
    “那个......校长,刚才电话打的时间久了些。”
    曾 边说,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钱来,“我本来想等周末的时候去乡里帮您充点电话费的,但没去弄过这东西,又怕搞错了,干脆把钱给您,辛苦您周末回去的时候自己交一下。”
    曹全文的心情倏然好转,他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曾 伸在半空中的手掌,那上面赫然躺着十块钱!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差点没忍住伸手出去将钱接过来。只是须臾间,校长的尊严和脸面就彻底压制住了这股不合时宜的冲动。
    曹全文努力绷紧本来快要笑开花来的脸,作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打个电话,我还管你要钱?!”
    “校长,这电话费总要给的,不然打个电话我还得跑去乡里,话费照样要给人家不说,还得耽误一天功夫。”
    曾 一脸感激的说道:“您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这钱您无论如何得收下。”
    曹全文还是没接,说:“多大个事,自己两个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曾 不自觉想起发小陆澄那次酒醉后的戏言:谈钱伤感情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是谈感情伤钱才对。
    当时听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再看曹全文那一脸慨当以慷,曾 越发佩服陆澄的年少世故,也深深地为自己的懵懂无知而感到羞愧。
    他将钱放在曹全文眼前的桌面上,说:“校长,以后少不了还要问您借手机打电话的,您要不收,那我下回可没脸再问您借啦。”
    曹全文四平八稳的坐着,既没有将钱收起来,也没有把钱退回去的意思。
    他伸手指了指曾 ,嘴里还不住的埋怨:“你呀,这样就太见外了。”
    ——
    第二天上午,赵朝晖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了,而且买木材的老板一找找到了俩。
    “王老板那里价格高些,不过得你自己找车拉过去,卸货就给钱。李老板那边价格低一点,但是他手底下有两台后八轮,不用你们自己找车。你看哪个合适?”赵朝晖那熟悉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隔着无线电波,曾 都能想象得出他现在那边大大咧咧叼着香烟的样子。
    曾 拿不定主意,问道:“你觉得呢?”
    赵朝晖破天荒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要看你是做一次性买卖,还是打算长久做下去的。”
    曾 问:“什么叫一次性买卖?”
    赵朝晖说:“就是卖完这批树就拉倒。”
    曾 说:“我是帮人家卖,应该就这一回。”
    赵朝晖斩钉截铁道:“那肯定找李老板了,人家有车,自己过去拉,钱是会少挣一点,不过却能帮你省去不少麻烦。”
    曾 又问:“如果是长久做下去呢?”
    赵朝晖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道:“怎么,不想当老师,打算做老板发财了?!”
    曾 心虚道:“我就这么一问,没别的想法。”
    “要是你真打算长久做这门生意呢,我觉着这两个老板都不合适。”赵朝晖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笑意。
    曾 问:“怎么就不合适了?”
    “他们的厂子太小,实力也不够强。”赵朝晖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如果你真想自己做木材生意的话,还是直接找我姐夫,由他出面帮你搞定销路,你们强强联手,想不发财都难。”
    曾 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别了,先把这回的事情搞定再说。”
    赵朝晖说:“这样也好,先试试水再说!我再帮你跟李老板谈谈,看价格上能不能再往上点。”
    挂掉电话,曾 心绪难平。
    穷苦家庭出身的孩子的心中都藏着一个发财梦,只是先天的不足让大多数人的这个梦想不曾萌芽就已枯萎,潦倒一生,最终在年衰岁暮时的某场酒醉之后摧心剖肝。
    曾 不是没想过穷奢极侈、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一直没有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也就无所顾虑,什么事情都敢于去做。但实际上,曾 明白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哪些越是没钱的人越怕风险二字,一心盼的就是个安稳。即便偶尔老天爷眷顾,将大好的机会送至眼前,但衣食二物已让他们精疲力竭,又哪里还能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
    曾 继承了父亲曾阳春微小谨慎的性格,所以尽管对于赵朝晖的提议动心不已,他却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当天下午,曾 又跑了一趟苞谷冲。
    听曾 说完来意,刘登远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只要您能帮我把木头卖掉,我明儿就送娃儿回学校去。”
    曾 如释重负,刘登远极力挽留他在家吃过饭再走,他都没答应,马不停蹄的赶回学校准备有关事宜。
    有赵朝晖在中间牵线搭桥,木材买卖的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
    当天下午,李老板就将电话打到了曹全文那里。
    在电话里,自称姓李的老板说:“跑这么老远收购这么点木材,其实不太划算。不过既然你是朝晖兄弟的同学,我当然要给面子。这样吧,这批树我要了,就当是交个朋友。”
    曾 自然是感激万分,连声道谢,最后还说下次去玉洪一定请对方出来喝顿酒。
    曾 最初的想法是让李老板先来东井实地考察一番,如果对木材满意的话,最好是能预付部分货款,这样最稳妥不过。
    但是李老板却表示,这么点木材总价也不过几千块钱,没必要那么麻烦,在电话里说清楚就行了。曾 也就不好再提,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在电话里商定好了交货的时间、价格还有其他的一些细节问题。
    事情谈妥,曾 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李老板提出的价格没能达到他此前的预想,不过相较卖给湖南老板还是要高上不少,想来刘登远应该也能接受。
    曾 不知道的是,早前李老板答应赵朝晖的价格其实远不止这个数。
    无所依仗的年轻人总是在自以为聪明的时候沦为傻瓜,愚蠢到总发自肺腑的对那些玩弄自己的人感激涕零。
    在很多年以后,当位高权重的曾 回想起这次的事情,他还是会忍不住自嘲一番。
    即便高朋满座,他也毫不在意将自己的糗事全盘托出。在他看来,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生下来就伟大的人,那些最终成就一番事业的大人物,无不是在其成长过程中显示其伟大的。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本就无须晦言。
    第十五章
    在与李老板谈妥之后,曾 又借用曹全文的手机给刘登远打了电话。
    在得知李老板的报价之后,刘登远兴奋不已,这已是他从未敢奢望过的高价。
    电话里,刘登远连连道谢,这彻底打消曾 心中那点谈判不力的羞愧感。
    这段时间,曾 频频过来借用手机,曹全文起初看在那十块钱的份上表现得格外慷慨。
    后来借的次数多了,他暗中算了一笔账,发现曾 打的话费估计都不止十块钱了,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起来。
    好在曾 极具察言观色的天赋,见情形不对,马上让赵朝晖在玉洪帮曹全文冲了二十块钱话费,这才让曹校长稍稍有了几分笑颜。
    洗树的事情曾 操不上心,直到一个月以后刘登远将树送上岸,李老板如约前来装车,他才赶出去同李老板见了一面。
    “李老板,这次真是谢谢你了。”曾 将之前让刘登远准备的两块腊肉和一包烘干了的野鸡肉交给对方,一脸感激的说:“我们东井的树是很好的,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才是。”
    李老板爽朗大笑道:“好说好说!都是朋友嘛!”
    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装好车,李老板当场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让曾 过数,曾 一张一张仔细数过,确认无误之后又再次道谢。
    “数对了就行!曾老师,刘老板,那个厂里还等着用料,我急着赶回去。”撂下这句话之后,李老板拉开车门,动作敏捷的翻身上了货车的副驾驶座,摇下玻璃窗后,冲曾 、刘登远两人挥了挥手:“有机会来玉洪,给老哥打电话,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聚聚。”
    望着货车驶离的背影,刘登远再难耐心中的激动,重重拍了一下曾 的肩膀,大笑道:“曾老师,这回可赚发了!”
    曾 同样开心不已,刚才数钱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打从出生起,他都还没经手数过这么多钱!
    两人站在原地又数了一遍手里的钞票,兴奋之情并没有比此前稍减。
    刘登远大概算了一下,总结说:这一趟比起往时把树卖给湖南老板,足足多赚了一千多块钱。
    “曾老师,这多赚的钱咱两一人一半。”刘登远干脆利落的数了一半的票子出来,递给曾 。
    曾 一个月的工资才两百多块钱,近十张百元大钞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震惊之余,他赶紧将钱往回推,说:“远哥,这是你卖树得来的钱,我怎么能要?快收回去!”
    刘登远正色道:“要不是你,这树我也卖不上这价钱。赶紧拿着,这是我跟你嫂子早就商量好了的。”
    “远哥,这钱我真不能要。你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顿饭吧”见刘登远依然坚持,曾 只能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见曾 态度坚决,刘登远只能作罢,说现在赶回去反正也晚了,不如就去乡里住一夜算了。
    正好是周末,曾 想着第二天也没啥事,就答应了下来。
    晚上两人在乡里找了家小饭馆喝了顿大酒,酒量惊人的曾 这次竟然落了下风。
    第二天醒来,同住一间房的刘登远没了人影。曾 翻身起来,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随之跌落床底。他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昨晚喝酒时,刘登远借着酒劲,极力劝说曾 下海经商。
    按照他的话说,曾 要文化有文化,要人脉有人脉,要是不出来做生意就太可惜了。
    曾 当时怦然心动。他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人。赚钱的机会摆在眼前,要说一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实际上,前段时间赵朝晖在电话里的提议,他在事后也曾有认真考虑过。只是一想到这世上并无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就忍不住打退堂鼓了。
    所以昨晚曾 并没有立马答应,而是说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好在刘登远并没有强人所难,转而善解人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回到学校后,曾 很快忘了这茬事,继续专心致志从事他的教育事业。
    农村的孩子并不笨,也不缺勤奋好学的劲头,学习成绩上不来大多还是因为前期基础太差。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曾 每天傍晚都会安排大半个小时出来,专门用以辅导学生拼音、加减乘除之类的基础知识。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辅导一个名叫严晓明的学生做作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从楼梯处开始,最后停在了曾 的房门前。
    曾 扭头望去,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他显然累得不轻,此刻正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此前一直在专心做题的严晓明终于也发现门外来了人。待看清来人的模样,严晓明一脸讶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三叔?你怎么来了?”
    “晓明,你爸出事了,你赶紧跟我回去。”那汉子直起腰来,望着严晓明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严晓明跑到三叔面前,急切的问道:“我爸怎么了?”
    “他去山上砍树,树倒下来把他给压着了。”
    严晓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颤抖着声音问道:“人,人还在不?”
    三叔摇了摇头,一脸悲恸道:“我来的时候,人还是有气的。不知道这会儿......”
    严晓明消瘦的身板晃动了一下,骤然往后倒去,曾 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
    “走!快回家去!”曾 沉声道。
    严晓明终于醒过神来,勉强站直身子,率先往门外走去。
    曾 陪着叔侄俩打着手电筒一路疾行,二十来里山路一口气没歇,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不曾想却扑了一个空,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已经送去了乡卫生院。众人一刻不敢耽搁,立马又朝平顶乡赶去。
    在平顶乡卫生院,严晓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农此刻一动不动的躺在狭小的病床上,血渍结成了痂,覆住了他大半张脸。
    严晓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在父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看见这一幕,曾 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旋即,他又为自己的感性而感到无地自容起来。
    曾 左右看了两眼,严晓明的亲友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走廊里,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赶紧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哪个是家属?出来一下!”一名身着白大褂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严晓明的三叔赶紧走出来,“医师,我是他佬弟。”
    “佬弟?佬弟不行,要直系家属。父母、配偶、子女都行。”医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不一会儿,严晓明扶着他娘走了出来。这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此刻早已哭成了泪人。
    三言两语介绍完病情,医生接着说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自己看要不要往县里送。如果不送的话,也没必要在乡里治了,你们拉回去准备后事吧。”
    “老天爷啊!”严晓明他娘听懂了医生的话,她猝然抬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吼,随即瘫倒在地。
    旁边几个女人赶紧围上来,将严晓明他娘抬到一旁,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脸的拍脸,忙做一团。
    那名医生冷眼旁观着,并没有上前施救。这样的人间惨剧在他眼里早已不再新鲜,着实不值得他如何感同身受。
    严晓明的三叔蹲下身,扶住自家侄子的肩膀,“晓明啊,你妈不经用,这件事可还得你拿主意啊。”
    曾 于心不忍,上前劝道:“严晓明还这么小,这么大的事,怎么好叫他拿主意。”
    严晓明他三叔闻言,顿时大声训斥道:“都十三岁了,哪里还小?!我这么大的时候,哪样事情不做?!”
    他起初并不知是曾 在说话,待回过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曾老师后,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解释道:“曾老师,对不住。只是这个事,我们兄弟家都不敢拿这个主意,只能是晓明来呀。”
    不等曾 再说话,此前一直低着头不做声的严晓明却先开了口:“医师,我爸还得救么?”
    “不好说。不过,去县里起码还有希望。在乡里,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医师说道。
    “去县里要多少钱?”严晓明又问道。
    医师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也不好说。”
    严晓明他三叔插话道:“要几千?”
    医生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那肯定不止。他这个情况,送去县里肯定也是要动手术的。一场手术下来都不止几千了。”
    严晓明他三叔又接着问:“那手术救得回么?”
    医生还是摇头:“这哪个敢打保票!”
    他望了眼前的严晓明一眼,或许是起了怜悯之心,随即补充道:“他这个情况,我怕,是救不回来的多。”
    “那我们商量一下。”严晓明他三叔说道。
    医生叹了口气,说:“你们尽快决定吧!如果要送去县里就得趁早,他这个情况真的耽搁不起了。”
    医生走后,三叔将严晓明还有其他几个近亲属拉到一旁商议。
    曾 隔得远,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花那么多钱”、“不一定治得好”、“拉回去算了”、“划不来”。
    过了一会儿,严晓明独自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瘦小的身板在寒夜中愈加显得单薄,可不知为何,在曾 的眼里,他的身形却蓦然高大起来,好似才一眨眼的功夫,脚下原本弱不经风的小草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严晓明去了一趟医生的办公室,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跟医生说了什么。
    只是在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之后,很快便有护士过来取掉了插在严晓明他爸鼻子上的氧气管。
    第十六章
    周末休息的时候,曾 又跑了一趟苞谷冲。
    他找到刘登远,提出了合伙搞木材生意的想法。
    刘登远大喜过望。
    早在曾 帮他卖掉那批木头的时候,刘登远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那时曾 似乎并不上心。他原本都不抱希望了,不曾想曾 今儿竟主动找上门来。
    都是实诚人,两人在饭桌上即谈妥了有关细节问题。
    刘登远负责在村里收购木材,曾 则负责销路,本钱对半平摊,利润也对半平分。
    为了方便联络,曾 和刘登远当天就赶去县城,各自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手机。
    约莫半个月后,刘登远打电话来,说已谈妥了四十来方木头,只等曾 联系好买家就可以组织人洗树了。
    曾 收到消息后,当个周末即跑了趟玉洪。
    在王大奎的办公室里,曾 见到了玉洪县双龙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徐良民。
    双龙木材加工厂是玉洪县乃至整个苍梧市内首屈一指的木材加工企业,年营业额以百万计。这样一个业内巨鳄之所以愿意屈尊纡贵,当然不是因为产自同乐的木头如何的稀缺,而是因为王大奎这个副局长的面子使然。
    王大奎简单为二人做过介绍后,就没再开口,而是让曾 直接和徐良民谈。
    等两人谈妥,王大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叮嘱道:“老徐,我这个小兄弟以后就多靠你照顾了。价格方面好说,按市场价格来就行,哪怕就是稍微低一点也无所谓,但是必须是货到付款。我这个小兄弟刚起步,家底薄,不比跟你合作的那些大老板。”
    徐良民满口答应:“大哥您放心,价格就按市场价来,别人什么价,曾老板就什么价。至于货款,只要兄弟我还能揭得开锅,保准第一个结曾老板的。”
    谈完正事,徐良民提议晚上一起吃个饭,王大奎却推说家里有客没有答应。
    徐良民走后,或许是看出了曾 有所疑惑,王大奎解释了一句:“生意就是生意,他要你的木头是赚不是亏的买卖,所以你没必要觉得自个欠了他的。有人情在,生意好做不假。可要全靠人情,那就不是生意了。”
    晚饭,按曾 的本意是下馆子好好搓一顿。王大奎却不依,说你婶娘早买好菜了,还是在家吃得安心。
    晚上王大奎亲自下厨,赵朝晖也早早下班过来。
    酒至半酣,王大奎语重心长的对曾 道:“古人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觉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一个盘子里,钱就这么多,你想要别人也想要。都想要怎么办?总不会是你谦我让的搞法。生意场上,很多时候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讲不得半点客套。小曾,你是农村出来的,心太善也太软,碰上那些老江湖很容易吃亏的。我呢,没做过生意,但见过的生意人不算少,腌臜龌龊的事情见得也多,免不了提醒你一句,往后与人打交道啊,千万别把人想得太好。人前笑脸背后捉刀的事,多得很。”
    曾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吃完饭,赵朝晖又约了几个在玉洪的同学出来宵夜,一直喝到半夜才散场。
    赵朝晖和曾 一人拎着一瓶还剩有大半的啤酒踉踉跄跄的走在大街上,等走到横跨玉洪县城两岸的那座大桥中间时,赵朝晖突然停下脚步,单手撑住栏杆,翻身爬了上去。
    曾 有样学样,也跟着爬了上去。
    两人面朝大河,坐在栏杆上吹着晚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做木材生意了?上次我问你,你不是说没想法?”赵朝晖问道。
    曾 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将不久前那名叫严晓明的学生所遭遇的变故说了出来。
    赵朝晖疑惑道:“跟这有关系?莫不是你想赚点钱供那娃儿读书?”
    曾 摇了摇头,“要是以后赚到了钱,倒是可以。不过,到不是因为这个才突然有做生意的念头。”
    赵朝晖望向曾 ,“那是为什么?”
    曾 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举起手臂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因为我不想自己将来有一天也只能像那个娃儿一样,就因为几千块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爸爸死。”
    赵朝晖神色复杂的看了曾 一眼,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别这么想,伯父是有福气的人,不会那样的。”
    曾 苦笑道:“谁知道呢,既然现在有机会能赚到钱,干嘛不试试看?总不能真到了那天才去后悔。”
    ————
    没隔多久,刘登远就将第一批木头运了出来,全码在五排河边上。
    徐良民那边是早谈好了的,只等他们拉树过去。可无论是曾 还是刘登远,他们既不清楚从同乐到玉洪到底要多少运费,也不认识搞运输的人,所以耗了大半个月,木头还是垒在河边挪不了窝。
    眼见汛期将至,刘登远急得不行,一天好几个电话催促曾 。曾 同样心急如焚,这要再找不到车,等洪水一来,垒在河边的木头铁定会被冲走,到那时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曾 从未想过,这事情会如此之麻烦。他懊恼不已,到底还是没有经验,以致出师不利。
    可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这段时间,曾 一到周末就往县城跑,只要看到货车便上前询价,可就是找不到一台合适的车子拉货。
    这天,曾 正为找车的事情犯愁呢,杨文付过学校来请老师吃饭。
    曹全文头晚喝多了,本不想去,后来听杨文付说他儿女都回来了,这才改了主意,欣然赴约。
    杨文付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子女却个顶个的出息。
    长女杨美凤嫁去县城,老公是旅游公司的副总,在整个同乐县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二女儿杨文君高中毕业后,在乡信用社里上班,听说一个月的收入能顶老师一年的工资。曹全文刚来东井小学那会儿,背的还是BB机,可人家杨文君就已经用上了手机。
    小儿子杨建升在乡政府当司机,比起两个姐姐来自然要相形见绌得多。
    但曹全文清楚,那不是杨建升太差,而是他的两个姐姐太过于优秀的原因。
    作为乡政府里帮书记开车的司机,杨建升可是经常同一众乡领导推杯换盏的人物,真要论社会影响力,他这个山旮旯里的小学校长还真比拟不了。
    喝过一圈酒,曾 想到杨建升在乡政府里当司机,兴许会认识有开货车搞运输的朋友。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借口自己有亲戚要拉一批木材出去玉洪,问杨建升有没有熟悉人是开货车的。
    杨建升一拍大腿,笑道:“哎!曾老师,我说你这可就是站在庙里找菩萨了啊。我就有台货车,还找别人干嘛?”
    曾 问:“你不是在政府开小车么?”
    杨建升说:“早不在那儿干了!一个月百把块钱的工资,都不够我抽烟的。我现在买了台货车,自己干。对了,你那亲戚有多少方木头要拉,要是太少了,拉去玉洪这么远可不划算。”
    曾 说:“三四十方吧,你那车能拉不?”
    杨建升眼睛一亮:“能啊!怎么不能!我那车是前四后八的,码高点,随便拉。”
    杨建升刚买的车,正愁没生意呢,现下有送上门来的生意岂能放过。
    “曾哥!”杨建升不留痕迹的换了称呼:“你那亲戚有电话没有?要不你把他电话给我,我直接联系他。”
    曾 说:“他没有电话,你留个号码给我,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再让他联系你吧。”
    杨建升喜笑颜开,这拉木头不比拉其他的,绝不会是一次的买卖。曾 老家那边的造林山不比东井的少,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多熟悉几个木材老板,不说赚多少钱,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泊车等货,坐吃山空了。
    接下来,杨建升对曾 的态度明显要比之前更加热情,自己频频敬酒不说,还硬扯着两个姐姐过来同自己的财神爷喝了一盅。
    杨文君素来最宠溺这个弟弟,放下酒碗之后,笑着说:“高龙那边木材多,曾老师以后可得多照顾建升。”
    曾 这边热闹,曹全文那边不免就冷清了。
    好在王铮是个会来事的,见曾 喧宾夺主而不自知,赶紧赶紧倡议:“那个,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建议哈,我们东井完小的,一起敬校长一杯。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纷纷响应号召,其中又属曾 最为激动,直接站起来嚷道:“一杯怎么够?!起码三杯!你说是不是,校长?”
    曹全文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曾老师怎么说,我就怎么喝了。”
    杨建升刚好坐在两人中间,“酒精沙场”的他最先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他看了一眼曹全文,又看了一眼曾 。一个脸色铁青,阴云密布。另一个脸红耳赤,忘乎其形。
    类似这样的情况,杨建升之前在乡政府里上班的时候见过不少。
    平日里暴露在阳光下的关系都不靠谱,三杯曲生下肚才能看得清人心隔肚皮的那点龌龊腌臜。
    他伸手向后,隐蔽的扯了扯曾 的衣服下摆,想让他坐下来。不料一扯再扯,曾 还是笔直的挺立着,丝毫没察觉到来自背后的那道善意。
    已经喝了不下十碗米酒的曾 有了几分醉意,酒精成功渗入血液,不费吹灰之力就牵制住了理智的神经,让他平日里刻意维持的温良恭谦让老老实实的蜷缩一角,而深埋在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则如脱缰野马一般奔腾起来。
    就在杨建升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杨文君站了起来:“校长,曾老师刚帮我弟弟联系了一单生意,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抢个先?”
    曹全文的脸色稍稍缓和,在下属面前他不想示弱,可真要他再喝一大碗下去,估计当场就得出丑。
    “女士优先嘛!杨主任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曹全文打了个哈哈,顺势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杨文君接过大姐递过来的锡壶,斟了满满的一碗酒,走到曾 跟前:“曾老师,好事成双,我再敬您一个。”
    眼前的女子浅笑嫣然,绯红的脸颊两侧露出好看的梨涡,曾 不由得呆了。
    曾 打小就是孩子王,自觉没遗传半点父亲曾阳春那老实巴交的基因特征,唯独在跟女人打交道的时候,那种深刻于骨子里、自祖辈延绵至今的卑微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每每让他拘谨到手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
    “我敬你!”曾 仰头一口气喝光了碗中酒,不等杨文君喝完就心急火燎的坐了下去。
    “应该等她喝完再坐下来的。”
    一坐回板凳,曾 就懊丧不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曾 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他才真正体会到基因传承的力量。
    生而为人,我们承载的何止是自己的人生?先人的生存印记以某种难以想象的方式代代相传,深埋于我们的意识深处,完美交融于我们的血肉,成为我们每个人不自知却又真实真实存在的本能,哪怕只是掀开一角,便是一段绚烂至极的历史篇章。
    第十七章
    从杨文付家喝完酒回来,曹全文已经醉得不成人样。
    曾 、张雪琪和王铮三个人死命拉扯,好不容易才将他送回宿舍。
    “张老师,你去扭块毛巾来给校长擦擦脸呗。”将曹全文放倒在床上后,王铮气喘吁吁的对张雪琪说道。
    “哦。”张雪琪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她也累得不轻,站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拿起脸盆出去打水。
    王铮瞄了眼瘫坐在床边的曾 ,刚才是他背的曹全文回来,这下估计是脱力了。
    “还舍不得走啊?莫不是还要跟小张抢着为领导服务?”王铮走过去拍了拍曾 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
    曾 心里一激灵,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俏丽脸庞,心想莫非你也懂得了他们俩之间的那点事。
    今晚酒喝的不少,虽然刚才出了一身大汗,醒了大半。但头晕脑胀之下,曾 也没往深处去想。
    他双手撑住地板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着王铮往外走去。结果到门口时没留意脚下的门槛,被拌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去。
    旁边的王铮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拉住了他。但曾 百来斤的人加上俯冲的势头,王铮哪里拉得住,顿时连带着她也给一并摔倒在地。
    落地的一瞬间,曾 感觉自己整张脸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团棉花里,那里柔软、温暖,还在急促的波动。
    他情不自禁的呢喃了一声,深埋“棉花团”中的脑袋还顺势往里拱了拱。
    “要死呀!”被压在身下的王铮终于醒过神来,使劲推开胸前那颗正得陇望蜀的头颅。
    她只觉得耳根发烧,在喉咙里还是尖叫的声音等到冲出口腔却徒然下降,变得毫无震慑力不说,反而凭添了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
    曾 惊慌失措的爬起来,像是做错了事等着被家长打骂的小孩子,低着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铮捂着胸襟站起来,又羞又恼的瞪了曾 一眼,蹬蹬蹬,一路小跑回了自己宿舍。
    哐啷一声,听到走廊那头王铮重重的关门声,曾 这才敢抬起头来。他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刚才那种柔软的触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内心怅然若失。
    ——
    第二天曾 像往常一样,大早起来劈柴生火做饭,弄好了早餐再挨个去叫其他老师起床吃饭。
    以前他会先去叫曹全文起床,然后是王铮,最后才是张雪琪和这学期新来的蒙春花。今天鬼使神差的,他却将王铮放到了最后。
    在走廊上磨磨蹭蹭了半天,曾 才走去王铮寝室那边,轻轻的敲了敲房门。
    “王姐,起来吃早饭了。”曾 连敲了两下,见没人应,只得出声提醒道。
    哐啷一声,门猛地被人从里边拉开。披头散发的王铮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冲他嚷道:“大清早的,你喊死啊喊!”
    本就心虚不已的曾 越发诚惶诚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听见王铮噗嗤一声笑了,“你的胆子原来也不大嘛!”
    曾 闻言,再联想到昨晚的香艳场景,不由得涨红了脸,仿佛有人就在他跟前放了一把火,滚烫的感觉从耳根、连脖子、经背脊一路下去,直到脚跟。
    “胆小鬼!”王铮白了他一眼,又是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
    曾 失魂落魄的回到食堂,草草吃过早饭,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跟杨建升一顿酒喝下来,运输的难题迎刃而解。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做木材生意的事情,便将杨建升的电话发给了刘登远,让刘登远以自己亲戚的身份联系杨建升。
    刘登远的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回电说已经跟杨建升谈妥了,过两天就可以装车。
    问题得以解决,曾 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仰靠在凳子上,不知为何,脑海中王铮那又羞又怒的神情总是挥之不去。
    ——
    勤劳是致不了富的。
    能生钱的,只有钱本身。
    曾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正如某位哲人所说的那般,精神层面的顿悟并不能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现如今的曾 就是如此,即便他参透了这个真理,却依旧没能改变自己缺钱的现实。
    半年来,他同刘登远合伙的木材生意越做越顺畅。
    从刚开始的两三个月才能出一批木头,到现在,最忙时杨建升一台车都拉不过来,还得另外安排车辆,生意之红火可见一斑。
    曾 同刘登远尝到了一夜暴富的甜头,各自存折上的数字都迅速增长到了五位数。但是很快,一个更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两的面前:缺钱。
    做生意是需要本钱的,越是赚钱的生意需要的本钱越多。
    此前,他们不存在本钱的问题,因为木材都是在东井本地收购。
    东井全村拢共才六百来号人,彼此之间多少会沾点亲带点故,此前刘登远去收木头都是赊账,等把树卖出去了才按之前谈好的价格结钱。
    但人性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这一点在落后的农村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现如今,村里人见刘登远皮带上都挂上手机了,感激他解决木头滞销难题的不是没有,只是眼热仇视的人更多。
    刘登远现在在村里收购木头,大部分人便不肯再赊账了。不仅要先付钱,而且要价还高。
    更气人的是,前段时间,刘登远的一个远房老表砍了一批树,清一色十五年以上的树龄。刘登远上门去谈了两次都碰了壁。他本以为是出价低了,回头跟曾 商量之后,决定每方木头再给人家添点钱。不曾想,再找上门去时,那老表却说树已经卖了。
    后来刘登远多方打听,得知那老表买给别人的价格竟然跟自己当初的报价是一样的。刘登远气得当场跳脚骂娘,就差没跑去跟人打上一架了。
    不用本钱的买卖变成了先款后货,资金压力骤然剧增。曾 、刘登远两人一夜回到解放前,将在银行账簿上躺了没几天的钱尽数取了出来。
    饶是如此,曾 还是倍感捉襟见肘。为此,刘登远专程来找过曾 ,委婉的提出近期减少木头购入量的想法。曾 再三考量之后,还是断然回绝了这个当下看起来最为稳妥的意见。
    下半年以来,木材行情看涨,杉木的价格节节攀高。曾 此前有意让刘登远大量吃进囤货,就是想等到年底价格最高峰时再抛出去狠赚它一笔。
    可人算不如天算,早先同意赊账的人现如今见其他人都是现款了,也一窝蜂似的找上门来。前期刘登远赊账囤积的木材不是个小数目,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出来结账。
    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讨债,这让刘登远苦不堪言。
    农民是最讲究现实利益的,哪怕刘登远承诺除按之前约定的时间结账以外再多付一些利息,他们还是不答应。一个个掷地有声的表态说,钱我们一分都不多要你的,但是就得现在给!
    经商重信。
    这名声要是臭了,以后也就甭想再做生意了。
    刘登远晓得这里边的厉害,所以赶忙跑去找曾 商量对策。
    在他看来,木材的价格变动太大,虽说现在行情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但谁又能保证它能一直涨到年底?倒不如按照以前的法子,等卖完一批树,回了货款之后再买一批,利润虽然少些,但资金压力也会小很多。
    他更倾向于稳稳当当的赚小钱,而不是冒大风险去图大钱。只是他习惯了听曾 的,曾 指东他就往东,哪怕他自个其实更想去西边,也照旧不会往别的方向走上半步。
    形势不容乐观,曾 内心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打电话给王大奎,虚心向对方请教。王大奎却说:钱难找,但是费些力还是能找来的。可这样赚钱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再难遇上了。
    挂掉电话,曾 一咬牙,对一大早就赶来学校的刘登远承诺,最多一个月,钱的问题就能解决,让他继续囤货,只要是成色好的木头,有多少要多少。
    在刘登远面前,曾 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可曾 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不是黄大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强提心气。
    他以前在《曾国藩传》一书中看到过一则故事,湘军大佬罗泽南在征战中被炮弹击中,临死时留言好友曾国藩:“乱极时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学。”
    同为曾氏后人,曾 对“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的曾文正公推崇备至。尤其是在看过《曾国藩传》和《曾国藩家书》之后,现如今的他,遇人遇事犯难时,更会下意识的设想若是曾文正公置身于他的位置又会如何作为。
    刘登远来找他时,他心里也摇摆不定,最终却还是决定坚持此前的计划。原因就在于,他觉着若是曾国藩遇到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因一时之难而弃长远之大利。
    为了度过难关,他工作以来头一回跟父亲开口要钱。
    曾文春当晚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两口子起了个大早,扒拉了两口冷饭就背着斧头柴刀上山去了。
    两人在山里没日没夜的干了一个多月,把自个留了一辈子的杉树砍了个精光。等曾 再回家时,曾文春照旧没说什么,只是拿了本皱皱巴巴的存折给他。
    曾 接过存折的时候,看见父亲的手背上纵横交错的尽是树枝新划出来的伤口。旧伤未结痂又添新伤,让那一道道口子看起来越发的惊心动魄,像极了一条条狰狞可怖的蛇信子。
    那是曾 一生中第一次彻夜难眠,他平躺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塑料篷布,泪流满面却悄无一声。
    第十八章
    父母掏空家底解了曾 的燃眉之急,但在巨大的资金缺口面前,这点钱很快又消耗殆尽。
    曾 铁了心要继续囤货,不住催促刘登远到处收购木头。一个月下来,欠的钱相比之前不减反增,以致于连向来唯曾 马首是瞻的刘登远都不免心底打鼓,期间又专程跑来学校苦口婆心的劝了两次。
    父母倾其所有,却依然是杯水车薪。
    曾 颇为无奈,又心酸不已。
    这段时间,只要心情不好,曾 都会选择去校外的田埂上走走。
    于极乱时站得住脚才是真本事。
    曾 一边走一边低声诵读这段自己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话。
    “可是我现在是真的快站不住脚了啊!”想到当前的困境,曾 不禁哀叹一声,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在田埂上走了两圈,还是想不出破解当前困局的办法,曾 决定打道回府。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曾哥!”提拉着拖鞋的杨建升站在田边,热情的冲曾 挥手:“在干嘛呢,想那么出神,刚才喊你好几声都没应我。”
    曾 走过去,好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没事做啊!在外面喝口水都要花钱,干脆回来呆段时间。”杨建升从裤兜里摸出烟盒,递了支烟过来,曾 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他没有烟瘾,不过偶尔也会抽上一支解乏。
    “回来也好,我看杨叔他们平日里不说,其实还是想要你们经常回来陪陪他们的。”曾 探头过去,由着杨建升帮忙点上烟,妆模作样的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杨建升好面子,平日里抽的就是十块钱一包的白沙。有一次出去送货时,曾 还见他抽过芙蓉王。他不抽烟,却也知道,那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抽得起的好烟,据说县里各个局的头头抽的就是那种烟。
    杨建升弹了弹烟灰,苦笑道:“没钱有什么好回来的!偶尔回来一下还行,真要我一直窝在家里,哎,还是算了吧。”
    “哎,曾哥!”杨建升话锋突转,“最近怎么都不见你们出货啊?还是你们现在都是找别人拉货了?”
    曾 摇了摇头:“哪能啊!我们都差不多两个月没出货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起初找杨建升拉货,曾 都是让刘登远出面联系。但杨建升多精明一人,跟刘登远喝了两回酒,旁敲侧击,很快就猜出了曾 才是坐居幕后的真正老板。
    后来碰面时,杨建升主动问起。曾 想着人家既然已经起疑,那么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也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只是嘱咐他无论如何千万别跟其他人,特别是学校里的老师和村里人提起这茬。
    而且,打交道多了之后,对于杨建升这个人,曾 还是比较放心的。
    杨建升好面子、喜欢玩不假,但同样有重义气、办事灵活、胆子大的一面。
    曾 明白,人无完人,如果非要苛求完美,那么就只能迎来看谁都不完美的痛苦人生。刘邦之所以能领着一帮杀猪屠狗、织席贩履之徒打下一座江山,关键就在于他能用人之长、容人之短。
    或许是长时间处于高压状态的缘故,曾 破天荒的主动同杨建升聊起了生意上的事情。
    “缺钱你干嘛不跟我说啊!”听曾 说完,杨建升瞪大了眼睛,大声说道。
    曾 愣了一下,打趣道:“说得好像你很有钱似的!”
    “我是没钱,可我二姐有啊!”杨建升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买车的钱就是跟她要的,十多万呢,你以为我拿得出那么多钱。”
    曾 讶异道:“你二姐这么有钱?!”
    杨建升笑道:“她其实也没什么钱,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
    刚萌生的希望迅速破灭,曾 没好气的说:“那你不是在说废话嘛!”
    杨建升急了:“怎么就是废话了呢!我姐是没钱,但她在银行上班,能弄来钱啊!”
    曾 愣了愣,随机喜出望外的问道:“你是说她能从银行贷款给我?”
    “对啊!多了不敢说,十把万肯定是没问题的。”杨建升信誓旦旦的说道。
    曾 想了想,又问道:“那利息会不会很高?”
    杨建升说:“利息肯定是要的,但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管它利息是多少,只要扣除利息还有钱来赚不就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赵朝晖就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真正做大生意的人,是不会用自己的钱去做生意的。
    只是当时曾 为了筹钱正焦头烂额呢,压根就没听进去同学的金玉良言。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曾 起了个大早,叫上杨建升搭乘最早的班车去往乡里。
    杨建升领着曾 轻车熟路的找到杨文君所在的办公室,见面之后,直接说:“姐,曾哥想跟你贷笔款。”
    这两姐弟间的关系显然极好,所以杨文君似乎并不介意杨建升的唐突。
    她没有急着搭话,而是先给曾 倒了杯水,然后才笑着问道:“曾老师怎么突然想到要贷款,是准备拿来买房?”
    曾 尴尬的笑了笑,实诚道:“我是想拿来做生意。”
    杨文君愣了一下,问道:“做什么生意?”
    “木材。”
    杨文君顿时了然,难怪前段时间弟弟经常出车,原来财神爷在这里藏着。
    “你去外边等着,我跟曾老师聊聊。”
    在杨建升出去之后,杨文君顺手掩上了门。
    “你有什么抵押物么?”杨文君拉了条板凳过来,在曾 的对面坐下。
    一头短发的杨文君英气逼人,一身松紧恰到好处的职业装将其曼妙身姿完美的勾勒出来,尤其是那一双修长笔直的双腿,在高跟鞋的加持下,更显动人心魄。
    手捧一次性纸杯的曾 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压根没听见对方刚才的话语。
    杨文君疑惑的抬起头来,刚好看见曾 那一脸猥琐的样子。
    她俏脸微红,出声提醒道:“曾老师?”
    “啊?”曾 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
    “我是说,你有什么抵押物么?”杨文君又重新问了一句。
    曾 一头雾水道:“什么抵押物?”
    杨文君哭笑不得,这三弟做事也太不靠谱了,事先也不知道跟人家大致说一下贷款的注意事项。
    她伸手将散落下来额头的几根头发捋开,解释道:“就是用来抵押的东西,比如房子、车子这些。”
    曾 心里徒然一沉,摇头道:“没有。”
    杨文君放下手里的贷款申请表,十指交叉,等了好几秒种才说:“那你打算贷多少钱?”
    曾 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二十万......要是贷不到那么多,十万也行。”
    杨文君说:“二十万是肯定不行了,十万,我尽量帮你争取吧。”
    曾 忙不迭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杨文君抿了抿如红菱般粉红薄嫩的唇瓣,笑道:“现在说谢还为时尚早。”
    曾 的心情犹如过山车,瞬间从高处跌落深井,他紧张不已:“怎么说?”
    杨文君解释道:“按照规定,超过五万的贷款,都必须要有相应价值的抵押物。我只能从惠农贷款方面帮你想想办法,但是能不能通过上头的审批,我也不敢打包票。”
    曾 苦涩道:“希望能通过吧。我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杨文君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这是送客的意思,可惜曾 很少看现代文学,又从没跟周裕、王大奎之外的官场中人打过交道,所以对于此类暗号规则压根不懂。
    杨文君再次哭笑不得,本来以为他会是个机灵的家伙,不曾想却还是个不知浊酒风尘的愣头青。
    她只能把话挑明:“那就这样吧!曾老师,我先帮你把材料往上面送,等审批结果出来了,我再通知您。”
    从信用社里出来,曾 的脑袋都还是迷迷糊糊的。来之前想好的那些台词一句没说,光顾着看杨文君那双大长腿去了。
    只怪杨文君今天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早前第一次见面时,不施粉黛的杨文君不说难看,但要是单论样貌,她大概是算不上美女的。
    她的脸型方正,高颧骨、塌鼻梁,疏淡的眉毛上面是稍显宽阔的额头,并不白皙的脸上零星分布着肉眼可见的坑坑洼洼,那应是早年青春痘留下的痕迹。可今天再见面,杨文君却差点没让曾 当场流一地的哈喇子。
    人靠衣装马靠鞍!古人诚不欺我也!
    杨建升等在信用社门口,见曾 出来,赶紧迎上去:“曾哥,怎么样?”
    曾 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说:“还不知道,你姐也只是说帮忙交材料上去,至于最后得不得,她没说。”
    杨建升笑道:“你就放心吧,肯定得!”
    曾 苦笑道:“我也希望如此啊!但是心里是真没谱,只能靠你姐帮忙想办法了。”
    杨建升左右看了两眼,确认没人了,才靠过来,附在曾 耳边说:“曾哥,我给你透个底。县里信用社的头头是我大姐夫的同学,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关系。你就放心吧,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二姐的。”
    曾 恍然大悟:“难怪你小子敢夸下海口!”
    旋即他又狐疑道:“那你二姐刚才又......”
    杨建升笑了笑,说:“她是跟你打官腔呢!别理她,在办公室里坐久了的人都那鸟样!帮人办事的时候,都恨不得把困难说得比天还大。办成了,人家得感恩戴德。办不成,人家还怨不得你。”
    这一席话听下来,直叫曾 大开眼界。到底是在乡政府里呆过的人,门儿清得很。
    他突然意识到,要想把生意做大,广泛而有力的人脉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就拿现在来说,要不是杨建升,自个根本想不到银行贷款这个法子。即便想到了,要不是有杨文君这层关系,贷款也下不来。
    见曾 一言不发,杨建升以为他还在担心贷款的事情,便说道:“你就放心吧,要是二姐搞不定,我就直接去找大姐夫。”
    曾 感激道:“那就全靠你了。”


    第十九章
    按照杨建升的建议,曾 没有着急回去,而是选择在乡里等。只要杨文君那边一有消息,他就可以马上赶过去办理有关手续。
    等到周二,就在曾 纠结该不该继续向曹全文请假时,杨文君打电话过来,让他过去信用社一趟。
    曾 欣喜若狂,冲进杨文君办公室里,不等坐下,就连忙问:“贷款下来了是么?”
    杨文君没想到曾 会过来这么快,正低头看材料的她不禁被风风火火的曾 吓了一跳。
    “呸巧!呸巧!”
    杨文君伸手轻拍了两下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曾 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歉意道:“不好意思啊!”
    杨文君摆摆手,开始说正事:“你的贷款......”
    曾 急不可耐的插话道:“上面批了多少?!”
    杨文君抿了抿嘴,摇头道:“上面没批。”
    曾 傻眼了,问道:“什么?没批?那是什么意思?!”
    杨文君解释说:“主要是你之前没贷过款,属于新客户,所以行里审批得就要严一些。而且,你没有抵押物,所以县行就没批。”
    曾 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耸拉着脑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又坐了几秒,曾 这才站起身来。他冲杨文君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给你添麻烦了,谢谢啊!”
    尽管是道谢,但曾 的语调却满含失望。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曾 刚走到门口,杨文君突然在背后开口说道。
    曾 陡然转过身,一脸期待的问道:“什么办法?”
    杨文君拿起办公桌上的钢笔,轻轻敲打了两下桌面,缓缓道:“可以用别人的名义贷款。”
    曾 心底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他摇头道:“我家里就我是有工作的,我都贷不到,更不用说我爸妈了。”
    杨文君说:“又不是说非要用你父母的名义。”
    曾 不解道:“那用谁的?关键是旁人也不会愿意啊。”
    杨文君笑了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曾 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
    杨文君点了点头,说:“我们内部员工贷款,利息还能少一些。”
    曾 再年轻也知道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何况这一回掉的可是数以万计的钞票。
    他一脸疑窦的问道:“你肯帮我?”
    杨文君摇头道:“不是我,是我弟弟。”
    “建升?”曾 问道。
    杨文君缓缓转动手里的钢笔,“是的。”
    曾 大喜过望,忙不迭的开始道谢。
    不料杨文君却摆了摆手,说:“我可以帮你搞掂贷款的事情,而且保证利率是最低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曾 赶忙追问:“什么条件?”
    “让我弟入股。”杨文君开口道。
    “什么?”曾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文君坐直身子,正色道:“让我弟入股。”
    “我帮你贷十万,利率按最低了算。而且最后你只要还七万本金,剩下的我来还,就当做是我弟的股金。”杨文君接着说道。
    听清楚杨文君的话语,曾 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呆了半响,才怔怔说道:“这事儿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没问题,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贷款的事情,我来办就行,钱到了,我再通知你。”杨文君爽快的答应下来,语气中蕴含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自信。
    曾 正准备起身离开,杨文君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可得抓紧。现在政策变化大,指不定过段时间就拿不到这么优惠的利率了。”
    从杨文君的办公室里出来,曾 来到街边的一处花坛边上坐下。
    思忖良久,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便掏出手机打给了刘登远。
    听曾 说完情况,刘登远想都没想就表示了反对。
    “我不同意!钱没有,大不了就不囤货了。少赚点钱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我们辛辛苦苦才搞到现在这个局面,凭什么让杨建升来捡现成的?那小子太精了,我信不过他。”
    曾 感同身受,刚才两人交谈时,虽说杨文君全程都带着笑脸,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异常讨厌对方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挂掉电话,曾 不再犹豫,折身回去找到杨文君,直截了当的说道:“我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小本生意,其实赚不了几个钱。建升进来的话,赚不到钱的话,我也不好意思。”
    杨文君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是怕多个人进来,分去了利润,反而不划算?”
    被说中了心事,曾 不免有些尴尬。
    “做生意,帐可不是这么算的。”
    杨文君站起身来,朝门旁的沙发指了指,示意曾 坐下。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现在一年能赚多少钱,如果按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弟弟入股之后,你们分到手的钱肯定就少了。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弟弟进来之后,你们能做得更大呢?利润翻几番的话,即便多一个人,分到手的钱还是要比现在多对吧?”
    曾 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旋即他又摇头道:“难。利润翻几番,哪里那么容易。”
    杨文君早前似乎做过一番功课,面对曾 的质疑,她依旧显得成竹在胸。
    “那是因为你们现在只在东井做,体量就那么大。可要是整个平顶乡的木头都归你们卖呢,你想过没有,能赚多少钱?”
    “怎么可能!”曾 断然说道。
    杨文君的话对于曾 来说无异于天方异谈,垄断整个平顶乡的木材生意,那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
    杨文君似乎早料到了曾 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并不着恼,反而笑道:“你不相信?”
    曾 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根本做不到。”
    “以前做不到不代表现在做不到,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杨文君绕过办公桌,走到曾 的对面坐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不到?”
    曾 苦笑道:“哪里有那么多本钱。”
    “本钱还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关系。”杨文君话锋一转,开始帮曾 分析起来,“你要想做大,林业局得有人吧?不然过检查站的时候,你敢担保次次运气好总能不被查?其次,乡政府的领导你得熟吧?不然出了事谁帮你扛?”
    曾 叹了口气,虽说不想承认,然则却也不得不承认杨文君说的都是对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可以改变,有些东西却是改变不了的。像父亲那样,再如何勤耕不辍也只能保住个吃饱穿暖,发家致富那是妄想。他现如今虽说抓住机会赚了点钱,可要说就能凭此一飞冲天,成为所谓的“企业家”,也同样是痴人说梦。
    杨文君乘胜追击,接着说道:“可如果让我弟入股,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曾 抬起头,问道:“怎么说?”

    “我可以帮忙解决钱的问题,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万的贷款,我自问想想办法还是可以搞来的。至于关系么,那就更简单了。我姐夫大小是个领导,人家多少会给点面子。”
    “所以要我说,让我弟入股,对你们来说完全是有利无弊的事情。”杨文君最后总结道。
    ——
    在街上吃了个炒粉,曾 就从乡里赶回了东井。
    到学校时,天刚擦黑。一楼的三间教室灯火通明,学生们在上晚自习,偶尔才会传来几声轻微的动静,那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曾 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那群认真学习的孩子,长途跋涉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心境的安宁。
    “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去食堂吃饭!”一个生硬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曾 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王铮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
    “王...王姐。”曾 结结巴巴的打了声招呼。
    自打上次那事之后,他就有点怕见王铮。平日里只要王铮在的地方他都绕着道走,实在避不过去了,也不敢多看她两眼,像极被猫吓破了胆的耗子。
    王铮说:“给你留了饭菜,自个热去。”
    曾 心里一热,感激的说道:“谢谢王姐。”
    王铮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转身就走,等走到拐角时,又回头望了曾 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便没好气的说道:“还杵那儿干嘛,等着我去帮你热饭菜啊?!”
    曾 顿时涨红了脸,不自觉低下了头,忽而又举起头来,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对王铮笑了一下。
    他跟女人打交道时会格外拘谨没错,但这不意味着在女人面前他就失去了察言观色的功力。就在刚才,他分明看见,尽管王铮绷着脸,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
    吃过饭,曾 打了桶水回房间,刚脱了上衣准备擦擦身子,就听见外边有人敲门。
    “谁呀?!”曾 问了一句,外边却没人回答。
    他以为是曹全文,便光着上身过去开门。
    “哎呀!你要死呀!”站在门口的王铮惊呼一声,表情却不甚慌乱。甚至都没有非礼勿视的意识,照旧直勾勾的盯着曾 那一身腱子肉在看。
    曾 一米八几的大个,常年坚持跑步更将一身肌肉淬炼得曲线分明。平时穿着衣服还不明显,这一脱下衣服,荷尔蒙气息简直爆棚。
    “啥事?王姐。”曾 比王铮还要尴尬,赶紧拿了件T恤衫套上。
    看着一身阳刚之气被遮盖起来,王铮莫名有些失落。她努了努嘴,说:“借你手机打个电话。”
    “好啊!我这就去给你拿。”
    曾 买手机之后,王铮就再没问曹全文借过电话。在时间面前,人的秉性是藏不住的。哪怕最好的演员也总有失误的时候,更何况曹全文压根就没有表演的天赋,说他是葛朗台或许过分了些,但到底不是什么大方的人。
    转眼又到了周五,王铮突然找到曾 ,问他周末有没有空。
    曾 本来是计划去找陆澄玩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事啊!怎么了,王姐?”
    王铮说:“我想去县城买个手机,又不懂要买个什么样的才合适。你不是买过手机嘛,肯定比我会挑。你周末要是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去呗。”
    “啊?!”曾 有点懵圈。
    王铮猛地一挑她那双妩媚天成的丹凤眼:“怎么?不乐意啊!”
    曾 搓着手:“不是不是!我乐意得很,就是怕帮不上什么忙。”
    王铮瞥了瞥嘴,撂下一句:“明早别赖床啊,赶早出发。”

    第二十章
    从移动营业厅出来,曾 的肚子不听招呼的咕咕叫了起来,王铮听见了,笑骂道:“廋的男人就是不成事!”
    曾 委屈道:“大姐!就早上吃了碗米粉,顶到现在,这还叫不顶事啊!”
    王铮其实也早已饥肠辘辘,嘴上却依旧不甘示弱:“哟!怪我亏待你咯?!”
    曾 干笑道:“不敢。”
    王铮横了他一眼,拿出新买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呀!六点半了!这一不小心两人竟在城里晃悠了一天。
    “走吧,姐带你吃饭去。”王铮小心翼翼的将手机放回红色坤包里,自然而然的挽过曾 的胳膊往前走去。
    曾 感受到手肘处的柔软,不由得愣了一下,等走出了好几步路,一种唤做惊喜的情绪才瞬间喷涌而出,由手臂迅速扩展到全身的各处神经。
    王铮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看起来颇上档次的饭店,落座后菜谱都没翻就冲服务员报出了一串曾 从未听闻过的菜名。
    “王姐,我们就两个人,要不了这么多菜吧?”曾 小心翼翼的劝道。
    王铮不为所动,冲服务员扬了扬下巴:“就按这个上吧,快一点,我们可都饿一天了。”
    等服务员走远,王铮才对曾 说:“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干嘛不好好享受一下。”
    曾 暗暗咋舌,他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
    要论经济实力,现如今的他比王铮要强上十倍不止。可是在生活态度上,曾 却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将就。吃饭都是到路边店里炒快餐,偶尔去大排档里搞个干锅就能兴高采烈好久。
    他以前就觉得王铮有着一般女子所不具备的率真洒脱,今天对此更是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买手机的时候,曾 倾向于买个便宜的,推荐的都是价格在一千元以下的旧款机型。
    结果王铮愣是一个都没看上,最后买了一台爱立信的最新款。王铮付款的时候,站在一旁看她数钱的曾 都觉得肉疼。
    王铮后来跟他说,人那么辛苦挣钱干嘛?不就是为了花钱的时候心安理得么。一个人再有钱,如果花不出去或者花得不开心,那就等于没钱。同样,如果一个人没钱,但是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都花得心甘情愿、欢欣鼓舞,那他的经济可能拮据,但生活品质却不见得会有多低。
    曾 听后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觉得王铮真是个人才。
    敢花钱就算了,关键还能把乱花钱的理由吹得如此天经地义,几乎升华到了人生哲学的高度。这一点,曾 自愧弗如,暗想以后同刘登远、杨建升他们喝酒时倒是可以把这套理论借用过来装一把高人风范。
    买到了中意的手机,王铮的心情显然不错。刚吃了两口菜,便主动提议说喝点小酒。
    曾 正有此意,马上招手叫服务员过来:“帮我们拿两瓶啤酒过来,要冰冻的。”
    服务员答应一声,正要走开,王铮却叫住她:“拿一件!”
    王铮的酒量惊人,喝了近十瓶啤酒也只是俏脸微红,丝毫不见醉意。
    吃罢饭,王铮抱怨说饭店不是喝酒的地方,一点氛围都没有,又拉着曾 去宵夜摊撸串,直到凌晨三点,两人才相互搀扶着一路踉跄的去找宾馆投宿。
    不巧碰上周末,连找了几家宾馆都是客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房的,却只剩下一个单人间可住。
    早前在宵夜摊上英姿飒爽的王铮此刻已醉得厉害,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曾 身上。曾 一路连拉带扶着她过来早已精疲力尽,心想要再这么折腾下去,今晚他们两人恐怕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付清房款,交完押金,曾 将王铮背进房间,小心放在床上,想了想,又帮她脱掉鞋子、盖上被子。
    安顿好王铮,曾 的体力也透支殆尽,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竟也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明,曾 刚睁开眼,就见王铮坐在两尺开外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双肘撑住茶几,一双动人心魄的眸子正直勾勾的盯住自己。
    曾 大感尴尬,瞬间坐直了身子。
    王铮似乎也没预料到曾 会突然醒过来,她俏脸微红,视线下意识的转去了其他地方。
    “你醒啦?”曾 一脸讪讪的问道。
    王铮扭头看了曾 一眼,神色异常复杂。
    过了几秒,王铮才笑道:“早醒了。你昨晚就这样坐着睡了一夜?”
    曾 点点头,下意识的就要去挠头。
    王铮脸上重新浮现出往日惯见的那种调皮神色,说道:“曾 ,你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呀。”
    从宾馆出来,两人在附近随便找了家米粉店吃过早餐,然后去往车站搭乘最近的一趟班车回了平顶乡。
    从乡里回去学校的路上,王铮走的极快,曾 昨晚一宿没睡好,才跟了一段就有些吃不消了。等翻过那段最陡峭的山路,曾 气喘吁吁地半蹲在原地,一个劲的央求王铮走慢。
    王铮却不理他,一如既往的卯着劲往前冲。曾 一阵气苦,等他休息够,哪里还能望见王铮的影子?
    ——
    第二天,刘登远过学校来找曾 。
    绕了半天,刘登远终于说到了杨建升入股的事情。
    虽然刘登远说得比较委婉,但曾 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杨建升入股的事情,早前刘登远是答应了的。现在旧事重提,曾 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三人中,刘登远和曾 可谓是元老,唯独杨建升是半路入伙。当初资金链紧张,杨建升能搞来贷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登远哪怕心里不爽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如今,资金的问题已经解决,生意更是越来越好,他自然就觉得没必要再花这冤枉钱了。
    这也不怪刘登远小气,着实是利益面前任谁都当不成圣人。要知道,现如今一年好几万的分红可是相当于他早些年在田地里起早摸黑好几年的收入了,要说就这么把钱送给人家不心疼就是骗自己了。
    只是食言而肥、过河拆桥这种事情,曾 做不出来。况且正如杨文君所说,杨建升的关系摆在那里,于他们以后的发展铁定是有益无害的。
    想当初,杨文君提出让杨建升入股的要求,曾 也是一口回绝了的。可认真思量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杨文君是对的。杨建升有关系、会做人,同乡政府的领导又熟悉,把他拉进来,原本许多棘手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曾 甚至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资源的作用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生意不只是资本的博弈,资源更是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却至关重要的因素。
    即便现阶段看起来,将杨建升一脚踢开并不会对他们的生意造成多大的影响,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有再用到他的地方。
    他和刘登远都是往县城大街上一站就两眼一抹黑的主,既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要,也不具备长袖善舞的本事,要说应对三教九流、台前幕后的腌臜事,还真没有比杨建升更合适的人选。
    曾 没有跟刘登远说这些大道理,因为他知道,再发人深省的道理也没法让一个心思已经被眼前利益所蒙蔽的人醍醐灌顶。
    刘登远过了几十年的苦日子,一朝骤然富贵,势必比一般人对金钱来得更加执着,让他视金钱如粪土怕比让他舍生忘死更难。
    聊到最后,见始终没法改变刘登远的心意。曾 只得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杨建升的两成股中,一成从他那里出,等于是曾 让出了自己的一成股份。这样,刘登远才勉强答应下来。

    第二十一章
    八月,外边尚且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山深处却已是风刀霜剑的光景。
    曾 老老实实的坐在火炉旁边,饶是已经坐在了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他还是感觉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越发的不自在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同村的曾进贵家杀猪,曾 刚好放假回家,曾进贵在路上碰见了,便邀他上去吃疱汤。
    高龙人管杀猪当天吃的肉叫疱汤。
    猪头骨加又大又厚的肥肉煮一锅汤,小肠猪肝炒辣椒,最后还要烫上一盆新鲜的猪血,对于物质条件还很匮乏的农村人来说,已算得上是一顿难得的饕餮盛宴、珍羞美味了。
    曾 本来是不想去的,因为村里的惯例是,不论哪家杀猪,一般都只会邀关系未出五服的亲友过去吃疱汤。
    曾进贵虽说也姓曾,但同曾 他们家却不是一脉祖宗,甚至连远房亲戚都不是,顶多算是同村同乡。
    曾 分析了一下,曾进贵今天之所以邀他去,觉得原因有二,一来都是同村的,碰上了总不好装作没看见,出于客气也得邀一下。二来自己现在当了老师,在村里也算是“有出息”的人了,去了人家脸上有光。
    在家里磨蹭了半天,曾 最终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态去了。原因很简单,曾进贵的女婿李同方,是同乐县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今天曾进贵的家里很是热闹,进进出出的除了曾家的至亲好友,还多出了许多曾 不认识的陌生面孔。那些人或聚在一起打牌,或围坐火炉旁闲聊,男女都有,尽是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外面来的人。
    曾进贵家是村里最早起大屋的,六排三层,长宽各四丈,鹤立鸡群在周边一众矮小紧凑的房子里。尽管如此,往日宽敞大气甚至可以说是空旷的堂屋今日还是显得格外拥挤。
    曾进贵正忙着招待姑爷带来的贵客,压根没注意到曾文泽的到来。
    曾 逛了一圈,发现村里来了不少帮厨的人,他想搭把手都找不到机会。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尴尬,无所事事的他只能站到一群人后边看人家打牌。
    当地人打的是字牌,规则和麻将差不多,简单易学。曾 因为一直在外求学的缘故,所以一直没能学会这种在同乐乡都已蔚然成风的娱乐活动。
    默默站在人群后面,装模作样的看人家玩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挨到开餐,曾 如释重负,自觉的坐到了最外边的一张矮桌上,选择跟本村过来帮厨的人同桌。
    在李同方这样的大人物旁边,曾 着实不打眼。可在这桌上,他又变成了大人物。
    同桌的都是村里的叔伯,见曾 主动过来跟他们同桌,心里都与有荣焉,一个个表现得都很热情,更有两人同时递了烟过来,搅得曾 都不好意思起来。
    “ ,你别在这里挤,跟我到里边坐去。”刚准备动筷,曾进贵找见了躲在墙角的曾 ,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起来。
    曾 知道李同方就坐在那里边,心里既激动又害怕,身体僵在原地:“姥爷,我就不进去了吧?!”
    “里边还有位置,你坐进去刚好合适!”曾进贵根本不给曾 推脱的机会,拽着他的胳膊就往火房里边拖。
    偌大的一个火房里就摆了一桌,而且安排的人最少。除了曾进贵一家子,剩下的都是衣着得体的陌生面孔。
    曾进贵将曾 摁在板凳上,然后主动冲屋里的人介绍道:“自家侄子,现在东井小学做老师。”
    曾 感激不已,知道人家这是在替自己搭线呢。
    曾进贵的儿子曾文林就坐他旁边,老头子话音刚落,他就顺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毕业的?”
    “去年七月里毕业的。”曾 干巴巴的答道。
    曾文林比曾 要大十来岁,大专毕业后分配回县里工作,听说现在是林业局里的一个小领导。
    曾 跟他接触不多,谈不上有什么亲切的感觉,反倒是敬畏更多。
    “动筷了啵!再不吃,猪血可就要老了。”曾进贵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招呼起来。
    随即,他又朝曾 交代道:“ ,你帮着倒下酒。”
    曾 忙不迭的去拿搁在曾文林脚边的酒壶,然后站起身来,逐一过去帮忙把酒都给倒上。
    李同方大马金刀的坐在上方,个子不高却异常敦实,国字脸、大鼻头、厚嘴唇,样貌完全符合乡下人对于当官者的想象。
    曾 过去倒酒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两眼,发觉李同方的下巴处有一颗肉痣,所在的位置竟然与历史上那位有过开天辟地壮举的伟人不谋而合。
    村里吃饭原本是不兴敬酒那一套的,不过今天是例外。
    进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曾 沾了曾进贵那句“这是自家侄子”的光,也有好几个人过来敬他的酒。不过到底李同方才是主角,一顿饭吃下来,曾 的视线基本就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大领导”。
    他想看一下,所谓的大领导是怎样说话、怎样喝酒的,吃饭又是否有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可惜一顿饭吃下来,他大失所望。因为李同方貌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曾 甚至觉得李同方的谈吐气质都还不如王大奎和自己的班主任彭思漓。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李同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得很,完全没有此前想象中位高权重者的那种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样子。
    曾 过去敬酒的时候,李同方还随口勉励了他几句。这让曾 激动不已,倒酒也倒得越发勤快起来。
    过了一会儿,等曾 发现原来每个过去敬酒的人,李同方都会不痛不痒的同对方说上几句时,他不由得一阵失落,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没出息!人家随口说两句话,就高兴成那样!
    席间,李同方的话不多,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子表现得比较活跃,荤段子张口就来,时常引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曾 问了曾文林才知道,那人原来是平顶乡的DW副书记、乡长,谭宗泽。
    见暂时没人进来敬酒,谭宗泽又按捺不住了,扯着公鸭嗓说起了笑话:“听说前段时间隔壁资州县的县长犯了错误,被组织上给免职了,一气之下竟成了植物人。送到医院,打针吃药都不管事,最后还是一乡下的赤脚医生给出了个主意,让那县长老婆在他耳边给他念个官复原职的通知。县长老婆也是个胆大的,心想既然要念,干脆念个厅长,让他高兴高兴。谁知道县长一听,挺身而起,大笑几声之后就挂了。县长老婆吓坏了,问那赤脚医生怎么会这样,你们猜,那医生是怎么回答的。”
    曾文林也来了兴趣,迫不及待的问道:“老谭,你别卖关子呀!那医生到底是咋说的?”
    谭宗泽笑道:“他说,不遵医嘱,擅自加大剂量所致。”
    过了好几秒钟,众人才回过味来,一个个哈哈大笑,曾文林更是乐得都快把大腿给拍青了。
    李同方也起了兴致,主动说了个段子。
    “有三个年轻人想学佛,慕名前往一座寺庙,欲拜入其门下。”“主持从里面出来,看见三个年轻人跪在那里。就问第一个,你为什么要当和尚?那人回答说:我爸爸让我来的。主持当头棒喝就打下去:这么重大的事情自己不考虑,你爸爸叫你来你就来,你将来后悔怎么办!”
    “又问第二个,你为什么来当和尚?那人吸取了头一个人的教训,于是卖乖说:是我自己要来的!结果主持打得更凶,训斥说: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跟家里人商量就来了?!”
    “打完了,接着问第三个人。那人想,第一个说是爸爸让他来的要挨打,第二个说是他自己要来的也挨打,我干脆不说话了。结果还是被主持一顿棍打:这么重大的事情想都不想就来了?!”
    李同方的话音刚落,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曾 其实没听明白,也没觉着这个事情有多么可笑,只是见旁边人都笑得前仰后翻,也只得跟着傻笑。
    在曾 看来,谭宗泽还是很会说笑话的,善于用手势配合,语气、神态更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很有让听众身临其境的感觉。对比之下,李同方就要逊色得多。语气寡淡得就像是在主xi台上作报告,一丝不苟得让人根本产生不了想笑的冲动。
    夸张的笑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让曾 越发的笃定,这里边的大多数人是同自己一样,压根没听出这个笑话好笑在哪里的。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通常真笑只能持续三分之二秒到三秒之间,而假笑持续的时间就特别的长。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假笑没有真实的内容来支持,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
    要是书上的论点可信,那么当下的情况无疑是契合的。
    其中又属李同方旁边的那名女子笑得最为夸张,众人都慢慢收住笑声了,她尚自停不下来,捂住嘴在那里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谭宗泽拿起酒杯,笑问道:“部长,依您看,这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挨那主持的打呢?”
    “这个答案嘛,我是知道的。”李同方环视一周,“不过在座的都是人才,我想肯定也有人猜得出来。”
    谭宗泽晃动着肥大的脑袋:“我可猜不出!你们哪个猜得出没有?”
    一桌人纷纷摇头,李同方旁边的女子更做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娇滴滴的哀求说:“哎呀!常委,您就说答案出来嘛!”
    李同方哈哈大笑道:“说答案可以,但得交学费。”
    他大手一挥:“这样吧!凡是想听答案的,就把眼前酒给喝了。都喝了,我就说。”
    “不就一杯酒嘛!只要部长肯教我,别说一杯了,就是十杯我都喝。”谭宗泽豪气干云的说完,带头喝了杯中酒。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纷纷不甘落后,一时间咕噜咕噜酒入喉咙的声音不绝于耳。
    “部长,现在可以说了吧?!”谭宗泽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砸吧着嘴说道。
    李同方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开口揭露了谜底:“要是那主持问我为什么要当和尚呀,我就说受到主持的感召,我爸爸也想叫我来,我自己也愿意,好像佛祖也有那么个意思。哈哈,我看他怎么打得下来。”
    谭宗泽听完,第一时间朝旁边的领导竖起了大拇指,心悦诚服道:“还是老板你高明啊!这个答法,滴水不漏,叫那主持怎么打得下去!”
    李同方摆摆手:“说笑了,这我也是从一高人那里听来的,我自己哪里有这样的智慧。”
    谭宗泽说:“老板您谦虚了啊!”
    李同方举杯同旁边女子碰了一下,感慨说:“故事虽然是故事,不过却也说明在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像我们做干部的,讲话这方面还是要注意啊。”
    “是啊!老板这话可真是说到我心里面去了。”谭宗泽一脸深有同感的表情,“就说有时候去跟县领导汇报工作吧,说得太清楚不行,说得太清楚了就是抓不住主要矛盾,轻重不分,给领导添麻烦。上回乡里修路那事情,常务就批评我,说这种芝麻黄豆大的事情都要汇报,还要你这个乡长干什么?!可是说得不清不楚嘛,领导又该说我工作没做到位了。哎!反正都是错,好坏都是那两块嘴皮子说出来的。”
    李同方轻轻转动酒杯,最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呀!我看是心里清清楚楚,嘴上稀里糊涂才对。”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醒来已是午上三杆,曾 起床了见家里没人,这才想起,昨晚母亲跟他说过,今天她和父亲要去山上做事,估计得傍晚才能回来。
    昨晚上光顾着喝酒了,饭都没吃,睡着的时候没觉着饿,一醒过来可就挨不住了。
    曾 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走进火房,正准备烧火做饭,“咯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走了进来。
    曾 抬头一看,惊喜道:“爷爷!”
    进来的正是曾 的祖父,曾应宣。
    看见孙儿,素来不苟言笑的老人的脸上破天荒的露出一丝笑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的。”曾 接过老人手上拎着的公鸡,问道:“你又给人家做法事去啦?”
    曾应宣点点头,交代道:“快烧火煮一锅开水,把鸡毛给拔了,不然等久了就不好拔了。”
    曾应宣年轻时在伐木场里当过木匠,临近五十岁时又拜了村里一个道公为师,改学做法事,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哪家老人过世办道场、立祖宗牌位之类的,基本上都会请他过去主持。
    按照当地习俗,办法事时宰杀的公鸡,主人家是要作为答谢让道公带回去的。
    所以自打记事起,曾 就觉得自个家里什么都缺,唯独鸡肉是常常有来吃的。尤其是冬春交替时,本就残年暮景的老人扛不住时令变化,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所以曾 最不喜欢的就是冬、春两个季节,倒不是因为他生性悲天悯人,而是每逢这个时节,他要拔的鸡毛就特别的多。
    物以稀为贵,再好的东西,只要一多,人们也不免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的毛病。
    曾 就是如此,在吃爷爷带回来的鸡肉时,他总会莫名奇妙将其与过世之人的尸体联想起来,以致于他现在在外吃饭时几乎从来不点跟鸡有关的菜。
    直到后来曾应宣过世,曾 突然就变得爱吃鸡肉起来,而每逢吃鸡肉的时候,他便总会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一头银发且一辈子都不曾佝偻过腰背的老人来。
    _
    吃罢夜饭,曾应宣换上棉鞋坐到火炉旁。
    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了一点风寒。
    曾 上次回家的时候见爷爷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棉被,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暖和,这次专门到县城给他买了一床崭新的毛绒被回来。
    把被子拿给他的时候,曾应宣没说什么,但曾 却清晰的感受到了老人家心底的欣慰。
    只是饱经风霜的面容已不允许他再有过多不合时宜的表情,长辈脆弱的自尊也紧闭了亲情柔软的表达方式。
    曾 搬了条板凳坐到爷爷的对面,从兜里掏出烟,用火钳夹了颗火炭点燃。
    “抽那么多烟做什么,抽了难道有什么好处?!”老人瞪了自个孙子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曾 讪讪的笑了笑,解释道:“我平时不怎么抽烟的,这不没事做嘛,抽着玩呢。”
    老人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曾 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聊,只好干巴巴的隔着一座火炉烤火。
    等曾 抽完烟,老人起身回房,拿了一本书出来:“有空就看看这本书,道理啊,这本书上都说尽了。”
    曾 接过来一看,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可能是放了太久的缘故,一翻动即散发出一股子浓厚的霉味。
    书的封面上用繁体字写着“昔时贤文”四个字,并不像是近些年的印刷样式。
    “昔时贤文”这本书曾 略有耳闻。据说是中国古代常用的儿童启蒙书目。集结了中国从古到今的各种格言、谚语,谈的多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粗略的翻了翻,便兴致寥寥。
    人生是无法总结的,更遑论如此几段简单的俚语。
    通读全书,里面谈到的对人性的认识不难看出是以儒家荀子“性恶论”思想为前提,以冷峻的目光洞察社会人生。像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等等,把社会诸多方面的阴暗现象高度概括,冷冰冰地陈列世人面前。
    道理是那个道理,曾 也不认为书上说的那些道理就已经过时了。但懂不懂道理,懂多少道理和你怎么去做,怎么去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从学校毕业,到踏入社会,已有了两年多的时间。不说洞悉世事,但曾 也慢慢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看待这个世界的思想逻辑。
    在他看来,道理更多的时候只能作为成功或失败后的总结或感慨,实际上对于生活的指导作用并不明显。
    坏人不会在脑门上贴上一张“我是坏人,我要害你”的标签招摇过市。
    就好比历史上如魏忠贤、杨国忠之流,不在背后使坏的时候又何曾显露过其狰狞的面孔?
    坏人也在成长,而且远比好人成长得快。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随风潜入夜,伤害细无声。
    人情世故也不是读几本书、听几句老人言就能融会贯通、熟能生巧的技艺知识。
    穷凶恶极的歹人也可能会是一个卧冰求鲤的孝子,而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也难保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向恩人举起屠刀。
    人们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甚至感受到的也有可能是假的。世情复杂,人心更复杂。能让人在以人为主体的社会中游刃有余、闲庭漫步的,不会是道理,也不会是经验教训,而只能是实力!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金身不惧魑魅魍魉。
    没有实力做担保的智慧只能沦为空中楼阁,外强中干,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曾 随手翻了两页,刚想丢在一旁,抬头看见爷爷殷切的目光,只得作罢,继续低头摆出一副爱不释手的姿态。
    老人读书少,一辈子窝在山旮旯里更不可能见识到外边沧海桑田、日新月异的世界。这本在曾 眼里不值一哂的儿童启蒙读物于他而言已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隗宝了。
    曾 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读。好不容易等爷爷回房睡觉,他才如释重负的把书放下。
    第二天,曾 在家吃过午饭就返回了学校。
    临出门前,他从钱包里拿了张百元大钞出来,偷偷的放在了爷爷的枕头底下。
    老来多寂寥。
    曾 心里清楚,自个不在家的时候,爷爷其实挺可怜的,父母成天忙于劳作,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唯有这样偷偷尽些孝道,他才能稍微心安一些。
    从高龙到东井,不远不近,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路程。
    曾 出发得早,所以并不着急赶路。不曾想,刚走到半路,就落起了倾盆大雨。不巧的是附近还没有躲雨的地方,即便用背包顶在头上也根本无济于事,一会儿工夫,曾 就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心想,反正衣服都湿了,还不如早些赶到学校去。春雨不害人,淋湿了洗个热水澡就行。打定主意,曾 干脆拿下书包,开始冒雨疾行。
    冲进学校,曾 回头望向来路,乌云密布下的山林犹如一滩浓稠的墨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暗道侥幸。要是方才在路上再耽搁个十来分钟,估计这会儿就得看不见路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按惯例,学生一般是明早才会来,老师则会周日返校。不过看今天这情况,曹全文、赵雪琪、王铮、蒙春花他们应该是不来的多了。
    曾 到食堂烧了一大锅水,提回房里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待在房里看书。
    等到七点钟,确认曹全文他们都不会来了,他才过去食堂准备晚饭。
    雨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之下,摸黑穿越操场的曾 也不免一阵心悸。
    吃过饭,曾 刚回到宿舍,正准备清点一下这个月的收支账目,只听头顶传来一阵刺耳的“滋滋”声,本就不甚明亮的钨丝灯猛地暗沉了下去。
    这是停电的前奏!
    这样的情况,早些年他不知碰到过多少回。那时候,老家还没拉高压电网,村里小水电站里的供电不稳定,碰上雷雨天气就没有不停电的时候。
    生活经验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曾 几乎刚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和打火机,房间就彻底的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我草!”
    曾 忍不住骂了一句,摸索着打着火机,点上蜡烛,正要去关门,却陡然听见一串急促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人”上楼梯的声音!
    曾 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般,骤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
    农村几乎没有无神论者生存的土壤,一时间那些少时听过的鬼故事一窝蜂似的窜进他的脑袋里,吊死鬼、饿死鬼、水鬼......一个个狰狞的面目走马灯似的晃过曾 的脑海。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曾 的宿舍门口。
    就在曾 肝胆欲裂之际,那团黑影开口说话了:“你有蜡烛没有?!”
    嗯?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两股战战的曾 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王姐?”
    “嗯。”那黑影应了一声,又问道:“你房里有蜡烛没有?”
    果然是王峥!
    曾 欣喜若狂,下意识伸出手掌狠狠地拍了两下胸口,嘴里念念有词道:“培窍!培窍!”
    这是平顶乡人用来安抚受到惊吓的小孩子的独特方式,一场虚惊之下,曾 竟也鬼使神差的学着幼年时母亲安抚自己的法子自我安抚了一把。
    王峥是土生土长的东井人,自然知道曾 嘴里那句“赔窍、赔窍”的意思。她向来不缺急智,只是稍加思量,便猜出了个大概。
    “曾 ,你原来还怕鬼的啊!”
    王峥笑得花枝乱颤,曾 这边刚点上蜡烛,那边波涛汹涌的情形好巧不巧全落在了他的眼里。

    第二十三章
    王峥在来学校的路上碰上了大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凉亭躲了起来,不曾想雨久久不停,反而越下越大。
    一个人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王峥思量着,这会儿要往回走,到家也得两三个小时,继续往前,去学校反而要近上不少。踌躇再三,怕麻烦的心理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无奈暴雨磅礴之下,山路泥泞难行,哪怕她已是豁了出去,在雨幕中一顿猛跑,却还是挨到了这个时候才赶到学校。
    此刻的王峥浑身湿透,白色的衬衣几近透明,使得那傲人的上围一览无遗。
    曾 的眼睛立时挪不开窝了,直勾勾的盯住那不断上下起伏的山峦。
    王峥不是瞎子,自然不能看不到眼前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珠子。
    要换了是在往时,见到有男人像此刻的曾 一般,露出这样猥琐的目光,王峥少不了要照着族谱问候一圈对方的女性亲友。可是现在她却顾不上这个了,东井小学的校舍年久失修,碰上这样天气,房间就没有不漏雨的时候,她急着回房查看情况,要是真又从屋顶漏雨下来把被褥淋湿了,今晚可就没地方睡了。
    曾 举着蜡烛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等王峥取下锁头推开房门,他不禁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房间里洋洋一片,还有数条水柱从天而降,将这不大的空间改换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帘洞。
    王峥尖叫一声,快步上前,想要掀起被套,将睡觉的家伙事抢救出来,怎料被水浸湿之后的棉被重若千钧,压根就拎不起来。
    “完了完了!”王峥伸手在头上一阵乱抓,显然已是绝望、恼火到了极点。
    曾 尚且抱有侥幸,上前摸了摸床单,只是很快又悻悻然的将手给缩了回来。
    方才触手之处尽是水渍,这床铺哪里是被淋湿了,分明是被泡在水里面了嘛!
    “王姐,这可没法睡了。”曾 一脸同情的说道。
    王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瞎啊?!还要你说!”
    曾 一时为之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看来只能跟雪琪挤一个晚上了。”王峥自言自语道。
    曾 却又泼了她一盆冷水,在一旁说道:“张雪琪不在学校,今天下这么大雨,估计是不会来的了。”
    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王峥丧气不已,说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曾 犹豫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道:“要不,要不你去我那儿睡?”
    王峥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你想得美!”
    这下曾 的脸红的比王峥的还要过火,情急之下,他赶忙解释道:“不是,王姐你误会了。我那儿有两套被子,你睡床,我打地铺。”
    王峥眼珠子一转,换上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说道:“要不你去和校长挤一挤,你的房间就让给姐住一晚怎么样。”
    曾 苦着脸道:“可我没校长他宿舍的钥匙啊!”
    “曹全文也还没来?”王峥一脸讶异的问道。
    “嗯。估计是看雨太大了,就明天才来了。”
    ——
    合衣躺在床上,想着一米开外的地方就睡着一个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王峥莫名感觉到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房里洗过澡,她心里就越发的躁得慌起来。
    年轻小伙子的心绪显然也并不平静,才吹灭蜡烛这一小会儿,就已经翻了好几次身,压得身下的木板一阵咯吱咯吱乱响。
    “你在干嘛!还要不要人睡觉了?”王峥将自己失眠归罪于床下那人,要不是他翻来覆去的弄出这么大动静,自个能心烦意乱成这样子?
    曾 又翻了个身,面朝床铺的方向说道:“睡不着。这地板太硬了,又没有枕头,硌得肩膀疼。”
    王峥心里好笑,嘴上却挖苦道:“打地铺不就这样咯,谁叫你娇生惯养的,这点都挨不起。”
    曾 默不作声,梆硬的地板已经让他丧失了辩解的兴致。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床上床下两人各怀心事,却也都知道彼此其实都没有睡着。
    过了不知多久,王峥突然开口道:“要不……你……上来睡吧。”
    她有些心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细如蚊呐,在封闭幽暗的空间里却反倒平添了几分蛊惑的味道。
    曾 心脏猛烈跳动起来,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急剧的流往某个地方。
    “不好吧。”懵懂的少年都是好龙的叶公,尚自不懂得打蛇随棍上的精髓,语气中不免就带了几分迟疑的味道。
    是人就会害怕做不得就失的极端选择,所以许多人哪怕已望眼欲穿,但在未知的结果面前,为了规避失败的可能,宁肯辛苦忍耐以维持晦暗不明的现状,也不愿孤注一掷去扯开横在面前的那层薄纱,看清最终的那个结果。
    曾 之所以这么说,是怕马上答应下来会让王峥觉得自己心怀不轨,甚至于今晚让床铺的好心也会被误解为他的预谋不轨,可内心深处他又寄希望于王峥的二度邀请,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得多了。
    可惜在女人看来,男人自以为绅士的做派却是不折不扣的耍流氓,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简直就是拐骗女人的三部曲,事后一句是她主动的,什么问题都可以撇清,彻头彻尾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果然,王峥马上就恼火了。两腮鼓鼓,气呼呼的说道:“爱上来不上来!说得好像我求着你上来跟我睡一样。”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妥,脸颊一片滚烫。好在早先就已经把蜡烛给吹灭了,不然给曾 看到就真是出糗死了。
    两人迷迷糊糊的睡去,到得半夜,雨势更大,曾 的房间也漏起雨来,不偏不倚刚好全滴在了曾 睡的地方,等曾 意识到的时候,被子已经被淋湿了大半,根本没法盖了。
    形势如此,两人反倒没了方才的扭捏作态,理所当然的睡到了一张床上。
    “你睡那头!”曾 刚准备上床,王峥就把枕头丢去了床尾。
    曾 自然不敢有异议,老老实实的爬过去那边躺好。
    这辈子第一次同母亲以外的女人同睡一张床,满心欢喜的曾 这回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可才过了一会儿,王峥就将他拍醒过来:“哎!哎!你醒醒!“
    曾 爬起身,一脸迷糊的问道:“怎么了,王姐?”
    “你是不是没洗脚”
    曾 越发迷糊,瓮声瓮气的答道:“洗了啊!”
    王峥伸手在鼻子下方使劲的扇了扇,一脸嫌弃道:“你还是睡过这头来吧,你脚臭死了,熏得我睡不着。”
    曾 哦了一声,又抱起枕头乖乖爬过去王峥旁边躺下。
    老式的木架床才一米来宽,两个人睡在上面,肩膀几近靠在了一起,尤其是睡在里侧的王峥,因为床是靠墙摆放的缘故,想翻个身都不容易。
    曾 本来很困了,但被王峥叫起来之后,仿佛瞌睡虫也被赶跑了。
    躺下去的时候,他的脚不小心碰到了王峥的小腿,那种柔软顺滑的感觉顿时让他一阵颤栗,舒服得好似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一般。
    下一秒,曾 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王峥当时站在自己房门前那浑身湿透、曲线毕露的样子,身体不由自主的生起了反应。
    “王姐,你是不是擦香水了。”
    话说出口,曾 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没有啊,怎么了?”王峥心里好笑,谁会在睡觉的时候擦香水呀,真是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想到雏儿这个词,王峥感觉脸上发烫得厉害。
    曾 才二十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王峥两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真不知道自己这是犯的什么浑,竟然和曾 这样的伢仔睡到了一起。随即她又不免有些担忧,要是明早给人看见了她睡在曾 的房里,该如何是好?
    曾 憋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女人都是喜欢被赞美的,王峥也不例外。
    被一个小自己近十岁的男人夸赞,她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欣喜一下,说话就拘束不起来:“好闻你就多闻点咯,过了今晚可就没得给你闻了。”
    这话的挑逗意味十足,像极了王峥平日里开玩笑的风格,她本来也只是想逗逗这个小弟弟,不料曾 听了,沉默几秒之后,却突然翻身过来,趴到了她的身上。
    王峥吓了一跳,一脸惊恐道:“你干嘛!!!”
    曾 却不搭话,毫无征兆的低下头来,直接吻上了她的嘴唇。
    王峥惊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曾 的舌头蛮横的挤开她的牙齿,她才反应过来,死命推开对方,又惊又怒的喊道:“你要死啊!”

    王峥双手环抱护在胸前,死死抿住嘴唇,将头侧过一边,
    但面对年轻力壮的曾 却根本无济于事。
    王峥慌了,带着哭腔哀求道:“曾 ,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我是你姐啊!”
    曾 置若罔闻,继续攻城拔地
    ……
    搂过尚自在呀呀气喘的王峥,曾 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谢谢你,姐。”
    王峥趴在曾 的胸前,感受着那年轻有力的心跳,娇嗔道:“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
    她已婚多年,丈夫莫荣清是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身力气全花在了那几亩庄稼上面,加上王峥平日里都是住在学校的多,所以一年下来,做那事的次数屈指可数。水满则溢,欲望也是如此。

    第二十四章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这句话是曾 从爷爷给他的那本《增广贤文》里看来的。
    尽管他认为这本书的作者想以几句话就概括总结人生百态的企图是愚蠢可笑的,但客观上来说,那当中一些关于人情世故的观点即便放到现在这个时代来看,也是相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的。
    曾 从不是一个读死书的人,然而他学以致用的本事,却让号称读书破万卷的陆澄都叹为观止。
    用老同学陆澄的话来说就是,他看十本书都不如曾 读一页纸来的裨益大,他只善于从书里总结经验、汲取智慧,曾 却生来就有以微知著、触类旁通的天赋,从不会为书籍道理本身所桎梏。
    曾 也自认为是个务实的人,为人处世的风格甚至近似于事功主义。
    于他而言,道理不分好坏,只管有无用处。有用则学,无用则弃。
    看到这句话后,曾 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如何攀上李同方的关系。
    那晚从曾进贵家里出来,曾 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
    在中国做生意,有无关系、靠山可谓云泥之别。就像胡雪岩、盛宣怀之流,之所以可以把生意做到富可敌国的地步,除了其自身具备超强的商业能力之外,更重要的则是因为站在他们背后的是左宗棠、李鸿章等重臣大吏。
    中国从来都是政治经济,只会是政治决定经济,也只能由政治决定经济。这既是经验,也是规律,更是趋势。
    曾 曾在一本财经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一个观点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与权力脱节的生意或许有,不捆绑权力而做大做久的生意却绝不会有。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将来更会如此。
    目前他与刘登远、杨建升三人合伙经营的木材生意渐入正轨,尤其是在银行的贷款到位之后,刘、杨二人四处圈地,大肆扩张,发展势头节节攀高。
    按照杨建升的话说,就是如果单论手里囤积的木材而言,他们已然是平顶乡乃至整个同乐县内首屈一指的木材商。
    本来按照现在的情况,就是不去抱李同方的大腿,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木材生意没那么复杂,只要搞定下家和货源就成。唯一需要常打交道的无外乎就是林业局和交警大队那两个单位,而这两个单位杨建升都有熟人,一般的麻烦他出面完全可以摆平。
    可是曾 知道一个县委常委的能量,现在用不上不代表将来就没有求人家的地方,何况李同方还不到四十岁,在一众县领导里算是年轻的了,未来再进一步的可能性很大。用杨建升的话来说就是如果现在不未雨绸缪,先把冷灶烧好了,以后事到临头再去求人家可就晚了。
    所以在听曾 说起李同方的事后,杨建升就一直在极力怂恿他再去走动走动。
    一顿酒的交情有等于无,曾 从不奢望靠那一顿酒就能让人家认可乃至帮助自己。
    俗话说得好,欲求天下事,需用世间财。曾 早就想好了,即便是用真金白银砸,也得把李同方这只大腿给砸到手。
    不过上次那顿酒倒也不是一点用没有,起码让自己在李同方那里留下了个印象,等再上门去拜访时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唐突。
    从曾进贵那里打听到李同方的住址之后,曾 专门让爷爷翻黄历挑了个宜访友出行的黄辰吉日上门拜访。
    在给李同方准备礼物时,他费了好一番心思。
    送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送得好、送得妙,双方皆大欢喜。送的不好,被人挡回或者触了人家的霉头,等于是给双方添堵,要想办成事更是绝无可能的。
    曾 寻思着李同方不比周裕,送些茶油、鸡鸭、腊肉之类的土货给县领导也不合适。他毕竟没多少这方面的经验,翻来覆去也就只能想到那几样。后来还是杨建升给出了个主意,让他送红酒和茶叶。
    按他的说法,这年头,送这两样东西是最对领导胃口的,喜欢就留下自己喝,不喜欢也好办,现在外头有不少名烟名酒店就是专门回收这个的,过道手就能换回一袋真金白银。
    曾 仔细一想,还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世上可能会有不爱喝红酒、不爱喝茶的人,可是不爱钱的人,还真不可能有。
    为了让李同方满意,也为了在他那里留下个好印象,他没敢在县城的那些小店里买红酒、茶叶,而是专程联系了一个在市里工作的同学,让她帮忙代买。
    “悦姐,你可得认准了牌子再买啵,千万别想着帮我省钱,这酒和茶叶我是拿来送人的,要是买到假的就不好了。”为保险起见,曾 在电话里反反复复的叮嘱了关悦好几遍。
    电话那头的关悦郁闷不已,心想不就买盒茶叶、两瓶酒嘛,至于搞得这么郑重其事的?
    关悦买好东西,曾 去拿的时候,又紧张兮兮的确认了一遍:“是真的吧?是大牌子的没有?”
    关悦哭笑不得,不满道:“大哥,你就放心吧,茶叶跟酒都是在我们单位定点采购的地方买的,这要还是假的,就没地方能买到真的了。”
    曾 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这东西我是要拿去送给县领导的,就怕买到的是不好的,人家不满意就麻烦了。”
    关悦家里条件好,一毕业就被抽去了市教育局办公室帮忙,这一年来,时不时的跟着局领导出去应酬,不知见过了多少高官权要,眼界自然不是曾 这种乡巴佬可比的,曾 嘴里比天还大的县领导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较真起来顶多就是一基层领导干部,要在领导前面加个大字,在她看来都是夜郎自大、坐井观天下衍生的僭越之举。
    “我当多大个领导呢,不就一县处级嘛,我们局长都才喝这个档次的茶叶!哎,你要不说,瞧你那紧张样,我还以为这东西你是要送给国家LDR的呢!”关悦向来是个嘴里不饶人的主,听曾 说完便忍不住揶揄道。
    一样米养百样人,看惯了山巅精致的人不会在意山脚的泥泞。
    曾 不敢跟这个传闻家庭背景非常吓人的同学分辨,道过谢,约好下次再来市里时请她吃饭之后就匆匆赶回了同乐。
    ——
    从云亭居出来,曾 沮丧不已。
    方才他去拜访李同方,对方不仅没收下礼物,对待他的态度也显得格外冷淡,与那晚在曾进贵家里平易近人的模样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当时李同方开门,见到提着东西的曾 ,就只是站在原地随口敷衍了几句客套话。曾 还没来得及说出此行的目的,李同方便借口要出去开会,毫不客气的对他下了逐客令,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半点邀他进屋的意思。
    曾 再有心交好对方但到底也是个要脸皮的人,只得又将东西提了出来。
    客来主不顾,自是无良宾。
    不过曾 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良宾客,李同方拒绝自己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够格成为他的座上宾。
    无论关系亲近程度又或者实力水平,都是如此。
    下楼梯的时候,曾 突然就羡慕起从来不屑于应付人情世故的陆澄来。
    曾 所认识的人当中,就属陆澄最为懒散,可以说是随遇而安至极。除了看书,他好似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一般。在学校时,每天独来独往也照样安之若素。偶尔同学间出去街上小聚一下,有人叫他他也去,没人叫他他就不掺和,这幅无所谓的态度就连素来自诩洒脱的赵朝晖都要甘拜下风、自叹弗如。
    有一次曾 问他为什么从来不会主动参加集体活动?
    他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说因为我觉得为了去取悦别人而委屈自己是一件最愚蠢不过的事情。我不想去讨好别人,实际上也讨好不了任何人。如果你也想通了这一点,再有聚会什么的,可能你也会去参加,但至于会有多高的兴致,我看难。
    曾 那时其实没听懂,只觉得读书多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让人听了啥都没弄明白却还是愿意伸出大拇指,由衷的夸赞一句:高!实在是高!
    在被李同方拒之门外的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曾 又回想起了当初陆澄说的那一番话。
    在短暂的回味之后,他陡然就悟透了其中的关键: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各种利益的总和,每一次所谓的交际实则都是利益交换的过程。有利则交,无利则散。一句话足以解释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想通这一点,曾 刚好走完那段昏暗冗长的楼道。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感觉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东西买了总不能浪费,在自己享用和转送他人之间,曾 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虽说现如今赚了些钱,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打小就缩衣节食惯了的农家娃,上百块钱一斤的茶叶对他而言还是过于奢侈了。
    好的东西还怕送不出去?李同方不收,难不成就没人收了?
    吃过苦的人,那不屈不挠、越挫越勇的基因会被深刻进骨子里。
    曾 很快就恢复了往时昂扬的斗志。
    在前往平顶乡的班车即将发车之际,曾 突然改了主意,跑下车将票退掉,转身又上了一辆从同乐发往玉洪的班车。
    坐在车上,曾 闭目凝神,在脑海中不断复盘刚才那次失败的送礼。
    用心计较般般错,退后思量事事宽。
    他觉得,或许是自己太心急了些。
    对一件本不甚急切的事情过于急切,本就不是明智之举。才见过一次面就找上门去,换了旁人怕也会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心生戒备,如此一来,自己被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转念他又想到,今天自己这样冒冒失失的过去确实不合适,要是先搞定曾文林,再找机会让他帮忙引荐会不会好些?
    一番思量之后,曾 豁然开朗。
    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没有经验,考虑事情过于简单了。
    其中最大的症结就在于自己搞错了重点,把关注点放到了礼物本身上面。殊不知,送什么礼物固然重要,但送礼最关键的其实在于怎么送、什么时候送。送礼的方式、时间都对了,事也就成了,礼物的价值大小反倒在其次。
    只是曾 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在多年以后,他又会否定掉今天自己做出的这个判断,转而认为送礼这件事情本身其实都不重要,从本质上来说,送礼同献祭并没有什么不同,重要的是人们需要通过这种仪式来寻求归属感和庇佑。
    下面的人借送礼表达自己的立场和忠诚,上面的人通过收礼明确地位、划定阵营。而对于送礼者来说,最难得的是怀着物归原主的心态送,收礼者则要抱着不要的态度要,如此才够得上一句皆大欢喜。

    第二十五章(2001年)
    面红耳赤的王大奎不顾内弟的劝阻,又开了一瓶酒。
    “你来倒酒!”王大奎将酒瓶递给赵朝晖。
    赵朝晖看了一眼自个姐姐的脸色,又瞥了眼自个姐夫,心想再喝两杯你就得睡沙发了。心里这么想,手上就没再敢往他杯里多倒。
    结果给王大奎看见了,马上开口训斥道:“以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现在是酒逢千杯知己少。难得 来一回,不喝尽兴了怎么行。”
    说完又一把将酒瓶给抢了回来,给自己斟上了满满的一杯。
    坐在一旁的曾 心底好笑,今儿自个倒成了挡箭牌了。
    王大奎是出了名的妻管严,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喝了老婆也不好骂人的机会,胆气自然就壮了起来。
    干完杯中酒,王大奎心满意足的砸吧了一下嘴巴:“ 啊!下回来可别这么客气了!都是自己人,还拿什么东西。”
    曾 笑道:“应该的!这些年多亏了姐夫您的照顾。”
    王大奎说:“哎!这么说就不对了!那是你自己有本事。”
    现在跟曾 合作的双龙木业,是王大奎介绍的。双龙木业给曾 的收购价基本都要高于市场价,关键是这个公司的实力雄厚,此前曾 囤积了大半年的木材,双龙木业一口就吞了下去,还没欠他一分钱的货款。
    曾 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当初之所以敢大量囤货在手里,除了自己精准分析出了市场的价格趋势之外,通过王大奎与双龙木业这样的行业巨擘达成合作关系更是关键。
    当时曾 还不怎么好意思去麻烦王大奎,总觉得人家把他当弟弟,自己却想利用别人的关系去挣钱这样的行为太不厚道。
    后来还是赵朝晖点醒了他,说关系本来就是靠麻烦出来的。你不去麻烦别人,实际上就是不给别人将来麻烦你的机会。你到底是不想麻烦别人,还是不想别人来麻烦你?
    后来事情成了,曾 想分一部分利润给王大奎,却被后者拒绝了。曾 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所以这回便把本来要送给李同方的茶叶和红酒拿来了。
    “ ,这茶叶跟红酒不便宜吧。”王大奎突然开口问道。
    曾 含糊道:“不算太好,将就着能喝吧。”
    赵朝晖渍渍两声:“老八,你现在可够财大气粗的啊!我可都听关悦说了,茶叶两百块钱一斤,两瓶红酒差不多要一千块。这都还是将就着能喝,什么才叫好茶好酒?!”
    曾 苦笑道:“老大你还真是消息灵通,我前两天才叫关悦帮买的东西,今儿你就得到情报了。”
    话是这么说,曾 心底却在担心关悦会把自己这东西原本是打算送给县领导的事情也一并说给赵朝晖听了。好在赵朝晖并没有在接着往下说,也不知是关悦没告诉他,还是他故意在装傻。
    “这礼重了啊!”听内弟说完,王大奎也吃了一惊,赶紧叮嘱道:“下回可别这么破费了,我知道你是赚了些钱,但也不能这么花啊。”
    一顿饭吃下来,三个人喝光了两瓶酒,王大奎酒量最差,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被扶回房睡觉了。
    “你们还去哪?”见赵朝晖和曾 要出门的样子,赵燕赶紧从厨房追了出来。
    赵朝晖一边穿鞋,一边冲他姐说道:“出去开房睡觉。”
    赵燕说:“家里不是有空的房间,还出去开什么房!”
    赵朝晖却没听,挥了挥手:“姐夫打鼾那么厉害,在家里哪能睡得着?我还是出去睡的好。”
    曾 见情况不对,赶紧出来圆场:“姐,我们约了几个同学宵夜。搞完估计挺晚的了,就不回来吵烦你们了。”
    赵燕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吞回骂人的话,转而叮嘱道:“那你们少喝点酒,可别在外面惹事。”
    从家里出来,赵朝晖就对曾 说:“我说你下回送礼可别这么干了。”
    曾 心里一惊,以为赵朝晖说的是自己将别人不收的东西转送他姐夫的事情,赶紧检讨道:“是我没做好,想着反正东西也都还没拆封,就……”
    赵朝晖摆摆手,说道:“我不是说这个。”
    曾 一头雾水,不是说这个,那是说的哪个?
    赵朝晖说:“我是说你下回送礼,甭管送给谁,都要量力而行。就拿这酒和茶叶来说,要是你平时喝的也是这个档次的,那拿来送人没问题。要是连你自己都舍不得享受的东西,拿去送人,那就不太妥当。”
    曾 不解道:“怎么就不妥当了?难道我平时喝的是老家的山茶,送人也送那个才对?”
    赵朝晖笑道:“本来就是啊!”
    曾 越发迷惑了:“怎么说?”
    赵朝晖解释道:“你送山茶他都收,说明什么?说明他把你当自己人啊。你要送他几百块的好茶叶,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认可你这个人还是认可这个茶叶?”
    曾 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怀疑的问道:“那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专挑贵的东西送人?”
    “关系不到家,钱来凑嘛!”赵朝晖点了支烟,“再说了,求人办事、给人酬谢和拉关系是不一样的。”
    曾 心悦诚服:“老大,还是你懂得多。”
    赵朝晖笑骂道:“你拍马屁能不能拍得真诚点?!”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的赶到宵夜摊,一众同学早到了。
    年轻人还没学会那些繁文缛节,没那么多穷讲究,关系怎么样全靠喝来证明。
    今晚曾 是客,自然是众人重点关照的对象,几轮下来,饶是号称酒神的他也顶不住,连着跑了好几趟厕所。
    赵朝晖在厕所堵住他:“撤吧,老八。”
    曾 不明所以:“就撤了?!这不还没散吗?”
    赵朝晖瞥了他一眼,说:“你真想醉啊?!”
    曾 往外看了一眼:“同学们都还在呢,我们提前走了,是不是不大好?”
    “没事的!回头打个电话跟老三说一声就行。”赵朝晖放完水,直接搂过曾 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走。
    曾 闪电般跳到一旁:“你娘哦!又往我衣服上擦!”
    ……
    周日下午,曾 早早来到学校。等了没一会儿,王峥便偷偷摸摸的进了他的房间。
    没有任何对话,王铮就扑了上来。
    曾 有些不放心,问道:“他们还没来吧?”
    王峥坏笑道:“你怕啦?”
    女人对男人用激将法总是百试不爽的,曾 果然不再废话。
    事了,两人紧挨着斜靠在床头。
    王峥一改往日泼辣豪爽的样子,此刻乖巧的伏在他的胸膛前,像极了一只慵懒安静的小猫。
    通体舒泰的曾 感慨道:“以前看水浒,读到西门庆勾搭上潘金莲那一段,当时没觉得怎样好,现在才知道施耐庵真是个妙人。”
    王峥问:“怎么就是个妙人了?”
    “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曾 记性奇佳,随口就将书中情节念了出来,“你说他要没偷过人,哪能把男女之事写得这么传神?”
    王峥娇羞不已:“你乱来!”
    曾 笑了笑,视线突然落在了那处壮阔的风景上。
    王峥的皮肤不算白皙,肤质却极好,全然不似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该有的样子。
    王峥整个人不安的扭动起来,将头深埋进曾 的怀里,呢喃道:“别这样!”
    正在紧要关头,曾 却突然停了下来。
    王峥等了两秒,才发现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曾 说:“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王峥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
    曾 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上楼来了。”
    王峥没当回事:“肯定是你听错了,这个点谁会来来呀!”
    曾 不确定的问道:“你真没听见?”
    “没有。”王峥一脸肯定的答道。
    曾 这才放下心来,叮嘱道:“我们说话小声点,就怕隔墙有耳?”
    王峥一脸委屈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曾 不敢再说什么。
    你侬我侬的两人此刻谁也没有留意到,一阵鬼祟的脚步声正悄悄的朝房门这边靠了过来。

    第二十六章
    2001年的冬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雪。
    一觉起来,面对眼前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曾 莫名的雀跃欢欣起来。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
    好似才一眨眼,就又过去了一年的时间。曾 摊开手掌,逐一弯曲手指,才发觉自己竟然已在东井小学度过了近三个冬夏。
    两年多的时间,变化之大着实令他始料未及。
    从学生到老师,从一穷二白到发家致富,从懵懂无知到佳人相许......
    每当曾 回想起这一切,都会产生一种有如梦中的感觉。
    正吃着早饭,刚上小学的堂妹就领着一帮小孩过来串门。在搬空曾 买回来的糖果之后,孩子们就闹着让曾 带他们出去打雪仗。
    曾 欣然答应下来。
    帮忙堆出一个雪人雏形,曾 便退到一旁,神色温柔的看着一帮半大小孩给那雪人画眼描鼻。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原本一脸笑意的曾 蓦然有些惆怅起来,过了这个春节,自己就该21了。
    这个年纪,在农村结婚生子正当其时。可王铮是有夫之妇,两人现如今如漆似胶,可将来又该何去何从?
    “哥哥,你帮我去捡那个气球吧。”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将曾 的思绪拉了回来,隔壁家的小妹妹扯住他的衣服下摆恳求道。
    “好咧!”曾 爽快的答应一声,稍稍曲腿,纵身从两米来高的田埂上跳了下去。
    ——
    曾 步履蹒跚的走进火房,罗银玉见他走路姿势奇怪,便问道:“你怎么了?”
    曾 硬挤出一丝笑脸,答道:“刚才去帮宜丫头捡气球,不小心扭了一下腰。”
    “多大个人了,还不晓得稳重些,天天跟一帮小孩子玩在一堆。”罗银玉一边埋怨,一边进房拿了瓶红花油出来,“自己擦吧!放完药,记得揉一下。”
    曾 不好多说,乖乖回房擦药。
    说是因为跳太高扭到腰,其实真实原因曾 心知肚明,是这段时间房事着实太过频繁,身体吃不消了的缘故。
    王峥那方面的欲望太强,起初两人也才一周偷会一次,多是约好周日上午早早赶去学校,趁着其他人没来之前温存一番。到得后来,尝到好处的两人就越发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有几次,王峥更是大胆到半夜摸进曾 的房里,全然不顾被旁人发现的风险。
    曾 以前在书上看到说,温柔乡是那英雄冢,纵是铁打的身板,也挨不住酒色掏空。那时他还不以为然,现如今亲身体会之后才知是金玉良言。
    且不说纵欲过度身体吃不消,曾 明知跟王峥这样的有夫之妇爱欲纠缠是在玩火,好几次都起了慧剑斩情丝、抽身而退的念头,可一想到王峥在身下那副辗转承欢、千娇百媚的样子,他就又舍不得了。
    有一次,他半真半假的问王峥:“要是你老公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会不会拿菜刀来学校砍我?”
    王峥当时一脸坏笑的回答他:“说不定他还会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这么辛苦的帮他耕种荒地。”
    想到这里,曾 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王峥当时说这话时那一脸娇憨的模样来。
    于曾 而言,王峥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因为她,曾 真正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他不确定自己爱不爱王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无论是他遇到问题时王峥一脸认真帮他分析时的样子,还是做那事时她那杏眼朦胧、放荡妩媚的模样或者平日里对他的温柔体贴,这一切都让他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曾 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那复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曾国藩有句话: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曾 觉得这话简直是道尽了为人处世的智慧,所以他很早就将其视为自己成长路上的标杆,遇事不决之时就喜欢默诵两句用以自省。
    男女之事剪不断理还乱,曾 干脆将其丢在一边。目前更紧要的是,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去给李同方拜年才好。
    在曾 的字典里不存在一挫即溃这四个字,虽然上次没把东西送出去曾一度让他沮丧不已,但令他郁闷的并非是被人拒绝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失望于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件小事困扰如此之久。
    他爱读书,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但凡能在青史留名的,成功者成功的原因五花八门,失败者失败的根源却多少回带有点活要面子死受罪的影子。
    卑鄙是不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曾 不知道。但他确信一点,那就是脸皮厚必然是成功者的基本素质。
    李同方是大年初四回的丈母娘家,守株待兔已久的曾 立马赶去了曾文贵家。
    丢下一挂鞭炮,待最后一个炮竹炸开,曾 就迫不及待的跨进了堂屋。
    李同方的爱人曾淑梅原本在茶屋里洗碗,听见炮响,知道有人来家里拜年了,围裙都来不及脱下,就赶紧迎了出来。
    曾 将装了腊肉的化肥袋往桌上一放,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脸,说道:“曾姨,今年我家杀了头肥猪,炕了不少腊肉,给您拿点带回去吃。”
    “哎! 你搞这么客气干什么!你叔给我们留了不少腊肉了呢,这个你们自己留着吃啊。”曾淑梅婉拒道。
    曾淑梅打小在外念书,却也知道这一大袋腊肉的分量。老家人只有在去给外婆舅舅拜年时,才会备这么重的礼。曾 同自己家离的是不远,虽说远亲不如近邻,可要真论亲戚关系,却早已出了五服,哪里当得起人家送这么重的礼。
    曾 笑脸不改,坚持道:“我们家里还有多呢,哪里吃得完。姑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我爷爷是常年不粘家的,家里平日里就我爸妈两个人,总不能顿顿吃腊肉吧?你们不拿去吃,后面也是拿来挂在那里发霉的。”
    曾淑梅还是不敢收,正小心筹措语言呢,曾进贵在旁边开口了:“难得人家有这份心,你们就收下嘛。”
    老父亲发话,曾淑梅只得收下。
    “晚上过来吃饭吧,刚好陪你辉叔和姑爷喝酒。”曾淑梅说。
    曾 正眼巴巴等着对方说这话呢,嘴上却说道:“不了,不了!你们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
    曾淑梅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这话说得可就生分了!你要是晚上不过来吃饭的话,这肉就拿回去。”
    曾 搓着手说:“那多不好意思。”
    曾淑梅这才露出笑脸:“那就这么说好了,晚上早点过来。”
    大山里昼短夜长,才刚过五点,天色就黑得吓人了。
    重峦叠嶂间,厚重得近乎实质的雾霭缓缓流动,起伏不定,将本就不甚开阔的田野压得越加抬不起头来。
    前往曾进贵家赴宴的曾 却无视环境的渲染,无端生发出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来。在他看来,现在这暗沉的天幕远比往常的蓝天白云更令人心旷神怡。
    晚饭是名副其实的家宴,除了曾进贵一家人,就只有曾 一人算得上是客。
    这一次,李同方对待曾 的态度要热情许多,几盅酒下肚,称呼也从“曾老师”变成“小曾”继而变成了“佬弟”。
    “佬弟”在当地方言中是“自家弟弟”的意思,非极亲切之人是不会那么叫的。
    李同方这样的称呼让曾 受宠若惊,敬酒时几乎碗碗都是一口干。直至回到家,在床上躺下许久,他那激动的心情都未能彻底平复。一想到方才从李同方嘴里吐出来的那几句“佬弟”,曾 就忍不住咧嘴偷乐。
    开学前几天,曾 去了趟县城。
    这是他同王铮在年前就约好了的。大半个月没见面,曾 早已百爪挠心,望眼欲穿。
    这天,曾 早早来到县城,在离城中心远远的地方找了家不显眼的宾馆开了房。
    宾馆安装了闭路电视,曾 找到体育频道,里面正放着一场湖人对阵76人的M国职业篮球比赛。
    这是昔日他最喜欢的节目,可今天看着大鲨鱼奥尼尔肆虐篮筐,曾 却觉得乏味至极。
    或许正如西方哲人所说,人类的喜欢多是因为没有替代,一旦选项变多,注定不会再有令其血脉喷张的存在。
    等到中午,王铮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敲门声,曾 如同箭簇离弦,一个鱼跃从床上跳起来,迫不及待的抛过去拉开房门。
    一身鲜红呢子大衣的王铮站在门外,右手半握停在空中,显然是没想到曾 会这么快开门。
    曾 伸手,将王铮拉进房间,顺势一脚,房门轰隆一声在身后关上。
    四目相对,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燃起的浴火。来不及说话,两人随即楼抱在了一起。

    第二十七章
    2002年
    初春时节,大山里到处是绿意盎然的景象。即便是鹤发鸡皮的老人,在这和煦的春风里说话仿佛都能洪亮许多。
    曾 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急促的呼吸犹如一台漏了的鼓风机。一旁的陆澄看着倒是相当轻松,气不喘脸不红的。
    陆澄是昨天下午来的东井,晚上两人在杨文付家里喝了顿大酒,今儿大早起来,陆澄突然兴起了爬山的念头。曾 作为地主,虽说是一千个不情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陪着他爬。
    学校后边的这座山不高,却异常陡峭,好几处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上来。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曾 直感觉胸腔里像是烧着了一团火。
    陆澄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先递给曾 一支,曾 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他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你变化挺大的哈!虽说体力差了,可精气神要比以前强了不少。”
    曾 笑骂道:“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水人了啊!”
    陆澄一本正经道:“我可没水你。说实话,看你这个样子,我都在寻思要不要去找点什么生意来做。”
    曾 看了对方一眼,发现老友确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说道:“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不是说经济条件好了一些就怎么样了不起,而是现在总有事情做吧,生活确实充实了不少。不像以前,单纯的教书,虽说也好,可总还是单调乏味了一些。”
    陆澄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像背书一般的轻声念道:“人生有两大快乐,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
    曾 猜不准这是陆澄的原创还是引用他人的言论,但此刻听在耳里,却不由得生出知己之感。
    有所寻求和创造犹如最高标号的汽油,驱动着他高速运转且不知疲倦。而与王铮的私情则让他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当中。
    财色双收,夫复何求!
    望着远处的炊烟渺渺,曾 越发的志得意满起来。
    陆澄踩倒一片茅草,然后就坐在了那上边。坐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不舒服,索性躺了下去。
    他顺手扯过旁边的一株狗尾巴草,抽出嫩枝,放进嘴里叼着,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那个王老师,我劝你还是早点断了的好。”
    曾 和陆澄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关系,所以自己同王铮的事情并未瞒着他。陆澄突然提起这茬,曾 下意识的紧张起来,“为什么?”
    “这种事情终归不道德。再说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和她好下去,万一哪一天东窗事发,你怎么搞?”
    曾 一时间心乱如麻。
    陆澄所说的,他不是没有想过,在内心深处反而一直为之担惊受怕。只是自己缺乏面对的勇气,更舍不得王铮的万种风情,所以总怀抱着侥幸的想法,妄图掩耳盗铃罢了。
    陆澄嗤笑道:“当然,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老师这点工资估计也看不上。”
    曾 摇了摇头,“我现在有点钱是真的,但要是不当老师了,估计我爸得打死我。”
    陆澄问:“那要是你和王老师的事儿要是给别人知道了,你觉得这工作你还能干下去不?”
    曾 沉默良久,说道:“我知道这样不好,可真的舍不得。”
    陆澄坐起身来,又劝道:“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乡。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我们都读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你要知道,像你我这种人不过就是一粟啊!所以别太贪心了。趁着现在还能断,就断了吧。别等到最后,让别人来帮你断就麻烦了。”
    曾 也像陆澄那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举目远眺,视线尽头是只能看见大概轮廓的山峦。
    曾 向来重视陆澄的意见,他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其事的表态:“我这周末就跟她说清楚。”
    陆澄扭头望向曾 ,本想再劝,可话到嘴边最后却还是没有出口,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正的离别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过于郑重其事的道别往往是藕断丝连的开端。
    只是当局者迷,他这个旁观者又能多说什么呢?
    当天吃过中午,陆澄就回去了。
    乡村教师的薪酬并不足以让他实现时间上的自由,哪怕他一直都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可物质上的匮乏总能轻易让高贵的灵魂卑躬屈膝。
    陆澄前脚刚走,王铮后脚就进了校门。
    她像往常一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校园里晃荡了一圈,在确认其他老师都还没来之后,这才摸上二楼,敲响了曾 的房门。
    门开了,曾 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急不可耐的将王铮拥入怀中,而是定定的站在原地,线条分明的脸上不见半分柔情。
    “你怎么啦?怎么这么凶的表情?”王铮莫名的有些心慌起来。
    曾 将王铮让进房里,却没有关上房门。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王铮的声音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她似乎已经预见了曾 接下来将要说的话。
    曾 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我们要不,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你不要我了是么?!我做错了什么?!”王铮的情绪顿时爆发,带着哭腔厉声质问道。
    曾 吓坏了,赶紧上前捂住对方的嘴巴, “你别这么大声!可别让人家听见了!”
    王铮却顺势抱住了他,哀求道:“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曾 望着王铮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如刀绞,不由自主的伸出双手抱住了对方。
    似乎是感觉到了曾 的情绪变化,王铮又将头往里拱了拱,越加用力的抱紧对方。
    “曾 ,我从没有这么主动的想要去爱过一人。真的,我不想这样。我想我们好好的。”王铮靠在曾 的胸前低声呢喃道。
    “可是……”曾 欲言又止。
    王铮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绝对不会影响你的,也不求你给我名分。”
    曾 呆立当场,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未曾有人如此深情的对他表白过。
    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冷血绝情而感到极度的羞愧起来:自己该是有多歹毒,才会忍心去伤害这么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啊!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下一秒,曾 彻底放下了所有的疑虑,不管不顾的抱紧了眼前这个伤心的女人。
    ——
    趁着送一批木材出玉洪的机会,曾 专程去拜访了周裕。
    周裕照例留他在家吃饭,吃罢饭,曾 起身告辞。
    柳映宁却叫住他,然后回房里拿了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出来,说你回回来都带东西,这就当做是回礼了。曾 推辞不得,只好收下。
    起初他看包装盒,还以为是巧克力、饼干之类的吃食。到了楼底,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一支富利文钢笔,而且是同乐这种小县城绝对买不到、只有省城那几家大型商场才有得卖的806八骏图金笔。
    望着手里这支金灿灿的钢笔,曾 开心不已。
    钢笔是老师的常用之物,批阅作业、备课笔记都离不开笔墨两样东西,其意义甚至可以说完全不亚于枪之于兵、鞍之于马。更重要的是,上级是无须讨好下级的。周裕回赠礼物的举动,无疑证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在以往纯粹的上下级关系之上增添了几分私人情谊的味道。
    只是到底增添了几分,曾 心里也没底。
    人与人之间打交道好比烧制一道菜肴,是需要用时间去温火慢煮、来往爆炒的。曾 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他有信心让现在哪怕才一分的情谊在将来变成满分。
    街道上行人稀松,曾 迈着轻快的步子直奔大榕树。那是同乐县城有名的宵夜一条街,因正中心处有一株逾百年树龄的大榕树而得名。
    隔着哪家常去的烧烤摊还有十来米的距离,早一步到的陆澄就远远的朝他挥手致意。
    曾 刚落座,陆澄就问:“啤的还是白的?”
    “啤的吧。”
    陆澄又问:“要冰的不?”
    曾 没好气道:“这么冷的天,你让我喝冰的?”
    陆澄振振有词道:“啤酒不冰有什么好喝的。不然,你还是跟我一样,喝白的算了。”
    曾 连连摆手,“别,吃烧烤还喝白酒,明天非冒痘不可。”
    陆澄也没勉强,从老板手里接过啤酒,也没找启瓶器,直接用手里的筷子撩开瓶盖,然后给曾 倒了满满的一杯,偏偏还一点泡沫也没有。
    “你跟那王老师还好着呢?”两人碰了一杯之后,陆澄冷不丁的问道。
    曾 心虚道:“没呢。”
    “没就见鬼了。”陆澄笑道:“瞧你这下盘不稳的模样,前两天还颠鸾倒风了吧。”
    曾 涨红了脸,却也不敢分辨。
    陆澄打小就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就连向来自诩聪明的赵德庆都承认,要论揣测人心,自己是远远不如陆澄的。
    “好话说尽了,该什么做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我也就是多嘴那么一说,这世事无常的,万一还真是一段好姻缘呢。”
    “你才好姻缘呢!”曾 没忍住回怼了一句,可话说完,他却不由得怅然起来。
    他心里明白,自己和王铮注定是没有未来的。且不说王铮不可能真的为了他而离婚,就算她真愿意,估计自个父母也是打死不会同意自己去娶一个二婚的女人的。
    看出了好友的纠结,陆澄倒也识趣,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举起酒杯,安慰道:“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起码今晚天塌不下来,喝酒!”



    第二十八章
    那是一个昏暗的下午。
    尽管午后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熏得人昏昏欲睡。可哪怕是在许多年以后,只要一回想起来,曾 的脑海中关于那天的一切都是令人窒息的灰色色调。
    那一天,曾 重复着往常无数次的场景,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捏着粉笔,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课。
    他还记得,那堂课自己讲的是阿尔丰斯·都德的《最后一课》。只是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也将会是他在东井小学上的最后一堂课。
    “砰咚!”
    教室的木门陡然被人撞开,发出一声重响。
    村里的学生调皮不假,但却极其尊师重道,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莽撞无礼的行为。曾 诧异的转过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带着草帽、挽着裤脚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
    学生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那名中年男子,原本怒气冲冲的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找谁?”曾 开口问道。
    “我找曾 ,他在哪里?”中年男子一脸拘谨地问道。
    他身上有一股遮掩不住的浓烈怒气,语气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应有的和气。
    曾 愕然道:“我就是曾 ,你找我有事?”
    他的脸色骤然大变,额头上青筋暴起,全身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曾 觉得不对头,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那人一声怒吼,一双深陷在眼窝的眼睛左右看了两下,最后弯腰捡起那块平日里学生用来拦门、就放在门脚的鹅卵石,然后用力朝他面门掷了过来。
    曾 仓惶躲闪,却还是慢了一步,坚硬的鹅卵石正好砸中他的面门。
    左眼一阵剧痛,曾 当即感觉到眼前的光线莫名就黯淡了下来。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摸,手上顿时被糊上了一层粘稠的血。
    “我草你马!”那人冲上来,一脚将半蹲着的曾 踹翻在地,然后一把揽过讲台上的书本、粉笔和三脚架,朝曾 劈头盖脸的砸去。
    曾 双手抱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敢还手。
    曾 并不怯懦,只是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教室里乱成了一团,学生的惊呼、中年男子的怒吼,还有仓促下楼的脚步声.....
    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曾 听得清清楚楚,却又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仿若自己只是个置身事外的闲杂人等,那些声音其实远在天边,并不真实。
    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学生们终于反应过来。
    同乐人几乎家家堂屋里都供奉有“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在孩子们的心里,老师那是仅次于父母一样可亲的存在。
    刘鹏第一个冲了上去,挡在了曾 的面前。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学生都冲了上来。
    尽管稚嫩的眼睛里还有着藏不住的恐惧,却没有一个人退去一旁,几十个孩子就这样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地护住了自己的老师。
    ——
    曾 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盯着天花板。麻木不仁的表情底下是剧烈起伏的情绪,那种交杂着愤怒、羞愧和绝望的情绪无形中竟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痛楚。
    他莫名想起此前自己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那里面有一种神功叫:狮子吼。传闻是那佛陀为降妖除魔所作,法随言出,可令百邪辟退、鬼神战栗。
    只是他不曾想过,自己当初的一句玩笑话也会一语成谶。
    曹全文刚才进来的时候,告诉他,打人的是王铮的老公。
    其实即便曹全文不说,曾 也能猜出那中年男子的身份。
    在整个东井村,大概也只有王铮的老公有理由那样愤怒了。
    当着自己的学生的面被人打成这样,而且是因为那样的荒淫无耻的原因。
    身体上的创伤假以时日总能愈合,而陷人于死地的从来都是情绪的溃败。
    曾 觉得自己完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任谁走过来看到了,都会毫不留情且满脸鄙夷的往他身上吐上一口唾沫。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曹全文在他宿舍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曾 脸上的血渍凝结成痂之后越发的狰狞可怖,像是套了张面具在上面,嘴角稍一抽动就能感受到皮肉分离的滋味。
    这点伤,没有人认为有必要送去医院,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跟曾 待在一块。
    起初曾 还以为,王铮会过来看看他。然而,直至阳光退却、房间完全被黑暗完全侵占,曾 还是没能盼来情人的一句安抚。
    他突然无比痛恨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无数次鱼水之欢的女人来。
    荡妇、淫娃......曾 在心里默默而又务必愤慨的批判那个让自己深陷如此悲惨境地的女人,凡是能想到的关于女人的污言秽语,他都毫不犹豫的将其套用在了那个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女人身上。
    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刘登远赶到了学校。
    事情发生后,刘鹏瞒着所有人跑回了家。刘昀海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被打,他只是觉得自己敬爱的老师现在可能需要帮手,而他的父亲无疑是最佳的人选。
    见到气喘吁吁的刘登远,曾 原本生硬的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些,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刘登远无奈,只能去找曹全文打听情况。听曹全文说完来龙去脉,本窝着一肚子火的刘登远也没了脾气。
    要是因为别的事情还好说,刘登远自信以自己现在在村里的威信,甭管是谁动的手,他都能让对方老老实实的。磕头道歉也好,加倍还回去也罢,反正是曾 怎么满意怎么来。
    但是在中国,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一上升到道德伦理层面就会变得异常棘手。偷人老婆这种事情在农村本来就是大忌讳,他刘登远即便混得再好、再有钱,也是决然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逞霸道的。
    这世界上是没有对错是非的,只有立场而已。
    在大多数情况下,帮亲不帮理的逻辑都是成立的,唯独偷人老婆这种事情不行。在父权社会里,这是所有人都讳疾忌医的存在,因为谁都不能保证现在的旁观者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所以在他人已经遭殃自己却还安全的时候,最保险的莫过于摆出感同身受的姿态。
    第二天一早,杨建升也赶到了学校。
    昨天学校里闹的动静太大,老杨头又是个爱凑热闹的,所以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老杨头知道自家老三现在正同曾老师在合伙做生意,晓得厉害关系,回到家也顾不上话费贵不贵的了,马上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杨建升。
    看到曾 脸上的淤青,杨建升火冒三丈,嚷着要从城里拉人进来,给王铮的老公一点颜色看看。
    刘登远看他不像是虚张声势的模样,赶忙劝道:“你别乱来,这事儿......唉!我们不占理啊!”
    杨建升怒目圆睁:“怎么?!他打人还占理了!”
    “不是。”刘登远看了一眼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曾 ,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那人家老婆......”
    “自己管不住老婆,还怨别人?!”杨建升理直气壮的说道。
    “算了。”曾 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刘、杨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这才确认刚才那话确实是曾 说的。
    “走,去县里,找个地方喝酒。”曾 好似突然就想通了,翻身起来,坐在床边干净利索的穿起鞋来。
    ——
    时间仿佛突然间就慢了下来,在曾 的生命里,昼夜的变换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出事之后,他自觉没脸再回东井小学任教,于是请了一个月的长假。
    他不敢回家,生怕父母疑心。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借住在杨建升的租房里,每天睡到晌午才起,夜夜跟着杨建升出去买醉。
    只是再长的假也有到期的一天,眼见一个月的时间就快到了,曾 越发的愁眉苦脸起来。
    不同于一天到晚怏怏不乐的曾 ,杨建升反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按他的话说,这就是天意,该应让你当老板而不是老师。
    刘登远也认同这个观点,一次借着酒意,他半感慨半劝谏的对曾 说:“现在时代变了,做老师当然好,可照我看啊,这越往后,肯定是谁有钱谁是大爷。只要手里有钱,难道不比吃粉笔灰强?”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曾 也终于捱不住了。
    他打电话给曹全文,表达了希望提前返校的请求。可曹全文的态度却并不明朗,反倒委婉的提出希望曾 再请一段时间的假,最好等风头过去之后再回去学校工作。
    曾 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他听出了校长话里的意思。形势比人强,他终于决定认命,接受刘、杨二人的建议,弃教从商。
    这一天,曾 正准备去教育局提交辞职信,许久不曾碰面的周裕却突然打电话过来,约他周末一块去钓鱼。
    曾 并不喜欢钓鱼,反倒是小时候经常会去河边用自制的鱼枪打鱼。不过那时是为生活所迫,跟周裕嘴里所说的钓鱼完全是两回事。
    只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做不做一件事情跟喜不喜欢其实关系不大。似乎人的年纪越长,“喜欢”这种情愫所能影响的东西就会变得越少。
    电话里,曾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周裕不会无缘无故打来电话,更知道他绝不会真的只是约自己去钓鱼。
    只是周裕约他出去所为何事,他也摸不准。他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第二十九章
    “你就打算用这个钓鱼?”
    一碰面,周裕就瞧见曾 手里拎着的那副不伦不类的渔具。
    那是一杆用竹子自制的鱼竿,光秃秃的竹竿上面是鱼线和铅坨,同周裕手里全套的碳素渔具比起来,笨重拙劣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汉子。
    曾 有些难为情:“我都是用这个钓鱼的。”
    周裕问:“鱼饵带了没?”
    “带了的。”曾 用来装鱼饵的物什也是自制的,一个大可乐瓶沿着瓶颈切开,再用铁丝勾住。
    曾 将背在腰后的可乐瓶绕到前面,打开盖子,乌黑的泥土里依稀可见有蚯蚓在里面拱动。
    周裕哑然失笑:“看来叫你来钓鱼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过很快,周裕就发现自己做的这个论断太莽撞了。他这边座椅都还没摆弄好,那边曾 就已经钓上来一条足有三指宽的“麻勾”了。
    “你小子可以啊!”周裕啧啧称奇道:“都说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到你这不管用哈!”
    曾 摆出标志性的憨厚笑脸:“小时候没钱买肉吃,山上河里好歹还能找到点吃的。”
    周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摸出一支烟来点上,问道:“上回你说,想调去别的学校,是怎么回事?”
    曾 刚有些开怀的心情瞬间又跌落谷底,他垂头丧气的说道:“就是不想在那干了。”
    “呵呵”周裕突然笑了起来,问道:“我听平顶乡教办的人说,你是跟一个女老师好上了,结果东窗事发,给人家家属找上门去了?”
    “恩。”
    曾 的声音好似蚊吟。他破天荒的有些赫颜,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偷人不比谈恋爱,到底是不光彩的事情。
    周裕弹了弹烟灰,摇头道:“你啊你!都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曾 越发尴尬起来,不料周裕却又笑道:“王铮我是见过的,确实是个美女,换做是我,也不一定能顶得住。”
    “周哥,您就别取笑我了。我现在可后悔死了,没脸再回东井去教书了。”
    “这有什么,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止你一个。不过,有人借题发挥,现下你倒是真的不合适再回东井去了。”
    曾 敏锐的察觉到了周裕话里的意思,赶忙问道:“周哥......”
    “恩。你那刚出事,你们曹校长就给捅到教办去了。还说什么师德败尽,建议严肃处理。嗨,这个狗娘养的曹全文。”
    曾明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有鱼在拼命咬勾都没察觉到。
    “你要再不去学校,这辈子就真不用当老师了。旷工一个月,就我知道的,全县你这还是头一个。”
    “我跟曹全文请假了的啊!”曾 憋屈道,“难怪上回我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方便回去上班,他还说教办现在都还没有个明确处理意见,要等教办处理结果出来才知道我能不能继续去教书。”曾 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被人玩弄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自知。
    周裕嗤笑道:“他要不这么说,你能旷这么久的工?你不旷工,他哪来的理由让你卷铺盖走人。”
    曾 颓然坐倒在地,嘴里呢喃道:“我也没得罪他呀,为什么他要搞我。”
    周裕说:“你得没得罪他,你怎么知道?你以为没得罪,他认为你得罪了,照样算得罪。”
    曾 一脸痛苦道:“周哥,那我是不是要被开除了?”
    “不至于。”周裕笑了笑,说道:“教办报上来的材料都给我扣下了。”
    “啊?”曾 的心底徒然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放心吧。乡里我都打过招呼了,这事情到此为止,没什么事了。”
    “真的!”曾 喜不自禁,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那事,也不要紧了?”
    “恩,还有什么事?”周裕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你是说,你搞人家老婆那事?”
    曾 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你情我愿的,能有什么事。再说了,你小子又还没结婚,连错误都算不上,难道还能开除你?”
    “我以为算作风问题呢。”曾 心有余悸道。
    周裕笑道:“这都千禧年了,没点作风问题能叫男人?功名利色,人活一世,哪个逃得掉这四个字?”
    曾 彻底放下心来,重新拿起钓鱼竿:“那我下周一就回去上课。”
    周裕说:“不急,我先帮你约校长出来认识一下,见过之后再去报到。”
    曾 一脸懵懂:“报到?”
    周裕猛地收拢鱼线,却不急着抬杠,而是任由咬勾的鱼儿逃窜,等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回拉,然后才解释道:“出了这档子事,再回去东井不合适了。换个环境吧,去平顶乡中学怎么样?”
    “回乡里教书?”曾 一脸难以置信。
    “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不能回乡里了?”周裕好奇道。
    曾 说道:“那我不是刚出了事嘛,就算像您说的,不会被处理,但影响总还是不好的。”
    “呵呵。用人哪里管这个?”周裕取下挂在鱼钩上已经精疲力尽的鱼,把鱼丢进脚边的网兜里,笑道:“你以为能从村里调去乡里、县里的老师都是教学水平高、道德方面没毛病的人?那都不是问题,该用的就用,不该用的,能力再强,道德好到天边去都没用。”
    周裕坐回折叠板凳,说道:“我也要调岗了,下个月去乡镇任职。走之前最后拉你一把,至于以后怎么样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连串的消息惊得曾 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突然意识到,周裕应该是高升了,于是忙不迭的恭喜对方。
    “别忙着恭喜,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周裕摆摆手。
    曾 不解道:“难道还能是坏事,周哥,多少人抢破头都想升官呢。”
    周裕苦笑道:“乡镇要比教育系统复杂得多,我连几个老师都管不好,现在下去管干部、跟老百姓打交道,心里还真没底。”
    曾 全然不懂这些,不过却还是一脸笃定的说道:“周哥你肯定行的!要是连你都不行,换别人肯定就更没戏了。”
    周裕也给曾 没来由的自信给逗乐了,笑道:“行不行总得试了才知道,人生难得几回搏,趁着还不算老,下去闯一闯也总是好的。”
    当天晚上,两人在街边找了家不显眼的大排档,将白天钓来的鲜鱼交给厨房处理,大快朵颐了一顿。
    席间,周裕趁着醉意,说道:“你小子是个人才,王峥我知道,那可是块不少领导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没想到被你小子给捷足先登了。”
    经过周裕一下午的开导,曾 也彻底想开了,再提起这档子事,也不觉得如何丢脸,反倒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周裕突然问道:“你之前是不是以为,自己出了这么桩事,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曾 点点头。
    周裕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小曾,你觉得人活一世,要想过得好一点,是应该多做对事还是少犯错误?”
    曾 认真想了想,说:“那不是一回事嘛!不做错不就是作对了?”
    “哪能一样。打个比方,你搞人家老婆算不算犯错?算吧!那不搞就能算作对事了?”
    曾 点头道:“那我觉得还是少犯错容易成功。”
    周裕大笑道:“你呀,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我看来,少犯错顶多能保平安,你看那些有钱有权的人,有哪个是小心翼翼、老实本分的性子?我跟你说,你这辈子能活成什么样,是龙是虫,跟你犯了多少错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只看你能不能作对那么一两件事情。”
    周裕自顾自的小抿了一口杯中酒,缓缓道:“做人要虚,做事要实。有的人懂得很多道理,生活中却是个稚儿。有的人胸无点墨,却在红尘中游刃有余。为什么?前者徒有明德,后者却有阴功。”
    曾 听得整个人都傻了,这与他一直以来信奉的为人处世之道迥然不同,可说这话的却又是他向来敬重的人,由不得他作耳边风听过就算。
    临别前,周裕又不放心的叮嘱了曾 一句:“到了乡里,切记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其他的没什么,关键一点就是往后一定不要把别人对你的看法看得太重。这世界上就没有事实这样东西,只有认知,哪怕是偏见。你还年轻,一定要记住,在水落石出之前,一切赞誉或诋毁都没有意义。是非就像是一个不倒翁,结果一天不露面,它就不会表明自己真实的立场。”
    当天晚上回到杨建升的租房,曾 辗转反侧,往时一沾枕头就能入睡的好习惯像是落在了别的地方,今晚任由他如何调整呼吸,脑海中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方才吃饭时周裕对自己说的那些言语。
    周裕无疑是一个能干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的就能从县直单位下去乡镇任职。曾 不由得庆幸自己此前的押注,好比无头苍蝇乱跑,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竟给它找到了一颗遮风避雨的大树。
    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曾 就往周裕家里跑。逢年过节,更是从不空手。虽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但曾 却并未因此而有所懈怠。
    打小就在河边钓鱼的他深知一个道理,人情这东西就好比垂钓,不能急于求成,熬得时间越长,最后上钩的反而会是出人意料的惊喜。
    好比这次,要不是人家周裕出手,自己很可能就得彻底断了教书育人的念想。这种时候还愿帮忙,那是人家周裕真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曾 暗自设想,要没有此前那么长时间的交往磨合,即便是一个职务比周裕更显赫的领导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拉自己一把。所以说,权势固然重要,但若没有私谊感情的加持,关系就是纯粹的利益交换,而绝不会出现雪中送炭的情节。
    曾 平躺在床上,任由思绪发散飞扬,精神反倒越来越活跃,最后听到隔壁房的杨建升如雷般的鼾声响起,这才回过神来。
    长夜漫漫,曾 踌蹴良久,最后还是拿出手机,给王峥发了条短信。
    “我就要离开洞井小学了,勿念,保重。”
    等了许久,没等来想象中那急促的信息回复音,曾 的心头不由得一阵失落。
    就此掀过吧。
    曾 在心里暗暗说道,然后关掉手机,缓缓睡去。

    第三十章
    曾 挑了个周末回了趟东井小学。
    调动的手续都办妥了,只等周一去新学校报到。
    学校里空无一人,同他来之前料想得一模一样。
    他庆幸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庆幸在于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那些担心的难堪场景自然不会上演。失落则在于自己竟要以这样落寞的方式离开这个自己曾为之付出过无数心血、留下过无数欢笑的地方。
    他这次回来是收拾东西的。实际上要收的东西并不多,全是些口盅、被褥这类的个人生活用品,两个蛇皮口袋轻轻松松的就将其囊括其中。
    以曾 现在的经济条件,这些东西即便不回来拿也未尝不可。只是已融入农家子弟血肉里的节俭观念让他做不出这种浪费的行为,而且,在内心深处,曾 也隐约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
    曾 拎着口袋,缓缓下楼,然后在残破的校门口停下脚步。
    心底期盼已久的那抹艳丽长裙并未出现。
    对面半山腰处的梯田里,有戴着草帽的老农正在殷勤的喷洒着农药,好似一切如旧。
    曾 突然想起了著名导演李安说过的那句话:生命是一条河流,永不回头。
    也许此生我都无法做到安之若素,不为所动,就如同我永远无法知晓命运的巨轮将带我往何处一般。
    他叹了口气,冲空无一人的校园挥了挥手,权当告别。
    我将铭记你们,也将努力忘记
    ——
    平顶乡中学远离集镇,三栋风格不一且并不雄伟的建筑略显孤单的矗立在河岸边上。
    曾 走进校园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接待了他。
    “曾老师,这是你的办公室。你先休息一会儿,晚点等校长下课了,还要跟你谈话的。”留着齐腰短发的小姑娘将曾 领到一处办公室,帮着捡开桌面杂乱堆着的教材后才离开。
    小姑娘名叫占方玲,今年才刚从师范毕业,所以对曾 这个新来的同事表现得最为热情。但因为是读了高中才考师范的缘故,小姑娘的年纪实际只比曾 小了几个月。
    在办公室里等了十来分钟后,校长曾瑞梅走了进来。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略微发福的身材好似无形的标签,她的身形才出现在门口,曾 第一时间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曾 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有些拘谨的打了声招呼。
    “校长好!”
    曾瑞梅微微点头,淡淡的说了句:“坐。”
    原本周裕打算在曾 去报到之前,约曾校长一块吃个饭,先熟悉一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因为下个月要去省里培训,所以便提前将周裕送了下去。
    新来的班子成员不连醉半个月就说明这个乡镇的战斗力不够强,这是同乐当地延承已久的传统。所以一到乡镇,周裕便忙于各种酒局也就顾不上曾 这茬事了。
    这等于是曾 第一次同曾瑞梅见面,虽说事前周裕也有专程打过电话引荐,不过电话引荐到底是碍于情面顺手为之还是真正想要引荐,这里头的区别,除了当事人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起码在曾瑞梅看来,周裕的那通电话就是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曾瑞梅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办公室内唯一的那张软椅上,随口问道:“小曾是吧?哪里人啊!”
    “我就是平顶乡人。”曾 嘴上答道,心里却在想,原来校长此前都没翻过自己的档案和简历。
    “哪个村的?”曾瑞梅又问道。
    曾 心里不喜,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皇军盘问的良民,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高龙村的。”
    曾瑞梅抬了抬眼皮,“哦!李部长他爱人好像就是你们那的?”
    曾 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曾瑞梅骤然露出笑容,之前她还郁闷,这么一个乡教办都准备处理的人,怎么突然就安排到自己这儿来了,原来是上头有人!
    “你之前在东井是教什么的?”曾瑞梅和颜悦色的问道。
    “语文、美术和音乐。”想了想,曾 又补充道:“主要还是教的语文,美术跟音乐是因为村里小学老师少,没人教,只好让我上,其实我也不专业。”
    曾瑞梅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互相碰了几下,说道:“这样啊!那可能要委屈你换一个科目教了,我们现在语文老师比较多,反而是政治老师少,要不,你去试着教一下政治?”
    曾 想起电视里那些军人的做派,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杆,“我服从组织安排!”
    谈妥了正事,曾瑞梅习惯性的看了看手表,说道:“那就先这样吧,你等会去找一下管后勤的杨老师,让他安排一个宿舍给你,顺便带你在校园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
    “劳您费心了。”曾 一脸诚挚的感谢道。
    曾瑞梅抬头见对方还没有挪步的意思,耐着性子问道:“你还有事?”
    曾 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校长,我初来乍到,就想着晚上请您还有其他几位校领导一块吃个饭,您看方便么?”
    曾瑞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推脱道:“吃饭就不必了吧,以后都是同事,有的是机会。”
    “校长,其实我都订好了,就在街上的醉仙楼。”曾 满脸堆笑,接着说道:“我爹说以后少不了有吵烦你们的地方,今早从老家送了只鸡下来,饭店那边这会儿应该都已经帮加工好了。”
    醉仙楼是平顶乡最好的酒楼,平日里曾瑞梅自己请客吃饭都不舍得订在那儿,由此可见曾 请客的诚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按说再拒人以千里之外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今晚着实不凑巧,恰好是曾瑞梅家公的生日,作为媳妇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谢谢你啦。本来呢,你今天来,应该是我组织大家给你接风的。不过今晚我真的有事,只能下次了。不如这样,你约一下蒋副校长他们,他们今晚应该有空。”曾瑞梅一脸歉意的说道。
    曾 有些失落,说道:“那还是等校长哪时候有空先吧。”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曾 又马不停蹄的去拜访了其他几位校领导,除了副校长,连政教处主任、团委书记这些人都一个没落下。
    这是来之前,周裕专程交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好是坏,第一印象往往最为关键。所以第一次碰面,礼数做足做到位总归没错。
    拜完码头,曾 找到管后勤的杨青川老师要到办公室和宿舍的钥匙,在问清楚宿舍楼的大概位置和自己的房间号之后,便自个拎着行李过去了。
    平顶乡中学的宿舍楼是一栋五层高的砖房,虽然外墙已经斑驳得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屋檐上的琉璃瓦片也早已残破不全,可要是同东井小学的宿舍比起来,那也是顶好的存在了。
    杨青川安排给曾 的宿舍在四楼,确定没找错房间之后,曾 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不等扭动房门就自行打开了。
    曾 懵圈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锁坏了,门框上光秃秃的,锁套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个带卫生间的套间,房间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老旧的席梦思,空间并不算狭尬。只是这个房间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地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天花板则布满了蜘蛛网。
    对于哪些吃过很多苦的人来说,只要一点点甜就可以填满他们对于幸福的想象。尽管这宿舍看起来需要花大力气收拾一番,但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然让曾 相当满意了。
    曾 将行李堆在过道里,撸起袖子开始大扫除。
    花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宿舍终于被拾掇干净。曾 将行李搬进来,铺好床之后,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新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哎!小曾,你住这一间啊?”曾 正陷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当中,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音。
    曾 转过身,就见蒋文军副校长迎面走了过来。
    “校长!”曾 忙不迭的打招呼。
    蒋文军笑着点了点头,扶着曾 的肩膀一起走进房间,左右打量了两眼,赞叹道:“这卫生搞得干净!”
    曾 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就胡乱搞了搞。”
    “这个杨青川也真是的,也不知道给你分个好点的宿舍。”蒋文军瞧见了门框处的裂纹,摇头道:“以前这是个体育老师住的,经常忘带钥匙,进门全靠踹,门都修了好几回了。”
    曾 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陪着笑脸说:“其实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蒋文军又顺手拉了一下门旁的灯开关,见灯没亮,便没好气的抱怨道:“灯也是坏的。唉!也不知道这个管后勤的管到那里去了。你回头去找杨青川,让他找人来把门和灯给修好。门关不上,灯也不亮,这叫你怎么住嘛!”
    曾 不敢多言,只得唯唯应诺。
    “那你先收拾着。”蒋文军刚走到门口,又站定,扭头问了一句:“你吃饭了没有?”
    曾 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可领导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还不饿。
    “也没人告诉你在哪吃饭是吧?算了,现在食堂也没菜了。你要是饿了的话,就去街上炒个快餐对付一顿先。”蒋文军交代道。
    曾 没想到蒋文军会这么关心自己,心里感激不已。
    蒋文军走后,曾 将刚才清理出来的垃圾放进一个编织袋里,拎着丢去楼下的垃圾池。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杨青川,曾 便说了自己宿舍需要维修门和灯的事情。
    “哦。我知道了。等过几天吧,我找人去修。”杨青川说完不等曾 搭话就迈开腿,准备上楼去了。
    曾 赶紧道:“川哥,这个门不修都行,但是那个灯,您看能不能今天找人过来修一下,不然不方便啊。”
    “电工不一定在家,我问问看再说吧。不行你就先去买个手电筒,先将就两天。”杨青川有些不耐烦的答道。
    曾 初来乍到,虽然心里有些恼火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末了还不忘满脸堆笑的对杨青川说了句谢谢。
    晚饭,曾 是在街上的快餐店里解决的。没能约到曾瑞梅,醉仙楼帮加工的菜他也没舍得自己去吃,就让饭店帮忙冰冻起来了。
    天黑之后,曾 就回到宿舍待着。
    屋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些许月光透过玻璃洒落进来。
    曾 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那条大河湍急水流声,仔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给自己今天的表现打了个中等偏上的分数。虽说有些小插曲,可总体上来看还是不错。最为可惜的是,今天没能如预想的那样,请到校领导吃饭。
    “要是周哥帮忙约,估计校长就答应了。”
    想到这里,曾 立马翻身起来,拿出手机,在键盘上摁出了周裕的电话号码。可是旋即,他又将那一串数字删掉,转而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了过去。

    第三十章
    曾 挑了个周末回了趟东井小学。
    调动的手续都办妥了,只等周一去新学校报到。
    学校里空无一人,同他来之前料想得一模一样。
    他庆幸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庆幸在于没有人知道他回来过,那些担心的难堪场景自然不会上演。失落则在于自己竟要以这样落寞的方式离开这个自己曾为之付出过无数心血、留下过无数欢笑的地方。
    他这次回来是收拾东西的。实际上要收的东西并不多,全是些口盅、被褥这类的个人生活用品,两个蛇皮口袋轻轻松松的就将其囊括其中。
    以曾 现在的经济条件,这些东西即便不回来拿也未尝不可。只是已融入农家子弟血肉里的节俭观念让他做不出这种浪费的行为,而且,在内心深处,曾 也隐约有些不切实际的期盼。
    曾 拎着口袋,缓缓下楼,然后在残破的校门口停下脚步。
    心底期盼已久的那抹艳丽长裙并未出现。
    对面半山腰处的梯田里,有戴着草帽的老农正在殷勤的喷洒着农药,好似一切如旧。
    曾 突然想起了著名导演李安说过的那句话:生命是一条河流,永不回头。
    也许此生我都无法做到安之若素,不为所动,就如同我永远无法知晓命运的巨轮将带我往何处一般。
    他叹了口气,冲空无一人的校园挥了挥手,权当告别。
    我将铭记你们,也将努力忘记
    ——
    平顶乡中学远离集镇,三栋风格不一且并不雄伟的建筑略显孤单的矗立在河岸边上。
    曾 走进校园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接待了他。
    “曾老师,这是你的办公室。你先休息一会儿,晚点等校长下课了,还要跟你谈话的。”留着齐腰短发的小姑娘将曾 领到一处办公室,帮着捡开桌面杂乱堆着的教材后才离开。
    小姑娘名叫占方玲,今年才刚从师范毕业,所以对曾 这个新来的同事表现得最为热情。但因为是读了高中才考师范的缘故,小姑娘的年纪实际只比曾 小了几个月。
    在办公室里等了十来分钟后,校长曾瑞梅走了进来。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略微发福的身材好似无形的标签,她的身形才出现在门口,曾 第一时间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曾 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有些拘谨的打了声招呼。
    “校长好!”
    曾瑞梅微微点头,淡淡的说了句:“坐。”
    原本周裕打算在曾 去报到之前,约曾校长一块吃个饭,先熟悉一下。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因为下个月要去省里培训,所以便提前将周裕送了下去。
    新来的班子成员不连醉半个月就说明这个乡镇的战斗力不够强,这是同乐当地延承已久的传统。所以一到乡镇,周裕便忙于各种酒局也就顾不上曾 这茬事了。
    这等于是曾 第一次同曾瑞梅见面,虽说事前周裕也有专程打过电话引荐,不过电话引荐到底是碍于情面顺手为之还是真正想要引荐,这里头的区别,除了当事人怕是谁也说不清楚。
    起码在曾瑞梅看来,周裕的那通电话就是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曾瑞梅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办公室内唯一的那张软椅上,随口问道:“小曾是吧?哪里人啊!”
    “我就是平顶乡人。”曾 嘴上答道,心里却在想,原来校长此前都没翻过自己的档案和简历。
    “哪个村的?”曾瑞梅又问道。
    曾 心里不喜,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皇军盘问的良民,嘴上却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高龙村的。”
    曾瑞梅抬了抬眼皮,“哦!李部长他爱人好像就是你们那的?”
    曾 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曾瑞梅骤然露出笑容,之前她还郁闷,这么一个乡教办都准备处理的人,怎么突然就安排到自己这儿来了,原来是上头有人!
    “你之前在东井是教什么的?”曾瑞梅和颜悦色的问道。
    “语文、美术和音乐。”想了想,曾 又补充道:“主要还是教的语文,美术跟音乐是因为村里小学老师少,没人教,只好让我上,其实我也不专业。”
    曾瑞梅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互相碰了几下,说道:“这样啊!那可能要委屈你换一个科目教了,我们现在语文老师比较多,反而是政治老师少,要不,你去试着教一下政治?”
    曾 想起电视里那些军人的做派,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杆,“我服从组织安排!”
    谈妥了正事,曾瑞梅习惯性的看了看手表,说道:“那就先这样吧,你等会去找一下管后勤的杨老师,让他安排一个宿舍给你,顺便带你在校园里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
    “劳您费心了。”曾 一脸诚挚的感谢道。
    曾瑞梅抬头见对方还没有挪步的意思,耐着性子问道:“你还有事?”
    曾 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校长,我初来乍到,就想着晚上请您还有其他几位校领导一块吃个饭,您看方便么?”
    曾瑞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推脱道:“吃饭就不必了吧,以后都是同事,有的是机会。”
    “校长,其实我都订好了,就在街上的醉仙楼。”曾 满脸堆笑,接着说道:“我爹说以后少不了有吵烦你们的地方,今早从老家送了只鸡下来,饭店那边这会儿应该都已经帮加工好了。”
    醉仙楼是平顶乡最好的酒楼,平日里曾瑞梅自己请客吃饭都不舍得订在那儿,由此可见曾 请客的诚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按说再拒人以千里之外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今晚着实不凑巧,恰好是曾瑞梅家公的生日,作为媳妇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谢谢你啦。本来呢,你今天来,应该是我组织大家给你接风的。不过今晚我真的有事,只能下次了。不如这样,你约一下蒋副校长他们,他们今晚应该有空。”曾瑞梅一脸歉意的说道。
    曾 有些失落,说道:“那还是等校长哪时候有空先吧。”
    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曾 又马不停蹄的去拜访了其他几位校领导,除了副校长,连政教处主任、团委书记这些人都一个没落下。
    这是来之前,周裕专程交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好是坏,第一印象往往最为关键。所以第一次碰面,礼数做足做到位总归没错。
    拜完码头,曾 找到管后勤的杨青川老师要到办公室和宿舍的钥匙,在问清楚宿舍楼的大概位置和自己的房间号之后,便自个拎着行李过去了。
    平顶乡中学的宿舍楼是一栋五层高的砖房,虽然外墙已经斑驳得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屋檐上的琉璃瓦片也早已残破不全,可要是同东井小学的宿舍比起来,那也是顶好的存在了。
    杨青川安排给曾 的宿舍在四楼,确定没找错房间之后,曾 掏出钥匙,刚插进锁孔,不等扭动房门就自行打开了。
    曾 懵圈了,走进去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锁坏了,门框上光秃秃的,锁套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个带卫生间的套间,房间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老旧的席梦思,空间并不算狭尬。只是这个房间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地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天花板则布满了蜘蛛网。
    对于哪些吃过很多苦的人来说,只要一点点甜就可以填满他们对于幸福的想象。尽管这宿舍看起来需要花大力气收拾一番,但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然让曾 相当满意了。
    曾 将行李堆在过道里,撸起袖子开始大扫除。
    花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宿舍终于被拾掇干净。曾 将行李搬进来,铺好床之后,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新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哎!小曾,你住这一间啊?”曾 正陷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当中,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音。
    曾 转过身,就见蒋文军副校长迎面走了过来。
    “校长!”曾 忙不迭的打招呼。
    蒋文军笑着点了点头,扶着曾 的肩膀一起走进房间,左右打量了两眼,赞叹道:“这卫生搞得干净!”
    曾 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就胡乱搞了搞。”
    “这个杨青川也真是的,也不知道给你分个好点的宿舍。”蒋文军瞧见了门框处的裂纹,摇头道:“以前这是个体育老师住的,经常忘带钥匙,进门全靠踹,门都修了好几回了。”
    曾 不知该如何搭话,只能陪着笑脸说:“其实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蒋文军又顺手拉了一下门旁的灯开关,见灯没亮,便没好气的抱怨道:“灯也是坏的。唉!也不知道这个管后勤的管到那里去了。你回头去找杨青川,让他找人来把门和灯给修好。门关不上,灯也不亮,这叫你怎么住嘛!”
    曾 不敢多言,只得唯唯应诺。
    “那你先收拾着。”蒋文军刚走到门口,又站定,扭头问了一句:“你吃饭了没有?”
    曾 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可领导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还不饿。
    “也没人告诉你在哪吃饭是吧?算了,现在食堂也没菜了。你要是饿了的话,就去街上炒个快餐对付一顿先。”蒋文军交代道。
    曾 没想到蒋文军会这么关心自己,心里感激不已。
    蒋文军走后,曾 将刚才清理出来的垃圾放进一个编织袋里,拎着丢去楼下的垃圾池。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杨青川,曾 便说了自己宿舍需要维修门和灯的事情。
    “哦。我知道了。等过几天吧,我找人去修。”杨青川说完不等曾 搭话就迈开腿,准备上楼去了。
    曾 赶紧道:“川哥,这个门不修都行,但是那个灯,您看能不能今天找人过来修一下,不然不方便啊。”
    “电工不一定在家,我问问看再说吧。不行你就先去买个手电筒,先将就两天。”杨青川有些不耐烦的答道。
    曾 初来乍到,虽然心里有些恼火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末了还不忘满脸堆笑的对杨青川说了句谢谢。
    晚饭,曾 是在街上的快餐店里解决的。没能约到曾瑞梅,醉仙楼帮加工的菜他也没舍得自己去吃,就让饭店帮忙冰冻起来了。
    天黑之后,曾 就回到宿舍待着。
    屋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些许月光透过玻璃洒落进来。
    曾 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那条大河湍急水流声,仔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给自己今天的表现打了个中等偏上的分数。虽说有些小插曲,可总体上来看还是不错。最为可惜的是,今天没能如预想的那样,请到校领导吃饭。
    “要是周哥帮忙约,估计校长就答应了。”
    想到这里,曾 立马翻身起来,拿出手机,在键盘上摁出了周裕的电话号码。可是旋即,他又将那一串数字删掉,转而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周五的时候,曾 再次找到曾瑞梅,提出晚上想请校领导吃个饭。
    这一次,曾瑞梅爽快的答应了。曾 欢欣雀跃的跑去请其他人,有校长应约在先,其他人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晚上帮曾 陪客的是他表叔—曾仕明。
    曾仕明在同乐县商业总公司工作,顶着个部门经理的头衔,是曾 近亲当中唯一能请得出来、也勉强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了。
    晚上,曾 同表叔早早候在了饭点门口。等了近半个小时,曾瑞梅才领着一帮老师姗姗来迟。
    “服务员,炒菜也可以上了。”将人领进包厢,曾 赶忙走到门口来交代服务员道。
    汤菜和干锅是早就上桌了的,按照曾仕明的说法,这是规矩。请人吃饭,不能叫客人来了就见一空桌。炒菜、茶水怕冷的话可以等人到了之后再上,但是汤水、酒水、烟和纸巾这些东西肯定得是先预备好的。
    对此,曾 是七窍通了六窍,只剩一窍不通。不过他有个优点,那就是听得进去建议。所以表叔提出来之后,哪怕当时不理解,他却还是一切照办。
    “校长,感谢啊,百忙之中肯赏脸过来。”曾仕明安排好众人的座次后,一把将曾 按在了主位上,然后主动拿过曾瑞梅眼前的碗,帮忙盛上了汤。
    “哎!老哥,这哪里使得。”看样貌,曾仕明的年纪怕是不比自个父亲差多少。见曾仕明竟然帮自己盛汤,曾瑞梅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曾瑞梅有自知之明,自己在学校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可这个乡中学校长的头衔要放到外面去,还真上不了台面。
    “校长,我们高龙可是家家户户都挂着‘天地国亲师位’的牌子的!老师那是顶天大的啊, 你说是不是?”曾仕明先将盛好汤的碗轻轻放回曾瑞梅的跟前,然后才笑着说道。
    曾 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有样学样的开始给其他几位学校领导盛汤。
    有曾仕明这个老江湖在,当晚的气氛很快就被调动了起来。就连历来沉默寡言的政教处主任,都没能经受住曾仕明的鼓动,主动同曾校长搞了好几个小钢炮。
    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家说话的分贝无意间都提高了一倍不止。常规的互相吹捧环节之后,便是指点江山,纵论天下,粪土当年万户侯,先国际后国内最后联系本单位。啥啥啥算个球,谁谁谁那是我兄弟,一句话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直到曾 带来的两件“宜府春”告罄,他又准备下楼去拿时,曾瑞梅才叫住他,示意酒够了,说今晚上大家再一起搞个团圆就差不多可以了。
    曾 心想请人吃饭哪有缺酒的道理,校长无外乎是说客套话罢了。
    不料不等他起身,曾仕明却伸手过去,在桌子底下猛扯了一下自家侄子的衣服下摆。曾 扭头望去,表叔却是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有些懵懂,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表叔这是让他听校长的意思,不必再上酒了。
    众人散去,曾 扶着表叔回去招待所休息。
    路上,曾仕明由衷的夸赞道:“泽宝崽!你酒量可以啊,斤把高度酒下去,一点事儿没有的样子,你爹可就没你这酒量。”
    曾 不要意思道:“也差不多要醉了哩!”
    曾仕明笑道:“能喝就是能喝,这个方面不用谦虚。”
    送表叔到房间,曾 主动问道:“叔,以前我以为请人吃个饭很简单的。今晚才知道,原来这里边有这么多讲究的。”
    “是咧!这个请人吃饭可是门大学问。要是我们乡下还好,反正都不太讲究,只要心意到了就成。但是在外面不行啊,都是体面人,人家都是特别讲究这些细节的哩。你不按规矩来,人家不会认为是你不懂,只会认为是你不把他们当回事。”
    “那三叔,您看我今晚表现怎么样?”曾 满怀期待的问道。
    曾仕明笑了笑,说道:“及格吧。刚开始不太懂,后面就熟络多了。以后多跟领导吃几顿饭就懂了的,这些东西还得在事上磨炼,光靠嘴巴教,教不出什么板路来的。”
    “老话说得好哇!百年的茶,千年的酒。可不是开玩笑的咧!泽宝崽,你记住三叔一句话。中国人啊,万事撇不开一个人情。你要想把这个人际关系处好呢,就没有比喝酒更管用的了。只要把酒给喝好了,那就啥都好了。要连酒都不会喝,铁定是混不下去的。懂了不?”曾仕明显然也喝过量了,一改往日古板的样子,拉着自家侄子就是好一通说教。
    叔叔的教诲,曾 打心底里认同。类似的话,其实在来乡里之前,周裕也曾跟他说过。可到底关系不同,眼界和职业又相差太多,所以周裕当初说的不免就文绉绉了一些,全然不似曾仕明这般的大白话来得通俗易懂。
    独自返回学校的路上,曾 兴奋莫名。
    他发觉自己似乎特别喜欢今晚这样的酒局,稳坐主位与人推杯换盏。他人过来敬酒时随口恭维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话,更是让他乐在其中、踌躇满志。
    出来乍到,曾 表现得很是谦逊,甚至有些谦逊过了头。
    像办公室卫生、打水之类的杂活,他几乎都是抢着干。校领导交办的事情,曾 更是丝毫不敢马虎,无一不是高标准高效率的完成。
    一来二去,曾 很快就得到了一众校领导的认可。有领导到学校来调研检查工作的时候,曾瑞梅偶尔也会叫上他参与接待,帮着干些端茶倒酒的事情。
    可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特征。就在曾 为陪同校长参加过几次接待而沾沾自喜时,他却猛然发现,自己好似被其他的青年教师给孤立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也不例外。资历尚浅的青年教师们虽然暂时无法高坐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宴席上指点江山,却也并不妨碍他们站在大排档里拎着啤酒瓶挥斥方遒。
    曾 刚来的时候,受邀参加过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去的都是年轻人,一个领导也没叫。按周韵泠的说话,就是这是未来校领导聚会,现任校领导不适合参加。
    可这样的未来校领导聚会,曾 也就只参加过一次。起初他还以为是大家教学任务重,所以一个学期也就聚那么一两次。后来他才知道,“未来的校领导”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约着一起喝顿大酒,只是没人叫他参加而已。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越是得校领导认可,好似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些同事就越排斥他。
    一次他陪同校领导应酬回来,碰巧撞见“未来的校领导”们在街上的大排档里聚会。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酒令声,他不由得有些技痒,下意识的就往里走去。
    刚走到门口,曾 正准备推门,就听到里边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好奇心得驱使下,曾 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门口偷听起来。
    只听见里面有人说道: “你们今天见着曾 跟校长说话那样了没?我去,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那卑躬屈膝的样,我看着都觉得恶心。”
    曾 猛地攥紧了拳头,他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是与他同一办公室的张洋。
    张洋平日里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而且曾 自认为与他处得还不错,不曾想对方背地里竟然会这样说他。
    真是个卑鄙小人!怒火中烧的曾 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涌去,只是不等他发作,里面又有另外一个女人接话了。
    “我也见着了,真的太恶心了。还有,今天他跑我办公室来。你们知道他来干啥不?哈哈!他问我们办公室的饮水机要不要换水,还说什么水桶很重,要是需要换的话,他可以帮我。哎,真是没见过这么爱表现的人。”
    小姑娘的话音刚落,包间里顿时响起一串阴阳怪气的议论声。
    “佳佳,人家说不定是想追你呢!哈哈,你还不领情。”
    “就是,人家多绅士哈,你可得好好把握哦!”
    曾 勃然大怒,举起手就准备拉门进去,狠狠的给里边这些人几巴掌。
    “得了吧!就他那样,谁稀罕啊!”最先说话的女人又开口了。
    女人刻薄的话语好似一盆冰水倾头浇下,曾 心头已燃烧到了极致的怒火瞬间熄灭。他无力的垂下青筋暴露的右手,缓缓的退了出去。
    是啊!自己不过是一个泥腿子,哪能入得了人家的眼?
    曾 自认对那名女同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可突然听闻一个平日经常照面的异性对自己作出如此鄙夷的评价,他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接受。
    独自走在回去学校的路上,曾 大有凄入肝脾之感。他猛然醒悟了一点,那就是一个人的出身的重要性。即便他现在与那些在包厢里辱骂自己的人有着一样的职业、拿着同等的工资,那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真的与其是同一类人了。
    事实上,他这辈子也许永远都无法与那些人平起平坐。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如愿以偿的当上了人民教师,可那又能代表什么呢?不过是不用再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而已。说到底,自己心底的那点骄傲在人家那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回去的路上,曾 的心情极其糟糕。起初他愤怒,然后是失落,继而又开始可怜自己。
    回到宿舍,合衣躺在床上许久,曾 还是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包厢里那些刺耳的嘲讽声就会如觅食归来的蜜蜂一般嗡嗡的成群结队的往他的脑袋里钻。



    第三十二章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没过一会儿,张洋就拎着课本回了办公室。
    不同于那些年长的老师,青年教师普遍都不喜欢拖堂,往往是到点就下课,哪怕还没讲完,他们也会选择将其余到下一节课再继续。
    “曾老师,你还没去吃饭啊?”张洋笑呵呵的冲正埋头写教案的曾 说道。
    “还没……”曾 抬头应道。
    自那晚以后,他再见到张洋总感觉有些尴尬。张洋倒是跟以往一样,无论何时总是未语先笑,偶尔还会主动与曾 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每逢这个时候,曾 就不免纳闷,为何会有张洋这样的人,可以在人前笑得如此真诚,又可以在背后说出那样歹毒的话语。
    难道不会有负罪感么?曾 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讨厌一个人的话,即便不横眉冷对,但平日里要装的像真的朋友那样相处,怕是做不到的。
    可人家张洋就是能做到,不仅能做到,而且表面功夫还那么到家。要不是那晚碰巧撞破了,曾 现如今可能都还会视他为平顶乡中学里最要好的朋友。
    “那我先去吃了。”张洋放下课本,又与曾 招呼了一声,这才去往食堂。
    曾 木然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在知晓张洋对他的真实感观之后,曾 是真的做不到混若无事。他甚至在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跟校长申请换一间办公室才好。
    一想到这些,曾 就有些头疼,连带着工作效率也降低了。好不容易把教案弄完,曾 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饭点,估计食堂早就关门了。
    他正纠结是回宿舍泡面还是去街上炒快餐呢,突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曾 抬头望去,就见一脸笑意的陆澄斜靠在门框上。
    曾 猛地站起身,跑过去,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你高升了,我不得来帮你贺贺?!”陆澄笑呵呵的说道。
    “高升个鬼!”曾 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扫了一眼陆澄脚上的鞋子,晒得发黄的白色回力球鞋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渍。陆澄在孟河小学任教,而孟河村是平顶乡最偏远的村,从村里到乡里要走近三个小时的山路。
    曾 突然感觉鼻子有点发酸,他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然后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道:“你来就对了。走!喝酒去。”
    两人勾肩搭背的走出校门,在街上随便找了家还算有点人气的饭店,炒了两个小菜,要了一件啤酒。
    几杯啤酒下肚,曾 突然想起上次陆澄劝自己的话,顿时有些羞愧难当起来, “对不起啊,当初没听你的劝,结果......”
    “说这个干什么?你没怪我乌鸦嘴都不错了。再说了,现在不挺好?!都过去了,你也别老想着了。”陆澄满不在乎的说道。
    “对了,伤都好了吧?”陆澄夹了一筷子肥肠,关心的问道。
    “早好了。其实伤的也不严重,都是皮外伤。”
    陆澄一脸玩味的笑道:“皮肉伤当然容易好,心伤就难愈了。”
    曾 一时语塞,隔了几秒钟,自个拿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还是放不下、忘不掉?”陆澄却颇为不识趣的追问道。
    曾 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最后,总是要离开的。”
    曾 郁闷不已,问道:“你哪来这么多文绉绉的词。”
    陆澄一本正经的解释:“在《读者》上看到的。”
    曾 不禁默然,他以前也爱看书,可自从与王铮在一起后,好像就很少有翻书的时候了。此时此刻,站在离当初那个挚爱之人百里开外的地方,曾 内心深处充斥着庆幸与遗憾交织的情绪。
    “上一期的《读者》,还有一句话我觉得也挺经典的。”陆澄接着说道。
    “说来听听。”
    “向来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曾 木然的点点头,心情越发的沉重起来。
    “过于敏感或者怀旧终归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心有所往,才能心有所止。有时我想啊,是不是只要我们认真的回溯过往,就能从那凌乱的记忆里整理出未来的方向。但亲身尝试了很多次,没什么卵用。”陆澄举起酒杯,同曾 碰了一下。
    他喝酒的时候动作幅度极大,不像是喝酒,更像是将整杯酒倒进了喉咙。
    陆澄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啤酒泡沫,以一种极为戏谑的口吻继续说道:“以前我看过一部港片,里头有句台词,说女人和男人的对话方式只有两个,要么躺着,要么站着。我说你可千万别犯傻,以为自己刚经历了一段爱情。”
    陆澄猛然拉高音调,“狗屎爱情!你爱她吗?爱个屁!你只不过是在她之前从没有被爱过,所以但凡是个女人过来你都不会放过。她爱你吗?我看也是个屁!不过是结婚久了,厌倦了柴米油盐的生活,给自己找点新鲜感罢了。”
    曾 听得心如刀锉,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澄说的是实话。此前,哪些关于两人关系的唯美想象不过是自己掩耳盗铃罢了。
    陆澄右手半握着空酒杯,喃喃自语道:“当然,我们都不是圣人。凡夫俗子又哪里能够做到安之若素,不为所动,就如同我们永远无法知晓命运的巨轮将带我往何处一般。所以,随遇而安一点,不挺好?”
    曾 抬起头,恰好瞥见陆澄拿着啤酒瓶在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倒酒。他腰杆挺直的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盯着杯子里的金黄色液体,好似发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
    那一瞬间,曾 突然觉得这个打小就与自己形影不离的人有些陌生起来。他不像是一个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开口便是旁人熬不住的风霜。
    “哎,来乡里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爽的。”陆澄嚼了口花生,接着问道。
    “还行吧。”不知为何,曾 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张洋,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我瞧你样子怪怪的,怎么?不会是让人给欺负了吧。”
    曾 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酒,叹了口气,说了那晚“未来的校领导”们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事情。
    陆澄嗤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呢!人家不就说说两句嘛,有什么!不理他们就是了。”
    “哎!反正心里就是不爽。现在路上碰见了,有时都还有想上去给他们两巴掌的冲动。”
    “你知道人家为啥在背后说你没有?”
    “为啥?”
    “因为他们不如你呗。羡慕嫉妒恨,懂不?”
    “那不可能。人家城里人能羡慕我这种泥腿子?反过来还差不多。”
    陆澄撇了撇嘴,说道:“皇帝还会羡慕乞儿的自由呢!城里人同样也有羡慕我们这种泥腿子的时候。”
    曾 纳闷道:“怎么说?”
    “我们这种泥腿子啊,别的长处没有,就两优点:一是勤快二是谦虚。人家城里人条件好啊,不需要勤快也不需要谦虚。哎,可一工作,你就会发现,当领导的还是比较喜欢从农村出来的下属。为啥,好用呗!就说你吧,现在是不是啥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曾 点点头。
    陆澄问道:“你要是领导,你是喜欢那些能干活肯干活的人,还是会喜欢那些遇事就往后退、事后还嘴碎的人?”
    “当然是能干活肯干活的人了。”
    陆澄笑道:“那不就结了!领导喜欢你,不喜欢他们,那他们能喜欢你?!”
    曾 顿感莫名其妙,问道:“这也能扯到一块去?”
    陆澄抓起一把油炸花生,先往嘴里丢了两颗,才接着说道:“家庭条件好的人大部分都这德行,见不得别人好。”
    “为什么?”
    “打小就被宠着惯着,自我感觉极度良好,一出社会突然发现自己啥都不是,连像你这样的,往时最瞧不上眼的农村仔都比他混得好,你说他心里能舒服?能把你当朋友?”
    “那也不能在背后那么埋汰我啊!”
    “其实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个太弱。”
    曾 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混蛋逻辑。”
    陆澄正色道:“现实逻辑。”
    他边拿筷子在菜碟里扒拉,一边说道: “我跟你说,是人都这样。你们之间的差距还不够明显的时候,人家就会嫉妒你、诋毁你。但是如果你们之间的差距足够明显了,人家清楚的知道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你了的时候,人家就会羡慕你,落井下石的事情可能也会干,但绝不会主动去害你。如果你们之间的差距更大一点,一个天一个地那种,那人家就只会崇拜你,你在他面前放个屁,他都要赶紧去找口袋装起来,放在家里小心供奉。”
    曾 被逗乐了,哈哈大笑道:“好像还真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曾 才收住笑声。旋即,他又赶紧请教道:“那大师教教我,这局怎么破?总不能才刚来就成孤家寡人了吧,说实话,那滋味可难受。”
    陆澄说:“无外乎两个办法,要么把差距彻底拉开,等他在你后面望尘莫及的时候,自然也就啥事没有了。不过,短时间之内,我估计难。像你这样,熬个两三年,能当个政教处主任都不错了。”
    曾 想了想,也觉得陆澄分析的对,转而问道:“那另外一个办法呢?”
    “主动点呗,请他们下几次馆子。”
    曾 一脸狐疑道:“这么简单?”
    “没听说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句话?都是刚出社会的生瓜蛋子,有啥问题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陆澄老神在在的说道。
    曾 从桌面上抓起一把瓜子壳掷了过去,笑骂道:“就你不是生瓜蛋子!”

    第三十三章
    按照陆澄的指点,曾 连着请学校里的那帮青年教师喝了几顿大酒。
    正如陆澄所说,没有一顿大酒解决不了的问题。
    几顿大酒之后,所有人对曾 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私底下有关于他的非议戛然而止,“未来的校领导”们再聚会时也总会邀他一块参加。
    校领导的认可加上同事的拥护,曾 很快就在平顶乡中学混得风生水起。
    有了此前在东井小学的经验,教学科目是语文还是政治对于曾 来说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加上他会来事,人谦和,酒量又好,所以但凡学校有什么接待活动,他都铁定会被叫去作陪。慢慢的,就连乡政府里的不少领导都知道中学新来了一个据说酒量至少三斤打底的人物。
    等到放暑假的时候,曾 又请周裕帮忙约曾瑞梅出来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吃过没到半年,恰好原来的政教处主任调去了县城,曾瑞梅便将曾 推了上去。
    政教处主任没有级别没有待遇,关起校门来还勉强算是个领导。不过,曾 却为此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次同陆澄喝酒,他就一脸得意的冲老友炫耀,说现在路上碰到熟人,被人尊称一声“主任”可比往时人家叫他“老师”或“小曾”顺耳多了。
    命运在这一年似乎格外恩宠曾 ,到得年末,毫无征兆的,陆澄竟然调来了平顶乡中学,与他成了同事。
    陆澄来学校报到的当晚,曾 做东,两人背着其他人跑去街上的饭店里开小灶。
    “兄弟!我这一来,就宣告着你孤苦伶仃的生活结束了啊!”才举杯,向来混不吝的陆澄就大大咧咧的嚷道。
    曾 说:“你这是宣告以后下馆子都得我买单是吧!”
    陆澄一本正经道:“我都出人了,钱不得你出?说真的,要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乡里,我特么才不愿上来这鬼地方呢。在村里待着多好!米有人送,菜自己种,每天还能免费享受天然氧吧,说是神仙日子都不为过。”
    “去你的!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估计就是教育局长亲自去请你,你都不会挪窝。”曾 将服务员端上来的第一碟菜往对面推了推,问道:“说真的,你是怎么上来的?就我知道的,今年打报告请求调动的人可不少,真正能回来的,你还是第一个。”
    陆澄也没藏着掖着:“找了个好女朋友。”
    “真的假的?什么女人能看上你?”曾 一脸“鬼才信你”的神情。
    陆澄装作生气的样子道:“别看不起人啊!就说才华这一块,放眼整个同乐,我陆澄自称第二,谁敢说自己是第一!”
    这话听着狂妄,其实水分倒也不大。在玉洪师范时,陆澄就是全校闻名的大才子,号称“字、文、棋、画”四绝。尤其是那一手毛笔字,就连时任玉洪师范学校的校长都是极为欣赏的。
    不过曾 却不理会陆澄的自吹自擂,问道:“哪家的姑娘?这么厉害,能把你从村里捞出来。”
    “唐敏,晓得不?”
    曾 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大声问道:“唐敏?!乡小学那个唐敏?”
    陆澄不满道:“大惊小怪干嘛!就是她,记住,以后碰见了得叫嫂子。”
    唐敏的大名,在平顶乡用如雷贯耳来形容也不为过。曾 跟乡政府那帮人喝酒时,一聊起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唐敏总是绕不过去的人物。人漂亮,身条好,家里有钱,更关键的是感情经历足够丰富。这样的女人想不成为焦点都难。
    用平顶乡政府副镇长韦仲斌的话来说,就是谁要是娶了唐敏,那就是既倒了八辈子霉又积了十辈子的福。倒霉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探路者,但毫无疑问要排名到二十开外去了。幸福是因为无数前辈调教出来的技术那绝不是盖的,便是拿半年工资出来求得春宵一刻,那也就一个字:值!
    曾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道:“你了解唐敏不?”
    “不了解。”陆澄一脸的无所谓。
    曾 激动起来,音量不自觉的就提高了一倍不止:“那你还跟她好?!”
    陆澄说:“我了解她老子啊!唐老局长,嘿嘿,虽然退二线了,但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虎死不倒架嘛。不然你以为就凭我那点资历,今年能回乡里来?”
    曾 目瞪口呆,缓了一缓,才低声说道:“就算你想回乡里,也可以慢慢来啊!唐敏这个人你可能不清楚,但是真不适合谈朋友……”
    陆澄打断他:“不就是多交了几个男朋友嘛!有什么稀奇的,合着就许我们男的滥情,女的多谈几次恋爱就是不守妇道了?!你这观念得改改,不然就是像辜鸿铭老先生说的那样,光剪头上的辫子没用,心里的辫子才要紧。我就奇了怪,咋就许段正淳风流,潘金莲追求个爱情就得浸猪笼?混账逻辑嘛!”
    曾 气笑道:“妈的,我这一片好心还被你当成驴肝肺了!那不管你了,你爱咋地咋地,反正又不是我跟她结婚。”
    “谁说谈朋友就一定要结婚的?!唉,我说你呀,真是白活在这个时代了,这都两千零二年了,你这思想怎么还停留在鸦片战争以前呢?以后多跟我学,争取做时代新青年啊!”陆澄一脸严肃的说道。
    “去你娘的!”曾 一根筷子直接丢了过去。
    ——
    整个平顶乡只有中学有篮球场,所以一到五六点钟,乡里爱打篮球的年轻人便一窝蜂似的往学校里来。
    这天曾 从食堂出来,路过操场,有人瞧见了,便喊住他:“曾主任,过来玩两局,缺人啊!”
    喊话的是韦仲斌,别看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却已是实打实的副科级领导了。他是去年才从县委办下来的,目前是平顶乡分管宣传、计生的党委委员、副镇长。
    因为经常过学校来打篮球的缘故,所以韦仲斌同曾 混得很熟。韦仲斌身上的江湖气很重,曾 又因为经常跟杨建升混在一起,多少掌握了点同这类人交往的诀窍,一来二去两人就从球友发展成了经常一块喝酒宵夜的狗肉兄弟。
    “等我一会儿,上去换套衣服。”曾 没半点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他身高在线,球技尚可,所以球友们都喜欢跟他作一队。
    打完球,一帮人转战酒桌。席间,韦仲斌开玩笑说,现在政府正缺兄弟你这种人才,有没有兴趣过来给我帮把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曾 动心了。
    从政,这不比在学校当个老师强一万倍?
    别看韦仲斌平时吊儿郎当的,可就连曾校长迎面碰见了,那可都是得客客气气的尊称一声“韦副”的。
    可惜韦仲斌也就是随口说说,等曾 问他是不是真的有办法把自己调去政府工作时,他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了。
    体面,受人尊重。
    这是曾 梦寐以求的东西。以前他不曾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但到平顶乡工作以后,在一次次的觥筹交错间,他才开始慢慢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羁绊。
    有一次他读到庄子的逍遥游,里面有一句“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他忍不住拍案叫绝,然而一冷静下来,顿又觉得颇为荒谬。
    都说欲望才是推动人类前行的力量,要真能做到无欲无念,全然不因外界而影响内在了,存在本身还有什么意义?
    一顿宵夜吃到凌晨三点,等曾 一摇三摆的回到宿舍。拿出兜里的手机。一看屏幕,竟然有十来个未接来电,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喝得太嗨了,手机在包里响铃声音又不大,结果就没听到。
    曾 首先给刘登远回了过去。
    刘登远为人稳重,没有大事那是绝不会一连七八个电话打给自己的。
    “你可算回我电话了!”电话一接通,才听见刘登远的声音,曾 的心里就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向来四平八稳的刘钧在电话里心急火燎的说道:“下午,我们那四车木头让贝子检查站给扣了!”
    曾 的酒立时醒了大半,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以前都没问题的,上个月我还刚送了两条红塔山给陈站长呢,特么的,这个白眼狼,今天招呼都不打一声,竟然就把我们的货给扣了。”刘登远气急败坏的说道。
    “你找过陈站长没有?他怎么说?为什么扣我们的货?”曾 也急了,现在他们都是用大拖头拉货,四车货可值不少钱,要真打了水漂,今年可就算是白忙活了。
    刘钧说:“那叼毛说是上面发了话,没办砍伐证的木材都得扣下来。”
    “我们不是办了砍伐证的?”曾 心底重新燃起一份希望。
    刘登远叹气道:“办是办了,没办够。我们那四车货,才办了十来方的砍伐证。”
    这是木材商的常规操作,办砍伐证得交手续费,要真按实际的来,砍了多少树就办多少手续,这利润大半就到林业局的口袋里去了。
    曾 想了想,问道:“建升知道这事了没有?”
    杨建升是他最后的希望,这几年,打点关系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杨建升在做。就拿贝子检查站的陈站长来说,无论是他还是刘登远,都远不如杨建升出面说话管用。
    “我打你电话不通,就打给他了。他刚开始也没当回事,后面联系林业局那边的熟人,结果人家不是说在外地出差就是说在开会,说不上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们合计着,这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陈站长说的应该是实话,这事是上头有大领导发了话要办的。”
    曾 心思急转,“杨建升他姐夫怎么说?”
    杨建升是三人中唯一有点靠背山的,要形势真如刘登远所想的那般严峻,这事情怕只有让杨建升请他大姐夫出面帮忙才行了。
    “不知道。他今天确实说要去找他姐夫,不过到现在都没回我电话。我估计,多半也没什么好消息。”
    曾 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挂掉电话之后,马上打给了杨建升,结果对方却关了机。
    “扯卵谈!”
    曾 气的将手机狠狠的摔在了床上,当初之所以不顾刘登远的反对,非要拉杨建升入伙,看中的就是他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和他姐夫的那层关系,没想到真到了要用他的时候,却找不到人了。
    曾 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掉,在房间踱了两步又忍不住重新点上一支。
    二十多块钱一包的红玉溪是干部的标配,平时不说这样浪费,就连买他都舍不得。不过今天这烟是韦仲斌给的,抽起来自然不心疼。
    每临大事有静气。
    所有书上看来的那些大人物在生死攸关之际的故事像是放电影般涌入脑海,曾 瞬间冷静了许多。他掐掉手上白燃了不到一半的烟,冲了个冷水凉,躺回床上,开始细细谋划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的办法。
    可曾 不是圣人,骤临大事哪里还能平心静气,他越想心绪越乱,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半天,办法是一个没想出来。
    他翻身坐起身来,抓起身后的枕头用力朝墙上掷去,柔软的枕头掉落在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曾 懊恼不已,看过这么多书、经历过这么多事,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现实却证明那不过是错觉,在突然出现的麻烦面前,自己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不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是想要临阵磨枪都做不到。
    他又呆坐了半晌,蓦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跳下床去,胡乱套上拖鞋,一路小跑着下楼敲响了陆澄的房门。
    “陆澄,快开门!”
    事出紧急,他也顾不上深更半夜的自己这么拍门会不会影响到住在同楼层的同事了。
    连拍了十多下房门,陆澄终于听见了动静。睡眼惺忪的他拉开房门,瞧见穿着短裤衩站在门口的曾 ,没好气的嘟囔道:“大半夜的,搞什么呀!”
    曾 扶住陆澄的肩膀,推他进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出事了。”
    见曾 那紧张兮兮的样子,陆澄顿时清醒了大半。
    “你等会儿。”陆澄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才走出来问道:“这么回事?”
    等曾 把情况说完,陆澄的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他分析道:“要按刘登远说的,检查站扣押这批木材的理由是你们出具的砍伐许可证同实际砍伐的木材数量不一致,涉嫌滥砍滥伐。要真按滥砍滥伐来定性,这事情就大发了。不光那几车木头要不回来,估计你们还得吃牢饭。”
    “没那么严重吧?”曾 害怕起来,说话间声音都有些发颤。
    “得往最坏的情况去想!”陆澄斩钉截铁的说道。
    “而且,我觉得这样的概率很大。你看啊,杨建升的手机关机就是最好的预兆,人家有关系有门路,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会儿正急着撇清关系、自谋生路呢。”陆澄接着说道。
    “那怎么办?”曾 彻底慌了神,忙不迭的问道。
    “当然,这只是我猜的,事情不一定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不过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打算?”曾 流露出绝望的眼神,声音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
    “跑路。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解决。”陆澄冷静的说道。
    “要是事情没严重到那个程度呢?”曾 心底陡然升起一丝希望。
    “要是还没严重到那个程度,那就好办多了。无论是有人在背后下绊子故意整你们,还是检查站公事公办,依法扣车。在我看来,到最后都不过是花钱消灾而已。”陆澄稍加思考便给出了自己的论断:“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弄明白,这事林业局那边到底是打算怎么定性的。”
    经陆澄这么一点拨,曾 顿觉醍醐灌顶,心头好似卸下来一块千钧重石。
    第三十四章
    胆战心惊的等了一周的时间,林业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
    杨建升还是联系不上。电话打不通,租房的门也是锁着的。据房东说,打上个礼拜起,就没见人回来过。
    无奈之下,曾 只得让刘登远去林业局找那几个相熟的股长打探消息。烟倒是成功送出去了好几条,却是劳而无功。刚开始打电话过去问,人家好歹还能温言相待,再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了,最后索性连电话都不接了。
    曾 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周末回到家里,父母罕见的都没出去劳作,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夜饭菜。
    曾 心里有事,哪里有什么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饭菜便准备回房休息。
    一直闷不做声的曾文春却叫住他,沉声道:“我问你点事。”
    曾 只得回到火炉旁坐下,一脸疑惑的问道:“怎么了,爸?”
    曾文春将柴火往火塘里塞了塞,“你是不是遇到啥事情了?”
    曾 强装镇定道:“没有啊!都挺好的。”
    曾文春突然恼火起来,大声道:“还想瞒着我?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在外边跟人合伙做生意?”
    曾 张目结舌,心想自己从未与人说过这事,父亲是打哪儿知道的。
    儿子的反应全落在了曾文春的眼里,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也别瞒着了,人家都跟我说了。你也别怕,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明儿起早点,跟我去找你文辉叔。他现在林业局里当着点领导,没准能帮上忙。”
    曾 一阵心酸,自己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曾文辉帮忙,可又拉不下脸去求人。不成想,最后还得连累老父亲帮着自个去求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全亮,曾 就听见楼下的鸡叫个不停。
    他知道,那是父亲在抓鸡。不用想,他都知道那鸡是父亲今天要拿去送给曾文辉的。
    想着父母终日劳累,除非自己回家或者逢年过节,否则平日里都从不舍得杀只鸡来吃,曾 顿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用力抿紧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前程似锦的背后往往是父母日甚一日的白发苍苍。
    那些如日方升的年轻人,除了虚无缥缈的运气助力之外,哪一个不是因为所爱之人在背后默默的供养。
    在火房里锅铲撞击的声音停歇之后,曾 才装作刚醒过来的样子拉开房门。
    吃过早饭,曾文春提起装着土鸡的编织袋率先走出了家门。曾 一声不吭的跟在后边,等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追上前去,将父亲手里的编织袋抢了过来自己拎着。
    到了县城,曾文春领着儿子直接去了曾文辉的家里。
    不巧的是,家里没人。一打电话,才知道曾文辉两口子带小孩去游乐场玩了。
    “哥,你等会儿啊!我马上回来。”
    电话里曾文辉热情的说道,可挂掉电话之后,曾文春两父子却足足在狭窄阴暗的楼道里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了兴尽而返的一家人。
    “不好意思啊,哥!娃仔玩得可劲,硬是叫不回,让你们等久了。”曾文辉打开门,将曾文春两人迎进家里,一脸笑意的说道。
    “没事!没事!娃仔家嘛,都爱耍。我们也没等多久咧,又没挨日头晒着,要什么紧嘛。”曾文春忙不迭的表态,好似应该道歉的是他才对。
    见曾文辉的爱人、小孩都是换上了拖鞋才进的门,一只脚都已经抬起来了的曾文春顿时有点畏葸不前了。他嗫嚅着询问道:“阿辉,这个……进屋要换鞋的没?”
    “换一下嘛,换个拖鞋也凉快些咧。”曾文辉从鞋柜里拿了两双拖鞋出来,分别递给曾文春父子。
    “脚臭得很咧。”曾文春左脚踩住右脚鞋子的后跟,一边脱一边不好意思的说道。
    “没得事哦!”曾文辉瞧见了曾 手里拎着的编织袋,责怪道:“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见外了哦。”
    说完,他顺手接了过来,然后冲自个爱人喊道:“春哥拿了两个鸡来,你拿去阳台关起。”
    甫一落座,曾文春就说道:“阿辉!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情要找您帮忙。”
    曾文辉倒了两杯水过来,放在茶几上,闻言,他也坐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只要能帮得上的,哥您尽管开口。”
    “还是为了 的那个事情。”曾文春破天荒的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神态。
    曾文辉递了支烟给曾文春,自己也点上一支,“哥,这事呢,我昨天在电话里也跟你讲过了。不是我不帮忙,着实是蛮难搞。”
    坐在一旁的曾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是曾文辉通的风报的信。
    曾文春说:“我知道难搞,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你帮帮忙啊!”
    曾文辉却将目光转向曾 ,问道:“那几车树都是你的?还是你只占了点股。”
    “是我、刘登远还有杨建升三个人合伙买的。”曾 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占股多点。”
    要是以前,曾 是绝不敢向外人透露半点自己在做生意的消息是,不过都到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就只会误事。
    曾文辉重重吐了口烟圈,说:“上回是有听我家老爷子说你们在做木材生意,我还以为是小打小闹的呢,没想到你们搞这么大。”
    曾 苦笑一声,没敢搭话。
    曾文辉又说道:“这事确实比较麻烦,昨天局里领导班子还专门开会研究了。”
    曾 顿时紧张起来,他现在经常同乡政府的领导混在一起,自然知道“领导班子专门研究”这句话的分量。
    “我说你们的运气也真是够背的,刚好撞在枪口上。昨天听局长的意思,这回不止要罚款,还得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
    听到“法律责任”四个字,曾 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曾 起码还能忍住脸色不变,曾文春可就没那么能装了。
    曾文辉的话音刚落,他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脸焦急道:“阿辉,你可得帮帮忙啊!你知道的,我跟你嫂子可全指望着这小子呢,他要是进去坐牢了,我们可咋办!”
    曾文辉摆摆手,示意对方先坐下。
    曾文春犹豫了一下,直到曾 在后面拉了一下,他这才慢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忙我肯定帮,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要能帮的我能不帮吗?”
    曾文春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曾文辉说道:“不过,你们也知道,我呢,本来在局里也不是什么大领导,说话不管用的。再加上,我现在借调去去县基层办了,有些事情就更加说不上话了。”
    “叔,要是您都帮不上忙,我们可就真的是没路可走了。”曾 哀求道。
    “我尽力吧!”曾文辉想了想,接着说道:“不过也实话跟你们说,这事情不好搞,我不敢打包票。而且,我估计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不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罚款肯定是免不了的。”
    “罚款我们认!”曾文春赶紧表态道。
    曾文辉正待说话,曾 插进来,小声问道:“那几车货?”
    曾文辉摇了摇头,说:“那几车木头你们就别想了,肯定是要没收的。”
    曾 脸色大变,颓然坐回椅子里。
    曾文春同样心疼不已,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由不得他风轻云淡。可是相对于钱,自然是儿子平安无事更重要。
    呆坐半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曾文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来。
    隔着袋子看不甚清楚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只能依稀看到那是一扎长方形模样的东西。
    “阿辉,这里有点钱。 这事,就全靠你帮忙想办法了。”曾文春将塑料袋往曾文辉跟前的桌面上一放,一脸诚挚的拜托道。
    曾文辉二话不说就往回推,义正言辞道:“你这是干什么!乡里乡亲的,莫过我还要你的钱?!我是那种人么?!”
    曾文春暗暗加重手中的力道,重新将钱推到曾文辉那边,说道:“阿辉,你听我说。这事情您也总要请人家吃个饭,才好开口的。你愿意帮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要你为了我们的事情破费。你不说我也知道,真要找领导说事的时候,我跟曾 都不合适在场。这钱你拿着,就当是饭钱了。多出来的,你拿去买两包烟抽,辛苦费什么的,我们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以后回老家了,我再请你过来喝两盅。”
    曾 事先并不知道父亲会搞这么一出,瞧着那沾满了油污的塑料,他心里难受至极,可这档口却也只能顺着父亲的话头劝道:“辉叔,你就拿着吧。总不至于让你拿自己的钱去办我们的事。”
    曾文辉又推了两次,最后实在没办法,才不情不愿的让曾 将钱硬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行!这事我尽最大的努力,你们等我电话。”曾文辉最后这样表态道。


    过了一个礼拜,曾 终于接到了曾文辉的电话。
    这期间,他可谓是魂不守舍,视线几乎没离开过手机。有好几次,曾 都差点没忍住打电话过去,可最后还是没敢。
    在他从小所受的教育里,求人办事就该得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哪有求人办事者反过来去催帮忙者的道理。
    所以当曾 看到屏幕上那翘首以盼的名字时,他心如雀跃,激动得按接听键的大拇指都在微微颤抖。
    “叔,怎么样了?你们局长怎么说?”电话一接通,曾 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很难搞!我为这事专门去找了他两次,他都没松口。”
    曾 慌了,忙不迭的问道:“那可怎么办?叔,您可得帮我。”
    “这事太大了,我们局长也怕担责任。不过你放心,我今天去找了我姐夫,他给我们局长打了电话,应该可以解决的。”
    “谢谢曾叔!谢谢曾叔!”曾 在电话里忙不迭的道谢。
    “自己人说这个!不过这回幸亏我姐夫肯出来说句话,不然我都没辙。”
    “是是是!是多亏了姑爷,不过要不是曾叔帮忙,这事估计也惊动不了他老人家。这样,曾叔,哪天您帮约一下姑爷,我来安排。”
    “再说吧。你等我通知,应该没事了。”
    第二天,曾文辉的电话打了过来。
    “事情解决了!”曾文辉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盘桓在曾 心头已久的阴霾一扫而空。
    可没等他高兴完,曾文辉又接着说道:“不过还有些手续要办,你这两天抽空去一趟林业局,把事给办了。对了,记得带上存折,估计罚的款不是个小数目。”
    “罚款?”曾 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忐,他不明白,不是说李同方都已经打过招呼了么,为什么还要交罚款。
    曾文辉耐心解释道:“程序肯定是要走的。县委王书记刚来,提了个什么生态立县的理念,抓的头一件事就是禁沙禁伐,这次你算是撞枪口上去了,挨罚点钱人没进去就算好的了。”
    曾 悚然一惊,再没了半点计较的心气,毫不犹豫的应道: “明白!我今天就去交钱。”
    放下电话,曾 忍不住骂了句娘。
    “这卵王书记搞什么不好,非要跟老子过不去。生态立县,立个毛线啊!同乐全是山,农民不砍树卖树,难道喝西北风啊!”
    骂完之后,曾 又不由得羡慕起刚被自己臭骂了一顿的王书记来。随口一句生态立县,全县就得封山育林,这是何等的威风!
    灭门府尹,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当天下午,曾 就赶去县林业局缴纳罚款。
    同乐是木材出产和输出的大县,林业在全县经济版图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所以县林业局的办公楼无论是从占地面积、楼高还是装修的奢华程度上来看,在县直几十个单位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曾 此前有来林业局办过业务,可去的都是那几个办公室,其他的地方也不熟。
    在富丽堂皇的办公楼里转悠了半天,几轮烟散下来,曾 好不容易才在二楼找到了办理收缴罚款的地儿。
    或许是因为专职收款的缘故,这间办公室格外宽大,里面的布局也同其他办公室迥然不同。办公室中间竖着一道柜台,台上是整面的钢化玻璃,将来办事的群众和里边的公务员隔绝开来。
    曾 进去之后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误入了某家银行的营业大厅。
    办理罚款缴纳的工作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动作麻利的收钱、开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堪比庖丁解牛现场。
    “可以了!”中年妇女语气冷漠的冲窗外的曾 交代了一句,随即将开好的收据丢进柜台上专门设置的、为里外交接材料所用的凹槽里,转而继续一脸亢奋的同邻座的人侃起“味道”(聊天的意思)来。
    曾 却没有走,他费力的从凹槽里捡起缴费收据,看清楚上面的金额无误之后,又弯下腰,努力将自己的整张脸靠近玻璃上那扇小小的“拱形门”,满脸堆笑向里边问道:“领导,您看我们那几车木头,啥时候能拉走?”
    中年妇女正听同事说副局长的风流韵事呢,突然被人打扰,顿时不乐意了。
    “谁告诉你那几车木头可以拉走的?”中年妇女恶狠狠的问道。
    曾 脸上的恭敬神色不敢减轻半点,依旧陪着笑脸说道:“那不是都已经交过罚款了么?”
    “嘿!”中年妇女那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顿时蠕动起来,她厉声道:“我说话你听不懂咋地?!你的木头没办手续,就得罚款。罚款归罚款,木头照旧要没收,懂了没!”
    曾 的心一沉,想到那价值几万元的木头,他也急了,提高音调质问道:“咋缴了罚款还要没收我的木头呢?!哪有你们这么办事的!”
    “不交罚款可以啊!你把单子拿过来,我现在就退钱给你。”中年妇女冷笑道。
    这下曾 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有些底气不足的问道:“这……这真退钱?”
    “能!不但要把钱退给你,过两天执法大队还要请你吃饭咧。牢饭,想吃不?”中年妇女语气冰冷的说道。
    原本气愤填膺的曾 仿佛刹那间堕入冰窖,握紧的拳头也下意识的松了开来。
    他透过那面硕大的钢化玻璃盯住里边那个趾高气扬的中年妇女,她的个子异常矮小,坐在板凳上像极了一个生长畸形的南瓜。可即便如此,身高足有一米八几的曾 站在她面前,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那股子浑然天成的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的骇人气势。
    民不与官斗。
    曾 瞬间失掉了所有抗争的勇气,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低下了头,颤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中年妇女却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思,她不依不饶的继续质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曾 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他以前听过官威的说法,当下才知道,道听途说来的东西还远不如真实的情况来得咄咄逼人。
    从县林业局里出来,日头还未落山,可曾 放眼望去,却感觉天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好似要将身前的一切压垮碾碎一般。
    正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大街上人来人往,在单位上班的女人三五成群的走在路上,欢声笑语充斥着曾 的耳膜。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人行道上,愤怒、失落、难过的情绪轮番上阵,在心底不停翻涌。
    “Hello,MOTO!”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曾 如梦初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失联已久的杨建升打来的。
    两个小时后,还是那家大排档,曾 、杨建升、刘登远、郭熙四人坐到了一起。
    人到齐之后,杨建升不等上菜,先拿了一个大号的玻璃杯进来,然后往里倒了大半瓶牛栏山。
    他端起酒杯,站起来,一脸羞愧的说道:“我对不起大家!别的就不多说了,我先自罚一杯,就当是给兄弟几个赔罪。”
    曾 望着那至少装了六两酒的玻璃杯,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他起先确实有些怨恨杨建升的临阵脱逃,可正如郭熙劝他时说的—夫妻还是同林鸟呢,凭啥兄弟就得生死与共?况且还是异姓兄弟。
    所以时间一长,他也就释然了。可既往不咎可以做到,但要让他真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还像以前一般把杨建升当兄弟来看,曾 自问没有那样的胸襟。
    这顿酒,众人无一例外的都很快就醉了。
    几车木头,几万块钱,就这样没了。面对这样的境况,即便是再乐观的人怕也会觉得憋屈。
    “ ,那我们到底还搞不搞?半冲屯的老刘头有几十方木头要卖,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了,我都没敢答应。”刘登远在几人当中酒量最好,所以也最清醒,喝酒之余也没望了说正事。
    “搞!怎么不搞?妈的!这回亏大发了,下半年不多搞几车货出去,怎么过年?你跟老刘头说,木头我们要,有多少要多少。”曾 搂过刘登远的肩膀,喘着粗气大声嚷道。
    杨建升在一旁听见了,忍不住提醒道:“可王书记可是说要封山育林的。”
    “妈的!他王书记算个……”曾 爆起了粗口,可话说到一半却怂了,方才还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人刹那间就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不是没有思考过。要说就此收手,多少有点不甘心。可要说继续做下去,前车之鉴尚有余音,他又怎能不心有余悸。
    曾 下意识的望向郭熙,经过这件事情之后,他认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其实并不具备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而郭熙则是个中高手。
    郭熙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过曾 他们的木材生意,此刻却毫无半点局外人应当避嫌的自觉,察觉到曾 投过来的探寻目光,他放下筷子,从杨建升面前拖过纸巾盒,扯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然后才不紧不慢的的说道:“我个人的意见是不做。民不与官斗,也没法与官斗。县委书记说要禁沙禁伐,难不成你们还能跟他对着干?”
    刘登远插话道:“可我听说,大云乡的李老板还有独镜乡的王老板他们可都还在搞。”
    郭熙反问道:“人家上面有人,你上面有什么?”
    刘登远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拉耸着脑袋低声咒骂道:“这帮狗官。”
    郭熙摇了摇头,说道:“要是反过来,当官的罩着你,别人卖木头不行,就许你们一家卖,那他还是狗官不?”
    刘登远理直气壮道:“那肯定不是啊!”
    “那不就得了!都说当官要为民做主,我看呐,你们要的那个主归根到底还是那个,你要为我做主的主。”郭熙砸吧了一下嘴巴,语气淡薄的说道。
    曾 在一旁听完,只觉郭熙寥寥数语,振聋发聩,好似瞬间就让他走出了一座常年烟雾弥漫的森林。
    郭熙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望向了曾 ,等着他一锤定音。
    曾 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听郭熙的,生意暂时停下来。当官的也不是不挪窝的,这姓王的总不能在同乐当一辈子的书记吧?”
    杨建升问:“一辈子估计不可能,但要是他在同乐待个三年五载的,我们怎么办?这几年就都不赚钱了?”
    刘登远也附和道:“对啊!不说三年五载,就是停一年,那都是要命的啊!隔这么久,客户早给人抢光了,再重头开始可就难了。”
    曾 叹了口气,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第三十六章
    从大排档里出来,陆澄拉着曾 去喝咖啡。
    对山城里的人们来说,咖啡还是个新奇事物。县城年初开了家咖啡屋,刚开业那会儿可谓宾客如云。夜幕降临之后,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店里总会挤满了来看热闹、尝新鲜的人群。
    陆澄有点小资情调的毛病,素来 “崇洋媚外”,是这家名为“一米阳光”的咖啡店的常客。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陆澄打了个响指,将服务员叫过来,点了两杯咖啡:“一杯摩卡,一杯拿铁。”
    “好的,您二位稍等。”
    等服务员将咖啡端上来,陆澄往其中一杯咖啡里加了一小包白砂糖,帮忙搅匀了之后才推到曾 面前,“尝尝看,喝得惯没有。”
    曾 呷了一口,皱着脸抱怨道:“真他妈苦。”
    陆澄笑道:“苦就对了,良药苦口嘛。”
    曾 郁闷道:“这是咖啡,又不是药。”
    “差不多的。”
    陆澄没有急着喝咖啡,而是一直拿着勺子在不停搅动。曾 见了,莫名觉得他的动作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优雅?曾 突然有些羡慕起对方来,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没法那样子喝咖啡吧。哪怕自己现在更有钱,照旧于事无补。
    “你还真是会享受生活。”曾 由衷的感慨道。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陆澄笑呵呵的说道。
    “我要能像你这么潇洒就好了,一天到晚尽是些破事破人。”曾 酒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嗝。
    “ ,你想当老板么?”陆澄突然郑重其事的问道。
    “当然想啊,不想我就不会去搞木头生意了。”
    “想有钱?”
    “嗯。”
    “但我觉得,其实你不适合做生意。”
    曾 愣了一下,旋即有些恼火起来。
    虽然他是才刚让林业局扣了几车货,损失了不少钱。可要以这桩突如其来的变故作为判定他为一个失败者的依据,曾 是不服气的。起码,在这之前,他们的木头生意是赚到了钱的。
    “或许我说的不够准确,我是觉得,现在的环境形势已经不适合做生意了。哦,应该是不适合我们这种家庭条件的人做生意了。”
    曾 狐疑道:“怎么说?”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那个靠敢闯敢拼就能一夜暴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你有看书,特别是那些企业家的自传,你就会知道,哪怕现在各行各业的大佬无一不是在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靠着无比粗鄙的手段完成的原始财富积累,但时至今日,当初的暴发富早完成了从包工头到企业家的完美转型。”
    “这我知道,可那也不代表像我们这种人就做不成生意、发不了财了。”曾 点了点头,却还是没认同好友此前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人生信条不免过于悲观,生活应该是那首曾风靡全国的闽南歌里唱的: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在未来的商场上,调动资源的能力将成为一个企业乃至一个行业盛衰成败的关键。前沿的信息技术、有力的人脉关系、雄厚的资金,这些才是决定一切的砝码,至于学识、能力、头脑之类的个人因素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甚至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陆澄突然叹了一口气,“权利权利,没有权哪有利。这年头,官商不勾结,怕是很难发家致富了。”
    曾 也沉默了。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甚至比陆澄懂得更早。当初不顾刘登远的反对执意拉杨建升入伙,不就是为了弥补自己人脉关系方面的短板?
    可事实证明,这块短板并不是那么容易补强的。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不论是他还是杨建升甚至于杨建升的姐夫都脆弱得宛若纸船,人家随口一个喷嚏,到了他们这里就是滔天巨浪。
    曾 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子。自己或许不缺经商的头脑,但政治资源的匮乏却注定了他无法在经商这条羊肠小道上登高走远。
    熟读史书的他不禁想起吕不韦的例子,人家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巨贾,最后还是舍了黄白之物,一门心思的往权力上靠。自己这点斤两,能不能富可敌乡都不一定,更不用奢望富可敌国了。就算富可敌国又如何,万贯家财照样不得匍匐在权力的脚下?
    在见识过权力的能量之后,曾 转行从政的想法突然就变得强烈起来。
    他起初将希望寄托在韦仲斌的身上,连着做东请对方搞了好几次宵夜。
    世上没有白献的殷勤。几次酒喝下来,韦仲斌就明白了,曾 这是有事要求自己。
    韦仲斌心里早想好了,要是曾 找他办的事情不麻烦呢,那就帮一把。可要是需要雪中送炭的事情,那也好办,到时候想办法搪塞过去就行,当下送上门来的便宜能占就占。
    他是个聪明人,深谙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在曾 委婉的提出想去乡政府工作的事情之后,他当即摆出一副为难的姿态,说了一大通,意思就一个:这事情不好办。
    最后他也没忘给曾 留个念想,拍着胸脯保证说,现在是不行,可万一后面有政策呢?咱们这关系,没说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帮你争取。
    这让曾 感动不已,忙不迭道谢。
    此路不通,曾 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到了自己伯乐:周裕。
    现在周裕已经是副镇长,想来能动用的人脉关系肯定也要比当初在县教育任职时强上不少。
    曾 满怀希望的约周裕出来吃饭,希望这位已经身在体制内的老大哥能够为他指点迷津,最好是替他指出一条阳关大道来。当然,如果对方能帮他直接进入政府部门工作,那就最好不过了。
    不曾想,曾 才刚说完自己的想法,周裕就泼了他的冷水,说这个你就别想了,老师转行公务员不是一般的难。反而劝他脚踏实地一些,争取早日调上县中去教书才是正道。
    曾 不甘心,问:“周哥你不也是从教师转行的?咋的到了我这就不行了。”
    “自己兄弟两个,不怕你笑话,我能转行那不是靠的自己的本事,而是因为我投胎投的好,有几个亲戚还能帮把手扶一段。”
    曾 理直气壮的说:“那我不是有您嘛!您就不能扶我一段?”
    周裕苦笑道:“把你从学校调去政府?我要有那本事,现在还能跟你在这吃大排档?”
    曾 依然抱有幻想,追问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周裕收敛笑容,正色道:“人生从来不是靠一场冲刺就能夺冠的,得靠接力,懂么?”
    他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上一代人跑到这了,下一辈人接着往下跑就行了。你看那些身居高位的,哪个不是站在爷娘老子打下的基础上往上走的。你做过生意,自然懂得资本要靠积累,最关键就是那第一桶金,只要完成原始积累了,什么都好办。毕竟人找钱难,钱找钱还不容易?但你想过没有,人脉资源这些东西其实也是需要积累的。而且不同于钱,钱的话,运气好,一夜暴富都有可能。但关系资源要没有个几代人的努力沉淀,还真起不了什么作用。”
    曾 不服气,说:“那朱元璋、刘邦这些人都都是白手起家的?”
    “那是个例,我们不能以个例去推断普遍真理。寒门为什么难出贵子?就因为没有积累,没有接力!上一代人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下一代人什么都继承不了,还得走他们的老路,痛苦摸索半生下来,再有想法再有才华能力又怎么样,只有认命而已。”
    大排档里人声鼎沸,周遭尽是光着膀子在行酒令的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皮肤黝黑、穿着解放胶鞋的农民工。周裕看向对面,那一桌坐着七八个中年汉子,桌面上却只摆了四个菜碟,脚边摆着的则是一种当地出产的极为廉价的白酒。
    周裕突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时间是最宝贵的,不仅是对个人而言是这样,对一个家庭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 心如死灰,哀叹道:“意思是我这辈子都只能当老师了?”
    周裕劝慰道:“你要真想走从政这条路,我帮不了你。但在我看来,与其做无用功,你还不如在职称上面多下功夫。往后,国家只会越来越重视教育,教书育人还是大有可为的。”
    两人分别前,周裕不忘叮嘱曾 :“古人说,穷力举重,不能为用。那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有理想抱负没错,但总不能跟老天爷去斗。太勉强了,事情就难得圆满的结局。”
    周裕是曾 的朋友当中为数不多从政的,虽然曾文辉、李同方这些人也是公务员,可关系显然没亲近到这个程度。对于老大哥的建议,曾 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只是愿望落空,任他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却还是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第三十七章
    临近暑假的一天,农村信用社的汪行长请乡长唐健吃饭,唐健叫上了韦仲斌,韦仲斌又拉上了曾 。
    结果在饭桌上,曾 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杨建升的二姐,杨文君。
    一袭碎花长裙的杨文君今夜少了几分英气,却多了分妩媚。她的衣领是乡下还少见的V领,下边一大片的雪白,看得坐在他对面的曾 触目惊心不已。
    熟人间的饭局没有那么多的仪式感,纯粹靠酒精助兴,你来我往,敬来敬去,地上摆着的空酒瓶一多,人的话便也跟着多了起来。
    “韦委啊,这可是我们平顶乡的一枝花,你也过去不敬人家一杯?”唐健一手反搭在汪行长的椅背上,一手指着杨文君,笑着跟曾韦仲斌说道。
    韦仲斌闻言,马上端起酒杯,笑道:“杨美女呢,我是早就想敬了的,可是不敢敬啊!现在乡长您让我敬,我就舍命陪君子,过去敬一个!要是敬不到位,老板您经验足,可还得多指导哇!”
    众人哄堂大笑,唯有曾 不明所以。
    唐健说道:“你小子,平时让你发言,屁都放不出一个,说起这种东西来倒是一把好手。”
    那边,杨文君若无其事的接了一句:“韦委这话说的,进来还不容易,只是出去嘛,就不大容易了。”
    言罢,她率先喝干了杯中的酒。
    韦仲斌不甘示弱,也一口闷了。
    杨文君显然是酒精沙场的人物,深谙酒局的规矩,从唐书记到行长,按照职务级别高低依次挨个敬了一圈。
    她最后过来敬曾 ,说:“曾老师,这杯酒我替我弟弟跟你道个歉。那事不怪他,是我和大姐的主意。”
    曾 知道杨文君说的是上回出事了杨建升却玩失踪的事情,虽然两人后来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可关系相对以往,到底还是要疏远了一些。
    “一家人就不说二家话了,以后可都还指望杨姐你们多照顾呢。”曾 笑着说道。
    唐健耳尖,立马起哄道:“什么?!一家人! 你可以啊,一杯酒都还没喝,就跟人杨经理是一家人了,这速度是不是快了点啊!”
    曾 不是很习惯这种荤话,赶紧解释说自己来乡里之前在杨经理老家当过两年老师,经常去她家吃饭,所以算是熟人。
    “就光吃饭而已?”韦仲斌一脸坏笑道。
    曾 赶紧举手投降,等坐回位置上,却见对门的杨文君双颊绯红,也不知是不是喝酒多了的缘故。
    吃完饭,汪行长又提出要去泡温泉,唐健喝多了两杯,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曾 想着明天还有课,便没有跟着去。不曾想,杨文君也说自个还有事,不能去了。
    汪行长马上拉下了脸:“有什么事能比陪好书记还重要?!甭管什么要紧事,也等泡完温泉回来之后再说。”
    唐健也一脸惋惜的在旁边说道:“杨美女要是不去的话,这温泉可就泡的没意思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曾 都觉得,要是再拒绝可就是太不给两位领导面子了。怎料,杨文君却还是不为所动。
    “真是对不住!书记。”
    杨文君一脸歉意的解释道:“我爸住院了,我得去守夜。本来,今天下了班就要去的,后面行长说您要来,我就让我大姐守了上半夜,说好了吃完饭就赶过去,换我守下半夜。”
    百善孝为先,父亲都住院了还不让人家去,这说不过去。况且,杨文君这番话说得漂亮,既给足了唐健的面子,又等于当着唐健的面替汪行长表了一番忠心,大家心里都受用。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下去?要不我安排司机送你。”唐健适时表现出了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
    杨文君笑道:“就不劳烦书记了!我姐夫来接我的,这会儿估计都到半路了。”
    唐健故作生气道:“你不早说!还让李总亲自跑一趟。这样,你现在马上打个电话给你姐夫,问问他出发了没有,要是还没出发,就让他别来了,我安排车子送你出去。”
    杨文君的姐夫李天桥是县旅游公司的副总,官不大,能量却不小。
    旅游是同乐的支柱产业,东湖更是蜚声海内外的名胜佳境。李天桥手底下管着景区门票销售这一块的业务,平日里县领导有个什么亲戚朋友去景区里玩,基本上都是找的李天桥,免个门票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至于大领导的亲眷,更是衣食住行一条龙服务,待遇堪比国宾。
    古话说得好,东风不如枕头风。所以在同乐有一句玩笑话:同乐或许有不满意李天桥的领导,却绝不会有哪个领导的家属不喜欢他。
    李天桥的影响力之大,由此可见。
    这么一个人自然由不得唐健不去重视。
    唐健早年在县委办给副书记当秘书,多年媳妇熬成婆,鞍前马后多年,伺候人的人终于也成为了有人伺候的人。
    在唐健赴任平顶乡乡长前,他专程跑到市里向已退居二线的老领导请教。老领导当时没多说什么,只交代了他一句:要广结善缘,那些能够决定他前途的大领导自然要巴结好,而那些看起来跟他没有直接隶属关系的人也千万不能得罪。
    “有些人,你提不提拔他说了不算,但在你往上走的路上拉一拉脚,丢几块拦路石,还是有办法的。这种人,你要格外小心。”老领导的教诲唐健铭记于心,所以一听说“枕边风”李天桥要来,甭管真假,态度终归还是要摆出来的。
    “书记,真不用了。我姐夫刚还发信息给我,说已经快到了。”杨文君婉拒道。
    唐健顺水推舟道:“那行!等见着你姐夫了,帮我问声好。”
    待看到载着唐健一行人的车子消失在街角,曾 这才抬脚离开饭店门口。刚走了几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曾 转过身,这才是杨文君追了上来。
    曾 讶异道:“你不等你姐夫了?”
    杨文君狡黠一笑,说道:“我骗他们的,我姐夫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喝着呢。”
    “那你爸……”曾 迟疑道。
    “我爸好着呢!”杨文君给曾 的憨样逗乐了,笑着应道。
    曾 大开眼界,他从来没想过会竟有人敢在自个的领导面前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走,陪我去江边走走。”杨文君伸手捋了捋散落到眼前的碎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平顶乡沿江建镇,十里浔江是当地一景。新建的沿河栈道上空无一人,两岸的灯火也是稀稀落落的,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多早已进入了梦乡。
    两人沿着河提不知走了多久,杨文君突然开口念了一段诗。
    “我曾见过群山万重。
    再见你眉眼,便觉山河,少了一抹春色。
    你可能会觉得我浮夸
    可我依然要说
    在你眼里,我见到了满天星河。”
    读完之后,杨文君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望向曾 ,问道:  “这是你写的?还是在哪抄来的?”
    曾 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首诗是他上个月写在博客上面的一首诗,没想到,杨文君竟然关注到了。
    “我还以为是你抄哪位大诗人的咧。”杨文君回头看了曾 一眼,眼里隐约有笑意流淌。
    她随手扯掉路边的一根小草,双手夹住,轻轻搓动,仿佛自言自语道:“以前听建升说,你是个大才子,我还不信哩。”    
    曾 默默的跟在后面,并没有接话。
    他天性不宜同女人交际。自从出了王铮那事之后,在女人面前,他就变得越发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起来。
    对于曾 的沉默,杨文君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真有才!”
    “我看到这首诗时,第一感觉就是,被这个作者所爱的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杨文君突然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曾 的眼睛问道:“这是你写给王铮王老师的?”
    曾 被杨文君的突然袭击搞懵了,他尴尬的笑了笑,随即又摇了摇头。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首诗是要写给谁的。
    在构思这首诗时,他有想到王铮也有想到许菁,但他知道,这首诗的主人公并不是她们,而是未来的她。确切的说,是自己想象中的女子。
    “王铮挺漂亮的,我要是个男的,也会爱上她。”杨文君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曾 哑口无言,本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习惯性的摇了摇头。
    又跟着走了一段,曾 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找我有事?”
    杨文君咯咯笑了起来:“没事就不能找你一起散散步?”
    曾 挠挠头,莫名觉得今晚自己的嘴巴像是长在了别人身上一样,面对杨文君,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说你想去政府工作?”杨文君往后倒退了两步,跟曾 并肩而行。
    曾 讶然道:“你听谁说的?”
    杨文君狡黠一笑,说道:“我猜的。不过你这样说,我就知道是真的了。”
    曾 整个人都不好了,闷声道:“你太厉害了,我都怕你。”
    “我怎么就厉害了?”杨文君好奇道。
    “不知道。就是感觉这样。”曾 如实答道。
    杨文君扯了扯嘴角,说道:“感觉这东西不一定靠谱的。”
    旋即,她又开口问道:“你知道感觉是怎么来的么?”
    曾 摇了摇头,心底却莫名其妙的涌上一股屈辱的感觉:怎么到了这个女人面前,自己这个大才子就成了什么都不懂,只会说不知道的白痴了?!
    “感觉,或者说直觉,其实都是你过去的生活经验在当下情景中的一种下意识反应。它没有那么玄乎,就像我们用筷子吃饭。你都没法记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但一拿起筷子就是会用。”
    杨文君伸手拍了一下手臂,一只硕大的蚊子贴在刚还让它大快朵颐的肌肤上一动不动,暗红色的鲜血同雪白的肤色造就了一副后现代的画作,让曾 这个亲历创作过程的人瞬间分泌了大量的多巴胺。
    “别相信你的直觉!”杨文君从坤包里掏出一包纸巾,轻轻擦拭手臂上的血渍,动作轻柔的跟刚才拍蚊子时判若两人。
    “你的年纪和阅历注定了你的直觉会经常出错。比如现在,你的直觉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杨文君抬头望了曾 一眼,笑容里充满了揶揄的味道。
    “没有…没......有!”曾 语无伦次的答道,被人当场说中自己内心隐秘的想法,他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那你觉得我这种女人,做女朋友怎么样?”杨文君问道。
    “啊?”曾 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越加狼狈,又见杨文君没接着往下说,好像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便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那肯定好了。”
    “比王铮还好么?”杨文君突然回过头,一脸认真的问道。
    曾 完全懵了,压根分辨不出杨文君这么说的目的何在。就在他恍然不知所措之际,却见杨文君转过身,径直往前走去了。

    第三十八章
    刚入夏,气温就罕见的攀升到了二十来度。
    炽热的太阳居高临下,把整个世界烤的了无生气,就连往日里被同乐人誉为避暑圣地的平顶乡也不例外。
    高温天气里,唯有河边最是凉爽。所以每逢周末,无所事事的曾 就会约着陆澄去河边打鱼。
    相较于钓鱼,其实曾 更喜欢射鱼,虽然射比钓更为费力,但却更有狩猎的感觉。
    为此,曾 还特意大费周章的自制了一杆鱼枪,废弃的自行车辅条、雨伞钢柄和弹力胶管,三样原本毫无杀伤力的东西一经组装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大杀器。
    “差不多了吧?再不回去,天可就黑了。”躲在树荫底下看书的陆澄抬头望了一眼,极远处的天幕好似被人分割成了青黄两色,博闻强识的陆澄知道,这是临近黄昏的征兆。
    可惜曾 整个人潜在水里,听不见好友的声音。陆澄等了半天没见回音,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拇指大小的鹅卵石朝不远处的水面丢去。
    噗通!
    被砸个正着的曾 猛地将头从水面下探出,他揉着刚才被石头打中的地方,一脸愤慨的嚷道:“TMD,我说你就不能拿颗小点的石头砸?”
    陆澄不作声,只是伸手向上指了指天空。
    曾 跟着抬头望了一眼,最后不情不愿的往岸边走来。
    “这么早回去干嘛!刚看到一条五指宽的鲑鱼,要不是你捣乱,今晚可就有一锅好汤喝了。”曾 一边取下潜水镜,一边不住的抱怨道。
    由于佩戴时间过长的缘故,潜水镜的胶带在曾 的眼角两侧留下了两道深刻的暗红色压痕,显得格外滑稽。
    陆澄将书放进背包里,解释道:“不都跟你说过了,今晚带你去见你嫂子。”
    曾 乐了,揶揄道:“哎哟!我以为你开玩笑的咧。藏了这么久,终于舍得带出来给我看看啦?”
    陆澄没理会好友的插科打诨,不等曾 换好衣服,自顾自的先往马路的方向走去。
    等曾 气喘吁吁的跑到公路上,陆澄已经打响了摩托车。这是曾 刚买的车子,大牌子不说,还是乡下少见的弯梁车型。
    “还是我来开吧。”新买的车子,曾 宝贝得不行,生怕陆澄一个不小心就给磕碰坏了。
    陆澄却置若罔闻,威胁道:“还不上车,我可自己走了。”
    不是自己的车,陆澄半点不心疼。一路狂飙,到县城时刚好赶上饭点。
    陆澄经常来县城,熟门熟路的很。经过广场路后,车子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巷弄,最后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饭店门前。
    陆澄的女朋友唐敏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唐敏虽然出名,曾 却也才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一见面,曾 第一反应是:闻名不如见面。
    帆布鞋,喇叭裤,纯白色的T血衫,就是这么简单的装束,唐敏都足以让在场的其他女子黯然失色。
    唐敏是个大方的姑娘,一见面就主动同曾 握了握手,笑道:“经常听陆澄说起你,说你是模特的身材、诗人的才华,没见之前以为是他胡诌的,现在才知道,他没说假话。”
    曾 最怕被人夸,脸顿时就红了。
    见曾 单身赴约,唐敏又问道:“怎么不带女朋友一起过来?”
    曾 神情不自然的说道:“我哪有女朋友。”
    陆澄鄙夷的瞟了自己老同学一眼,说道:“杨文君不是你女朋友啊?!”
    “你别胡说!”曾 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啧啧......曾老师,我可是见到你们在江边约会好几次了,怎么?现在不认了。难道是地下情人?”陆澄一脸坏笑道。
    “你别胡说!”曾 情急之下竟找不到别的话语来反驳对方了。
    他知道陆澄嘴欠,但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让他下不来台的话。
    好在唐敏是个善解人意的,见情况不对,赶紧说:“也好,就我一个女的,你们俩同学还能多喝两杯,不然就光听我们女的聊八卦,酒喝着都没味道了。”
    吃完饭,陆澄丢下一句“我开房睡觉去了”,就搂着唐敏走了。
    曾 在饭店门口站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将对方家族里的女性挨个问候了一遍,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一点。
    “我要是有他那么潇洒就好了!”走在灯红酒绿的县城主街道上,想着陆澄醉卧美人膝的香艳场景,曾 不禁一阵唏嘘。
    正琢磨着是不是也开个房休息一下,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刚换了一台新款的MOTO罗拉翻盖手机,超薄机身,放在兜里也不碍事。
    “你在县城?”电话里,杨文君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陆澄告诉我的。”
    “哦。你也回来了?”
    “嗯。周末休息。”杨文君顿了顿,接着说道:“要不要请我看场电影?”
    曾 一阵心跳加速。
    “好!”他不假思索道。
    ——
    曾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了。
    他没有向杨文君表白,除了偶尔一块吃个饭、散个步、看场电影之外,杨文君也没有给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两人的关系似乎比普通朋友来得更密切一些,却又一直止步于此。
    曾 并不相信在这个世界存在毫无理由,毫无原因的爱情。
    除了财富与地位,美丽与才气,或许还有别的。比如想要一种相似的慰藉、想要满足虚荣心、想要逃避过去、想要宣泄一些感情。有一些原因我们可以找得出来,有一些却始终如抓在手里的泥鳅,稍一用力便会滑走。
    他同样没法分辨自己是不是爱上杨文君了,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他发觉自己很喜欢跟杨文君呆在一起。两个人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无言的散步,曾 都会觉得无比的惬意与欢畅。
    “真是太好吃了!”曾 将汤水喝得一干二净,放下碗,由衷感叹道。
    杨文君笑眯眯的盯着他,说道:“我还知道有一家更好吃的,下次带你去。”
    “真的?”曾 好奇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些地方的,我路过好多次都不知道这里的米线这么好吃。上次那家煎锅也是一样,我听都没听过。”
    杨文君的脸色突然就变得不自然起来,笑容牵强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来吃过两次觉得还不错,就带你来了。”
    “你听说了没,县委王晖书记这个月就要调走了。”杨文君将话题岔开。
    曾 愣了一下,随即欣喜道:“真的?!你听谁说的?”
    王晖是导致他们木材生意戛然而止的罪魁祸首,要是他调走了,岂不意味着又可以重新把木材生意做起来了。
    杨文君道:“我姐夫说的。据说是隔壁县的书记出了问题,市委决定让王晖过去当救火队员。”
    “消息可靠么?”曾 急忙问道。
    “应该准确吧。那天在我姐夫家里,听他们聊天,好像是市里都已经过会了,估计任命文这个月就能下来。”
    “太好了!”曾 以拳击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杨文君道:“不过这也是地下组织部传出来的,真实情况怎么样,还是得看到文件才算数。我觉得你们可以做些准备,但也不要操之过急了。”
    吃完东西,曾 送杨文君回家。
    杨文君在自建房扎堆的党校附近租了个一房一厅的房子。曾 第一次送她回家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拿着最新款手机,买件衣服动辄几百的女人,竟然会租这样几十块钱一个月的旧房?
    党校附近的治安历来恶劣,偷抢事件时有发生。所以曾 讶异之余,又不免替对方担心更多。两人约会结束,他都要将人送到楼底才放心。
    今晚也不例外,曾 将人送到楼底,正准备离开,已经开了一楼防盗门的杨文君突然回头问道:“你还要回乡里么?”
    “不回了。”曾 停下轰油门的动作,却没有熄火。
    杨文君突然低下头去,好几秒钟后,才又抬起头来,问道:“那你住哪?”
    曾 不明所以,老实答道:“开房啊。城西宾馆,也不算贵。”
    杨文君顿了顿,道:“别浪费钱了,在我这里打地铺得了。”
    ——
    躺在地铺上的曾 莫名就想起了前段时间陆澄说过的一个段子:一男的借宿寡妇家,临睡前,寡妇说你今晚要敢对我那个,你就是禽兽。男的闻言之后,内心惴惴,一夜恪守柳下惠之风,安睡至天明。寡妇苦等一夜无果,第二天起床大怒,对着男的骂道:“你真是禽兽不如!”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曾 并非头一回。
    他有心当回禽兽,但稍一起念,脑海中就不由得想起王铮的丈夫那张狰狞的面孔来,一来二去,那点欲望便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早,曾 便悄然离开了杨文君的住处。
    出门前,他见门口放着一袋垃圾,想也没想就顺手给拿出去丢了。


    第三十九章
    月底的时候,王晖正式调任清河县委书记。
    杨建升第一时间获悉了县委书记换人的消息,他喜不自胜,在多方确认信息无误之后,立即给曾 打去了电话。
    “真的?!”接到电话时,曾 同陆澄正在河里打鱼。
    听到这个好消息,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卷至大腿的裤管掉落下来,瞬间让湍急的河水打湿。
    “你现在马上通知登远,晚上在县城碰个头。”曾 急不可耐的交代道。
    这几个月没有生意可做,恰好又撞上暑假,窝在老家,每天不是下河打鱼就是上山放夹子,曾 觉得自己都快要憋出病来了。
    晚上众人齐聚县城,去到以往经常光顾的大排档畅快淋漓的喝了顿大酒,这才开始商量正事。
    “姓王的走啦,我们的生意是不是又可以搞了?”刘登远满怀期待的问道。
    曾 说:“不然?难道叫你出来,就是为了喝顿酒啊?”
    “那敢情好!这段时间老多人问我们还收不收木头,我都没敢答应,又不好说实话,只是推说近段行情不好。”刘登远眉飞色舞的说道。
    杨建升笑道:“还是老刘你滑头。”
    曾 向刘登远投去赞许的目光,说道:“老刘这样做是对的,客户不能丢,要是把客户给丢了,再想收拾旧山河可就难了。”
    “那我明天就回村里,先拉个几车出来?”刘登远问道。
    “太少了!”曾 大手一挥,“憋了这么久,要干就干一票大的,把之前亏的全给补回来。”
    他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点开最近收到的那条短信息,凑到刘登远、杨建升两人面前,“我早上问过了,现在价格正好。木材厂那边说了,有多少收多少,不赊账,全部现金。”
    杨建升的两只眼睛都快放出光来,“那我也回老家去跑跑,争取再搞个几十方出来。”
    几个人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唯有陆澄皱着眉头坐在一旁。
    曾 问:“怎么了,我的大才子?”
    陆澄说:“我觉得你们还是先拉一车出来试试水再说。虽然说人走茶凉,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觉得还是慎重点为好。”
    听陆澄这么一说,曾 顿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望向杨、刘二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杨建升说:“怕个卵!我最懂这帮当官的了。人在位的时候,放个屁下面的人都觉得是香的。可要等不在那个位置了,谁还鸟他啊!”
    刘登远就没有那么乐观,“我觉得郭老师说的在理,先弄一车试试看,要没问题,后面再多出点。要万一出了问题,也只亏那一车货……我们也亏得起。”
    杨建升不满道:“老刘,你怎么尽说这种丧气话呢,能不能说点好听点?”
    刘登远和杨建升各执己见,这倒让曾 为难起来。他自认不是一个多谋善断之人,所以在短暂思考之后,还是决定发扬民主精神,少数服从多数,按照陆澄的意见来办。
    曾 在几人当众年纪最小,但是却最有话语权,他作出决定之后,杨建升虽然有些郁闷,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刘登远做事很麻利,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组织起了一车货。
    为了稳妥起见,这车货由杨建升开自己的车运输,还专程挑了下午的时间装车,为的就是在夜间上路,尽量避开林业稽查。
    尽管听从了陆澄的建议,可曾 心底却并不认为会出什么问题。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天子都走了做臣的还死守江山的道理。
    所以送货出去的那天晚上,曾 并没有丝毫的担心,依然同往常一样,打完球就约着乡政府的那帮年轻人喝酒去了。果然,第一车木头当夜就毫无阻碍的运到了玉洪。
    接下来的几车木头也卖得出奇的顺利,这让几人备受鼓舞。
    可就在曾 又重新憧憬构建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时,意外却发生了。
    这天晚上,曾 刚喝完酒回到宿舍,杨建升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怎么啦?”曾 打着饱嗝问道。
    刚才在宵夜摊,韦仲斌叫了几个美女过来,都是能喝酒会猜
    码的厉害角色,曾 一兴奋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喝过量了。
    “曾哥,我车被扣了!”电话里,杨建升心急火燎的嚷道。
    曾 的酒立时醒了大半,“怎么回事?”
    杨建升苦哈哈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呀!都快到黄沙县地界了,林业局的人突然就冒了出来。”
    曾 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你问问他,交点罚款不扣车行不行?”
    “红包都备着的呢,早塞过去了。可奇了怪了,今晚这帮家伙一个个都跟钱有仇似的,死活不肯收。”
    “是不是嫌少啊?”
    杨建升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少了。往时给大队长都才这个数。而且今晚这帮人都是生面孔,没一个是认识的。”
    曾 郁闷不已,“那真是见了鬼了。”
    “你还在现场不?”曾 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赶紧问道。
    杨建升说:“在咧!这不拖着呢嘛,我刚打电话给我姐夫了,看能不能想法子搭个话。”
    “对!你姐夫人头熟,指不定有办法呢。我这边也找找人,你可千万把人给看住了。要让他们把货给拉走了,可就难搞了。”
    放下电话,曾 立即调出了曾文辉的电话号码,可就在拨出去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又鬼使神差的给掐断了。
    他想了想,又找出王大奎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前段时间他去玉洪收一笔尾款,顺道请赵朝晖和他姐夫吃了顿饭。
    席间聊到自己有几车木头被林业局扣押的事情,王大奎就问曾 当时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他拍着胸口表态:“我老战友前几个月刚转业去了你们县林业局当常务副局长,他打声招呼铁定要比你那什么表叔来得管用。”
    当时曾 也没往心里去,想着反正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将来估计也用不到这层关系。不曾想,事与愿违,到得最后还是要麻烦人家。
    而之所以选择麻烦远在百里开外的王大奎,而不是沾亲带故的曾文辉,曾 自个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莫名其妙的就是觉得今晚这事儿还是找王大奎帮忙来得好。
    王大奎早已睡了,电话响了两轮才接。
    听曾 说完,王大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掀开被窝,跳下床,一边还不忘劝慰道:“你莫慌,我马上帮你问问看是什么情况。”
    王大奎的态度差点就让曾明热泪盈眶,想到王大奎的老战友恰好是分管林业执法这一块业务的副局长,曾 心底陡然升起了莫大的希望,那颗一直砰砰乱跳的心也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十分钟后,王大奎打回电话,一开口就直截了当的说道:“这车货保不住了,你也别费功夫了。”
    曾 大失所望,却还是试探着问道:“姐夫,真没办法了?您战友也说不上话?”
    王大奎叹了口气,“有些话,我战友不方便说。但我猜啊,应该是你们你得罪什么人了。而且这个人应该不是一般人,不然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点忙他不至于不帮。”
    拿着电话的曾 张目结舌,“我们没有得罪什么人呀!”
    “别想了!一个能让副局长都不敢开口的人,你猜到了也没用。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那朋友叫回来,货扣了就扣了,关键是把人给保住。”
    曾 如梦初醒,挂掉王大奎的电话之后赶紧给杨建升打了过去。
    “曾哥,刚才我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曾 打断他的话,“别说那么多了,你赶紧走,别让他们给拘了。”
    “我已经走了!刚才我姐夫来电话也让我赶紧走,说这事儿不好弄。”杨建升那边噪音很大,听声音像是他人正坐在高速行驶的摩托车上。
    @血色军人2019 2022-07-12 15:10:52
    亲呀,我每天都上来看看是否更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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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厚爱!第一次在天涯发,点击率和评论很少,也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所以写着写着就没信心了。
    第四十章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在县城碰头。
    一见面,刘登远就说道:“还好只搞了一车货,要是几车货,那这回可就亏大发了。”
    他的语气里同时夹杂着郁闷和得意两种情绪,听得杨建升一阵火起,他忍不住大声吼道:“一车货不是货啊,好几万块钱哩!你说得倒是轻巧!”
    刘登远也来气了,针锋相对道:“你冲我发什么火?!当初是谁说要搞的?还说要搞一票大的!现在好了,全都捐给林业局了!要不是我和陆老师,现在亏得可就不止这几万块钱了。MD,你还好意思跟我吼!”
    杨建升被戳中了痛处,不由得老羞成怒起来,拉高音调道:“那我还得谢谢你咯?!MD,货是我送的,昨晚要不是我跑得快,今天就得吃牢饭了,你懂不懂?”
    曾 本来就够窝火的了,见两人还吵个不停,顿时火冒三丈,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往地上摔去,“吵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吵!”
    咖啡店里的服务员听见响声,跑出来查看情况。她瞧见散落一地的玻璃渣滓,刚想说话,曾 就主动开口道:“你别管,多少钱,我等下赔给你就是了。”
    小姑娘嘴唇动了动,或许是见了曾 那怒目切齿的模样心里害怕,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老老实实的退了回去。
    “对不起,曾哥,我也是心里烦,一下子没忍住。”杨建升率先服软,不好意思的说道。
    曾 余怒未消,沉着脸教训道:“哪个心里不烦?就你心里烦?”
    经过这些年的磨练,加上腰包渐鼓,曾 年岁虽轻,身上却也慢慢有了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势。他话一出口,杨建升、刘登远两人就没敢再出声。
    “事到如今,找理由没用,骂人发火更没用。”曾 重新坐回沙发,掏出烟来,给杨、刘两人各发了一支。
    “现在当紧的,是要想办法找出是谁在背后捣鬼!货扣了也就扣了,钱亏了也就亏了,可我们不能吃哑巴亏。被人弄了,都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太他妈窝囊了。”曾 狠狠的吐出一口烟圈,咬牙切齿的说道。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杨建升,交代道:“你人头熟,今儿就去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在搞鬼。不把这个人找出来,我心不甘。”
    第二傍晚,曾 没等来杨建升的消息,却意外接到了刘登远的电话。
    “ ,你快来检查站一趟。”电话里,刘登远的语气急促。
    “什么事?”曾 的心底猛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刘登远道:“林业局的人把我们的木头给拉走了!”
    “什么木头?”
    “就是我们之前堆在五排河边的那三十方木头啊!”
    曾 急了,忙问道:“是谁拉的?贝子检查站的人还是县林业局来的人?”
    “是陈谋生带人来拉的。”
    曾 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陈谋生是贝子检查站的站长,以前没少在一块喝酒,算是老熟人了。
    他交代道:“你打电话给建升,让他去处理。”
    “他在这儿呢。”刘登远语气恼火道,“搞不定!
    曾 顿时明白过来,这事情怕是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挂掉电话,他叫上陆澄,两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的往贝子检查站赶。
    到了检查站,曾 将摩托车的脚撑放下,正准备往里间的办公室走,陆澄却拉住他,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那儿停了一台在乡下极其少见的黑色轿车,看车牌,是本地的。
    一走进办公室,曾 便发现气氛不对。
    里面除了刘登远、杨建升和陈谋生,还有好几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看衣着打扮,不怎么像是吃公粮的干部。
    “站长,今天这是......”曾 快步走向陈谋生,故作一脸疑惑的问道。
    陈谋生欲言又止,最后将眼光投向了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的那名身着黑色皮衣的男子。
    “曾老师是吧?今天这事儿呢,跟陈站长没关系,是我安排的。”皮衣男子主动开口道。
    “领导,您怎么称呼?”曾 一愣,误以为对方是上头派下来的检查组,赶紧从兜里掏出烟来。
    皮衣男子摆摆手,没接曾 递过去的烟,转而从自己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玉溪,丢给陈谋生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不是什么领导,跟你们一样,也是搞木材生意的。”
    曾 更加迷糊了,心想,你要也是个搞木材生意的,能指挥得动陈谋生这样的国家干部?
    或许是看出了曾 心底的疑惑,皮衣男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神色,道:“我老板喜欢交朋友,在同乐地界说话,大家还是愿意给几分薄面的。”
    “不知道你老板是?”
    “这你就别打听了。”皮衣男子接着道:“总之呢,我老板说了,以后全同乐的木头买卖我们包圆了。还请你们给个面子,另外找个捞钱的路子。”
    一旁的刘登远听完,不禁气愤填膺的上前质问道:“ MD,你以为你是谁啊!大家做生意各凭本事。你们需要木头,那就自个去买啊!凭啥不给我们做!”
    皮衣男脸上的笑意却突然变得更加浓郁,“凭啥?凭我老板一句话,你们的木头就别想出同乐的地头。这个理由够了没有?”
    曾 看向李谋生,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杨建升走过来,靠在曾 的耳边小声道:“算了,曾哥,我们搞不过他们的。”
    皮衣男道:“好话说尽,你们自个慢慢考虑吧。但是.......别不把我说的话当话,要是还有下一回,就不是今天这么个说法了。”
    皮衣男站起身来,冲站在门旁的小弟招了招手,那人立即从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了过来。
    “看在李天桥李总的面子上,这两车木头算是我们买了,这是货款。”皮衣男子将信封丢在茶几上,语气傲慢道:“钱是按高出市价算的,别说我们欺负后辈。”
    曾 瞄了一眼那信封的厚度,按经验估计,皮衣男子说的确实不是假话。
    他没有伸手去拿,而是转头望向杨建升和刘登远。
    杨建升低着头,不敢与曾 对视。
    刘登远则直挺挺的站着,双颊绯红,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点点?”见曾 毫无反应,皮衣男冷哼一声,伸出手凌空指了指他,训斥道:“不要不识抬举!”
    言罢,皮衣男子也不等曾 搭话,直接领着一众手下扬长而去。
    门外的汽车引擎声响起,再远去,最后消失,期间曾 都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四十一章
    杨建升心里也憋着火,这回算是下了死力,多方打探无果,心一横,直接跑去找他姐夫陈天桥。
    陈天桥起初并不愿松口,不料这回杨建升是铁了心要问清楚,坐在沙发上就是不挪屁股,大有你不说我就不走的架势。他姐夫没办法,最后只能跟他透了底。
    说是透底,李天桥却也只是说了一句,这事同石春勇有关。
    听到“石春勇”这个名字,杨建升当场就傻了。
    石春勇是什么人?那可是整个同乐县赫赫有名的大烂仔!传闻中可以一挑十的猛人,手底下几十号兄弟,一般的副科级领导见了都得老老实实的尊称他一声“勇哥”。
    李天桥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木材生意,你们就停了吧。”
    失神丧魄的杨建升木然的点了点头。
    他不是三岁小孩,懂得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这些年,他们仨赚了些钱不假,可要是同石春勇这种人比起来,那还真是云泥之别。俗话说得好,财大气才粗,理直气不壮。面对石春勇这样的对手,杨建升压根提不起与其争锋的心气。
    李天桥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可别意气用事,石春勇那人我打过几次交道,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当真惹恼了他,我也保不住你。”
    从姐夫的办公室里出来,杨建升借了朋友的摩托车直奔平顶乡。
    曾 将杨建升迎进办公室,掩上门之后,才问道: “怎么样,打听到点消息没有?”
    “嗯。”杨建升低着头,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
    曾 急了,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
    杨建升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的从眼前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抽了一口,才缓缓道:“是我姐夫告诉我的。本来,他交代我说,这事儿不能让你们知道,怕你们受气不过,跑去找对方的麻烦,最后反倒是害了你们。
    “是谁?”曾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杨建升将才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火星, “我可以告诉你们是谁,但你们得答应我,别干傻事。”
    说完,杨建升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们搞不过他的。”
    “少废话!快说,是哪个!”曾 几乎是吼着问道。
    “石春勇。”
    杨建升刚说完“石春勇”三个字,刚才还怒不可遏的曾 顿时一脸颓然的坐回了板凳上。
    在同乐,石春勇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从江湖混混到商界大佬,石春勇的人生足以担得上传奇二字。总之一句话,在同乐,或许会有人不认识县委书记,却绝不会有人孤陋寡闻到没听说过石春勇。
    曾 只觉一阵心悸,只不过读书多年涵养出来的气度让他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问道:“我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要搞我们。”
    有些人的名字是带有力量的,会让人觉得直呼其名讳便会迎来灾难一般。就如此刻,哪怕已是怒火中烧,曾 甚至都不敢直呼石春勇的名字。
    他曾听一个朋友说过一段江湖往事,当年的石春勇还未发家,靠在菜市场卖猪肉为生。一次,有人到他摊位买肉,过了秤,不知为何那人临时又反悔不想买了。石春勇一怒之下,当场将对方的胳膊砍了下来。
    如果仅是如此,旁人也不会觉得如何畏惧。匹夫一怒,顶多血溅三尺,无法让人受其威慑几十年而不消。石春勇之所以被人称为屠夫,是因为他在砍下对方的胳膊之后,不仅当场将其放在案板上剁碎,还强逼着对方生生吞了下去。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曾 好几天都没敢吃荤。只要看到肉食,就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一只摆在案板上的胳膊。
    这世界上,因一时之怒杀人放火的不一定是恶人。但视他人性命为儿戏,鲜血淋漓下依旧谈笑风生、若无其事的却一定是狠人。
    沉默了许久,杨建升才艰难开口道:“他名下有一家公司,也是倒卖木材的。昨天那人……应该是他的手下。”
    这就解释得通了!
    不知为何,曾 竟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是因为生意竞争的缘故,而非私人恩怨!
    惊醒过来的曾 顿时羞愧难当,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没有胆色!
    他长叹道:“是我们运气太背了!”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想法,隔了好一会儿,曾 才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问道:“你姐夫说是石春勇搞我们的鬼?”
    见杨建升点头,曾 接着问道:“石春勇牛逼是牛逼,但林业局的人能听他的?”
    杨建升说道:“人家现在是大老板,有钱就有势,背后肯定是有领导罩着的。”
    “你能不能找人跟石春勇搭上话?”
    杨建升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惊惧,“曾哥,你可别冲动,他可是……”
    曾 知道杨建升误解他的意思了,赶紧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和他见个面,都是为了求财,万一谈得拢呢?”
    杨建升显然不抱什么希望,“他那种人,估计不会跟我们谈。”
    曾 还是坚持,“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杨建升只能妥协,答应道:“那我托人问问。”
    石春勇是街头混混出身,可如今与其往来的却多是政府领导或企业老总之类的上流人士。杨建升这些年是发了点小财,可也仅限于发了点小财。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最牛的不过是县直单位的副局长,能请得动石春勇出来讲和的人那是一个也没有。他姐夫倒是可以说得上话,不过陈天桥压根不想趟这浑水,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你们拿什么跟人家谈?人家要是愿意跟你们谈,早就找你们谈了,至于那么大费周章的!”电话里,陈天桥毫不留情的教训道。
    陈天桥沉浮商海多年,与无数达官贵人打过交道,这种事情他自然要比初出茅庐的杨建升看得透彻。
    石春勇上头有人不假,可要让林业执法部门配合着帮他整人却也并非易事。光从这一点就不难看出,他是铁了心要整垮曾 等人的。
    在利益面前,所有的关系都不值得一提。
    陈天桥并非不想帮助自己的内弟,而是笃定了在这件事情上,哪怕是自己出面依旧于事无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才会做的事情,于普通人而言,知其不可为则不为,知其可为方为之才是聪明的选择。
    杨建升这边找不到门路,曾 只能自己想办法。他的人脉比起杨建升来更加不如,所以他用了一个笨法子—守株待兔。
    他请了个长假,每天跑去石春勇的公司门口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苦等了三天之后,他终于见着了正主。
    曾 并不认识石春勇,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原因无他,因为对方是开着车过来的。曾 曾听杨建升说过,四个圈圈的车标叫奥迪。
    杨建升当时还说,坐这车的人不是大领导就是大老板,反正不会是平头百姓。
    所以当曾 看见那颗光头从车里下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是石春勇。
    因为在同乐,没有领导会剃光头。
    坐在台阶上的曾 猛地站起身来,喊道:“石老板!”
    石春勇正准备上楼,听见声音,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望向曾 ,发现是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年轻人。他皱了皱眉头,没开口说话,抬腿就想要往楼上去。
    曾 急了,冲上前去,拦住对方,忙不迭的说道:“石老板,我有事跟你讲。”
    “我现在忙得很,有什么事,你跟下面的人去说。”石春勇下意识的将对方当成了来讨要货款的供应商,根本不想搭理。他伸手推开曾 ,径直大步走上楼去。
    曾 楞在原地,一眨眼的功夫,石春勇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要换了一般人,估计也就乖乖打道回府了。可农村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那股子犟劲,对方的态度让本来还有些心虚的曾 也火大起来,他摸了摸后腰,确定那东西还在之后便也跟着上了楼。
    石春勇的公司在二楼,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四房两厅的民房。客厅里摆着几张桌椅,只有一男一女坐在那儿办公。
    坐在正对门的青年男子瞧见了不请自入的曾 ,也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的问了句:“你找谁?”
    曾 说:“我找石总。”
    青年男子朝门旁的仿皮沙发指了指,说道:“石总正陪客人呢,你坐那等一会儿吧。”
    曾 却没有坐下,他左右看了一圈,见最里边的那个房间的门框上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的牌子,便径直走了过去。
    “哎!你干嘛咧!都说了石总那有客人,你咋还往里钻咧!”青年男子站起身来喊道。
    曾 没理他,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石春勇的办公室很大,除了办公桌椅之外,还摆有一个用老树根做的茶桌。曾 进来的时候,石春勇正坐在茶桌旁泡茶,他对面还坐着一个大腹便便、剃着平头的中年男子。
    瞧见这个不速之客,石春勇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他大声呵斥道:“你这是干什么?懂不懂规矩?!”
    在外间办公室的青年男子这会儿也冲到了门口,他一把扯住曾 的胳膊,“你干嘛呢!说了石总这儿有客人,让你等一下!”
    石春勇的视线越过曾 ,对那年轻人交代道:“让财务把他们的货款结了,以后,换别家来做!”
    “好咧,老板。”年轻人点头哈腰的答应道,然后转身拖着曾 往外走。
    “我不是来要什么货款的!”曾 猛地甩开对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石春勇面前,“我是来要我那车木头的!”
    石春勇眯起了他那双三角眼,狐疑道:“木头……?”
    曾 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对!四号那天晚上林业局扣的那车木头是我的!”
    石春勇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放下手里的烧水壶,朝门外傻愣着的那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林业局扣了你的木头,那你应该去管林业局要啊,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不是你让林业局的人扣的么?!”曾 大声质问道。
    不知为何,在来之前,曾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人的名树的影,一想到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关于石春勇的“英雄事迹”,他就忍不住发慌。可当他真正站在石春勇的面前,曾 反倒不害怕的了。一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自己的父亲要低三下四的去求人,曾 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现在就上前狠狠的甩上对方两巴掌。
    面对满腔怒火的曾 ,石春勇却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哈哈……兄弟说笑了,林业局那可是政府机关,他们指挥我做事还差不多,我哪里指挥得了他们。我就一平头百姓,没有那样的本事。”
    曾 咬牙切齿道:“石老板,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林业局的张副局长都说了,我那车木头,还有几个月前的那几车木头就是你让人扣下来的。”
    事实上,曾 并不认识林业局的林开元副局长,林开元也从未向外透露过那两次林业执法的内幕,即便是老战友王大奎向他打听,他也不过是含糊其辞的说了句:上头有人发了话,这事难办。
    曾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将林开元抛出来,主要还是受不了当下石春勇那副有恃无恐的姿态,想要以此来给对方些许压力。
    果然,听到曾 说到林副局长,石春勇那才睁开一些的眼睛顿时又眯了起来,他冷着脸说道:“小伙子,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坐在石春勇对面的平头男也插话道:“对呀!话可不能乱说。”
    听到有人帮腔,曾 越加恼火,“我没乱说,就是你石春勇在背后捣鬼,让林业局扣的我那几车木头。”
    “你说是就是吧。”石春勇将身子往后靠在罗汉椅的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叩击着。
    “把那几车木头还给我!”曾 死死盯住石春勇,一字一顿的说道。
    因为过于激动的原因,曾 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脸色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
    “还不了。”石春勇微微仰头,一脸玩味的看向眼前这个濒临愤怒边缘的年轻人。
    三人成虎,市井传说多不可信。好比在同乐流传的那些关于石春勇的事迹就多有夸大。他年轻时确实有砍断过人的胳膊,可要说他砍断了人家胳膊还硬逼着对方将自己的肉生吞活咽下去,那就绝对是谣言了。可不管怎样,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石春勇确实是同乐县少有的猛人。
    石春勇的话音刚落,几乎就在同时,曾 就反手从后腰处掏出一把刀来。



    第四十二章
    刀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剔骨刀,小而锋利。一公分左右宽的刀刃泛着白光,显然在不久前,它的主人还曾有认真的磨过。
    石春勇和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平头男都吓了一大跳,两人都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身体往后倾去。
    “你别乱来啊!”
    “至于么?小兄弟!”
    石春勇和那名平头男子几乎同时开口说道。
    “把我的那车木头还给我!”握着刀的曾 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诉求。
    石春勇往外挪了挪屁股,满脸堆笑道:“好说好说!不就是一车木头嘛,值多少钱?你说个数,我给你钱好不好?”
    匹夫之怒,血溅五尺。石春勇确实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对方的勇气。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底层的江湖同样如此。打打杀杀终究是下下等的手段,人情世故才是决定一个混混能否出人头地的关键。
    石春勇能走到今天,够狠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脑子够聪明。他的某位贵人就曾评价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因地因事因人制宜,从不胡来硬上。
    石春勇后来听到这个评语之后颇为得意,嘴上却说自己不过是小心惯了,做事不喜欢留一个烂摊子让别人帮忙收拾罢了。
    面对拿着尖刀的曾 ,石春勇表现得近乎胆怯。
    虽然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舞刀弄枪了,可到底是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的人,他知道欺老莫欺少的道理。
    要是今儿眼前站着的是个中年人,石春勇压根不会服软,甚至敢主动把脖子伸过去让对方砍。
    成年人拖家带口的,生活的压力早已磨光了他们的胆气,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是断然不会、也不敢冒险的。
    可当下的情况不同,拿刀的可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这个年纪的人,为了心头一口恶气杀人放火的例子不在少数,更遑论是一车木头、几万块钱的事?
    “我不要钱,我只要我的那车木头。”曾 依旧保持着持刀的姿势,语气坚定的说道:“还有,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做我的木头生意,你当你的大老板,我不跟你抢生意,你也别来搞我们的鬼了。”曾
    石春勇当即表态道:“好说好说!您看这样行不,我现在马上叫林业局的兄弟过来,让他们给你办手续。”
    见曾 没有反对的意思,石春勇赶紧冲对面的平头男使了个眼色,“老马,麻烦你打个电话给林业局的小张,让他们过来一趟。”
    平头男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起身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儿打!”曾 调转刀头,朝平头男子晃了晃。
    平头男笑了笑,倒也当真又重新坐了下来。电话很快拨通,平头男语气闲适的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小张啊,麻烦你们过石春勇石总的公司来一趟。有个兄弟跟他闹了点误会,你们过来帮忙处理一下。嗯。记得把东西带上。”
    挂完电话,平头男还不忘冲曾 笑了笑,一脸诚挚的说道:“兄弟稍安勿躁,他们很快就过来了。”
    曾 如释重负,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得以解决。他拉了条板凳过来坐下,石春勇见状,马上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一杯茶还没喝完,门外的就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曾 转头望去,眼前的场景顿时让他心胆俱裂。
    只见几名身着制服的公安鱼贯而入,瞬间将其围在了中间。
    “所长?”领头的公安冲那名平头男子投去探询的目光,小心翼翼的问道。
    马为民在电话里说得含糊不清,他们原以为是有人闹事,急匆匆的跑过来准备拿人,怎料一进来却发现气氛还算和谐,三人正喝着茶呢,所以一时之间,他们也不敢妄动。
    被称呼为所长的平头男一改方才的低调和气,板着脸冲曾 努了努嘴,命令道:“把人带走!”
    领头的公安从侧腰解下手铐,正准备上前锁人,石春勇却插话道:“就别整那个了,给人家留点面子。”
    那名公安望向平头男子,见平头男子点了点头这才收起了手铐。
    面如死灰的曾 没有作任何反抗,直接被两名公安架着胳膊拖了出去。
    平头男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老石,现在你倒是菩萨心肠了。”
    石春勇摇了摇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总没有日日防贼的道理。”
    “被人家搞这么一出,就不怕折了你的面子?”平头男问道。
    石春勇洒然一笑,“面子值几个钱?”
    平头男又问:“那要不要我让所里的兄弟好好招呼一下?”
    “你看着办吧。”石春勇想了想,又反悔道:“关几天,给他点教训就行了。”
    平头男好奇道:“起了惜才之心了?不过,这年头倒还真是少见这么有胆气的年轻人了。”
    石春勇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惜才,是这小伙子福气好,生在了一个好地方。”
    曾 被关了足足一个礼拜才放出来,出来那天艳阳高照,晃得他眼泪直流。
    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派出所那边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期间除了伙食差一些之外,倒也没有人为难他,想象中被人打黑拳、灌辣椒水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放他出来之前,那天在石春勇公司里见到的平头男过来同他聊了聊,说这次算他运气好,石春勇没打算追究他的责任,所以才不作任何处理。出门前,平头男还不忘告诫曾 出去之后老实些,不然下次可就要录档案了,档案上有了污点,工作也得丢。
    那天平头男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曾 听着旁人对他的称呼,才知道平头男原来是同乐镇派出所的所长。
    曾 失魂落魄一般的在街上走了十来分钟才想起拿出手机来看,屏幕是黑的,应该是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他找了家米粉店,要了一碗米粉,又找老板借了个万能充给手机电池充电。
    充好电才开机,短信提示音就密密麻麻的一片鸣响。
    曾 看了一下,校长曾瑞梅的未接来电最多。他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请的假早到期了。
    他赶紧给曾瑞梅拨了过去,“校长,不好意思,我老家一个亲戚过世了,又忘了带充电器回去,所以…..”
    “我说呢,人不见了,电话也是关机的。”对于曾 的说辞,曾瑞梅没有丝毫的怀疑,“忙完了不?忙完了可得回来上课了。我还想着,要是今天再联系不上你就得去报警了。”
    “我下午就回去学校。”
    放下电话,曾 内心深处陡然生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好,不管怎样,自己都还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
    周末的时候,曾 将杨建升和刘登远两人找来。
    “木材生意没法做了,我们把账算一下,把钱分了吧。”曾 一脸落寞却异常坚定的说道。
    在见石春勇之前,他心底多少有有些不甘心,企图凭借一腔血勇逼迫对方和解,不曾想,人家早不玩这套了,直接叫来公安拿人。
    在派出所的那几个日夜,曾 彻底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根本没有同人家叫板的资格。在人家眼里,自己可能连一只蝼蚁都不如。即便自己舍得一身剐,也没法将人家拉下马来。
    杨建升、刘登远二人都默不作声,性子最为要强的曾 都选择了妥协,他们又还能说什么呢。
    账本历来是由刘登远保管的,他们的生意又基本上是现金交易,所以花了十来分钟账目就算清楚了。
    几年辛苦打拼下来,暴富谈不上,每人却也有不少进账。
    曾 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数字,叹了口气,交代道:“玉洪那笔货款,我明天就去要回来。你们都留个账号给我,到时我给你们汇过去。”
    当天下午,曾 就赶去了玉洪。晚上请王大奎约双龙木业的老板出来吃了顿饭,谈到结算的事情,李老板二话没说就拍着胸脯答应了。
    双龙木业本来也没欠曾 他们多少货款,这次曾 又专程请了王大奎作陪,李老板表现得自然爽快。
    吃完饭,赵朝晖也回到了县城,三人又接着转战宵夜摊。
    曾 心里不痛快,酒量向来顶好的他竟然很快就表露出了些许醉态。他红着眼,将自己单枪匹马去找石春勇然后被关进派出所的事情讲了出来。
    赵朝晖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举杯同曾 碰了一下,大声道:“你够猛的啊!老八!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生猛的一面。”
    王大奎瞪了自个小舅子一眼,伸手过去将曾 那已经递到了嘴边的酒杯摁回到桌面上。
    “小曾,你太冲动了。”王大奎一脸严肃的教训道:“你知道不知道,就冲你拿着刀这一点,要是人家揪着不放,你都得有大苦头吃。”
    “我就是不甘心啊!想着万一搏一把能行呢?谁知道……”曾 举起双手,将手指插进头发里,一脸痛苦的说道。
    王大奎叹了口气,劝慰道:“自古民不与官斗,能平安出来还没给你上纲上线算是好的了。”
    前不久,为了曾 的事情,他又专程给林开元打了一通电话,从老战友那里获知了不少内幕。
    他望了一眼神色黯然的曾 ,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真正搞你们的不是石春勇。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混出头了的烂仔,就算现在有钱了,也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烂仔。要想指挥动林业执法大队,他还没那个本事。”
    曾 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愕然望向王大奎,“那是谁?”
    王大奎问:“你知道李同方么?”
    “李同方?”这是一个曾 怎么都想不到的名字,他立时如遭雷击,变貌失色。
    王大奎见曾 这幅表情,还以为是他不认识李同方的缘故,便解释道:“是你们同乐县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听老林说,他好像又准备提县委副书记了,考察公告都贴出来了。”
    曾 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在曾文贵家中与李同方见面的场景,心里乱做一团,满嘴苦涩的应道:“李同方的老婆是我们村的人,算起来他还是我姑爷。”
    这回轮到王大奎张目结舌了,他愣了好几秒种,才接着说道:“那李同方是不是有个内弟,叫做曾文辉的是在你们县林业局上班?”
    “嗯。”曾 点了点头。
    王大奎又问:“那曾文辉不是你的……”
    “我叫他叔。”曾 苦笑道。
    王大奎神色复杂的望了曾 一眼,犹豫了几秒钟,才接着说道“石春勇那个木材厂,听说……你表叔和姑爷也有股。”
    赵朝晖在一旁听得明白,他望见曾 那六神无主的模样,心底也不免得有些戚戚然起来。
    他递了支烟给对方,自己也点上一支。一时间,三人都没有再开口说道。
    抽完一支烟,曾 开口道:“我刚才也猜到了。”
    他不傻,当所有的事情串联到一起之后,其实不难理清楚来龙去脉。虽然战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不如赵朝晖和郭熙二人的反应灵敏迅速,但要说看问题的深度和总结归纳这方面的能力却犹有过之。
    他们仨的生意越做越大,于是不可避免的触动到了石春勇的利益。为了打压他们,石春勇利用曾进辉、李同方等人的关系,导演了这两次林业“执法”行动。
    赵朝晖忍不住出口骂道:“你这两个亲戚可真不是东西!”
    曾 一脸麻木的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一想到那天在曾文辉的家里,老父亲那惶恐不安的样子,曾 发指眦裂,再也忍耐不住,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







    第四十三章
    窗外,炮竹声此起彼伏。
    曾 摸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差十来分钟才到七点,不过在大山里面,这正是勤劳的劳动人民开始一天劳作的时间。
    今天是大年初一,再勤劳的人也断然不会出门做事。
    生活水准有高低之别,节日却从来不会只对富贵者开放。辛辛苦苦一整年了,在年前年后十来天的时间里,即便是家境再贫寒的人也会给自己放个假。
    大人们一副扑克牌、一碟瓜子就能打发一整天,小朋友们则上蹿下跳,或跟着长辈四处串门,或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嘻嘻吵闹,大城市里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年味儿在这穷乡僻野里俯拾皆是。
    曾 吃过早饭后,就窝在火炉旁看书。任凭母亲再三暗示,也没有动身去给隔壁邻舍几家拜年。反倒是平素一直喜欢呆在家里看书或写字的爷爷,早早的就拎了几封鞭炮走门串户去了。
    这样的场景,曾 每年都会见到。
    打出生以来,他就没有在外过过春节。读书时是如此,工作后还是如此。每逢佳节倍思亲。山再高水再远,到底还是阻挡不了一颗回家的心。
    只不过随着年纪的渐长,见多了人心的反复,那些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一张张原本亲切的脸孔似乎也变得格外狰狞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从来不可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以前觉得风平浪静,那是因为年纪尚小,阅历尚浅,看不到那平安无事下面的暗流涌动。
    曾 坐在火炉旁,怔怔的望着不时跃出来深红色火苗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平素很注重形象的曾 只要一回到老家就会变得格外不修边幅起来。
    好几年前的旧羽绒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脚上那双尽是褶皱的棉拖鞋面上更是溅满了早已干涸的黄黑混杂的污渍。不过这样邋里邋遢的模样,身为当事人的曾 反倒觉得格外安心舒适。
    母亲在对面的橱柜上洗完碗,把脏水端出去倒了。回来时见曾 还坐在火炉旁一动不动,她便有些气恼起来。
    “你怎么也不出去走走,其他家不走就算了,你奶奶、叔叔他们也不拜年了像什么话?”拎着塑料盆的母亲站在火炉对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曾 懒洋洋的应道:“下午再去了。”
    “唉!真不知道你变什么人了!”母亲重重的将洗碗盆丢在靠墙的小桌子上,满脸怒气的走了出去。
    曾 愣了一下,望着母亲的背影,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同家人争吵,因为即便吵也吵不出个是非对错出来。
    时代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打下了旁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抹除的印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一套是非对错标准。这种逻辑和标准并不会因亲情而松动,反而越是关系密切的人,这种差异所能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就越难以估量。
    争论对错,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曾 自问没有能力改变父母的想法,却也不愿去顺应和接受他们的观念,所以只能装聋拌哑。
    整个上午,曾 就一直坐在火炉旁发呆。偶尔有村里的人过来拜年,他也会起身寒暄几句,散一圈烟,不过话语多是寡淡无味的客套话,与当下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佳节气氛格格不入。
    曾 不会打牌,也不喜当地人一顿酒从早喝到晚的作派,所以虽然每有客人来时母亲都会极力挽留他们多玩一会儿,但却鲜有人会真的多做停留。
    曾 在心里恶意揣测,或许那些街坊邻居内心深处是不愿过来他们家拜年的,之所以会过来纯粹是出于习惯和礼节,做做样子而已。
    这一点并非曾 胡乱猜想,而是从这些人来去匆匆的脚步中推断出来的结论。
    要知道,虽说当地人拜年只是走个过场,但到主人家只逗留这么短的时间,在全村里,估计也就曾 他们家是独一份了。他们宁愿多走几步,去村口那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家徒四壁的张三家打牌,也不愿在曾 他们家里多待片刻。
    这些事情,曾 看得到想得到。想来作为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他父母更没理由不知道。只是曾 命好,可以把故乡当异乡,也能在异乡再为后人建一个故乡,而他的父母却没法像他那样选择敬而远之。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将来更会死于斯,所以哪怕有些嘴脸已然不忍直视,却还是得装憨卖傻,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融入这片或许并不如何待见他们的土地里。
    人活于世,有时候是难得糊涂,有时候却是不得不糊涂。
    送走一拨客人之后,望着怅然若失站在门口的母亲,曾 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曾 也明白,这就是人性,绝不是谁凭借个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事情。
    越是贫瘠的地方,人性中嫉恨的基因就埋藏得越深。在他们的想法当中,所谓的平等就是要么大家一起过得好,要么大家一起过得不好,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比自己过得好。更匪夷所思的是,要是辉煌腾达的是那些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人,他们其实是无所谓的。好比曾进贵家,逢年过节就总是高朋满座,且在座的多是真心实意羡慕或巴结的人。令他们愤怒和怨恨的往往是往时跟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他们的人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他们的前面。
    这也是曾 不想出门的原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不是靠示弱或讨好就能得以圆满的。
    在龌蹉的人心面前,唯有绝对的实力和压倒性的优势才能让心怀侥幸的人彻底死心,让其心甘情愿的把内心的嫉恨情绪切换为行动上的跟随。
    所以曾 无比坚信一点,那就是与其把心思精力浪费在走门串户拜年这类表面功夫上,倒不如想尽办法谋求自身的发展。因为雄狮从来不用在乎绵羊的想法,而猪羊再如何摇尾乞怜也逃不脱为人屠宰的命运。
    中午的时候,爷爷回来了。手上拎着的黑色塑料袋空空如也,早上提出去的一袋子鞭炮都用完了,显然是走了不少人家。
    见曾 还是坐在火炉旁看书,老人家有些讶异,问道:“没出去玩?”
    曾 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家看书。”
    老人家哼了一声,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训道:“不好玩也要出去走走啊,不然人家会怎么看你?人家当面不说,背后就要说你忘本,说你得了个好工作就不一样了,连年都不兴拜了。”
    曾 自嘲的笑了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道:“随便他们怎么说了,反正舌头在他们嘴里。”
    老人家被噎得不行,双手负在身后,转身欲走,临到门口时,又转回身,“看透不看破,你不懂?!以前你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现在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做。这样要不得的啊!”
    曾 不作声,心底却不以为意。
    老人见状,又叹了口气,回房去了。
    有些话,昨夜吃年夜饭时他就想说与自家孙儿听了。只不过当时人太多,他怕伤了后辈的自尊心。
    近些年来,在曾 的撮合下,几家人又开始一起过年了。一般大年三十在自家,初一早饭在小叔家,初二晚饭则在三叔家。三个家庭二十来号人欢聚一堂总比往时各过各的来得热闹。往年年夜饭时,曾 都会陪着几位长辈喝上几杯。当过销售的人都是不需培训即能上台的捧哏,有他在场,平素没得话说的几兄弟谈笑的兴致不自觉间也会高涨许多。
    不过今年曾 却一改故辙,推说身体不好没喝酒,席间更是少有言语,沉闷得像是换了个人似地。曾 这般表现,直接导致昨晚的年夜饭潦草散场,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痛快。
    老人家膝下育有四儿三女,现如今可谓儿孙满堂。在众多子孙当中,又当属曾 最得他意。曾 考上师范那年,一向被子女诟病“小气”“抠门”的他一反常态的封了个八百块钱的大红包,为此还惹得叔叔姑姑他们几家人忿忿不平了许久,落下了不少闲话。
    他对曾 的期望甚高,却鲜有像今天这样训斥他的时候。老人家一生悲苦,出生没够三年父亲就过世了,不及十岁母亲又撒手人寰。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无田无地的他只能靠帮人放牛艰难为生。好不容易挨到弱冠之年,上门到曾 的奶奶家做了倒插门女婿。先是跟人学打铁,再改行做木匠,到不惑之年又跟了个师傅当起了道公。
    而最令曾 钦佩的是,即便是在当年那么艰难的情况下,爷爷依然坚持将几名子女都送读完了高中。要知道,在那时候少送一个子女读书就意味家里可以多出一个挣工分的劳动力。其中得失,想必在那个年代少会有同爷爷一般选择的庄稼汉。
    爷爷的一生虽然谈不上波澜壮阔,在老家这附近方圆百里间却也足以当得起“传奇”二字。
    有这样人生履历的老人必然不会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憨人,实际上,在大山里谋生也不就见得比在繁华闹市里容易。只是,一切所谓的经验教训都敌不过时间,所有的所谓人生智慧换了个人、调了个年代就全然不管用。


    第四十四章
    曾 躺在门口那张老旧的竹椅上,烦躁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想要驱散脑海中那些时不时就会汹涌泛起的消极情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
    现在只要一静下来,曾 就会感觉格外的烦躁。而奇怪的是,越是烦躁他就会变得越不想说话,整个人就会越发的沉闷。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高中时,曾 在一本不知名的杂志上看到这句话。那时年少,尚不懂其中的意味,只是想着或许在写作文时用得上,便记在了笔记本上面。
    现在脑海中突兀的浮现出这句话,越发觉得人生无味起来。老家有在腊月杀年猪的习俗,曾 回到老家的头天晚上,母亲便抱怨说前几天小叔家杀年猪都没叫他们下去吃饭,曾 起初还没怎么上心,等后面得知小叔那天叫了不少人去家里喝酒,唯独没有叫曾 他们一家人的时候,他便不由得火冒三丈起来。
    他有一种被辜负的感觉。
    这些年来,只要他回家,都不会忘记叫小叔、三叔他们两家人一起上来吃饭。因为他喜欢这种家人齐聚的感觉,觉得哪怕外面在如何的人心魑魅,老家这里总还剩有一方净土。不曾想,就连这方净土原来也是自己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存在。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天下无贼》中黎叔的这句台词,初听甚是滑稽,待一细品,才能尝出里边的心酸。
    “咯吱……”
    堂屋后边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带着老花眼镜的爷爷捏着一张黄纸从里面走了出来。
    “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爷爷将黄纸递给曾 ,问道。
    老人家有抄书的习惯,遇到生僻难认的字便会记下来,等曾 回家时就拿给他帮忙翻译读音、解释字义。爷爷没读过书,连小学都没进过。不过他极其好学,农闲时分同龄人不是打牌就是钓鱼,而他却全用来看书练字。就这样,硬是靠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练出了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老家这边但凡有人需要更换祖宗牌位,无一不是过来请他老人家过去写那几个“天地国亲师位”字的。
    曾 接过纸,看着上面笔力劲挺的十来个老体字,不由得一阵头疼。
    爷爷那辈人学的还是老体字,而自己打小接触的就是简体字,差别极大。有些字看似相近,实则读音、含义都大相庭径。
    读书那会儿,每逢爷爷拿纸过来,曾 就只能去翻新华字典。
    “这个读‘yi’,是技术、才华的意思,也有表示某个东西、某件事情做得非常好的意思。”
    “这个读‘duo’,就是抢的意思,抢过来……”
    曾 查出结果之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解给爷爷听。老人过耋近耄的年纪,记性却出奇的好,曾 讲过一遍他就懂了。
    说完,曾 又用笔在每个字旁边写了个读音相近的简体字。老人家不会拼音,只能用这种笨法子来认字和掌握读音。
    把黄纸递还给爷爷,老人家却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爷爷?”曾 刚准备躺下去,见爷爷没有挪步的意思,只得又重新坐直身体。
    老人家身材高大,方正的国字脸白皙而消瘦。冬日里金灿灿的阳光包裹住他,将其映衬得仿若仙人。若不注意看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的褐斑,任谁都不会觉得这已是一个近九之年的老人。
    爷爷面色祥和的望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开口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刚开始跟人学打铁。没有工钱,还得帮带我的师傅家里干些杂活。苦得很,但是没办法。那个年头没文化的人想要生活,要么做苦力,要么就得有个一技之长。我没读过书,又不想做苦力,所以就只能跟人去学打铁。那时候打铁好讨生活啊,不像现在什么都能在商店里买,也有得卖。那时候哪有啊!锄头、柴刀、犁,农村用的这些家伙事全靠铁匠打出来。”
    曾 没搭话,而是从旁边拖了张椅子过来,给爷爷坐下。
    “我在学了一年才出师,回来之后就靠着打铁养活一大家子人。打铁是个力气活,一把最简单的镰刀都得锤个百把次。这样干了几年,身体吃不消了。我就想着找个轻松点的事情来做,选来选去,后面就开始学做木工。木匠也难啊……..”
    爷爷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基本上把自己一辈子的事情都给说完了。
    最后,他把目光从地面上收回来,望向曾 ,一脸平静的说道:“我咧,辛苦了一辈子,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成就,就是老了跟着你爸,虽然没给家里做过什么贡献,但好歹也没给你爸妈添什么负担。出门也好,看病也好,打牌也好,用的都是我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钱,没伸手跟你爸要过一分钱。”
    曾 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地。
    爷爷继续自说自话:“刚才你给我讲的那个‘誉’字,‘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书上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道理啊,你说我好我是这样,你说我不好我也是这样。但是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我怕还是少得很呐!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这么想不行。你这个年纪呢,这么想就麻烦了。”
    “有些事看到了,觉得没有用,还是要去做的不是?人活着,不是这样咯!没办法的呀!”
    老人家说完这句话,起身,叹了口气,双手负后,沿着细长的走廊慢慢往大门方向走了出去。
    曾 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万年暗室,一灯即明。
    爷爷刚才的话给了曾 很大的冲击,他觉得自己从中领悟到了许多东西,却又并不敢确定。
    老人家不急不缓的话语至今仍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像极了一条漂浮不定的彩带,色彩鲜明的宣告它的真实存在,但你伸手去抓,却始终触碰不到它一点半点。
    爷爷是曾 向来敬重的长辈,而那种敬佩绝非仅仅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曾 没经历过那个年代,却也可以从老人家那中正平和的话语里还原出当年那些足以令大部分人绝望的艰难时刻。爷爷房间里那一屋子的书,那几十本用羊毛小毫一笔一划抄出来的的笔记或许就是他一生最好的写照。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曾 至今觉得,苏轼在《晁错论》里的这句论断就是爷爷一生最好的总结。
    曾 自嘲似地笑了笑,打消了继续回味爷爷刚才话里意义的想法。
    他不知道的是,在很多年之后,他会如此痛恨自己今天的懒怠,为自己今天的冥顽不灵而痛心疾首、肝肠寸断。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的将来,这位始终温如其玉、脸色祥和的老人会骤然离他而去,再不会有人跟他说类似今天这样的话语。
    ——
    过年是搞关系的绝佳时机,一片喜庆中,别有目的的走动突然就显得理直气壮起来,任再刚正不阿的人也不会这时节将拎着礼物前来的人扫地出门。
    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曾 忙着送礼的时候。校领导、乡领导自然是要走动的,就连教育局里那几个相熟的股长,他也会备上一份心意。此外,还有同乐到玉洪一路上的木材检查站,上到站长下到普通的工作人员,都是要小心打点的关系。
    但是今年,曾 却哪也没去,一直待在老家,直到过了元宵才出来。
    木材生意无疾而终,转投仕途无望,这让曾 灰心意冷至极。
    既然下半辈子都是要在学校熬资历等退休的了,何苦再劳心劳力的去经营那些毛用没用的关系。
    开学之后,曾 除了上课就是打球。偶尔学校有接待活动,他也会参加,只是再没有表现得像以往那样活跃。反倒是跟一帮球友,隔三差五的就会约着一块出去搞顿宵夜。
    除了韦仲斌,还有一个叫杨焕明的人也经常来学校找曾 打球。杨焕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在街上开了家棋牌室,明面上看起来是正经的生意人,实际上却是平顶乡的混混头子,专门开赌场、放高利贷的。
    杨焕明的底细,曾 都清楚,不过那并不影响两人成为狗肉朋友。
    曾 读初中那会儿,因为家里穷、个头小的缘故,没少受校园霸凌。作弄取笑那是常事,有时触到人家霉头了,更没少被扯头发、打耳光。这段经历给曾 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所以时至今日,他还是对杨焕明这样的混混抱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两人相处时,他甚至会不自觉的出口一些巴结讨好的言语。
    对此,好友陆澄还曾经专门找曾 谈过一次。说他一教书育人的老师天天和一混社会的烂仔搅在一起不合适,让他离杨焕明那种人远一点,不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后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曾 却不以为然,反而认为陆澄是在危言耸听。在他看来,有几个混社会的朋友并不见得就是坏事。现如今还谈不上是太平盛世,说不准以后还有要靠他们帮忙的地方呢。
    古人所推崇的中庸之道,一开始曾 是嗤之以鼻的。到现在,他反而成了其笃定的信徒。他所理解的中庸,是度。
    世事好比炒菜,火候过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生。只有拿捏得恰到好处,才端得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对于杨焕明这样的人,曾 觉着只要把握好那个度,实则是有利无害的。若是时刻都要板着块脸,连同什么人交往都需要像出入国境一般反复盘查,那人活着还能有什么滋味?
    玩世不恭,不恭才能玩世。恭怎么玩世,只有被世玩罢了。

    第四十五章
    人的生活状态会形成一种惯性,它夹裹着你往前,半分不由人的意愿。
    木材生意息鼓偃旗之后,突然闲下来的刘登远一点也不适应。
    木材生意是没法做了,但要让他重新扛起锄头去种田,却绝无可能。
    刘登远不甘心,放着家里十来亩等着采摘的茶油果不顾,出门晃荡了大半个月才回来。
    早接到消息的曾 开着摩托车到车站接他。
    “远哥,你跑哪去了?这么久了也不晓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嫂子都快急死了,一天好几个电话打给我。”见到脸色蜡黄,身上衣服都不知道有几天没换了的刘登远,曾 忍不住问道。
    “我去玉洪那边转了转。”刘登远的语气分外低沉。
    曾 大感奇怪,问道:“这木材生意都停了,还往玉洪跑干嘛?”
    刘登远说道:“我不是想着,上头只说不给滥砍滥伐,又没说不给买卖木材嘛。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搞个木材加工厂。玉洪那边的木材加工厂多,就过去看了看。”
    曾 发动车子,一边松离合,一边问道:“看得怎么样?”
    “搞不变,太要本钱了。”刘登远苦笑一声,他在那边看了不下二十个木材加工厂,规模最小的,投资也得六位数起步,压根不是自己可以承受得起的。
    “哎!别太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的。”
    曾 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想了想,他觉得生活的苦还是得用酒来解:
    “均哥,不想那些了。我们也好久没同路了,走,请你喝酒去。”曾 一轰油门,墨绿色的摩托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瞬间跨过了同乐大桥。
    看着对面一直不停喝闷酒的男人,曾 不由得感到侥幸。想当初,还好没有听信刘登远和杨建升的话,辞职下海,不然,他真没法想象自己现在又该是如何落魄的光景。
    喝到第三杯,刚从外地拉货回来的杨建升也来了。
    因为杨文君的关系,曾 同杨建升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说不上和好如初,却也能时不时的约着喝顿酒吃个饭。
    情绪低落的刘登远大有把酒当水喝的架势,曾 才喝了不到三瓶啤酒,他就已经干掉了一整瓶的牛栏山。
    “兄弟啊!都说横财不富苦命人,以前老子不信,现在算是信完了!”刘登远仰头喝光杯中酒,将酒杯重重掷在桌面,一脸悲愤的嚷道。
    “去年我还说,指不定今年就能鸟枪换炮,开上四轮了。不成想,现在连买两个轮子的钱都没有了!天杀的陈谋生啊!那狗娘养的要是不扣咱们的车,现在哪里能到这步田地。哎!”
    陈谋生是贝子检查站的站长,当初下令查扣曾 他们那几车木材的就是他。刚开始,对于陈谋生,曾 也曾恨得咬牙切齿。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他也就想开了。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就算陈谋生不那么干,也会有张谋生、李谋生在前面等着他们。说白了都是命,怪不得别人。
    “刘哥,其实不关陈站长的事。”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杨建升突然开口说道。
    石春勇是幕后主谋的事情,曾 从未与刘登远提过,所以刘登远还一直以为打破他们发财美梦的是陈谋生。
    被蒙在鼓里的刘登远怒了,吼道:“你他妈的!到现在了,还帮那天杀的说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兄弟?啊!”
    杨建升看了看刘登远,又看了看曾 ,摇了摇头,还是低声说了一句:“真不关他的事,就算那天我们的货过了贝子检查站,也会在下一个检查站被拦下来。”
    刘登远情绪激动的站起身来,曾 见了,赶紧将他摁回板凳上,“事情都过了,何必伤了兄弟感情。”
    曾 举起酒杯,拉着两人一起,故作豪迈道:“天无绝人之路,都会好起来的。”
    ——
    三二一国道沿河而建,随着延绵千里的崇山峻岭起伏不定。寂静已久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束光。它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从高空俯瞰,像极了一只在层峦叠嶂间迷路而四处扑腾的莹火虫。
    曾 骑着摩托车驰骋在国道上,穿过无数山林而来的夜风打在脸上,刺骨侵肌,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将刘登远送去宾馆休息后,曾 一个人连夜赶回了平顶乡,往时一个多钟头的路程,这次他竟只花了五十来分钟。期间,心烦意乱的他好几次差点撞向路边的护栏。只是每一次急停之后,他依旧不知收敛,继续一次又一次的加速,仿佛只有这样频临死亡的速度才能彻底释放出他心底的愤怒。
    洞悉事情的真相之后,曾 一直试图让自己释怀,但只要一想起去年过年时送去曾进贵家里的那一大袋腊肉,想起第一次出事时曾文辉跟他说的那句“还是我姐夫给打了个招呼,这事情才算解决”,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和刘登远请李同方吃饭时对方那副宛若救世主一般的神情......他就忍不住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李同方、曾文辉等人撕个粉碎。
    他恨,恨这世间的人心鬼魅。自己一片真心相向,费尽心思曲意逢迎,却换不来上位者的一丝怜悯。
    他恨,恨自己的愚不可及,以至于被人玩弄于鼓掌间而不自知,甚至还对伤害自己的人感恩戴德。
    他更恨自己的窝囊,纵有千般道理万般委屈,却也只能忍气吞声、犯而不校。
    回到宿舍,曾 合衣躺下,立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吹了一路的冷风,突然停下来,酒意瞬间上涌,令他难受至极。他将垃圾桶扯到床头下方,趴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胃里再吐不出任何东西,曾 才翻身躺回床上。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看,那白花花的楼板忽而变高,忽而变低,好似随时会压到自个身上来一般。
    正难受得紧,一阵吵闹声突然涌了进来。
    “你装什么装?!”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外炸响。
    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走不走,还不走我可喊人了!”
    曾 稍加留意,便知道那是新来的同事周韵泠在说话。
    学校的教职工宿舍男女混住,周韵泠的宿舍就在曾 的隔壁,一墙之隔,门头上方镂空的铁栅栏更是大大减弱了隔音效果。
    哐啷!
    踹门的声音再次传来,曾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翻身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摸着黑提拉上拖鞋,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曾 看见有人站在周韵泠的门前。走近两步,浓厚的酒气扑鼻而来,惹得曾 胃里又是一阵翻滚。
    “小廖,你在做什么?!”曾 质问道。
    闹事的是平顶乡政府的干部,廖令胜。因为平时也经常一块打球的缘故,两人还算熟悉,也曾同坐在一张桌上喝过几次酒。
    “关你卵事!”面对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廖令胜毫无惧色,反而恶狠狠的回了一句。
    曾 有些意外,平日里,廖令胜给人的印象历来是谦虚和气的,往时在一块喝酒时,小伙子还会主动做些端茶倒水的事情,怎么今晚上就成这个样子了?是酒后失态,还是平日里伪装得太好?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曾 有点恼火起来,音量随即提了上去:“这里是学校,不是你撒酒疯的地方。”
    不料廖令胜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怼了一句:“你算老几!在我面前耍牛掰!”
    曾 火冒三丈,自从带了个政教处主任的帽子之后,在学校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过话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怒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电话给你们书记乡长,让他们过来领你走!”
    这句话颇具威慑力,原本气焰嚣张的廖令胜顿时偃旗息鼓。他一脸阴鸷的望了曾 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曾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对方已经离开,这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关门时,曾 特意往旁边瞄了一眼。周韵泠的房间里一片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好似刚才的闹剧并没有真实发生过,又好似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并未涉身其中。
    夜里风大,在走廊上站了这么一会儿时间,曾 越发觉得头昏脑涨。回到房不久,他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远处的浔江不知疲倦的奔流着,往日喧嚣的校园也展现了其乖巧的一面,偶有蛙声鸣响,却也不至于打破这一静谧的画面。
    曾 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还是十来岁的孩童,背着背篓与母亲一起在山坡上翻捡红薯。突然,他一个没站稳,连人带筐的从接近六十度的山坡上滚了下来,摔得满脸是血……
    “我草你妈!”伴随着一声怒吼,杨焕明将手中的啤酒瓶掷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胸腔处传来一阵剧痛,迷迷糊糊的曾 下意识的伸手去摸,下一秒,手指又好似被重物敲中,疼得他立时惊醒过来。
    房间里依然是黑乎乎的,曾 却不知为何躺到了地板上面。有人站在旁边,正抬脚疯狂的踩向躺在地板上的他。
    “不是梦,而是有人袭击了自己。”
    又挨了几脚之后,曾 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大吼一声:“我操!”
    旋即用手掌撑住地面,迅速爬起身来。
    这些年曾 从未放松过锻炼,身体素质正处在巅峰状态。在硬扛了对方两拳之后,站起身来的曾 瞬间就发动了反击,贴身上前,一个抱摔就将对方掼倒在地。
    曾 扑上去,左膝跪压在那人的胸前,顺势扯住对方的衣领,甩手就是几大耳掴子下去。
    来袭者身材单薄,在一米八几的曾 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两耳光下去就彻底丧失了反抗能力,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曾 揪住那人的头发,往上一提,借着门外的月光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你?!”
    令曾 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来袭者竟然是廖令胜。
    “为什么要来打我?”曾 稍稍放松了膝盖跪压的力度,廖令胜到底是国家干部,所以曾 不敢再继续动手。
    可就在他决定见好就收,放对方一码的时候,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很快,便又有一群人冲进曾 的宿舍里来。
    房间里的灯没开,来人又多,黑麻麻的全挤在门口处,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
    曾 正待问话,被他压在身下的廖令胜却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明哥!给我打死这个叼毛!”
    挤在门口的人群中有人发话道:“把灯打开!”
    话音刚落,就有人拉亮了房间里的灯。
    房门口挤着一堆人,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五颜六色的头发簇拥在一块,宛若广交会上的花卉展台。
    看见廖令胜被曾 跪压在地上,居中站立的中年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怒吼一声,冲上前去,一脚踹在了曾 的脑门上。
    对方的这一脚显然用了全力,没有半点防备的曾 被踢得向后翻去,后脑勺重重的磕在了床沿边上。
    “老杨!是我!你打错人了!”曾 捂着额头大喊道。
    曾 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这个名叫杨焕明的男人是乡里赫赫有名的烂仔。两人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之前也没少在一块打球喝酒。
    曾 一脸难以置信的望向杨焕明,他着实搞不懂对方为何见面就要打他,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杨焕明打错了人。
    杨焕明却像是没有听到曾 说话,冲上前去,又是一脚重重的踹在了他的胸前。
    “搞死他!”杨焕明带来的人都是看古惑仔系列DVD长大的,脑子里都装着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梦。当下见见老大都动上了手,一个个的顿时不甘人后的嗷嗷叫着冲上去助阵。
    生力军的加入,让整个场面变得越加混乱。起初,曾 被打之后好歹还能还上两拳,可双拳难敌四腿,渐渐地,面对蜂拥而至的拳脚,他就只剩有挨打的份了。
    混战中,曾 的头部挨了重重一拳。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曾 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晃,颓然摔倒在地。
    杨焕明等人并没有因为曾 的倒下而停手,无数的拳脚依旧如雨点般往他的身上倾泻。
    曾 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感觉全身力量正在飞速的向外流失,原本护住头脸的双手也慢慢垂落在地。
    恍惚中,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自己小时候那次去河边玩耍失足落水的场景,眼前白晃晃的灯光和黑压压的人影变成了那天水面上耀眼的阳光,慢慢的,眼中所见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或颜色。
    我怕是要死了!
    曾 悲哀的想到。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人在频临死亡之前脑子里才会走马灯似的浮现过往的画面。
    矗立在半山腰的木楼由远及近,茶房里挂着那盏满是油污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火炉旁,母亲正一丝不苟地纳着鞋底,父亲则坐在对面一声不响地抽着卷烟,跳跃的火苗将他们的脸蒙上一层淡红色的光泽,连带着皱纹也显眼起来,好似清明节后刚犁过的田。
    “泽宝崽!别死咯!”就在快要昏厥过去的那一刻,曾 好似听到了火炉旁的父亲对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父亲的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那饱经沧桑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
    骤然间,曾 感觉失去的力气仿佛又开始回流到了体内,他猛地翻过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死命往床底钻去。
    只是曾 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也低估了对方的狠劲。
    有人抓住他的脚脖子,像拖一条死狗一般,一把将他从床底下拽了出来。
    紧接着,就有人重重一脚的踏在了他的脸上。
    嘣!
    曾 好似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热乎乎的血涌了出来,瞬间就糊住了他的眼睛。
    曾 惨叫一声,疼得浑身抽搐。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触碰到了一件坚硬的物什,指腹处是那种金属特有的冰凉感。曾 想也没想,立即将它扒拉过来攥在手里。
    “我草!”曾 用尽最后残存的那点力气,猛的爬起身来,拿起手上的东西朝距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脸上划去。
    对面那人一声惨叫,捂着脸急忙往后退去。
    曾 摇摇晃晃的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把十来公分长的水果刀!
    没用过几次的刀刃在灯光下闪耀着寒光,肆无忌惮的向人宣告着它的锋利无匹。
    曾 毫不怀疑,如果刚才那一下,自己不是划过去而是刺过去的话,一定可以在那人的胸前扎个窟窿出来。
    但他不敢刺。
    即便在这样的境况下,曾 还是没有杀人的勇气。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杀人意味着偿命,意味着坐牢,意味着父母将因此而蒙羞,更意味着巨额的赔偿。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这一刻,在奋起反戈一击的那一刻,曾 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这些。
    穷人家的孩子早已习惯了算账,习惯了估量成本。在他们的心里,某些东西甚至要比自己的性命更值钱。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成本的。
    已经逃到走廊上的杨焕明转身站定,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率先反应了过来。
    街头混混对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在发现曾 并有趁胜追击之后,杨焕明顿时看穿了他的胆怯。
    在这个世界上,董卓那般的恶人才有狗急跳墙的胆魄,项羽那般的QG才有破釜沉舟的底气。
    穷人家的孩子最怕惹上麻烦,所以他们大多是不敢以命相搏的。
    杨焕明想起自己以往揍过的那些乡巴佬,无一例外的,他们在被打的时候都是瑟瑟发抖、恐慌万状的模样。

    他顿时恼羞成怒起来,被一个乡巴佬的儿子吓住,对他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
    他的眼光瞥见走廊上堆积如山的空啤酒瓶,想也没想,走过去拿起一个又冲进了房里。
    “我草你妈!”伴随着一声怒吼,杨焕明将手中的啤酒瓶掷了出去。
    墨绿色的玻璃瓶在空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声,然后正中曾 的眼睛。
    曾 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杨焕明身后那些犹自惊魂未定的小弟们再度热血沸腾起来。
    刚才在同伴面前露怯的屈辱亟待洗刷,而现在无疑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们争先恐后的涌入曾 的宿舍,迫不及待的表现着自己的勇猛。啤酒瓶的碎裂声接连响起,已然瘫倒在地的曾 迎来了第二波更为惨烈的殴打。
    血在地板上蔓延,很快便浸湿了曾 的头发。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回归,他反而慢慢的感受不到痛楚了,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遍体鳞伤的另有他人。
    “我CAO你妈!”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那熟悉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
    曾 费力的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光着脚、穿着一条艳丽花色内裤的陆澄站在他的面前。
    陆澄手里攥着曾 刚才掉落在地的那把水果刀,将所有人挡在了对面。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的缘故,陆澄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他伸直右臂,刀尖直指对面的杨焕明,再次歇斯底里的吼道:“我草你妈!”。
    对面的人群开始蠢蠢欲动,有人叫嚣着、有人在空中挥舞酒瓶,孤身一人的陆澄却依然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好似他的脚底已往地下生了根,任你千军万马都不能撼动它分毫。
    曾 突然就觉得分外安心了,所有的疼痛的如同刚开闸的洪水一般瞬间涌出,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昏死了过去。
    杨焕明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曾 ,决定跑路。
    出来混要拼命没错,但拼命和不要命是两回事。
    对面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杨焕明并不认识。但直觉告诉他,要是自己再敢上前一步,那人是真的敢搏命的。
    更重要的是,曾 已经躺在地上半天没动了,人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他心里也没底。要是真搞出了人命,今天这事可就大发了。
    “廖主任,可以了,别搞出事情来。”杨焕明拦住一脸亢奋的廖令胜,附在耳边小声劝道。
    廖令胜正觉得解气,哪里停得下来,他一把推开杨焕明,还想上去补两脚,却看见了地板上那一大滩格外瘆人的血渍。
    “行!算他走运!”廖令胜感觉后背发凉,嘴上却不甘示弱。
    行凶者如潮水般退去,畅通无阻的出了校门。
    恍惚间,曾 听到身边人们焦急的对话。
    闻讯赶来的同事们一窝蜂似的挤在门口,有人吵着要报警,有人建议先向校领导报告......
    陆澄丢下手里的水果刀,从一个老师那里借来手机拨打一二零。他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以至于简简单单的三个数字他都按了好久才按对。
    “ ,坚持住!”
    耳畔传来陆澄不住发抖的声音。
    他弯下身,在另外一名老师的帮助下,将曾 背在身后,一言不发的朝校门口跑去。
    第四十七章
    盛夏的阳光透过玻璃为纯白色的被褥笼上了一层柔光,病房里,各式各样的仪器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
    在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之后,曾 终于醒了过来。
    不甚宽敞的病房里全是人,或坐或站的人们脸上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在发现曾 醒来之后,杨文君第一个冲到了床头,一脸焦急的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曾 想给对方一个笑脸,可一动嘴角,便是一阵剧痛。
    “你嘴巴裂了,别开口说话先。”杨文君见了,赶紧劝道。
    曾 微微点头,随即目光下移,在自己的身上扫视了一圈。
    医生给他上了氧气,透明的塑料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手脚处都夹着不少五颜六色的电线,另一头连着床头那几台滴答作响的仪器。
    “姐,你别急啊,曾哥这才刚醒过来。”杨建升上前劝道。
    平时里最注重形象的杨建升此刻却是一脸憔悴的模样。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这两夜他都没怎么睡觉。
    陆澄、刘登远、陈艳梅等人也围了上来。
    曾 的目光一个个的扫过,最后停留在陈艳梅的脸上,目光里多了些许不好意思。
    事发第二天,陈艳梅就赶到了医院。而她也是学校那么多老师里,第一个主动过来探望曾 的人。
    陈艳梅对曾 的感观一直很好,加之此前两人又在东井小学共过事,所以关系自然要比其他人亲切许多。
    曾 的身体还是很虚弱,醒来没一会儿竟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曾 才逐渐好转起来。
    这天,杨文君喂他喝粥,刚吃了两口,曾 就问道:“没通知我爸妈吧?”
    他开口说话依旧困难,嘴部轻微的动作都会扯动脸上的伤口,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没有。校长说要通知家里人,让我给拦下来了。”坐在另一侧的陆澄闻言立即俯下身子,轻声答道。
    在救护车上,曾 强撑着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交待陪在旁边的陆澄,先别通知他家里人,如果人真不行了再说。
    曾 这才放下心来。
    在陷入昏迷之前,他最怕的就是爹妈接到自个出事的噩耗后伤心难过。
    深更半夜的,就算通知了他们,相隔几十里山路,两个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老人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平白让他们担惊受怕一场罢了。
    陆澄叹了一口气,自己同样是族谱往上翻几十页全是农民的人,没理由不明白曾 的心思。
    穷人的儿子让人给打了,穷人除了多添上几分心酸、多掉几次眼泪,又还能如何呢?
    越是穷乡僻壤,越是迷信鬼神之说。究其原因,是穷人自己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替他们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所以他们只能把公平正义的诉求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香火鼎盛处,尽是富人的良心不安和穷人的走投无路。
    曾 足足躺了两个礼拜才勉强能下地活动,期间,陆澄、刘登远等人轮流看护,杨文君更是独自揽下了所有的脏活累活,帮忙洗脸擦身、洗衣送饭、端屎端尿,从无怨言。
    这些天,来探望曾 的人络绎不绝。有组团来的同事,有闻讯自发过来的学生家长,就连乡政府里那几个相熟的领导都来了。
    病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柜子里放不下了,许多果篮就只能堆在墙角。
    曾 感动之余又不免有些羞愧,被人打成这样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哪怕起因是他路见不平、仗义执言,可曾 还是觉得很丢人。
    在医院待了快一个月,平顶乡派出所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给他作笔录的是平顶乡派出所的副所长张大成。张大成年近四十,大腹便便,唯有那套松垮制服上的胸章证明着他执法者的身份。
    张所长的态度相当敷衍,随便聊了几句之后,就开始追问曾 用刀划伤对方的细节。那架势不像是在给受害人做笔录,更像是在审问犯罪嫌疑人。
    曾 不乐意了,再三强调自己那是被逼无奈之下,要不还手那晚估计就得被他们当场打死了。
    好不容易做完笔录,曾 质问道,为什么不抓那些打他的人?
    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张大成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身瞥了曾 一眼,笑道:“不至于!不就是打架斗殴嘛,没必要把事情搞大了。”
    曾 顿时气炸了,咆哮道:“这怎么就是打架斗殴了?!我都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张大成浑然不当回事,笑着说道:“那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曾 直勾勾的盯住张大成的眼睛,语气生硬的问道:“你们公安就是这样办案的?那些杀人犯你们都不管!”
    张大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冷冷道:“案子怎么定性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公安机关肯定会调查清楚的。”
    因为气愤,曾 的胸膛急剧起伏起来。
    他吼道:“还要怎么调查?我都被打成这样了?!”
    张副所长煞有其事的整了整大檐帽,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当然要调查了。不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你说你是受害者,对方还说当时你动刀了呢?”
    警察走后,杨文君找护士借了把轮椅,推着曾 去往楼下的院子。曾 依旧气愤难平,坐在轮椅上,双眼呆滞的望着蔚蓝的天空,久久无言。
    “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总有办法的。”杨文君弯下腰,附在曾 的耳旁轻声安慰道。
    曾 努力挤出点笑容算作回应,心底的苦闷却并未因此而有所消散。
    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之后,曾 才让陆澄打了个电话给家里。
    电话里,陆澄只说是曾 出了点事,现在人在医院,问曾文春有没有时间下来一趟。
    这辈子就没住过一天院的曾文春顿时紧张起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得了什么大病还是摔着了。
    陆澄顶不住老人家的追问,只得告知实情。说是被人打伤了,不过没多大问题,就受了点皮外伤。
    曾文春转而恼火起来,说:“如果是跟人打架的话,我就不下来了,你让他好自为之。”
    陆澄赶紧解释:“不是跟人打架,是真的被人打了。 没有做错什么,责任都在对方。”
    曾文春这才答应说等过两天给稻子打完农药了就下来看看。
    尽管事先知道了曾 是被人打伤才住院的,可当在病房里亲眼见到一脸淤青的儿子时,曾文春还是大吃了一惊。
    他站在床边半响无言,然后伸出老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自个儿子额头上的血痂,声音颤抖的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
    曾 鼻子一酸,强忍住想哭的冲动,硬挤出点笑脸,说道:“看着吓人而已,其实没伤到哪里。医生今早过来查房的时候还说,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哩。”
    杨文君、陆澄等人见状也赶紧上前劝慰,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好一会儿,曾文春这才稍微宽心。
    在得知自己儿子住院以来,都是杨、郭等人在照顾时,曾文春感激不已,忙不迭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来分发。
    曾 本想说病房里不给抽烟的,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不忍说出口来。
    跟曾文春同来的还有曾 的姨父何林华。
    何林华这些年一直在外做生意,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曾文春叫上他一块过来,未尝没有请他帮着出谋划策的意思。
    父子两人聊完,何林华走上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来。曾 赶忙推让,何林华就直接给塞进了枕头底下。
    “打你的是哪个?”何林华问道。
    曾 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答道:“乡政府的。”
    何林华的脸色变了变,又问道:“不是乡里的领导啦?”
    曾 摇了摇头,说:“不是,是党政办的一个年轻人。”
    何林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语气轻松道:“那就没得多大个事!”
    晚上,曾文春坚持要请大家伙吃顿饭表示谢意。
    “妹夫,这样,我呢,就留在医院,你代表我好好感谢一下 的朋友。找个好点的饭店,不怕花钱。”考虑到曾 在医院需要人照顾,曾文春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曾 却不同意,说:“晚上我也不要打针,不用人在这看着,老爹你就一块去吧。”
    曾文春想了想,觉得请人吃饭自己不到场确实不合适,又见曾 精神状态还不错,于是就同意了。
    曾文春在病房里守了一夜就让曾 给劝回去了,老子伺候儿子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让他觉得分外别扭。
    又过了两个礼拜,主治医生来查房时告知曾 ,他可以出院了。
    曾 一脸错愕,问道:“我的眼睛?”
    曾 福缘深厚,被人如此痛打竟然都没一处重伤,不说内伤,就是骨折骨裂都没有。除了身体多处软组织钝挫伤之外,就属眼睛伤的比较严重,至今左眼还是一直充血红肿,未见半点好转的迹象。
    医生解释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的,该做的检查我们都已经给你做过了,没发现有什么大的问题。”
    “那怎么现在他的眼睛里都还有那么多的血丝呢?”一旁的杨文君一脸担心的问道。
    医生扶了扶眼睛,斯条慢理的说道:“那是因为有炎症,吃点药,慢慢就会消失的。”
    曾 说道:“可我还是觉得疼,只要抬头看太阳,就会流眼泪。”
    “眼睛毕竟不同其他地方,愈合的速度相对会慢一些。”医生想了想,建议道:“这样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出院以后可以再来复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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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5-15 12:34:33  更:2022-08-06 11: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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