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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报告文学《绣春风》(转载)

作者:胡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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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海出版社《绣春风》，是作家佟丽霞用文字编织的一幅“春风起，万物生”的辽宁乡土画卷。好书共赏，现转载如下，欢迎大家阅读交流。


    引 子


    生活沸腾，城市遥远。
    2018 年早春，诗人林雪出现在辽宁省阜新市阜蒙县哈达户稍镇白音昌营子村，这里是蒙古族自治县。这一长串有点拗口的地名， 是蒙古语的音译。大地回春之季，哈达户稍镇白音昌营子村萦绕着草木复苏的绿意。此时，也是当地的风季，大风从没有植被覆盖的大片耕地上吹来，阵阵浮土扑面。
    林雪坐在农家的土炕上，手里拿着记录本，以腿当桌，和村干部一起，进行农村公路规划建设基本情况的统计核对。
    她戴着深灰细格的贝雷帽，黑白格的棉上衣配红黑格的长围巾， 土炕上粉色的地板革，正开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
    村里人对这个留着长发，爱戴帽子的城里女子，客气而疏离。他们不关心谁是诗人，他们的眼里只有实实在在的日子。
    这也正是林雪想要的。
    通向哈达户稍镇的尹巴线国电所门外，那棵枝丫分明的树，正以植物的智慧，说出林雪对自己的定位：适时清零，犹如再生。

    被林雪“清零”的，是她用半个世纪的时间成就的社会身份： 一级作家，辽宁省优秀专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 ，辽宁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诗刊》评选的新世纪全国十佳青年女诗人奖，诗集《大地葵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此时，她是以辽宁省下派驻村第一书记的身份来到这个离沙漠很近，面对风口的村子， 并要在此工作、生活三年。
    长年从事文学评论、创作管理工作，这种被别人的经验剪辑过的“二手生活”，常常让她那颗欢跳的心，感到如鱼离水的焦虑和隔雾看花的无力。
    2018 年初，辽宁省下发通知，将选派若干名干部作为驻村第一书记下派到农村三年做扶贫工作，这对农村的发展具有里程碑意义。这也是中国国家行动的一部分。
    “吾辈生也晚矣，无缘国家许多大的历史变迁。遇到了这次大规模派驻，多难得啊。”从未当过生活的旁观者，诗人林雪，就这样出现在了阜蒙腹地的小村庄。

    世上有那么多镇子
    镇子中有那么多路
    而我却偏偏走进这一条
    ——林雪

    在此之前，林雪对这个音节奇异，发声拗口的村庄一无所知。
    “如果你不想错过什么，就必须融入所有事物之中。”诗人里尔克跨越时空，向诗人林雪传递了充满哲思的生活经验。

    告别 2017，迎接 2018，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给家人做了一桌子美食。驴打滚儿是一定要有的。姥姥活着的时候，表达对外孙女的爱，就是给她做美食。此刻，杨晓桐的心里满溢着爱和幸福，她终于活成了姥姥希望的有福的样子。手上有要绣的针线， 身边有挚爱的人，心里有开心的事。
    辞旧迎新的日子，杨晓桐对未来的祈盼，只有岁月静好，绣线绵长。在针和线里，有情有义，有爱有传承，有美有向往，有刻在时光里的守护和祝福。

    而此时，中国的国家行动，却让刘胜伟、杜春雷、张云路、高琳琳、林雪、孙涛、朱印喜、李洪尧、王殿修、薛钊、王聪、姜延辉、陶湧、周鑫等人的春节，充满了抉择前的激情和躁动。
    2020 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这是党中央对人民、对历史的庄严承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美好愿景，也是中国人创造幸福生活的伟大实践。实现的那一天，无疑是这个蓝色星球的又一奇迹。

    辽宁，位于中国的东北部。东北振兴，任重道远。
    2018 年 1 月 23 日，辽宁省委召开全省大规模选派干部到乡镇和村工作动员大会。全省选派 1.2 万名省市县三级干部驻乡村任第一书记，加上原有的 5700 名驻村工作人员，实现了辽宁全省驻村扶贫的全覆盖。

    这个国家行动，深远坚决。辽宁精锐尽出，全面覆盖。中国上下同欲，不胜不还。
    一、传承百年的满绣绣娘


    2017 年 3 月，春水微澜，阳光渐暖。
    绣春秋满绣工作坊，在沈阳浑南新区一座互联网大厦里成立了。此时，绣娘杨晓桐已因严重的腰椎疾病而依赖轮椅。好好活着，是薛先生对妻子唯一的要求。如果说，妻子是一只受伤的青花瓷瓶， 从今以后，他不能再让她受一点点磕碰。但是他说服不了妻子，只好一退再退，把这个工作室放在自己办公室的对面，便于照顾。

    在丈夫疼惜而又无奈的目光里，她任性而麻利地关上了工作室的门。这扇门，把她刚刚经历的四年零二十七天的至暗时刻挡在了门外，也把她曾经在互联网界的高光时间挡在了门外。这回，杨晓桐执意做回一个手艺人。
    这里，与她纵横捭阖的互联网界，是一个平行的世界。
    墙上，挂着她从 1992 年以来所有重要的刺绣作品，是她一针一线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小而安静，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暖，有着联通今昔的力量。这是她疗伤的地方，更是她还愿的地方，经过半个世纪，她和外祖母的生命轨迹终于重叠。
    只是这个时候的杨晓桐，并没有想到，她的个人情感和国家行动， 就这样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因为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和七彩的绣花线，而交织在一起。


    当辽宁省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失业保险部副部长刘胜伟找上门来，请求杨晓桐把满绣和农村的扶贫结合起来的时候，只想做好文化传承的杨晓桐，在懵懂之间，断然拒绝了刘胜伟的请求。

    此时，杨晓桐更愿意大家叫回她的满族名字，巴彦殊兰。
    她还是那个美丽娇憨的满族小格格，而她的姥姥，就在她的身边， 严厉而温和，永远都不离开。
    在她的生命里，爸爸妈妈都是模糊的，只有外祖母清晰而温暖。记忆中的外祖母干净利整，斜襟的衣服上，绣着枝蔓相连的花，抹着发油的头发从来一丝不乱。
    外祖母挂在嘴边的话是，男人外面走，带着女人一双手。女孩 子的针线活比啥都重要。一个女孩子，可以不认字，可不能不会针线。
    满族女性，从七八岁开始就得学习刺绣，直至七八十岁绣不动了为止。这些旧式女子大多不通文墨，不能用文字表达的情感，就全部贯注于满绣的一根根丝线上。从深闺少女到出阁为媳，刺绣是满族女子必备的女红课程。结婚的前几日，新嫁娘的绣品还要先拿到婆家去，供婆家人和邻里品评。
    刺绣，不仅成为民间对满族女子“修为与才情”的验证标准之一， 甚至决定新媳妇在未来婆家的地位。毫无疑问，刺绣是满族女人尊 严的一部分，巴彦殊兰家的女性长辈更是以此见长。

    巴彦殊兰的曾外祖母叫乌尔古察氏，生于1892年，是满族正黄旗，从小恪守满族大家闺秀的教育，精通满绣。外祖母哈尔哈觉罗氏， 生长在官宦人家，满族正白旗，精通盘金绣。巴彦殊兰的母亲是舒穆禄氏，满族正黄旗，创造了堆绫、打籽、铺绒等技艺，还在满绣中融入了手工编织技术。巴彦殊兰没有见过曾外祖母，和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也不长。

    在家族满绣技艺的百年传承里，外祖母哈尔哈觉罗氏是和巴彦殊兰最亲密的人。姥姥陪着年幼的巴彦殊兰长大，还把满绣的精髓204式口诀教给了她。作为皇上直接统辖的八旗上三旗的人，哈尔哈觉罗氏凭着高超的满绣技艺，在12岁时就被选进四格格府绣制喜服。
    四格格，就是末代皇后婉容的母亲，爱新觉罗氏，定郡王溥煦的孙女。按照清朝旧俗，满族女孩都要自己绣嫁妆，但四格格在女儿婉容4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没有人教导婉容刺绣，只能从嫡系的八旗女子里遴选一些刺绣高手来帮助婉容绣制嫁衣、喜服。
    选做绣娘时，哈尔哈觉罗氏只有12岁，是绣娘里唯一没有出阁的小姑娘，她专门负责绣制婉容结婚喜服中的内衣。
    能为皇后做绣师，是让外祖母荣耀了一辈子的事。有时和巴彦殊兰聊天，外祖母都忍不住会开心地说：“我可是有福的人。开始绣喜服的时候，婉容可不是皇后，是后来才选上的。喜服绣得好， 才能嫁得好，我家的喜服绣得好。”
    这时，年幼的巴彦殊兰就会天真地问：“我也是有福的人吗？”“是呢。”外祖母的回答总是不容置疑。

    没有人能想到，有福的巴彦殊兰却在12岁的时候，永远地失去了姥姥。在此之前，爸爸妈妈的先后离去，并没有让她惶恐不安， 只有姥姥的离去，让她明白，这个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只有靠自己了。
    巴彦殊兰，原名杨璐华，生于 1969 年 8 月。杨璐华，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意即路边的小花，纤弱，柔美，又无人遮挡风雨。在“文革”中自身难保的父亲，似乎已看到了女儿命运中太多的不确定性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1968 年，巴彦殊兰身为军人的父母双双以莫须有的罪名，被下放到黑龙江的巴彦县。巴彦，是蒙古语，富饶的意思。那时，42 岁的妈妈正怀着她。早产后，小病猫一样的巴彦殊兰，只能由父亲的警卫员抱回老家呼兰县（今哈尔滨市呼兰区）。
    呼兰，就是著名女作家萧红笔下的呼兰。那个一到冬天，连大地都会被冻裂的呼兰，那个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的呼兰。
    满族有以出生地为孩子命名的习俗，杨晓桐的满文名字巴彦殊兰即由此而来。

    1971 年，姥爷去世后，姥姥才得以来呼兰看她。
    只见才 3 岁的外孙女儿，正踩着凳子从大水缸里颤巍巍地舀水洗碗，手扒着缸沿，小脚都悬了空。饭后，没有人支使，小巴彦殊兰会主动洗碗，拿出门后头没了毛的扫帚头，一下一下，认认真真把地扫干净。姥姥无声地看着，红了眼圈儿。尽管自己也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姥姥却下定决心，把她带走。
    姥姥背着小巴彦殊兰，一下午，又一宿，走了三十里地，直到走不动了。小巴彦殊兰在姥姥的背上，呼呼地睡去，又悠悠地醒来， 在懵懵懂懂之间，来到了属于她和姥姥的家。
    哈尔滨道外区二道街的一个大杂院，姥姥就在这里租了一处房子。
    姥姥花两毛钱买了半袋子玉米面，换了点煎饼，吃了祖孙相依为命的第一餐饭。
    自己都勉强生活，怎么把外孙女养活大？
    “我还有手艺！”对于别人的疑惑、同情，抑或轻视，姥姥总是淡然地回复。
    半个世纪后，“我还有手艺！”也成了杨晓桐抵抗这个世界的恶意，或者与这个世界和解最有底气的盾牌。

    拉车的，掌鞋的，卖驴打滚儿的，锔瓷儿的，挤住在这个大杂 院里。骂猫的声，男人打女人的声，孩子上房揭瓦弄哭了自己的声， 间歇中的炒菜油爆的声，都传到了大街上。姥姥带着她，住在其中 的一小间里，靠每天给街道糊纸盒剪糖纸过生活。有点闲暇，姥姥 就会给别人绣花，她绣过结婚用的桌布、枕套、门帘、花被面，换 来一点儿零用钱、棉花票、布票、半瓢黄豆，抑或是一大海碗糯米面。
    日子当然清苦，但是，见过世事繁华的杨晓桐，对姥姥精致严谨、一丝不苟的生活态度仍念念不忘。“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每天早七点之前，家里必须收拾停当。玻璃杯上，不允许有水印子，吃饭都要用找人特别制作的木碗、木勺儿。每年，姥姥 都会带着小巴彦殊兰给窗框刷上蓝色的油漆，姥姥不能容忍窗框上 的油漆被晒暴了皮儿。火炕上，先糊报纸，再糊牛皮纸，平平整整， 最后再刷上亮油。
    姥姥还会换来黄豆，炒熟擀碎，用箩筛细，卷在黏米面里，做成驴打滚儿。
    驴打滚儿那醇香的味道，至今仍飘在杨晓桐的记忆里，也成为她的扶贫项目里，很重要的一个绣品。

    小巴彦殊兰唯一不太乐意的是，姥姥总是很严厉地逼她学习刺绣。
    拿不住针的时候，就纫针、缠线、背口诀。拿得住针的时候， 就要开始刺绣，继续背口诀。小伙伴在院子里疯玩疯跑，笑语喧哗， 小小的巴彦殊兰却要在绣架前，静心屏气，绣出枝蔓相连，花开如意。她不耐烦，她讨厌一个人绣花，她要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儿。姥姥却一点儿也不心软。绣不好，竹尺子就打下来。口诀背不会， 就不让上学。眼睛再往窗外瞟，就要挨拧、罚站。
    贴着墙根站立的小巴彦殊兰，用大大的眼睛望着姥姥，心里是大大的不服：连老师都说，绣花鞋、绣花衣服是地主婆才穿的，你还逼我绣这个！你要不是我姥姥，我早就给你告老师了。
    小巴彦殊兰绣花的时候，姥姥也不闲着，随时训诫：“心手合一， 是想到啥得绣成啥，手指不能像鸭子巴掌似的不分瓣儿。”说着说着， 巴彦殊兰的小胖手可能就要挨一巴掌，姥姥可是一点儿不含糊。
    姥姥也可能一边监督，一边做针线。小巴彦殊兰的个子长得快， 她的衣服总是显短。姥姥不会随便找块布接上，而是要绣一条长绦 子，花花朵朵的，再接上，有很强的装饰味道。一件旧衣服或旧裤子， 就焕然一新了。同学见了，都羡慕地喊：“又穿新衣裳了，又穿新衣裳了！”
    在爸爸妈妈生死未卜的日子，小巴彦殊兰就是这样被没有固定收入的姥姥“富养”大的闺女。

    冰雪聪明的小巴彦殊兰，一方面在做一个孩子的无谓抵抗，一方面也在姥姥的严格管教下，贪婪地吸吮着满绣的精华。
    清朝文武官员都分为九品，七八品共用一个补子，文、武官员的补子不一样，再加上龙补一个，在品阶的共计 17 个。清共计十二朝，在品阶的共计 204 个补子纹样，便有了满绣的 204 式口诀。
    从 4 岁到 11 岁，小巴彦殊兰已将 204 式满绣口诀烂熟于心。直到今天，杨晓桐对满绣口诀，仍然是张口就来：平水、立水、鹤鹿同春、八吉祥、四如意、五彩祥云、行龙飞天……

    绣花，是一个慢功夫，最考验一个人的静气。涵养静气，也是姥姥藏在一针一线里的苦心。
    姥姥教的独门绝技里有一项叫“缂丝”，这其实是织的技术。 宋、元、明、清一千来年，缂丝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所采用的工艺，常用来织造帝后服饰、御真（御容像）和摹缂名人书画。古人形容缂丝的绣品正反面如一，“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因织造过程极其细致，而存世精品又极为稀少，故而有“一寸缂丝一寸金”和“织中之圣”的盛名。缂丝用极细的蚕丝线，采用通经断纬的织法， 缠线的过程比刺绣还难。
    姥姥让她缠线，她嫌费劲不爱缠，在同学家看到煤炉子鼓风用的电机，善于观察生活的她，眼珠一转就想出一个主意：她找来一个废旧油漆桶装上水，变成一个沉实的底座，让同学哥哥帮忙弄来一个小电机，安到油漆桶底座上。她找来往鸟笼里吹鸟食的小管， 剪断，放在电机的钻头上，这样，缂丝线随着电机的转动就开始自动在细管上缠线了，虽然没有手工缠得均匀，但非常出活儿……
    若干年后，当杨晓桐进入姥姥当年的角色，开始发掘和拯救濒危的缂丝技艺时，才真正领悟到姥姥当年的坚持是对的——快不如慢。慢工出细活，功到自然成。

    小巴彦殊兰果然没有让姥姥失望，7 岁上小学前，她已是一个绣花能手。她绣的枕巾特别漂亮，让人爱不释手。
    连姥姥都忍不住夸她的针线活儿像样儿。这是一句很高的评价。 姥姥对她的要求就是，干啥都得像样儿。这成为杨晓桐做事情的准则， 绝不糊弄，力求完美。
    二、满绣坊来了位扶贫书记


    2018 年 1 月，盛京满绣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推开绣春秋满绣坊的门，刘胜伟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辽宁省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失业保险部副部长，现任阜新蒙古族自治县招束沟镇拉各拉村驻村工作队队长兼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因为一个极特殊的机缘，和满绣坊的陈雪莲老师有了一面之缘，来这里给村里的妇女找点活儿干。
    “我们村有 8 个自然屯，870 户，将近 3000 人，全村 70% 以上的土地是低山丘陵，86.5% 的地耕在 25 度坡以上，地力瘠薄，漏水漏肥……”
    这位风尘仆仆的客人，继续着自己的诉求：“我的村子里有大 量的妇女，除了种地，没有别的门路，农闲的时候没什么事儿干， 家里又有老人和孩子，也不能出去打工。能不能把您的绣花技艺教 给农村妇女，你这里有活儿的时候，让她们在家帮着绣，也能挣点钱。”
    杨晓桐看着刘胜伟，直接拒绝了他：“盛京满绣，是家传的手艺， 传内不传外。”
    这个理由没有商量空间，刘胜伟只得离开。

    过了几天，刘胜伟又来了：“看陈老师的朋友圈了，你们不是在做公益培训吗？”

    “是在做。但只是做满绣的文化推广，同时做一些技艺的培训。” “农村妇女也能学会吧？”
    杨晓桐只得如实相告自己的担心：“能是能。但你是一个官员，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过几天你岗位调整了，我们合作的事儿就撂那儿了，之前的工作就成了花架子。我不想浪费时间。”
    走过那么多苦难，杨晓桐最为珍惜的就是时间。
    杨晓桐继续说着自己的担心：“刺绣，讲究的是细节，总是要 口口相授。学，好学，后面的提升是一针针绣，一针针教出来的， 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村里的人又不能到我这里干活儿，在人生地 不熟的地方，和一群素不相识的妇女，怎么交流，谁来管理，绣出 来的绣品不合格怎么办？绣品要绝对洁净，不能有污渍，不能有异味， 怎么做到？”
    工作中的困难，当然是越想越多。
    为了打消杨晓桐的顾虑，刘胜伟做了两点承诺：一是要把盛京满绣作为事业来做，争取政策扶持，对企业负责；二是让贫困户不花一分钱学到技术，到车间就业，统一管理，对贫困群众负责。
    杨晓桐望着现从阜蒙县赶来的刘胜伟，被他的“两个负责”所打动。但下决心做到做成，还有很大的距离。
    刘胜伟一面劝说杨晓桐在拉各拉村建立满绣车间，给留守妇女提供工作机会，一面协调各单位，在招束沟镇召开了村民劳务输出洽谈会。2018 年 3 月 17 日就要召开的招聘会，却在召开的三天前， 突遇大雪加小雨。为了保证洽谈会的顺利进行，刘胜伟徒步五个小时， 赶到能打到车的沙拉镇上。
    在驻村日记里，刘胜伟写道：

    3月14日晚上，突降大雪加小雨，造成3月15日路面结冰 无法通行，着实担心招聘会无法按时举行。早晨，招聘会上 使用的《企业招聘岗位信息手册》还没有运送到招束沟，按照原计划由单位司机运送材料已不能实现，我决定自己回沈 阳，把材料拉回来。
    早上8点，我从招束沟出发，步行5个多小时到沙拉镇， 打车赶到阜新火车站买好票，到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回 想今天的历程，确实艰辛。妻子说我有点傻，我却认为那是 执着，是对事业的一种追求和担当。

    第二天清晨，刘胜伟护送这些宝贵的材料返回招束沟，保障了招聘会如期举行。招聘会线上线下同时举行，共有 230 家企业提供3000 多个就业岗位，有 1500 人参加应聘，签订意向 364 人，有贫困户 41 人实现就业。
    忙完了村民劳务输出招聘会，刘胜伟又连夜开车回沈阳，继续商讨满绣扶贫的事。着急赶路又怕疲劳驾驶出问题，刘胜伟给儿子打了电话报行踪之后，准备在加油站眯一觉储备体力。没想到这一觉睡了将近六个小时，再睁开眼，天已经放亮。
    刘胜伟为扶贫攻坚做出的努力，也在无声地说服杨晓桐。杨晓桐终于同意合作建设“盛京满绣技艺传承扶贫车间”。
    杨晓桐、刘胜伟，两个人反复探讨，终于基本确定了盛京满绣扶贫车间的管理模式和细节。
    驻村书记在村里负责建设满绣扶贫车间，选拔村民前来沈阳总部培训，再和总部的老师一起回乡对当地的农村妇女进行全面教学。建立管理微信群，所有的绣娘进群接受线上管理，早点名，晚点名。每天绣的作品用手机照相，上传到群里接受总部老师的检查和指导。绣品的原材料和成品，由快递邮寄，专人负责。为了保证绣品质量， 没有污渍汗渍，没有破损，没有异味，绣娘在配有空调的车间统一绣活。
    就这样，盛京满绣开始了一条散发着艺术芬芳和文化自信的扶贫之路。

    苦过的人，才能懂得正在经历苦难的人。12 岁就失去长辈的护佑，杨晓桐对于别人的困境，感同身受，也希望自己在有力量的时候， 能够帮助别人一起获得幸福。






    三、从 12 岁开始一个人的旅程


    1979 年，杨晓桐的父母得到平反，回到哈尔滨。
    在她的想象中被描摹了千百次的父母的呵护、团聚的喜悦，竟然如此残酷不堪，母亲严重精神失常，父亲已下肢瘫痪。
    还被姥姥唤作“兰兰”的杨晓桐，不得不与姥姥分开——姥姥去照顾一刻不能离开人的母亲，小巴彦殊兰去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
    每天放学，小巴彦殊兰总是第一个跑出校园的人。飞奔回家， 因为父亲需要她。
    一天放学，打开家门的小巴彦殊兰惊呆了，只见屋里的水已经漫到了炕沿边上，炕上的父亲捂着脸朝里趴着。可能是一早停水忘了关水龙头，已下肢瘫痪的父亲只能任由水流了一天。小巴彦殊兰一边往外淘水，一边看着父亲的背影。
    10 岁小姑娘被迫承担的责任，喂养了她的强大。

    三个月后，父亲去世。给父系那边的亲戚拍电报却无一人前来。
    10 岁的小姑娘独自“发送”了父亲——她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集中起来，又摘了三扇门板，花了 8 块钱手工费，连夜找人给父亲打了一口棺材。又求人用一驾平板马车把父亲拉到了坟茔地。那一天， 大雪纷飞……

    多年之后，2018 年的一个冬日，丈夫薛先生开车载着杨晓桐去阜蒙县满绣扶贫点作公益培训，那天好大的雪。前方一驾马车，在缓缓地走，若隐若现的两道车辙，像风干在岁月里的两道泪痕。杨晓桐突然泪雨滂沱。薛先生把车缓缓地停到路边，静静地等待。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因为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度过某个冬天。

    1980年，母亲去世。与父亲相隔不到半年。
    1981年，姥姥去世。这一次，12岁的小姑娘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有亲人可以依靠。

    姥姥留给巴彦殊兰的，是几件珍贵的绣品、精致的缠线板、满绣家传的口诀，以及小巴彦殊兰这一生和满绣的缘分。
    姥姥叮嘱她将来也要把满绣 204 式口口相传，代代继承，并且不能传给外人。
    姥姥去世后，小巴彦殊兰再也没有动过绣花针，直到十年后， 她大学毕业。
    满绣，如草蛇灰线，马迹蛛丝，在巴彦殊兰的生命里隐于不言， 细入无间。

    真的如一朵路边的小花。
    小巴彦殊兰孤独而又顽强地生长着。原本性情开朗的小巴彦殊兰沉默下来，开始看小说、写作，用文字倾诉。

    法桐树叶仍然在响
    那哗哗的声音，多像一条披挂在枝头的河流河床平坦，水声洋溢着适意和安全
    我不为人知地爱着这个世界相信世界也不为人知地爱我

    她喜欢在拂晓的时候，瞪着眼睛等太阳升起。书中，那么多与法国梧桐相连的词语和故事，浪漫美好，永远和幸福连在一起…… 她用“杨晓桐”这个笔名，重新命名了自己。她希望孤苦的自己， 能离幸福更近一点，就像拂晓时，沐浴着光明和温暖的梧桐树。
    可是，离她最近的、和她分住在一个筒子间里的小夫妻，却让她时刻生活在提心吊胆里。丈夫喝多了就打媳妇。媳妇挨打了，就喊来娘家人，从卧室砸到厨房，一地狼藉之后，再和好，再打。每当这个时候，杨晓桐就吓得躲在屋子里，任由自己的厨具也被砸得坑坑洼洼。最后，和他们共用一个厨房的杨晓桐，只剩下一个茶缸是完好的。
    那时候，杨晓桐就告诉自己：长大不能嫁人，自己就一个人， 结婚受气可没有娘家人替自己出气。只不过婚后随时管着她、惯着她、照顾她的薛先生，用无微不至和情深意长给了她最好的情感疗愈， 让她当初的决意不嫁成了大家的笑谈。
    除了不敢嫁人，还要有钱。父亲单位每个月给的 18 元的生活抚恤金，只能供她上完大学，以后的日子她只有靠自己。
    1987 年报考大学，杨晓桐执意报考了“离钱最近”的会计专业。离钱近一点，离男人远一点。
    这是十几岁的杨晓桐，从生活中发现的离幸福最近的办法，天真， 好笑，又让人心酸。
    一个人生活的杨晓桐，像一棵沉默的、爱思考的树，风雨之中， 根深叶茂，铜枝铁干。她知道，没人替自己遮挡，没人替自己坚强。打破砂锅，想通透了，就不枝不蔓，深扎到底。

    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

    报考大学时，正对选择哪里的学校迟疑不决，曾静的歌声，就在这时，在老师的办公室响起。像神谕，像召唤，正懵懵懂懂的杨晓桐，一下子就看到了方向，她毫不犹豫地对老师说：选沈阳的大学， 会计专业。
    这也许就是命运的神奇之处！

    杨晓桐为了离钱近一点，选了会计专业；因为一首歌，选择了沈阳。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中国旗袍文化起源地，来到了中国满绣的中兴之地。
    30 多年后，这个曾经被姥姥逼着学习满绣的小姑娘，在给予满绣和旗袍最高礼遇的沈阳，掀起了一场关于满绣和旗袍的“文艺复兴”。
    四、旗袍来处


    2018 年 9 月 19 日，沈阳故宫，庄严神圣的大政殿前，1636 位婀娜多姿的模特，身着不同时代的旗袍，从时光深处，款款走来。盛京 1636——国际旗袍文化节，在此拉开帷幕。
    1636，渐行渐近。
    皇太极，这里曾经的一号男主角，如果穿越回来，看着女人们那婀娜的身姿、摇曳的步态，一定也会惊诧，一定也会被惊艳。
    这是他的城，又不是他的城；这是他的宫，又不是他的宫；这是他的民，又不是他的民。
    他的一后四妃，各有各的风华，曾穿过的旗袍，也有这风韵， 却比这宽大，她们深藏在各自的衣服里，只有她们的故事各自精彩。他有些恍惚，旗袍经历了旗女之袍、民国旗袍、现代旗袍，已走过将近四百年，而他仍是 1636 年的他。

    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吉日，诸和硕亲王、多罗郡王、 固山贝子、文武各官齐集崇政殿，依次列毕，圣汗入崇政殿 升座。文馆之衙门各官入奏圣汗：“封赠国君福晋册文、玉 玺、仪仗备齐。”圣汗降旨：“命进封赠礼物。”遂将封赠国君福晋册文、玉玺陈于案上，册文置左，玉玺置右，二人 执节前引，奉册宝，携仪仗，至清宁宫前，国君福晋及众福晋皆立。文官取册陈于东侧案上，西向立，其册载满蒙汉三体册文，概行宣读。
    ——《满文老档》


    这里记载的情形是，1636 年7 月10 日，刚刚“勉徇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为大清”的皇太极，从崇政殿到清宁宫举行隆重的册封仪式， 册封他的五宫后妃。
    这是一个男人的荣耀时刻，他刚刚“面南独尊”，从一个闹独立的地方部族的首领，正式成为可与大明王朝分庭抗礼的一国之君。他要让他的女人分享他的荣光。
    当然，这也是一场行为艺术，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男人和五位女人， 用一场程序严谨的册封写给政治盟友的情书。
    皇太极仿明制钦定后妃名号，哲哲居清宁宫为皇后，大福晋海兰珠居东关雎宫为宸妃，娜木钟居西麟趾宫封贵妃，巴特玛·璪居东衍庆宫为淑妃，布木布泰居西永福宫为庄妃。册立庄妃的册文现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这一后四妃，都是蒙古人，都姓博尔济吉特氏。对付明朝，皇太极需要蒙古人的援手。

    智谋武略，皇太极不在刘邦、李世民之下，幽微战术，他也不让他人。
    骑射、服饰、语言，是满族的主要特征。关于旗人服饰，皇太极也颇费了一番脑筋。他深知，衣服不只简单地蔽体御寒，人和衣服是生命共同体。皇太极认为，保持本民族的这些特征是关乎民族存亡的一件大事。对政治家而言，服装，不仅是保暖御寒，不仅是遮羞蔽体，更是一种统治理念的表达。
    但事实上，进入富庶的辽沈地区后，满族社会生活就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有不少人开始仿效明朝服饰，衣冠变得肥大。皇太极深恐后世子孙忘旧制、废骑射，常常因此忧虑。为此，皇太极制定法令且诏告天下：“凡汉人官民男女穿戴，倶照满洲式样。”“有仿效他国（指明朝）衣冠、束发（留头发）、裹足者均治以重罪。”
    皇太极明确地规定了满族服装的样式。这时，满族妇女所穿的袍， 其外部轮廓呈长方形，圆领口，窄袖，有扣襻，衣襟右掩，两腋部 分明显收缩，袍下部开衩，下摆宽大，袍长可掩足，袖口平而大， 整件旗袍从上到下由整块衣料裁成，衣领袖口镶边较窄，颜色较素， 突出了简约而实用的特点。

    旗袍，从此成为后妃、格格等旗人的法定服饰，成为凤凰楼和盛京城里“钦定”的景致。
    盛京沈阳，也因此成为“旗袍故都”。
    不论岁月如何流转，不论旗袍做了怎样的增增减减。

    封后妃大典上的几位后妃，她们穿的旗袍的颜色、式样已不可考， 我们也无从欣赏皇宫里的女人们穿着旗袍，踩着旗鞋，出入关雎宫、 衍庆宫、永福宫，抑或上下凤凰楼的样子。
    女人和男人相比，也许因为在社会生活中有着太多的禁锢，所以， 在服装纹饰上就有了任性和释放的自由。刘瑜在《中国旗袍文化史》 一书中提到，清代袍服在形式上紧身窄袖，与满族人的骑射生活相 适应，在服饰工艺上，吸取汉族各种手段，采用服饰装饰手法，使 清代袍服呈现出别具一格的精美和奢华。
    在辽海学者初国卿先生的一篇文章里，从沈阳故宫所收藏的各式清代旗袍里，我们隐约能够听得见清初盛京皇宫里衣袂的清响： “‘浅豆青色暗蓝花纹直经纱旗袍’‘嫩绿直经纱纳纱花蝶单旗袍’‘绛色直经纱纳金团寿单旗袍’‘湖色香云纱彩绣竹枝团寿单旗袍’‘品 月缎彩绣折枝桃蝶夹旗袍’‘大红宁绸百蝶花夹旗袍’‘浅藕荷绸 镶边百褶棉旗袍’‘红江绸暗云鹤镶边棉旗袍’‘古铜色宁绸暗福 寿花纹棉旗袍’‘灰哈拉彩绣云鹤夹旗袍’‘海蓝缎平金五蝠捧寿百蝶纹夹旗袍’‘绿直经纱镶边旗袍’‘杏黄缂丝金龙双喜字旗袍’‘品月绸绣淡彩墩兰旗袍’‘红暗云鹤江绸夹旗袍’等。看看这些旗袍的名称，就已琳琅满目，一件件读起来，犹如走进一座旗袍博物馆。就颜色说，有‘大红’‘古铜’‘海蓝’‘杏黄’‘浅藕荷’‘灰哈拉’；就质地讲，有‘宁绸’‘江绸’‘蓝缎’‘经纱’‘品月绸’； 就花样工艺言，有‘百蝶花’‘暗云鹤’‘暗蓝花纹’‘纳纱花蝶’‘纳金团寿’‘彩绣云鹤’‘淡彩墩兰’‘暗福寿花纹’‘彩绣折枝桃蝶’‘五蝠捧寿百蝶’‘彩绣竹枝团寿’‘缂丝金龙双喜字’。”
    这些还只是沈阳故宫旗袍收藏中的一部分，如果全部展示出来， 其辞藻排列则更加迤逦壮观，在严谨清正的皇族服装下，女性幽微的心思，隐秘地闪烁并一览无余。
    民国之后，随着各种思想的涌入，旗袍的样式，才多有变化，“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

    “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张爱玲在《更衣记》里这样解释服装多变的原因。
    皇太极怎会想到，不断改良发展的旗袍，会在盛京城里成为女性解放的鲜活表达，会在民国的大上海形成时尚风情，会在现代社会成为华人女性的经典选择。

    380 年后，回归了巴彦殊兰这个名字的杨晓桐，曾经的满族格格， 已无法把自己的身体放进旗袍里。药物治疗，把她的体态恶意地放 大了。但她喜欢旗袍，沉浸于旗袍的曼妙里不能自拔。她喜欢看电影， 但她不关注情节里的爱恨情仇，只在男男女女的服装中，做自己的功课。
    现代旗袍，用线条凸显女性的婉约和曼妙，在形体、表情、动作的克制中，实现玲珑有致、美不胜收。在克制之外，是否还可以有一种草原民族的飒爽，是否可以有对传统刺绣更多的赞许，历史深处的经典图案是否可以更多地呈现在现代旗袍上呢？
    “清朝，皇帝的衣服上绣龙，娘娘的衣服上绣凤，大臣的官服 绣补子（文官绣禽、武官绣兽），达官贵人的衣襟、袖口、枕顶、 幔帐、鞋面都绣有不同的图案，臣子们因得到一片御赐的满绣而荣耀。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盛京满绣的图案绣在旗袍上呢？” 杨晓桐的这个疑问，也成了设计上的一个突破。杨晓桐和她的设计师，在姥姥留下的一帧帧传统图样里，找到了新的创作灵感。
    五、缘起故宫东朝房


    当 1636 名身着旗袍的淑女，温柔了时光，惊艳了城市，与此同时，沈阳故宫东朝房，盛京满绣产业化论坛正在举办中。稍显局促的东朝房里，已略有初夏的燥热。
    台上，来自台湾好合苑文创的杨琦兰，正在分享她的文创理念。她说，只有创新才能有生意。其实中国从来就不缺文化，缺的是我们对于文化的自信。而这样的文化自信，就该从小的时候、从细微处去培养。唯有提高自信，自然而然地，美感生活信手而来。
    台下，盛京满绣的第四代传人杨晓桐，正在酝酿着一个创意。刚刚，杨琦兰老师讲到她给北京故宫做过的文创。其中一个精巧的商务手包，让杨晓桐过目不忘。上面的纹样，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满绣里的纹样。过去，住在东海边的满族先民，向往海洋，多在衣袍上绣江崖海水和云纹。但是，杨琦兰提供的手包上面的纹样是印刷上去的。如果是手工绣上的，质感就会提升，不知会有多美。
    会后，杨晓桐把这个突发的奇想和杨琦兰做了交流，杨琦兰不无遗憾地说：“没有人会绣啊。”其实，会绣的人就在眼前。过了几天，杨晓桐给杨琦兰打了三个颜色的样子：海水蓝，落日红，宝石绿。
    这是一款特别有东方气质和神韵的手包。它用精致的缎面做成， 手工绣的水脚，上面装饰有波涛翻滚的海浪，挺秀的岩石，构成美丽的江崖海水纹。江水与山石的组合象征“江山”，之上的双龙与 祥云，象征着天子主宰江山，多用于龙袍、官服袖口、下摆，常与 龙纹、禽兽纹等配合使用，有连绵不断、福山寿海、江山永固的寓意。杨晓桐选择富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图纹作为这款手包的图案，正是应 和了中国人祈求福寿延绵、吉祥如意的心愿。
    “江崖海水”手包上，满绣的质感和层次，凸凹有致，不同颜 色的配线，好像能看得出光线的变幻；打籽绣形成的一个个小突起， 宛若海浪溅起的浑圆的小水珠；而纯手工传递出来的温度，尊贵朴拙， 非工业制造能够比肩媲美。

    杨琦兰喜出望外。她把样子发到台湾广东商会的群里，随即杨晓桐的手机就被打爆了，客户找她直接订货，谈好价格，从最初的4000 个，后又增加了 2000 个，又增加了 4500 个。

    看似一个小小的创意，带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市场回馈。火爆的订单，像一道突然而至的光，瞬间照亮芜杂和幽暗，一条盛京满绣文创的产业链条隐约可见。

    纯手工制作，在国际时尚界拥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在这个讲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独到而专注的匠心总能勾起人们对于敦厚而温暖的手工艺品的执念，初心、传统、坚持、本真。手工制作，也因此拥有很高的市场价值。

    “你行的，晓桐！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 你真的有这个能力。”了解她的朋友，热切地鼓励她进行满绣的文创和商业化。原本只想做文化传承的杨晓桐，在大家的赞美、鼓励以及不断地“提溜”声中，也深感使命在肩。
    血液里天生的企业家基因，让杨晓桐很容易就看到一条清晰可触的产业化道路，她在头脑中迅速地形成了一个商业闭环。而盛京 满绣急需的绣娘，此时，正在乡村里，像她们的祖辈一样，过着恬静， 抑或是困窘的生活，用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的忙碌，实现着对美好 生活的全部祈盼。
    一个盛京满绣的传人，绣花绣朵绣江山；一群乡下普通的村妇， 养鸡养娃锅台转。因为一个个驻村第一书记的努力，看似毫不搭界的她们走到一起，开启了非遗文化扶贫的新模式。
    六、同一个梦想


    阜蒙县招束沟镇拉各拉村的 8 月，被起伏的绿拥着，乡村公路的两边，是风吹过来的一层薄薄的细沙，这里曾是著名的“三沟精神” 的起源地。
    20 世纪 50 年代，以毛岭沟、塔子沟、招束沟为代表的“三沟” 人响应县委的号召，党员干部带头，带领群众自力更生，根据本地 实际，大力开展植树造林、坡耕地治理，经过十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 改变了荒山秃岭的面貌，创造了干旱半干旱地区治理生态环境的新 模式。1963 年、1964 年，时任国务院东北工作组组长的石山等五位同志，先后两次来阜新县调研，将毛岭沟的封山育林、塔子沟的河 边造林、招束沟的坡耕地治理经验形成调研报告，呈报给时任国务 院副总理谭震林同志，被谭震林总结命名为“三沟经验”推广至全省、全国。
    招束沟镇拉各拉村的治理坡耕地防治水土流失的经验，是一个在实践中干出来的经验。解放后，广大群众在党支部书记包清福的带领下，从 1953 年到 1963 年，修建各种壕坝，栽植紫穗槐、杨柳和果树，营造起 1.5 千米长的护岸林。
    干旱，是老天的常态。认干，是这里百姓的特点。

    做满绣车间的第一步，是培训绣娘。刘胜伟和杨晓桐沟通之后，杨晓桐承担了全部费用。
    刘胜伟一边在村里逐户走访，组织报名，一边对村部进行改造装修。车间、设备等费用又是一大难题，刘胜伟经过几个月的协调， 投入资金 22 万余元，终于建成了盛京满绣技艺传承扶贫车间。
    2018 年 8 月 9 日，招束沟拉各拉村举办了盛京满绣技艺传承扶贫车间启动仪式，这是辽宁省首个省级定点，也是阜新市首个挂牌成立的创业扶贫车间。
    到 2019 年，扶贫车间在册人数 35 人，其中建档立卡户 10 人，长期在车间工作的有20 人，短短4 个月，车间绣工完成作品近200 件，创造效益近 12 万元。
    以“政策支持 + 绣工培训+ 绣品回收”为主要模式的扶贫车间， 解决了部分留守妇女的脱贫问题。满绣扶贫，因其零投入、低风险、时间灵活等特点而受到欢迎。从辽宁省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刘胜伟处长开始，从一个车间到两个车间，再到 107 个车间，辽宁的山山水水见证着一条闪烁着美和善，但又艰苦而曲折的非遗扶贫之路。

    2018 年 4 月，辽宁法库县十间房镇钱家沟村。钱家沟村有点偏僻，位于十间房镇政府东南 6 千米，毗邻调兵山市，三面环山。这里处于半干旱地带，农民的收入很不稳定。
    辽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在晨曦中，安静得像一个襁褓中贪睡的婴儿。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张云路， 却早早就醒了，他是中共沈阳市委宣传部选派的干部。他瞪大眼睛， 在心里盘算着一天的行程和要解决的事。
    全村的贫困户，他都走访了一遍，有的家还得再去，情况还得进一步了解。头天晚上，他得知王海生老人要种地，张云路打定主意，今儿个第一站先帮老人把地种上。老人年轻的时候因意外截肢， 年岁大了，生活就愈发困顿了。农忙时，村里人会互相帮衬，但老人心里要劲儿，自己能干的就先干了。


    云路来到地里，老人已经先到了。看到驻村书记来，老人愣了愣。云路对老人说：“地里活，我是外行，您咋干我咋干。”张书记小 时候在镇里长大，干农活确实不在行，但毕竟年轻力壮，跟着老人 有样学样，一会儿工夫，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气儿干下来，地松了，种了，村里的村情、民情，也了解了不少。
    村里的耕地少，青壮年大多进城打工了，剩下的妇女望门瞭户， 带娃养崽，农忙时忙地里的活，平时就养点儿“带毛的”。农闲的时候， 她们就串门子、打麻将、唠闲嗑儿打发光阴。
    张书记心想，这村子要想好起来、富起来，妇女得先动起来。推动摇篮的手，也可以是推动经济的手，也可以是推动乡村脱贫振兴的手。
    张云路随时关注着新闻动态，在脑子里搜索经商做生意的同学名单，希望从生活的缝隙里发现农村妇女的发展之路。

    在“盛京 1636”第二届沈阳国际旗袍文化节上，张云路与杨晓桐相识。他通过媒体得知，满绣上手迅速、场所可分散、时间灵活， 这个信息给张云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能把村里留守的妇女组织起来做满绣，不但能增加收入，还能兼顾家庭和原有的活计。
    这一想法在村党支部会议上一经提出，便得到村两委的高度认同和一致支持。说干就干，张云路马上与杨晓桐沟通，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聊得很好。杨晓桐有意扶贫，钱家沟村又有合适的村民，于是双方最终确定了先培训、后签约，订单式、有保障的合作模式。但是，杨晓桐要求，绣花必须在固定的场所，恒温、干净，从而保证绣布的整洁。刺绣时，房间太冷了，手会不听使唤，影响刺绣效果；太热了手会出汗，如果把汗渍沾在精美的缎面上，就会产生污渍或者皱褶，验收时是不合格的，所以空调是必备的设施。

    这倒不难。云路和班子一商量，把村部会议室腾出来，干部开会再想别的办法，固定场所就有了。没有空调，就去化缘。云路找到县工会，要了一个旧的，能用。会议室的布置，云路找到县党校， 化缘来 5000 元。
    在成功解决了场所布置、学习用品购置、师资培训等启动资金问题后，2018 年 8 月 16 日，在钱家沟村村部隆重举行了盛京满绣坊钱家沟村刺绣基地启动仪式。
    这可是钱家沟村的一件大事。钱家沟村满绣基地上了新华社、中新社、辽宁日报、北国网、沈阳日报、帅正客户端等媒体，引起广泛关注。
    满绣车间有了，难的事在后面，那就是招绣娘。

    “凭一根绣花针就能赚钱，谁信啊？”
    “咱是土里刨食，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正经，别被这些城里人给忽悠了！”
    “就是咱一针一线给绣出来了，有销路吗？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是，以前电视里都报过多少回了，做完了不给工钱，拿料走人，手机一关，微信一删，咱上哪儿找人去！”
    村民中，有的人怀疑，有的人观望，更有人满怀希望。开了动员大会，效果也不是太理想。留守妇女虽然不少，但真正主动来报名的，却几乎没有，问到谁都滞滞扭扭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 从来没断过。高一声低一嗓的，云路都听得真真切切。

    面对大家的非议，张云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理解大家的不信任和谨慎，但这些话还是让他懂得了，光是化缘解决了入门条件还不够，在这个相对偏远、信息闭塞的村子，踏踏实实把一个项目做好，成为村民持续增收的一个手段，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贫穷的本质》一书中写道，由于接收信息渠道受限，人们常常会对世界上其他人得到的特定信息一无所知。
    驻村书记张云路也感到，有好的想法、好的项目，因为村民的谨慎、不理解，或是对眼前利益的过度看重，很难真正实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先找一个带头人干起来，打个样，其他的人才会一个个地跟上来。

    炊烟飘散，夕阳西下，钱家沟村的广场舞，就要开始了。
    吴楠从村部搬出两个黑色的大音箱，姐妹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从家里往村部的广场汇集。
    欢乐的《小苹果》音乐响起。田园碧绿，风车轻转，钱家沟的女人们，在享受着一天中的欢愉时光。
    除了跳的，还有卖呆儿的。有的上了岁数的，跳不动了，但喜欢看， 现如今的广场舞，花样多，热闹。和往日不同，张云路和村班子， 也在广场看热闹。“就是她了！”他们很快在跳广场舞的队伍里确定了一个满绣带头人人选——吴楠，她是领舞者，又是组织者。

    人近中年的吴楠，高中毕业，当年高考时，因弟弟出了车祸， 她只得回乡务农，刚开始的时候，还当过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她的儿子 27 岁，在华为总部上班，已经工作三年。虽然她与村里的姐妹一样，侍弄着家里的农田，照顾着家里的老人，养些鸡鸭猪狗， 但是她的心总是有一股子向上的劲儿，而且，很有组织能力。
    村班子找到她：“我们村要脱贫，得把妇女组织起来。咱村的满绣车间也建起来了，我们想派你去沈阳学绣花，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学员，再回村教姐妹们一起学，绣花挣钱，你干不干？”
    吴楠小时候就跟奶奶和一些老人学过绣花，但满绣是什么并不了解，肯定不可能像普通绣花那么简单，但她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 自己能绣好，能绣成。

    看到村里领导对她的信任，吴楠当即就同意了，但是，还是忍 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脸朝黄土背朝天，都半辈子，快一辈子了， 手都是拿锄头和二齿钩子的手，拿那么细的针，这种活儿离我挺远， 就怕对不住领导的信任。”
    张云路却认准了她。

    说服了吴楠，这边张云路和村班子领导，又挨家挨户走访，介绍满绣特点、学习过程以及预期收益。这天上午，云路来到村干部给他推荐的张静家。
    第一书记与村干部走进了她的家门。家里除了必备的电脑、电视、冰箱、洗衣机外，没有特别的摆设，唯有一幅装裱了的绣品《牡丹 富贵图》，挂在炕墙上，格外引人注目。张云路拿起炕边的十字绣， 不住地夸赞：“绣得真好，惟妙惟肖！”
    张静腼腆地笑了：“就是喜欢，瞎绣着玩儿。闲时，绣着玩玩儿， 农忙时可不敢绣，耽误工夫。”
    张云路不失时机地说：“如果我给你找个能换钱的绣花的事儿， 你干不干？”
    张云路便把钱家沟村刺绣基地的具体情况向张静介绍了一遍： 满绣最可心的是村民零成本，上手快，难度不太大。村民从报名学习到绣活赚钱不用出一分成本，同时先期选择的刺绣工艺和图样也充分考虑到村民上手容易、见效快的需求，让村民易于接受，没有后顾之忧。同时用工时间灵活，按件计酬，不影响村民原有的农耕生活。
    张书记一席话打消了张静的顾虑。“有张书记给我们牵头，这事儿靠谱，只要按要求绣出来，就有钱赚，这当然可心。”
    也有村民家里反对。现在家里活儿都挺多的，绣花，把家里的活儿耽误了，又不敢说一定能挣着钱，岂不是“丢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两头耽误了？

    张云路和村班子又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走访，得到了越来越多村民的认可。这样一家一户走下来，包括吴楠、杨雪、张静在内的第一批 15 名学员就招满了。
    看着她们有说有笑，坐上开往沈阳的客车，去往盛京满绣沈阳总部学习，张云路不停地向她们挥手。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每一步， 都得走扎实。

    初秋，是北方最美的时节。天高云淡，连风都止息了。地里的庄稼， 在太阳的烘烤下，正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精华，酝酿着一个颗粒饱满 的年度献礼。山窝窝里的法库县钱家沟村，似乎也在享受着农忙前 这充满喜悦和静谧的慵懒。
    2019 年的初秋，和往年有了不同。
    村部会议室改成的满绣车间里，十多位绣娘正端坐在绣架前， 穿针引线，埋头做着自己的绣品。绣针穿过丝面发出的咝咝声，和着窗外蜜蜂的嗡嗡声，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忙碌和静美。她们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进来，有没有人说话，连头也不抬，一张张脸庞与花色相映，透着从容宁静。
    屋外，是初秋的燥热；屋内，却是难得的清凉。第一书记张云路， 再一次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温度，看来，他从县工会要来的旧空调， 还挺管用。
    绣娘手里的绣片图样，就是江崖海水的纹饰，是手包的半成品。每名绣娘 5—6 天即可完成一件，收入 480 元。每个人都舍不得扯闲篇儿。过去，最富余的就是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分分秒秒都是钱，都是过好日子的希望。
    满绣车间有了绣娘，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但是，订单不可能一下子给那么多，偶尔就得闲下来。这期间，很多不看好这个项目的乡亲，就在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村庄广场的大树下，坐着乘凉的人。每当看见吴楠和姐妹们经过，就会问：“你们整天绣这玩意儿，针头线脑的，啥时候能绣出来， 绣完了能挣几个钱哪？”
    面对质疑，意志不坚定的姐妹便放弃了，偷偷加入了闲聊乘凉的人堆里。吴楠却没往心里去。她知道，大家都看明白的事再去做， 就没有先机了。再说了，没订单的日子，她就和喜欢刺绣的姐妹们 一起练针法，这总比闲待着强。在总部学习的时候，吴楠一分钟都 不舍得浪费，她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而且，村干部还特别叮嘱她， 学成了回来带乡里乡亲的一起绣。经过一周的培训，她就能上手了。 但这还不够，第一个轮次，她坚持学习了 28 天。打籽绣、平绣、盘金绣，全都学会了。趁着没活儿的时候好好练，有活儿的时候才能 接得住。

    吴楠终于以完美的针法为自己交上了一张合格的答卷。当第一笔工资下来的时候，她是最多的。那些说闲话的人再也无话可说了， 只有羡慕的眼光追随着她。有时候她走了很远，还能听到后面的议论： “真没想到，绣花还能挣钱，这多好，还是人家有眼光。”
    钱家沟的女人们，好像天生就是刺绣的材料。
    当她们把第一批成品手包绣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来全部合格的检验结果时，一向安安静静的满绣车间，顿时被女人们的欢呼声揭了盖儿。
    第一笔工资，吴楠称这是她们的“第一桶金”。她们跑到法库县城大吃了一顿，这是她们表达喜悦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庆祝自己学成了。这是集体的荣誉，更是她们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开始。像一群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她们的欢乐洒满了乡村的道路。
    六、同一个梦想


    阜蒙县招束沟镇拉各拉村的 8 月，被起伏的绿拥着，乡村公路的两边，是风吹过来的一层薄薄的细沙，这里曾是著名的“三沟精神” 的起源地。
    20 世纪 50 年代，以毛岭沟、塔子沟、招束沟为代表的“三沟”人响应县委的号召，党员干部带头，带领群众自力更生，根据本地 实际，大力开展植树造林、坡耕地治理，经过十多年艰苦卓绝的努力， 改变了荒山秃岭的面貌，创造了干旱半干旱地区治理生态环境的新 模式。1963 年、1964 年，时任国务院东北工作组组长的石山等五位同志，先后两次来阜新县调研，将毛岭沟的封山育林、塔子沟的河 边造林、招束沟的坡耕地治理经验形成调研报告，呈报给时任国务 院副总理谭震林同志，被谭震林总结命名为“三沟经验”推广至全省、全国。
    招束沟镇拉各拉村的治理坡耕地防治水土流失的经验，是一个在实践中干出来的经验。解放后，广大群众在党支部书记包清福的带领下，从 1953 年到 1963 年，修建各种壕坝，栽植紫穗槐、杨柳和果树，营造起 1.5 千米长的护岸林。
    干旱，是老天的常态。认干，是这里百姓的特点。

    做满绣车间的第一步，是培训绣娘。刘胜伟和杨晓桐沟通之后，杨晓桐承担了全部费用。
    刘胜伟一边在村里逐户走访，组织报名，一边对村部进行改造装修。车间、设备等费用又是一大难题，刘胜伟经过几个月的协调， 投入资金 22 万余元，终于建成了盛京满绣技艺传承扶贫车间。
    2018 年 8 月 9 日，招束沟拉各拉村举办了盛京满绣技艺传承扶贫车间启动仪式，这是辽宁省首个省级定点，也是阜新市首个挂牌成立的创业扶贫车间。
    到 2019 年，扶贫车间在册人数 35 人，其中建档立卡户 10 人，长期在车间工作的有20 人，短短4 个月，车间绣工完成作品近200 件，创造效益近 12 万元。
    以“政策支持 + 绣工培训+ 绣品回收”为主要模式的扶贫车间， 解决了部分留守妇女的脱贫问题。满绣扶贫，因其零投入、低风险、时间灵活等特点而受到欢迎。从辽宁省就业和人才服务中心刘胜伟处长开始，从一个车间到两个车间，再到 107 个车间，辽宁的山山水水见证着一条闪烁着美和善，但又艰苦而曲折的非遗扶贫之路。

    2018 年 4 月，辽宁法库县十间房镇钱家沟村。钱家沟村有点偏僻，位于十间房镇政府东南 6 千米，毗邻调兵山市，三面环山。这里处于半干旱地带，农民的收入很不稳定。
    辽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在晨曦中，安静得像一个襁褓中贪睡的婴儿。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张云路， 却早早就醒了，他是中共沈阳市委宣传部选派的干部。他瞪大眼睛， 在心里盘算着一天的行程和要解决的事。
    全村的贫困户，他都走访了一遍，有的家还得再去，情况还得进一步了解。头天晚上，他得知王海生老人要种地，张云路打定主意，今儿个第一站先帮老人把地种上。老人年轻的时候因意外截肢， 年岁大了，生活就愈发困顿了。农忙时，村里人会互相帮衬，但老人心里要劲儿，自己能干的就先干了。


    云路来到地里，老人已经先到了。看到驻村书记来，老人愣了愣。云路对老人说：“地里活，我是外行，您咋干我咋干。”张书记小 时候在镇里长大，干农活确实不在行，但毕竟年轻力壮，跟着老人 有样学样，一会儿工夫，就八九不离十了。
    这一气儿干下来，地松了，种了，村里的村情、民情，也了解了不少。
    村里的耕地少，青壮年大多进城打工了，剩下的妇女望门瞭户， 带娃养崽，农忙时忙地里的活，平时就养点儿“带毛的”。农闲的时候， 她们就串门子、打麻将、唠闲嗑儿打发光阴。
    张书记心想，这村子要想好起来、富起来，妇女得先动起来。推动摇篮的手，也可以是推动经济的手，也可以是推动乡村脱贫振兴的手。
    张云路随时关注着新闻动态，在脑子里搜索经商做生意的同学名单，希望从生活的缝隙里发现农村妇女的发展之路。

    在“盛京 1636”第二届沈阳国际旗袍文化节上，张云路与杨晓桐相识。他通过媒体得知，满绣上手迅速、场所可分散、时间灵活， 这个信息给张云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能把村里留守的妇女组织起来做满绣，不但能增加收入，还能兼顾家庭和原有的活计。
    这一想法在村党支部会议上一经提出，便得到村两委的高度认同和一致支持。说干就干，张云路马上与杨晓桐沟通，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聊得很好。杨晓桐有意扶贫，钱家沟村又有合适的村民，于是双方最终确定了先培训、后签约，订单式、有保障的合作模式。但是，杨晓桐要求，绣花必须在固定的场所，恒温、干净，从而保证绣布的整洁。刺绣时，房间太冷了，手会不听使唤，影响刺绣效果； 太热了手会出汗，如果把汗渍沾在精美的缎面上，就会产生污渍或者皱褶，验收时是不合格的，所以空调是必备的设施。
    这倒不难。云路和班子一商量，把村部会议室腾出来，干部开会再想别的办法，固定场所就有了。没有空调，就去化缘。云路找到县工会，要了一个旧的，能用。会议室的布置，云路找到县党校， 化缘来 5000 元。
    在成功解决了场所布置、学习用品购置、师资培训等启动资金问题后，2018 年 8 月 16 日，在钱家沟村村部隆重举行了盛京满绣坊钱家沟村刺绣基地启动仪式。
    这可是钱家沟村的一件大事。钱家沟村满绣基地上了新华社、中新社、辽宁日报、北国网、沈阳日报、帅正客户端等媒体，引起广泛关注。
    满绣车间有了，难的事在后面，那就是招绣娘。

    “凭一根绣花针就能赚钱，谁信啊？”
    “咱是土里刨食，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正经，别被这些城里人给忽悠了！”
    “就是咱一针一线给绣出来了，有销路吗？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是，以前电视里都报过多少回了，做完了不给工钱，拿料走人，手机一关，微信一删，咱上哪儿找人去！”
    村民中，有的人怀疑，有的人观望，更有人满怀希望。开了动员大会，效果也不是太理想。留守妇女虽然不少，但真正主动来报名的，却几乎没有，问到谁都滞滞扭扭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 从来没断过。高一声低一嗓的，云路都听得真真切切。

    面对大家的非议，张云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理解大家的不信任和谨慎，但这些话还是让他懂得了，光是化缘解决了入门条件还不够，在这个相对偏远、信息闭塞的村子，踏踏实实把一个项目做好，成为村民持续增收的一个手段，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贫穷的本质》一书中写道，由于接收信息渠道受限，人们常常会对世界上其他人得到的特定信息一无所知。
    驻村书记张云路也感到，有好的想法、好的项目，因为村民的谨慎、不理解，或是对眼前利益的过度看重，很难真正实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先找一个带头人干起来，打个样，其他的人才会一个个地跟上来。

    炊烟飘散，夕阳西下，钱家沟村的广场舞，就要开始了。
    吴楠从村部搬出两个黑色的大音箱，姐妹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从家里往村部的广场汇集。
    欢乐的《小苹果》音乐响起。田园碧绿，风车轻转，钱家沟的女人们，在享受着一天中的欢愉时光。
    除了跳的，还有卖呆儿的。有的上了岁数的，跳不动了，但喜欢看， 现如今的广场舞，花样多，热闹。和往日不同，张云路和村班子， 也在广场看热闹。“就是她了！”他们很快在跳广场舞的队伍里确 定了一个满绣带头人人选——吴楠，她是领舞者，又是组织者。

    人近中年的吴楠，高中毕业，当年高考时，因弟弟出了车祸， 她只得回乡务农，刚开始的时候，还当过乡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她的儿子 27 岁，在华为总部上班，已经工作三年。虽然她与村里的姐妹一样，侍弄着家里的农田，照顾着家里的老人，养些鸡鸭猪狗， 但是她的心总是有一股子向上的劲儿，而且，很有组织能力。
    村班子找到她：“我们村要脱贫，得把妇女组织起来。咱村的满绣车间也建起来了，我们想派你去沈阳学绣花，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学员，再回村教姐妹们一起学，绣花挣钱，你干不干？”
    吴楠小时候就跟奶奶和一些老人学过绣花，但满绣是什么并不了解，肯定不可能像普通绣花那么简单，但她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 自己能绣好，能绣成。

    看到村里领导对她的信任，吴楠当即就同意了，但是，还是忍 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脸朝黄土背朝天，都半辈子，快一辈子了， 手都是拿锄头和二齿钩子的手，拿那么细的针，这种活儿离我挺远， 就怕对不住领导的信任。”
    张云路却认准了她。

    说服了吴楠，这边张云路和村班子领导，又挨家挨户走访，介绍满绣特点、学习过程以及预期收益。这天上午，云路来到村干部给他推荐的张静家。
    第一书记与村干部走进了她的家门。家里除了必备的电脑、电视、冰箱、洗衣机外，没有特别的摆设，唯有一幅装裱了的绣品《牡丹 富贵图》，挂在炕墙上，格外引人注目。张云路拿起炕边的十字绣， 不住地夸赞：“绣得真好，惟妙惟肖！”
    张静腼腆地笑了：“就是喜欢，瞎绣着玩儿。闲时，绣着玩玩儿， 农忙时可不敢绣，耽误工夫。”
    张云路不失时机地说：“如果我给你找个能换钱的绣花的事儿， 你干不干？”
    张云路便把钱家沟村刺绣基地的具体情况向张静介绍了一遍： 满绣最可心的是村民零成本，上手快，难度不太大。村民从报名学习到绣活赚钱不用出一分成本，同时先期选择的刺绣工艺和图样也充分考虑到村民上手容易、见效快的需求，让村民易于接受，没有后顾之忧。同时用工时间灵活，按件计酬，不影响村民原有的农耕生活。
    张书记一席话打消了张静的顾虑。“有张书记给我们牵头，这事儿靠谱，只要按要求绣出来，就有钱赚，这当然可心。”
    也有村民家里反对。现在家里活儿都挺多的，绣花，把家里的活儿耽误了，又不敢说一定能挣着钱，岂不是“丢下嘴里的肉，去等河里的鱼”，两头耽误了？

    张云路和村班子又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走访，得到了越来越多村民的认可。这样一家一户走下来，包括吴楠、杨雪、张静在内的第一批 15 名学员就招满了。
    看着她们有说有笑，坐上开往沈阳的客车，去往盛京满绣沈阳总部学习，张云路不停地向她们挥手。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每一步， 都得走扎实。

    初秋，是北方最美的时节。天高云淡，连风都止息了。地里的庄稼， 在太阳的烘烤下，正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精华，酝酿着一个颗粒饱满 的年度献礼。山窝窝里的法库县钱家沟村，似乎也在享受着农忙前 这充满喜悦和静谧的慵懒。
    2019 年的初秋，和往年有了不同。
    村部会议室改成的满绣车间里，十多位绣娘正端坐在绣架前， 穿针引线，埋头做着自己的绣品。绣针穿过丝面发出的咝咝声，和着窗外蜜蜂的嗡嗡声，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忙碌和静美。她们并不在意有没有人进来，有没有人说话，连头也不抬，一张张脸庞与花色相映，透着从容宁静。
    屋外，是初秋的燥热；屋内，却是难得的清凉。第一书记张云路， 再一次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温度，看来，他从县工会要来的旧空调， 还挺管用。
    绣娘手里的绣片图样，就是江崖海水的纹饰，是手包的半成品。每名绣娘 5—6 天即可完成一件，收入 480 元。每个人都舍不得扯闲篇儿。过去，最富余的就是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分分秒秒都是钱，都是过好日子的希望。
    满绣车间有了绣娘，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但是，订单不可能一下子给那么多，偶尔就得闲下来。这期间，很多不看好这个项目的乡亲，就在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村庄广场的大树下，坐着乘凉的人。每当看见吴楠和姐妹们经过，就会问：“你们整天绣这玩意儿，针头线脑的，啥时候能绣出来， 绣完了能挣几个钱哪？”
    面对质疑，意志不坚定的姐妹便放弃了，偷偷加入了闲聊乘凉 的人堆里。吴楠却没往心里去。她知道，大家都看明白的事再去做， 就没有先机了。再说了，没订单的日子，她就和喜欢刺绣的姐妹们 一起练针法，这总比闲待着强。在总部学习的时候，吴楠一分钟都 不舍得浪费，她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而且，村干部还特别叮嘱她， 学成了回来带乡里乡亲的一起绣。经过一周的培训，她就能上手了。 但这还不够，第一个轮次，她坚持学习了 28 天。打籽绣、平绣、盘金绣，全都学会了。趁着没活儿的时候好好练，有活儿的时候才能接得住。

    吴楠终于以完美的针法为自己交上了一张合格的答卷。当第一笔工资下来的时候，她是最多的。那些说闲话的人再也无话可说了， 只有羡慕的眼光追随着她。有时候她走了很远，还能听到后面的议论： “真没想到，绣花还能挣钱，这多好，还是人家有眼光。”
    钱家沟的女人们，好像天生就是刺绣的材料。
    当她们把第一批成品手包绣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来全部合格的检验结果时，一向安安静静的满绣车间，顿时被女人们的欢呼声揭了盖儿。
    第一笔工资，吴楠称这是她们的“第一桶金”。她们跑到法库县城大吃了一顿，这是她们表达喜悦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庆祝自己学成了。这是集体的荣誉，更是她们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开始。像一群考了一百分的孩子，她们的欢乐洒满了乡村的道路。
    @扬光RC 2022-05-09 19:3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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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山沟里走出满绣传承的女先生



    2020 年初，日本名古屋。
    热气腾腾的刀削面，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香气扑鼻的酱大骨， 百转千回的二胡曲，彩带飘曳的盛唐歌舞，花开四季的手工剪纸， 惊心动魄的杂技杂耍，最动人的，是中国的乡音乡调、乡情乡愁。这个充满浓郁中华风情的春节祭，从 2007 年开始，已经在日本名古屋举办了 14 届。这是在日本的华人华侨和中国驻名古屋总领事馆共同打造的文化品牌，为全球华侨华人传播中华文化、融入所在国主流社会提供了一个具有鲜明文化符号的庆典范本。盛京满绣应邀前来办展。

    名古屋三越商场。
    人来人往之间，来自沈阳市法库县钱家沟的绣娘杨雪，着一袭宝石蓝的旗袍，端坐在绣架前面，正旁若无人地拈着绣花针，在明黄色的丝绸缎面上绣着“江崖海水”。右手穿针引线，左手在针上绕两圈，在缎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籽，一个个籽连缀成波涛翻转， 崖石耸立。这就是形态严谨、质感丰富的打籽绣。
    商场展厅，悬挂着百余件盛京满绣的代表作品和满绣旗袍，当地的日本观众在安静地欣赏、品评，偶尔也听得见他们压低嗓音的赞叹。

    不断有日本观众停下来，欣赏、询问。一位日本老人，从穿着看未必富裕，却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只绣着江崖海水的小卡包。他拿着图案特别的手包，左看右看，眼里流露出的喜欢，让杨雪很震动。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杨雪展示着满绣一针一线的严谨和独有的恢宏大气，还主动热情地邀请跃跃欲试的日本观众坐下来绣几针，沈阳的工艺师还向日本观众展示了盘扣技艺。年过七十的铃木女士连连感叹：“这真是美的享受。”日本人对纯手工制品的敬重，也让杨雪对满绣的价值有了更深的认知。
    杨雪微笑着。这一时刻，她代表中国。
    这一时刻，她感受到人生另一种从未想象过的滋味：“以前， 我就是一个农村的家庭妇女，现在变成了一个手艺人，而且走出国门， 特别有成就感。当地人特别喜欢满绣，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是我 在家里想不到的。”

    钱家沟的绣娘，因为技术全面、稳定，是全省扶贫车间里最早 绣旗袍的。吴楠与杨雪，也因为绣得好，被沈阳总部调去做培训工作。
    2019 年，吴楠和杨雪，到公司总部工作一年。张静也被选中， 但孩子小离不开，只好忍痛放弃。
    在总部，吴楠、杨雪和另外两个绣娘，开始绣龙袍，一件作为演员的演出服，一件做展览用。一副绣架，最多同时可容四个绣娘， 每天干满八个小时，竟然绣了半年时间，最后一天，为了赶工期， 四个绣娘绣到凌晨四点才绣成。
    大功告成之日，吴楠和杨雪也越来越能体会到什么是艺术品， 什么是简单重复的产品。绣花，对会针线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是，同一件绣品，认知不同，手法差异，绣出来的品相也大不相同。在总部的日子，杨晓桐时常会向她们传授自己的刺绣经验。这是书本上看不见的精髓，是岁月的馈赠，是一针一线的心得，更是文化的传承。
    清瘦俏丽的杨雪，说起这些来，带着哲理和诗意：“你看，有 的绣品越看越耐看。那一根小小的银针，是带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的。这种气息里面有很多内容，就像老师说的，是底蕴和灵魂，就隐藏 在这里面。你如果能发觉这种气息的存在，你就会感到越绣越难。 这也是提高的过程，只有在不断努力中完善自我。”
    “好的作品，是有了灵魂了。”杨雪边拉动着指间的彩线，边分享着老师对她的传授。
    中学毕业之后，杨雪在外面做过餐馆服务员，做过小买卖，结婚之后就是在家带孩子，地里忙，锅台转。生活，是一眼望得见的未来。能到总公司工作，她也是冲破了重重障碍，她想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杨雪的女儿才 11 岁，听说妈妈要离开家，就哭。尤其是婆婆不同意，孩子太小，自己年龄大了，不能照顾；另外，在家千日好， 出门一日难，在沈阳能不能挣钱、挣多少钱都是未知数。
    但杨雪非常渴望来沈阳，毕竟在总公司会有更多的发展机遇。她思量再三，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但是，孩子毕竟还是太需要妈妈了，2020 年春天，杨雪还是回到了女儿身边。陪伴，不是能够替代的。
    吴楠、杨雪在总公司除了完成大件作品之外，还负责到各地的扶贫车间去培训绣娘，传授技艺，检验成品质量，解决绣娘遇到的问题，完成教学任务。从乡野村妇变成传承满绣的女先生，对于她们来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经历和提升。

    这是个不一样的中秋。
    不远处，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完全被太阳晒透，山冈上一个个随风转动的风力发电机，在秋天的大地上优美地旋转。
    法库县钱家沟村部东边的操场上，两个篮球架之间，一个特殊

    的T 台上，音乐声起，一列女人，身穿精致柔美、雍容典雅的旗袍、格格服，款款而来。
    “俺家那位在哪儿？在哪儿？”
    “第一个就是。过半辈子了还认不出来了？”
    “不对。第一个是我家那位。这一捯饬，还真看不出来了。”
    “媳妇儿是别人家的好，我瞅着我家那位今儿也不错。”
    “过去皇上家的娘娘，也就这样吧？”
    “我在网上看过照片，过去皇上家的娘娘还赶不上我家屋里的呢。”
    台下的男人打趣着，他们在找自己的老婆，孩子们在找自己的妈妈，终于忍不住的笑声，台上台下，一起响起来。
    “我们的节日——中秋节”大型公益活动在钱家沟村举行。
    钱家沟的绣娘们走上舞台，在乡亲们亲切和羡慕的目光中，展示着她们几个月来的刺绣作品。
    她们走在自信与幸福中，努力前行的脚步、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妩媚，都定格在钱家沟村这个舒爽的秋日，定格在这片土地上， 定格在世世代代辛勤劳作的乡亲们的目光里。
    他们的姐妹、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子，原来可以这样不同！

    看着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绣娘从他的眼前走过，看着台上台下快乐的互动，看着村民们在不停地赞叹着女人们和满绣的美，张云路很欣慰。他为了这次活动付出的甘苦，都化成了一缕清风。这次活动，让这些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看到了自己，让她们的家人看到了她们，让亲人四邻看到了努力的价值，让更多的人感受到了文化和艺术的力量。
    从策划到落实，张云路走访村民，做他们的工作；与村委会班子成员沟通，得到他们的理解与支持；请各大媒体前来报道。令他感动的是，辽宁卫视《黑土地》栏目主动联系他来村里采访，制作专题片。辽宁大学法学院博士生导师任际教授慕名前来村里调研。这极大提升了钱家沟这个默默无闻村落的知名度，对于十间房镇乃至法库县都是一次成功的宣传。对此，绣娘张静深有体会。以前去沈阳，跟人家说她是钱家沟的，没有谁知道这个地方。可是上个月她再提起钱家沟，就有人跟她打招呼，说在电视上看到了她们村的绣娘。张静跟姐妹们说：“看，我们也有粉丝了！”
    八、最好的传承是新生


    钱家沟的绣娘魏颖，现在专门绣官补。这个是高端刺绣，对刺绣技术的要求更高，挣的钱自然也多。2020 年 9 月，魏颖坐在盛京满绣总部的刺绣车间里，在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龙补。

    补子，是明清时期一种用于服饰的特殊图案标识，它 通常用在皇族和文武百官的服饰上，用以区分地位、品级高 低。补子分圆补和方补，圆补用于皇族，用在左右肩上及前 胸和后背；方补用于文武百官。圆补为皇亲贵族使用，方补 为文武官员使用，文官飞禽，武官走兽。文官一品到九品 补子为：仙鹤、锦鸡、孔雀、云雁、白鹇、鹭鸶、鸂鶒、黄 鹂、鹌鹑。武官依次为：麒麟、狮、豹、虎、熊、彪、犀 牛、海马。清朝早期的补子，构图简明；清朝中期的补子， 富丽堂皇，严谨精细，制作精到，一丝不苟；清朝晚期的补子，风格更格式化。

    当魏颖第一次走进满绣坊，面对各式各样的刺绣作品，她非常惊讶，这个非比寻常的艺术世界，早已超越了她对绣花的认知。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从一个小时候被迫学习刺绣的小姑娘到刺绣艺术大师，杨晓桐走过的路，写满了艰辛。她学习刺绣的过程，也让魏颖对掌握更高的刺绣技艺有了动力。

    18 岁的杨晓桐来到了歌声里的沈阳。大学毕业后，看见北京渤海铝业招工，年仅 22 岁的杨晓桐来到北京，在这里供职。
    1991 年的某一天，财务负责人拿来一张香港报纸，杨晓桐在上面看到一则新闻：著名油画家陈逸飞先生的作品《浔阳遗韵》在香港拍出 137 万港币的天价。除了文字消息，图片上是竞拍者的摩肩接踵。
    这个惊人的数字，让杨晓桐十分不解。那时，她一个月的工资是 700 块钱，加上奖金、补助，就是 900 元。这在 90 年代初期，绝对是高工资，要知道，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 100 多元。但是杨晓桐用脑子算了一下，就是不吃不喝，拿着这样的高工资，工作一百年也买不起这幅画。
    凭啥这么贵？杨晓桐陷到这137 万的财富黑洞里，对同事说：“我也去学画画吧。”
    同事望着她迷离的眼睛，忍不住笑道：“画画还有吃不上饭的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杨晓桐在心里盘算着：“我不会画，也没有能力拥有这幅画，但我会绣，我要把它绣下来。”
    这个几近疯狂的念头，似乎并不容易实现。因为，到这个时候， 除了贵，她甚至连这幅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从来不会在虚幻的梦想中盘桓太久的杨晓桐，已经把这个念头埋在心里，启程去弥补自己的教育短板。
    在她供职的外企，同事们不是研究生就是高级会计师，而她只有本科学历，她又不可能辞职求学。在同事的指点下，她边工作边求学，开始考取注册会计师。除了心系一处的专业学习，累了，杨晓桐就会在图书馆翻阅各种闲书。
    就这样，杨晓桐和《浔阳遗韵》在图书馆不期而遇。

    打开美术杂志，还没有看到标题说明，她一眼就认定这就是让她心心念念的《浔阳遗韵》。
    深深的黑色背景中，三个古装女子吹箫拨琴，衣饰华丽，仪态娴雅，心远地偏。转轴拨弦之间，遥远的古乐，悠扬而至。
    把《浔阳遗韵》用满绣摹制出来的疯狂念头，再经点燃，就再也不能熄灭了。

    杨晓桐把书从图书馆借出，到照相馆放大洗出来，到中央美院找了一个油画系的老师，付他 30 块钱，让他临摹一幅越大越好的油画。她又四处托人，从上海买到了颜色足够丰富的绣花线。
    万事俱备，只等着端坐绣架前飞针走线。她甚至隐约看见好久不曾梦见的姥姥在夸她：你终于又拿起绣针了，绣得真像样儿。
    油画画好了，杨晓桐却傻了眼，油漆面太硬，根本进不了针。她太生气了，找到那个画油画的老师一顿抱怨：“我要的油画是刺绣用的，你给我糊这么多油漆干啥？”
    “你要的是油画，我就给你画的油画啊。”
    “对，我要的是油画，但你给我糊这么多油漆干啥？我想刺绣用， 现在针都插不进去，你这不是骗人嘛！”
    吵了半天，这个无辜的油画老师才搞清楚杨晓桐要这幅油画的目的。他给她介绍了一个工笔画老师，才平息了这场“失信”风波。杨晓桐又花了 50 元钱，找人画了一幅工笔的《浔阳遗韵》，才算有了她要的绣面。

    这个在 12 岁之前习得满绣童子功的绣娘，开始了姥姥从没有教过她的人像绣制。这和传统的满绣，有着很大的不同。
    没有姥姥的指导，又长时间没有捏针，为保险起见，杨晓桐从下往上绣。绣出裙裾华丽，绣出执琴吹箫，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最关键处：人脸，却开歪了，眼睛也成了死鱼眼。

    这个绣面作废了，几个月的功夫也白费了。
    巨大的沮丧感，让杨晓桐从狂热中冷静下来。她重新拿起的绣针， 又放下了。
    她又想起了姥姥说的话，快不如慢。她需要再下一番功夫，继续学习满绣，而不是急于赶路。
    从此，杨晓桐的休息日，就变成了提升满绣技艺的学习日。

    90 年代初期，实行的还是周日单休制。每个周日，她都会从北京坐火车来到承德，跟一个会绣人像的满绣师傅学习刺绣。这次没 有姥姥逼她吃苦，但她却不敢有一丝懈怠。她早上早早去，晚上晚 晚回，一学一天，火车上的时间，变成了她温课的好时光。火车车 轮在转动，杨晓桐在心里温习着满绣师傅教给她的技法，发丝怎么绣， 人脸怎么有层次，眼睛怎么出神，背景怎么用乱针绣。她常常能想 起姥姥，就像小时候，在姥姥身边学刺绣的样子。
    半年之后，她才重新坐到了绣架前面。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这回，杨晓桐从人的面部开始绣制。针锋上直入，线缝里跳出，盛京满绣从此进入新的阶段。
    杨晓桐以针作笔，构思属于她的《浔阳遗韵》。每周难得的一天休息时间，别的女孩子在享受爱情的温言款语，享受大自然的姹紫嫣红，同是妙龄的杨晓桐，却一个人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穿透时光的静寂。有时，她光盯着版样小图琢磨构图和针法，就能一动不动地看一天。这绝非简单的原样重现，而必须是绣者在充分理解原画作意蕴基础上的再创作。

    杨晓桐要看透彻的，是满绣的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屏障，是传统图案和“这一个”之间的关联。她将家族传承的满绣技艺、自己后天的艺术积累、无止息的创作激情，以及对姥姥绵亘不绝的思念，都倾注在这幅作品里。
    她用黑色乱针绣来铺它的整个油画质感背景，衣服部分用满绣的粗犷来体现，人物的面部则用了劈丝的绣法，让皮肤更细腻，表情更灵动，与衣服形成比油画本身还突出的反差美。
    乱针绣，是近现代的刺绣名家—江苏杨守玉发明的。看似长 短交叉杂乱无章，却通过层层加色来完成绣品，“以新意，运新法”， 一改传统的排比其线、密接其针的方法。

    她一绣一整夜，白天正常上班。
    历时九个月，满绣作品《浔阳遗韵》于 1992 年完成，杨晓桐终于拥有了中国最贵油画的绣品。
    整个绣品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在渐变绣法的衬托下，人物的脸尤显层次感和立体感，气韵生动，呼之欲出。把绣品和油画的照片反复比照着，杨晓桐好像拥有了这幅油画本身。

    当时的杨晓桐并没想到，这幅绣画会成为她后来上千幅作品里的代表作，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幅作品在盛京满绣历史上具有的里程碑意义——自此，一直流连逡巡盘踞在衣襟袖口、生活用品上的满绣，成为登堂入室的艺术品。
    杨晓桐不仅捡起了姥姥的绣花针，完成了对传统满绣的传承， 更和现代艺术“合力”，把满绣推到一个崭新的境地，让满绣从生活的点缀、配角成为艺术的主角。
    最好的传承是新生，对于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做到了。

    在满绣的传承发展上，除了技艺创新，杨晓桐很注重满绣内容上的探索。她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一百多个绣工组织起来，共同绣制了大量高品质的满绣艺术作品，如《清明上河图》《百鸟朝凤》等，这些满绣作品，恢宏大气，不仅艺术价值高，而且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与历史价值。
    她的作品《九龙壁》《盘金龙》《满女采红果》及《青花瓷瓶》系列、《官补》系列等，则分别在市、省、国内乃至国际上获奖。

    而打动诗人林雪的，除了适合农村妇女的特点，正是这个项目里深厚的文化底蕴。
    九、写在大地的诗行


    炊烟把落日熏熟，一座小村庄灯光洗练。在某座场院， 某个广场，有与我相关的事正在发生。
    ——林雪


    从阜新火车南站到哈达户稍镇 46.1 千米，从哈达户稍镇到林雪所在的白音昌营子村，还有 12 千米。
    林雪坐在高师傅的车里，下村去，风从四面进来。一上车，林雪就和高师傅攀谈起来。高师傅开始抱怨他的退伍军人的待遇还没得到解决。
    这段路，林雪已记不清走了多少回，每天通向村里的车只有下 午一班。她选择最多的交通方式是拼车，还有“专车”三轮子。林 雪坐车的小确幸有很多，有一天回镇里，村长帮约的拼车迟迟不到（一 般得等两个小时），意外被路过的护林站长“捡”上车。拼车拼得多了， 司机也熟悉了林书记。通常后座最少坐三、四个人，边座相当于雅座， 司机总会把边座留给她，让她可以睡个小觉。
    选择过多种交通工具，林雪对车的小症状，有着特别的敏感。“这怎的，高师傅，车没劲啊？”
    “这烧气，刚才没劲，我把它闭了，重新打开好了。”
    “你把油弄上来了？”
    “刚才，咋加油加不上，净跑 80 来迈。好像哪疙瘩接触不严。”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有意控制速度呢。”
    重新加上了油，车速明显提了上来。大田禾苗新绿，寂静的乡村公路，像是在绿色大海上划开的一道波浪，高师傅的车，像要飘起来。
    林雪指着窗外说：“你看我们的地，带起伏的，可养人、养眼了。”

    终于到了村部。土黄色的围墙上，刷着暗红色的边，有着鲜明的蒙古族味道。院墙上，是白音昌营子满绣车间的字样，戴着蓝花头巾女子的合影，在初夏的阳光下分外光鲜。
    车没停稳，林雪就打开了车门。她心里有点急，村支书改选， 今天早上才通知她，让这么多人等她，不礼貌也不严肃。
    驻村之后的不适中，有一个就和时间有关。通知村民是 9 时 30 分开会，仍然会有三分之一的人还在路上。林雪调侃：当古老的农时、节令和日出日落成为时间计量单位，以小时、分秒为单位的时间只 能是弱爆了。 但这次不一样，是她晚了，她要说清楚。
    穿过黑压压一屋子村民代表，她脸色有点沉，边往 台上走边说：“我早上才接到通知，对不住了。”对着话筒，她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因为是公务，她一点儿都不含糊。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告知相关的村干部，必须有时间观念，讲组织纪律。

    乡村图书馆

    村会议室的隔壁，是白音昌营子村的图书馆。两千多册图书， 分立在东西两侧的书架上，地当间一张安静的书桌，上面铺着印满大写 M 的米白色桌布。
    这是林雪来到这里三个月的时候建的。2018 年 6 月 14 日，图书馆挂牌。被林雪“清零”的著名诗人的身份，帮了她的忙。辽宁省作家协会、阜蒙县作协、阜蒙县诗词学会，看到林雪朋友圈的信息， 都热心地捐赠。这些书，涵盖文学、传记、艺术、少儿、农业、经济、管理、生活等各个门类。
    这是一个姓马的村民提的建议，列在了林雪的走访笔记里。他希望，家边上，能有个看书的地方。

    满汉营子80多岁的五保户朱海老人申请的入住养老院； 白音昌营子超市店主被拖欠工程款；史家沟建档立卡贫困户胡延庆吃水难；白音昌营子村王海春多年慢性病、新农合漏交； 马冬梅希望村里有个工厂，在家跟前能赚点钱……

    这些事写满了林雪的笔记本，也写在她的心里。有政策的，赶紧走流程，不拖延，别误事；没政策的，也别忙着口头答应，及时刹车，另寻办法。

    图书馆挂牌这一天，天是瓦蓝的。
    “我们要做富起来的新一代农民，就不仅要做收入上的富裕户， 也要做新时代传统道德文化上的先行者、达标人。我们不仅有播种粮食的能力，也要有播撒文化的见识，庄稼年年收，文化有家传。我们齐心合力把白音昌营子村图书馆打造成阜蒙县最美图书馆，把白音昌营子村村民涵养成最美村民。”
    白宏书记的话，说得又新鲜，又中听。村民马冬梅站在村民的 队伍里，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大丽花。11 岁的儿子安永旭，偏科， 不爱学语文，这下可好了。这个图书馆里，有满架子故事书、历史书， 都是免费看。
    马冬梅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期待。图书馆有了，就像一挂小鞭儿点响了第一个，她提出的愿望好像也要跟着响爆了。

    两个月前，正在 5 个自然村逐户走访的林雪书记，走访到白音昌营子村，马冬梅在自己的娘家遇上了林书记，马妈妈嘱咐闺女陪着人生地不熟的林书记走一走。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在村路上边走边打唠。
    “冬梅，村里的年轻人对脱贫致富有什么想法？”林雪问。
    马冬梅对这个问题似乎思考已久，她脱口而出，语气里满是期盼：
    “林姨，我们就盼着能在村里建个厂子，不用外出打工就能挣点钱。” “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你们为什么不想外出呢？” “我们都在家呢，家里有老人、孩子，有地，出不去。”

    林雪想起她到镇里报到的第一天，正赶上一家冷冻食品企业在镇里招聘。林雪问：“冬梅，村里应聘到那家冷冻食品厂的人有几个？”
    冬梅答：“没几个。也没听说有人去上班。”
    再问下去，林雪知道是路途远，应聘人数少，没有通勤待遇， 骑电瓶车或开三轮往返几十里交通不便。更重要的是，作为留守在村里的母亲，有一个甚至两个孩子要照顾，她们再没有离家工作的机会了。这件事，就这样埋在了林雪的心里。
    马冬梅也知道，“在家门口开厂”的想法有点异想天开。谁能 到村子里投资办厂呢？这里不是干旱，就是大风，风一刮，昏天暗地， 脸上带眼儿的地方，灌的都是沙子和土。
    她也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张嘴三分利，万一实现了呢。村子里的人，也从来没有想到，家门口还能有个满满当当的乡村图书馆呢。图书继续增加。林雪又接到了一套带捐赠图章和日期的图书，是来自朝阳凌钢的季凤成先生的捐赠。她忍不住在心中畅想：馆藏逐步增加，多年后会有一批珍贵收藏。


    夜晚思量千条路，早起还得卖豆腐

    这几天，林雪睡得很不安宁。窗外，一轮硕大的月亮，用一地 微凉抚慰着大地上辛劳的人们。连续一周 38℃的高温，只有在夜里， 才给人一点儿喘息的机会。
    林雪一个月走访了 300 多户。在村会计指导下，她帮扶的 5 户贫困户档案已初步建立。村支委扩大会上研究的新农合集体经济方向也初达共识，项目责任制下，村两委与“第一书记”共同担责。针对电话来访还需要深入了解实情、细情，为村两委及镇政府提供真实参考数据。
    花海创意即将启动。期待明年野山坡上花海蔓延，美景连天。 微电影《希望的种子》已开机。白音昌营子村秧歌队上镜，扭秧歌，运化肥。芸芸众生，沧海一粟，每个人都是自己幸福生活的主角。 林雪盼着村委会外面的沙土路尽早纳入硬化工程。一有点儿雨，就拔不出来脚，村民到村部办事，这条路成了一段难走的路。这好像成了村民艰难生活的一个隐喻。
    村民王某春因病申请帮扶获批补助金了。与村两委沟通核实， 村民王某春不具备增补建档立卡贫困户及低保五保户条件，但可以申请临时补助，下周一领取补贴金。新农合很重要，漏交很麻烦…… 冬梅提出的在家门口建个厂子的事，还是没有可能性，农民对
    项目审慎、严苛。他们根植在土地上的脆弱的幸福，拒绝担一点点风险。
    在村里建厂就像一个魔咒，日夜紧箍在林雪的心头。在完成省市县委组织部例行的工作计划和目标的同时，林雪四处找机会，寻求扩大村集体经济和引进项目的可能。
    种植油牡丹？三年见效收果。村民家大多养有牲畜，需要满足一年的秸秆饲料、做饭燃料之需。这个不中用。
    引进香菇和木耳？大棚和基菌每亩需投入 1 万到 3 万元，连续 3 年大旱，村民生活开销都靠往年积蓄，心里没底，再没有抗风险能力， 更谈不上投资、集资办企业了。
    种苹果？不行。三年才结果，前两年我怎么活呢？村民直接予以拒绝。
    立项缺前期资金，缺前期资金不能立项……怎样才能走出这个怪圈？林雪和村民一起进入到算式推导阶段，几番周折，最后得出的理想项目是：
    没投入，免押金，见效快，好上手，订单模式，工资月结。似乎只有手工项目，才能满足这样的苛刻条件。
    目标一下子精准而狭窄起来。

    过去老话儿说，夜晚思量千条路，早起还得卖豆腐。说的是， 半梦半醒之间想得云里雾里，第二天早起，还得踏踏实实地干好眼前的活儿。

    早起，林雪还真的就卖上了豆腐。
    早上四点多钟，林雪就起来了。楼下隆宇市场，临街的好位置， 泊力各秋村的豆腐坊，刚刚开张。一村一品，这个村选择做豆腐。
    “天然、绿色大豆腐！山泉水泡豆，卤水点的，阜蒙县城第一份啊！”林书记和友情站台的白镇长、村书记、主任，当街叫卖豆腐。“这可真是好东西啊！好豆腐是微黄的，你看看我们这豆腐，豆浆不揭皮，黄豆腐，真是好东西。”
    林书记的推销，总是直指味蕾。限量十板豆腐，一上午就卖光了。林书记自己也出手买了七块。她拎着这些山泉水不揭皮卤水点的黄 漾漾的豆腐，要和自己白音昌营子村的姐妹一起分享一下“好东西”。
    好东西还得有好销路，如何从“最后一 公里”到餐桌，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想象中那么薄，林雪拎着豆腐，心里一直想着这里的学问。
    通红的鼻子和一根针

    俄罗斯作家涅克拉索夫有一首长诗，名字叫作《严寒，通红的 鼻子》。2018 年 12 月初，天冷得出奇。辽宁进入冻红了鼻子的季节。但林雪的心中，却满是喜悦，马冬梅在春天给她提的愿望，在冬天 接近实现了。这是一个最接近她推导出来的理想项目，没投入、免 押金、带料加工回收、不收培训费、工资旬结。
    经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委员萨仁图娅介绍，林雪结识了沈阳盛京满绣集团的总经理杨晓桐。“非遗 + 扶贫”的模式，不仅挣钱，还让挣钱有了艺术和诗意，这让林雪最是满意。
    之前失败的探索，都成了最好的铺垫。9 月的时候，林雪给村里联系了 1000 件手工布艺的订单。在村妇女主任组织下成立了 4 个小组，以家庭为场地开始了生产。经过质量返工、交单后，出口公司扩大规模，直接聘工人到车间加工，不再对外发包，活儿就断了。林雪又引进南方一家艾灸条包装项目，自己垫付了工具费、材料费近 4000 元。结果村民们尝试后，寄出的样品总是达不到要求。又一次搁浅了。
    这个满绣项目，在中间牵线搭桥的萨仁图娅，也是女诗人。诗歌， 总在林雪无助的时候，帮上她的忙。
    林雪选出马冬梅、孙燕梅、李迎波，一起来到沈阳，进行为期十天的满绣培训。她们仨平时不大出门。在火车上，三个女人轮流坐一张座位。孙燕梅之前外出打工，给别人看小孩。看见别人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孩子，就想掉眼泪。现在去学满绣，回到家门口挣钱， 不用那么惦记家了，想想孩子的小脸，都忍不住乐一下。
    三个 80 后女子，拿出抢农时的劲儿，十天培训结束，基本掌握技能。2018 年 12 月中旬，难以抑制学习的热情和收获的喜悦，她们就要结束沈阳盛京满绣集团的培训，即将回到 200 多公里外的村子。临行前，林雪来看望她们，鼓励她们好好掌握技能，做村里振兴和致富的排头兵。当询问她们开展下一步工作的建议和要求时， 三个爽朗的女子突然扭捏起来：“我们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不知合适不？”
    林雪被她们的质朴感染了，连声说：“合适合适，说吧。”
    由马冬梅代表她们，郑重地说：“我们三人想入党，希望得到党支部的培养。”
    林雪问道：“为什么要入党呢？”
    马冬梅说：“我们想做一个更好的人，去帮助别人。”

    回到村里的三个女人，不想耽误一点儿工夫。
    历时一周，盛京满绣扶贫车间暨哈达户稍镇白音昌营子女人花手工合作社筹备完毕。
    零下 25℃的气温，呼啸的北风，不时被风吹起的细沙打在脸上。远远望去，四六不靠的村部，像汪洋中的船。
    白音昌营子村的女人们，在正式开业之前，差不多都感冒了。满绣车间借用村委会一间空闲的大办公室，没有男劳力帮忙，只有一位年近 60 岁的村委会主任和 4 位女子成为主力军。她们搬走办公室里原来的床板杂物，奔波十几里路去旧庙镇买旧椅子。刺骨的寒风中，一家一家去看椅子的质量和价格，买好了再搬上车运回车间。三九严寒，村委会没有暖气，她们连续一星期每天忙碌，实在太冷了就抱着发出微热的电暖气暖一会儿，但还是接连冻感冒了，直到车间安装了空调。
    团队精神感动了村干部和村民。第一天安装时，在外地的村支书白宏委托老伴儿到车间现场帮忙，村委会主任马爱国的老伴儿也到车间“探班”正在指挥的马主任。

    年过六旬的白嫂、马嫂和第一书记林雪在车间内外忙碌，与绣工们一起安装绣架，挂窗帘、展框，钉牌匾，搞卫生。白嫂烧了一大锅热水为绣工们保暖。她一边忙着给大家下面条，一边满脸艳羡地说： “多好啊！不用离家就有钱赚！你们赶上了好时候。”

    林雪记下了姐妹们的付出：“那个寒风里偷拍我、给我做菜、烙蒙古馅饼的蒙古族姐姐感冒了；那个陪我走过大田、给我做饸饹的妹妹感冒了；那几位为节省经费跑到临近镇子买旧椅子、做椅子套和窗帘的女子感冒了；那几位连续一周在冰屋子里保洁、布置、劳动的骨干感冒了……这一周她们每晚回到家里以一杯红糖姜茶驱寒。每次走到屋外，看到村部门前那几棵树都心有所动。”
    阜新市委党校副校长、诗人冯勃，是林雪的粉丝。他没有想到， 有一天，他心目中的诗歌女神能以驻村第一书记的身份来到他的家乡扶贫。他和几个诗友请林雪吃顿饭，席间，林雪要提前离席，后来他才知道是到货站取绣架子。于是他们一起来到货站，面对又沉又大的包裹，他们几个男人也费了好大的劲才搬得动。难以想象， 纤弱的林雪，没有他们的帮忙，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马冬梅也感冒了，她在朋友圈里撒娇：“我想吃冻梨。只有冻， 没有梨咋办啊？”
    绣娘们回复她：“接着冻，你自己就能成冻梨了。”

    2018 年 12 月 29 日，盛京满绣扶贫车间暨阜蒙县哈达户稍镇分车间白音昌营子村女人花合作社挂牌成立，由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与阜蒙县哈达户稍镇党委书记宝民共同揭牌。

    人们不知道的是，笑意盈盈的杨晓桐，昨晚，在来阜蒙的路上， 因看到雪地上一挂孤独前行的马车而泪水滂沱。

    这挂马车，在雪地上慢慢地走着，赶车人不紧不慢地挥着鞭子， 两条车辙，留在反着银光的大道上。坐在车上的杨晓桐，看着这样的情景，突然掩面痛哭。寒冷中孤独前行的马车，在她 10 岁时，就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独自坐着马车，发送了死去的父亲。没有父系亲人，没有母系亲人，只有她自己。
    10 岁的她已不会悲伤，命运给的，她只能照单全收。她只记得那个 40 多年前的夜，冷到了骨头里。
    这样冷的场景，又在雪夜出现，而她经过半个世纪的奋斗，已然走出那个暗夜，有能力去温暖别人。
    薛先生把车缓缓地停到路边。他的情深义重，就是随时随地相伴左右，就是在此时，用宽厚的沉默，任她哭出童年所有的委屈和坚忍。
    不知眼前的这挂马车，将去往何处。在她的泪水中，这挂马车已走远。她希望等待这挂马车的，是一个灯光橙黄的窗口，是一张热气腾腾的饭桌。

    参加揭牌仪式的还有副镇长白菊花，辽宁文化集团驻村干部、镇长助理林雪和村两委及近百位村民。
    已将诗人身份“清零”的林雪，此时，却在心里再次默默感恩诗歌。因为诗歌，她让更多的人看到，让更多的人关注。满绣合作社 3 万元的启动资金，就是由阜蒙县某矿业集团一位喜欢诗歌的老总赞助的。
    马冬梅穿着崭新的蓝花工作服，雪白的大地映衬着喜悦的她， 像一朵冬日里的梅花。她都好多年不买新衣服了。除了结婚那天， 她好像再也没有当过生活的主角。
    她望望穿着大红衣服的杨晓桐，又望望最喜欢大地色的林书记， 还有副镇长白菊花。这些女人都是她的榜样。
    乡村图书馆有了，家门口的厂子有了。这个瘦弱的林书记，总是能扛起来很沉的事儿。


    女人花

    北方的冬天，是被冻住的日子。大地重新沉默。但是，马冬梅的冬天，却充满着生机。她家一家三口都是冬天出生的，满绣车间也是。

    手工车间刚刚成立时，许多村民对车间前景不看好，对绣工们加工出合格绣品的能力也不免质疑，对出勤和管理心里还没底：姐妹们以前都是种地为生，一年只忙两季，一季也就 10 来天，余下的
    300 多天都是自由支配。现在一下子让她们朝九晚四，点名签到， 接受沈阳盛京满绣集团远程微信管理，能坐得住吗？能坚持下来吗？ 蒙汉杂居的自然村村民性格豪放，直率纯朴，能接受质量检验和团队管理吗？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每天近 30 号人出勤就是十台戏，团结能维持吗？

    刚被任命为车间管理团队的 4 位姐妹——马冬梅、孙燕梅、李迎波、牟秀玲迎来了第一次考验。她们成立了 4 个小组，每人以打电话、发微信、入户等形式动员村里符合条件的村民参加。看好这个项目的人不多，不少村民半信半疑、好奇加凑热闹的，被她们连说带劝五六十人报了名。村妇女主任张凤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第二个孩子还在哺乳期。她根据四名骨干各自不同的特长，妥善地安排她们各自的工作：马冬梅技术好，是质量检查员，哪里有技术问题就出现在哪里；孙燕梅表达能力强、善于沟通，负责外联； 李迎波性格内敛稳重，还是个女秀才，负责和总公司每天沟通，随时反馈工作进度和质量；牟秀玲心细手巧绣得快，负责车间进料和物流。当老年绣工感觉吃力而焦虑时，牟秀玲也能细心呵护安慰， 帮助提高。每个人各司其职，独立又合作，配合默契。

    很多时候，马冬梅都是第一个到车间，先看看村部墙上挂的女人花手工合作社的牌子，再用钥匙打开车间的门。女人花，女人花， 她念几遍，觉得自己也像花儿一样美起来。这是林书记起的名字。车间挂牌之前，林书记一直在犹豫，是叫女人花还是向阳花。在林书记的眼里，白音昌营子村的绣娘们都是一朵朵迎着太阳开放的花朵，自然淳朴，温柔敦厚，可不是那些没事儿就爱串门子扯闲话的懒婆娘。
    马冬梅先洗手，再抹上护手霜。把护手霜挤到手心里，双手对搓， 再互相涂抹手背，把手指尖团到一起，在另一只手的手窝窝处，慢 慢地转着，好像要把她在大地劳作的痕迹都涂平整，以免手上的毛 毛刺儿刮到刺绣“娇嫩”的缎面上。她都没有这样细致吧呀“伺候” 过自己的脸。
    白音昌营子村的满绣车间，绣娘有二十几个人，是十里八村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她们进屋都要先洗手、涂护手霜，保证手指光滑；雨天自备室内鞋，以保证室内环境干净整洁；为了避免风沙吹到绣品上，每个人的绣架上面都罩着一层棉布。
    绣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女人的欢声笑语，很快就被针、线与丝绸的合音，推成了隐隐约约的背景。总公司管理很严格，每天早上 9 点、晚上 4 点，都要与盛京满绣指定老师视频通话，对学员进行点名。她们还有一个微信群，每位绣娘都要加入，每天把自己的绣品发在群里，以备老师质量检查使用，如果有不符合要求的地方也能及时修改。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马冬梅有点期待，再不下雪，明年春天 就又旱了。“女人花”成立之后，总公司派来的陈雪莲老师，又在 这里陪她们巩固了五天。培训第一天，陈老师就评价学员们“上手快， 绣得顺眼”。除了朝九晚四的工作时间，每天都有自动留下加班的绣工。

    总部的老师走了之后，第一批去学习的马冬梅、孙燕梅、李迎波， 就成了刺绣老师。新来的绣娘学得挺快，但拉线还是有点紧，江崖 海水要绣得密一点儿才好，新学员绣得有点儿松，怎么看都缺点儿 味道。三个老师自己绣，还重点教新学员，再盯几天，她们就能完全成手了。

    窗外，飘雪了，零零星星的，还不能打雪仗。 “飘雪了，出去透透气吧。”不知谁说了一句。
    绣娘们放下手中的针线，用棉布盖上缎面。喧哗声又起。“走啊，今儿打口袋。我把我闺女的口袋拿来了。”
    “太好了。小时候，最喜欢打口袋了。我总能当空抓住口袋， 救好几条命，哪伙儿都喜欢要我。”
    “老胳膊老腿儿，得悠着点儿。”
    年轻的绣娘很快分成了两伙，年长点儿的在旁边加油。

    “女人花”合作社的绣娘，不像喇嘛花村的，喇嘛花村几乎都是 80 后，“女人花”合作社的老少都有，几位六七十岁的奶奶，手上的动作跟年轻人一样娴熟自如，专注的神情中呈现出另一种让人为之心动的美丽。
    李素兰，61 岁，韩桂霞，63 岁，韩阿姨不是年纪最大的，王凤兰阿姨已经 70 岁了。年轻时，她们都是刺绣能手。这个爱好伴随了大半辈子，也就是谁家孩子结婚，帮着绣个窗帘、门帘、枕头顶什么的， 现在能刺绣挣钱，真是让人欢喜的事。冬梅她们完成在沈阳的学习， 还在回阜新的火车上，她们几个老姐妹就来到冬梅家等着了，等着 年轻人回来，给她们讲讲满绣挣钱的事儿。

    王凤兰阿姨跟老伴儿商量去村部报名。
    老伴儿不无担心地说：“绣花是年轻人的活儿，你这么大年纪了，眼神也不好，人家会要你吗？”
    “干别的体格不行了，绣花，我还真不服气。要是在三十年前， 我可是谁也不让。”王凤兰阿姨在老伴儿的担忧声里，翻箱倒柜。
    “人是衣裳马是鞍，是得穿件好衣服去。”老伴儿在一旁说着。
    “我是找这个，让这些年轻人看看我的手艺。”王阿姨举着从木箱子底翻出来的绣品凤凰和金鱼，“以前绣的没舍得用，这回可有了用场。”王阿姨带着她的“作品”来到了报名现场。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推销自己。
    负责村里招工的妇女主任张凤影，看了她的绣品后，稀罕得什么似的，爽快地答应了：“绣娘不分年龄大小，只要喜欢刺绣，并能保质保量完成，都能来上班。”
    这个结果让王阿姨十分振奋，赶紧推出另外一个老姐妹， 63 岁的韩桂霞。她们住在一个村子，来往比较密切，说话也很投缘。韩桂霞曾患有乳腺癌，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恢复得不错，只是胳膊有点肿，不能干重活儿了。
    “你不能随弯说弯！有点事儿干，就忘了自己有病那码子事了。”张凤影主任这样鼓励她。
    她们几个阿姨都被录用了。看着身边这些像自己孩子似的年轻人，她们是做奶奶的人了，想不到还有用。

    车间开业第二天，这几个阿姨却请假了，妇女主任张凤影心里 犯了嘀咕。第三天上班，她们又都来了，每个人还戴上了眼镜。原来， 她们请假是结伴上县城配花镜去了。刺绣时戴上，虽然绣得慢些， 但一个月下来也能绣两片。
    乳腺癌手术后，韩桂霞的右胳膊抬起来都很费劲，平时装订绣花绷子都是冬梅替她做，冬梅性子好，就像她的亲姑娘一样，一说一笑，从来没有不耐烦。
    绚丽的绣品后面，是一寸一分的辛勤付出。绣娘们逐渐适应考勤，还自配头灯，中午为免去回家吃饭来回奔波，她们自带午饭，用纸壳箱当桌，吃着菜叶包饭和咸菜。
    林雪在朋友圈里夸赞她的绣娘：有梦想、肯流汗的女性最美丽。

    在意大利的某个橱窗

    刺绣车间的隔壁，是玩具车间。
    绣娘们正在做出口意大利的小玩偶芭蕾舞人。她们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芭蕾舞人正处在不同的“生长阶段”，有的还只是一小块轧好了身形的白布，有的刚刚刷好脚、盘好头，有的已然在底座上踩着竹签子站起来，排好了方阵，好像在后台等待出场的演员， 精神饱满，若有所思。
    满绣的活儿刚刚交上去，正等着沈阳总公司的质量检查结果。 有点小沮丧的地方是，这批绣的是非遗图书的封面——皇帝的朝冠， 因为拉线有点紧，过去绣得好的反倒不合格，这让一向免检的绣娘 有点失落。小玩偶芭蕾舞人，催得也很紧，七八个绣娘在欻空做这个。农忙时节，还有十几个绣娘在地里忙着呢。
    马冬梅正给芭蕾舞人做裙子。里面一层硬纱，外面是高粱米紫的金丝绒。
    早上四点，她就起来了。先去地里间苗、除草，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从地里回来，玉米面和白面二合面已经发好了，烧火，在铁锅里贴上，顺手把儿子的脏衣服洗了。大锅盖揭起来，把饼子拣出来，从地里劈几个菜叶，把大酱、香菜、芝麻盐和刚烀熟的饼子卷起来，马氏菜包饼就成了。马氏菜包里面，无所不包，还可以包小米饭、大米饭、高粱米饭。
    吃过早饭，冬梅先去看望了一眼住在同一个村子的娘家妈。娘家妈心脏不太好，7 年前做的心脏二尖瓣手术，换的机械瓣膜，身体一直挺虚弱，小毛病不断。娘家的小菜园子，也归她侍弄。忙完了这一切，到车间都快八点了。
    和她搭手的是牟秀玲，有两个孩子，女儿 21 岁，在大连外国语大学读书，小的是男孩，15 岁。她和丈夫种着一百多亩地。去年年景好，一亩地收入一千冒头了。丈夫平日里开大车。牟秀玲边搭着话， 手上边飞针走线。她穿着黑色的长纱裙，里面黑色的打底裤，和手 里芭蕾舞人的白纱裙，一呼一应。她眉眼俊俏的脸上始终是笑的：
    “孩子大了要用钱，就得干呢！”旁边的绣娘都在低声赞美着秀玲， 她家地多，全村里属这两口子最是能干。
    马冬梅接道：“干就完了，又不是没这条件！”
    几个村妇都笑着回应她：“你这条件好，白胖白胖的。” “胖好。小品里都说了，胖压得住福了（liǎo）。”

    临窗，今年 61 岁的奶奶李素兰，满头白发，一脸慈爱。她从人偶腋下的小口，用筷子给芭蕾舞人身体里塞棉花。她做的成品或半成品，就堆放在桌面上。
    这批活儿要得紧。也是林书记在沈阳帮着联系的。

    这个寂静的山村，只有手工车间还是灯火通明。
    绣娘加班。新当选的小村支书给绣娘们送来了夜宵。咕嘟咕嘟， 一大盆羊肉片鱼肉丸金针菇，煮得热气腾腾。夜宵等成了早餐。
    绣娘们手中的布娃娃，是免检的，贴着“中国制造”的标签。 等待装车的大货车就停在村部前，待到装满，大货车直接开往大连港， 这些芭蕾舞人将踏上遥远的旅程，去往意大利的热那亚港口。
    不知谁说了句，有点儿舍不得呢。
    这些芭蕾舞人，将去往的地方，比这些村妇的脚步更远。
    这些从中国北方绣娘粗糙的手中诞生的芭蕾舞人，如果它们有魂灵，或许会在意大利的某个橱窗里，思念它们中国北方阜蒙县的妈妈或者奶奶。

    谁知道呢，也许，她们还会再相遇也不一定呢。

    和白嫂子喝一杯

    林雪需要治愈的时候，就会来找白嫂子。
    一进门，她就说：“白嫂子，来赶你家的饭碗子。”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林雪，专门麻烦白嫂子。
    “一猜你就没吃饭，给你预备着呢。”白嫂子就像早就知道林书记要来，一点儿都不会吃惊，立马端上小炕桌：“喝一杯？”
    “那还说啥了，喝一杯。”林书记脱鞋、上炕。只要度数低、慢点喝，林书记就不怕。两个女人有时话多，有时话少。
    白嫂子，是村支书白宏的妻子，蒙古族，做的饭菜最是对人胃口。她做的馅饼，面皮又薄又透，照得见里面的肉红韭绿。鸡蛋炒得黄 灿灿的， 和碧绿的菜在一处，冒着尖，就端上了桌儿。
    进门之前，林雪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说不出来的急。工作的困难有时并不太大，但是频频搁浅的事儿不少。比如村里有一段公路路基高过几家村民家宅基地水平线，一下雨就水漫院子。村民找村里、找镇里，直到打市长热线。按公路管理，村里没有责任维修， 县里主张镇、村协调解决。2020 年台风“巴威”前后的三次汛期， 两家村民因院子里发水，打电话向林雪求助。当一位妇女在电话里伴着大雨声痛哭时，林雪感到自己如此无力……汛期一过，她马上联系市里朋友帮忙协调，决心改善公路漫水现状。
    说话慢声细语但凡事都不含糊的林雪，还学会了高声大气地“吵 架”，这成了林雪表明态度，积极推进工作的另一种“不成熟”的 方法。时过境迁，当林雪和我讲她吵架的故事时，表情仍然带着羞愧， 连连说自己“油梭子发白——短炼”。

    驻村的第一项工作是农村公路规划建设基本情况的统计核对，林雪和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会计拿着 40 米长的大绳子准备进行丈量，但用的是车上的仪表里程。从四月到八月几番测量后，共统计出 39.7 千米。林雪数次请求省作协党组成员、副 金方和省交通厅协调，在省厅立项之后，下到阜新市，再下到阜蒙县。
    突然有一天，马镇长来电话：“林书记，在哪儿呢？” “我在村里呢。”林雪回答。 “赶紧往县里去，去交通局。”
    来到交通局一个副局长的办公室，林雪看见村委会主任和会计 已经坐在办公室门后的沙发上了。也许不常进局机关，两人坐姿僵硬， 表情也略紧张。林雪进了办公室，遇到阜蒙县某镇的第一书记杨文 涛。之前两人并不认识。杨书记是省司法厅下派的，正和县交通局 谈到修路立项的事。一个县交通局的干部实话实说，满是为难：“哪 有钱啊！你们看到的是省里给咱们 1 千米补贴 38 万，没有看到我们1 千米还得配套付出 6 万，39 千米就是 200 多万，我们哪有那个钱啊 !别说 1 千米 6 万，就是 1 千米 2 万，我们也拿不起那个钱。马镇把你们找来，咱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个项目延后一下？”
    一直忙里忙外接听电话的杨书记说：“这么着，我正跟省厅联系，看能不能把这 1 千米 6 万的钱也给免了。”
    杨书记旁边坐着一个黑大汉，黑裤子黑 T 恤，一直没说话。待杨书记又出去接电话，黑大汉就说：“领导，你别搭扯他们，这些第一书记都疯疯癫癫的，根本不了解我们本地的实际情况，瞎整胡乱整。”
    闻听这话，林雪很不自在。村主任、村会计想笑又碍着她面子， 在那儿憋着呢。林雪稍迟疑一下还是站起来：“那位同志，你是谁 啊？听你这语气也是镇干部吧？你这么评价第一书记的努力，政治 站位和政策水平在哪里？我看出来了，这个第一书记是满心满意地 要帮着修路，也许他不了解实际情况，但是第一书记搞这个修路勘察， 是省委组织部给我们的任务，是我们工作范围以内的。”

    马镇长赶紧拦下话头，想要缓解紧张气氛：“林 ，我说两句， 你可能不爱听。”
    “你要觉得我不爱听，你就没有必要在这儿说。我们之间对工 作的认识，我们可以回到镇里说。”此时的林雪真急了，平时在镇里， 马镇经常用一句“文人啊！”调侃林雪的爱面子或小资情调或某种 不合时宜的自尊，林雪并无半点恼火。文人驻村，遇到具体纠葛就 是秀才遇到兵，文人的短板加上文化人的矜持甚至是外来干部的谨 慎，她都有，她认。但这次对第一书记正常工作的亵渎，她不能忍。
    “你不爱听，我也得说。”
    林雪腾地站了起来：“你说吧！我走！”声音不高，但脚步坚定。她噔噔噔走出女副局长的办公室，重重一带门走了出去。天热，楼高， 下楼梯时林雪感觉自己的左胳膊从手腕一直麻到肩胛：“坏了，要 以身殉职了？”林雪边自问着，边按照小时候爸爸教的遇上特殊情 况做深呼吸的教诲，在院里走了好几圈，情况才稳定下来。
    过了十来分钟，马镇长给林雪打电话：“在哪儿呢？”语调平静， 波澜不惊。
    “溜达溜达，消气呢。”林雪也平静如初。“消完没？”
    “消完了咋地？没消完又咋地？”林雪停住脚步，语气仍有余怒，似乎准备随时接受挑战。
    马镇长口气诚恳平静：“消气了咱们就回镇，没消，就在县里喝两杯。”
    “喝两杯？不怕我撒酒疯啊？”
    “一个文人，还是个女的，能疯到哪儿去？车到了，上车吧！”

    上车后，林雪有些难为情：轰了黑大汉一顿，人家一句也没反驳；马镇长是人家老熟人，缓和一下气氛，也没让人说话。本地干部更了解财政困难，对第一书记工作的快节奏有点儿微词也很正常，听不得反面意见，说明胸怀仍不够宽大，小资易碎的玻璃心，还需要加强坚韧度。
    想到这里，刚才拂袖而去时有多酸爽，此刻就有多不安。沉默了几分钟，林雪乐呵呵地说：“马镇，改天请你喝酒，给你压压惊吧！”
    “我皮糙肉粗的，吓不着我！”马镇不怒自威、镇定练达的风度让林雪心生一丝敬意。还有那位女副局长，什么时候再遇到，得请人家聚聚，拉回距离感。林雪如是说。

    这场疾风骤雨，也让林雪筋疲力尽。
    从县上回到镇上，再回到村里，林雪直接到了白嫂子家，歪在白嫂子家的炕头小睡了一会儿。
    驻村之后，倒头便睡成了林雪释放压力和恢复体力的良方。回宿舍一般是马上睡，拼客车上是阶段睡，火车上是全程睡。拼客车的后座最少三四人，边座是林雪的待遇，半路有拼客上车，司机通常会体贴地让乘客从另一边上。驻村之前，那个入睡时必须拉窗帘隔绝光线、关窗户隔绝声音、穿睡衣保证舒适度、洗漱保证不带尘埃和化妆品残留的“小资林雪”莫名改变了，让人感慨生命的强悍。一通电话突然响起，吵醒了林雪，她按亮了免提，一个突兀、高亢的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冲了进来：“林书记，我就想问问，我家为什么就办不下低保？”
    还没等林雪回答，旁边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话筒里挤了进来：“跟她们废什么话，把她们都杀了。”
    林雪任这个男人和女人把话说完，不疾不徐地说：“不用激动， 国家政策是公开的，够条件不争也够；不够条件，争也不会给。我和会计再去，咱们再一条条对一下。”挂断电话，林雪再没了困意。一旁的白嫂子很生气：“你说说，这个爷们儿，儿子在市里打
    工，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儿，也没啥病，一天在家吃得白胖白胖的， 说啥就要当贫困户。”

    白嫂子教给她怎么识别真正的好鸡蛋：“在咱们这儿啊，要买 到最好的笨鸡蛋，要到不养羊的人家。养羊的人家有羊饲料，羊吃 鸡也吃，没养羊的人家，鸡满地溜达，见啥吃啥，下的蛋成色就好。”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意思。再说说。”林雪总是会被新鲜的事物吸引。
    两个女人，有一搭无一搭。
    进屋前，林雪感到委屈装不下，和白嫂子说点儿话，喝一杯， 好像也没太多说啥，慢慢就平复了。
    “白嫂子，你再催催那谁，时间不等人呢。”
    “晓得了，妹子。吃饭得应时，别总啃煎饼。你说，你一个城 里人，跑到我们这地方来，管这管那，操了多少心，吃不好，睡不好， 图个啥？”
    林雪的包里，经常会有一袋“郭老八”牌杂粮煎饼。吃不上饭的时候，就拿出来对付一下，还适时进行推销：“阜新特产，好吃得很。你也尝尝吧。”
    “豪爽、温柔、包容、识大体，特别有智慧。”林雪这样描述白嫂子。驻村将近三年，当林雪遇到情绪上难过的坎儿，白嫂子的“治愈”当记头功。

    我们很直溜儿

    “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
    喊起来短促有力，精神饱满。满绣车间里，时不时地就会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
    这是马冬梅从《乡村爱情》第五部里那个看不出眉眼高低、幽默搞笑的保安队长那儿学来的“口号”，她觉得很适合绣娘。她解释“直溜儿”，就是积极向上的意思，挺直了腰杆儿，朝气蓬勃，做事不怕任何挑战，敢于面对。这是她对“直溜儿”的理解。现在， 又成了绣娘们面对困难时的宣言。
    绣花最考验一个人的静气。一口气绣了一上午，连冬梅有时也会坐不住。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晃着腰肢，舒缓着颈背：“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欧啦！”
    “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 “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
    别的绣娘也纷纷站起来，晃起来，跟着喊起来。笑声，从车间里传出来，惊飞了院墙上歇脚的麻雀，也吸引了来村部办事的人， 想探究一下这群“疯”女人在搞什么名堂。
    累的时候，喊一喊就不累了，突然来了急活儿，也要喊一下， 提振一下士气。只是有一次，绣娘们认怂了。
    满绣的活儿刚交上去，沈阳荣林公司手工制作布娃娃的活儿就 来了，几天几夜、没白没黑地做好了娃娃，给娃娃贴上了“中国制造” 的标签，装车，送走，绣娘们在林书记办公室的火炕上，横躺竖卧着。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很年轻，但这回真不直溜儿了。累躺了。”
    林雪书记有时也不直溜儿，二十多年的老腰脱，指不定啥时候就犯。犯的时候，林书记自己打趣自己：“就这样为生活折了腰。”

    春暖花开，满绣车间来了三个特殊的小客人，他们在车间的展板上辨认自己的妈妈。他们是绣娘牟秀玲、孙燕梅、马冬梅的孩子。清明节，他们放假，妈妈不舍得休息。妈妈们在各自的绣架前绣花， 孩子们坐在最前排桌子上写作业。刺绣的咝咝声和写作业的沙沙声， 成为人世间美妙的和弦。
    午餐比平时丰盛了许多，有寿司，有香肠、鹌鹑蛋、鸡蛋糕， 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们不会知道，平时，他们的妈妈吃得多简单， 中饭配菜，仅仅是各种咸菜。
    多年以后，当孩子们也成了父母，不知道能否记住这一时刻。

    窗外，阳光温厚，万物清明。室内，妈妈目光温柔，幸福满怀。妈妈们还年轻，孩子们因未来而希望无限。
    马冬梅在自己的朋友圈写道： “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哄着娃，绣着花，看着家。”
    岁月静好，孩子长大，绣娘成长。

    2019 年 5 月，沈阳满绣总公司推出了第二次学习班，这一次， 是学习绣花卉。4 日，白音昌营子村满绣车间召开季度主题管理会暨学员赴满绣集团省级培训欢送会。
    马冬梅等 8 名绣娘参加培训。全体培训学员接受由村委会主任代表村两委授予的队旗。
    驻村第一书记林雪做培训季开始前的动员：“大家平时都爱说： 我们很直溜儿。今天就从直溜儿开说。直溜儿是一种状态，是正是直， 是有标准和规矩，还包括精气神儿。目光迷离不坚定没底气没支撑， 不会长直溜儿；光玩儿眼神站不直的，是没条件直溜儿……”
    “我们在外的在家的都要直溜儿……”

    白音昌营子村满绣车间，和赴盛京满绣集团学习团队展开了线上劳动竞赛。车间群里“两军对垒”，晒绣品，比成绩，成了看谁更“直溜儿”的擂台。沈阳和村里两地互动，图片纷飞。在家的江崖海水组，除了继续保持优质赢得集团质检肯定外，还为在总部的花卉组首绣点赞。花卉组虽初战告捷，却也不忘为精彩的江崖海水组叫好。
    满绣车间花开两地。驻村车间在镇人大、政府领导下圆满接待了以太平镇人大常委会主任、副镇长及第一书记带队，四个村子的支部书记、主任共 11 位同志组成的观摩团。绣工们娴熟的针法、良好的礼仪、规范的管理给观摩团留下深刻印象。赴盛京集团加盟培训及订单生产的 8 名绣工在管理团队带动下精神饱满、积极学习、队形整齐，培训当天，冬梅和红梅绣的荷包就通过了验收。
    这个蓝紫色、连枝带叶的玫瑰花，特别要注意渐变色，顺线， 花边要齐，比打籽绣好做，绣一个 20 多块钱，差不多 3 个小时就能绣一个。

    5 月 11 日上午 7 点 04 分，由满绣集团杨总亲手发出的第一份标注名字的红包突降白音昌营子村满绣车间微信群，随后几秒钟、十几秒钟一个，群里瞬间热闹起来。红包雨下了一个多小时，近 2 万元钱旬薪被绣工们“抢”到手。
    随后，杨晓桐的帖子出现在工作群里：

    姐妹们大家早上好！昨天是10号，是规定给大家结算的 日子，但因筹备中国旗袍文化节的活动，公司财务跑银行办 理POS机，又回公司安装调试，耽误了给姐妹们结算。今天 我在群里给大家以红包的形式发了，期待大家绣出更好的作 品。加油！

    “加油！加油！”
    “我们很年轻，我们很直溜儿！” 绣娘们纷纷在后面跟帖，点赞。

    2019 年的母亲节，在沈阳的 8 个绣娘，仍旧在总公司的培训学校学习。同时和她们参加培训的，还有来自葫芦岛和法库县的绣娘 们。她们像平时一样，吃过了总公司提供的早餐，就坐到了绣架前面。平时妈妈们最容易忽略自己的感受，而这个特别的日子，她们比平 时还是多了点莫名的期待。
    像不期而至的红包雨，孩子们的祝福，也一会儿一个地发到了妈妈的手机里。马冬梅看着儿子通过丈夫的微信传过来的祝福，忍不住说：“这小子，终于会说几句人话了。在家膈应，出门还想。还知道我辛苦，不气我比啥都强。”
    有的孩子的祝福，简单粗暴，啥也没说，只发过来52.1 元人民币。妈妈们笑骂着这些小羔子，一点儿不耽误手里的针线。
    杨晓桐也接到了女儿的祝福，一束鲜花，一张贺卡。至爱亲情， 是她能够走出黑暗最强大的力量。

    这个夜晚，杨晓桐是和这些绣娘一起度过的。她腰不好，饭店没有电梯，她走走停停，费了好大的力气走上三楼，坚持请这些乡村绣娘吃一顿饭。绣娘们过意不去，又劝不住杨晓桐，杨晓桐对她们说：“今天，饭桌上只有母亲，只有姐妹，我们一起过一个我们共同的节日。”杨晓桐分享着她的成长和满绣的历史。
    回到驻地，林雪和自己的儿子也一起来看望绣娘。冬梅在朋友圈晒着林书记给买的零食，像一个受宠爱的小姑娘在显摆自己的宝贝玩具。
    在同一片天空下，杨晓桐、林雪和农村绣娘们，拥有同一个深厚美好的词——母亲。

    2019 年的小年，妈妈们搞起了自己的乡村春晚。马冬梅、牟秀玲、李迎波、孙燕梅，成了乡村春晚的明星。

    我们四人台上站，来给大家说一段。先给大家问个好，过年好。
    今天说段三句半，说得不好多包涵。不管说得好不好，别跑。
    村里上下齐动员，妇女创业非等闲。要让刺绣美名传，抓紧干！
    ……


    引来笑声不断的三句半，半句敲的搪瓷缸儿，就是冬梅吃饭的饭缸儿。绣娘们嘱咐她：这饭缸儿，你不能再用了。指不定啥时候， 我们再表演，还得敲。
    努力、进步、改变，成长中的母亲，最有魅力。


    无尽夏

    2020 年复产复工，春天照旧，大风起兮云飞扬。
    林雪坐在新的满绣车间里，从窗子望向外面褐色的大地。阜蒙春天的大风，不搅得昏天暗地绝不退场。在天地茫茫之间，林雪隐约地看见一个黑点，还在大地上移动。
    “这是谁啊？这么淡定，也不知避避。” “冬梅。恨活儿呗。”别的绣娘回答。
    地里的冬梅好像听见了这对话似的，直起身子往家走。林雪看了眼时间，十五分钟，只用了十五分钟，一个白白净净的冬梅就出现在满绣车间的门口。
    林雪不知道冬梅是用几级大风的速度，把自己从一个“蒙面大盗”捯饬成了一个刺绣美人。
    看见了林书记，冬梅还打趣自己：“林姨，就这大风天，我终于感觉到自己的体重也有优势了。”

    2019 年这一年，马冬梅绣花挣了一万三四。姐妹们羡慕她：“冬梅，你这是赚着了。”
    “是，我赚着了。”
    “你想给自己买点儿啥？”
    “就想给自己买个貂儿。”马冬梅毫不犹豫地说。但是，她只是想， 肯定不舍得真买。她的衣服鞋子，大多数是别人给的。除非感冒了，

    买点药啥的，一年基本上不怎么花钱。冬梅叫她的丈夫“龙哥”。龙哥是做钢结构的，一年四季在外面跑，现在因为疫情，没远走， 就在家附近干活。冬梅心疼龙哥一个人挣钱三个人花，满绣的活儿交上去，中间能有个几天的空档，她也不闲着，就在朋友圈发布当零工的信息：

    有雇人的吗？拔绿豆，割高粱，扒苞米。价格优惠，干活实诚，保你满意。

    零工是遇上啥活儿干啥活儿，一般一个人一天120 元，中午管饭。冬梅不舍得浪费一点儿时间，别人看着她累，她一点儿不觉得：“现 在我们多享福，啥都机械化，除草还有除草剂，一闲闲半年。我妈 那辈人干了多少活儿，我们这点儿算啥，都当玩儿似的。”

    满绣有了新车间，有了新同事，也改了新名字：向阳花。经妇女主任张凤影耐心动员，来自三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家庭的姐妹终于加入车间团队。
    马冬梅看着新同事，手上抹着护手霜，嘴上不闲着：“谁来谁有眼光。待着干啥，在家没事儿，净想着打麻将，还兴许点炮。这活儿多好，守家待地的就能赚钱。这车间就是有一个人，我也来。赚一块钱，还能买一袋儿盐，一袋儿盐能吃半个月。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磕碜，我就觉（jiǎo）着光荣。你看二婶，刺绣挣钱，还会卖羔子理财。”
    被马冬梅称作二婶的闫小琴，才 42 岁。不多言多语，据说，小时候只会说蒙古语。
    “二婶去年满绣挣了 9000 块钱，花 6000 元抓了四只羊，三只母的、一只公的。这个春天，有疫情，但没耽误羊生羔子，三只羔子， 卖了 3000 多块钱，本儿回来一半了，比银行利息强多了。”马冬梅替二婶做了“官宣”。
    闫小琴忍着笑，有点害羞地说自己不会经管，还死了一只羔子， 要不挣得更多，显然对自己的“理财”能力，也是比较满意的。

    这新车间是去年 10 月份开始建的。今年复工，绣娘们同时喜迁新居。“满绣扶贫车间”在精准扶贫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个项目得到镇党委和镇领导的高度重视，镇长马朝臣决定，在原来的村部旁边，建设 250 平方米的标准化车间，让更多的妇女在家门口实现增收致富。
    微电影拍摄马镇长是总指挥；村图书馆筹备有马镇长的身影； 满绣车间绣工提出入党要求，林雪向党组织汇报，马镇长不但支持， 还建议村支部在条件成熟后在车间建立党小组。分配包村干部时， 他还特意把一位爱好摄影的女干部分到白音昌营子，“她摄影，你配诗，平时两人可搭伴儿走走，多好啊！”马镇长说出的这个初衷， 让林雪莫名温暖。虽然后来并没有如马镇长想象的美好……各种默契和支持，到了 2019 年 8 月出现了变化，马镇长因为文化底蕴厚重和工作需要，到县文联担任 ，林雪祝贺、不舍之余不忘调侃：“让你平时老说我文人文人的，这回你好，自己进文人堆儿了！”

    王雷书记是 2019 年 6 月调到哈达户稍镇的。8 月，市人大领导来镇里调研，走访了满绣车间。盛夏三伏天，二十几个绣工在大车间坐不下，五六个绣工坐进了隔壁办公室，风扇虽吹着，但热浪仍烤人。王书记看见后没说什么，第二天派镇办公室来安装了一台新空调。2020 年 10 月下旬，在镇主题教育汇演表彰大会上，林雪被镇党委政府授予“最美扶贫人”称号。

    村部，小花池子里，花株繁杂。
    这显然不是一个有设计的园艺作品，而是绣娘集体意识的表达。

    各色花株移植自十几个绣娘的家，大家自发轮流浇水，从不舍得闲 置一分土地的绣娘，还在花池子里套栽了西红柿。妇女主任张凤影说， 过去绣娘就是为了挣钱，现在有了大想法，有了理想了。连这个小 花池，也把她们各自的心思放了进去。
    将诗人身份“清零”的林雪，现在就盼着在“俺村委会”院子里“赏花、喝茶、读诗”。而绣娘牟秀玲想读的，是她自己的成长笔记：

    2018年的一天，在第一书记林雪女士的介绍下，我与 盛京满绣相遇，自此，我平淡的生活中就多了一抹绚丽的色 彩。
    除了敬业负责的林书记外，在我们车间，你会看见，马 村长亲自为我们布置窗帘，张主任带着姐妹们认真开会。这 一幕幕，都记在我的心中，成了我执着于盛京满绣的动力。
    我们与盛京满绣接触最近的一次，是去沈阳参加“最美 绣娘”的评选，在那里，赵老师和陈老师给了我们很大的帮 助。同时，也让我们认识到，满绣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 产”名录，它不只是赚钱的工具，更是一种文化，一种令国 人骄傲的传统文化。我们能加入其中，用自己的双手把“非 遗”传承下去，并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 了解我们的传统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止创造了物 质财富，也创造了精神财富。

    这些文字，像她们脸上不时漾起的笑意，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朴素而真挚。

    哈达户稍，哈达户稍，这奇异的音节，像是在农耕时代，吟诵泥土和金属相依相傍、相亲相爱的诗篇。哈达的意思是岩石，户稍是铧子的意思，从镇北面的村路看向那褐色的小山，真的像一只疲倦的犁铧，歇息在天地之间。林雪还想策划犁铧节，分成开犁节、播种节、收割节、封犁节几章，建地标性的犁铧博物馆，这是蒙古族开始定居农耕的历史标志。那沉默、圆满的谷仓，也是林雪的心头爱。仓廪实而知礼仪，这是农民心中最踏实的所在。

    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林雪驻村的第一个“省级”任务，是协助调研农村公路基本情况， 其中，1.7 千米已建好。这条水泥铺就的路，从绿色的田野穿过。曾经为这条路吵的架，像丢在水面的一个石子，早已不见踪迹。
    林雪喜欢看村民走在这段路上，出行、耕种，或者赶着耕牛、绵羊， 平顺，爽利，不再泥泞。
    阳光下，他们和它们走过的样子，就是美好的样子吧。她恍惚间觉得，这就是她写在大地的诗行。
    乡村的正午，是深深的寂静，没有狗叫、鸡啼、蝉鸣。一大朵云翩然而至，绣娘们隐约的笑语，成为寂静的白音昌营子村最悦耳的声响。

    是的。这就是哈达户稍坡地
    ……
    一颗种子在飞翔，
    有勾刺的草籽穗形物，如其所愿粘结在人们身上，
    阳光停留在田野上。
    ——林雪
    十、我心幽兰香


    绣成了《浔阳遗韵》，杨晓桐对自己的“手艺”更自信了。甚至在梦里，她都能梦见轻易不夸自己的姥姥对她说：“绣得真像样儿。”
    《浔阳遗韵》也成了她的通行证、免费饭票。喜欢她作品的美 院的朋友，经常让她周末带着《浔阳遗韵》来，和别的朋友一起欣赏。吃饱喝足，杨晓桐再把它带回来。
    杨晓桐忍不住笑着说：“这幅作品都能打工赚钱了。”
    她还是那个受人信赖的注册会计师，与以往不同的是，因为《浔阳遗韵》，央视的主持人开始找她设计并绣制服装。
    第一个来找她的，是当时《正大综艺》的主持人杨澜。
    机缘巧合，杨澜拿着一套裙装到中央美院，想找一个设计师给衣服做一点儿富有个性的变化。那个曾经被埋怨的油画老师，向杨澜推荐了杨晓桐。
    其实，杨晓桐第一个在服装上的设计作品，展示在小学女同学的裙子上。女同学的新裙子剐破了，吓得不敢回家。晓桐边安慰她， 边把她领回家，在破的地方，绣了一朵漂亮的花。
    同学的妈妈，看着女儿的“新”裙子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这么好的裙子，让个孩子给练手了。”但这条别具一格的裙子，成了裙子主人最喜欢的，也让小巴彦殊兰体会到了绣花的魅力。不论同学的妈妈有没有好脸色，杨晓桐的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如今，又绣过大画《浔阳遗韵》，再在服装上添点点缀、加点小心思，对杨晓桐来讲，自然是小事一桩。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拎着这套裙装就到了楼下的服装店，让师傅把套裙的衬里拆下来， 以便她在面上绣花。
    缝纫师傅接过那套套裙，翻看了一下商标，不肯答应，对杨晓桐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牌子吗？你知道这套衣服值多少钱不？绣坏了，你都赔不起。”
    这是杨晓桐第一次知道“恺撒”这个品牌，也第一次知道一套 裙装能值 2000 块钱，在 90 年代初，这相当于一个普通人一年的工资。
    杨晓桐上楼取来自己的《浔阳遗韵》，对那位缝纫师傅说：“这是我绣的，你看看我能把她的衣服绣坏不？”
    缝纫师傅看着这幅刺绣作品，鼻子上的老花镜又往下滑了滑：“是你绣的？你能绣这么好？那我帮你把衣服里子拆下来吧。”
    杨晓桐在这套裙装的上衣胸前左上角和裙子的右下角各绣了一朵牡丹花，缝纫师傅再把里子重新缝上。
    一套质量上乘、批量生产的套装，就这样惊艳变身，变得独一无二。在高档、职业化的特征之外，平添了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温婉、雅致的中国味道。
    同时被惊艳的，还有央视主持人的朋友圈。越来越多的主持人来找杨晓桐帮着设计、改绣服装。
    杨晓桐开始为楼下的缝纫店培训绣娘。她自己负责服装设计和业务指导，让她培训过的绣娘完成最后的刺绣。她最早的满绣培训， 就这样开始了。

    裁缝店里，先后400 个绣娘，来来去去；多少套衣服，放在她面前， 任她随心点染。主持人们很放心地把服装交给杨晓桐，他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想要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杨晓桐，那么年轻，那么勇敢， 姥姥教给她的各种传统的经典图案，已在她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数 据库，她只随意翻看几下手中的衣服，再结合主持人的气质和风格， 就会在头脑中迅速选择一个图案，形成一个和谐的组合。盛京满绣 讲究寓意吉祥，衣服上的图案也处处都有饶有趣味的口彩。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山水花鸟，龙凤云纹，都给予衣服的主人无限的祝福。
    无形当中，这为杨晓桐打开了另一扇窗子：服装设计。
    她的“幽兰”旗袍系列、凤仙花旗袍系列、《红楼梦》服装系列， 也许都源于女同学裙裾上最早的那朵花。
    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任何一种文化产业的发展，其内部都有气脉流转，只有做好溯源， 种种创意与细节才能有其所本。
    在那段被迫停下来的日子里，杨晓桐用大量的阅读安顿自己的烦躁、不安和无助。因为自己是满族人，姥姥又曾是皇家绣娘，她自然对清朝历史感兴趣，伟大的康熙皇帝，成为她的精神偶像。康熙最喜欢的兰花，也唤起了杨晓桐的创作灵感。
    清史记载，兰花是康熙皇帝最喜爱的花，在他的书房以及养心殿内，都放置着婀娜多姿的幽兰。有多少安静而孤独的时光，康熙和幽兰的清香相伴。
    他写下的咏花诗中，也以咏兰诗写得最好：“婀娜花姿碧叶长， 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咏幽兰》前两句描写兰花的姿容婀娜，叶子碧绿修长，清香宜人，风吹过来， 就算身处幽谷里也难掩其香味。接着，写兰花不因为被人摘取，就甘心作为配饰。最后一句抒发了作者高洁的情怀，“无人亦自芳”， 就算无人欣赏，兰花也默默地吐着芬芳。
    “猗猗秋兰色，布叶何葱青。爱此王者香，著花秀中庭。幽芬散缃帙，静影依疏棂。岂必九畹多，侈彼离骚经。”
    《秋兰》中，康熙描绘了自己倚窗傍兰读书的景象。葱郁繁茂的兰花，在庭院中静静地开着。窗外花影疏斜，幽香漫溢书卷，静静地学经读史，如此孤独又美好。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 而改节。”芝兰生长在幽深的林间，不会因为没有人欣赏就不散发 芳香；有德行的人修养道义建树美德，不会因为穷困潦倒而改变节操。刚刚走出至暗四年，杨晓桐仍然面临很大的困境，从身体、经济到 心理，她需要不断地重塑自己。
    致敬康熙的“幽兰”系列旗袍应心而生。似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杨晓桐把童年时就被姥姥强行植入她头脑中的各种图案、年轻时改制服装中对图案设计的理解，以及绵密的女人心，伴着一针一线，绣进了“幽兰”系列旗袍里。

    宝石蓝的上衣，孔雀蓝的曳地长裙，帝王黄、朱砂红、宝石蓝， 三条静版的细绦子，从腰间垂下。上衣右衽大襟，从颈项到裙下摆， 从上衣的云纹到下裳上的回形纹，一脉而下。明黄色的手工盘扣， 沿宽约一寸的云纹蜿蜒下行，与腰间的绦子相呼应。传统的箭袖被放大，肘弯处是波诡云谲的大团云纹，下接孔雀蓝的静版丝绸细袖。律动与安静，繁复与简约，文韬与武略，在这里握手言和。
    孔雀蓝的长裙下端，绣着一丛丛花开正好的兰花。明黄色的兰花， 随着孔雀蓝的丝绸褶皱，若隐若现，似花朵，又似蝴蝶，裙裾摆动间， 好似有隐约蝶影，步步幽香。
    杨晓桐采用了宝石蓝和孔雀蓝的搭配，羊绒和丝绸相拼接的材料。宝石蓝和孔雀蓝，风格不同，却成了两个相撞的主色调。羊绒和丝绸，纤维粗细、材料轻重，更是相去甚远，难以衔接。这让公司里学院派的年轻设计师，深感困惑，杨晓桐却“一意孤行”。
    这是她心中幽兰的样子。宝石蓝，是皇族的尊贵，孔雀蓝，是“千古一帝”的深邃和胸怀，也体现了兰花叶条和根部色泽的不同。丝绸，承载着幽兰的香气和云纹的舒卷，把它铺在羊绒上，缝上去， 相互依存，自然而不违和。
    当沈阳姑娘曲迪娜穿着盛京满绣“幽兰”系列旗袍，登上国际T 台，这浓郁的中国风，吹进了世界时尚界，也瞬间惊艳了不同颜色的眼睛。
    十一、白鹤停处有人家



    48 岁的绣娘朱春荣，已经做了姥姥，也许是长年不能下地干活， 她脸上的皮肤很光洁，上嘴唇的右边，一颗醒目的痣，像一个有力 的顿点。她说话的声音高亢、急速，很有感染力。
    朱春荣的家在沈阳市法库县四官堡村，獾子洞水库的北面，105 省道的边上。她家的门前，一簇娇艳的大丽花挤在美人蕉身边，开得自在、肆意。后院里，两头牛在哞哞地低唤着。
    朱春荣小时候腿部落下残疾，身高刚过一米四，拄着一根接近 一米高的榆木手杖，每往前走一步，右脚都不受任何控制地摆动着， 打在手杖的下端。这根结实的榆木手杖上下都是圆的，被脚一碰一 碰，天长日久，下半部四分之一处竟然磨扁了，要比上半部细了一半。这是她的丈夫给她做的“原创”手杖，一根带杈的榆木，在丫丫处 钉一个横杠儿，裹上海绵，缠上透明胶布，就成了。这根手杖陪朱 春荣走了将近三十年。

    吃过早饭，丈夫刘井秀要出门，去看护獾子洞的鸟。刘井秀的腿也不好，是小儿麻痹，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但不妨碍行动。自2005 年开始，獾子洞水库活跃着一支不到 30 人的爱鸟护鸟的队伍， 自觉自愿无偿地从事着保护鸟类的工作，刘井秀就是其中的一员。獾子洞，不知过去是否有獾子在这里做窝打洞，现在则是湿地公园，始建于 1958 年，就是法库獾子洞水库，主要功能就是蓄水防洪抗旱， 兼顾养鱼。近几年，随着环境逐渐变好，这里的水禽越来越多，成 了东亚候鸟南北迁徙的落脚点。每年春秋两季，都有大量的水禽途 经此地，在这里停歇休憩。
    碧水春波处，山高鹤群低。由于这里的生态环境适宜，在这里停歇的候鸟已达 200 多种，数量达到数十万只。每年春秋两季，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鹤，将在此做客。停歇时，白鹤数量可达 2000 只以上，占世界白鹤种群数的 60% 左右。
    朱春荣打开门，丈夫替她打开窗，饱含着水珠的空气，一下子涌进四敞大开的门窗。
    临窗处，摆着一个抢眼的绣架子。朱春荣又拿起了一把印着宣 传某某保健品的纸扇子，扇着屋子里的空气，怕有什么异味留下来， 影响绣品的质量。屋里已经清冷了，朱春荣才把绣架上蒙着的布揭开。她把手里的拐杖放在一边，开始绣花。四官堡村的满绣车间因为空 调要修、电钱没有着落，绣娘们现在只能各自在家绣花，并纳入阜 新喇嘛花村的扶贫车间统一管理。
    朱春荣家最显眼的，是墙上的各种证书、奖牌，置物架上，摆放着几个贴着红色字条的小家电包装盒。法库县首届残疾人才艺大赛特别表演奖、中国满绣“最美绣娘”绣德美奖、爱鹤护鸟先进家庭……包装盒上醒目的红色字条，写着获奖名目，全部冲着外面。
    “这个奖、那个荣誉证书，这都是俺俩儿得的。这都是法库县、沈阳市、辽宁省给颁的。你看这个，”刘井秀指着一个电子养生壶包装盒上标注的“表演奖”说，“这是她剪窗花得的，一块纸，啥也没有，她就瞎剪，给剪出来的，剪得可好看了。”刘井秀的脸上是骄傲的笑意。
    一旁的绣娘反驳他：“还瞎剪，你瞎剪个试试？二姐心里那是有。”
    别看朱春荣的个子矮小，行动不便，却心灵手巧，是村里满绣的带头人。

    绣花、裁剪、做衣服，朱春荣都会。朱春荣的奶奶是小脚女人， 绣花、剪纸、纳鞋底、做布鞋，样样精通。小时候，朱春荣行动不便， 天天偎在奶奶身边，奶奶做啥她看啥，看啥就会啥。知道她手巧， 当初选村里的刺绣老师，村书记直接就找来了：“有个好活儿，你 指定能干。你别的不差，差一个上下楼，就这个不方便，我有点惦记， 万一有点磕磕碰碰，就不好了。”
    朱春荣一听，都没问什么活儿，直接就说：“我慢慢地，指定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放心。你就说吧。”
    再听说是刺绣，朱春荣更高兴了：“这么定了。头拱地我也得学成了回来。”
    刘井秀听说她要独自出门这么长时间，坚决反对。自打俩人结 婚以来，朱春荣出村子的次数都是有限的。但朱春荣嘴唇一抿，嘴 唇上的小“顿点”往下狠狠地弯了一个钩：“谁也挡（dàng）不住我， 这是我一生最爱好的东西，谁不同意我也要去。”丈夫了解朱春荣 的个性，要强的心八丈高。
    拄着丈夫“原创”手杖走进沈阳总部的朱春荣，还是让杨晓桐吃了一惊。杨晓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朱春荣连根像样的拐杖都没有，她就这样拄着一截树杈子跌跌撞撞地走过了人生的前半场。杨晓桐暗暗想，或许自己能给朱春荣另一根 “拐杖”，让她后半生走得更好一点儿。

    让杨晓桐没想到的是，朱春荣这一猛子扎进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就是 28 天，最早来，最晚走，在绣架子前面，除了吃饭，十个小时不动窝儿，28 天没下楼。学会了刺绣的技法，朱春荣又在沈阳总部绣了一个小包、一个大包，在满绣老师的指导下，把学过的技法再“扎实扎实”。

    “晚上走得那么晚，不害怕吗？”抽空也来指点她刺绣的杨晓桐忍不住问。
    “你一问，我还真有点儿怕。一绣上了，就忘了。”朱春荣如实相告。
    杨晓桐说：“这么大栋楼，给你一个人扔这儿，我也不放心。找个人来陪你吧。”杨晓桐把家里的保姆喊来，天天跟着朱春荣， 给她拿水杯，陪她绣到月朗星稀。
    说起这段学习经历，朱春荣发自肺腑地说：“杨总这人，心眼儿可好使了。看我行动不方便，特殊照顾我。除了老师，杨总还亲自指导我，问这问那，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还问我想不想家，我说， 现阶段我就想把这绣好，绣不好有什么脸回家。”
    村里的妇女也都在等着朱春荣学成回来教她们。

    四官堡村的马杰，也是肢残人，30 多岁，手和脚都有问题。她只能一只手绣，但绣得特别板正儿。绣娘高峰，家里有 15 岁的孩子、80 多岁的老人，还有20 亩地，出不去。不耽误种地，不耽误烧火做饭， 不耽误伺候老人孩子，能在家绣花也是她最想干的活儿。
    从沈阳总部回到村里，朱春荣开始向村里的绣娘传授满绣技法。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老师。为了尽快全方位地提高四官堡村妇女的刺绣技能，杨晓桐又前后派来法库县钱家沟的杨雪、沈阳总部的陈雪莲老师，到四官堡村传授满绣技法。

    这回是绣小荷包，上回是绣双喜字。只要有活儿干，朱春荣的心里就是踏实的，在能动的时候，多挣点儿是点儿。
    “小时候，爸妈牵着我的手，那时的我连路都不会走……”这是朱春荣最喜欢的歌。因为自己的腿不好，对父母的养育之情，没能回报什么，朱春荣的心里总是有歉意。对她的腿，73 岁的朱春荣的母亲，同样觉得对不住女儿。

    朱春荣七个月大的时候，发现后背有个鸡蛋大的包。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手术，不然长大了不好办。结果这手术刀一下去，她的右脚就势就耷拉下来了，往下就不敢做了，说是触碰到了腿部神经， 导致一条腿不能走路，落下了终身残疾。儿时上学都是由老师背、父母背，那么小，朱春荣就经历了同龄人没有过的磨难与坎坷。
    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朱春荣的生活状况稍稍有所改善，两个人靠开小卖店维持生计。女儿出生后，花销也多起来，小卖店的生意也随着开店的不断增多而江河日下，这么多年，经济条件一直捉襟见肘，是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朱春荣说：“我一个残疾人，没啥职业。这回可下子给了我个 机会，可下有这个活儿了。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别的活儿也干不了。这个刺绣，我可爱干了。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活儿干。”

    村里满绣车间开业的启动仪式上，杨晓桐前来剪彩。朱春荣自信地站在那里，再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
    在朱春荣的世界里，树杈子是她的一根旧拐杖，而成熟的满绣刺绣技艺是她的另一根“新拐杖”。杨晓桐的生活经历鼓励着朱春荣，朱春荣遇到困难的时候，常常对别人说：“杨总那么能耐一个人，遭的罪不比我少。我也想像她那样做得多点儿，起码管好自己， 也能帮别人。”
    十二、行走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


    很长时间，杨晓桐仍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行走。
    满绣，是杨晓桐生命中一个温暖的记忆，是她的乡愁，是她的慰藉，是她心灵深处的至爱亲情，是她生命中的绿水青山。
    每当特别顺利或不顺利的时候，杨晓桐都会去收藏柜拿出上百年前的满绣贴片或者姥姥用过的精美缠线板，在手里摩挲一会儿。只是，杨晓桐从没有想过，满绣不仅改变了她的下半生，也改变了几千个女人的命运，成为中国国家行动的一部分。

    生长在哈尔滨，求学在沈阳，工作在北京，可杨晓桐一直在内心认定自己的家乡是沈阳。甚至到北京工作，她都没有将自己的户籍迁走。
    1997 年，一直不考虑个人问题的杨晓桐，在毕业十年的中学同学聚会上，遇上了自己的知心爱人。奇妙的缘分，彻底改变了她年 幼时立下的誓言：不嫁人。薛先生，也就这样成了实打实的沈阳女婿。
    风雨同舟的担当，细致入微的呵护，鞍前马后的相伴，让杨晓桐孤苦无依的人生路，终于有了幸福的亮色。这个好男人，从不在意在杨晓桐的身后，还是身前，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2003 年，已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杨晓桐成立了“北京电子印章安全认证中心”，研发“中国电子签章公安鉴定统一平台”。之后，杨晓桐的商业之路愈加宽广。 2012 年，她把分公司开到了辽宁。
    2012 年底，杨晓桐遭遇了自己生命中的至暗时刻，从事业到身体都面临巨大的挑战。
    2016 年 12 月 31 日，杨晓桐从医院被抬出来。看着当年好好地站着走出家门的妈妈变成这个样子，女儿哭了。
    杨晓桐却在亲人的哭泣中，微笑着说：“活着，真好。”

    这一次变故、病魔突袭，是杨晓桐始料未及的。
    杨晓桐用这四年时间看了很多书。有像《山海经》《史记》《新唐书》《清史稿》这些历史文化类的图书，当然，也有《华胥引》这样的玄幻小说。城破之日，卫国公主叶蓁以身殉国，却被人用鲛珠复活。死而复生的叶蓁只有一个宿命：活下去。当她弹起华胥调， 便可为听者编织生命中最旖旎的梦境。叶蓁以此为食，生命得以延续……幻术构成的曲谱里，编织着虚无的贪和痴、情和爱，尽是人世的辛酸与苦涩。
    杨晓桐在卫国公主破碎的身体里，看到执着的灵魂和一份绝不妥协的倔强。
    这一场长达四年的生死劫，也让她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或许，只有透过死的过程，才能找到生的意义。
    在绝望和希望的缝隙，在黎明和黑夜之间，杨晓桐抚摸着自己日益沉重的双腿，问自己：如果就这么死了，我的身体和心灵，靠什么来救赎？除了放不下年幼的女儿，还有什么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杨晓桐诚心发愿：“若我还能站起来，一定重拾满绣，不仅把
    姥姥的手艺传承下去，还要作为一种文化发扬光大，让任何一个初学者都能够没有障碍地掌握满绣的精髓！”
    她要让下一代人学习满绣不再依赖口口相传，让这种民间技艺找到它存续和发展的文化自信。

    沈阳浑南区新成街中景大厦 22 楼，推开那扇古色古香的门，迎面，由 46 帧康熙《御制耕织图》组成的夺目的背景，把“盛京满绣总部”几个明黄色的大字推向你的眼前。
    在康熙《御制耕织图》的背后，旗袍展厅里，致敬康熙的“幽兰” 旗袍系列、凤仙花旗袍系列、《红楼梦》服装系列、花开凤舞喜服系列， 排列齐整，迤逦而来。
    展厅四周的办公间，落地玻璃隔断中部的“腰封”，是康熙在《御制耕织图》上题诗的御笔。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忙着各自手里的活计。偶尔，他们的目光会透过这些歌咏耕织的文字，交汇在一起。

    重生的杨晓桐，开始把一生当成两世来活，过去的只当前世， 而现在才是今生，今生里“长河悠远，岁月无痕，大地不老，阳光普照”。
    刚刚脱离死神和黑暗的杨晓桐，离开轮椅 200 米都走不了，却已然蹚过黑暗，开始了另一种站立。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她唯一的援兵，是记忆中的姥姥。
    姥姥的一丝不苟，姥姥的循循善诱，让满绣的历史，像一匹经纬分明而又华光四射的锦缎，铺展在杨晓桐的面前。
    满绣，拿在满族女人手中的那根绣花针，是满族人记录历史、描摹生活、表达情感的如花妙笔。

    满族的祖先女真人以渔猎为生。住在山林中的先民，为显雄豪 之气，会把蛇、老虎的图案绣到帽子上。而住在东海海域的满族先民， 向往海洋，敬崇萨满创世女神，大多在衣袍上绣江崖海水和云纹。 距今一千多年前的时候，这种最初主要流行于女真人居住地，在缝 制衣服和钉线的基础上形成的手工技艺，经过岁月的打磨，逐渐发 展成了以针代笔、用线在织物上绣制图案，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工艺。

    1635 年，皇太极废除旧有族名“诸申”（女真），定族名为“满
    洲”，又于 1636 年在盛京正式改国号为清，建立大清帝国。满族人敬拜的鹰神、江河湖海神、日月星辰神、山岭动植物神、部落英雄 神等，与观音菩萨、关帝、蒙古神一起，被皇家与八旗尊崇和祭祀， 并绣制在服饰用品上。故宫的崇政殿里，清朝皇帝身着绣有江崖海水、龙腾寰宇的海洋文化符号的龙袍，头顶象征天子敬天的东珠龙冠， 以海螺为军号统领天下。此后，凡是清朝宫廷服饰图案刺绣及饰品 刺绣都统称为“满绣”。

    清朝问鼎中原后，满绣分成宫廷和民间两个系列，交相辉映。 在民间，信奉万物有灵的萨满文化，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有花神、树神、山神、河神，人们把这些文化和审美观念都加入绣品之中。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可见当时满绣艺人高超的技术和巧思。和谐的充满爱的宇宙，就是萨满精神追求的理想境界。透过那些朴拙的图案，我们仍可触探到满族先民的天真、快乐和纯粹。

    另一方面，满绣又成为皇家文化、地位等级的标志。文武百官官服上各色各样的绣饰，都有其独特的含义。贯穿整个清王朝，满绣是彰显身份最重要的象征。
    顺治二年（1645），久经停废的明代旧有江宁织造局被恢复， 曹雪芹的曾祖父走进历史；顺治四年（1647），杭州和苏州织造局 被恢复，合称江南三织造，并于顺治八年（1651）确立了“买丝招匠” 制的经营体制，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江南三织造局各 有分工，其中江宁织造主要负责彩织锦缎、重色大云锦、织锦缎、 妆花缎等，苏州织造主要负责绫、绸、锦缎、罗、缂丝、刺绣等， 杭州织造主要负责御用袍服、丝绫、杭绸等。织品的多元化，丰富 了满绣的物料。

    相比南国的温暖和煦，北方气候寒冷，服饰衣料多以质地较厚实的织品等为主料，因此满绣的刺绣工艺多为凹凸立体表现形式， 民间俗称为打籽（鞑子）绣。清朝入关之后，满绣又吸收了中原地区鲁绣及江南苏绣的刺绣技巧和绘画艺术风格，形成了满绣独特的粗犷构图中蕴含细腻的刺绣风格，粗中有细，刚中有柔。
    这种兼收并蓄，使得满绣最终成为集传统刺绣之大成者。满绣不同于“四大名绣”，在于它以最精良的技术生产帝王官员用品。龙纹图案，是盛京满绣独有的一大特点。金戈铁马，纵横山水，使满绣的绣风在细腻之外，更多了一种恢宏大气。

    于是，城市中出现经营满绣工艺品的行庄，许多画家参与刺绣画稿的设计工作。清末，满绣又吸收了西洋画原理，讲究光线明暗、色调深浅，注重仿真肖神，绣面有立体感，把刺绣向绘画方面推进了一步，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皇家文化很快带动了民间满绣的兴起。清代，全国城乡出现了众多的商品性生产专业作坊，有着千年历史的满绣在此期间也发展到了巅峰。满绣针法，还相继出现了双面绣、双面纳纱、铺绒等。
    遗憾的是，论出身，论技法，论工艺，不逊于“四大名绣”， 又有过辉煌历史的满绣，随着清王朝的覆灭、时代的变迁，一度悄无声息。加之满绣必须全部由手工完成，人工成本高，收入与付出不成比例，使这项技艺无人承继。
    可是，再好的机绣也代替不了手工满绣的质感和层次。在杨晓桐的满绣坊里，摆着她和数十位绣工的上千幅满绣作品，以及手绣的旗袍、团扇、绣片、披肩、枕套、钱包、手袋等。满绣的关键在于针法、构图、配线，仅配线，就有不下 3000 种颜色。这种丰富， 只有女人绵密的心思才相配。满绣作品《昙花一现》，仅是叶片部分就用了由浅入深的 18 种绿色丝线，这是机绣永远仿制不来、代替不了的。

    杨晓桐在走访清王朝的发祥地——抚顺新宾满族自治县赫图阿拉故城第一满族村时，没有找到一个会满绣的人，景点商店里没有一件绣品是满绣。
    通过对抚顺、沈阳、北京的走访，杨晓桐更加确认，曾辉煌百年的盛京满绣，确已跌入了无人传承的境地！
    她要做的事情，也愈发清晰了。

    绣春秋满绣工作坊成立后，因为一个特殊的机缘，浑南区文化局王凤桐局长见识了她的作品。
    王局长看过杨晓桐的作品，又听了杨晓桐对家族传承的介绍， 极力劝说她申报非遗。可是，杨晓桐只想在安静的角落，把姥姥的满绣传承下去，也把破碎的自己缝合好。无论是自我疗愈，还是家族传承，都需要排除杂念、心系一处，这需要时间，需要空间。但王局长的坚持 ，让她无法拒绝。从浑南区非遗到沈阳市非遗，她的家族手艺纳入国家保护传承系列，进入公众视野。
    被发现似乎是偶然的，却又有着几代人厚积薄发的必然。
    杨晓桐绣制了《美丽中国梦》。她希望她的国家像她诗里写的： 老者慈善从容，幼者聪颖无忧。少年有理想，壮年有担当，老年有依归。她希望，每个人都生活在阳光下，得意者不嚣张，失意者不猥琐； 有钱人不跋扈，没钱人不落魄；成功者有天地，失败者有退路。
    杨晓桐完成了没有绣完的《九凤鼎》。历经 10 年构思、500 多天完成的《九凤鼎》，成为她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萨满传说，混 沌初开，清而轻者上升化天，浓而重者下沉作地，日月既明，星辰 环绕，遂万物滋生。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凤凰，雄 为凤者雌为凰，天地交合，遂生九种凤。《九凤鼎》，即九凤三足鼎， 是一种盘金绣，加了金丝线绣制，整个作品熠熠闪光，有着金属的 光泽。

    2019 年 8 月 22 日，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举办了《满族民俗文化》丛书新书发布会暨版权推介会。
    本套丛书主编杨晓桐，成了图书博览会上的亮点。《满族民俗文化》丛书，包含四本，分别从服饰、饮食、婚俗、宫廷礼仪四个方面讲述满族民俗文化的特色。其中，图书中涉及的刺绣作品，都是出自全省扶贫车间的农村绣娘之手，传承非遗文化的同时，也助力她们脱贫。
    杨晓桐希望通过这套丛书重新找回曾经丢失的“祖传宝贝”， 并让世界了解中国这一富有民族特色的传统文化。

    杨晓桐又做了两期公益培训，并在辽宁省图书馆举办了一场满绣作品的跨年展。她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满绣，了解满绣，热爱满绣， 甚至会绣制满绣。
    做完这些事，她好像已看到姥姥满意的笑容。唯一拂逆姥姥的， 是姥姥主张传内不传外，而杨晓桐却把满绣传播成一种众人都能掌握的技艺。
    杨晓桐相信善良智慧的姥姥会理解她、支持她。文化的传承， 从来不是一个人、一家人的使命。非遗如果想发扬光大，一定要靠一群人的力量。
    十三、远山的呼唤


    绿，高低起伏着，一条路指引着山的方向。矮株的向日葵，几棵、几十棵、几百棵，不定制地集合在一起，随意装点着这个山洼洼里的村子。
    一个顶着湿手巾的老妇人端着搪瓷脸盆，里面是一盆等着浣洗的衣服。她笑吟吟地指着路，好像和我们认识了好多年。
    一条溪流，载着几只鹅，不疾不徐，沿着路，安静地流淌着， 在每家每户的门前，稍做停留，再继续自己的旅程。
    这个叫铜匠峪的村子，位于营口市大石桥最东部的山区。2018 年 5 月，来自省城的孙涛作为驻村第一书记走进了这个山谷里的村庄。
    孙涛在辽宁广播电视台乡村广播新闻部担任监制。这个城里出生、城里长大的 70 后，因为工作的关系，对农村生活并不陌生，听说台里要派干部扶贫便主动请缨。她渴望真正站在土地上，打通她和农民之间“最后一公里”的距离。三年，时光的魔法盒子里，会有什么样的神奇产生呢？

    山还是那座山

    5 月的铜匠峪，满眼的绿水青山，好像在张开双臂欢迎远道而来的使者。峪，是山谷的意思。铜匠峪村是由铜匠峪、闫家村、夹山、六块地 4 个自然村屯组成的。听着自然村屯的名字，就不难想象当地生存空间的逼仄。村民的家，零散地镶嵌在山坳之中，四面群山 环绕。孙涛住在当地一位老奶奶家，奶奶煮的醇香的玉米粥，安慰 着她的味蕾，让她一开始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

    “给我介绍下这里的自然情况吧。”驻村之初，孙涛向村两委班子成员打听铜匠峪的情况。
    “以后你就知道了。”面对孙涛急切的目光，村两委的成员都不慌不忙地说。
    “你带钱来了没有？”有人这样问。孙涛略有迟疑。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孙涛明白大家说的“钱”，是问她是否给村里带来了资金。没有资金，光凭一个“干”就好使？这里是典型的山区农村，村里 80% 的土地是山坡地，很难进行大面积的机械化。加之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农业发展的后劲儿明显不足。在村民看来，驻村书记不带资金过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孙涛骨子里的执拗瞬间被激发。她给自己的汽车加满了油，开 始了“大走访”。居住在山沟深处的人家进不去车，她便下车徒步 前行。那些天，她的脸晒黑了，嗓子也哑了。她逐一到党员、贫困户、村民代表等家中问收入、问困难、问发展建议，了解了村两委班子、 村集体经济、村民收入等情况。通过一个多月的大走访，孙涛摸清 了铜匠峪的基本概况。铜匠峪现有 756 户、2724 人，党员 154 人，全村贫困户多达 96 户。党组织队伍建设薄弱，党建制度不规范，党员队伍年龄老化，“七个党员八颗牙，人人都是白头发”。由于自然条件限制，村里耕地少，产业结构单一，人均收入低，村集体经济更是接近于零。

    山多地少，土薄石厚。这里的山坡地占了耕地的 80%，除了省心的玉米，村民想不出来还能种什么， 好年景是“好地得三分，孬地当柴烧”，年景不好，就听天由命了。山坳里的人家，要想活得更好， 出路似乎只有出去打工。
    过去说，靠山吃山。山还是那座山，梦却是不一样的梦。
    远远近近的山上，有三棵挺拔枝满的古松，被命名为福松、禄松、寿松，它们诠释着这里的百姓对幸福的理解和祈盼。
    孙涛徘徊在绿水青山之间。眼前的美景不再是美景，而是一个个实打实的难题。怎样才能把绿水青山变成金山银山？什么才能让土地丰盈，让乡村鲜活？

    藏在历史深处的一只蚕

    山上，杂沓纷繁的树，似一幅沉默的画。松树高峻，柞树低伏， 各安其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过去，这里的人靠什么过活？有什么样的技艺？如何将传统技艺和现代农业结合起来，借力使力？不能异想天开，不能无中生有。
    “抽丝剥茧，只要认真调研，总会找到正确的方向。” 抽丝剥茧的孙涛，在历史和现代中找到了和丝、茧、蚕相关的事儿。
    据记载，辽宁东起辽东半岛、西至辽西山区，都是天然养蚕场。世界柞蚕 90% 在中国，中国柞蚕 80% 在辽宁。如何把资源优势留存并放大？怎样把这一古朴的传统农业特色项目作为一种文化传承下去？有没有既能为农民增收，又能让蚕文化延续流传的好办法？
    据《金史·太宗本纪》载：天会三年七月，“锦州野蚕成茧， 奉其丝绵来献，命赏其长吏”。这一史料表明，辽宁至少在公元1125 年时已有柞蚕成茧，距今已有近 900 年历史。
    乾隆十七年（1752），奉天（今辽宁省部分地区）地方政府决定将流寓在辽宁养蚕和缫丝织绸的山东人编入当地村屯定居，发展柞蚕和丝绸生产。柞蚕业效益可观，当地人争相仿效，因此迅速发展起来。
    乾隆四十五年（1780），在盛京（今沈阳）、牛庄等六城已办“官山茧税”，说明当时柞蚕生产已具一定规模。同治年间（1862— 1874），柞蚕放养已遍及辽东半岛和辽河流域，蚕丝集散地也由牛庄等地转移到辽东，即今丹东一带。
    养蚕作为一种传承，应当给它留下应有的位置。“从古朴的生 态放养，到服饰文化，再到饮食文化，这些都有其存在、放大的价值。” 孙涛边搜索信息，边进行着深度思考。
    除了柞树养蚕，还有什么方法养蚕？
    偶然的机会，孙涛从另一位扶贫干部栾世禄那里了解到，利用蓖麻养蚕，经济效益十分可观。栾世禄是辽宁出版集团派到辽阳市辽阳县鸡鸣寺村的驻村第一书记。
    蓖麻，是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小学的课本里，就讲过蓖麻。对 70 后来讲，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植物教育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课了。孙涛赶紧在网上继续搜索，对蓖麻的习性进行了进一步细致的了解。首先，蓖麻是个懒庄稼，易种好管。它的适应性很强，耐贫瘠耐干旱，生存能力强，各种土质均可种植，可利用沟边路旁、房前屋后的空隙地零星种植；也可利用荒山荒坡成片种植。蓖麻的抗病虫能力也非常强，存活率高，种植成本低，而现在市场上的蓖麻价格则是越来越高。蓖麻籽可榨油，蓖麻油是化工、冶金、机电、纺织、印刷、染料等诸多工业领域的重要原料。进入 20 世纪后，由于现代工业需要大量高级润滑油，蓖麻生产迅速发展，市场广阔，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种植蓖麻，靠种植蓖麻创造财富。
    让孙涛兴奋的还有蓖麻叶子。铜匠峪村民历来有利用山上的柞树叶子养蚕的历史。过去，放蚕人把蚕放养在山上的柞树上，天敌和灾害难以预测，山高陡峭，十分辛苦，没有一定的体力很难胜任。而蓖麻叶养蚕就不一样了，蓖麻一年一季，无限生长，枯霜才会冻死。把蓖麻下端发出来的嫩叶子掰下来，拿到家喂给蚕宝宝吃， 体弱的老人都能胜任。为了获得更确切翔实的信息和技术，孙涛去了丹东和山东农科院等地进行多方考察求证。
    真是天助。铜匠峪的土质适合蓖麻的种植，这里的气温也符合蚕宝宝生存要求的 26℃—28℃之间。
    孙涛在心里算了一笔经济账，越算越兴奋：“卧在柞树叶上的蚕宝宝，我要给你们搬家了。”
    回到村里后，孙涛和村两委及时把这一致富信息对广大村民进行了宣传。没想到的是，对于这一新生事物，村民大多持谨慎的观望态度。“活了半辈子，除了柞树叶，从没听说咱这山上的蚕还能吃别的。”
    “蓖麻蚕”的庚子之春

    “庚子之春来得那么坎坷，遭遇疫情，遭遇罕见倒春寒，但心里揣着春天的故事，就一定能等到芳草缤纷，硕果累累。今年流转了 21.83 亩地，开始种蓖麻、用蓖麻叶养蚕的试验。用亲身经历， 给铜匠峪乡亲们攒下一个梦想的明天。”
    2020 年早春四月，在辽南褐色的土地上，孙涛用实实在在的耕作， 写下心中的梦想。面对村民的谨慎和观望，孙涛没有灰心，她调整 玉米种植结构，自掏腰包带头试种，流转了 21.83 亩土地。她与相关公司签订了回收合同，又为愿意试种的村民免费发放蓖麻种子， 请技术员免费指导。
    孙涛戴着口罩围着头巾，和村民一样，在地里摸爬滚打，在一群只露着两只眼睛的妇女中，根本辨认不出她就是曾经的都市丽人。由于疫情的原因，来自台湾的技术员无法前来指导，合作方辽宁耕蚕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从云南请来技术员，育种、指导，大石桥水利局组织部派驻的扶贫干部万冰，先期学会，成了准技术员。

    两个月后，鲜嫩的蓖麻苗拱出了地面。诚实的土地，就这样漠视着人类的疫情，开始了对奋斗者的绿色礼赞。
    算上万冰流转的土地，2020 年共有 1000 亩地种上了蓖麻。孙涛每次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蓖麻田，检阅她的绿色大军。叶片相触的蓖麻，在风中摇曳着，像宽大的手掌，欢迎她的到来。
    村里，一座闲置的小学校，成了蚕宝宝的“幼儿园”。
    走进这里，首先要经过一个紫外线消毒区。娇弱的蚕宝宝，要在这里集中喂养，长到四龄，差不多是人类的 10 天，才可以交到农民手里。蚕宝宝睡一觉长一点儿脱一层皮就是一龄，四龄的蚕宝宝已经变得强壮，不容易得病，再分头寄养在农民家，养十几天，就可以成蚕，交回公司了。
    这所特殊的幼儿园里，摆着一排排的蚕架子，不同形态的蚕宝宝， 在享受着经过消毒处理的蓖麻叶子。这里，“准技术员”万冰还在 进行着各种实验。需要悉心调整保持蚕室的温度和湿度，蚕宝宝在 蚕室内才可能茁壮成长。有的蚕，被放在类似于蛋托的蚕架子上， 有的被装进孔隙稍大的编织袋，有的被放在刚伐下的松树枝上。只 要有个支点，急于吐丝的蚕，就会毫不犹豫地安下家。也有的蚕被 安放在一个平板上，经过了短暂的迷茫之后，蚕就会竭尽全力，找 到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的曲面，吐丝结茧。万冰说，这些没有曲线的丝， 售价会比有曲线的丝高很多。从类似于蛋托的专业蚕架子，到充满“民 间智慧”的大孔隙编织袋、松树枝，是为了寻找价格更加低廉的附着物，降低养蚕成本。
    从蓖麻蚕的“幼儿园”，再到一个通风情况良好的大棚，这就 是蚕的“成年期”的生长基地。一个长长的木架子上铺着一层新鲜 的蓖麻叶。叶子上，肉肉乎乎的绿色蚕虫正在吃着它们的“流水席”， 沙沙的声响，仿佛不停歇的小雨窸窣。
    几个农妇在一旁整理着已经结茧成功的编织袋。各安其位的茧， 在袋子里首尾相连，偶一看去，竟让人误以为是编织袋里装着几棵粗壮的大葱。
    孙涛把收益明细写得清清楚楚，交到农民手里。一直冷眼旁观的农民，看出了这里的门道。心里算盘一打，积极性也就上来了。
    蓖麻蚕的生长期在 21 天左右。在“幼儿园”里共同养育 10 天，农民接手，只需再养 10 天，公司就可以回收。养育一盒蚕种，总成本是 600 元，包括蚕种 100 元，托费 200 元，饭费 300 元（饲养蓖麻蚕的蓖麻叶及采摘费用）。贫困户经过 10 天庭院养殖，每盒蚕出50 斤大茧，公司以每斤 18 元保底价回收，一盒蚕卖 900 元，减掉600 元成本，也就是说每盒蚕养殖 10 天可获利润 300 元。每年 7、8、9 三个月可循环养蚕 6 茬，以每户养两盒计算，可获利 3600 元。作为永久性投入的养蚕架子， 每个长 1.5 米、宽 3 米，共四层，200 元， 两个是 400 元，可以循环使用。建一镇人民政府使用五小产业扶贫资金建立蓖麻养殖五小产业孵化池，按每个贫困户饲养两盒，配置 两个养蚕架子，承担了前期投入。
    对于贫困户来讲，只要有劳动能力而且有养殖空间，就可以实现家庭散养。对于没有劳动能力或者家里不具备养殖条件的贫困户， 还可以全过程由公司代养，贫困户可在基地打工，或由有经验且具备代养条件的农户代养。
    建一镇人民政府一手托两家，既监督辽宁耕蚕技术服务有限公司的服务、回收情况，同时监督贫困户的养殖情况，有权利根据贫困户养殖情况决定是否资金循环使用、继续发放小蚕。
    今年的蓖麻是由公司统一种植的，农民需要来购买蚕宝宝的口粮。明年要是农民自己种，一半的成本又省下了，利润就可以提高一倍。两盒蚕，养 6 茬，能挣 7200 元，蓖麻籽的收入一亩地纯利是720 元。两盒蚕加一亩地的收入，就有可能是 7920 元。
    这么算下来，不论是个人还是集体经济都会有好的收益。孙涛又联系了省城一家颇有经济实力的企业投资蓖麻榨油厂，如果项目运营起来，不仅农民能在家里挣到钱，山上的柞树也会成为一道绿色的风景，从而实现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双丰收。一想到这儿，孙涛就忍不住开心起来，眼前因疫情造成的销售上的困难，似乎也变得小了许多。

    蘑菇“军营”

    松树村里，一排一排的塑料大棚，好似中军大帐。大棚里，一排排的菌株，上面密匝匝地长着大小不一的香菇。附近村里的农妇， 按照要求把没开伞的优质香菇采摘下来。大棚外，一箱箱被精剪过的香菇，正等待着客户的光顾。
    2018 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指出，农业强不强、农村美不美、农民富不富，决定着亿万农民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决定着全面小康社会的成色和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质量。
    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外出的村民吸引回来，把群众重新组织起来，培养一支职业化、专业化的新时代农民队伍最为重要。相邻村庄的蘑菇大棚，给了孙涛良好的启示。
    驻村后，孙涛抓住机遇，注册了村集体经济服务社，将果蔬种植产业申报为营口市“孵化池”项目，采取“村集体 + 合作社 + 贫困户”模式发展大棚蔬菜种植。2018 年 9 月，村集体利用扶贫专项资金加上壮大村集体经济孵化池资金，将果蔬扶贫基地全部建设完成。3000 延长米的 27 栋冷棚和 1 栋暖棚排列在沃野上，与之配套的恒温库、看护房、灌溉机井、作业路也是配套齐全，井井有条。当年年底，大棚产值约 13 万元，纯收入 6 万元，除村委会提取 20%作为公益积金外，全镇 96 户贫困户每户获得 500 元分红。2018 年实现整村脱贫。

    累是真累，孙涛开心的事儿也是真多。
    2018 年 6 月下旬，村中树宇果蔬合作社种植了 100 亩反季节优质大白菜，丰产达 50 万公斤，一棵棵胖娃娃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但却遇到了销售难题，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如果不及时销售出去， 就会烂在地里。孙涛连夜坐火车赶回沈阳，顾不上回家看望年迈的 母亲，直奔辽宁广播电视台。来到台里后，她编发了销售信息，并 在乡村广播《金农热线》《致富大篷车》两档节目中播出。7 月的酷暑中，孙涛奔走外地，最终联系到鞍山一家酸菜加工厂，厂家让 她带几棵白菜过去。当时已是傍晚时分，她带上五棵大白菜，驱车 直奔鞍山。到达鞍山时天已经黑透了，她辗转找到厂家，厂家见大 白菜质量不错，当场决定全部收购。
    回程中，沈大高速公路上，孙涛边开车，边开心地哼起了歌。过去做新闻帮助农民，很开心；现在亲自帮农民卖出大白菜，更开心。
    21 户贫困户积压的 3000 余公斤黄芪、藁本等中草药帮着卖出去了；村民闫增春的儿子肝硬化腹水，短短两天筹集了 3 万多元，手术成功；红旗岭小学破旧不堪的校舍重新修缮了，7 名贫困学生直至大学毕业的学费，都有了着落；两眼深水井打好了，村民饮用水的安全终于有了保障。
    时间的刻度上，刻着农民急需解决的问题，也刻着孙涛帮助他们之后得到的快乐。

    孙涛通过调研发现，铜匠峪共有妇女 1200 多人，富余劳动力多。当得知满绣第四代传人杨晓桐在全省贫困和经济落后山区推行盛京满绣扶贫车间后，孙涛第一时间联系到了杨晓桐，希望能够把“满绣扶贫车间”项目引入村里，带动村里的妇女掌握新技能，实现在家门口就业的可能。
    但是，对于“一穷二白”的村集体经济来说，建设一个扶贫车间， 困难重重。孙涛四处求助，最终在各级政府和扶贫单位的大力支持下， 一个宽敞明亮的“满绣扶贫车间”正式落成。为了能让姐妹们在扶贫车间安心绣花，孙涛又四方筹集资金，为车间安上了暖气、锅炉、热水器和开水炉，姐妹们终于能在冬天用温水洗上手，更能及时喝上热气腾腾的开水。
    农村妇女自由惯了，能不能静下心来坐得住，是个大问题。为了让村里姐妹们充分了解满绣，走进“扶贫车间”学习刺绣技法， 孙涛和村妇联 班殊华挨家挨户动员。那段时间，只要一听到哪家小卖部聚集的妇女多，孙涛便跳上车直奔那里。在营口市妇联的大力支持下，“盛京满绣”走进了营口市博物馆。一场“锦绣乡村——盛京满绣营口扶贫车间作品展”，让村里的妇女亲身感受到了刺绣的魅力，也让全省更多的扶贫干部看到了满绣扶贫的可能性。
    2018 年 10 月 1 日，第一批 40 名学员坐在了宽敞明亮的车间。其中的优秀学员刘红，走进大石桥职业中专，对那里的学生进行了满绣技法的培训。

    蓖麻养蚕、种植果树、种植蘑菇，更多的就业机会，给了山沟沟里的农民更多的选择和希望。孙涛又在黄土岭镇向阳村租了 16 个大棚，准备建成更大的蚕舍。
    生机勃勃的蚕室，是孙涛最喜欢去的地方。孙涛习惯性地查看 温度计和湿度计，26.5℃，温度在 26℃到 28℃、湿度在 60 到 70 之间， 都是合适的。蚕宝宝咀嚼蓖麻叶子的沙沙声，像细密的春雨拂过大地， 这也是孙涛心中最美的“春之声”。
    辽南的山山水水，记住了在扶贫攻坚的过程中做出的每一个探 索，付出的每一分努力，也记住了身材娇小的孙涛，像一个能量无 穷的小飞侠，在沈阳和大石桥之间穿针引线，绣出她心中的锦绣乡村。
    十四、喇嘛花村里的年轻人


    8 月的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在聒噪的蝉鸣中，被干热蒸着的彰武县兴隆堡镇喇嘛花村，已从午睡中苏醒过来。
    随驻村第一书记朱印喜在喇嘛花村逛逛，不时有村民向他打招呼。两个老人在大柳树下乘凉，一个坐在轮椅里，一个坐在石头上。小朱书记介绍说：“他们是尚德玉、关景财。两个都是建档立卡贫困户。”
    “有啥事儿没？”朱印喜问。
    “小朱书记啊，没事儿，你有空过来和我俩唠唠嗑儿。”
    “行，改天，今儿不行了。”

    村里来了个可实在的小书记

    今年 35 岁的朱印喜，来自彰武县总工会，作为喇嘛花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已将近两年半。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朱印喜两次响应国家号召。村里人都叫他小朱书记，一是他年龄小，二是和原来的老书记有所区分。
    “我是沈阳法库叶茂台的，和朱二姐是一条街的。大学毕业之后， 响应国家的辽西北计划，来到彰武，干得挺好，就留下来了，户口 也落到这儿了，一落就落到现在。2018 年 3 月，又响应国家号召，当上驻村第一书记，机会难得。我单位的工作还干着，基层工会组建、宣传报道、劳模管理，还跑基建，活儿不少，但是村里的事情我没 耽误。”
    小朱书记提及的朱二姐，就是法库四官堡的肢残绣娘朱春荣。他俩的爷爷是亲哥儿们。从这个姐姐那儿知道了满绣扶贫的事，朱印喜就开始了并不顺利的引进工作。
    当朱印喜兴致勃勃地向沈阳满绣总部申请合作的时候，杨晓桐婉拒了他的申请，公司对各个村镇的点位配置已经完成。朱印喜并不灰心，他把村里留守妇女的情况列好表格，多次到盛京满绣的总部来，向总部的人说明她们各自的情况：人多，年轻，很多人有绣花基础，是值得重点培养的对象，有利于集约化管理。最后，连总部普通的工作人员都帮朱印喜做宣传。
    经过 3 个月的努力，朱印喜为喇嘛花村引进了第一个集体产业项目——盛京满绣喇嘛花村刺绣基地。2019 年 4 月 29 日正式挂牌成立，这标志着喇嘛花村有了村集体产业，也让刺绣这一古老的技艺成为养育这一方水土的文化力量。

    喇嘛花村刺绣车间，设在村部。
    大气庄重的宣传板、构思精巧的配图、简洁凝练的文字，把与满绣相关的各种知识生动形象地展现在眼前。
    2020 年疫情之后，刺绣车间的使用频率并不是太高。车间很干净， 按顺序依次摆了四排绣架，有吊顶的天棚、雪白的墙壁，墙角是一 台崭新的立式空调，整个车间秩序井然。朱书记介绍说，这要感谢 他的派驻单位彰武县总工会的大力协助和支持，车间的硬件设施才 有了着落。

    复工后，一批“囍”字的绣品已经交到总部，第二批活儿还没有接上来，绣架一时寂寞，绣娘们都在家忙着各自的活计。基地成立以来，已完成了包括江崖海水手包、朝冠、驴打滚儿、书皮、小荷包等 1000 余件刺绣作品，创造收入 10 余万元。最初 11 人的创业基地，经过一年发展，目前已培养了 24 名技艺娴熟的乡村绣娘。
    2020 年受疫情的影响，江崖海水手包的订单在下降，中药抗疫荷包的订单在上升。朱书记有了下一步产业的方向。
    他和这些绣娘们商量：“有活儿的时候绣活儿，没有活儿的时候，老停滞，白瞎了这个手艺了。现在县里也是抓电商，咱们下一步是 不是可以往这方面发展发展？”
    绣娘周赛男挺赞同这个想法。她试水的电商卖绣品，小有成就。

    “小周姐”爱刺绣

    绣娘周赛男的家在村子的中间，一个宽敞的院子，一排五间房子，起在比较高的房基上。院子的西面，是一圈羊，30 多只羊挤在一处。东面，两只锁在链子上的狗，见来了生人，高声叫着向前扑， 又摇摆着尾巴向后退。周赛男从房间迎出来，两个花朵似的小姑娘， 从门里往外望着。这是她的两个女儿，大的 10 岁，小的 6 岁。
    迎着门的隔断上，挂着两幅小画，一幅是银杏红鲤图，一幅是鱼儿戏莲图。周赛男指着这两幅小画，对我们说：“看，我画的， 我绣的，好看吧！我都在网上卖出去 3 幅了，一幅 800 元。”
    好看，纯手工的味道和精致，无法替代。“怎么卖出去的呢？”
    “抖音、快手上，我叫‘小周姐’，‘小周姐爱刺绣’说的就是我。”周赛男边笑着给我们让座，边让我们看抖音上的“小周姐”。
    小周姐，1987 年出生，本名叫周赛男，是个外来媳妇。她的娘家在葫芦岛东戴河，从有水的海边，嫁到这个十年九旱的内地，朋友都开玩笑说她嫁到了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但爱情就是这样，让每一片土地充满生机。
    现在小周姐家成了村子里妇女聚会学习刺绣的中心。

    小周姐的身材小巧、苗条，挑染的麻棕色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 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热情的光。她的笑声，像噼里啪啦的火苗。
    刺绣的活儿交上去，有点闲暇的时候，周赛男就在网上学习刺绣。周赛男是满族，小时候，她也跟着姥姥学点针线活。姥姥告诉她， 这样是倒三针，那样是锁链绣，所以，再学习满绣，她就比别人快 了很多。连小朱书记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有点毛愣”的外来 媳妇，不仅手巧，还有很强的组织能力，现在已经成了刺绣车间的 绝对主力。赛男把自己绣的“驴打滚儿”给娘家妈看，连她的妈妈 都夸她：“这不是山海关那个豆面卷子吗？绣得太像了！”

    快手里有教刺绣的老师，一般从晚上八九点钟直播教到十一点多钟，赛男就拿出上学时好学生的劲头，一丝不苟地跟着学。
    小周姐的丈夫用手捅一捅目不转睛的妻子，问她：“你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不累吗？”
    小周姐用同样的句式反问：“你一动不动地盯着游戏，不累吗？”当年，丈夫以百分之百的实诚，打动了这个俊俏的姑娘，婚后，仍以百分之百的实诚对待她和她的娘家人。小周姐的脸上，满是对幸福笃定的亮光。

    小周姐乐意教大家，先要自己学会了。她喜欢大家伙儿在一起， 喜欢彰武这个地方淳厚的民风。彰武的慢生活，和她的家乡有很大的不同。“我喜欢东戴河，离我妈近。但我家那边，七八岁开始就是生意头脑，这里不一样，人可实诚了。”
    小时候特殊的家庭经历，也培养了周赛男的责任感，让她对这里的一方水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正琢磨着设计荷包小样，带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赚点钱。

    她说：“我也没费啥劲，搁网上学来的，教大家伙儿，挺好的。

    疫情那会儿，她们都来我家学。我婆婆、奶奶婆，我们都可像了， 可对脾气了。我就是有点大大咧咧的，跟谁都挺好。我说，今天我 教大家伙儿学啥学啥，杨总给我们派活儿我们好干，大家伙儿就都来， 可好了呢。20 多人，上午一拨，下午一拨。加上朱书记老家的绣娘， 差不多有 30 多个，过了这个山梁，就是了。”
    想来学刺绣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回，周赛男送孩子补课。一转身， 一个大姨拦住她：“你是教刺绣那个姑娘吧？啥时候能到你那儿学， 我想给没出生的孙子绣个兜兜。”
    在抖音上，喇嘛花村推出的双面缝制的平安香囊已尝试上线， 串上玲珑剔透的玛瑙珠，里面装上硅砂，纯手工刺绣，别有意味， 目前，已有了一些订单。绣一个，得 20 元钱。
    2020 年收了秋之后，天也冷下来。周赛男家的热炕头上，却是另一番热闹。七八个妇女，有说有笑，她们又开始做手工缝制羊绒大衣的活计。

    你不能撒手我，我也不能撒手我妈

    小周姐家是喇嘛花村的好户，老人没毛病，两个孩子小，大人能干活，加上养羊，这就是好日子。干旱，对她家的总体收入不构成太大影响。只是，她家山坡地上的花生，今年几乎啥都没结，小周姐的丈夫合计，是不是就把羊赶上去把秧子吃了，省得再空耗。

    “如果没有活儿，再赶上暑期，我就回东戴河那边。我妹妹家 在海边还有农家乐，我搁我们这边带过去点儿人，也能给我提点钱。 我回去一个月，挣了一万六七，比这边挣得多。过日子就是这样， 都喜欢大钱，但每一笔大钱，都是小钱攒来的。”小周姐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你看这个挣得不多，绣这个小喜字，70 块钱一个，我一天能绣 3 块布到 4 块布，这不也是二百多吗？慢慢积少成多。”

    她拿起小小的绣花针，在花绷子上轻轻地刺过绣面，然后将丝线在手指上绕两圈，再穿过绣面，绣面上便有了一个小米粒大小的线结，形似小珍珠。这样的“小珍珠”一个个连起来，一条小金鱼， 就在布上“游”了起来。
    她说这种绣法是“打籽绣”，比平绣稍难一些，但只要认真学习， 也能很快掌握住要领，越绣越快的。

    周赛男的父亲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有执照的个体经营者。七八岁时，她就开始跟着父母在海边卖鞋、卖桃子。14 岁的时候， 家里就已积攒了 15 万。除了吃苦耐劳，周赛男还是一个好学生，学校年级大榜总能排进前二十。这个原本勤劳富足的家，却因一场疾病彻底改变了。
    “我 14 岁那年，初三，正好赶上考高中。我爸就在那年夏天得了脑血栓，在秦皇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半个月没出来，后来醒了也不认人了。有一天晚上，我看我妈坐在那儿掉眼泪，第二天，我就不上学了，我妈问我咋不上学了。我说学校放假了。”
    周赛男不上学，惊动了学校的邱书记、校长、班主任，他们都来到周家，一句话：“马上冲刺了，你咋不上学了？”
    铁了心的赛男和邱书记说：“我妹妹才 9 岁，我妈自己太难了。” 邱书记看到了周家的实际困难，说：“我给你找一个好点的学校，学个技术吧。”
    小赛男却很执拗：“确实不行。我叔叔、大爷都不在家，照看不上。我真上不了学了。”
    赛男的妈妈已被生活磨砺得没了主意，她抱歉地对邱书记说：“这孩子不听话，不去就不去吧。”
    过了一段时间，不甘心的邱书记又来了。这回，他直接把赛男领到绥中立伟高中，对校长说：“收了吧，俺们这孩子指定行。” 但再次走进课堂的赛男，心里却经受着巨大的煎熬。她的眼前，总晃动着妈妈用背篓一筐筐往外背桃的身影。
    酷爱学习的赛男，再也学不进去了。她来到班主任王老师面前， 说：“不行，我得回家帮我妈。”
    王老师直接拒绝了她：“你这个孩子我不能撒手。” 周赛男说：“我也不能撒手我妈。”
    说完这句话，从此任谁说啥，赛男也不去上学了。
    赛男很羡慕自己的妹妹，妹妹比她小 5 岁，却赶上了好时候， 上学的学费国家都免了，所以，妹妹能够安心地上完了大学。

    周赛男的爸爸自打得了这个病，周家就从一个富裕户成了贫困户，不仅多年积攒的 15 万花没了，还欠了外债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周爸爸，今年 64 岁了，除了腿脚有轻微的不便，一切都好。周爸爸也不再喝酒，一天只抽一根烟，他是个勤快人，屋外只要是喘气的，都归他饲养。
    他所在的村也有个驻村第一书记，叫王国叶，是沈阳某大学选派的，对周爸爸很关照。王书记看周爸爸养啥都养得像样儿，便把自己岳父家养的鸽子，拿来 20 只给周爸爸养。这些成日咕咕咕的小东西，给周爸爸带来很大的乐趣。怕周爸爸有负担，王书记轻描淡写地说：“老爷子养着玩儿吧，养不好就烤吃了。”
    周家的房子也是政府给盖的。虽然周家的两个闺女都很孝顺， 条件也不错，但是按政策，老两口也属于建档立卡贫困户。老一辈 人爱说，“儿子家再破，是自己家，女儿家再好，是亲戚家”。重 男轻女，是根植在中国农业社会的传统观念，在扶贫政策上，也有 对现实民情的体恤。去年，周家盖新房子，周赛男回家当“儿子”用。这个叫赛男的女儿，可真是一点儿不比儿子差。不仅把爸妈的房子 帮着盖好了，家具也一并换了。新家具买了两套，婆婆家的也同时 换了。

    住在老乡家

    刚到村里工作，对村里的情况不熟悉，朱印喜直接住在老乡家。这个家的选择很有讲究。
    他选择了樊海山家。樊家在村中央，现在的村书记是他亲外甥， 他自己的闺女在村上做扶贫联络员，在村里属于有影响力的。几年前， 樊老爷子一场病，家里也成了贫困户。
    樊家的当院种着花生，两排得天独厚的苞米，由于挨水井近， 绿油油的，丝毫感受不到干旱的威胁。
    樊老爷子坐在炕沿上，望着天，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今天 晚上 12 点，这雨还下不来，就完事了。这场雨，要是五天之内再下不来，就是大灾。苞米追肥的时候、出挑（tiǎo）的时候，就得下雨。现在苞米啥都完成了，坐胎也坐了，挑也都出了，但没有缨，授不 了粉。一亩地的投入得 400 块钱，种子、化肥、除草剂、营养药， 都使了，这不下雨，啥都白扯了。”
    樊老爷子的女儿樊贺接着爸爸的话头说道：“不管是玉米还是花生，只要是山坡地，都不行，现在两三个月，一滴雨没有，有的地方井都干了，浇园子都成了问题。”
    面对这样沉重的话题，所有的安慰都是无力的。沉默过后，老人又很无奈地说：“如果没病，我早就浇地去了，得浇 30 亩，得够吃，得有几个零花钱啊。这回一亩没浇。去年养羊，今年没养，看来还得弄两只。地要绝收了，药都吃不起了。”
    女儿樊贺在一旁赶紧宽慰他：“买起了（liǎo），买起了 (liǎo)。”女儿樊贺是村里的扶贫联络员，为这 78 户贫困户服务，算账、填表、上报，天天活儿可不少。一个建档立卡户的档案，有时要写十份。樊老爷子五年前得了血栓，做了心脏支架，现在说话明显有点气短。 一场病，樊家成了贫困户，还好，2016 年就脱贫了。

    樊家人很好。樊老太太更是热情，做饭，窗户门都敞着，谁来了， 就整点儿，一天也不断火。朱印喜住进来，拉着家常，把村里的情 况就摸明白了，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南朝北国的事，都在心里有 了数。
    除了接受樊老爷子的指导，刚上任，小朱书记还到处取经，挨家拜访，建档立卡户更不用说了，有的是三十几遍，总去。好的户， 也去，看人家这日子是咋过的，这地都适合种啥。多收集些信息， 总是对的。

    小朱书记感慨：“我做的很多事，都是在我大舅（指樊老爷子） 指导下做的，我尊重他，他也尊重我，过去有的领导召集会，挺多 人都不去，现在我张罗的会，都来。42 个党员，怎么也得来 30 多个， 剩下的，都是在沈阳那儿打工的。”
    樊老太太把小朱书记当自己的孩子。她说：“小朱书记在我们 这儿口碑好，一是没架子，还有就是真管事儿。你就说，这街（gāi） 的，不像样那孩子，不上学了，小朱到处找，又上学了。”那是个8 岁小男孩，父母离婚后，他就跟爷爷奶奶生活。经常头不梳脸不洗， 在村里村外闲逛。小朱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自己掏腰包，给孩子 送来了新衣服、新书包，为他联系学校。小男孩只要在路上遇上小 朱书记，大老远就跑过来，跟他亲热。肢残人刘景茹，竟然用废旧 二八自行车的横梁给自己做了一个假肢，腿磨得青一块紫一块。朱 印喜看到了，向县残联为他争取了一个免费的正规假肢，让他终于 可以舒服地行走。
    去年是洪涝，加上虫灾，今年是大旱，扶贫攻坚的任务，并不轻松。好在方法总比困难多，朱印喜对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很有信心。
    关于羊的数学题

    地里收成不好，养殖业就得跟上。彰武这儿扶贫，有个政策， 就是给贫困户发母羊、发老母猪。为了能让老百姓真脱贫、脱真贫，2018 年 4 月初，朱印喜组织村两委班子成员，对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进行了大走访和信息核实，确定 30 户给予母羊扶持项目。后来， 又进行了扩展，做到贫困户全覆盖。

    喇嘛花村有 78 户贫困户，126 个贫困人口。今年，这 78 户，每户都给了一只羊，去年按人头给的，有的家一口人给俩的，三口人给五只的，经过两年的发展，有的从四五只到现在有 30 多只羊了，有 2016 年给的羊，现在已经发展成五六十只了。小朱书记说这样的典型能拿出来两把来，就是 20 个的意思。
    “2018 年年末，给一个贫困户王永贵家发了一头老母猪，现在弄得老好了。2018 年年末给的，2019 年这猪就火了。一年两窝， 一窝 10 多个，一个猪崽子是 2000 块钱，一头老母猪一年创收就是三四万块钱，当年就脱贫了。”这个成功的脱贫典型，着实让小朱书记兴奋。
    也有不行的。有的猪养死了，有的把猪给卖了。有的家，政府 给发几只羊，第二年还是那几只，老魏家就是这种情况。2020 年 3 月， 政府发扶贫羊，魏大哥又来了，说自己家的羊都两年了，一只没多， 还是五只。
    小朱书记提高了声音：“共产党给你五只羊，少吗？人家有发两只羊的，两只变成十只的……”
    “我这不是等共产党给配个趴子嘛！”魏大哥回答道。就是配个公羊。
    “你不会自己买去？” 朱印喜忍不住发火，“不给你发，你就不会找了？”还别说，这一批评还真管用了。
    一语点醒魏大哥，他赶紧自己花 2000 块钱买了只公羊，没揣羔子的母羊很快揣上了。今年已经下了一窝，马上还有 4 只以上的羔子要下。
    走进老魏家的院子，东面的羊圈里，6 只羊挤在一处，4 只已经揣羔子的母羊，很明显就能分辨出来。政府给魏老爷子盖的房子， 簇新簇新的，和他儿子的旧房子相邻而居。
    魏老太太见小朱书记来，一迭声地往屋里让着。魏老爷子从儿子的屋里出来，胳膊端着，蹭着碎步，说刚住医院回来，一个好事连着一个坏事。
    好事是喜迁新居。老两口的新房子，40 平方米，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里头是坐便，瓷砖地面，政府给盖的，3 万块钱的标准。让老两口子欢喜得夜里都睡不踏实，怎么也想不到土埋脖颈儿了，还住上了新房子。
    坏事是魏老爷子踩了一辈子泥巴地，冷不丁一踩这溜光崭亮的瓷砖地，小心小心，还是摔了一跤。只得暂时和儿子对调一下，住在儿子的老屋子里。
    见了小朱书记，魏老太太有点歉意：“按理我们老两口子该住这新房，可我这老头子有点不适应，我要两个房子都占着，这不在子女面前不是人了吗？”
    “嗯，老爷子养好了再说吧。”小朱书记一时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魏家的女儿也从屋里迎出来，她走到小朱书记旁边问：“我和我妈是一个户口，我妈是建档立卡户，我妈得了新房子，得了两只羊， 我咋啥也没捞着呢？”
    “你俩在一个户口上，是以你爸妈给的建档立卡户。你外出打工， 不符合条件。”
    “那你说谁家不打工？我也是 50 多岁的人了，这也不合理啊。”
    “现在有些事，不是绝对的公平，是相对的公平。”
    “那我在你身上找不着理儿了？”
    “暂时可以这么说。”小朱书记一时惭然。
    “那我在别人身上更找不着理儿了。”魏家女儿很快平息了自己的不满，侧过身子对我们说：“俺这小朱书记，对我老爸老妈绝对好，以前，我爸我妈啥也没得着。自打小朱书记来，他俩是得着了。自从建档立卡后，我妈做直肠瘤手术报的也多了，先看病，后交钱。 小朱书记是公道，但不是所有的事，都归他管呢。”

    转过一片玉米地，就到了田密家。他家的院套，大而空阔，别人家种菜的地方，他却堆放着砖头，感觉大院工程还在进行中。田密光着脊梁从屋里迎出来，他悬着的右臂分外刺目。田密不以为意地看看剩下的半截手臂，说：“干活的时候碰的，弄到搅拌机里了。30 岁的时候出的事。以前，我还当过兵。”
    田密站得笔直，确有军人的样子。他家的房子也是政府给盖的， 田密又添了点钱，盖成了三间。两年里，政府给他发了 4 只母羊，已经繁殖 10 多只了。现在羊圈里连趴子（公羊），还有 13 只。有的羊耳朵上打着标签，带着标号，是政府在发羊的时候，让大家抓号， 避免挑大挑小。天热，羊毛也被剪了卖钱。
    早上五六点钟，田密就把羊赶出去放了，放到八点钟再赶回来。 这羊羔也像孩子，越多，越爱吃东西。羊乘凉的办法很特别，凉快 的时候各吃各的，一热就栖堆儿。人是抱团取暖，羊是“抱团乘凉”。比母羊高出半头的趴子，在羊群里不安分地挤来挤去。 田密喜滋滋地瞅着他的“银行”，那几只揣羔子的，正在安静地嚼着草料，木 头槽子里面是铡碎的玉米秸拌的苞米面。
    小朱书记向他打趣：“这大院套修好了，你的媳妇就快混上了。” 田密也笑笑：“媳妇啥时候混上我不知道，院套得修紧成点儿，别让羊跑了。”他俊朗而年轻的脸上，汗珠一闪。

    这两年，村里给贫困户盖了 26 套房子，每套政府给拿 3 万元。田密家西头，是何忠霞家。何忠霞又到沈阳打工了，一时半会儿回 不来。她家新盖的房子，锁着门。当初小朱书记深入到每家每户， 登记造册，看何忠霞家的房子豁牙露齿，真不相信这样的房子还能 住人。何忠霞也不敢相信，这房梁上掉馅饼的好事能落在自己的头上。扒房那天，小朱书记领着村两委，早早来帮工，他像普通村民一样， 一阵风一阵尘土，整整扒了两个小时，弄得满脸满身的汗水与泥水。 村民们不忍心，端来水让他歇一歇，他不下房，坚持把所有的活儿 干完了才歇息。
    盖新房是好事，但也不总是受欢迎。这不，建档立卡贫困户逄大爷，就直接拒绝了小朱书记。逄大爷家哥儿四个，他是老大，自己一个人过活，逢年过节，侄子侄女会来看他。逄大爷家的老房子是用石头和泥盖的，小朱书记与村委会成员经过评估，把他的房列入危房改造之列。
    逄大爷听到这个好消息，一脸的漠然：“我不想盖新房。”
    “咋啦？”
    “习惯了，盖房子太麻烦，不想操那份心。”
    “这房子太危险了，再不盖，指不定哪天会砸到人。”
    “正好，直接埋了。”
    倔强的逄大爷，根本就听不进去话，小朱只好动员与他关系要好的邻居来做思想工作，对于逄大爷怕麻烦的心理，小朱书记承诺： “一切由我来操办，你擎现成的就好了。”
    盖房子，事无巨细，属实缠磨人。预算、进料、雇工，朱印喜管了大事，还要采买蔬菜送过去，操心帮工的饭。新房落成那天， 逄大爷前后左右地转着，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自言自语着：“这房子敞亮！这房子是共产党给的，是小朱书记给我张罗盖的。”


    绣出另一个自己

    晨曦中，魏秀春打开自己家的院门，院墙外，花朵已醒来，分外娇艳。暑热还没上来，魏秀春先把花的水浇上。魏秀春喜欢摆弄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有的花种，还是她从网上淘的。
    她家的花和别人家的花，很是不同。别人家门口，只种一簇两簇， 很随意。魏秀春家大门两边，却是一处有匠心的花圃。开不败的太 阳花、鸡冠花、月季花，再到墙边个子最高的蜀葵，花从矮到高， 高低有序，错落有致，每一朵花的盛开都不会被遮住、错过。“美丽乡村”工程中，村子里统一修建的青砖白漆的院墙，成了这些花 朵雅致的背景。
    红砖铺就的小院，平整密实，连根杂草都没有。沿着进门的台阶， 又是一排花，像是给寂寞的红砖加了一层蕾丝镶边儿。墙头，晒着 一把把已经泛白的长豇豆。这叫豇小豆，将来卖给南方做种。今年， 魏秀春种了一亩半地，预计能打出五百五六十斤。据说这东西喜欢 干旱点，但又必须在有井的地方。魏秀春对豇小豆的前景很是看好。 往年，二道河那边的经纪人，十块钱一斤来收。今年南方洪水，魏 秀春觉得，坚守了十年十元钱一斤的价格，可能就要上涨了。她也 是村里的骨干绣娘。
    魏秀春是一个凡事认真的女子，就像墙头晾晒豇小豆的距离， 似乎都大致相同。魏秀春喜欢绣花。她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安静地坐在绣架前，拿起绣花针，她觉得这就像是看书、练书法， 心无旁骛，念系一处。
    这些有着“大红”“古铜”“海蓝”“杏黄”“浅藕荷”的颜色，有着“宁绸”“江绸”“蓝缎”“经纱”的质地，有着“百蝶花”“暗云鹤”“暗福寿花纹”“彩绣折枝桃蝶”“缂丝金龙双喜字”“彩绣竹枝团寿”花样的缎面，总是让她在拿起绣针之前，心有敬畏。

    每一针每一线，不能疏也不能过密，不能松也不能太紧。有规矩， 还得有创新。别人要反复练习的活儿，魏秀春一上手就有了。对这门手艺的敬意，说到底就是兴趣和热爱。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豇小豆成熟泛白，魏秀春抓紧收获豇小豆。周赛男在微信群里招呼大家学习新的针法，大家便在赛男家一起学。这比扯闲话、论是非，好了太多。魏秀春喜欢和姐妹们在一起学习刺绣。在一针一线的绵长里，姐妹们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爱打麻将、爱抽烟的高大姐，因为绣花，可是憋坏了。因为缎面不能沾上烟味儿，她这一绣一小时，烟瘾就这么抗住了。几个月下来，高大姐连烟也不想抽了。她自己都纳闷，忌了一辈子没忌成的烟，竟然被绣花给忌回去了。麻将，更是撂在了一边。一个绣花， 同时治好了两个“毛病”。连她自己都夸自己：“我这可真是出息大了。”
    高大姐的亲妯娌王姐姐，也是个好绣娘。小朱书记把她劝到刺绣车间，她能坐住，别人绣四块，她绣八块，硬生生学成了最让人放心的标准化好手艺。只要王姐姐一坐在绣架前，心意到哪儿，手就能到哪儿。
    “王姐绣得可好了，一个一个的，都跟一个模子刻的似的。” 周赛男忍不住夸奖王姐姐的好手艺。
    养羊大户孙冬梅家里养了很多只羊，育肥，小羊羔长大卖肉。家里就一个独生儿子，一年二三十万的进项，干啥都够了。每天绣点花，却成了她的执念。她白天弄羊羔，捞不着时间绣花，干活时就戴手套，怕把手弄起刺儿了，等到晚上再绣。
    不管白天多累，她总对赛男说：“晚上，我还想扎一扎。”
    “这绣花，耗时间，跟我对象都忘了吵架了。”赛男二大爷家的嫂子，忙着绣花，不再和对象叽咯，好像连夫妻感情也变好了。
    绣娘王立双，最近来得少了，家里家外都不省心。家里养了几头牛，丈夫和老公公都外出打工了。老婆婆得了乳腺癌，手术过后，这胳膊干活就不吃力了。

    阳光的力量

    小朱书记从樊贺家出来，就进了老闫家超市，他拿出手机，扫了一桶十斤装的大豆油。拎着这桶豆油，朱印喜进了王姨的家。
    王姨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有一个儿子，和她一个户口。政府 给王姨盖了新房子，娘俩儿住。但是住了不长时间，儿子就领进来 个媳妇，王姨就没地方住了，只得在新房子旁边，接了个偏厦儿。 刚才，朱印喜在走访时听说王姨一周吃不上豆油，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拿自己的钱买了桶油就来了。
    “王姨，我来看看你！”
    王姨的儿子见朱书记拎着油来了，就要上前来接。小朱书记让过他：“听说我王姨没油吃了，我来看看。”
    王姨正在喂羊。小朱书记把油放进王姨的房里，出来帮着她拿草料。王姨的儿子跟在小朱书记的后面，一时成了局外人。
    朱印喜看了他一眼，说：“你也帮你妈递个草料。” “好，好！”王姨的儿子把草料递过来，又杵在一旁。朱书记说：“你要跟我大姨说点啥？”
    “朱书记，我是想跟你说点啥。你也给我弄两只羊，我也养养呗。”
    朱印喜说：“行，有你这句话就行，有政策我就给你。”
    小朱书记又陪王姨唠了会嗑儿，就出来了。王姨的儿子站在门外， 看着小朱书记走远，似乎心有所动。
    有的事就这样，就像豆腐掉在灰堆里了，拎——拎不起，打—— 打不得，就这么慢慢磨。
    小朱书记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也不说啥，我就这么做，我就要感动你。

    这回村里来羊，朱印喜给王姨的儿子发了两只，让他回家养。小朱书记顺带着嘱咐他：“好好养羊，好好对你妈。”

    来喇嘛花村工作，转眼已是两年半，小朱书记熟悉这里的沟沟坎坎。搞党建、修村路、打水井、修危房，一件接着一件，喇嘛花村的村风村貌有了很大的改变。
    村里的工作要做好，就得找好带头人。刺绣车间的管理，更是如此，一定要把优秀的年轻人吸收到党组织中来。
    朱印喜没来的时候，村里的王书记就对年轻人说：“有学历， 对党有认识，可以写个申请书。” 小朱书记来了之后，更是积极推动这个事情。朱印喜认为，党员是先锋是模范，应该发挥作用。有了带头人，大家才能齐心协力，共同把车间做成做好。所以，他在车间积极发展年轻人入党，让她们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小朱书记第一个发展的党员就是周赛男。
    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一件庄严、庄重的事。周赛男虽心有所想， 也忍不住和远在绥中的妈妈商量一下。
    周妈妈说得嘎巴溜脆：“你想入就入吧。妈受共产党恩惠这么 多年，共产党对俺们家可不薄啊。有这机会，能入就入。该说不说， 别人家我不知道，我们家这些个年，受了多少照顾？你爸有病之后， 咱家也成了贫困户，房子是共产党给盖的，你妹上学，是共产党管的， 水渠是共产党给挖的，现在咱家的桃树，随时都能浇上水了。妇联、 财政对咱家都可好了呢。”
    周赛男的眼眶有点热：“我老妈觉悟太高了！”
    周赛男交了入党申请书，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了。她现在已经通过了基础理论的考试，成为预备党员了。对于这个钦羡已久的政治面貌，赛男是满心期待的，这不仅从她神往的目光中可以看见，更从她全身心地扑到满绣工作中可以印证。

    绣娘王立双也写了入党申请书。她是黑龙江人，也是外来的媳妇， 是村里的一枝花。但是，她的小孩身体不太好，两年前婆婆被诊断 出癌症，公公还患有甲状腺疾病，这老老小小都是常年吃药，她和 丈夫肩上的担子，真是不轻。面对困境，她从未退缩、抱怨。
    王立双是第一批去沈阳总部学习满绣的学员，因为立双的业绩突出，去年被沈阳总公司奖励去云南旅游。
    第二个预备党员是王立双。
    朱印喜在王立双的身上，看到了年轻人最为珍贵的品质：坚强， 自立，勤劳。
    小朱书记跟王立双谈到入党的事情时，想不到这正是立双所想。她是带着一份感恩的心要求入党的，因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小朱书记组织村里的人给她家捐款，帮她解决燃眉之急，她要回报组织回报社会，所以入党一直都是她的理想。
    喇嘛花村，因为这些青春的向上的力量，而充满希望。
    十五、关于初心的拷问



    满绣旗袍的订单越来越多。
    白天，杨晓桐有很多事需要对接，凌晨 4 点醒来，在无边的寂静里，她却陷入巨大的困惑。
    杨晓桐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是做衣服的还是做文化的？
    做 200 件旗袍和做 2000 件旗袍有何不同？ 我心里最想做的是什么？
    这是不容易想清楚的事情。新的一天，又是数不清的喜悦和麻烦。从满绣旗袍和喜服的订单、满绣培训、项目落地、来宾接待，到质 量跟踪、细节敲定、日常管理、关系协调，数不清的工作，早已像 丝丝绣线，成摞成堆地摆在面前。
    扶贫，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个自称被某职能部门选中的绣娘，代表村里和沈阳盛京满绣 总公司对接，却把村民应得的劳务费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为避免这 样的事再次发生，公司要来所有绣娘的银行卡号，不允许任何人代领， 因此增添了很大的工作量。
    有个绣娘的绣品不合格，没有通过质量检查，却因怨生恨，不谈如何提高质量，只说自己生活的压力。
    有个村子，驻村第一书记募捐来 30 吨煤，却被当地的干部卖了5 万元，还了以前村里的欠账，刺绣车间的采暖成了问题。
    有的问题出在沈阳总公司这边，工时测算不准确，工钱偏低， 影响了绣娘的积极性。
    香港市场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货款回笼不及时，绣娘的工资发放被拖延。
    加上这场席卷世界的新冠疫情，虽然抗疫香囊异军突起，但是全世界的消费市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满绣市场的开发，面临更大的压力。

    这些原因，致使满绣扶贫工作，有喜有忧。
    有的问题，通过政策调整能得以解决。比如，兼顾村集体经济， 满绣公司及时调整政策，调动了村干部的积极性。也有的村，其他产业的发展，给了农民更多的选择，绣娘主动放弃满绣，而选择更自由更灵活、不需要太多培训的产业，这还是有点遗憾的好事。工时费的测量，可以更准确些，市场也要进一步开拓。
    杨晓桐坐着轮椅的身影多次出现在乡村的满绣车间。因为身体里有钢板，她无法坐火车，也没有办法坐飞机，薛先生片刻不离地陪伴在她的左右。
    在全国妇女手工创业创新大赛上，盛京满绣荣获北部赛区选拔赛七省第一名。杨晓桐以 2160 万扶贫创造的财富，成为响当当的妇女手工创业带头人。
    但是，在成功面前，杨晓桐仍反复追问： 我到底是做衣服的还是做文化的？
    我心里最想做的是什么？

    杨晓桐终于想清楚了，她给了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我是文化传承者。
    为了给自己纠偏，杨晓桐选择了《红楼梦》，一下子订了 80 套书，公司全员每人一本，认真研读，并按照书里的内容描述，设计了多套《红楼梦》原创服饰。
    她成立了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旗袍协会、盛京满绣文化研究院、盛京格格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仙儿女子民乐团；她计划开设满绣学校、出版旗袍系列图书；等等。
    满绣艺术蓬勃的生命力、亲情永恒的温暖，特别是从 12 岁开始的一个人的旅程，给予了杨晓桐巨大的定力和藐视苦难的强大。她写道：“真正的强者，夜深人静就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完事再塞回去，睡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
    杨晓桐收集了乾隆帝的服装、玉玺、印章、宫廷画作等，以及清史记录在册的 32 位后妃衣饰的记载。2020 年，杨晓桐组织绣娘绣制了《御制盛京赋》，用一针一线应和乾隆帝对沈阳的赞美。

    “盛京佳气东来紫， 六御今伊始”，1743 年七月初八，暑热还未完全退去，天已开始高远。32 岁的乾隆，从北京城出发，平生第一次回东北老家祭祖。“延伫关山千里外，每怀瞻拜八年中”， 这是乾隆即位的第八年，他回乡祭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经过两个半月的车马劳顿，上蒙古、过吉林，九月二十四，乾隆进入盛京城。这是盛京城最好的季节，这也是自顺治迁都之后， 这个寂寞空阔的陪都里，难得的热闹时光。每一片在秋阳中闪动的叶子，都在诉说着这位年轻君主的喜悦。
    这是他的祖先生活的地方，他陌生又熟悉。一生写了 4 万首诗的乾隆，把最特别的一首献给了他的故乡。十月初一，起驾回京前， 乾隆皇帝发布了长达 3390 多字的诗文《盛京赋》，歌颂先祖创业之武功、盛京物产之丰富、人才之鼎盛。这是中国古代唯一一篇全面描写沈阳城的辞赋。乾隆以自己独一无二的 IP 向天下推介了祖先的圣地。
    27 年后，《御制盛京赋》法文版在法国发行。乾隆帝御用的西方语言翻译官钱德明把它翻译成法文。钱德明比乾隆帝小 7 岁，33岁定居北京，在中国生活了 40 多年，是在华生活时间最长的法国传教士之一。《盛京赋》为欧洲的“中国热”添加了新的动力之源，促发了新一轮“中国热”的到来。
    首先是带货。下至市井小民，上至王公贵族，更加热衷于购买中国商品，收藏中国器物，了解有关中国的奇闻趣事，模仿中国人的建筑、园林、装饰和衣着等。知识分子也对中国表现出巨大兴趣。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被誉为“法兰西
    最优秀的诗人”“欧洲的良心”。他从《盛京赋》译文中解读出了符合自己想象的开明君主形象—一位爱好文艺、保护文艺的诗人皇帝。
    他写道：“我很爱乾隆的诗，柔美与慈和到处表现出来，我禁不住追问：像乾隆这样忙的人，统治着这么大的帝国，如何还有时间写诗呢？”显然，这是诗人与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他评价乾隆是“一位比奥古斯丁还要伟大、让人敬畏、更加操劳的皇帝，他只为教化和人类的幸福而作诗”。
    三万里时空相隔，“常给中国皇帝去信”的伏尔泰，却从没有得到乾隆的任何回音。如果乾隆知道，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对他的诗大加赞美，这个酷爱写诗的中国皇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这来自体制外的异域的赞美，会怎样激发乾隆的诗兴，进而实现思想的碰撞，甚至促成巨人的相会？总之，这是一场250年前相隔3万千米的单相思，它有着法式文艺范的浪漫和遗憾。没有人能破解是什么造成了这场错过。
    2020 年 9 月，来自辽宁乡村的 8 个绣娘，用 3 万千米长的丝线，重新绣制了《御制盛京赋》。这个长约 13.2 米的巨幅刺绣作品，把相隔 3 万千米的距离绣进了每个歌咏盛京的文字里。250 年前，在亚洲和欧洲的两个巨人，不知会不会在这个特殊的作品里，打破时空的阻隔，实现灵魂的回应。
    十六、珍珠湖畔


    2019 年 2 月，辽中大地还笼罩在料峭春寒之中。珍珠湖，辽宁唯一的平原水库，2.5 万亩水面结着冰，安静得像遗落在蒲河边上的一面银镜。湖上，状若七星的小岛，只有枯黄的蒲草在摇摆。被冰冻住了的残荷，有着另一种凄清之美，更预示着一个香远益清、鸟栖汀洲的未来。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
    辽中区妇联 高玉红和辽中商业大厦董事长王伟华，却冒着严寒来到沈阳市浑南区的盛京满绣基地，急于把盛京满绣总部的扶贫项目引入辽中。
    2016 年辽中撤县改区，迎来了新一轮发展机遇。这是一个以工业和农业“双重经济”为主导的地区，总面积 1646.69 平方千米， 至 2019 年，全区辖 2 个街道办事处，15 个镇，18 个城镇社区，23 个涉农社区，163 个行政村，总人口 53.3 万。这里，有全国岸线最长、沈阳首家国家级湿地公园“辽中蒲河国家湿地公园”和辽宁省最大 的平原水库“珍珠湖”，农村和城区有大量的妇女闲散劳动力，正 苦于没有合适的岗位就业。
    高玉红考察了很多项目。辽中商业大厦的王伟华董事长，也把这事记挂在心上。作为一名女企业家，带领妇女创业，成为她心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盛京满绣就这样撞进了两个人的视野里。

    2019 年3 月的一天，辽中商业大厦，正在给姐姐看床子的李荣环， 听见有人喊她：“李姐，微信里说，咱商厦要上刺绣项目了，这可 是你的最爱，你不去试试呀！”
    “这可新鲜了，刺绣怎么成个项目？” 李荣环放下手中的花绷子，把正在绣的沙发罩放到一边，拿起手机看商厦公众号。商业大厦要招聘绣娘去沈阳总部考察的消息，让她平静的心，一下子起了波澜。

    大厦六楼会议室，董事长王伟华正在给业户开会。她的手里， 拿着一个宝石蓝的手包并让大家传看。手包传到了李荣环的手里， 这是她从未看过的一个图案。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手包上一个个小小的突起，绣了半辈子花，没绣过这样的。
    王伟华问大家谁感兴趣，是否愿意放下手里的工作，去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参观考察。
    李荣环迫不及待地说：“我非常非常地喜欢，我愿意去，我报名。”年过五十的李荣环生于辽中区牛心坨乡小黑村。打小儿，她就喜欢各种手工活儿。绣花、钩桌布，没有她不会的，她的手巧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她给家人做衣裳，也不忘了在上面绣朵花，绣了花的衣裳格外不同，穿出去别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长大了帮兄弟卖东西，闲时也忘不了绣上几朵。但她从来没想到， 有一种刺绣叫盛京满绣，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凭着这手上的活儿， 还能赚到钱，成了她的看家本事。

    “满绣，以盘金绣、打籽绣、平针绣及施针绣技法为主，经过图案设计、布面誊画、刺绣、装裱等步骤最终形成作品。在色彩上， 凝重、艳丽、明快、热烈、醒目，冷暖对比强烈、饱和度较高，还常用互补色，给人以喜庆大气之感。在针法上，既继承了中国传统 刺绣的针法，又有满族刺绣独特的方法，如平绣、包绣、补绣、纳纱绣、盘金绣、打籽绣、套针、虚针、施针、堆凌等。打籽针法，被认为 是最古老的锁绣法的发展，适宜绣装饰性较强的图案。盘金绣是平 针绣的简化，作装饰绣品，起到美化和调和色彩的作用，经常与打 籽绣一起运用……”
    在沈阳总部，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不疾不徐地向大家介绍着。这是李荣环平生第一次见到满族刺绣，又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刺绣作品。李荣环边看边听，边狠狠地往心里记着。她这个巧媳妇，第一次系统地了解到刺绣知识和满绣的历史。相形之下，她感到自己以前的刺绣，不过是散落在田野上的小花小朵。
    此时，区妇联 高玉红最关心的，是项目的可行性，特别是订单情况。再好的项目，如果没有市场，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详细询问了盛京满绣的订单情况后，高玉红才感到踏实。
    辽中区巾帼创新创业联盟会长、辽中商业大厦有限公司董事长王伟华女士，一直在推动这件事，此时更是慷慨相助。王伟华同意把辽中商业大厦六楼 240 平方米会议室，改装成环境优美、安静舒适的盛京满绣基地，初期提供60 个绣架、座椅等硬件设施，配备供电、消防、通信、网络、空调等基础设施，同时设立满绣刺绣区、休息区、作品展示区、满绣文化宣传区、清洁区、餐饮区等，通过合理的区 域划分，满足将来生产的各种需求。

    一切准备就绪后，招聘绣娘的宣传工作在辽中区全面铺开。
    为了扩大宣传范围，提高满绣项目在辽中区的知名度，辽中区 妇联利用现代传播手段，多次通过微信、微视频、H5 等新媒体及电视、广播、宣传板等传统媒体大力宣传满绣文化。一时间，盛京满绣、绣娘，在辽中区成了热词。
    3 月 15 日，开始接受刺绣爱好者的报名和咨询。这天一大早，前来咨询、报名的满绣爱好者已达到上千人，包括来自全区各镇（街道） 38 个社区（村）的满绣爱好者 359 人、商业大厦业主 12 人、其他地方的满绣爱好者 700 多人。年龄大的有 60 多岁，年龄小的有刚毕业的女大学生。4 个报名登记处，排起了长龙，活动主持者用话筒疏导人群、指导报名，场面热烈非凡。
    五天后，高玉红将盛京满绣总部的两名老师请到辽中盛京满 绣基地，正式为刺绣爱好者传授刺绣技艺，进行短期培训。当天， 前来学习刺绣的人员竟达 500 余人。由于绣架紧张，每个绣架前围拢了十几个人，学员们听完老师的讲解后，逐一到绣架上实际操作， 好半天才能轮上一次，而且一次只能试绣 10 分钟。
    满绣培训班开办以来，商厦董事长王伟华女士比绣娘更忙碌。她个人出资，为全体学员免费提供针线、绣架等刺绣工具，并为每一位前来学习的妇女提供免费午餐，还为她们配备了饮水杯、护手油、眼药水，建立了辽中盛京满绣微信群，大家在这里交流信息， 传递满绣工艺技术，分享非遗文化，坚定对学习满绣的信心。经过20 天的培训，能够坚持下来的学员基本学成，到了 4 月下旬，辽中盛京满绣基地已培训出合格绣娘 56 人 , 包括两名残障人士。
    由于刺绣基础雄厚，李荣环已成了刺绣老师。别人用 20 多天才能学会的基本刺绣技法，李荣环只用了两天就完全掌握了。学会后， 她又反过来教其他绣娘。她还被派到新民市周坨子镇，教会了那里的 30 多名绣娘。

    4 月 26 日上午，“盛京满绣 风情辽中”盛京满绣辽中培训基地授牌仪式在辽中商业大厦举行。舞台上，身着旗袍的模特们，以曼妙的身姿、轻盈的舞步，展示着盛京满绣精美的花纹图案，以及其中蕴含的人文底蕴。
    杨晓桐为辽中区巾帼满绣培训基地、示范点授牌，这标志着盛 京满绣正式落户辽中。辽中区妇联分别为老大房镇、养士堡镇养前村、冷子堡镇金山堡村、潘家堡镇黄旗堡村、刘二堡镇蒲河村、大黑岗子镇赵家村等 6 个村颁发“辽中区巾帼满绣培训示范点”牌匾。
    仪式上， 12 名在老师的指导下，已经完成可以销售的绣品的新学员，得到了第一个手包的酬劳。身有残疾的肖淑华手里拿着 480 元人民币，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绣花挣的钱。希望更多身残志 坚的姐妹们加入进来，用我们的双手，一针一线绣出有尊严的人生。”

    挣多挣少，对李荣环来说并不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 是她可以天天绣花。在绣架前，她有满满的自信，彩线、银针，静谧中咝咝的声响中，她的心已与绣品上的花儿融在了一起。
    李荣环绣花的天分，好像是上天所赐，与生俱来。初中毕业后， 李荣环回到家里帮父母种地。只有农闲时节，李荣环才能以绣花为乐。结婚之后，她和丈夫来到辽中县城定居，从卖电料到卖摩托车配件， 之后她又到商业大厦去帮姐姐卖针织服装，这一干就是 20 年。
    李荣环与姐姐商量后，辞掉了卖针织服装的工作。姐姐最懂得妹妹，从小到大，哪怕春节家人团聚坐在一起聊天，李荣环也要捧着花撑子绣花。
    到 9 月，李荣环已经绣了 15 个成品绣片，挣了 7000 多元。因为李荣环在车间内负责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被挤占的时间较多。而与她同在一个车间刺绣的肖姐，已经绣了 20 多个绣片了，收入达 1 万多元。
    珍珠湖畔，李荣环和其他十几个绣娘，仍在坚持刺绣。
    珍珠湖里，荷花盛开。荷花的美，在四季里轮回。李荣环就想， 啥时候，她要绣一幅夏季的荷花，有田田相连的叶子，有亭亭净植 的姿态，有香远益清的格调，就像沈阳盛京满绣总部里挂的那幅那样， 仅绿就要用十几种线来绣，光线形成的影，似乎要动起来。
    十六、珍珠湖畔


    2019 年 2 月，辽中大地还笼罩在料峭春寒之中。珍珠湖，辽宁唯一的平原水库，2.5 万亩水面结着冰，安静得像遗落在蒲河边上的一面银镜。湖上，状若七星的小岛，只有枯黄的蒲草在摇摆。被冰冻住了的残荷，有着另一种凄清之美，更预示着一个香远益清、鸟栖汀洲的未来。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
    辽中区妇联 高玉红和辽中商业大厦董事长王伟华，却冒着严寒来到沈阳市浑南区的盛京满绣基地，急于把盛京满绣总部的扶贫项目引入辽中。
    2016 年辽中撤县改区，迎来了新一轮发展机遇。这是一个以工业和农业“双重经济”为主导的地区，总面积 1646.69 平方千米， 至 2019 年，全区辖 2 个街道办事处，15 个镇，18 个城镇社区，23 个涉农社区，163 个行政村，总人口 53.3 万。这里，有全国岸线最长、沈阳首家国家级湿地公园“辽中蒲河国家湿地公园”和辽宁省最大 的平原水库“珍珠湖”，农村和城区有大量的妇女闲散劳动力，正 苦于没有合适的岗位就业。
    高玉红考察了很多项目。辽中商业大厦的王伟华董事长，也把这事记挂在心上。作为一名女企业家，带领妇女创业，成为她心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盛京满绣就这样撞进了两个人的视野里。

    2019 年3 月的一天，辽中商业大厦，正在给姐姐看床子的李荣环， 听见有人喊她：“李姐，微信里说，咱商厦要上刺绣项目了，这可 是你的最爱，你不去试试呀！”
    “这可新鲜了，刺绣怎么成个项目？” 李荣环放下手中的花绷子，把正在绣的沙发罩放到一边，拿起手机看商厦公众号。商业大厦要招聘绣娘去沈阳总部考察的消息，让她平静的心，一下子起了波澜。

    大厦六楼会议室，董事长王伟华正在给业户开会。她的手里， 拿着一个宝石蓝的手包并让大家传看。手包传到了李荣环的手里， 这是她从未看过的一个图案。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手包上一个个小小的突起，绣了半辈子花，没绣过这样的。
    王伟华问大家谁感兴趣，是否愿意放下手里的工作，去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参观考察。
    李荣环迫不及待地说：“我非常非常地喜欢，我愿意去，我报名。”年过五十的李荣环生于辽中区牛心坨乡小黑村。打小儿，她就喜欢各种手工活儿。绣花、钩桌布，没有她不会的，她的手巧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她给家人做衣裳，也不忘了在上面绣朵花，绣了花的衣裳格外不同，穿出去别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长大了帮兄弟卖东西，闲时也忘不了绣上几朵。但她从来没想到， 有一种刺绣叫盛京满绣，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凭着这手上的活儿， 还能赚到钱，成了她的看家本事。

    “满绣，以盘金绣、打籽绣、平针绣及施针绣技法为主，经过图案设计、布面誊画、刺绣、装裱等步骤最终形成作品。在色彩上， 凝重、艳丽、明快、热烈、醒目，冷暖对比强烈、饱和度较高，还常用互补色，给人以喜庆大气之感。在针法上，既继承了中国传统 刺绣的针法，又有满族刺绣独特的方法，如平绣、包绣、补绣、纳纱绣、盘金绣、打籽绣、套针、虚针、施针、堆凌等。打籽针法，被认为 是最古老的锁绣法的发展，适宜绣装饰性较强的图案。盘金绣是平 针绣的简化，作装饰绣品，起到美化和调和色彩的作用，经常与打 籽绣一起运用……”
    在沈阳总部，盛京满绣第四代传承人杨晓桐，不疾不徐地向大家介绍着。这是李荣环平生第一次见到满族刺绣，又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刺绣作品。李荣环边看边听，边狠狠地往心里记着。她这个巧媳妇，第一次系统地了解到刺绣知识和满绣的历史。相形之下，她感到自己以前的刺绣，不过是散落在田野上的小花小朵。
    此时，区妇联 高玉红最关心的，是项目的可行性，特别是订单情况。再好的项目，如果没有市场，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详细询问了盛京满绣的订单情况后，高玉红才感到踏实。
    辽中区巾帼创新创业联盟会长、辽中商业大厦有限公司董事长王伟华女士，一直在推动这件事，此时更是慷慨相助。王伟华同意把辽中商业大厦六楼 240 平方米会议室，改装成环境优美、安静舒适的盛京满绣基地，初期提供60 个绣架、座椅等硬件设施，配备供电、消防、通信、网络、空调等基础设施，同时设立满绣刺绣区、休息区、作品展示区、满绣文化宣传区、清洁区、餐饮区等，通过合理的区 域划分，满足将来生产的各种需求。

    一切准备就绪后，招聘绣娘的宣传工作在辽中区全面铺开。
    为了扩大宣传范围，提高满绣项目在辽中区的知名度，辽中区 妇联利用现代传播手段，多次通过微信、微视频、H5 等新媒体及电视、广播、宣传板等传统媒体大力宣传满绣文化。一时间，盛京满绣、绣娘，在辽中区成了热词。
    3 月 15 日，开始接受刺绣爱好者的报名和咨询。这天一大早，前来咨询、报名的满绣爱好者已达到上千人，包括来自全区各镇（街道） 38 个社区（村）的满绣爱好者 359 人、商业大厦业主 12 人、其他地方的满绣爱好者 700 多人。年龄大的有 60 多岁，年龄小的有刚毕业的女大学生。4 个报名登记处，排起了长龙，活动主持者用话筒疏导人群、指导报名，场面热烈非凡。
    五天后，高玉红将盛京满绣总部的两名老师请到辽中盛京满 绣基地，正式为刺绣爱好者传授刺绣技艺，进行短期培训。当天， 前来学习刺绣的人员竟达 500 余人。由于绣架紧张，每个绣架前围拢了十几个人，学员们听完老师的讲解后，逐一到绣架上实际操作， 好半天才能轮上一次，而且一次只能试绣 10 分钟。
    满绣培训班开办以来，商厦董事长王伟华女士比绣娘更忙碌。她个人出资，为全体学员免费提供针线、绣架等刺绣工具，并为每一位前来学习的妇女提供免费午餐，还为她们配备了饮水杯、护手油、眼药水，建立了辽中盛京满绣微信群，大家在这里交流信息， 传递满绣工艺技术，分享非遗文化，坚定对学习满绣的信心。经过20 天的培训，能够坚持下来的学员基本学成，到了 4 月下旬，辽中盛京满绣基地已培训出合格绣娘 56 人 , 包括两名残障人士。
    由于刺绣基础雄厚，李荣环已成了刺绣老师。别人用 20 多天才能学会的基本刺绣技法，李荣环只用了两天就完全掌握了。学会后， 她又反过来教其他绣娘。她还被派到新民市周坨子镇，教会了那里的 30 多名绣娘。

    4 月 26 日上午，“盛京满绣 风情辽中”盛京满绣辽中培训基地授牌仪式在辽中商业大厦举行。舞台上，身着旗袍的模特们，以曼妙的身姿、轻盈的舞步，展示着盛京满绣精美的花纹图案，以及其中蕴含的人文底蕴。
    杨晓桐为辽中区巾帼满绣培训基地、示范点授牌，这标志着盛 京满绣正式落户辽中。辽中区妇联分别为老大房镇、养士堡镇养前村、冷子堡镇金山堡村、潘家堡镇黄旗堡村、刘二堡镇蒲河村、大黑岗子镇赵家村等 6 个村颁发“辽中区巾帼满绣培训示范点”牌匾。
    仪式上， 12 名在老师的指导下，已经完成可以销售的绣品的新学员，得到了第一个手包的酬劳。身有残疾的肖淑华手里拿着 480 元人民币，自豪地说：“这是我自己绣花挣的钱。希望更多身残志 坚的姐妹们加入进来，用我们的双手，一针一线绣出有尊严的人生。”

    挣多挣少，对李荣环来说并不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 是她可以天天绣花。在绣架前，她有满满的自信，彩线、银针，静谧中咝咝的声响中，她的心已与绣品上的花儿融在了一起。
    李荣环绣花的天分，好像是上天所赐，与生俱来。初中毕业后， 李荣环回到家里帮父母种地。只有农闲时节，李荣环才能以绣花为乐。结婚之后，她和丈夫来到辽中县城定居，从卖电料到卖摩托车配件， 之后她又到商业大厦去帮姐姐卖针织服装，这一干就是 20 年。
    李荣环与姐姐商量后，辞掉了卖针织服装的工作。姐姐最懂得妹妹，从小到大，哪怕春节家人团聚坐在一起聊天，李荣环也要捧着花撑子绣花。
    到 9 月，李荣环已经绣了 15 个成品绣片，挣了 7000 多元。因为李荣环在车间内负责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被挤占的时间较多。而与她同在一个车间刺绣的肖姐，已经绣了 20 多个绣片了，收入达 1 万多元。
    珍珠湖畔，李荣环和其他十几个绣娘，仍在坚持刺绣。
    珍珠湖里，荷花盛开。荷花的美，在四季里轮回。李荣环就想， 啥时候，她要绣一幅夏季的荷花，有田田相连的叶子，有亭亭净植 的姿态，有香远益清的格调，就像沈阳盛京满绣总部里挂的那幅那样， 仅绿就要用十几种线来绣，光线形成的影，似乎要动起来。
    @李八师2022 2022-05-14 09:00:52
    @胡啤酒 ：本土豪赏1根 鹅毛 （10赏金）聊表敬意，礼轻情意重!【 我也要打赏 】
    -----------------------------
    谢谢您的支持和鼓励。十分感谢
    @李八师2022 2022-05-14 09:01:16
    支持佳作
    -----------------------------
    谢谢您，本书叙述真实，文笔细腻，是用心之作，感谢您的认可。
    十七、“金葫芦村”传奇


    在葫芦岛市连山区寺儿堡镇老边村，满绣车间北面老边河的河岸上，一个高 3.62 米的金光闪闪的大葫芦，在蓝天白云之下，闪着炫目奇异的光彩。建成的那天，村书记王忠生拿出自己的手机，前后左右地照着：“没想到，没想到，我们村能这么美！”
    高琳琳说：“我们村还能更美！”
    她用手指着，近处、远处，“先清理河道，两岸修建步行道， 种上向日葵，栽上葫芦，土地流转已经完成了。满绣车间要扩大， 盖成青砖白墙的，还要做非遗大师工作室、民宿、中小学生的农业研学基地。等到这个广场修好了，我把我妈请来，教咱村的人唱歌。陈琳琳是首体学武术的，正好可以在这里教大家打拳”。高琳琳远近高低地指着，脸上的笑仍旧是柔美的，满溢着喜悦的双眼，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而她的语气却多了一种北方女人的飒爽。
    “能把心里想的事，立在地上，变成实事，真的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到时候你们再来我们村看。”高琳琳不住地讲着，唯恐别人轻慢了“我们村”。
    此时，两台大型抓钩机，正在河道里旁若无人地抓着河底的淤泥。阳光轻抚万物，北国的早春，只有远近的农人在耕作，几个小点点， 在褐色的大地上，不易察觉地移动着。


    老边村来了个“琳妹妹”

    高琳琳的妈妈，是大学的声乐老师，当初女儿要来农村当第一书记，她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
    辽宁省省直单位 1200 余名驻村第一书记中，仅有 45 名女性， 高琳琳便是其中之一，此前她在辽宁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学院任职。
    2018 年腊月二十八，辽宁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学院转发了辽委办发〔2018〕4 号文件——《大规模选派干部到乡镇和村工作推动乡村振兴实施方案的通知》。按照上级要求，将选派若干名干部作为驻村第一书记下派到农村做三年扶贫工作。
    高琳琳在机关工作 20 多年，低调内敛。看到通知的那一刻 , 她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过年的几天，这件事却一 直在她心里头盘桓不去。高琳琳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模样出挑， 性格温顺，开朗上进，18 岁就入了党，是最让父母放心的孩子。结婚生子，时光进入了快进的状态。现在父母身体都还健康，孩子也 已长大，时光一下子又慢了下来。
    “一辈子，总是要做点记得住、说得出的事儿。”高琳琳平静的内心还是被搅乱了。她试探性地和父母说了这件事：“我想去农村扶贫，把自己的生活和大的国家行动结合在一起……”
    高妈妈一听就开始担心了，饮食卫生、洗浴、农村旱厕，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她看着细皮嫩肉的闺女说：“农村不是田园牧歌。三年不是一个短时间，吃喝拉撒，恐怕都会有问题。”
    高爸爸一直不开口。女儿再大，在父母眼里也是孩子。琳琳没 有农村生活的经历，一个人跑到农村，人生地不熟，虽然是国家行动、政府行为，多少还是让人担心。但是，女儿的品性，他最了解。有能力， 有责任感。农村是个大舞台，又是国家需要，有空间让女儿发挥。
    难熬的沉默过后，高爸爸终于开口了：“把你的漂亮衣服和高跟鞋都收起来吧。”高妈妈很不满意高爸爸的表态，但这件事，就这么通过了。
    2018 年2 月22 日（正月初七），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大清早，高琳琳就来到学院政治部报名。
    领导和同志们望着高琳琳，说：“真没想到你会报名，农村工作很艰苦，三年的时间不短，一个女同志，能吃得了那个苦吗？”
    高琳琳回答：“既然能来报名，就已经做好面临艰苦环境的充分准备，家人都全力支持我。况且，还有你们做我后盾！”
    高琳琳进入了紧张的下乡筹备阶段。这个想法一经公布，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异口同声地发出了质疑：“一个女同志，啥也不差， 撇家舍业的，在农村一待三年，图个啥？”
    面对朋友们的关心和疑问，她在自己的朋友圈写道：

    年方 50，党龄 32。
    初心不改，扶贫攻坚。大爱之情，圆国之梦。

    高琳琳表明了自己对国家的心迹，同时也在给自己加油。
    远在美国的儿子，看到妈妈的选择，忍不住像妈妈对远行的他那样，事无巨细地嘱咐着：“粉尘、过敏啥的，鼻炎要注意，而且村里药不全，自己备点防过敏、腹泻的药。蚊帐得买最细的那种， 然后买点澳洲喷雾，防蚊虫，防细菌，防过敏。”
    高琳琳看着儿子给她列的清单，一样一样地准备着。高琳琳忍 不住叹道：“儿子功课做得太细了。”高爸爸在电话里听完女儿的 准备情况，放心了许多，但不忘又嘱咐一句：“还应该再带几副手套， 要参加劳动，与农民打成一片。”
    高爸爸退休之前是企业干部，在家庭微信群“高家大院”里反复指导女儿：“要多调查研究，少说话，多听多看。要向当地干部和群众学习，积累基层工作经验。”

    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高琳琳被派驻到葫芦岛市连山区寺儿堡镇老边村任驻村第一书记。2018 年 5 月 10 日，她带着简单而朴素的行李，走进了人生地不熟的老边村。
    老边村位于寺儿堡镇政府西北 1.5 千米处，距连山区政府 13 千米。这个行政村由南老边、北老边、张家沟、花园 4 个自然屯组成。
    现有住户 576 户，人口 1603 人，其中党员 40 人，耕地 3310 亩，人均耕地 2 亩多一点。村民们主要种植高粱、玉米、大豆、花生等作物。这里的农民世代以种地为生，土地少，村内没有其他经济依托。这个村的青壮年男性几乎都出去打工去了，女人留守，照顾孩子、侍奉老人。到 2017 年底，这个村被政策性定义为经济“空壳村”， 即集体经济是零收入。

    高琳琳穿着运动装、运动鞋，开始进行全面的走访、摸查。“按要求先摸查贫困户，做好党建工作，发展壮大集体经济”， “高家大院”的微信群里，她要天天向老爸汇报自己的工作。
    “做好感情融入是最重要的。”开始几个月，高琳琳做的，就是让村民和村干部接受她。村民不听虚的，在见到实打实的利益之前，他们可不相信这个好看的城里妹子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村里的 53 户贫困户，她都走遍了。

    走访时，她时常忍不住眼泪。但她深知平等、自然的眼光，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她很怕无意中冒犯了别人的自尊。
    高琳琳在心里盘算着，普通的农户家庭，也不过维持个基本生活。青壮年男人季节性外出打工每年挣两三万元，多则三四万元；女主 人务农、照看家庭，年收入在三五千元。倘若家里的男人不能外出打工，一家人只靠种植少量土地，维持生计总是将打将。
    贫困家庭的窘境，普通家庭的拮据，让城里长大、家境优越的高琳琳对精准扶贫、脱贫攻坚的紧迫性，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幸福真的是不结果的谎花吗？

    从驻村第一天起，赵树礼、岳紫英一家的命运，就时时牵动着高琳琳的心。她不时就来这个家坐坐，用她自己的话说，“都快处成亲戚了”。
    2020 年盛夏，赵家的小院里，除了蔬菜，还种了两排苞米，黑瘦的赵树礼指着长势良好的苞米，对前来走访的高琳琳说：“高书记，这是给你种的。”高琳琳说：“好，到时候，我来吃一穗。”
    女主人岳紫英从饭店帮工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天都黑透了。饭店第二天有婚席，备料弄到很晚，饭店老板人很好，没等到最后一桌客人走完就让她回来了。之前，她在葫芦岛的建筑工地打工，和另一个 50 多岁的农村妇女，负责抬脚手架的管子。
    “我俩干活从来没有监工，老板知道我俩不耍滑儿。这边饭店 又开了，找我，我才回来的，还是在家旁边干活好。以前，我还绣花， 现在，这批活刚交上去，我不能等，就急着打零工了。”岳紫英对 自己的勤快和名誉很自信。

    岳紫英，今年 61 岁，活了大半辈子，都是在对幸福的憧憬和不 懈的努力中度过的。而她的幸福，就像是开在藤蔓上的谎花，艳艳的， 却不结果，一着风雨，就落下了，空欢喜一场又一场。

    40 年前，20 岁刚出头的岳紫英，到了找婆家的年龄。和老边村的姑娘一样，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甜丝丝的向往，幻想着能嫁个好人家，能嫁个身强力壮的好男人，过上殷殷实实的好日子。

    最后，她嫁给了人朴实、能干活的赵树礼。日子，都是过的， 她不相信穷是扎根的。

    赵树礼家穷，父亲 49 岁就去世了，母亲那年才 40 岁，赵树礼惦记母亲，放弃了在黑龙江接舅姥爷班的机会，回到村里，每天帮着母亲做农活、干家务。十里八村的人，都看中了这个能干、懂事的小伙子，用赵树礼自己的话说：“介绍对象的人，踢破门槛子。一天看五六个。”
    两边亲戚撮合，他就相上了岳紫英。岳紫英秀美善良，她娘家要的彩礼是 600 元，不多不少，也是他能承受的。人朴实，能干活， 岳紫英也相中了赵树礼。
    结婚时，29 岁的赵树礼家腾出三间房中西侧的一间屋子，简单粉刷了一下作为新房，岳紫英准备了两床被褥、锅碗瓢盆，还亲手绣了窗帘、枕套。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两个年轻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而这种“新”，实则将父辈们艰难破旧的日子，刷上了一层新漆而已。
    一年后，他们的儿子赵岭降生了。虽有外债悬在头上，岳紫英却在自己的小窝里，在儿子的笑声中，觉得幸福离自己那么近。
    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能干的赵树礼就被病魔击倒了。
    “赵岭他妈和我没过上几年好日子。”说起这个，赵树礼语气里都是歉意。
    赵树礼坐在地当间的圆凳子上，讲起当年得病的事儿，仍然充满无可奈何的激动：“我弟弟结婚当年，我妈在我兄弟家过年。大年初一，我过去一看，我母亲没吃上饭，新媳妇回娘家了。回娘家正常，但告诉我一声啊。我就来气了，我妈嗔着我说我兄弟了，和谁都没言语一声，就走了。我知道，我妈就一个地方能去，我有一个舅舅在塔山。这一待就到了正月十五了，我收拾好行李，应该到辽阳打工了，但是走不了。出去好几趟，到汽车站看我妈回来没，最后一趟车都过去了。我一弯腰，把打好的行李往地当间一立，嘣 一声，我当时人就啥也不知道了。急火攻心，醒过来，我就开始头疼。从脚往上，到脑袋，嗞嗞地疼，从此以后就戴上金箍儿了。我连着 吃了 26 副中药，啥效果没有，就干不了重活了。到现在还这样，哪哪儿也看不明白。”
    儿子 2 岁那年，赵树礼又时常觉得身体乏力，呼吸急促，夜里， 咳嗽不止。夫妻俩又去葫芦岛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给出诊断：肺结核，肺气肿！
    得了这个病，赵树礼就更干不了重活了，加上他不时就犯的头痛病，这个家的担子几乎全部落在了岳紫英的身上。
    岳紫英咽下眼泪，她认命，更认干。
    接下来的生活那紧巴得就别提了。丈夫治病需要钱，儿子的奶 粉需要钱，还债需要钱，日常生活都需要钱。岳紫英家只有3.6 亩土地，去掉种子和化肥钱，满打满算每年纯收入不到 1000 元。每年春季和秋季，岳紫英都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家的地种好、收割好，节余出大块时间帮助其他村民种地、收割，好挣点钱。在农闲季节，她也偶尔做一些缝制小玩具、钩毛线包这样的手工活，贴补家用。家里现在还有一个藕荷色的毛线包，精致，小巧，透着女主人的好手艺。
    转眼间儿子上学了，家庭开销更大了。对于一个本分的农村妇女而言，她没有更好的生活出路，要想在儿子缴纳各种费用时不至于拿不出钱，她只能从自己身上去节省。
    岳紫英表达委屈的方式，就是不说话，最长的时候八个月一句话不说。用儿子赵岭的话说，“这一块儿拿捏得死死的”。
    赵树礼对妻子说：“你也别生气了，你该走走。我就是废了， 这破家没有个头儿。”但是岳紫英不走，仍坚守着自己的家。
    赵树礼非常感念岳父岳母一家的帮助：“我堂姐搞不明白我家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有钱都不好过，何况，我这还没钱。我说， 这一天天推呗。我堂姐就说，二兄弟，你教教姐，这一天天咋推的？

    我真是亲朋好友帮的。赵岭姥姥家帮我家很多，不是很多，是太多。” 从赵树礼患病开始到儿子赵岭初中毕业，岳紫英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她穿的所有外衣外裤，都是亲戚朋友送的。她对个人穿戴的要求是，“只要不露肉就行”，大小、颜色、新旧，全都无所谓。
    1999 年，儿子赵岭终于初中毕业了。儿子学习好，初三时，却主动选择了普通班，家里困难，赵岭从来没有想过念高中。毕业后 只在家里待了一个礼拜，他便和其他同学到城里寻找工作，最后落 脚到葫芦岛市某建筑工地跟师傅学电工。他聪明能干又有钻劲儿， 深得师傅的喜爱。可赵岭 27 岁的某一天，伤痛替代了望得见的幸福。
    那天傍晚，赵岭一瘸一拐地进了家门。他满不在乎地对父母说： “在工地上从梯子上掉下来了，腰被东西垫了一下，没事儿的，养几天就好了。”
    农村孩子都皮实，磕磕碰碰是常事，听儿子的口气这么笃定， 岳紫英也就没再多想，只在儿子的腰部敷些药膏，当作治疗。赵岭在家休养了半年，又回工地打工了。可这时他才发觉，干活时腰不敢吃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腰部的伤非但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严重，这时他才想到去葫芦岛医院检查。
    赵岭未与老板签订任何协议，也不懂在工作中受伤应该算作工伤，更不懂什么叫工伤认定期，没有劳动安全保障，没有工伤保险。
    处在贫困中的人们，总比别人面临更多的风险。
    幸福，又是一朵谎花，就这样在岳紫英的眼前凋谢了。

    转眼间，岳紫英 60 岁了，当年翻盖房子所借的 1 万元终于在 30 多年后还清了。她依旧不能停下来。当第一书记高琳琳推开她家的门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子，把她一家子的苦和难都记在了心里。这一次，幸福没有开谎花。


    “小晃悠她爹”也有春天

    夜里，满天的星斗，赵岭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却看不到自己生命中的光亮。自从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赵岭在建筑工地就再也找不到活儿了。年近三十，一无所成的他，带着不时发作的腰疼， 又回到了老边村他长大的东屋。
    “我咋这样背呢？我还能再倒霉点儿吗？”他不时地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他。窗外，狗不时叫着，好像在月亮地里互相搭讪。西 屋，父母都已安睡，他却睡不着了，默默地起来，开始读帖写大字。 赵树礼不挣钱，但从来不阻止儿子买喜欢的东西。“我儿子整啥， 我一个不字都不说。”父亲，好像在用这样的“溺爱”，来表达对 儿子的歉意。从小到大，父亲对他最多的要求，就是把字写好，父 亲总是不容置疑地说：“你啥毕业没关系，但字必须写好，你啥毕业， 字写得不好，像狗扒拉似的，也让人耻笑。”
    赵岭学书法，没买过一本书，他临的帖子很特别，是用一个二手打印机打出来的。先是从网上下载图片，为了省墨，把背景都抠下去，这样把网上作图也学会了。

    赵岭看了一会儿帖，又在东山墙上，临了几个字。现在，东山墙上， 还有一排排的小钉子眼儿，都是赵岭在墙上钉写字用的毛毡子留下 的印记。他的腰又开始疼了。他在地上晃晃腰肢， 一晃再晃：“我还能再倒霉点儿吗？我的未来在哪儿呢？”
    他又重新躺在炕上，习惯性地打开火山 App，歪在枕头上，刷着视频。大块大块的时间也完全成了碎片，这样的碎片，像稻壳， 充塞着他的枕头，充塞着他的日子。

    火山 App 里，一个画漫画的主播小姐姐，一下子抓住了赵岭的眼睛。她长相好看，声音好听，还会画漫画。“我也会画啊！”从此， 赵岭开始学画漫画。一个可爱、淘气的小女孩跑进他的脑海里，赵 岭给她起名叫小晃悠。为啥叫小晃悠？因为腰一疼，他就要晃悠两 下。理所当然，他就成了小晃悠他爹。他不满足于画单幅的，最好 是连幅的，才能引起主播小姐姐的关注。“小晃悠他爹”边想边画， 他要用画作在火山上挣钱，同时主播小姐姐也会更加青睐他。
    画聊斋里的故事，画家里养的小狗，画小晃悠坐着狗拉的车， 最后，他终于发现，在视频平台靠画画挣钱养活自己，也是一个不能完成的任务。没有清晰的目标，创作能力有限，他的努力仍是看不到亮儿的。
    说起这个时候的自己，赵岭说：“我觉得人的魂魄都没了。成天睡不醒，黑白颠倒。东逛西逛，不知道路在哪儿，靠啥活着。”

    有时，太闷了，他就去葫芦岛市里逛逛，广场上，他跟着一个 用水写大字的老者，边看边问，这个老者，是他学书法的第一个老 师。很快，赵岭用十种字体写了一本《千字文》。他拿着这本十体《千 字文》，来到沈阳，找到记者，希望被报道出去，最后，也不了了之。赵岭又回到葫芦岛，用自己的书法叩开了一家书法培训机构的大门， 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但是钱很少，每天还得来 回跑。

    2018 年，早春，高琳琳来到了老边村。从岳紫英家走访回来， 高琳琳就在心里盘算开了：“赵岭这孩子字写得好，会画画，会摆弄电脑，真是个小秀才。村里的年轻人少，头脑灵活的赵岭可不能给埋没了。村干部不是年纪大，就是手头事儿多，有时需要用电脑， 真没人拿得起这一摊儿。赵岭干不了重体力活，摆弄电脑，上传下达的活儿，应该没啥问题。”
    上会讨论，来来回回，妇女主任推荐了赵岭，王书记也认可，赵岭就这样为村里工作了。这时，赵岭刚在城里书法班里上了一个月的班。高书记找他上村部，他连工资都没问。这个质朴的小伙子说：“也没地方挣钱。多少都行，一年一万，比搁家强，我搁家干待着， 吃喝还得搭一块。”
    “当时是我最惨的时候，突然又啥啥都容易了。”赵岭说起当 时的状态，感觉像在做梦。“高书记对我提了几条要求。我看着她， 感觉她就像我梦里的大学老师。后来一问，高书记真在大学工作过。”

    赵岭性格好，手法快，接到了不会干的活儿，他从来不会拒绝， 而是细心地琢磨，一直到会干了为止。所以，村里人都说，这小子没有不会干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没有不会的，是不会也不说， 一直琢磨到会。不多久，寺儿堡镇就把赵岭从村部给“挖”走了， 到镇政府农经部门做文案，工资涨到每月 1700 元。
    高琳琳内心不舍得，但看到赵岭的进步，她的心情比赵树礼、 岳紫英还高兴，工资提了，平台不一样了，眼界宽了。这个多年没 喜事的家，一下子有了笑声。那天，高琳琳是哼着歌回到自己住处的。晚上，在“高家大院”的微信群里，高琳琳向全家人汇报赵岭的进步， 善良的高妈妈夸闺女识人、有眼光。
    指尖上的新世界

    解决一户的困难，仅仅是一小步。全世界解决贫困的共识，就是为处在困境中的人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
    为此，高琳琳和老边村支部书记王忠生考察过许多项目，他们到过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寻遍辽宁省内各市，但可供借鉴的经验和适合引进的项目少之又少。
    高琳琳很清楚，引进项目这件事，必须慎之又慎，不允许试错。本就不富裕的农民不能再承受损失，如果错了，也会大大降低政府在群众心目中的威信。所以，她对待每一个项目，都瞻前顾后，十分审慎。
    转眼到了 2019 年的年关，又是腊月二十八，老边村的村民们已经开始张罗年货。高琳琳心里却没有多少喜兴。项目不落地，脱贫就是一句空话。她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一个熟人孙涛出现在电视新闻节目里，一下子就引起了她的关注。
    她俩是在省直机关第一书记培训的时候认识的。孙涛是营口大石桥市铜匠峪驻村第一书记，她给村里引进了盛京满绣项目。高琳琳眼前一亮。盛京满绣十分适合农村妇女操作，而老边村许多留守妇女正苦于没有合适的项目，这个项目好像就是为村里妇女量身定做的，可以守着田，看着娃，绣着花，既养自己又养家。倘若妇女们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家庭收入格局便形成丈夫打工收入加妻子做工收入加土地收入，农民的家庭财政情况势必就会好得多。
    高琳琳马上给孙涛发微信联系，孙涛非常热情，将盛京满绣项目做了简单的介绍，又给高琳琳发了一些绣娘的工作照片和刺绣成品图片。高琳琳越看越高兴，确信这个项目一定能在老边村开展得很好。
    整个春节假期，高琳琳都在分析盛京满绣项目的可行性和操作细节。正月初七，节后第一天上班，高琳琳在孙涛的引荐下，来到沈阳盛京满绣文化艺术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见到了总经理杨晓桐。
    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双方很快达成了意向，三个女人愉快的笑声，增添了 2019 年春节的喜气。
    由盛京满绣总部方面免费提供技术培训支持，负责刺绣材料的提供、产品回收；由高琳琳代表村方，负责在老边村组织农村留守妇女学习、生产刺绣，并提供刺绣场所。时机成熟后，由盛京满绣总部为村里正式授牌，为绣娘颁发结业证书、上岗证。
    第二天上午，高琳琳回到老边村，与村支部书记王忠生研究落实此事。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恰逢其时的好机会，并决定要将这个项目与村集体经济挂钩，于是筹建葫芦岛市连山区寺儿堡镇老边村盛京满绣集体经济服务社，以公司的形式直接与盛京满绣方面合作对接。他们的这个做法得到了杨晓桐的认可。接下来，村委会里腾出两间房屋作为刺绣车间，开始向妇女推广盛京满绣项目，招聘绣娘。

    万事开头难。像所有的第一书记遇到的情况一样，村民谨慎、保守、观望，要推广一个经济项目十分困难。外部世界巨大的不确定性，给他们很大的不安全感。经济情况和心理的双重脆弱，决定了他们的保守、犹疑。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生活在熟人社会里， 更愿意相信熟人社会的经验，对新事物，有着天然的戒备、抗拒。
    高琳琳很清楚，绝不能一哄而上，第一批绣娘，是火种，是宣传队，不能有任何负面声音，学一个必须成一个，否则的话，有了负面情绪，有了负面声音，一个传染俩，两个传染仨，后续的工作就再难推进。
    按照约定，首先要在村里找两位有刺绣基础的妇女，到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参加培训，学成后回村里传授其他绣娘。

    高琳琳马上想到了永远在忙里忙外的岳紫英。
    虽然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但 61 岁的岳紫英为人乐观，坚韧刻苦，她微信的昵称就是“爱拼的女人”。她的身体也好，有刺绣 基础。高琳琳去走访的时候，特别注意到，岳紫英家的门帘，是她 自己绣的，特别是西面裸露的山墙上，挂着一幅题着“富贵开花” 的十字绣。不论日子多苦，鸳鸯蝴蝶，牡丹花开，对好光景的企盼， 一针一线，都绣在岳紫英的心里。
    自从儿子有了工作之后，岳紫英的天也像开了晴，对村领导的信任也更多了些。高琳琳又找了一位相对年轻的妇女刘文杰，与岳紫英一起赴沈阳参加学习。


    杨晓桐，盛京满绣的非遗传承人。
    高琳琳，辽宁省公安司法管理学院干部。岳紫英，老边村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三个原本素不相识，生活阅历完全不同的女人，走进了同一个时空。
    战胜贫困，是人类共同的梦想，也是伟大的中国梦的组成部分。在这个梦想面前，每个为之奋斗的人，都是值得敬重的。

    岳紫英把这次到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参加学习，看成是改变命运的又一个机会。当别人休息、闲聊时，只有她坐在绣架前，不抬眼地绣。在比她年轻得多的刺绣师傅面前，岳紫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虚心求教。
    每天都要忙碌十几个小时的杨晓桐，稍有闲暇，也会到她办公室斜对面的满绣教室看一看。她总能看到这个头发已斑白的女子， 在低着头练习。杨晓桐有时会亲自指导她一二，岳紫英略显惶恐地应着，继续更用心努力地练着。别人要用 20 多天学习的刺绣课程，61 岁的她，仅用半个月就学会了。杨晓桐在这位老大姐面前，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虽然岳紫英头发斑白，容颜衰老，但努力和成绩是她向命运下的不屈的战书。
    岳紫英一辈子都在努力，这一次，也不会松懈。这个机会是村里给的，她不能给对她这么好的高书记丢脸。她每绣一针，仿佛都把美好和希望的彩线，实实在在地和好日子绣在了一起。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由于村民们观念保守，高琳琳一班人就挨家挨户去做宣传，跟妇女们说：“咱们村要做这个事，你不需要拿一分钱，你只负责绣，别的杂七杂八的都由村里负责。”
    岳紫英和郑文杰在沈阳学成归来时，村里已经招到 20 多位绣娘。

    此时，两间刺绣车间已布置一新。为了不给绣娘们增加经济负担，高琳琳和王忠生先从个人兜里掏钱垫付了绣架工本费、空调费。就这样，2019 年 4 月中旬，扶贫车间、盛京满绣老边村刺绣基地开张营业啦！
    回到村里后，岳紫英又用 20 多天的时间，手把手教 20 多个绣娘学会了刺绣，绣娘也慢慢地多起来。岳紫英成了别人的老师，这份满足感，真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恨不得一夜之间，把所学的本事都教给大家伙儿。

    从 4 月中旬开始，岳紫英开始在满绣车间内绣成品，她一个月绣了 4 块高档包料，收入将近 2000 元，一个月的收入要高于她家一年的土地收成。过去，她总觉得自己的命不好，欠了亲戚那么多情分， 现在，终于有能力还一下了。镜子里的她，已青春不再，这份辛酸 的幸福，仅仅是开了个头，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毕竟还是来了。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上好日子。年轻时，指望婚姻；中年时， 想靠孩子；最后，她发现只有自己的努力和本事才最可靠。

    转 变

    2019 年的盛夏，气温高达 30 多度，为了赶绣一批活儿，绣娘们都集中在村委会一楼会议室的绣架前赶工。屋里，凉风习习，神清气爽的绣娘在飞针走线。
    村委会二楼办公室，高琳琳手握一把纸扇，不停地扇着，墙角那台崭新的电风扇，成了摆设，一动不动。外来办事的人问：“这是什么情况？”高琳琳乐呵呵地回答：“省电。”用电高峰，村里电力不足，可着楼下满绣车间来。
    因为绣品要保持绝对的清洁，不能有丝毫的污渍汗渍，才能保证绣面的洁净，所以，那里的空调风力要全开。

    不管多忙，驻村第一书记高琳琳，一天总会到满绣车间来三四趟， 挨个儿看看，和绣娘们唠几句，发现问题并及时解决。36 个绣娘， 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
    满绣车间，就这样集中了村里最多的妇女，此消彼长，村里的麻将社一下子消停了许多。
    过去，农闲时打麻将，全村 6 个小卖店共 20 多张麻将桌每天桌桌爆满。也因为打麻将，村民间的小纠纷不断，家庭矛盾也随之而起。刺绣车间成立后，小卖店的麻将桌已无法成局。特别是麻神级的陆 大姐，别看 60 多岁了，她的转变，更是让之前沉迷牌桌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陆大姐转战牌桌快 20 年了，有儿有女，家里的光景比一般人家要好。年轻时，陆大姐尝试过各种发家致富的办法，随着儿女长大， 陆大姐闲了下来。没想到的是，50 岁的那个冬天，她平生第一次被别人拉上麻将桌，竟赢得豪气万丈。十多年了，她就粘在麻将上， 任家里谁说啥难听的，都拉不走她。有时候输得多了，她也骂自己， 赌咒发誓不再上桌了，可是别人一勾还是技痒。一年算下来，总得输个千儿八百的，儿女孝敬她的钱，也让她在牌桌上送给了牌友。老伴儿生气，孩子有意见，怕她一坐一天，坐出毛病。
    转眼刺绣车间在老边村成立了。热热闹闹的小卖店兼麻将社， 一下子冷清了，陆大姐落了单儿。陆大姐的女儿也在满绣车间上班， 陆大姐眼见着女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几个月的工夫，连皮肤都褪出了本色，细皮嫩肉的，还有钱赚。陆大姐也忍不住，到满绣车间一探究竟。看大家都低头忙活着，她忍不住问高书记：“你看我这么大岁数，能学会这个不？”
    高琳琳满口答应：“只要肯学，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都能学会。再说，你还是初中毕业，正经是村里的文化人呢。”
    陆大姐对这话很受用。但老眼昏花的陆大姐时常把针扎错了位置,几个年长的绣娘也出了类似的问题。高琳琳雇了两台微型面包车，拉着十多个老绣娘去葫芦岛市配了老花镜，回来继续学习。
    陆大姐这回看清针脚了。她盯盯地看着别人绣，数好人家下针的格距、排序，再揣摩曲线形图面的针距和走针角度、打结的高度， 再回到自己的绣架前临摹，有问题了，就再去学习。半个多月过去， 陆大姐的绣品平整，线条流畅，线的色彩搭配与过渡色的间隔挑线， 都符合质量标准。
    从此后，陆大姐像迷恋麻将一样地迷上了刺绣。绣了一针就想 下一针，绣完一条花纹就想下一条。有时，恨活儿，下班了还不走。 她也不着急，老伴儿和儿女都夸她务了正业，但也不希望她坐的时 间太久。陆大姐却是有自己的打算，打麻将不就是为了找伴儿唠嗑 吗？刺绣车间里有；打麻将是坐着，刺绣也是坐着；打麻将有输有赢， 刺绣却是稳赚不赔。这个账是好算的。想想以前的日子，因为打麻将， 老伴儿和孩子都没少说她，现在多好，家里人都夸她，陆大姐觉得 老伴儿对她也比以前好多了。

    “琳琳吗？我是妈妈。我看电视里说的，疫情严重，你赶紧回村， 别在沈阳躲着。”
    2020 年正月初四的早晨，高琳琳刚刚从大连父母家回到沈阳， 妈妈的电话就追来了，让她赶紧回村工作。别看当初最担心她下乡扶贫，真有事情了，老妈比谁都认真。
    拿着电话，高琳琳笑起来：“老妈，你还挺积极。我都在高速 上了，还有一个小时到村。放心吧，我弟开车，车上有口罩、消毒 液。”她的车因为在乡村跑了一年多，糊弄着开回沈阳就进了修理 厂，还没修好。乘动车，心里不踏实，疫情还不明确。最后弟弟开车， 走高速往返 6 个多小时，把高琳琳从沈阳送回了村上。

    “老边村全村党员及广大村民——”她在村广播站的大喇叭里， 向全村宣读了她亲自起草的《致老边村民 》。下了广播，又开始走访。
    除了利用村里的大喇叭全天候广播之外，她还与村党支部书记王忠生亲自带队逐户宣传、排查，防疫工作做到送进门、到耳边， 共签订承诺书 576 户。有 5 户村民原定于正月初六要举办寿宴，高琳琳多次上门做工作，讲清疫情的严重性，使5 户村民全部取消寿宴。其中，村民陈德昌从起初不理解到后来彻底转变，他说：“咱不能 因为个人的这点事儿，坏了全村人的大事。”
    随着疫情发展的严峻，只靠村两委班子及骨干人员已经不能很好地胜任工作，2 月 10 日，老边村紧急召开村两委班子会议，决定由高琳琳执笔再次发起《老边村阻击疫情志愿者倡议书》和《老边村民自愿捐款倡议书》两个倡议。这样，老边村的志愿者团队发展到 25 人。同时，从 2 月 13 日发起倡议仅仅半天时间，老边村全体党员及广大村民，共 700 余人次，捐款 1.7 万余元。

    平时，最不爱说话的绣娘王莲凤，听了广播，竟最早和村两委联系，捐了 500 元钱。而她平时给自己花钱向来仔细。
    这 500 元钱，这般厚重，这般温热。从小到大，王莲凤从不惹是非，也不想被关注。她是个慢性子，因为慢，好像在几个妯娌那里被另眼相看，婆婆也觉得她有点那个。她最喜欢在没人注意的地方，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她更愿意和自己饲养的鸡鸭说话，它们从不因她慢就挤对她，只呷呷呷地围在她的身边。当她开始绣满绣， 她仍然是慢的，但她绣得好，连老师都夸她，慢工出细活。婆婆也好像开始更多关注她了，开始帮她做饭，有时还问她想吃点啥，她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她挣了钱，心里更踏实了。小的时候，娘家妈就告诉她，谁有不如自己有，手心向上的滋味不好受。她想和别人说说这些，但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怎么向村里的书记表达自己的感谢，听到广播里号召捐款，她真是高兴，终于有了这么好的表达机会。

    高琳琳对这个绣娘印象深刻，她不好扎堆儿，别人高声大嗓地说笑话，她就害羞地牵牵嘴角。她小心翼翼的，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但当她在广播里听到捐款的号召，竟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其实，绣娘王莲凤最知足的，是自己在家族里慢慢被重视。对大多数绣娘来说，在家里、在男人面前取得经济独立，有了集体归属感，这是她们珍惜这份工作的重要原因。

    从 2019 年 4 月 15 日，盛京满绣项目正式落户老边村，全村 36个绣娘，已在岗位上创造了平均每个月 1500 到 2000 元的收益；基本实现了家庭脱贫，或者增加家庭收入的目标。全村贫困户 2017 年62 户 151 人，2018 年贫困户 53 户 114 人，2019 年底贫困户 44 户101 人全部脱贫。
    “你看，江崖海水图案那个手包儿，一个给绣娘就是 480 元，村集体能得20 元。”高琳琳介绍，目前，老边村主车间共有绣娘36 人，其中吸收本村贫困户及贫困户子女共 17 人进车间，和贫困户签协议， 保证他们年底分红。这个项目还帮助带动邻村、邻乡建满绣车间， 总从业人员 100 余人。
    到去年底，这个项目得到政府扶贫资金 90 多万元，老边河边占地约 2 亩的仿古青砖满绣车间已建起来，还有满绣非遗文化产品展厅，项目全部建成以后，能同时容纳 200 名绣娘在厂工作，同期可以培训学员 100 名，还可以作中小学生研学基地。
    “把这些事儿做成了挺有成就感的，我觉得收获还挺大的，老 百姓也挺认可的，都不让我走了！”老边村的绣娘喜欢高琳琳，高 琳琳也喜欢这里的绣娘，她们坚韧，不怕吃苦。像天下所有的好女 人一样，她们爱美，爱家，乐观，向上，她们用诚实的劳动，改变 自己的生活。她们也给了高琳琳最直白质朴的表达，家里的李子熟了， 要给高书记兜几个，黄瓜、西红柿，也是她们这儿的最好吃，高琳 琳常常被她们的幸福感染到，拿起来，简单擦擦就直接吃了。

    2020 年 5 月 5 日，在东北大学旁边的一家咖啡馆，我见到高琳琳的时候，距她大年初四离开沈阳已经 4 个多月了，这 4 个多月， 她一直在“我们村”。
    身高 1.75 米的高琳琳，穿着一件高开气的长款薄呢大衣，米黄色的粗条绒宽腿裤，黑色高领麻花纹上衣，飘飘曳曳地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高挑出众的女子，突然让我有一种恍惚之感。
    和老边村看到的第一书记，好像不是一个人。老边村里的高书记， 穿的是休闲服、运动鞋，在辽西的风里，她的头发也时时是乱的。 只有她的笑是一样的，温煦，真诚，走路是一样的，一阵风，轻柔而快速地刮过。
    高琳琳把她和绣娘的合影发给儿子，儿子说：“妈，第一眼看不到你了。”过几天，再发一张，儿子又说：“妈，现在你连眼神都有变化了。”高琳琳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还能有变化，但她真的和“我们村”的人，血脉相连了。
    她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跑出自己这一棒的最好成绩。”
    她说：“我的服装，是变的。刚开始的时候，是运动服、运动鞋， 主要是怕农民不接受我，我不能让衣服抢了我的风头，记住了我的 衣服，忘了我说的啥、做的啥。再说，刚到农村，运动鞋走路也方 便。逐渐的，我就开始变化了。带绣娘参加百名绣娘大赛时，我穿 的是小黑衫、大长裙。现在，我在农村穿的衣服，慢慢开始时尚化， 我想用自己着装的变化，不断地提升她们的审美能力，告诉村里的 姐妹，可以活得更精彩。不用谁恩赐，自己就可以。”
    疫情之后，高琳琳把老边村的绣娘送到沈阳满绣总部进一步深造。高琳琳很羡慕钱家沟村绣娘的刺绣技术，技术好，才能开始高级刺绣，绣官补、绣旗袍，才能更好地改变生活，让产业扶贫走得更稳。
    葫芦生，福禄来

    葫芦农创，是盛京满绣之后，老边村迎来的第二个重大产业项目。葫芦岛市是全国唯一的一座以葫芦命名的城市，而连山区是葫芦岛 市的发祥地，老边村正好在葫芦腰的那个地方。
    “我刚送走个专家，来帮我们育苗种葫芦的，下一步，我们要重点打造葫芦文化。从农创、农业观光旅游开始，包括民宿、大师工作室。我们在做葫芦博物馆，以后把满绣的作品也放在这里展览， 前期做好基础建设后就招商引资，市场化运营。”
    2019 年最后一个季度，高琳琳参与策划的“中国葫芦文化重要起源地、中国葫芦农创文化起源地”国家级项目，经过一系列严格的申报、调研，在北京大学召开了课题论证会，七位专家全票通过。可以说，这对老边村的发展，是历史性的突破。同时，老边村还成立了葫芦印象文旅产业发展有限公司，并对“葫芦印象”做了全方位的知识产权保护。通过传统文化带动农创产业，网红打卡地—— 秀美老边，正一点点地变成现实。

    由第一书记发起，镇党委牵头拿下国家级课题，这在国内也属首例。新华网、搜狐、新浪、今日头条、百度等近 20 家网络平台推送此新闻，引起广泛关注。
    2020 年的五一小长假，是疫情过后的第一个假期。
    在老边村里多了很多城里人。高琳琳看着多起来的车、多起来的人，也“看到”了村民口袋里多起来的钱。

    葫芦村里还有一个琳琳，她就是老陈家的陈琳琳。这是一个敢作敢为的“武小姐”。从小，她跟着哥哥习武，是首都体育学院毕业的。她在葫芦岛市专做少儿体育，生意越来越好。往年，回家过了年就赶紧回去了。2020 年，由于疫情，她被迫留在了家里，这多留下来的几天，竟多出来一个新天地。
    陈琳琳在小时候爱去的地方逛着。熟悉的老边河在冬季已沉默， 但是岸边，一个金光闪闪的葫芦，一下子打进了她的心里，红砖地面， 又平整又漂亮，柏油路一直铺到村里，两旁高悬着葫芦形的路灯， 很是别致。在道路的另一侧，一大片杨树林，沿河伸展着，静谧又 诗意。她信步走进去，这不就是她苦苦寻找的绿色秘境吗？陈琳琳 停了下来。
    绿树、砖道、金葫芦，正在疏通的河道、高大的牌坊、鲜明的 地标，就是这里了，陈琳琳在一瞬间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回乡创业。在外面漂了十几年，她用几分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2020 年的“五一”，陈琳琳的第一批二十几个小客人，来到了老边村。这片杨树林里的杂草已清理干净，成为老边村“森林之狼” 自然教育拓展基地。小客人们脸上抹着油彩，跟在教练后面，开始了“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少儿奥运之旅。加油声，欢笑声， 赞叹声，打破了这片安静已久的树林的寂寞。
    最高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陈琳琳的父亲。过去，他最盼着 过年过节，盼着儿女回家。他最不满意的，就是孩子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一年也见不到几回。这回不一样了，他几乎天天能看到自 己的“小棉袄”，他帮着女儿看着营地。没有客人时，村里的孩子 也到营地里来玩。陈老爸是老边村最老的住户，他看着老边村的变化， 禁不住对第一书记高琳琳赞不绝口：“高书记水平高，和王书记配 合得特别好。别看是个女的，十个老爷们也赶不上，你看把我们这 里弄的，我家在这里都快两百年了，这几年变化最大。”
    盛夏，一批批小客人来到这里做拓展训练。陈老爸的心情也越发好了，他知道女儿的生意在好起来。

    陈琳琳的客人来了，但没有住下。第一书记高琳琳看在眼里， 又有了下一个计划。老边村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刘闯，他家有一个 大院子，干净雅洁，能做饭、住宿，还有讲座学习的空间，完全能 够承接城里来的客人。如果这两个年轻人联手，就能把客人多留两天， 后面带来的消费，一定会给老边村的人带来更多的创造财富的机会。 高琳琳把这两个年轻人叫到一起，进行了抱团创富的沟通。

    河边已流转的土地上，葫芦秧上，结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葫芦。一排排向日葵，艳黄的脸围着绿色的头帕。青砖古风的满绣车间，已初具规模。一排排私家车停在河岸，林子里，孩子们的欢笑声时起时落。
    赵岭在镇里忙着，他对关心他的高书记说：“我现在腰也不酸了，腿也不乏了，走路一阵风，嗖嗖地。”
    岳紫英的花绷子上，赵岭用圆珠笔勾出了一只葫芦、几块山石， 晚上回家，他想和妈妈商量商量，将来能不能绣出带葫芦的满绣， 成为老边村的文创用品，卖给来村里的客人。这几天太忙，赵岭养的那只白色的京巴，有点孤单。赵岭新盖的厢房里，墙上贴着《千里江山图》的壁纸，而赵岭的“千里江山”正期待一个女主人。
    对三年的扶贫工作，高琳琳是这样看的：“在有限的生命里， 因为一次选择，拓宽了纬度。这是最正确的一次选择。”
    十八、科技力量，让致富的根扎得更深


    2020 年的金秋十月，对于阜蒙县的农民来讲，有的忧有的喜。大灾之年，有的山坡地已经绝收。阜蒙县沙拉镇二郎庙村的农民马玉成，他家的山坡地却是一片丰收的景象，玉米不仅全部结实，而且颗粒饱满，大玉米粒闪着金黄的光。老马一边和家人收着秋，一边笑着。这份喜悦，像包裹在叶子里的玉米棒，包也包不住。今年， 他家的玉米一亩收了一千四五百斤（含水将近 2000 斤），不仅没绝收，还比往年增产了 15% 到 20%。
    来自中化集团沈阳化工研究院的科研人员，也和马玉成一起， 享受着这份丰收的喜悦。40 天滴雨未下的严重高温旱情，考验了“优凌微肥”的性能，项目负责人周繁博士对微肥的能力也更有信心了。沈阳化工研究院党委书记、院长胥维昌，副院长孙朝辉对该院作物调控团队的扶贫项目非常关注，到了收割的时候亲临现场了解各项数据，对取得的成果非常满意，并开心地和团队、农民、玉米合影。

    抗旱的力量藏在微肥里

    二郎庙村处于北半球中纬度地带，属温带半湿润偏干旱季风性气候。年际间降水变化大，年内分配不均，十年九旱。全县土壤土层薄，土地自然肥力低，土壤理化性质不良。

    这里的驻村第一书记陶湧，来自沈阳化工研究院，是 2018 年 3 月被派驻到阜蒙县沙拉镇二郎庙村的。面对村里贫瘠的土地和常年干旱的农业条件，陶湧带领海镇长、阿静书记等乡镇村领导来到沈阳化工研究院，找到胥维昌院长，希望从科技扶贫角度得到院里的支持，以改善当地经济。胥院长非常重视，利用自身科研实力、发挥央企在扶贫攻坚中的主导作用，做到精准扶贫，是党的要求，也是沈阳化工研究院的责任所在。胥院长找来周繁博士，指派她所领导的作物调控科研团队承担此项任务，要对当地的情况进行调研， 因地制宜，根据当地农业种植技术需求，对农田土壤、气候、种植结构、耕作习惯进行详细调查，为农民提供种植、施肥和病虫害防治等方面的技术指导。

    沈阳化工研究院是我国最权威、历史最悠久的农药研发机构， 在多项农业研发领域名列前茅。项目负责人周繁，是个漂亮的重庆 妹子，白皙的面庞，飘逸的长发，表面文文弱弱的，骨子里却有股“咬 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儿。她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在田地里做实验， 收集数据，带领团队不断地精进。她高考考进中国农业大学后，一 路念下来，硕士和博士读的都是作物生理学。2014 年博士毕业后， 周繁就来到沈阳化工研究院，开始组建作物调控与营养研发团队。7 年过去了，这个团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们积沙成塔，汇流成河，终于迎来了梦想成真的曙光。
    周繁团队做的微肥，全名叫微量元素水溶肥。对于微肥的原理和作用，周博士这样来解释：人的生存需要淀粉、脂肪、蛋白质，但同时还需要各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所以，要想身体好还需要补充这些功能保健品。植物使用微肥，就像人吃微量元素和维生素一样，作用就是提高作物抵抗病害、干旱、低温等逆境的免疫能力和抗逆能力。植物经过上亿年的进化，面对各种生物或非生物的危害，它们不能逃脱，只能默默地承受，所以，能够活下来的品种本身就具有抗病、抗旱、抗寒的基因。周繁团队的产品可以大幅提高作物抗性基因的表 达，实现其育种性状的进一步优化。这个技术研发已经有 5 年时间了， 经过一年又一年，从室内到田间、从辽宁到东北、从东北到全国，样 本不断扩大，空间不断延展，反复论证研发细节和过程后，产品的功 效和稳定性愈发成熟，周繁博士也对她的微肥愈发自信。
    这是一种通用肥料，对禾本科、豆科、茄科、葫芦科等大田及 经济作物都有显著的促进作用。在阜蒙县，他们在陶湧书记和阿静 书记的大力支持下，选定了 700 亩微肥试验田，其中有 400 亩玉米地、200 亩花生地、30 亩大豆、30 亩红薯和 40 亩土豆。金秋十月的收成给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以最好的礼赞。
    用了微肥，效果到底怎么样呢？农民马玉成说，其实春天的时候看不出差别，夏天的时候也看不出来，秋天的时候看出来了，把花生从地里薅出来，用了微肥的花生，底下的根系特别发达；玉米颗粒饱满，完全没受干旱的影响。
    马玉成说，种玉米的时候，每亩使用“优凌功能微肥”2~3 公斤大约二三十元，拌在底肥里就可以了。抵抗今年这样的干旱，除了这个肥，其他的方法完全一样。
    花生地里，在大家的观摩下，周繁博士现场从对照组（未使用） 和处理组（已使用）进行花生收集、称重，结果，使用“优凌功能微肥” 亩产大概在 625 斤，没有使用的在 250 斤，增产 1 倍以上。
    周繁博士解释说，沈化院功能微肥的施用会全面提升植物的诱导抗性，干旱的时候可以促使作物关闭气孔减少蒸腾作用，同时促进植物根系的生长，扩大根系的总长度和根表面积，最大限度地吸收干旱土壤中微量的水分。这种功能微肥，还可以提升植物中水通道蛋白的活性，促进水分子的跨膜运输，减少水分的流失。
    从春耕到秋收，周繁博士的团队不知来了多少次。陶湧和阿静书记他们更是几乎天天去地里看效果，跟示范农户沟通交流，记录作物生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一年下来，采集的大量关于当地典型干旱气候下，多种作物肥料产品的相关数据，为后续肥料应用拓展及针对性新产品研发积累了丰富的数据资料。
    这些数据，让科技扶贫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实实在在的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宣讲，明年、后年，相信更多的农户会自愿踊跃加入科技农业的行列，成为科技成果的受益者，从而脱离贫困走向富裕生活，相信更广博的土地上将会盛开科技鲜花。

    高效的秘密藏在朱家屯的电脑里

    在阜蒙县沙拉镇，还有一位沈阳化工研究院有限公司选派的第一书记，他的名字叫周鑫。他是化学工程师，曾获得部级科技进步二等奖。他所在的村，叫朱家洼子村。在周鑫决定承担任务后，沈阳化工研究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胥维昌就曾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到了村里先别急着干事，首先要取得当地干部群众的信任。
    周鑫直接住进了村里。入村第三天，村干部就将村部所有大门、仓库、卫生室、卷柜的钥匙交给了周鑫。这是信任，更是责任。 此后，经常会有村民或村医半夜十一二点或凌晨四五点钟打电话， 请求开门或者工作。
    基层工作细致而烦琐，多年科研工作的历练，让周鑫很快发现 了基层工作中共性的东西。他看到，很多政策都和年龄相关，如： 入学（6 至 7 周岁）、独生子女费（60 周岁后领取）、“老农保”（60 周岁后领取）、计划生育奖扶（60 周岁后领取）、低保收入计算（40、45、50 周岁计算额度不同）、五保人员认定等；另外就是很多工作以户为单位进行统计上报，如：占地补贴、地力补贴、粮食补贴、婚姻关系证明、亲属关系证明等。村干部以前是翻看户口册子，对1000 多人进行人工挑选，不仅效率非常低，而且经常出现遗漏（有一次申报计划生育奖扶，报了 4 个漏了 4 个），导致该领的钱领不到或延后领取，经常引发不必要的矛盾。因此，建立一份有关村民的电子版信息台账非常必要。
    周鑫决心做一个模板，提高效率，同时尽可能给村民提供方便。 思路有了，关键是数据的采集和录入，工作量是比较大的，而且没 有助手，只能自己干。于是，周鑫利用白天工作的空闲时间和晚上、 周末等业余时间，仿照派出所核发的纸质版户口册子，再结合镇农 经站信息，用时4 个月，整理出了一份电子版表格，涵盖户编号、姓名、出生日期、性别、民族、直补卡号、联系电话、备注（身份证号） 等住户信息。利用这个表格，不仅提高了工作效率，极大降低了漏 报率（每年都有人员变动，漏报率仍然在特殊时段客观存在），而 且在判断户关系方面比村干部的记忆更精确。比如嫁入的和新生儿， 以前村干部都是称呼 ×× 家儿媳妇、×× 家孩子，而新媳妇和孩子真正的名字就说不出了，更咬不准字。而各种信息上报必须出具 准确的姓名，有了这份表格只要说出户主姓名，就可以查找到该户， 再结合与户主关系的记载，就可以找出对应的人。电子版信息台账 带来高效与精准，也给周鑫带来“专业”的“麻烦”。但凡是需要 精确核实信息的工作，都依靠周鑫来完成，以至于之后每次涉及此 类问题，村干部若是没在村部，都要打电话请周鑫查阅电子表格后 下结论。此后，镇里的各项涉及统计的工作，朱家洼子村的完成情 况都是名列前茅。
    因为这个文档中涉及较多村民个人信息，所以自建立初期，周鑫就规定该文件禁止复制和传输，必须在村部电脑上执行所有功能。村民电子版信息台账的使用，不仅极大地方便了村民来村里办事，减少了村干部在信息统计上的工作量，更增加了村委会工作的透明度、准确率，让阳光政务进入了贫困村。

    不平凡的 2020 年，给中国的扶贫攻坚带来了更大的挑战。但是， 深入乡村的科技工作者，用他们的智慧和努力，正把许许多多的不 可能变成可能。
    十九、画里的乡村和乡村里的画


    下雨了，他就坐在小折叠凳子上，大张的塑料布在他的头顶和农民的院墙上，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绘画空间。雨打塑料布的声响， 像是他作画时的伴奏音乐。
    雨停了，就在太阳下面画，太阳光的强度，就是他画室的照明， 他的画室最大，画板特别。
    这是绝少专业画家涉足的领域——艺术墙画。绘画者，是鲁迅美术学院的陆国斌教授。

    村民的院墙是最坚实的画框

    陆国斌教授是画油画的。他是锦州义县人，闾山画派的创始人。傍中午的时候，村里的农民会做好农家饭菜，请他和他的爱心团队进来吃一口。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自己带饭，自己带绘画的颜料。村里的三个小孩，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瞧稀罕。陆老师把刷子
    交给他们仨，让他们参与，帮着刷底墙的颜色。或许孩子中从此就有迷上绘画的了，谁又能说得准呢？
    随着陆老师的画笔，过去“灰头土脸”的院墙，完全改变了面貌， 比过年贴对子、裱年画还让人眼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国优 秀传统文化、家风家训的经典语句、风土人情等，一幅幅彩色墙画，让原本冷冷的墙面有了温度，也有了“灵魂”，一面面美观而又会“说话”的文化墙，成为村里重要的文化阵地。有的村民直接求陆老师把福字写在自家的院墙上，或者把对联写在水泥门垛上，大教授都是欣然应允，来者不拒。
    画墙画，对陆老师来讲，也是童子功。他小时候就写黑板报， 老家的粮囤子上，现在还有他小时候写的美术字标语“深挖洞，广积粮”。
    陆国斌是中宣部命名的第五批全国岗位学雷锋标兵，他的团队多次为沈阳创城和美丽乡村建设绘制围墙。和陆国斌一起创作的还有 5 名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是陆老师资助过的贫困学生及在校大学生，受他的熏陶，与他一起从事公益作画。
    常年跟随他做公益的研究生韩成惠，是他资助过的学生。这个快人快语的姑娘，来自内蒙古，在乡村画墙画的时候崴了脚，却没有休息一天，因为请他们去作画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个连一个的公益活动，她真的是停不下来。追随着陆老师的脚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也成了她的日常和快乐。
    我们来到朝阳县羊山镇东升村的时候，已是薄暮沉沉。但每家每户门前妙趣横生的墙画，仍然引人驻足。偶有一白发老翁从院里出来，和院墙外彩色的墙画相映衬。朝阳县羊山镇东升村，是羊山镇最贫困的村子之一。如今，却成为羊山镇最美丽的村子。
    从 2014 年建设美丽乡村开始以来，到如今，6 年的时间，陆国斌已经为辽宁 8 座城市、40 多个村镇画了 86178 平方米的墙画。勤俭的他，平时只开一辆二手微型车，他的车已经跑了 324921 千米，能绕地球 8 圈。最多时团队有 17 人，1 天最多画过 428 平方米的文化墙，即便是按照每平方米 300 元的市场价估算，陆国斌也义务画了价值 2585 万元的画，按照一幅画 5 平方米估算，他作的画可以折算出来 1.72 万余幅。
    在东升村，还有一个特别的农户，大院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匾：新时代乡村振兴民俗博物馆。这是当地退休的中学校长邹校长家的老宅。邹校长是这个地方的文化人，在邹老师的馆中，有 1977 年的考卷、老母亲的绣着“杏花山 对松关”的刺绣佳品、清朝晚期的土地执照、民国年间的房契、70 年代的票证等，另一个房间摆着过去的农具、家什。这是一个乡村的文化记忆。当年，陆国斌来到这里画墙画，看到邹家闲置的老屋和邹校长的收藏，强烈建议建一个乡村博物馆，于是才有了这么一个所在。
    东升村，这个在暮色里变得分外柔和的村庄，也把一个艺术家的爱心和远见珍藏起来。

    把乡村变成一幅画

    2014 年，陆国斌就曾自费组织 60 人到锦州北镇市罗罗堡镇开展写生活动。父老乡亲们看在眼里，请画家们留下来在院墙上画画。没想到，这一画就画到现在。
    “在墙上画画，体现当地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这不就是建设美丽农村吗？”从那时起，陆国斌决定出资打造北镇罗罗堡镇康屯村、义县张家堡镇宝林村文化采风写生基地。
    2017 年 6 月 12 日，陆国斌带领学生到宝林村，开始历时三个月的艺术创作。队员们精心准备、反复构思，最终确定了社会主义核 心价值观、雷锋精神等绘画主题。烈日下，大家洗笔调色、全神贯 注潜心创作，吸引了不少村民驻足观赏。最终，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年画娃娃、温馨自然的美好家园、生动亲切的雷锋肖像、富有中国 特色的梅兰竹菊等图景“跃然墙上”。当地白天最高气温到了 40 ℃， 墙皮上散发的热量灼烤得胳膊爆裂起皮，蚊虫叮咬更是家常便饭。 墙画画完了，周边的乡亲纷纷请求给自己家也画点儿，于是陆国斌 最终决定把原计划 1000 平方米的墙画面积增加到 4000 平方米。
    工作陡然增加了三倍，陆国斌说自己是一个不会拒绝的人。他带领学生咬牙坚持，一直干到凌晨一两点钟才收工。所有墙画绘制完成后，他又聘请了三位书法老师，花了 3 天时间为墙画题写说明。最终，26 位重要历史人物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墙画中。
    陆国斌介绍说：“光有墙画还不行，人来了得有地方住，我又 帮助村里改造民房、配备桌椅。采风基地建成后，我邀请各地画家 前来采风创作，扩大家乡的知名度，拉动经济发展，增加村民收入。”
    2020 年 8 月 12 日，鲁迅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写生实践基地在锦州市义县张家堡镇宝林村正式揭牌。鲁迅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杨波 解释，之所以选这里作写生实践基地，是因为这里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里的历史与人文对于该学院的美术史论和文化传播这两个专业来 说，都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现在一进宝林村，第一眼就能看到全国岗位学雷锋标兵、鲁迅美术学院教授陆国斌爱心团队等画家创作的大型壁画《宝林盛境》。陆老师还把村里的一条小河打造成了文化河。陆老师把河滩上的大块石头，请来采风的艺术家刻上字，建起了艺术石滩，还把河岸两侧也画上了文化墙，让这条小河成了当地的一条文化景观带，成了游人拍照的必选场所。
    陆国斌说，在宝林村设立写生实践基地，不仅为本院学生拓展 了校外实践的机会，还将吸引全国各大美术院校学生慕名到此写生 创作，通过全国知名的书画家和学生的宣传，把乡村知名度带起来， 带动乡村经济效益，对传播推动宝林名胜古迹文化建设起到积极作 用，也将为当地旅游文化发展注入新动能、开拓新亮点。
    他义务帮助打造的北镇罗罗堡镇康屯村、义县张家堡镇宝林村文化采风写生基地，已经成为风格独特的乡村旅游的景点。

    把画展放在农家大院

    陆国斌教授的油画作品里，有家乡千姿百态的山，有草原的百种风情，有温顺的绵羊，有久远的民俗，有沧桑的长者。他深入观 察、探索、写生，用自己的心去领悟自然、关照自我，他的油彩色晕， 有如水墨画般充盈着画面，张扬中不忘节制，质朴而内在。这很像 他的人生追求，他张扬着对艺术的热爱，张扬着对弱者、对乡土的 热爱，践行着画家对美的追求，收获了乡村的美景，收获了乡亲的 欢悦，唯独忘却了个人的经济收益。

    2020 年秋，陆国斌又完成了一个心愿，就是把画展开在了农家大院里。
    对家乡充满热爱和依恋的陆国斌，把画家们请到这里。与以往不一样的是，画家们把自己的写生作品留下来，还在农家大院举办了一个画展，让农民在自家大院里就能看到画中的家乡。
    陆老师的家乡义县，历史悠久，大凌河从这里流过，医巫闾山山脉在这里绵延，不仅有优美的自然风光，还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义县自西汉设县、东汉立郡至今已有 2000 多年的历史。元代名相耶律楚材、明朝著名诗人贺钦皆诞生于此。这里有建于公元 47 年的悬空古寺宝林楼，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开凿的万佛堂石窟， 有公元 1020 年兴建的奉国寺……大山深处有老爷岭风景区、大石湖风景区等，大片的原始森林给景区带来独特的景致；这里还是大辽 国萧太后的故里，古生物化石蜚声中外；这里是辽沈战役重要战场， 朱瑞将军纪念碑高耸在当年的战场遗址上。这些历史故事、山水风情， 如今都跑到了画家们的画里。
    《炊烟》《山村雨霁》《通往村里的小路》《瓦子峪村庄》…… 一幅幅绘画作品在锦州义县大铁厂村农家大院里展出。络绎不绝来看画的村民们，从画作中看到村里的人、树、房子。
    这些画作出自沈阳书画院和鲁迅美术学院画家之手。于晨、陆国斌、马喆、张宝澍、巩文德、穆瑞彪、王占魁、田南竹、康翠微、朱国良、马昕、杨恒旗、王爽、刘旭、南玉春等，走进义县瓦子峪镇大铁厂村，画家们用充满田园诗意的绘画语言，把这里的地域文化和美丽乡村景色画在纸上、画布上。
    画家们写生时，村民都围着看，没想到他们村子这么耐看。村民王大爷说：“我一辈子没看到画家怎么画，这次算是看到，画在纸上的画这么中看！”
    重新在画里品味自己的家乡，对这里的村民是一次难得的人生 体验。陆教授说：“文化的提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一点点往前走， 就是对的。”

    “雷锋”救过我妈妈的命

    学生们都知道，陆老师的课堂上，永远都会有一袋面包。陆老师说，自己受过的苦，永远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再受了。艺术专业的学生往往喜欢晚睡，早上第一节课，学生们一般都不爱上食堂吃饭。陆老师就在上班的路上，到营城子的面包店里，买一大袋新烤出来的面包。时间长了，面包店的老板就认识了这个总是来买一大袋面包的陆老师，不仅会打折，还会多给点儿。中秋节，陆老师买月饼也会受到特别的待遇。店老板知道，陆老师的月饼都是买来送给孤寡老人的。
    陆国斌老师的学生，上完了陆老师的课，会把教室打扫干净再走。因为陆老师带头打扫，并自己修理桌椅。虽然有保洁员，但陆老师 还是喜欢自己动手。学生们都知道，缺吃缺喝都可以和陆老师说， 但是不好好学习，是绝对不行的，不尊重学校的服务人员，是绝对 不行的。这是陆老师的准则。
    学校的值勤人员都知道，陆老师爱给学生加课，常常拖堂拖到很晚，“害”得他们也不能早点休息。他们表达对陆老师的敬重， 就是对他说：“陆老师，您加课，多晚，我们都等。”
    这也是真晚，晚上十点半了，还没有下课。陆老师在艺用人体解剖的课堂上逐幅点评学生的作品，这一讲就没了时间概念。年近花甲的老师站着讲，20 来个学子也站着听。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老师的敬意。
    陆老师的学生孔元魁在自己的朋友圈写道：

    陆国斌教授真的颠覆了我对大学老师的认知，从没见过 这种被时代辜负却不负时代，将自己的一生给了社会和学生 的人。上课尽心尽责，高龄授课却从来不坐着，不但尽心尽 力完成教学内容还无偿给学生加课，直至深夜寸步不离。而 且供养贫困生，还给我们买水果吃，讲他的人生履历和人生 感悟，不但给我们专业上的知识，并且在精神上滋养我们， 真的是无比感动！他帽子上的“为人民服务”，可能是陆老 师一辈子追求的境界和努力的方向。

    “我特别感谢雷锋，是他的故事救了我妈！”陆老师的话让人不解，但又是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的一个特别的缘分。
    陆老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关押起来，母亲看 不到活路，在心里有了死的念头。有一天，母亲忽然对他说：“我 不能死，雷锋的妈妈就是自杀死的，我要是死了，你就得像雷锋小 时候那样，太可怜了。” 炕上，一本《雷锋的故事》早已卷了边了。
    这话让小小的陆国斌内心一惊，他这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心里曾有过自杀的念头。望着那本《雷锋的故事》，他默默感谢雷锋， 没有让幼小的他失去母爱的呵护。
    雷锋这个名字从此扎进了陆国斌的心里，善良的妈妈还把行善的种子，种在了他的心田。陆老师说，困难的时候，有乞丐敲门， 妈妈宁可自己饿着，也会把饭端给别人吃。妈妈告诉他，生活要勤俭，对人要行善。八月十五，家里会买四块月饼，妈妈给爷爷两块， 给他一块，妈妈和爸爸一人半块。这样的身教，让陆国斌不仅对老人有特别的关爱，也从来不会无视别人的苦难，遇上了，就在眼里、心里拔不出来了。他所穿的衣服价值一般不超百元，却资助了 300 多个寒门学子，赡养和帮助了百位孤寡老人。这就是他心中的雷锋精神，是默默无闻的精神，是平凡生活中的伟大。
    在艺术扶贫的路上，陆国斌老师时不时地就会发现处于困境中的乡民。送钱送物，翻盖房子，成了他艺术扶贫之路的伴奏曲。
    2020 年暑假，那三个帮陆老师的爱心团队画墙画的乡下小孩， 被陆老师接到了沈阳。陆老师的研究生陪着他们参观博物馆、上动物园。陆老师说，就是想让孩子们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二十、在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


    9 月的晴空下，声势浩大的云朵，铺排着各种阵型，好像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团体操表演。悠悠小凌河，取东北流经羊山镇，一路千回百折。
    云影之下，朝阳市朝阳县羊山镇的 20 个村屯，每家每户门外的枣树上，都挂满了红玛瑙一样的小红枣。可惜前几天不该下雨时下了雨，熟了的枣子有的就爆皮损了皮相，大的好的，贩子一块七八一斤收购，小的就几毛钱，爆皮的就没有人要了。
    羊山镇党委第一副书记、羊山镇脱贫攻坚前方工作组组长杜春雷，正在和他二十几个兄弟——辽宁省、市、县三级选派的 23 名干部，进行一场全镇的实地产业拉练学习。这 23 名干部，实现了对羊山镇 20 个村屯脱贫攻坚的全覆盖。
    羊山镇是深度贫困地区，这是个农业乡镇，全镇 4 万人，基础差， 返贫因素多。这个位于朝阳县西南部的小镇，在蒙古高原高压影响下， 干旱，少雨，男人们大多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此时，距离杜春雷他们初来这里的 2018 年 3 月，已过去了两年半的时间。杜春雷说：“我们想认认真真地总结一下这两年多围绕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发展村集体产业所做的努力。通过这个活动， 我们每个村第一书记都要介绍他们村产业发展的情况，同时，我们想要借鉴他们产业发展的道路，形成可借鉴、可学习、可复制、可推广的产业，使全镇的脱贫攻坚工作走得更稳、更好。”

    芳香的“太阳泪”

    扫一扫这个二维码，进入华兴济民合作社的微信公众号，这是羊山镇西山村成立的土地股份专业合作社， 是在辽宁省审计厅选派的驻村第一书记李洪尧的主导和推动下成立的。
    下端的菜单上，有企业概况、购物中心。点开购物中心，你会看到热销产品“太阳泪”富硒小米的介绍，点击购买，会出现不同规格包装的小米。当然，这个品牌的小米也可以在京东和苏宁易购上购买。当你购买一盒“太阳泪”小米的时候，就和西山村的 1410名村民的利益有了关联。这个合作社是以土地入股、资金参股等形式构成权属的精准扶贫项目，股权覆盖到西山村全部 1410 名农民。在羊山镇西山村富硒小米种植基地，村民们在手工收割饱满沉实的有机富硒谷子。农户们说：“这块田里种的是富硒谷子，用的都是高科技生物肥，加工后能卖到每公斤 20 元。机械收割省劲费粮食，俺们舍不得。”
    金灿灿的零农残“太阳泪”富硒小米，是这片土地给世界的厚礼， 也是扶贫攻坚一个金灿灿的成果。这么多年来，这里的小米第一次 有了高贵的出身、严格的田间管理、明确的营养构成，并第一次实 现了从农产品向标准化商品的升级，也让这里的农民，第一次靠土 地有了分红收益，并让农民变身成产业工人，在家门口有了在精品 农业项目里打工的机会。
    据李书记介绍，合作社的名字华兴济民是从“中华振兴”“经世济民”里，各取两个字组成的。
    西山村，是辽宁西部重度贫困村，位于朝阳县羊山镇的南部 , 小凌河穿境而过，蜿蜒北折。2018 年 3 月，当李洪尧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落后惊到了。破败的村部，好像随时要被风给刮倒，村里没有广播，通知要挨家挨户去完成。各家各户，走出来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
    为什么这里的人千百年来喜欢种小米？西山村地处中纬度，海拔在 150~200 米之间，属于北温带亚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年平均降雨量 490 毫米，全年日照时数为 2855 小时，无霜期 132~165 天。这里年极高温度 40.6℃，极低温度零下 32.3℃，平均温度 8.5℃，全年有效积温超过 3500℃，积温高、温差大、日照长等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环境非常适宜谷子的生长。
    可见，多年的生产习惯，是自然和人类共同达成的一个选择。具有生命力的项目，不能无中生有，不能异想天开，最好的办法， 就是因地制宜，发扬光大。
    李书记有个好的工作方法，就是找人聊天，找各行各业的人聊。有当地的干部、农民，有农业大学的同学，有搞科研的老师。看似杂乱无序，却全部指向一个方向——小米的升级、换代。作为项目的开端，选择优良的谷种变成了第一项课题。
    经过调研、走访、考察、比对，华兴济民合作社最终选择了辽宁省农科院精心培育的燕谷 18 作为批量生产的母本。
    小小的粟种决定着产量的高低、风味的优劣以及颜色形态的千 变万化。辽宁省农科院旱地农林研究所研究员陈国秋，说起他们选 育的燕谷 18，也是充满了喜爱之情。她说：“燕谷 18 是褐谷、黄米， 吃着特别好吃，株高大概就有 1.2 米或 1.3 米，特别适合现在机械化栽培，穗还比较大，也比较紧实，从穗形、株高、抗倒性各个方面来说， 都比较适合于机械化栽培，而且它的米色是黄的，商品性比较好， 做粥也好吃。”
    有了优质谷种，还要有高科技生物肥料的精细化运用，小米的 有益微量元素含量、风味与口感才会不断提升。换句话说，好的谷种， 要“富养”才成。

    2019 年春天，经过一年时间的考察、筹备和2018 年的局部试种， 西山村的富硒小米终于开始大面积播种了。和传统农业不同的是， 华兴济民合作社在各项目区采取覆膜技术、预埋滴灌设施等方式保 墒，播种时，种子、肥料一次性播入，用科技手段屏蔽草害和旱灾 带来的风险。播种时间的选择也有讲究。过去按节气定日子，现在， 借助气象大数据作为春播进程的重要参考，在光照和气温达到理想 状态时，数台机械化播种设备和数十名产业工人穿梭于田间，勾勒 出一幅幅春播生产的动人画卷。
    到 2019 年 5 月上旬，千亩小米的播种完美收官。5 月 12 日，朝阳羊山镇迎来了七八个月以来的第一场雨。看着天地之间这飘洒的雨滴，李洪尧内心充满喜悦。
    伴着谷子的生长，十余种高科技生物有机肥料代替传统化肥， 在谷子的四个月生长期中分四次喷施植物精华液、生物有机肥、植 物生理素等多种营养剂和有机质。特别是获得国家专利的纳米硒技 术也在营养液的喷施过程中得到应用，无人机在广袤的土地上喷洒 着富硒营养液。合作社总经理王国友对这个新鲜事物赞赏有加，他说：“用无人机喷洒，均匀，还省工省力，缩短了时间，效果还好。”
    与此同时，西山村小米精深加工厂房历经半个月的昼夜奋战， 成功封顶！半个月后，年加工能力 3000 吨的全自动生产线安装工作进行中，配套 100kVA 变压器等输变电设施为生产提供保障。一切都在有序推进。为了保证零农残，间苗和除草，全部由合作社的产业工人手工完成，禁用除草剂、农药等物质，保持了种植环境的生态质量。来田里进行手工除草和剪穗的村民，女工每天会得到 65 元到 75 元不等，男工会得到每天 105 元的日结工资收入。
    2019 年，华兴济民合作社取得了大丰收，谷物充分晾晒后，又经过去石、脱壳、打磨、抛光、色选、分级等环节进行全过程精深加工， 全自动生产线上弥漫着小米的香味。煮熟后，米粥表面积淀了厚厚 的米脂，清香馥郁，令人唇齿生津。

    根据辽宁省华测品标检测认证有限公司检测报告显示，送检小米样本中硒含量达到 170 微克 / 千克，109 项农残全部为零，达到了CNAS 国际互认出口标准。
    抓优质农业项目的同时，李洪尧又走进了村小学——大四家子小学，这所小学有 200 多个孩子。2018 年 4 月的一天，午餐时间， 李洪尧来到这里，他想看看孩子们中午都吃些啥。
    有的孩子拿出小饭盒，里面是家里给带的饭菜，但学校没有加 热设备，孩子们都凉着吃。有的跑出校门，到旁边的小卖部去买方 便面，有的是买辣条，还有一个小男孩，什么也没吃。李洪尧拉住 了一个正在吃辣条的孩子，和他拉起了家常。那个孩子告诉他，自 己的父母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只有爷爷奶奶，每天中午给他两块钱， 让他自己解决午餐。那个啥也没吃的孩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这 让李洪尧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也是这般大，10 岁，放在鞍山的父母家， 由老人照顾。望着这些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李洪尧的心里好一阵难过，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吃饭都成问题又怎么能安心学 习和接受教育？
    再看看体育教育器材完全空白的操场，在那一刻，李洪尧什么也没说，却下定了决心：无论多难，也一定要为这些孩子改善学习和生活环境。
    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根本在教育。这件事，和抢农时一样迫切。李洪尧求尽了一切可以求到的人，一次次拨通可能提供帮扶的电话。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多了个本事，就是别人拒绝十次，他还可以再拨通第十一次电话。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 9 个月的努力，他最终争取到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免费午餐计划”的支持，资助村小学数十万元，让大四家子村小学成为全县首个真正意义上实施免费午餐的学校。
    如今，县财政已拨付了专项资金，对全县的小学午餐进行了资金支持。虽然还有资金缺口，但孩子们的午餐还是改进了一大块。2020年 11 月底，李洪尧挑了一个周五回到沈阳，他和一个企业接洽，要为村里的孩子解决饮用水的问题，全年 1.5 万元，就可以让全校所有的孩子喝上纯净水。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家境困难的孩子，因为一个月几元钱的饮用水钱而犯难。
    为了孩子们，李洪尧总是会想出很多办法。
    今日的西山村，已不再是那个破败不堪的村子。362 平方米的三层楼“西山村党群活动服务中心”拔地而起，宽阔的文化广场， 承载着全村人载歌载舞的欢乐。村部四周，是由鲁迅美术学院陆国斌团队给画的文化墙。
    李书记在期待着投资额 1.5 亿元的百万头生猪深加工项目，早日在朝阳县落地，这将对朝阳县域经济有所拉动。朝阳县是生猪调出 大县，生猪养殖是这里的一个主导产业，但是出栏的猪都卖到了河 北去屠宰，朝阳县这边并没有屠宰场，相关的附加值也留不到朝阳县。去年闹非洲猪瘟，不能跨地屠宰，猪贩子借机压价，一斤毛猪只给 三四块钱，农民连本儿都回不来。为此，李洪尧 9 次赴京与首农集团、北京新发地集团等大型企业建立联系。
    对这个项目，羊山镇党委第一副书记杜春雷也在积极地推动， 从媒体宣传、行政资源，给予大力支持。如果这个大型屠宰场建成了， 朝阳县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将更为明显。
    北京站的晨曦中，多次留下了他们进京的身影。
    房前屋后变身种子工厂

    羊山镇政府后身这块小园子，成了石匠沟村第一书记王殿修推广制种农业的一个小小的示范田。日常经管这个小园子的，是羊山镇村民尹中生，他是个好庄稼把式，今年 60 多岁了。
    午后，他又起身到地里，八分地的苦瓜 8 月初刚摘完，碧绿的叶子上，还挂着零星的小苦瓜。半亩南瓜，正在秋日的艳阳下，壮大着肚子里的种子，再过个十天半拉月的，也要摘了。活了大半辈子，种了几十年庄稼，尹中生心里的算盘，一亩三分地的收益第一次算出了 5000 多元钱的收入。
    有点木讷的尹中生，禁不住喜悦：“八分地苦瓜，差不点儿挣了 4000 元钱。这半亩地的南瓜，往少了说，也得一千五，侍弄这个比侍弄玉米强太多了。”
    羊山镇文化站的院子里，十几个农户聚在这里，翻动、晾晒自家的苦瓜籽。种子公司的技术人员检测水分合格后，称重、装袋、抽取小样，以每斤 100 元的价格回收，在大旱之年，这让百姓们体验了一把小丰收的喜悦。

    在杜春雷和石匠沟村第一书记王殿修的动员下，今年春季，全镇共有 30 多户尝试了 15 亩地苦瓜制种，现在收获了近 600 斤苦瓜籽，带来了 6 万元的收益。小苦瓜成了一颗小甜瓜。南瓜制种，今年是第三年。经过两年试种，今年在羊山镇发展“制种南瓜”102 亩， 共涉及 40 户，全部采用滴灌、覆膜方式，丰收在望。南瓜和苦瓜制种属于订单农业，由公司统一提供种子、化肥、技术指导，成熟后 统一回收，南瓜和苦瓜种子大部分出口国外。
    如果技术成熟，南瓜制种，每亩地收益在 2700 元到 3000 元之间，苦瓜制种，每亩地收益在 8000 元到 1 万元之间，一棵秧的收益在 7元到 10 元。

    石匠沟村第一书记王殿修是辽宁省农业发展中心选派的干部。他的老家在长春农村，小时候眼睛里看到了太多农民的苦。考大学， 他选了农业大学，知识改变命运，他想用知识改变更多农民的命运。选派到朝阳羊山镇后，王殿修就对这里的气候、土质、农民的习惯等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并形成了条分缕析的可行性报告。
    王殿修对“户有产业”也进行了深入的考察、研究和推动。农民只要肯干活，房前屋后的地，就可以用来致富。但制种农业对于农户来说是新鲜事物，让农民一下子接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听到，看到，学到，再到跟着开展制种农业，前期还需要做大量的展示示范工作。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现场指导、现场观摩，培养一个农户再辐射其他农户，最直接的就是手把手教。
    南瓜和苦瓜制种都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在播种、移栽、覆膜、施肥、滴灌、授粉等关键环节，需要专业的管理团队帮助农民尽快掌握技术，才能为建立长期稳定的制种产业打好基础。
    今年是南瓜制种产业推广的第三年，农民已经看到了两年的成果，和 2018 年比，王殿修的工作难度小了一些。

    王殿修不仅是第一书记，也是兼职农业技术员。
    南瓜和苦瓜，这两种作物都是杂交授粉，需要人工干预，技术难点也就在这里。南瓜和苦瓜的授粉时节，王殿修是不回沈阳的。他早上 4 点起床，4 点 30 分出发，5 点钟的时候，他已出现在农户家的地里，到上午 10 点之前这几个小时里，他能走四五家农户，天天如此。
    南瓜的父本和母本都需要育苗移栽。要先种父本，再种母本。父本需要在 4 月 20 日前完成移栽，母本需要在 5 月 5 日到 15 日完成移栽。授粉的时间和方法，特别要把握好。6 月 25 日到 7 月 15 日，每天早晨的 5 点到 10 点，是授粉的最好时间。时间延后得太多，花粉的活性就差了，产量就上不来。南瓜授粉期间要求少雨多晴，这 是最为关键的因素，有利于授粉、结籽。羊山镇的干旱反倒成了优势。玉米除草剂的使用，是开展南瓜制种的最大障碍。南瓜与玉米一个 尖叶，一个圆叶，分属不同科属，玉米除草剂的使用会造成邻近南 瓜大幅减产甚至是绝产。但这里的人均耕地太少，农民很少用除草剂， 这也成全了南瓜。但苦瓜却正相反，苦瓜得保持湿润，所以必须在 离水近的地方，它没有南瓜皮实。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王殿修都必须和农民交代清楚，盯住才行。技术推广不好，损失的不仅是农民一年的收入，还有可能是第一书记的信誉。王殿修的时间也就总是不够用。从 4 月下旬到现在，由于制种的工作需要和疫情原因，王殿修已经近 4 个月没有回沈阳了。
    过了这个秋天，王殿修终于不用每天早晨都 4 点起床了。
    北营子村的农户王云红说：“半亩苦瓜，我纯收入能有 2000 多块钱，今年玉米产量不稳定，明年的话我再多种点儿，我们村有很多人也都想种点儿苦瓜了。”
    因为今年刚试种苦瓜，没敢让农民种得太密。其中有个农户种 了半亩地，475 棵秧打了 44 斤种，还有一家 6 分地种了 600 棵秧，打了 46 斤种。这是过去好年景时 5 亩玉米地的收入。也有两户种得不好的，各种了两亩和三亩，产量没上来，拉了后腿儿。那个有点沮丧的农户，搔了搔自己的头说：“我确实没经管到位。”

    现在，这个项目已在 5 个乡镇推广。虽然种植面积不是很大， 但辐射面积大、影响大。杜春雷现在正在想南瓜和苦瓜下一步的再利用。取走了南瓜和苦瓜肚子里的籽，外面的瓜肉可以切片、烘干、打粉，瓜肉也利用好了，农民的收入就又增加了一块。
    这个项目，就是杜春雷眼里的“可借鉴、可学习、可复制、可推广的产业”，不需要太大资金，房前屋后就可以种植，妇女、老人都能干。农民看到了活钱儿，积极性也提升了。工作的重点，是培养一批有技术的农民。

    山沟沟里的动物天堂

    一只来自沈阳的兔子，在养牛场里跑来跑去。它是鲁王杖子村第一书记薛钊大女儿的小宠物，大女儿上了初中之后，它被放养到这里。在这儿，它找到了只有祖辈才有的自由。牛栏，鸡圈，山顶，随便跑，饿了就随便吃点嫩草。
    羊山镇的沟沟岔岔，都是分到个人的。第一次随村里的老书记走访，薛钊就看上了这个长满了荒草的山岔子：这里是个养牛、养羊的好地方，放进来，都跑不出去。薛钊继续调研，终于下了决心： 在这里建牛场，发展肉牛养殖产业，壮大村集体经济。
    可当薛钊在村两委会上第一次提出建牛场的想法时，出乎意料的是，大家一致反对。薛钊没言语，养牛不是小事，初来乍到，只有一个山岔子，没有钱，大家凭啥信你的，凭啥你说啥是啥？怨不得别人，得先做几件靠谱的事儿，把村民的信任建起来。
    2018 年 3 月 23 日，进村第 10 天，薛钊就协调铁岭某企业为村小学无偿捐助 2 台风暖锅炉，彻底解决了 60 位师生冬季取暖的问题。送了温暖，却迎来挑衅。4 月，薛钊进村后召开的第一次村民代表大会上，几位村民大闹会场，点名道姓要求第一书记给本村民组（一 组）打井。面对村民表达不当但是又十分合理的需求，薛钊多方奔 走筹集了 12.8 万元的帮扶款，一口气为包括闹事村民组在内的 7 个村民组打了 7 眼灌溉井，彻底解决了 1000 多名老百姓长期以来农业生产的缺水问题。还有这儿的“小凌河鸭蛋”，蛋是好蛋，但销售跟不上去。薛钊联系电商平台、找媒体宣传预热、和快递公司讨价还价、自掏腰包上网购买鸭蛋包装……两个月后，终于在 2018 年的端午节前，首批鲁王杖子村“小凌河鸭蛋”成功“触电”，4000 枚鸭蛋短短几天销售一空。在薛钊的推动下，鲁王杖子村的蛋鸭养殖已经由最初的不足 200 只发展到现在的 800 余只。
    信任，就这样在一点一滴中累积起来。村书记、村主任更是不止一次对薛钊说：“薛书记，有啥事你就定吧，我们肯定配合。”
    2018 年 6 月，薛钊又一次提出建牛场的想法。这次村干部、村民并没有反对，但是启动资金从哪儿来？
    也像牛一样倔强的薛钊，最终和村两委达成一致：晚干不如早干， 不等不靠，没有启动资金，就赊账建牛场。

    2018 年 7 月 18 日，养牛场破土动工。
    但是筹措资金的难度远远超出薛钊的想象。几个月过去了，眼 看临近年底，薛钊一分基建费用也没有筹集到。可是活儿已经干上了， 化缘没化来，赊来的钱，却到了还钱的日子。为了偿还债务，薛钊 自己拿出了 12 万元。
    激情、责任和冲动过后，两台抓钩机的吃钱能力，让薛钊一下子感到了焦虑。赶鸭子上架，下不来了，就必须硬着头皮干了。可是没有钱，只把山岔子平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薛钊想出了一个又现代又时髦的好办法——众筹养牛，向信任他的朋友和同学借钱。钱借来了，压力也陡然增加了。过去老话说， 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养了一山沟沟带毛的， 任谁心里也不踏实。好在一切顺利，技术员薛宏铎是个懂技术很认干的小伙子，现在已经被选上了村支书。
    为了众筹养牛款，薛钊主动做担保人并写进合同。功夫不负有心人，2018 年 9 月，第一笔众筹买牛资金 35.2 万元进账；2019 年元旦过后，第一笔帮扶资金 10 万元进账……就这样，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两年来，薛钊通过争取社会帮扶、上级专项资金扶持、扶贫资金入股、社会众筹和认养、村民入股等方式，筹集到资金 562 万元，建成了占地近 30 亩、 建筑面积 2000 多平方米的生态养牛场，肉牛存栏最多时达到 226 头。
    牛养得多了，管理的信息化就变得迫在眉睫。可是这个曾经的 荒山岔子，是没有信号覆盖的。杜春雷积极协调，在帮扶单位和上 级部门的支持下，养牛场安装了 100kVA 变压器一台，硬化路面 700 余米，架设光纤1500 米，牛场的电通了、路修了、网络实现了全覆盖。
    这里的牛都是散养，肉的品质好，薛书记有点儿遗憾地说，这些牛都被牛贩子卖到了广州，我们吃不到这个牛肉。
    蓝天白云之下，牛们在安静地咀嚼着秸秆碎。一头高大壮硕的公牛，被关在一个单独的牛栏里。母牛们集合在另几个牛栏，它们互不相犯。只有繁育的日子，才允许公牛“探亲”。
    一条从山上流淌下来的小溪，缓缓地从牛栏边淌过。刚出生两 个月的或白或黄或黑的小牛犊，被拴在小溪边，吃着嫩草。薛钊用 怜爱的目光望着这些小家伙，说：“给这些幼儿园的小朋友加点餐。”
    这个山岔子的上游，还有一个 120 只鸡组成的飞禽团队。在这个山窝窝里面，连网子都不用拉，根本不担心它们会逃走。远远地 就看见它们的身影，伴着咕咕的叫，在绿色的草丛里闪现。饲养员说， 傍晚一吹哨儿，它们全部会跑回来。
    那只小兔子也会跑回来睡觉。最近，薛钊看它有点孤独，给它配了另一只兔，两只兔不冷不热，不知是不是搞错了性别。
    2020 年，这个养牛场又建起了草料库和牛粪存放地。由于规模的扩大，已雇用了两个贫困户在这里上班。2020 年 2 月，牛场第一批 42 头肉牛出栏，销售额 82 万余元，实现为贫困户分红 15 万元，为村集体分红 3 万元。牛场也迎来了第一批 9 户村民的自愿入股，共计 40 万元。贫困户霍玉学自 2018 年起就参与牛场建设，两年来仅在牛场的工资收入就超过了 2 万元。预计 2020 年底，牛场可以为村集体分红超过 10 万元。此外，通过入股分红、长短期用工、代养扶贫牛等形式，可为全村约 40 户贫困户实现稳定增收人均约 1000 元/ 年。
    这个产业也是杜春雷特别看重的，虽然它对资金的依赖度有点高，但是肉牛市场这么好，的确值得进一步推广。
    对薛钊来讲，和养牛产业一起成长的还有自己的小女儿。当他 离开家的时候，小女儿才 129 天，现在小女儿 3 岁，已经上幼儿园了。妻子告诉他，第一天上幼儿园，小女儿又哭又闹，过后，她对老师说：
    “我好了，不哭了。” 说话算话，小女儿一天就乐乐呵呵的了。薛钊很感恩孩子的懂事，这让他的心安定些。


    光伏巨龙下的“水乡微景观”

    水面面积 50 亩的南沟水库，安静地躺在嵋桃湾山窝。
    对面的西峰山上，在山林和岩石上，栖居着一条青色的“巨龙”。连绵起伏的光伏板，在艳阳下闪着清冷的光，源源不断的清洁能源， 正通过这一片片鳞片从太阳输向大地。这是全国首批、单体容量最 大的中电朝阳 500 MW 光伏发电平价上网示范项目。除了取之不尽的清洁能源，还给当地农民提供了一定的安装和维护的就业机会。 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在这里是一座山。
    四台村第一书记姜延辉，是辽宁省河库管理服务中心的，管着辽宁省的大河小河和水库，隶属于辽宁省水利厅。他的老家在辽阳县黄泥洼镇，被选派到羊山镇四台村当第一书记。这个南沟水库， 成了他微景观农业的示范区。
    在南沟水库边上，有一块两亩地的稻田。这块稻田，如一颗碧绿的珠子，前前后后的树，挡住了有可能飘过来的农药。稻田里， 一只只快速爬行的河蟹，正穿行在稻棵之间。微风拂面，水波温柔， 眼前的景象，让你很难想象是站在羊山镇这个干旱少雨的地方。
    这些水稻，颗粒饱满，正在吸吮着秋阳中的能量。这些水稻一 出生，就带着“优生优育”的优越感。它们是姜延辉在农村老家的 父亲按照他的要求精心培育的。选种要高端，育苗要在自留地上， 不能有农药和化肥残留，灌溉水要无污染的地下水，保证通风和光照。羊山镇的人从来没有种过水稻，姜延辉就一点点地教他们。他希望 给这里的人提供一种可能性，在干旱少雨的朝阳，让他们感受到另 一种带着水乡气息的景观。

    仅这块两亩的稻田，预计可收获 1000 斤稻米、100 斤河蟹，这为辽西的乡村旅游增添了色彩。

    姜延辉说：“这块地很珍贵，出产的大米，也是我们围绕南沟水库搞休闲旅游一个拳头产品，我们力争把它打造成山沟里的鱼米山村。我们将来还要围绕水库修一条围蟹的景观路，把螃蟹留在水库里，把景观留在水库里，展现一个更美的南沟屯。”
    因为有山有水，南沟屯比羊山镇其他村屯多了灵气和润泽。几只叫白老鹳的鸟，也发现了这里的变化，不知从哪里乔迁到这儿。它们通体洁白，红喙朱脚，黑翅玄尾。它们时而在水面飞过，时而又落下来，觅食，理毛，因为水面相隔，它们根本不睬这些张望它们的人类。姜延辉喜欢看到它们把自己当成主人的样子，水库里放养的大约 2 万尾鱼苗和 1 千斤河蟹苗，不知道是不是从此就被它们惦记上了。
    两年半的时间，南沟水库像一个随时充值的账本，记录着周边的变化：南沟水库小流域治理工程。利用水土保持资金 100 万元，治理荒山 450 亩，建设水平梯田 200 亩。
    荒山绿化工程。利用林业资金 50 万元，栽植侧柏 350 亩，建设精品果园 100 亩，栽植了苹果、梨、桃、枣等优质品种。
    南沟水库库区桥工程。利用水利移民资金 70 万元，建设库区交通桥 1 座，水泥路 300 米。
    南沟自然屯巷路工程。利用交通资金 20 万元，修建水泥路1000 米。
    南沟自然屯与邻村倒廷沟村连接路工程。利用交通资金 60 万元，修建沥青路 2.9 千米。
    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部门、一个个人对改变这里面貌的努 力和梦想。今年，除了果树，这里的荒山上又添了新树，可惜，在 树苗生长最渴望水的时节，老天却滴水不下。望着逐渐枯黄的小树苗， 姜延辉感到了自然界的残酷，但他并没有退却。人定胜不了天，但却可以感动天。他的梦想，就是通过一代人的努力，把荒山变成青山，把绿色填满南沟。
    他开了一个头。这个头开得扎实，有力。
    蟹苗越长越大，翻墙越狱的心思和努力就越发的多了。姜书记正在筹划利用 50 万元振兴村集体经济资金，修建一条 1200 米长的环库围蟹景观路。这条路既要把螃蟹围在水库里，不让它们跑了， 又要能够提供一个休闲的场所，围绕着水库转一圈，真是个不错的活动。
    路修好的那天，姜书记想带自己才 10 岁的儿子来看一看，让孩子理解父辈的奋斗，也弥补这三年他对儿子情感上的亏欠。
    十指上的锦绣春风

    在南营子村，二十几个妇女正在村部穿针引线。午后的阳光打在绣架上，也打在她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她们正绣制满绣产品，有的是小卡包上的江崖海水，有的是驴打滚儿。
    在部分大田绝收的年景，女人的十指，正在展现另一种生活的希望和努力。五佛洞村的村妇王平，正在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因为家里有急事，她刚从沈阳盛京满绣总部回来，处理完家事，她又来到村部刺绣。和她同村的妇女孙亚娟，此时还在沈阳总部。
    孙亚娟已完成了绣制旗袍的学习，开始上手绣旗袍，老师给她的工作是绣制领口和裙摆上的枝枝叶叶。旗袍胸前的主花，或是腰间的团花，她还不能完全胜任。花朵颜色的渐变，需要细致的观察， 绣线的选择，得在心里反复斟酌，想到哪儿绣到哪儿，更得时间去磨炼。
    2019 年，当杜春雷得知了满绣扶贫的信息之后，没有轻易推进， 直到他确认了市场情况之后，才在羊山镇进行推广。为了尽快在全 镇推广开来，他和盛京满绣集团协商，采取了一个覆盖全县的培训 方法。他从 20 个村子里，每个村选了两名素质较好、意愿强烈的妇女，组成了一个 40 人的学员团队，将盛京满绣的老师请到羊山镇进行集体培训。羊山镇镇政府的会议室成了临时培训点，镇政府开会， 全部让路于满绣培训。
    受杜书记的指派，镇妇联 苑绍芝重点负责满绣工作。这个 快人快语的女子，骑着一辆大摩托，跑遍了 20 个村屯，把一个个学员安顿到位。说起春雷书记的付出，苑 竟然有些哽咽：“把这 么大个事儿支巴起来，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为了往前抢时间，很 多时候，都是杜书记先垫钱。有的上级批了，能报，有的报不了， 就搭进去了。有的学员学一学就不爱学了，杜书记还来帮着讲道理。”
    杜书记对搭钱的事儿却不以为意：“几乎所有的第一书记，都得搭钱。就是为了抢时间。”
    培训完成后，考虑到村民居住分散，交通不是十分方便，杜春雷在全镇选了四个村，建成满绣扶贫车间，便于村民就近就便上班。由于受疫情影响，现在，只有一个南营子村恢复了生产。对这里的农村妇女来讲，在家门口就业，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文化 + 扶贫，是杜春雷非常看重的。走进朝阳县的绒绣展室， 绒绣醇厚的质感、丰富的表现力，体现了民间文化的魅力。皮影、烙画、雕刻，更多的非遗项目和历史文化资源，等待着市场的关注和挖掘。 杜春雷助推的“中华龙鸟”“中华古果”等文创，正以另一种方式， 诠释和再现着朝阳的生机。

    杜春雷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我们这里走出真正的刺绣高手， 不要满足于绣简单的小花小朵，而是能够绣制真正的作品，走出大山， 走出贫困，不再靠天吃饭。为此，他积极推动村里妇女的进修和学习， 再次垫付交通费，保证她们早一点儿到盛京满绣总部学到更高级的 刺绣技艺。


    干旱土地上的花样农业

    如何克服气候干旱，改变传统的大田种植模式，是所有派驻到朝阳县羊山镇的第一书记们面临的课题。气候不能改变，但种植结构可以调整。
    夕阳下，羊山镇徐杖子村的香菇养殖大棚，一排排，在山脚下， 很有气势。鲁迅美术学院陆国斌教授画的萌萌的香菇，像动画里的蘑菇精灵，指引着香菇养殖基地的大门。
    村民们已经挑选好的香菇，刚刚装车送走。徐杖子村第一书记王聪从香菇大棚走出来，现在，他已然成为一个准香菇技术员。朝阳十年九旱，发展设施农业、节水农业，无疑是趋势和导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王聪组织了十几次外出考察学习，他发现食用菌产业中的日光温室，非常节水，不需要依赖于天气，对土地的要求也比较低，比较皮实。最后，他选定了种植香菇这个项目。
    启动资金是一大难题。王聪到处化缘，盘锦银行给了第一笔援助， 他个人垫付了 6 万元，村干部垫付了 5 万元，算凑齐了将近 20 万元启动资金，最后通过产业逐步发展，终于争取到上级扶贫资金。但 是发展了两年，农民主动愿意投资参与进来的还是比较少，而在岫 岩和河北的平泉，情况就好了很多，农民投资参与比较多。
    王聪说： “我们这个香菇种植技术，都是依托省农科院、河北平泉、鞍山岫岩这些专家开展的。2019 年，我们建了 3 个棚，属于实验阶段，总的销售收入 9 万元，为村集体增加收入 2 万元。今年我们估计能产香菇 10 万斤，销售收入在 30 万元左右。”今年，村里进行了第一次实物分红。很多出不去打工的人，在香菇大棚里上班，每天能有 60 元到 80 元的收入，大棚建设期，男工的收入每天在 100 多块钱。加上流转土地，每亩地还有 800 块钱的土地收益金。小小的香菇，已带来综合效益，成为村民脱贫的希望。

    村里的妇女钟科英，正在大棚里采摘蘑菇，以前种玉米，不是低产，就是绝收，好不容易高产了，玉米的价格又下来了。有了蘑菇大棚，她见到了活钱儿，干得晚了，还有加班费，这让她很知足。对王书记来讲，他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年轻、有文化的人都
    出去打工了，古老的村庄成了人才空地。
    “至于我们的产业，要想可持续发展，少不了两个方向，一个就是农产品的深加工，一个是做大规模，寻找农业企业的合作，同时， 完善我们的合作社制度，提高管理效能。”每个菌棒的产出毕竟是 有限的， 王聪又在琢磨香菇根的再加工和菌棒的自主生产了。

    高八尺村山多地少。驻村第一书记徐宁涛手里有下拨的 6 万元扶贫专项资金，他看着这 6 万块钱，真是犯难。大项目，钱不够。小项目，符合村情的，还真不好找。驻村的日子，不停走访的徐宁涛看出了门道儿，高八尺村的村民，都去邻村买油，这邻村的油就这么香吗？反反复复地考察，可着这点钱，经过村两委同意，高八尺村振兴油坊成立了。
    村民可以通过土地流转入股，按土地确权的面积进行分红，高八尺村第一个土地股份专业合作社，出现在这个古老的小村庄。
    有了自己的油坊，高八尺村的村民不用到邻村买油吃了。这个 香飘飘的油坊，也在悄然改变着村民的种植结构。油葵、大豆、花生， 村民开始选种这些比玉米收益更好的作物。可是，事情进展得并不 顺利。山上的野兔太多，再加上旱情，油葵的产量并不太好。徐宁 涛想让百姓自愿入股扩大下规模，但是到了眼前儿了，老百姓又犹豫了。
    今年，徐宁涛自己掏钱种了两亩油葵。去年，每个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家里，还分红得了一桶油。今年，大旱之年的日子，就更难一点了。
    为了增加销量，徐宁涛四处奔走，“振兴”牌大豆油、葵花油、花生油在辽宁省绿色农产品展销会和第一书记年货大集上受到认可， “振兴”牌非转基因葵花籽油成为辽宁省绿色农产品展销会厨艺展示指定用油。

    哪些是可复制、可借鉴、可推广的产业？杜春雷盼着通过这样的走访、学习，身临其境，让每一个驻村第一书记都有更多的体会， 从而尽量减少返贫因素，让农民的日子过得更稳一些。

    朝阳春雷和他的“兄弟连”

    杜春雷在微博上的注册名是朝阳春雷。他一直在强调，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团队，23 个人。来自辽宁省的 23 个干部，承载着羊山镇脱贫攻坚的希望，杜春雷把这个集体称之为羊山镇乡村振兴前方工作组，他组建了临时党支部，为该镇脱贫攻坚起到组织保障作用。
    杜春雷和朝阳县有着很深的缘分，2008 年 6 月就兼任了辽宁省委宣传部驻朝阳县羊山镇定点扶贫联络员，并承担 17 家省直单位定点帮扶朝阳县各乡镇联络职责。2010 年7 月，由辽宁省委组织部选派， 他到那曲市援藏，三年后回到省委宣传部。2018 年 3 月，杜春雷主动报名到朝阳县担任羊山镇党委“第一副书记”。在 12 年的光阴中，
    杜春雷走遍了朝阳县各乡镇及羊山镇 20 个村。

    2008 年，杜春雷当这里的扶贫联络员时，辽宁省委宣传部帮助修建了羊山镇文化站。2018 年春天，23 个驻村第一书记来到羊山镇实现扶贫全覆盖，开始的时候，大家没有地方住，占用了镇里的办公室。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交流信息，征得上级的同意和支持，杜春雷把老文化站改造成了 23 个书记的集体宿舍。羊山镇的“新时代文明实践所”，承载着新的文化站功能。这个宿舍，也成为整个羊山镇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最前沿。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第一书记们聚集在餐厅，第一书记中轮值的大厨为大家准备好可口的饭菜。他们每人每月交 300 块钱， 合在一起，基本够用。
    这种集中管理的方法，是杜春雷借鉴了他援藏时候的经验。在疫情期间，这种管理优势显得尤为明显。大家往返沈阳和羊山，按要求不允许乘坐公共交通，因此，几个开车的第一书记，都是点对点接送不开车的同事，完全实现从沈阳到羊山的无缝对接，杜春雷每周专门调度车辆，最大限度保障工作需要和出行安全。
    他们两人共用一个房间，只有省供销社驻上屯村第一书记、今年 62 岁的史振宏，享受着单间的特权。除了住宿用的 12 个房间，其余 3 间，被改造成了厨房、餐厅和一个水冲厕所。一进宿舍门， 两侧摆着四个跑步机。吃过了晚饭，大家都要到小菜园忙碌一会儿， 浇水、除草，也会在跑步机上跑两步。驻村书记们经常要干体力活， 放下笔杆子，拿起锄把子，一天下来体力消耗得也就差不多了，跑步机大多时候也就成了摆设。

    餐厅里，摆着两张圆桌子。打开防尘罩，里面是一碟子盐爆花 生米，还有一碟子油炸花生米、一小碗儿农家大酱，还有一个盘子里， 摆着撕开的青辣椒和生菜。他们的大厨是轮着当的，大厨很多，还 有一帮替补。晚上 6 点半，就要开饭了，这个时候大家基本都回来了。
    晚饭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早上遇不上看不到的，基本都能到齐。早上 4 点半就要出门的王殿修，这个时候也回来了，有时候他还客串一下大厨。每个村的村情不一样，大家在工作中遇到的难点也不一样，但也有很多共性的地方。大家交流一下心得，互相还能帮着解决困难，甚至在各个村之间还达成了合作。南瓜和苦瓜制种，就这样在好几个村子里都开展了。薛钊的养牛场，雇用了东升村的贫困户当员工。杜春雷组织的直播带货，西山村的富硒小米、小凌河的鸭蛋、塞上松松仁儿，几个村的土特产都要加入。很多事儿， 都是在这个高效的平台上解决的。
    2020 年底，驻村书记们交流最多的，就是如何在羊山镇实施“乡村振兴宣讲火种计划”，扶贫扶智，更要扶志。12 月 3 日，朝阳县羊山镇党委第一副书记杜春雷在羊山镇宣讲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精神，着重宣讲了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和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政策和愿景。
    “乡村振兴宣讲火种计划”，第一书记带头宣讲的同时，全镇20 个村每村遴选一名讲政治、有威望、有骨气、有能力的村民作为“火种”，担任宣讲员。怎么讲，农民更爱听？讲什么，农民最需要？ 选谁讲，更有说服力？ 20 个村民要各有特色，才能增加宣讲的吸引力。新时代文明实践所（站）、乡村大讲堂、农家书屋，都是宣讲 的好地点。只有真正入耳入心，才能引导农民坚定共同致富的信心， 培养共同致富的志向，增强共同致富的能力。书记们动脑筋、想办法， 脱贫之后，乡村振兴的路仍然任重道远。
    集体宿舍的门前，还有几辆电动车，三台两轮的、一台三轮的。 驻村第一书记们下村，最愿意用这个交通工具，骑着两轮电动车， 方便、快捷。冬天的时候，冰雪覆盖，有车的第一书记就会送同伴到各自的村里，不让他们骑电动车进村，实在是不安全。那台三轮车， 是杜春雷花 4500 元买来给大家伙儿用的，比两轮车稳当，平常还可以拉点东西。当然，除了互助里的温暖、交流中的提升，集中管理 也有诸多不便，比如爱打呼噜的和睡眠浅的、爱吸烟的和呼吸系统 敏感的，有时靠自律和修养也解决不了。

    “我们镇里也有电影院了”

    杜春雷最开心的，是镇里终于有了现代化的电影院。这个电影院， 是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建成的。电影院有两个放映厅，一个是标准化的，一个是由原来的平层办公间改造的。《八佰》的宣传海报， 摆在二号厅的门口，也就是说，羊山镇能在第一时间与全国同步看 到最新电影。一号厅是拥有 61 个座席的标准化播放厅，影院的外墙上，是鲁迅美术学院陆国斌教授画的墙画，线条优美的电影胶片图案， 是陆教授坐着吊车画上去的。这里，成了羊山镇的文化坐标，镇里 的人还没有习惯走进影院，但是他们会满是欢喜地说：“我们镇里也有电影院了！”
    走进一号厅，杜春雷打着了火机，用火苗燎着墙壁，向我们演示道：“我们所有的材料都是阻燃的，都不会着火。这个和城市里的任何影院都可以比拼，我们的物料在同行业当中是最优的，我要解决永远。举个例子说，突然间有哪个地方不好、起翘了，我就没有地方申请维修经费了，所以我要求这个电影院，至少在 5 年 10 年不能有质量问题，所以建筑单位的压力也很大。这是标准化的安全门、消防栓，看排烟口，功率大，特别好。排烟口我省了不少钱， 按正常光排烟的话就得五六万，但是我找的消防专家，正好我的师弟是阜新的消防政委，他协调朝阳消防，带来专家团队给我们设计， 既省钱又符合消防要求。” 原来这里没有水冲厕所，杜春雷要求电影放映厅一定要把卫生间建好，而且坚持一层二层都要有卫生间。杜春雷的“坚持”，让这个电影院更加符合现代生活的标准。
    电影放映是商业化运作。这里票价最低，拿《八佰》为例，只售 19 元，不挣一分钱，只想培养老百姓的观影习惯。如果未来上级批准，杜春雷还想把每个村每个月播放一场的惠民电影也放在这里， 解决冷天电影放映的问题。
    “最难的地方，还是经费。”到处化缘的杜春雷，为了建一个完美的电影放映厅，可谓费尽了心思。
    最初，杜春雷了解到中宣部有加强乡镇电影院建设的文件，但是，按照文件精神只给 20 万元启动资金，而 20 万只能建一个楼架子，而且必须建成两个放映厅才能获批这 20 万元。辽宁省委宣传部非常支持，拿了 110 万帮助购买了放映设备。另一个放映厅的建设， 都是化缘来的。
    转业军人出身的电影放映员张有军，是全县第一个取得数字化电影放映资质的，他特别热爱电影事业，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楼上楼下，窗明几净。杜春雷为此感到特别幸运，这让他倾尽了心力的电影院，有了最让人放心的管理者。
    与电影放映一厅相连的，是一个阳光满屋的阅览室兼会议室。杜春雷指着藏书丰富的书架说：“省委宣传部把读书节专项资金节余的部分全部给了羊山镇，29 万建了这个阅览室，还有 15 万全部买了成语词典和新华字典，羊山镇的小学和初中共 2800 多人，每人给两本工具书。”这件惠民的事，在五佛洞村的绣娘孙亚娟那儿， 得到了佐证。她说：“二女儿拿了免费的书回来，说是学校给发的。老大那个时候都是自己花钱买的。”现在还有价值 100 万的书籍，这些书也是从省里申请的，每个学校一套，实现了209 所学校全覆盖。杜春雷向旁边忙碌着的保洁员张君英表示着谢意。张君英是这
    附近的村民，楼上楼下，打扫得非常干净，每月能挣 1700 元。
    担任朝阳县羊山镇党委第一副书记以来，杜春雷帮助朝阳县及羊山镇累计争取协调项目资金 5000 多万元，实施各类惠民项目 60 余个。杜春雷在宣传、网信等部门工作的经历，也成了他推销朝阳的优势。线上，“网络扶贫辽宁行”“网络公益助力脱贫攻坚”， 直播带货，为乡村代言，杜春雷和第一书记们、网络名人“共享辽宁振兴发展成果”， 4600 多万人网上互动。线下，为积极推动朝阳县农产品走出去，杜春雷主动联系企业，在全省高速公路加油站 30 余家便利店设立扶贫展柜，同步发展电商平台，代销朝阳县特色农品， 解决了贫困户农产品打进市场“最后一公里”的问题。

    习惯了都市生活的第一书记们，偶尔也会在这里看看电影。杜春雷盼着有一天，镇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这个电影院，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享受着与世界同步的文化资讯。干旱少雨的羊山镇，因为文化的陶冶，因为越来越好的日子而熠熠闪光，就像秋阳下越来越红的小枣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里，是世界上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是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曾经的生机勃勃，终将被唤回。
    后记：大地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1999 年，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问她为什么要从农村嫁到城里来，母亲很诧异地看着我说：“为了你俩（我和妹妹）比我这辈儿人活得好一点啊。”
    母亲年轻的时候，个子高高的，面色白皙，再煞的海风也吹不黑， 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嘴一份儿，手一份儿”，能说能做。她的 执念就是逃离农村，城市户口成为她奋斗的初心，因为那时的城市 户口意味着生活从此就有了保障。
    我上小学的时候，翻开历史书，看到几千年前中国农民用的犁杖，和放在仓房里姥爷犁地用的那个，几乎一样。那时农村的时光， 就是这样缓慢。今天和昨天，今年和去年，此生和前生，这一辈儿人和前几辈儿人，过的日子都是差不多的。
    农民像庄稼一样，深深地长在土地里面。“都是命不好”，遇上天灾人祸，这是农民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们大多不爱讲话， 我从来记不起哪位农村亲戚有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农村的城市化进程给了他们更多的机会，但是，太多的不确定性，又让他们在指向城市的逃离中，充满惶恐；身后逐渐荒芜的家园，在回归与逃离中成了一个漂泊中的驿站。
    2014 年，国家取消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区别，从新闻里听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十五年。我站在窗前，站了很久。母亲用一生奋斗的目标，已然变成了历史书上的标本，或者说，母亲的奋斗因此而失去意义。在浩大而明灭的万家灯火里，我还是更深地理解了，这不正是母亲奋斗的意义吗？所有为更美好、更平等的生活做出的努力，都是有意义且值得尊重的。就像 2020 年，当我从一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的那样。
    2020 年，因为波及世界的新冠疫情，成为一个充满巨大不确定性的年份，但中国决战脱贫攻坚的决心，是确定的。这是党中央对人民、对历史的庄严承诺。
    受辽海出版社之托，我重新走进农村，特别是辽宁西部最贫困的山区，有的村庄，甚至去了两遍。我想亲眼见证中国大地上，这场史诗般的变化。
    大旱之年，我看到农民面对绝收时痛苦的眼神，在阜蒙的丘陵山地，在泛着白光的太阳下，驻村第一书记面对枝叶泛黄的山里红树时的那种无奈；我也看到，凌晨四点钟就下田劳作的绣娘，收工回来怎样用彩色的绣线对抗上天的严酷，科研工作者如何用科技的力量实现与干旱的和解，非遗传承人如何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为战胜贫困争取更多的可能。我看到，在艺术家的努力下，古旧斑驳的院墙开始承载文化的重量，我看到国家的各种惠民政策如伏天急雨般扑面而来的那种迫切，当然，我也看到各种旧有的习惯、势力、观念成为路上的荆棘。我还看到年轻人因为村庄的变化而回归，他们满是胶原蛋白的脸，因对幸福的笃定而让人心生喜悦。看着他们， 我在想，我母亲逃离村庄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大、也是对幸福一脸笃定的表情呢？
    原定的写作结构一再调整，写作线索也越来越多。驻村第一书记， 非遗传承人，建档立卡贫困户，农妇变身的绣娘，科技工作者，艺术家， 诗人……来自各行各业的人，在共同完成一个发展中国家创造幸福 生活的伟大实践。
    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中国农村这一场向富向好向美的变化， 实在而深刻。而这一场没有硝烟的脱贫大战，因新冠疫情和多种不确定因素的影响，又变得更加艰巨而复杂，但我们终将取得胜利。 通向幸福美好的路，从来没有坦途，也没有终点。每一双踩在
    土地上的脚，都是坚实的。我努力忠实地记录我的所见、所感，最大的憾事，是我的所见如此有限。
    我写上了每一个被采写者的名字，你也可以完全忽略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是他们，他们又不是他们。他们只是中国战胜贫困的国家行动中的一分子。而我记录下来的，与他们付出的相比，又是如此单薄。
    上下同欲者胜，我相信这句话。
    本作品到此结束。感谢所有正在阅读和以后将阅读到本作品的人，谢谢你们在此刻的停留。本作品的作者是一位极温暖又极专业的老师，她有着近三十年的新闻工作经验和素养，有着对文字的敏感、对叙述的把握，更有着一种对世界、对生活的温和而仁慈、犀利而灵敏的观察和捕捉。我认真读过这部作品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多次被这些文字所感动。在这里，希望你们也可以收获属于自己的感动，为这部作品，也为作品里的人、事和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谢谢作者佟丽霞老师，也谢谢每一位读者。

    本作品由辽海出版社出版，同时邀请“全国金话筒”获得者等七位播音员倾情演绎，您可以搜索辽海出版社官方淘宝店等购买图书、或咨询有声版事宜。再次感谢您的关注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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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5-13 12:24:32  更:2022-05-18 18: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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