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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连载小说《情荒》中篇【完本】[第1页]

作者:凡二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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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昱子和梓蓁相识于一片没有尽头的海岸线,海是情感的源头,也是最终的归宿。梓蓁有种孤独、忧郁的性格,而这一切都与她的身世有关,父亲死于海难,母亲与养父重组家庭,却又意外坠海身亡。在对旧事的追寻中,他们终于发现,母亲的坠海有着不为人知的原由,而导致父亲遇难的那场海难也与梓蓁的养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为了了解这一切的原由,他们来到了梓蓁父亲的故乡,寻找父亲生前的痕迹。在相处的过程中,昱子逐渐发现,在梓蓁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秘密,这个秘密最终会将他们的命运导向无可慰藉的未知之地。
    第一章 没有尽头的海岸线(1)
    昱子初识梓蓁是在李老师的私人聚会上,李老师在市郊住着一栋带庭院的二层小楼,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邀请一些学生来家里小聚,庭院打理得十分清雅,靠墙有片花圃,用竹栅栏围着,种了一大片荼蘼,时值暮春,荼蘼花开得很盛,梓蓁靠着栅栏,望着夕阳下的荼蘼花发呆。昱子看到众人都在忙着摆弄烧烤架,园圃旁却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他离开人群,似无意地踱步到她身边。梓蓁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头来打量了他一会,昱子看着微有些下垂的花冠,喃喃地说道,“荼蘼花开了,春天也要过去了,看它垂头的样子似也在伤春。”
    “别的花大都在盛春开放,偏它要开在春末,独自面对春天的逝去,我很欣赏它的勇气。”
    “或许它只是爱极了春天,宁愿和它一起逝去。”
    梓蓁有些诧异地瞅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说道,“这些花本是我种的。”
    昱子脸上挂着一丝惊讶,正想说话,忽然后面有人拍了拍他,“你们怎么不去吃东西,跑到这里来花前月下。”说话的人面目俊朗,眉间含笑,昱子认得他是李老师带的研究生萧艾。
    梓蓁脸上微红,快步离开,昱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问道,“这个女生是谁?”萧艾笑着说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李老师的爱女。”
    昱子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她身上也有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昱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
    院子中间有一张圆桌,烧烤架就在旁边,在炭火的炙烤下肉香四溢。夕阳西斜,众人围着桌子落座,萧艾身旁坐着一个高挑的女生,长相精致,望向萧艾的目光中饱含温柔,她叫绿绮,与萧艾从大学时代就是恋人关系,一直是众人羡慕的对象。梓蓁没有挨着李老师坐,反而坐在了昱子旁边。众人觥筹交措,谈论着学校的琐事,时不时向老师敬酒,老师话语不多,态度中有一种温雅的气质。梓蓁不怎么吃肉,只拣些烤蔬菜慢慢吃着,昱子递给她一串烤肉,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吃这些烤肉不太消化,只吃些清淡的就好了。”
    昱子笑着说道,“这儿又没有烤鹿肉,真的这么难消化?”
    梓蓁愣了一下,也笑了,“我倒是没有林黛玉的才气,只继承了她的毛病。”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荼蘼花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春天总在不经意间离去,有时候是早上起来蓦然发现,风中已无春的气息,那种伤感一下子就涌上来,这花就像是它逝去的痕迹,我看着它凋零,就像看着春天缓缓离去,这样才不至过于伤感。”
    “或许春的气息并没有逝去,它渗入到高山、大地、山谷中,逝去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感受。”
    听着他的话,梓蓁垂下头来,喃喃自语地说道,“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昱子不禁望向李老师,却见李老师也正在看着梓蓁,不知为何,在他那温和的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色彩。

    李常棣在大学任教,他在学校开设了哲学专题的选修课,班上学生不多,昱子便是其中之一,李老师曾在课上讲起过,“现实世界在头脑中有一个投影的世界,一个人看到的世界其实是头脑中的投影世界。看到天空中纯净的白云会心生旷达,看到黑暗里幽深的池沼会心生恐惧,看到海滩上细嫩的白沙会心生喜悦,看到潮退后海床上的死物会心生厌恶。可是上述所有的事物都是没有情感的客观之物,它们顺应着自然规律的发展,自然并没有厚此薄彼,所有关于它们的感受都只存在于头脑中。”
    有个学生站起来问道,“老师,但是并非所有的外界之物都是没有情感的,人是有情感的,不同人的情感之间是有共鸣的。”
    “湛蓝的晴空忽然飘来乌云,头脑中的情绪就会发生变化,情感的共鸣就像这片云,在头脑中激起的情绪源于云,却又与云无关。”
    昱子隐约间感觉到老师的话语与他心中所想有某些契合之处,课后他单独找到老师,问道,“那么情感究竟是源于外在还是源于内在?”
    “现实世界投影到头脑中形成了纷繁杂乱的思绪,其中蕴含着某种趋势,这就是情感的源头。”
    “那这种趋势是如何产生的?”
    “这本质上是混沌的,无法预测的,就像蝴蝶效应一样。”
    昱子沉思片刻,说道,“就像是浮云的聚散,虽然无法预测,却是真实存在的。”
    老师目光中有赞许之意,说道,“这个课就是要给你们一些启发,让你们自由地思考,哲学不只是学究们的繁杂理论,更是思维世界的真相。”
    昱子走出教室的时候,有个女生正站在走廊的窗棂前,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昱子踱步到她身边,笑着说道,“荇淑,你等了很久吗?”
    她转头看了看昱子,也笑着说道,“我也刚下课没多久,看到你还没出来,便在这儿等你。”
    窗外有一条通往食堂的大路,学生们大多结伴而行,却有一个女生伫立在路旁的樱花树下,瘦小的身影在川流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独,昱子一直望着她的身影,觉得有些熟悉,蓦然间他认出那正是梓蓁,她低垂着头,望着脚下的落花,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又似乎是在屈从于某种命运。没过多久,李老师出现在视野里,梓蓁没有抬头,跟着他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满地的落花仍留在原地,昱子不禁有些失神,仿佛随着她离开的还有某种被落花掩埋起来的美好意象。
    荇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去吃饭吧,去晚了便没什么菜了。”
    昱子终于收回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荇淑和昱子从高中起就是同学,在高中时代两人之间就互有好感,虽然并没说过几句话,却有一种奇特的眼神交流,他们常常用目光寻找对方,一旦视线交叠,便各自转开,心中却很愉悦,目光仿佛是触及灵魂的沐浴,让彼此都洋溢在幸福中。后来两人进入了同一所大学,本以为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恋人,却总是缺少了某种机缘,昱子有时会在心中想,或许在两人互相接近的过程中失落了最初那种若即若离的朦胧感。
    他们在食堂里排队打了饭,又找了空位置坐下来,荇淑问道,“你们讨论什么问题了,下课这么久了才出来?”
    昱子把一份炸土豆塞到嘴里,说道,“和老师探讨情感的源头问题。”
    看到荇淑瞪得大大的眼睛,他又笑着说道,“你认识李常棣老师吗?”
    “我听同学说起过,是个很奇怪的老师,沉浸于自己的学术研究,快五十岁了还是单身,说起来他条件不错,家境很好,也能保持着身材,却不知是被什么原因耽误了,据说很多年轻的女老师对他也很有兴趣,但他却一概拒之不理。”
    昱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慢地吃着东西,“但我隐约间有种感觉,他内心深处有一股充沛的情感力量,以致于让他不断探索它的来源。”
    荇淑夹了一口昱子餐盘里的土豆,笑着说道,“或许他有个意中人,别人不知道罢了。”
    昱子默默地低头吃饭,忽然问道,“你知道他有个女儿吗?”
    荇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昱子不再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他们下午各自有课,吃罢午饭,便各回宿舍。

    第一章 没有尽头的海岸线(2)
    学校沿海而建,西门外便是一片海滩,海滩前有一条柏油路沿着海岸线蜿蜒远去,每天黄昏时昱子都会踏上单车沿着海岸线骑行一段,迎着夕阳前行,海风扑面而来。
    那天海风格外得大,海滩上没有什么人,他骑了一会,却蓦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孤零零地看着远方的大海,他内心涌上一股伤感的情绪,仿佛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孤单的身影,带着他无从知晓的哀伤,独自面对着世界的荒芜。
    他走近前去,那女孩正是梓蓁,她穿了一身碎花裙,裙摆在海风中飘摇,瘦小的身影仿佛也在微微颤抖。他忍不住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在恍惚中听到,不禁回过头来,脸上似乎还挂着一抹泪痕,
    “是你啊。”
    “你一个人在这儿看海吗?”
    梓蓁点点头,又转过头去看着大海,过了一会她开口说道,“我常来这儿看海,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它能陪着我。”
    “因为它也是一个伤心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着梓蓁挂在脸上的泪痕,“千百年来无数伤心人的眼泪飘散到风中,最终都汇聚到大海里,它承载了这么多泪水,怎么会不伤心呢?它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伤心的故事。”
    梓蓁转过头去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呢!”
    昱子也笑着说道,“你是大海的朋友,我怎么敢嘲笑你呢。”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的呢?”
    梓蓁呆立半饷,说道,“心情不好一定会有原因吗?”
    昱子看着她眼神中暗淡的色彩,说道,“有时候,不知道伤心的理由反而是最哀伤的事,因为这意味着这种情绪是最本质的存在。”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那如果不知道理由就爱上了一个人,是不是也是一件伤心事。”
    “毫无缘由的爱是一件最美好的事,为此而哀伤或许是存在一种内心不愿去面对的理由。”
    梓蓁不再看他,只眺望着远方在夕阳下闪着光的浪花。
    过了一会,昱子又说道,“夕阳是很神奇的存在。”
    “怎么神奇了?”
    “夕阳可以在很多地方,海边的人看到夕阳在海上,山间的人看到夕阳在山上,林间的人看到夕阳在林梢。”
    梓蓁饶有兴味地听着,他又接着说道,“而在我看来,夕阳却在你的画里。”
    “我的画里?”
    昱子点点头,“你独自一人站在这儿,海、天、夕阳都是你的背景,就像一幅画一样。”
    梓蓁忍不住笑了,“那你也来到我的画里了。”
    “你想不想拥抱大海?”
    “拥抱大海?”
    “我每天傍晚都会沿着海岸线骑行,感受着它的形状,在海风中感受它的触感,就像是在拥抱它一样。”
    梓蓁听他说得有些心动,“那你是想让我和你一起骑行吗?”
    昱子摇摇头,说道,“两个人拥抱它,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它的情感也是专一的,我载着你,你只管去尽情地感受它的温柔。”
    梓蓁想了一会,指了指远离学校的方向,笑着说道,“那我们往那个方向走,你莫要摔着我。”
    “我就是掉到海里,也不会摔着你的。”
    梓蓁侧身坐在单车后座,他踏上单车,一晃之下,梓蓁原本捏住裙摆的手不禁抓住了他的衣服,他心中愉悦,忍不住加起速来。
    夕阳映红了一片天空,色泽温柔,边缘柔和而又模糊,仿佛不忍心与天空分隔,昱子蹬着踏板,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前行,偶尔能感受到她手指的触碰,不禁心神荡漾。
    梓蓁看着远处翻涌的浪花,几只海鸥追逐着远去,消失在海天交界的地方,仿佛那里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忧愁,也没有哀伤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的食堂里,昱子拿着餐盘在找座位,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萧艾,绿绮坐在萧艾身旁,他们的对面却坐着一个头发颇长的男生,昱子认出来他也是李老师的学生,叫做若木,若木性格中有一种冷酷,这并非指他为人刻薄残忍,而是收起了所有伪装,以一种冷酷的真实示人。昱子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们打了招呼。
    萧艾笑着向若木说道,“这个是昱子,李老师很喜欢他。”
    若木嘴角上扬,“他的思维方式独特,可不是你这种藏拙之人能及的。”
    萧艾并不愠怒,想来是已对若木的性格知之甚深,笑着说道,“大家各有所长嘛!对了,我已经通过了留校答辩,毕业后就可以留在学校了。”
    绿绮低声惊呼,“这样的好消息,你居然没告诉我!”
    “这不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嘛。”
    若木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以后都跳不出这圈子了,思路也会越来越闭塞。”
    昱子不禁问道,“在学校里做学术不是会思路开阔?怎么会越来越闭塞呢。”
    若木冷冷地说道,“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努力博取各种名誉,这里也必然会提供各种便利,长此以往,思维会越来越狭隘,这里就是埋葬思维的墓地。”
    绿绮说道,“若是学术能做成像李老师一样,不是也很好,既有成就,又有荣誉。”
    她又向昱子说道,“李老师在专业领悟还是很有造诣的,他给你们开的那门课只是他在探索的一个课题。”
    若木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餐盘,说道,“你们错看了他,他全部的世界都在他的头脑中,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也不屑拥有。”
    话音刚落,萧艾的电话便响了,他接起来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起身向众人解释道,“老师让我现在去找他聊一聊留校的事情。”
    萧艾走后,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若木依旧我行我素地吃着饭,绿绮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似乎想找些话题,
    “你的头发总是这么长吗?也不想着去修剪一下。”
    不知为何,昱子听到她的声音中似乎有些微微颤抖。
    “身体的欲望,满足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而且更加强烈,唯一的办法是根本就不去满足它。”
    昱子问道,“剪头发也是一种身体的欲望吗?”
    “对身体任何有意识的改变本质上都是身体的欲望在起作用。”
    绿绮的声音颤抖地更厉害,“为什么欲望会更加强烈呢?”
    “因为欲望本身也会产生欲望,这是一种对欲望的欲望,越来越虚幻,也越来越沉沦。”
    他冷冷地看着绿绮,“爱就是由身体的欲望所层层衍生出来的虚幻之物,是一种对欲望的沉沦。”
    昱子默默思索他话中的意味,他想起在夕阳的海滩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心中涌动起一股奇特的力量,仿佛那是他纷繁杂乱的心绪中唯一真实的存在,他心中并没有产生任何欲望,或许沉沦到最深处的欲望已经与欲望本身脱离了关系。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道,“我晚上还有些事情,先走一会了。”
    若木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绿绮却在呆呆地望着他。
    离开食堂后他心中仍在想着绿绮的目光,那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或许她在害怕着若木,就仿佛是在害怕着某种赤裸裸的真相。
    他骑着单车来到海边,看到海滩上的梓蓁心中不禁愉悦,他们并没有约好见面,却不约而同地在黄昏之时来到这个地点。
    梓蓁笑着说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昱子也笑着说道,“本来想吃完饭就赶紧过来的,却被萧艾他们叫住了,不得不陪他们聊了好久。”
    “都聊了些什么?”
    “萧艾说他可以毕业后留校了。还有若木,又在发表他那套奇特的言论。”
    梓蓁只微微点了点头,“若木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是口无遮拦,偏偏萧艾还挺喜欢他,总是和他呆在一起。”
    昱子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感觉绿绮有些怕他,却又忍不住想和他说话。”
    “像他这样奇怪的人都会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说完她默然看向地面,仿佛想起了心事。
    昱子笑着说道,“今晚的海风更温柔,我们可以去得更远些。”
    “要是可以从上次结束的地方开始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绕过整个海岸线了。”
    昱子说道,“这样也挺好的,每天多走一点点,这就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海岸线。”
    “每天都走同样的路线不是会很枯燥吗?”
    “夕阳每天从同一个地方落下,海浪沿着同样的路线退去,浮云在同一片天空中聚起,我们却从来不会感到枯燥,这又是为什么呢?”
    梓蓁侧头想了一会,说道,“是不是因为它们每一次的沉浮聚散都不完全一样,我们的心情每次也都不一样。”
    “这也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最美好的意象,而美好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枯燥。”
    梓蓁楠楠地说道,“永远也走不完的海岸线,也是美好的意象吗?”
    “因为走不完,所以能带着你一直走下去。”
    梓蓁莞尔一笑,“你是想一直带着我走下去?”
    “一直走到海水干涸的那天。”
    “海水干涸的那天?”
    “你不再伤心流泪的时候,海水就会干涸。”
    “可是别的伤心人仍然会流泪啊。”
    “在我心里,你的泪水比全世界的泪水还要更重。”
    梓蓁呆呆地看着他,似乎被触碰到了心中柔软的地方。
    他们骑上单车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前行,梓蓁在他身后哼起歌来,歌声在海风中逐渐远去,昱子细品歌声中的意味,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歌呢?这么温柔却又这么忧伤。”
    歌声骤然而停,梓蓁缓缓地开口说道,“这是我妈妈生前经常唱的,听得久了也就会唱了。‘大海里有我的爱人,大海里有我的哀伤,海风吹散了忧伤,海浪涌起了泪光。'”
    昱子一时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过了一会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梓蓁恍若没听见他的话,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小时候她常带我来海边,我在海滩上玩耍,她就一个人看着大海,有时候就会哼起这首歌,那时的我听不懂歌里的意思,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忧伤,在那个幼小的我的心中,带着浓浓忧伤的她是那么美,那是她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
    “她后来是生病了吗?”
    “不是,在我八岁那年她坠入了海里。”
    “坠入了海里?”
    “他们都说她是失足落入海里的,但是我想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
    “更深的原因?”
    “我那时候还很幼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长大了,便逐渐串起所发生的事情,她在那段时间一直都心情低落,我有几次都看到她在独自落泪,他们之间也时有争吵。”
    “和老师吗?”
    梓蓁点点头,昱子又接着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老师一定也很难过吧。”
    “他确实很难过,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带着酒去海边,常常半夜才回来,他说海风的呜咽声仿佛是妈妈的哭声,只要风声还在,他就不忍心回来。”
    昱子又问道,“他把家安在远离海岸的市郊,是不是也是为了远离那片让他伤心的地方?”
    梓蓁沉默不语,只是出神地看着远方的海面,翻涌的浪花里隐藏了多少秘密,又埋藏了多少回忆。
    夕阳在海面上颤动,仿佛随时可能被海水吞没,他们骑行的距离渐远,地势也逐渐升高,昱子奋力蹬着车子,爬过一个长长的坡,坡顶是一个崖口,还有一条石阶路直通到崖底。
    他们停下来休息,伫立在涯畔,来自远海的浪花拍打着崖壁,溅起白沫消失在空中,仿佛不愿屈服于被阻拦的命运。昱子指着远处向梓蓁说道,“你看那里像是有一座小岛。”
    梓蓁远远地眺望,只见远方被夕阳笼罩的地方屹立着一座小岛,仿佛是在波涛中漂浮着,“真的是有一座岛,上面好像还有些房屋,隐约间似乎还有些园圃,不知道是谁住在上面。”
    昱子笑着说道,“大海有个女儿,那是她的小岛。”
    “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知道春天是从哪里来的?”
    梓蓁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道,“春天是从海上来的,是被海风吹来的。海的女儿就是掌管着春天的女神,她在小岛上种满了各种花,当第一朵花开放的时候,她就让海风吹起,把春的气息汇聚起来,让春风吹拂过整片大地。当荼蘼花开放的时候,她又让海风停下来,让春落入大海。所以海风的温柔中总是带着春天的气息。”
    梓蓁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你又想着法儿嘲弄起我来了。”
    昱子笑着说道,“我怎么敢嘲弄你呢,惹得你生气了,我们就没有春天了。”
    梓蓁忽然指着远方,“你快看,那里有一只小船朝着岛的方向去了。”
    昱子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在离岛不远处有一只小船,极目远眺,茫茫海面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岛和一只舟,在夕阳中彼此相伴。“原来真的有人在岛上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应该也是个孤独的人吧。”
    “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孤独的人呢?”
    “因为孤独本就是人的宿命。”
    不久后夜幕降临,小岛上亮起一盏孤灯,那是黑暗的海面上唯一的光亮。他们回到单车上,启程返回学校,梓蓁坐在身后,却一直望着那座孤岛,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
    第二章 海难(1)
    昱子下午没有课,独自在教室上自习,教室里空无一人,窗外有一颗梧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梧桐叶有巴掌大小,昱子望着梧桐树发了会呆,转过头来却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荇淑,你什么时候坐在这儿的,吓了我一跳。”
    荇淑笑着说道,“是你不知想什么太入神了。”
    “你刚下课吗?”
    “是啊,待会一起去吃饭吧。”
    昱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荇淑拿出两罐咖啡,递给昱子一罐,说道,“对了,你上次问起李常棣女儿的事,我又跟同学打听了,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后来发生了意外,据说是在海边游玩的时候不慎跌入了海里。”
    昱子默然半饷,拉开咖啡罐的拉环,啜了一口咖啡,说道,“真的是意外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他妻子之前结过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孩子。”
    昱子被咖啡呛了一口,情绪激动起来,“你说什么?”
    荇淑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诧异,“那个孩子应该就是他女儿,他是女孩的继父。”
    昱子嘴巴张开却久久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平复下来,“那她就是个孤儿了。”
    荇淑问道,“你和他女儿很熟吗?”
    昱子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她从一个老师那里听来的,那老师曾经认识李常棣的妻子。”
    “那老师叫什么名字?”
    “文学系的江月老师。”
    他们正说话间,门外有人探头进来观望了一圈,目光落在昱子身上,那人微笑着走进来,正是萧艾,“我正找你呢,走吧,我晚上请客,咱们下馆子吃饭去。”
    昱子看了眼荇淑,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我刚答应了和荇淑一起去。”
    “这位美女是你女朋友吗?”
    昱子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她是我高中同学。”
    荇淑瞅了昱子一眼,说道,“没关系的,你们去吃饭吧,我们下次再约。”
    萧艾笑着说道,“要不你们一起来吧,还可以多认识一个朋友。”
    荇淑有些犹豫,“这样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都知道昱子身边有一个美女,早就想认识认识了。”
    昱子见他笑容中透着真诚,便也向荇淑说道,“那就一起去吧,可以互相认识一下。”
    荇淑点了点头,两人收拾好东西,跟着萧艾来到校门外的一家西餐厅,餐厅里环境优雅,靠窗有一张圆桌,窗外可以看到海滩,绿绮和若木已经坐在桌前等着,萧艾和他们介绍了荇淑,便让昱子他们落座,他自己坐在绿绮旁边,默默翻着菜单,绿绮和荇淑聊起天来,若木边啜着咖啡,边打量她们。昱子看着他们,不禁有些怅然若失,目光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海滩。过了一会,餐厅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昱子一眼就看到了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仿佛是蓦然间坠落到了他心里,那纷繁杂乱的内心世界围绕着她结成了一张网,所有的力量都在为她而汇聚。他站起身来,痴痴地看着她,梓蓁也在望着他,装满忧郁的眼睛中似乎也带着笑意。
    萧艾笑着让她落座,她坐下的时候忽然瞥到昱子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微微有些诧异。萧艾向梓蓁介绍道,“这个女生是昱子的同学,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梓蓁见她和昱子挨得很近,似乎很是亲密,不禁有些失神。
    绿绮忽然对着若木说道,“你从进来就一直在喝咖啡,喝了这么多杯了,就这么爱喝咖啡吗?”
    “喝咖啡可以让我的思维更清晰。”
    萧艾笑着说道,“你的思维已经够清晰了,就像下落的冰雹,粒粒珠玑。”
    若木冷冷地说道,“砸到别人身上大概也很疼。”
    荇淑说道,“看来它需要一些温暖,融成雪花飘落下来,带给别人的就是很美的享受了。”
    若木饶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
    萧艾摇摇头,苦笑着说道,“在他看来,大概所有的美都是虚幻的。”
    昱子说道,“虚幻本就是美的特质,或许美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描述一种无法把握,又稍纵即逝的虚幻在内心留下的倒影。”
    梓蓁听着他的话,又瞥到荇淑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和爱意,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低头咬着吸管,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让泪水流下来。
    昱子虽在听着大家聊天,全部的思绪却都落在这个女孩身上,她的一瞥一笑都激起了他内心的震颤。此刻他感受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不禁焦虑万分。
    他们各自散去后,昱子又折回海滩,他望着远方的海水,月光下的海水静谧而又温柔,仿佛白日里汹涌的波涛只是为了掩饰它内心的柔情。他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但在这温柔的海水中无处不是她的痕迹,他脑海中的每一缕思绪都渴盼着她的气息。正当他闭着眼睛沉浸其中,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蓦然睁开眼睛,整个世界的气息消失无迹,只有眼前这个孤独的女孩是世间唯一的存在,他并不只是爱上了这个女孩,而是放弃了除她之外的整个世界。月光照在她的脸庞,明暗间勾勒出精致的轮廓,梓蓁眼中衔着泪,似乎刚刚任由情绪迸发出来,语气中还带着些颤抖,“你怎么又来了?”
    昱子满腔的爱意最终汇成汩汩细流,“我想你会回来,担心你独自一人面对这孤寂的月夜。”
    “独自一人有什么不好的,我习惯了,也喜欢一个人待着,月亮也是孤零零的没有什么伴,也好好地挂在天上。”
    昱子看着她倔强的脸庞,心中如被柔情融化,激荡的心情让他不敢直视,不禁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你看那海水中的月影,它把心中的爱留在了温柔的海水中,纵使它在夜空中悬了千万年,也不会孤单,因为在那恒古不变的海水中有它最深的思念。”
    梓蓁望着海水中皎洁的月色,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心中自伤自怜,“海水不是永远温柔,深处也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可怕漩涡。”
    昱子看到那双微带湿润的眸子中仿佛蕴含着世间最深切的哀伤,忍不住问道,“梓蓁,你有什么心事吗?”
    梓蓁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心事。”
    昱子不觉想到她的身世,或许是孤独的儿时经历给了她过于敏感的性格,“我知道有一个老师曾经认识你妈妈。”
    梓蓁逐渐从哀伤的情绪中平复过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我们可以去找她了解一些你妈妈的事情。”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荇淑告诉我的,那是她一个同学的老师。”
    梓蓁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道,“就是晚上吃饭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吧,你们为什么要背地里议论我!”
    “并不是这样的,是我向她打听,我想帮你了解妈妈的事情。”
    “为什么要帮我,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昱子呆立在当地,满腔的话都被堵在心里说不出口。过了一会,梓蓁又接着说道,“你们的关系很好,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昱子摇摇头,说道,“我和她只是同学,仅此而已。”
    梓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是吗?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同学之间的眼神。”
    昱子神情慌乱地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再回到这儿了,我来这儿都是为了你。”
    梓蓁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用向我解释的。”
    海风渐起,翻涌的波涛把月光揉碎,那完整的月轮仿佛沉入了海底。
    “你看这月影总会变得支离破碎,就像这世间所有的爱一样。”
    昱子看着海面上破碎的光影,“或许爱本就是繁杂的思绪,无法完整地把握,却可以在丝缕间渗入内心深处。”
    梓蓁想着他话语中的意味,望向远方的黑暗,任由海风将她的发梢吹拂在脸颊上。她把失望的情绪积压在了心底,不留下一丝痕迹,仿佛只是在内心深处那片情绪的深渊中增添了一层薄薄的沉积。

    黄昏时分昱子仍会骑单车载着梓蓁在海岸线穿行,他们沿着石阶下了山崖,崖底也是一片海滩,有根立柱直直地插在海滩上,立柱上拴着根缆绳,缆绳的另一端绑在一条小船的船头上。
    梓蓁说道,“这小船是不是可以去那个岛上?”
    昱子笑着说道,“我们可以自己划着船去岛上看看。”
    “这船肯定有主人的,这不成了偷船的贼了吗?”
    “船被造出来便有了灵性,成了人类和大海之间的媒介,古旧的船就像一个老人,渴望着向我们诉说大海深处的故事。书也是一样的,被创作出来的作品就不再属于创作者本人,而是成了联结现实世界和灵魂世界的媒介。”
    梓蓁捂着嘴笑,“你这是给偷儿们找了个好借口,偷书也不叫偷了,也给孔乙己翻案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好,“说得好!”
    他们转过头来,眼前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满脸沧桑,他打量了两人一眼,说道,“对于在海上生活的人来说,船确实是有灵性的,大海是凶煞之物,没有灵性的死物是无法在其中生存的。”
    梓蓁楠楠地说道,“大海是凶煞之物?”
    “不错,它会吞噬掉一切靠近之物。”
    昱子说道,“但是它也有温柔的一面,不是吗?”
    老人凝视着平静的海面,“那不是它的温柔,而是被它吞噬的温柔,因为它曾吞噬过世上最温柔的人。”
    梓蓁不禁一阵颤抖,仿佛想起了被海水吞噬的妈妈。
    过了一会,老人又把目光转向两人,说道,“你们是想去那座小岛上看看吗?”
    昱子说道,“远远地看过去,隐约间能看到些房屋,是有人在岛上生活吗?”
    老人说道,“我便是在那座岛上生活的人。”
    两人俱是十分讶异,“所以那座岛是您的吗?”
    “那座岛是大海的,我只是暂居于此。怎么样,你们想不想去?”
    昱子有些犹豫地看向梓蓁,却见她已经点了点头,“我想去。”
    昱子望了望斜照的夕阳,“天色有些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我会在天黑前把你们送回来的。”
    昱子见梓蓁态度坚决,只好点了点头。老人让他们踏上小船,解开缆绳后也跳了上去,小船在轰鸣声中向海面深处驶去。小岛与海岸线颇有距离,小船行驶了一刻钟后才渐渐接近小岛,一路上有很多礁石,老人边驾着船边说道,“这岛附近暗礁极多,如果不是对路线熟悉,很容易触礁。”
    “您对这里很熟悉了吧?”
    “我在岛上已经住了二十年了,这儿对我来说就像家里的后院一样。”
    两人脸露惊讶,“住了二十年?”
    老人望着不远处的小岛,苍白的须发在海风中飘摇,“二十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芜,暗礁遍布,很少有人涉足。”
    昱子说道,“如今看上去却整洁有序,一派生机。”
    老人默然片刻,脸上的褶皱更深,“其实这儿还是一片荒芜,这是世间的荒芜之地。”停顿了一下后,他又接着说道,“或许这世间本就是荒芜的,我不过是在这荒芜的世间生活了二十年。”
    小岛越来越近,老人跳下船,将船头的缆绳拴在小岛岸边的木桩上,然后把船拉近岸边,两人下了船,跟着他朝着小岛深处走去,走过沙滩是一片松林,林中有条小径,小径的尽头处是一座房屋,看起来有些年头,随处可见被潮湿的海风常年侵蚀所留下的痕迹。房屋旁边还有一片园圃,种着些蔬菜瓜果。房屋里陈设简单,却十分清雅,靠着窗有一张大木桌,木桌上摆着茶具,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架,有一层摆满了书,还零星地摆着些从海里捡回来的饰品。梓蓁把目光投向书架的最上层,只见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只长笛,她忍不住拿在手中把玩,长笛的表面斑驳,有被海水浸泡过的痕迹。
    昱子问道,“您会吹笛子吗?”
    老人摇摇头,“这笛子是从海里漂过来,我捡回来的。”
    昱子看着长笛,楠楠地说道,“有谁会把这长笛丢在海水中呢?”
    老人准备了茶水,三人坐在木桌前喝起茶来,“您为何会在这孤岛上住那么多年呢?”
    老人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开口说道,“二十年前,我有一个妻子,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很喜欢一个人出海,我不理解她对大海的热爱,我很担心她一个人去,‘大海无情,你一个人出海会很危险,你不能把我置于可能会失去你的境地。'她告诉我,‘我很爱你,可大海就像是我生命的另一个部分,我的内心缺少了某种东西,充满了失落感,那种感觉就像是绵密的细雨失去了云朵,繁盛的大树失去了根系。而在海浪的翻涌和海风的低诉中我找到了这种东西,我无法抑制地去亲近它,因为它就是我存在的理由。'她如此痴迷于大海,她在大海中找到了一种灵魂上的共鸣。无论我如何制止,她总能想到法子出海,她甚至会在海风肆虐的日子出海,她痴爱着它,爱它的温柔,也爱它的残酷,而残酷才是它的真面目。”
    他眉头拧紧,望着窗外逐渐汹涌起来的海浪,良久不语。
    梓蓁忍不住问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她的船却在这附近触了礁,她再也没有回来,船的残片找到了,她却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海域。”
    他仍在望着窗外,目光中透着一种早已凝固的忧伤,仿佛又在波涛的起伏间看到了她的小船,那是条永远也回不来的船。
    昱子问道,“风平浪静的日子为何会触礁呢?”
    “这附近暗礁很多,水面环境极为复杂,没有来过的人很容易触礁。十多年前,又有一艘船在这里触礁,死了很多人。”
    昱子默然良久,又问道,“所以她是想来这座岛上吗?”
    他摇了摇头,“那就不得而知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我心中担忧,却不知道她永远也回不来了。从事情真实地发生到你知道事情发生之间有一段时间,这是人生中最难以回首的一段时间,也是灵魂被慢慢抽空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做的每件事情都被打上了悲哀的烙印。”
    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道,“我去海里疯狂地寻找她,最终却只找到了船只的碎片,我呆呆地望着那片海域,海浪还在无情地翻涌,拍打在礁石上溅起的仿佛是她的泪花,我不知道在被海水吞噬的那一瞬间她心中是不是还怀着对它的痴爱。但我不能把她独自一人留下,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守着她。我已经守护了她二十年,还会一直守下去。我知道在海风肆虐的夜晚,她会回到这里,在月光温柔的夜晚,她也会回到这里,这里的每个夜晚都承载着我们共同的回忆。”
    “所以这房屋和园圃都是您来岛上之后建造的吗?”
    “这曾是我们的生活,她既然不能再回来,我便把我们的生活搬到这里,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
    梓蓁被他话语中的痴意打动,呆呆地望着他被荒岛生活所摧残的脸庞,“您一个人在此生活很辛苦吧?”
    他目光中流露出温柔之态,“我只希望能陪着她,这个没有她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这里是荒芜之中的孤岛,也是离她最近的地方,我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夜幕逐渐降临,老人将他们送回海岸,和老人告别后,两人沿着海岸线缓缓而行。
    梓蓁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还有如此痴爱的人,愿意为了心爱之人在孤岛上生活二十年。”
    昱子说道,“或许在他心中,妻子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他怨恨大海,却也离不开大海,因为那是他和妻子之间唯一的联系,爱一个人到极致,就会爱上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
    梓蓁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昱子有些奇怪,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梓蓁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说,他的妻子为什么对大海这么痴迷?”
    昱子思索片刻,说道,“可能是她内心的某种寄托与大海产生了联系。”
    “什么样的寄托?”
    “或许是某段难以言说的记忆,又或许是某个刻骨铭心的人吧。”
    梓蓁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为什么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还会触礁?”
    “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章 海难(2)
    在校园深处,伫立着一座破旧斑驳的小楼,外墙上爬满了藤蔓,在阳光的照射下藤叶嫩绿,反而显得墙体更加古旧。
    梓蓁不禁感叹道,“文学系的楼为何如此古朴,倒像是一处古迹。”
    昱子说道,“文学本就是世上最古老的艺术,文学作品把人心中的情感雕琢成晶莹剔透的美玉,打动人心的语句就像是在其中闪烁着的光芒。人心中的情感恒古不变,文学作品也因此拥有相似的内核,这也是为何千百年前的文学作品仍然能够打动人心。”
    梓蓁笑着说道,“越是古老的文学作品越是经历了时间的沉淀,是这样吧?”
    昱子也笑着点点头,“不错,所以搞文学的大都喜欢古旧的东西,在时间的流逝中遗留下来的斑驳就像是被内心思绪沾染上的痕迹。”
    梓蓁低头看着脚下布满青苔的石阶,半饷后抬起头来,迷离的眼神中溢满了忧郁,“不知为何我想起那支长笛,在被海水浸泡过的痕迹中不知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昱子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瞳孔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美好却无法触及的世界,“那一定是个关于爱的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
    “长笛是人的心爱之物,只有因为爱的缘故才会把它丢在海里。”
    梓蓁默然点了点头。
    他们上了小楼,来到江月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昱子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请进!”
    他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并不大,靠着窗有一张木桌,桌上点缀了绿植,江月正坐在桌前,背后有一片书架,摆满了书,昱子问道,“请问您是江月老师吗?”
    她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是?”
    “您认识李常棣老师吗?”
    听到李常棣的名字,她扬了扬眉毛,神情颇有些异样,“你们是他的学生吗?”
    昱子说道,“我是李老师的学生,她是李老师的女儿。”
    江月把目光投向梓蓁,看到她的眼睛不禁身子一颤,“你妈妈是静雅?”
    梓蓁默然点了点头。
    江月收了收神,让他们坐在小沙发上,又忍不住盯着梓蓁的眼睛看起来,过了一会终于把目光转开,神色间很是暗淡,“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原来她也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了!”
    梓蓁问道,“您认识我妈妈,能不能给我讲讲她以前的事?”
    “她没有告诉过你吗?”
    “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
    江月呆呆地看着桌面,似乎是在回忆往事,良久后她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她的心事都会告诉我,我的心思她也都能知道。她长得很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湖水一般朦胧,你的眼睛就很像她。她性格善良,不愿意回绝别人,当时有很多人追求她,但她都不置可否。李常棣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最为执着的一个。李常棣外表木讷,内心却十分活跃,对事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性,说出来的话语往往出人意料却又发人深省,小雅很喜欢他的话语,却并没有喜欢上他的人。李常棣却也并不着急,他了解小雅,坚信小雅有着和他相同的灵魂,最终会被他打动,他们都是专注于内心世界的人,在交流中总有共通之处。但他没想到的是,爱从来不是源于相似性,爱本质上是一种吸引力,而自己无法拥有的特质更具有吸引力。”
    她站起身来倒了杯水,梓蓁用目光追随着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她坐回桌前,又接着讲道,“后来小雅又认识了一个人,那人长相英俊,性格洒脱,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潇洒气质,他很健谈,说出的话总是诙谐幽默却又恰到好处,但那只是表面的浮华,空洞的话语背后其实是一片荒芜。”
    昱子听着她的讲述,不禁想起海上的荒岛,或许荒芜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他们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追寻的不过是荒芜中的一丝慰藉。
    “但即使看到了他心底的荒芜,她还是爱上了他,他潇洒的气质和落拓的话语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一个人可以爱上一片空洞,只要这片空洞被隐藏在华丽的外壳里。他们因为偶然的机会相识,几次接触后,小雅心中就已经有了那个人的影子,他们开始约会,只要是他来约她,她就一定会去。对李常棣而言,这件事无法理解,却又在种种迹象中无可置疑,小雅开始躲避着他,他想约小雅出来却总被各种理由回绝,小雅的眼睛很诚实,他从中看到了愧疚和某种坚定的态度。她理解他的心意,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他们都是遵从于内心想法的人,绝不会背弃自己的内心。但是她低估了他的执着,为了得到心中之爱他会做任何事情,他爱了她一生,也毁了她一生。”
    她停顿下来,仿佛也沉浸在哀伤中,过了许久她又才接着说道,“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光,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和别人出双入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却是他痛苦的根源,你如果看到他的眼睛,就能感受到他的痛苦,那是一双从深渊里浸泡过的眼睛,带着死亡的气息,它甚至无法激起别人的同情,只让人产生退避感。其实他根本不屑于得到同情,他只是把痛苦赤裸裸地从内心搬到了脸上。”
    听着她的描述,昱子不禁回忆起李老师的眼睛,那背后隐藏着一个奇异的内心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各种意象都是互相关联的,痛苦就像迷雾一样笼罩着那里的每个角落。
    “毕业后他们都留了校,他本可以去到更好的学校,那或许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彼此不再相见,时间久了再浓郁的爱也会逐渐淡去。但他却选择了留下,或许他心中仍然抱着希望,他从不相信有人会像他这般爱她,他不看好她的爱,认为那终将会烟消云散。但是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他们的爱并没有消散,而是日久弥深,他们最终结合在一起,还有了一个孩子。”
    说完她看向梓蓁,梓蓁低下头,神情中溢满了痛苦,昱子忍不住问道,“所以那是梓蓁的父亲?”
    江月点了点头,接着讲道,“他无法忍受见到小雅的痛苦,却又被想要见到她的念头所折磨,她可以给他带来无尽的幸福,却又如此遥不可及,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在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的状态中却蕴含着永远遥不可及的幻想。那段时间他常来找我,或许他想从我身上寻到小雅的气息,他并不愿和我聊些深入的话题,只聊些生活琐事,他知道在我的生活中有她的痕迹,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他似乎也介入了她的生活,其实关于爱情最美好的幻想也不过是介入彼此的生活。”
    讲到此处,她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态,仿佛忆起了某种触不可及的幸福,最浅的幸福中却蕴含着最深的情感,“让这一切发生改变的是件可怕的事情。那是学校组织的一次去远方的海岛游玩的活动,回程的路上船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线,后来又触了礁,死了很多人。当时小雅为了照顾幼小的你便没有去,但李常棣和你父亲却都在船上,而你父亲便再也没能回来。”
    梓蓁呆呆地听着,她想起妈妈常在海边哼起的歌谣,又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不觉哀伤难禁,泪水似乎就要涌上眼眶。
    “当时遇难的人很多吗?”
    “那真是一场灾难,遇难的人数也不在少数。当面对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永远也无法预知一个人的反应,小雅并没有流泪,流泪只是为了缓解悲哀,而有些悲哀无法缓解也不愿缓解,她深深地陷入到一种令人担忧的情绪中,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她的心在那天已经死去了,我想她多活了这些年,其实都是为了你。后来李常棣疯狂地追求着她,但其实他不需要如此,因为对她而言,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她的爱已经随着海风远去,落在那浩瀚的大海里。无论如何,她还是嫁给了他,不过他虽然得到了她的人,却永远也得不到她的爱,他得到的最终不过是一场空虚罢了。”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们都沉浸在悲哀中,并没有谁去深究,小雅也以为你父亲只是遭遇了意外,后来她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当年的目击者,才捕捉到一些关于那件事情的蛛丝马迹。”
    “在那场海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说在船触礁后,李常棣和你父亲上了同一个救生筏,但后来只有李常棣一个人回来了,你父亲却没能回来,那个目击者说他似乎看到了两人之间的争执和推搡,然后你父亲坠入了海里。”
    梓蓁语气颤抖着问道,“你是说他是被推下去的吗?”
    江月皱眉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小雅知道这件事后既悲伤又愤怒,她去质问李常棣,但他并不承认,他们为此还发生过争执。其实在我看来,这种事情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他对小雅的情感已经到了一种执迷的程度,在那种危急的关头,很难想象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昱子看了眼梓蓁,说道,“这些都是猜测,不是吗?以我对李老师的了解,他的思维方式是很复杂的,情感上的执着可能只是某种蕴含在复杂中的片面展现,爱在他心中必然也是复杂的存在,我认为他并不是那种会采取简单行动来解决问题的人,他只会在头脑中解决问题。”
    江月沉默半饷,说道,“或许是的,但人性是很复杂的,尤其是面对诱惑的时候。”
    梓蓁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痛苦。
    江月又接着说道,“我想小雅也有同样的想法,她无法忍受再与他一起生活,那段时间她心情极为低落,她常独自去海边,去到你父亲沉船的那片海域,或许只有在那里才能给她带来些许慰藉。后来有一天,她便再没有回来。有人说她是不慎坠入了海里,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决定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梓蓁闭上眼睛,仿佛在尽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选择离开,却把我留给了他。”
    “或许她认为他会待你很好,所以才把你托付给了他。”
    梓蓁咬着嘴唇,说道,“他以前确实待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
    江月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道,“很难想象小雅的离开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任何人交流。后来有一天他忽然找到我,说有事情要请我帮忙,我有些好奇,自从小雅离开后他便再没找过我,曾经的我对他而言是一种慰藉,而现在的我却成了一种痛苦的回忆。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他神情落寞,但目光中却似乎隐藏着一种异样的神色,他一开口便提起那场海难,
    ‘如果我把当年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或许她就不会离开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其实我很希望当年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他,那样的话小雅便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努力让她爱上我,但他的存在一直横绝在我们之间,让我们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他不是某种可以绕过去的障碍,他便是这距离本身,我们要彼此靠近就需要在内心抹去他的痕迹,而这是她无法做到的。他的爱给了她最浓烈的幸福,却也最终荒芜了她的内心。'
    ‘爱也会让内心荒芜吗?'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只剩下了爱,难道不也是一种荒芜吗?他洗涤了她的灵魂,只给她留下了爱。'
    ‘我一直不理解,小雅为什么会爱上他,我只能感受到他的空洞。'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心中的爱燃尽了一切,只剩下一片空洞。除了爱和空洞,他内心早已一无所有,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维持住表面的浮华。她爱上的不是他浮华的表面,而是他内心深处所遗留的爱情。'
    我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却也已不愿解释。
    我问他,‘你说有事情要请我帮忙?'
    他欲言又止,良久后才说道,‘你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和我一起生活,我想你和小雅的关系很好,因此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完他又沉默起来,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我其实是想问你能不能收养她?'
    我十分惊讶,盯着他看了半饷,说道,‘可是你们已经结婚了,她也是你的女儿啊!'
    他说道,‘我知道这请求有些不近人情,但我看到她就会想起小雅,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实在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眼神中带着哀求之意,我说道,‘那你就该好好照顾她,像亲生女儿那样对待她,她可是小雅的女儿。'
    他看我态度坚决,便没再多说什么,后来他也没再找过我。
    我想他是因为太过爱你母亲,看到你会勾起他痛苦的回忆,才一时有了这种想法。”
    梓蓁眼神中泛着空洞,“她真是自杀的吗?”
    江月点了点头,“我想是的,她的遗物中只少了一件物品,那是你父亲留给她的,是她最珍视的东西,我想她一定是不忍心,才带着它一起跳入了海里。”
    “那是件什么东西?”
    “是一只长笛。”
    昱子蓦然想起在孤岛上看到过的那只被水浸泡的长笛。一阵沉默后,梓蓁缓缓地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你父亲叫做李子衿,据说来自于川滇边界的一个偏僻小镇,镇子里有一片芦枯湖,镇子便叫做芦枯镇,是以湖命名,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他们向江月道了谢,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江月把他们送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看到梓蓁留在长廊上的背影,忽然又把她叫住,梓蓁回过头来,却见这个和母亲关系密切的女子眼眸中隐约有些湿润,语气也有些哽咽,“梓蓁,你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尽可以来找我。”梓蓁盯着她看了半饷,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古旧的小楼,楼外有一片树林,夕阳照在林间,在青石小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梓蓁在林间漫无目的地走着,昱子默默地陪伴在旁。
    “你说妈妈落入海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她一定会想起你,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舍的人。”
    “那她为什么不能为了我而活下来?”
    昱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她才多活了这许多年,她活下来是为了爱,选择离开也是为了爱,爱可以带来幸福,也可以带来毁灭。”
    梓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的事情。”
    “你妈妈从来没和你讲过吗?”
    梓蓁摇摇头,“我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是个空洞无聊的人。”
    “我觉得江月老师并不了解你父亲,而且心中对他有成见。”
    “为什么这么说?”
    “她似乎对李老师怀有一种特殊的欣赏,但李老师却一心只爱着你妈妈,她感觉自己成了某种附属品,是他失意时的慰藉,痛苦时不愿面对的回忆。或许她内心深处也在怨恨你妈妈的选择,给李老师带来绝望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虚幻的希望。”
    梓蓁默默思索了一会,又说道,“她说的那支长笛,会不会是我们在孤岛上见到的那一支。”
    “我们可以去问问那个老人,即使不是同一支,它们也有着相同的命运。”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那样一支长笛。”
    “或许那里封存着一份孤独的回忆,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
    梓蓁痴想了片刻,说道,“不知道它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会让人想起美好而又苦涩的爱情。”
    第三章——荒岛夜空(1)
    校园外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一家咖啡店,小店的空间并不大,却布置的十分精巧,门口垂着紫藤萝,店里有几张小桌,桌上摆着鲜花和绿植,在花香浓郁间来上一杯咖啡,仿佛是在街角间邂逅了某个少女的目光,在心神荡漾的同时却又带着一种稍纵即逝的忧伤。
    荇淑约了昱子喝咖啡,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荇淑缓缓地啜着咖啡,满是心事的样子,昱子问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她只是望着窗外,一时并未回答。没过多久,却见若木走进咖啡店,他环视一周,看到两人,便径直走了过来。
    昱子招呼他道,“你也来喝咖啡吗?”
    “我几乎每天都来,坐在窗边观察往来的人。”
    “观察什么?”
    “人总在别人面前伪装自己,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通过观察他们的神情来猜测其内心所想,又想象着他们如何在别人面前将内心拙劣地隐藏起来。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他们的内心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你们可知道一个内心死去的人是什么样子。”
    荇淑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样子?”
    “有一天黄昏,我看到了那个人,他微弯着背脊,手臂下垂,表情呆滞地望向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有空荡荡的街道,他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目光除了往前望去无处可安放。他步子挪得很慢,又像一种极枯燥的重复,仿佛前方毫无希望,随着时间挪动的只有空洞的脚步,他的内心已经死去,生命如一片枯槁。”
    听着他的描述,荇淑想象着那人的样子,不禁问道,“他为何会如此?”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我只看到了他死去的内心。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把某种欲望当成了存在的意义,欲望是内心的食粮,只有欲望的缺失才会导致内心的消亡。”
    昱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见过这样的人,他失去了恋人,也失去了所有的期待,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下来,当下的绝望蔓延到时间的尽头,他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情,因为一切事情都毫无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或许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只是他们总能从这种境况中恢复过来。那是一种内心的错觉,内心的思绪就像长草,绝望便是一股劲风,将所有的思绪吹向同一个方向,将内心置于难以摆脱的境地。但随着劲风逐渐消散,长草恢复了左摇右摆的状态,内心的执念也终将平息。繁杂的思绪飘向同一个方向,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执着,却也是最难以忘却的经历。”
    荇淑想着他话中的意味,过了一会,开口说道,“我约你来是想倾诉一件事,我有个极好的朋友最近失恋了。她有个让别人羡慕的爱情,那个男生对她特别好,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费劲心思为她实现。她半夜里想吃东西,他便跑去买了夜宵送过来,她想听演唱会,他便半夜起来排队买票,她们一起外出即使是一个空塑料袋他也不愿意让她拿。在每个特殊的日子他都会精心地准备惊喜,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让她开心,他给她营造了一个幸福的堡垒,她所能做的就是享受他的爱。最初她确实很享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心变得越来越空洞,幸福成了一种定义好的状态。她说在和他的相处中失去了爱的感觉,她也想在爱中付出,但在他构建的世界里她的付出微不足道。她变得越来越冷漠,对他的爱也越来越反感,最终她选择了离开,离开了那座幸福的墓冢。当然了,虽然她不得不离开,但却仍然很难过,很失落,看来即使是空洞的幸福也让人留恋难忘。”
    她停止讲述,啜起咖啡来,似乎是在掩饰着某种失落,若木盯着她看了一会,那双锐利而又无情的目光仿佛一直投射到她的内心深处,“她从一开始就掩饰了自己的内心,她并不想要这种浮在表面的爱,但由于某种虚荣,某种关于爱的幻想,她背弃了自己的内心。但不管背弃多久,她内心最真实的欲望都会回来,任何试图掩饰的想法都是徒然。就算背弃整个世界,她也会遵循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你为什么对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彻?”
    “因为我的内心是赤裸的。”
    “内心赤裸?”
    “不错,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呢?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只是为了遮掩某些真实的欲望。赤裸的肉体是美的,也是充满欲望的,肉体是为欲望而生,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蕴含着欲望的痕迹。人的内心有着更深的欲望,人们的各种表达方式,就像不同款式的衣服,本质上都是为了遮掩内心的欲望。”
    昱子问道,“一个人怎么能对内心的欲望毫无掩饰呢?”
    若木望着窗外往来的人群,在层层遮掩间那些躁动的内心已看不出丝毫痕迹,“毫无掩饰的欲望是可怕的,但掩饰只会导致更深的欲望。我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孩,她是我的同学,虽然每天都能见到她,却没有接近她的契机。后来我发现她喜爱文字,也喜欢写一些文章在学校的刊物上投稿,我便有了一种给她写信的想法,她并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但却喜爱上了这种交流方式,其实我最初只是单纯地想亲近她,却没想到在写信的过程中情感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开始我们还聊些日常琐事,后来我便忍不住向她倾诉衷肠,在信纸间传递的情感超出了我真实拥有的,就像由一根小小的火柴燃起的熊熊大火让它怀疑自己是否有如此庞大的能量,我甚至怀疑我的痴迷到底是针对她本人,还是针对那个沉浸于其中的自己所无法掌控的情感。无论如何,我都把某种强烈的热情付诸纸面,很难想象那薄薄的一层信纸里蕴含着如此可怕的热情。热情具有感染力,她也同样被心中的情感所折磨,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想要见我,我犹豫着,再浓烈的火被剥夺了氧气也会熄灭,我有预感,现实就是窒息之地,但我同时又有另一种期待,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份内心都无法掌控的感情放在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子。我答应了和她见面,我在咖啡厅等着她,她见到我的反应,是完全想象不到的诧异,她甚至以为我只是碰巧出现在那里,最终她明白过来,我就是她要见的人,神情中随之流露出丝毫无法掩饰的失望,她完全无法把我和信中那个热情如火的人联系起来,脱离了纸面,我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又无趣的人。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疏离感,浓烈的大火,不过是火柴上薄薄的一层火芯所燃起的幻觉。后来我明白了,我在用情感掩饰欲望,在某种无限接近于爱的情感下肆虐的欲望最终被遏制在某种真实中。”
    昱子默默思索着他的话,不禁又想起梓蓁,她总是让他想起某些美好的意象,这或许也是一种华丽的掩饰,他内心的欲望在对美好的向往中逐渐肆虐无忌。

    荒岛上的海风带着一种温柔的忧伤,仿佛是在轻抚着这世间的伤心之地。发梢紧贴在脸颊上,她用手轻轻拂去,不一会却又贴上来,昱子痴痴地看着她,想象着自己帮她拂去发梢,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感觉。
    老人抬头看着澄澈的天空,楠楠地说道,“这真是一个好天气,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
    昱子说道,“我们来是想问问您关于那只长笛的来历。”
    老人撇了他一眼,说道,“它是从海里飘到岛上,我捡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人想了一会,缓缓地说道,“大概七八年前吧。”
    “当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老人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良久后终于开口说道,“确实发生过一件特别的事情,好像是一个女子坠入了海里。”
    梓蓁身子微微颤抖着说道,“那是我妈妈。”
    老人神情诧异,“她是你妈妈?”
    “您认识她吗?”
    老人摇了摇头。
    “那只长笛可能是我妈妈的,她去世的时候遗失了一只长笛。”
    老人望向海面,缓缓地点了点头。

    海上天气瞬息多变,不多时已是黑云翻滚,海风肆虐,海浪拍击着岛岸,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望着天空的黑云,老人楠楠地说道,“暴风雨要来了,我们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昱子说道,“雨会持续很久吗?”
    “海的脾性极难预测,云聚云散,风来雨去,都是它说了算。”
    昱子默然无语,心中却想着,“在这荒岛之上,海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浮云是它,风雨是它,肆虐是它,温柔也是它。”
    老人给他们准备了晚饭,不过是些粥,就着鱼干,味道却也可口。屋外风雨暴虐,屋内却颇有暖意,老人望着窗外的风雨发呆,梓蓁把玩着长笛,仔细摩挲,试图在那斑驳的痕迹间寻找妈妈的气息,昱子望一眼窗外,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忍不住说道,“天色晚了,这风雨却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老人回过神来,说道,“即使雨停了,晚上也不适合出海,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一晚。”
    昱子瞥了眼梓蓁,她还在看着长笛发呆,恍若不闻。
    夜渐深,雨势渐停,云层也逐渐散去,老人取出两个充气床垫和毯子,让他们在外屋睡,自己回到里屋睡下。
    他们躺在床垫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昱子看向梓蓁,却见她也正睁着眼睛凝视着自己,昱子笑着说道,“怎么你也睡不着吗?”
    “我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的。”
    昱子索性坐起来,望了望窗外,说道,“雨已经停了,反正睡不着,不如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梓蓁也坐起身来,“好啊,我们去看看夜晚的海。”
    两人起身收拾了床铺,便往外走去,云层已完全散去,夜空群星璀璨。他们穿行在树林间,周围虽是一片黑暗,林子深处似乎散发着微弱的亮光,走了一会,蓦然看到一轮明月正悬挂在远处的海面上,月轮很低,映在海面成了一条光带。
    走近海滩,海风依旧温柔,吹拂在脸上温暖而又舒适,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会,昱子笑着说道,“没想到今晚的海风这么舒服,我们不如把床搬出来,躺在海边吧。”
    梓蓁也笑着叫好,“好啊,说干就干。”
    说完两人又折回屋子,把气垫床抱到海边的沙滩上,并排着放好,以手臂作枕头躺了下来,漫天的星辰尽收眼底,梓蓁望着夜空中数不尽的星星,喃喃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
    “这孤岛离海岸很远,离星星却很近。”
    梓蓁遥指着天边的一颗星,“你看那颗星快要落到海里去了。”
    昱子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有颗极亮的星,却紧贴着海面,仿佛随时可能被吞噬在起伏的波涛中。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会落到海里,又都会升起来,每天都在坠落便是星星的宿命。”
    梓蓁痴痴地望着那颗注定要坠落的星星,再辉煌的绚烂也阻止不了它的坠落,那是它的宿命。
    昱子把各个星座指给梓蓁看,梓蓁用手指虚画着星座的连线,想象着星座的形状。在正上方的天顶,有一片模糊的光带横亘天际,像是未散去的云层一般,却是恒古不变的存在。
    “那是银河吗?”
    “是银河!”
    “为什么这么暗淡呢?”
    “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的落寞。”
    “星星也有落寞?”
    “即使是同一个星座中的星星也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它们的位置亘古不变,距离永远无法跨越,永恒的孤独就是它们的落寞。”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瞬息间便已消失无迹,梓蓁正巧在看着那片天域,不禁惊喜地叫喊出来,“那里有一颗流星。”
    昱子听着她的喊叫再看时却已毫无痕迹,繁星镶嵌在静谧的夜空中,没有丝毫波澜,“许愿了吗?”
    “哪里来得及许愿,眨眼间就过去了。”
    “那先在心里想好愿望,等见到下一颗流星愿望就能实现了。”
    “还能再看到吗?”
    “夜晚的流星很多,一直盯着天空就会再看到的。”
    “为什么流星可以实现愿望呢?”
    “星星忍受不了孤独的宿命,情愿用转瞬的绚烂换取永世的孤独,这是星星的执念,而心中的愿望也是一种执念,所以人们总是能从星星的流逝中找到某种慰藉。”
    “所以对着流星许愿也只是为了给愿望找到一丝慰藉?”
    “愿望也是孤独的,找到慰藉才能给它带来勇气。”
    梓蓁交叉着手指放在胸前,闭起眼睛默想了一会,笑着说道,“我许好愿望了,你也许愿了吗?”
    昱子也笑着说道,“据说一颗流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只有世上唯一的一个人看到流星许愿的时候,它才会帮着实现愿望,所以我就不许愿了,免得耽误了你的愿望,而且我的愿望其实已经实现了。”
    梓蓁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的什么愿望实现了?”
    昱子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中溢满温柔,“陪伴在你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梓蓁避开他的目光,抬头看向星空,脸颊却不禁有些发烫,她拢了拢贴在脸上的发梢,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月轮在海面上逐渐升起,将海水笼罩在一片温柔中,昱子侧身望着她在月晖的映衬下柔美的脸庞,目光久久不愿离去。
    梓蓁忽然问道,“你说什么是爱呢?”
    “爱是一种心底的温柔,内心中全部的思绪所附着的某种气息。”
    梓蓁不解地看了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昱子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喜欢哪个星座?”
    “比起形状来我更喜欢星座的名字,比如说天琴座,一架由星星做成的琴,却也是永远没有人能弹奏的琴。”
    昱子喃喃地说道,“没有人弹奏的琴,这张无声的琴就是爱。心中的每一缕思绪都是一颗星,群星构成了星座,爱就是这星座的形状,这是亘古不变的美,每颗星都蕴含着它的美,就像每一缕思绪都附着有爱的气息。”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可是爱总会消逝,不像星星可以永恒不变。”
    昱子默然半饷,说道,“我认识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梓蓁点了点头,昱子接着讲道,“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喜欢写小说,当然并没有什么名气,也没有发表出来的作品,那只是他倾诉内心想法的一种方式。但他却有一点特别之处,他写爱情小说,便会完全沉浸到小说中的故事里,最终他爱上了小说里的女孩,现实世界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他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只沉浸在内心的爱情中,他为她的话语而心情激荡,为她的一瞥一笑而不能自已。他只爱写悲剧的结局,却又为注定要逝去的爱情而哀伤不已,久久不能释怀。他爱上的只是他内心幻想出来的意象,落笔写下的只是他漫无边际的内心思绪中所蕴含的浓浓爱意。”
    梓蓁专注地听着他的讲述,此时忍不住说道,“原来一个人也可以有爱情。”
    “那是虚幻的爱,或许爱本质上也是内心的虚幻之物。但他并不总是如此,写完一本小说他便失去了再写下去的欲望,这种过于沉浸其中的创作消耗了他内心全部的力量。停下笔,他心中的爱也逐渐失去了维系的基础,一切都像是恍惚的梦境,思绪如秋草般枯萎,内心成为一片空虚的荒芜。他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开始留意起身边喜欢的女孩,女孩身上带有他内心梦境的某种痕迹,却又有一种迥然不同的真实感,那是来自现实世界的美好在内心激荡起的情感。他总能追到喜欢的女孩,这源于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吸引力,那是由充沛的内心情感所外化的气质,浓郁的气质让人畏惧却又忍不住靠近。在现实世界的爱情中,他的内心在积蓄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生出一种空虚感,那是现实的爱情逐渐枯燥和内心力量逐渐充沛之间的矛盾,没有谁能满足他心中对爱情的向往。他又开始创作,他的爱也从现实世界回到内心深处,他离开了那个女孩,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悲哀,但那份爱却渗到内心深处,滋养了不断蔓延的思绪。”
    正在这时,天空又划过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半个天际,梓蓁一声惊呼,那流星便已转瞬逝去,只在脑海中留下了绚烂的弧线,她呆呆地望着天际,喃喃地说道,“就像这逝去的流星,虽然短暂,它的绚烂却也永远地留在了记忆中。”
    昱子望着流星消逝的地方,“逝去的从来没有真正逝去,它们只是渗入了记忆,等待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在回忆中与它们不期而遇。他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过程,在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转换,写了一个个故事,也经历了一段段情感,却从来没有追求到某种可以持久的爱,或许他永远也寻不到这种爱,只是在这种追寻的过程中感受来自心底的温柔。”
    梓蓁听他讲完,说道,“所以他其实没有爱过任何人,所谓的爱也只是他内心追求的某种感受,等这种感受迟钝了,他的爱便也结束了。”
    昱子看着她,说道,“他是个写小说的,充满了创作力,而且他创作的不只是故事,更是全新而又繁杂的内心世界,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失去创造力的爱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是这世上有比创造力,比内心世界的感受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好在内心世界的倒影,就像浮云在海面的倒影,却比海水中的一切都重要的多。”
    借着微弱的月光,梓蓁感受到他目光中无尽的爱意,心情激荡的同时又浮上一层难以摆脱的忧伤,那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黑洞,浮云的倒影虽然美好,但浮云本身却与海水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心中明白,那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静谧的夜晚有种奇异的力量,海风轻柔,月色皎洁,昱子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浸润在温柔之中,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身边的女孩,她把温柔带给世界,这个温柔的世界又来到他的心中。
    但这种温柔又逐渐成为一种煎熬,不知为何,他能感受到她的内心远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他们之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他忍不住靠近她,近到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伸出手轻轻抚在她的手背上,但就在碰到她的刹那间,她猛地把手缩回,身子颤抖不止。他慌乱地道着歉,过了一会,她终于平静下来,缓缓地说道,
    “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生活,大概五六岁的时候,生活中便又多了一个人,他那时候待我很好,甚至比妈妈还要疼我,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总是带有一种抹不去的忧伤,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努力逗她笑,仿佛只有她笑了我才能摆脱那种压抑感,因此我反而更喜欢和他待在一起,那样会更轻松,他教我读书,教我诗词,教我各种人生的道理,我心中其实很崇拜他。后来在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他对我的态度却也逐渐变了,平日里他不再怎么管我,甚至不愿看我,他变得情绪低落,总是喝很多酒,喝多了酒才会看着我,眼睛中充满了哀伤和祈求,我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
    她停止了讲述,沉浸在回忆中,眼角似乎有泪水被吹散到海风中。
    “是不是因为你妈妈刚去世他一时难以接受,后来他也对你不好吗?”
    梓蓁摇了摇头,说道,“我好希望妈妈当初爱上的是他,这样我们都不会有这么多痛苦。”
    “或许你父亲身上有些特质让你妈妈不得不爱上他。”
    “我完全不了解他,妈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们可以去他的故乡看看,去找到一些关于他的痕迹。”
    梓蓁呆呆地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海风的轻拂中,梓蓁闭上眼睛,渐渐睡去,眉头在睡梦中微微颤动,昱子手肘支在床上,侧着身子,看着她睡梦中的脸庞,心中涌动起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她曾经的经历,但却在她的神情和态度间隐约撇见了某种可怕而又痛苦的记忆,她不想说出来,但这反而增加了他心中的爱,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最终转化为对她的怜惜和爱意,他愿意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燃烧在对她的爱之中。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梓蓁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昱子温柔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坐起身来,胡乱地梳理了下头发,笑着说道,“你晚上一直没睡吗?”
    昱子也笑着说道,“我不敢睡去,怕大海趁我睡着把你抢走了!”
    两人收拾了床铺,穿过树林回到屋子,老人已经起来了,看到两人从外面回来不禁有些诧异,梓蓁脸庞上浮现出羞涩,昱子解释着说道,“我们把床铺搬到海边躺着,想着看看夜晚的大海,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老人点了点头,“虽然已快入暑,夜晚的海边却也很凉,小心不要着凉了。”
    “还好有毯子盖着。”
    吃罢早饭,老人对梓蓁说道,“那只笛子既然是你母亲的遗物,你就拿回去吧。”
    梓蓁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道,“在这里它离着妈妈更近,既然是妈妈的心爱之物,就让它在这里陪着她吧。”
    老人呆了一下,笑容中有一丝苦涩,“这样也好,这座岛是被世间抛弃的地方,却也是离逝去之人最近的地方。”
    老人将他们送回海岸,他们伫立在岸边,和老人挥手告别,小船渐渐远离,向着远海的荒岛驶去,隐约间还能看到老人佝偻的背影。
    昱子楠楠地说道,“他活在一个遥远的过去,生命其实早已停滞。”
    梓蓁呆立在当地,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又不觉渐渐湿润。
    第三章——荒岛夜空(2)
    海岸线蜿蜒着消失在群山里,山前有一片林地,一条小溪横穿其中,大片的芦苇在溪水中随风摇摆,溪畔种了很多花,花径细长,远离着地面,层层叠叠的花瓣仿佛无穷无尽,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触动了内心最单纯的美好。
    梓蓁伫立溪畔,望着延绵不绝的花溪,“不知是谁沿着溪水种了这么多花,偏偏又这么美。”
    昱子说道,“花是一切美好的象征,溪水是流动的精灵,把花种在溪畔,是想让美好流过这个世间。”
    梓蓁撇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笑了,“原来还有这种解释,那这些芦苇呢,岂不是阻碍了溪水的流动!”
    昱子也笑着说道,“芦苇是尘外的花,那是想让美好也流到尘世之外。”
    “尘外也有美好吗?”
    “尘世外充满了对尘世的眷恋和思念,这些便是尘世外的美好。”
    梓蓁看着飘摇的芦苇,想着他话中的意味。
    他们沿着溪水前行,穿过一片稀疏的林木,地势渐渐开阔,有树藤做成的栅栏围了一圈,栅栏里有几条石凳,还有一个空荡荡的秋千架。
    昱子说道,“你坐上去我推着你荡一会。”
    梓蓁摇了摇头,“我看到秋千总会记起那句诗,‘病魂常似秋千索',空荡荡的秋千架总让人想起那些物是人非的哀伤故事。”
    “那是因为它一直在等待,孤独让它的心变得空荡,只有你才能慰藉它的孤独,有你在它的空荡就成了最温柔的荡漾,那是世上最美的秋千。”
    梓蓁不禁莞尔,“可是我总会走的,它又会这么一直孤独下去了。”
    “但它的空荡中会带有你的回忆,有了回忆的孤独就不再是真正的孤独,就像荒岛上的老人一样。”
    梓蓁坐在秋千上,扶着绳索,侧头看着他笑,昱子走到她的身后,推着她荡了起来,裙摆鼓起了风,满面笑颜的女孩在空中荡漾,也同时在他的心中荡漾。

    在溪水转角的地方,有一家小店,门外种满了花,小店里的布置很精致,矮桌上摆着很多唱片,里面有一个咖啡区,放着几张木桌椅,桌上点缀着干花,吧台上有一个老式的唱片机,旋转的唱片在磁针的敲击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忧郁的曲子。
    店里有一个人,背靠在木椅上,望着桌面发呆,仿佛沉浸在哀伤的乐曲中。昱子走到吧台,想要点杯咖啡,却没看到有人,他朝着吧台里喊了一声,木椅上的人猛然起身,回到吧台,颇为抱歉地问道,“您需要点什么?”
    昱子笑着说道,“原来您是店主啊,我还以为您也是客人呢。”
    那人笑着说道,“这里地处偏僻,平时也少有人来,店里常常就我一个人,所以闲散惯了。”
    昱子要了两杯咖啡,那人应了一声便去忙着磨咖啡,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能看到向前延伸的溪水,曲子中的忧伤仿佛也随着溪水向远方流去。
    没过多久,那人拿了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浓香溢满小店。
    昱子问道,“这店是您开的吗?”
    那人笑着点点头。
    “这里这么偏僻,您怎么会想着在这儿开一家唱片店呢?”
    “因为喜欢唱片,又不喜欢热闹。”
    “现在很少有人听唱片了吧!有更多的电子音乐,音效也更好。”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可我还是喜欢这种老式的唱片和唱片机,有一种在现场听音乐的感觉。”
    梓蓁问道,“这些都是些什么曲子?听起来都透着一股忧郁。”
    “这些都是所谓的蓝调音乐,忧郁本就是它的特色。”
    “每天都听这些,不会心情低落吗?”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道,“这些曲子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回忆,忧郁是我喜欢上它的理由,但现在它只是唤起了我回忆中的忧郁。”
    昱子啜了口咖啡,说道,“喝着这么醇香浓郁的咖啡,曲子里的忧郁也更加浓郁。”
    他望着咖啡冒起的热气,喃喃地说道,“其实我在这里开一家唱片店,不过是在等待着某个人。”
    两人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讲下去,他的脸上有一种陷入回忆的神情,附带着某种近乎痴迷的微笑,“那是在大学期间,暑假里我报了一个考研的培训班,要去另一个城市上课,我便在教室附近租了个旅馆。她是培训班上的同学,上课的时候便坐在我身边,她个子很高,也很瘦削,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白色的鞋子,搭配着黑色的运动裤,显得很干净。她长得好看,又有种独特的气质,能让人一眼就记住她,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朦胧,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她在看着你的时候你仿佛感觉到她在对你倾心。
    她不怎么和别人交流,课间的空隙便带着耳机听音乐,我很好奇她在听什么,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她,她朝我笑了笑,分给我一只耳机,那是她第一次对着我笑,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那笑容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深刻,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最终成了最珍贵的记忆。后来我们经常聊天,她和我分享音乐,她喜欢听忧郁的曲子。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喜欢这些音乐,但它们曾经联结了我们的灵魂,早已渗入了我的灵魂深处,是我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在那种陌生的环境里,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熟悉的人,她很喜欢聊音乐,有一次她提起附近的一家唱片店,说要带我去看看,我欣然答应。那天晚上我们便去了那家店,那是家很小的店,却很温馨,店里也有一个老式的唱片机,她对那些唱片很熟悉,跟我讲着每张唱片的故事,我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话语,温柔的曲子浸润在月光下,或许那是我爱上她的时刻。”
    他痴痴地望着那台旋转的唱片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小店,那个温柔的月夜,过了一会,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接着讲道,“情感一旦生了萌芽,便会逐渐膨胀,我陷入一种矛盾之中,因为我当时有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我试图放弃这份徒劳的情感,我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所拥有的一切是那么珍贵,对她的爱只是一种内心的幻想。有时我甚至说服了自己,相信即使再见到她也能心如止水,但当我真的看到她时,便知道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爱可以将所有都抛之脑后,一切对爱的抵抗都是徒然,越想摆脱便陷得越深。
    我每天都能看到她瘦削的身影,感受到她眼眸中的温柔,但这一切注定要逝去,这种无奈最终都转化为心中无尽的爱意。她虽然没有说起过,但我想她也有男朋友,有一天中午我去门口买盒饭,看到她在不远处打着电话,神情中洋溢着幸福,语气中透着温柔。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由得坐在台阶上,垂下头去,那一刻我感受到她的遥远,她的生活是我无法触及的,我宁愿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换取能进入她的生活。回到教室后,她给我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刚刚坐在石阶上,看着好落寞的样子,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向她看去,她也在看着我,我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好想告诉她,‘你以为我在因别人而落寞,其实你才是我落寞的理由。'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站起来走到吧台,拿回一瓶罐装咖啡,打开啜了几口。
    昱子忍不住问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吗?”
    他摇了摇头。
    梓蓁说道,“或许她看出来了,但没有说出来,她也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情感,宁愿把美好的想象留在你心中。”
    他默默地看了看梓蓁,又啜了一口咖啡,接着讲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心中的情感无处遁形。那天她上台阶的时候太着急,被台阶拌倒,摔在地上,磕到了眉骨,顿时血流如注,我那时候正从教室出来,看到这一幕让我心如刀割,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下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为什么受伤的会是她!那一瞬间我也完全看透了自己的内心,那里有着难以抑制的爱,全都是因她而起。
    我扶着她去到医务室做了简单的处理和包扎,又带她去医院缝针,她强忍着疼痛,医生说伤口不太规则,有可能会留下疤痕,她心情低落,相比疼痛她其实更担心脸上的疤痕,一直在祈求医生尽量用不留疤痕的方式处理,我看着她无助的样子,只恨不能代替她,我宁愿受十倍百倍的伤,只要能免去她的疼痛和担忧。世上的事不会尽如人意,有一颗愿意为爱付出一切的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其实我能遇见她,遇见一个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缝完了伤口又去打针,做皮试的那一剂针很疼,她终于绷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抬手把眼睛中的泪水抹掉,越抹泪水越多,我心中的怜惜无以复加,轻轻揉搓着她打过针的手臂,试图减轻她的痛苦。其实我当时好想把她搂在怀中,但我不敢这么做,也为这种想法愧疚不已。过了一会她缓和下来,泪眼盈盈地看着我,那双略显红肿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更浓的情意,‘脸上有了疤痕,以后嫁不出去了。'当你爱上一个人,她身上所有的弱点都是你爱她的理由。我心中有满腔的话语,但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无力的安慰。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看了好久好久,我想有一生的时间那么久,我在她温柔的目光中度过了漫长的一生,直到从她为我营造的梦境中醒来。
    后来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我要过她的联系方式,但她没有给我,我想她已经给了我太多的美好,也已无法再给我更多,带着最美好的回忆消失在各自的生活中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在我最后的记忆里,她远远地站在街角,纯白的鞋子上多了几道暗痕,头上的纱布掩盖不了她的美,朦胧的眼睛中溢满笑意,‘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会再见面!'”
    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曲子也渐渐终结,仿佛某段生命中的回忆缓缓退场。
    “你后来又见过她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回到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中,试图忘记这段经历,但或许是由于某种难以排解的遗憾,又或许是由于某种过于美好的幻想。总之,我一直没能忘记她,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反而越来越清晰,那些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后来我结了婚,但并不幸福,便又离婚,生活像是某种死物,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失望透顶,唯一让我心中安慰的是关于她的这段回忆,这是独属于我的美好,我把它埋藏在心底深处,但它却逐渐渗透进我的灵魂,占据了我全部的生命。最终我来到这里,来到她的城市,开了这样一家唱片店,期待着有一天能再见到她。”
    他停止讲述,呆呆地望着面前空空的咖啡罐,陷入沉默中。
    梓蓁打破沉默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已不在这个城市里了,即使她还在,城市这么大,能在这里等到她的希望也很渺茫吧。”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我可以一直等下去。其实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并没有焦虑,也没有失望,因为我内心深知大概这一生也等不到她了,我只是在等待,这是我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事,等待已经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天色渐晚,他把两人送到门口,倚在门框上挥手告别,唱片店里忧郁的曲子还在继续,他的生活也在等待中流逝殆尽。
    两人沿着花溪缓步前行,梓蓁有些伤感地说道,“或许他真的永远也等不到她了。”
    昱子说道,“等待其实是一种回忆,把对过去的留恋转换成对未来的期待。或许等不到也没有什么不好,试想有一天他见到了她,而她已不复当年的样子,变得世俗而平庸,对他而言可能又是一次崩塌,等待成了一场空虚,生活又变得毫无意义。与其如此,还不如带着对过去的美好怀念,一直等下去。等待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梓蓁幽幽地说道,“一生都活在过去,不是很悲哀吗?”
    “有一个值得用一生去怀念的过去,也是一种幸运吧,很多人活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空虚。”
    梓蓁低头走着,默默地想着他的话。
    沿着花溪一路走去,穿过一片树林,地势逐渐升高,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间有一石阶蜿蜒而上,两人踏上石阶,不多久便来到山顶,一片广阔的海水扑面而来,山顶有一道崖壁,从崖壁上望下去,海水拍击着崖壁下的礁石,气象一派壮观。
    昱子俯身望着脚下百米处礁石溅起的水花,感叹道,“在山上看海,大海就成了沧海。”
    梓蓁心中也有相似感慨,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山至高,而海至深,在彼此的对立中生出一种沧桑感,大海也就成了沧海。”
    梓蓁笑着说道,“你说的貌似也有些道理,我倒是觉得是海水徒然地拍击崖壁,让人生出了沧桑感。”
    昱子也笑着说道,“你可知道海水为何一直拍击崖壁?”
    “为什么?”
    “因为大海爱上了它。”
    梓蓁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不断向前流动是大海的执念,心中的执念碰到了阻碍,就会生出爱意。”
    “那不应该是恨意吗?”
    “恨意中也会蕴含着爱意。就像刚刚我们遇到的唱片店老板,他为什么对那个偶然邂逅的女孩爱得这么深,因为她阻碍了他原有的幸福,把他曾经的生活变得毫无意义,他想回到正常的生活却不可得。或许他生活的失败有其他的原因,但他在心中把这些原因都归为对她的爱,最终他放弃了全部的生活,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一种虚幻之爱中。就像海水徒然地拍击着崖壁,他也在徒然地等待着那份只存在于过去的爱情。”
    梓蓁默想着他的话,昱子忽然指着远方说道,“你看那边,好美的晚霞!”
    梓蓁向远处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云层被夕阳染红,又倒映在海水中,浪花和浮云交织在一起,海、天、夕阳、浮云构成了一幅立体的画卷。
    昱子叹了口气,“我也有种执念被你阻碍了。”
    梓蓁转头望向他,“什么?”
    “你遮挡了我的视线,眼睛里只有你,这么美的景色都无法欣赏了,追寻美的执念被你阻碍了。”
    梓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拍打他的脊背,“你又在欺负我了!”
    昱子笑着讨饶,抓住她的手,两人打闹了一会,一起坐在石头上等着看落日。
    “为什么夕阳这么美?”
    “因为它快要落下去了,即将失去的都是美的。”
    “失去的只会留下伤感。”
    “伤感是美的源头,你可知道晚霞为什么这么美?”
    “因为夕阳的渲染?”
    “伤感就像是云层中的光线,它把平凡的事物渲染成了最凄美的意象。”
    梓蓁望着天边的晚霞,昱子却在望着她,心中默想着,“它也把你渲染成了这世上最美的存在。”
    “你说人一生中最后看到的夕阳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夕阳。”
    “她不会为再也看不到的夕阳而心生遗憾吗?”
    “或许她心中有更遗憾的事情,以致于让夕阳的美失去了意义。比如说对我而言,如果没有了你,即使让我看一万次夕阳也不过是一万次空洞的坠落,让我看一万年星空也不过是一万年死寂的沉静。”
    梓蓁感受到他话语中蕴含的深情,不禁向他看去,他们对视了一会,梓蓁把目光移开,笑着说道,“我可活不了一万年那么久,看来你注定要独自看一万年星空了。”
    昱子也笑着说道,“看不了一万年的星空,那你陪我看一万次夕阳也好。”
    梓蓁躲闪着他的目光,脸上有些泛红,“那也看不了。”
    昱子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心中涌起无尽的温柔,忍不住轻轻抓起她的手,她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但这一次她并没有缩回手去,而是任由他握着。昱子握紧了她那柔软滑腻的小手,久久不愿放开,他仿佛坠入了一片幸福的深渊,不愿离去,只想永远地沉浸其中。
    @籁雪簌簌 2022-04-06 10:54:30
    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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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落情崖(1)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架客机缓缓离开地面,向着广阔无垠的天空飞离而去。梓蓁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地面上逐渐缩小的建筑和树木,不禁有些紧张,她咬住嘴唇,手紧紧地攥成拳。昱子感受到她心中的惧意,轻轻握着她的手来安慰她。过了一会,梓蓁渐渐缓和下来,悄悄把手抽出来,给了昱子一个笑容。
    “第一次坐飞机吗?”
    梓蓁点了点头,“离开地面,身处半空有种不安全感,你不害怕吗?”
    昱子笑着说道,“我不怕,虽然离开了地面,但并没有离开你啊。”
    梓蓁脸上一红,“我都害怕得不行了,你还来趁人之危。”
    “并不敢趁人之危,我可真是这么想的啊。”
    飞机在气流中迎来一阵颠簸,刚刚缓和下来的情绪又紧张起来,昱子试图通过聊天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萧艾的毕业旅行怎么会选择去芦枯湖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他来邀请我,问我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便说了那里,风景很美,人又很少,适合悠闲地呆上几天。”
    “原来如此,他一直很听你的话。”
    梓蓁撇了他一眼,说道,“他总是会叫上若木,但没想到你那个女同学也会一起去。”
    昱子不禁紧张起来,“我跟你说过了啊,我事先不知道荇淑也会去,是若木邀请的她,完全不理解他的用意。”
    “他很奇怪,你也很奇怪,你心里坦坦荡荡,又怎么会那么紧张?”
    “我紧张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你。我在意的不是某种事实,而是你的想法。在我心中,你的想法比这个世界所有的真实都更重要。”
    梓蓁的态度有所缓和,“从她看你的眼神能感觉出来,她还是很喜欢你的。”
    “那你怎么不关注一下我看你的眼神呢。”
    她笑着说道,“你的眼神狡猾得很,看不出什么来的!”
    昱子看到她眼睛中的狡黠,“我看最狡猾的是你呢!”
    没过多久,飞机穿过浓厚的云层,来到云层上方,梓蓁指着窗外层层叠叠的云,说道,“你看那云,像不像我们的海?”
    昱子也向窗外望去,云层浓疏相间,如梯田一般,稀疏处透出天空的蔚蓝色,翻起的褶皱仿佛大海中泛着的浪花,“云是天空的海,海是坠落的云。”
    “但还是不一样,这里的美过于纯净,但却很不真实,我还是喜欢大海。”
    “因为这里没有故事。”
    “而且会让人害怕。”
    “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吗?”
    “为什么?”
    “飞机把无数的故事和回忆都带到了天空,远离了它们开始的地方,一旦有什么事故,这些都将留在这里,孤独地游荡在空中,再也回不到地面,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
    梓蓁笑着说道,“所以怕的不是死去,而是死去的方式?”
    昱子点了点头,说道,“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比如说失恋,单纯的失去爱情并不可怕,真正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失去它的方式。我有个朋友,曾经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经历,他们相处多年,内心的激情早已淡去,爱情越来越像亲情,彼此心中其实都在期待着某种结束。”
    梓蓁忽然问道,“爱情像亲情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昱子想了一会,说道,“我想,那只是对爱情逝去的一种慰藉,没有什么爱情会像亲情,但其实很多人没有爱情也可以生活下去,那些美好的爱情回忆给他们留下了余生的温柔。”
    梓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昱子接着讲道,“他们只是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失去了爱情的两颗心其实早已远离,等待的只是一个契机。后来有一天女孩提出了分手,他试着挽留,但态度并不坚决,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在失落的同时他反而有种轻松感,就像是从一种已异化的爱情束缚中解脱出来。
    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得知女孩很迅速地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了,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油然而生,那是由背叛和嫉妒导致的占有欲。他找到女孩,质问她的背叛,原来她和那人是几个月前认识的,在他身上她重新找回了那种内心悸动的感觉,就像在洼渠中相濡以沫的鱼蓦然间感受到了大海的浩渺,她根本无力抗拒,她与那人约会,逛街,做一切情侣会做的事情,她甚至不愿避着人,似乎在这种背叛中感受到一种乐趣,那是对已枯竭的爱情的蔑视和反抗,或许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本该看出迹象,却把那些明显的迹象都看作了爱情即将结束的痕迹,他内心期待着结束,但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继续纠缠着女孩,想让女孩回到自己身边,试图用几年相处的感情来打动她,但这无济于事,回忆总是蕴含着爱情,但爱情却永远不是回忆,逝去的感觉永远也找不回来。女孩的态度决绝,断绝了他一切希望。
    有一天晚上他约我出来喝酒,向我哭诉,说几个月的感情打败了几年的深情。
    我问他,‘如果她回到你身边了,你会是什么感觉?'
    他说道,‘会很幸福,曾经唾手可得的事情,如今却成了一种奢望。'
    我又问他,‘一开始是会很幸福,但之后呢?你们会过起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和以前差不多?你真的满意那样的生活吗?'
    他默不作声地喝着酒,直到喝完一整瓶,才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不错,即使我们重新在一起,也不会有幸福,生活依然平淡而枯燥,我们只有过去,没有未来。虽然我知道这一切,但我仍然很痛苦,只有她回到我身边才能减轻这份痛苦。'
    我说道,‘你早就不爱那个平凡无奇的她,让你心中纠结痛苦的是那个在你心中激起了波澜的她。你就像是在面对一片平静的死水,一粒石子偶然落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无论是背叛还是嫉妒,这阵涟漪都让你产生了纠结和痛苦,你在意的其实是这水中的涟漪,等到涟漪散去,你终将面对那片平静的死水,在那里只有死去的爱情。'
    他不再说话,只是拼命地喝酒,一直喝到烂醉。无论什么样的话都排解不了内心的痛苦,痛苦就像是湖水中的月影,即使知道它是虚幻的,也改变不了它存在的事实,它总是在那儿,一直都在。”
    “后来呢?”
    “总要挣扎一段时间,痛苦慢慢缓解,他也逐渐明白过来,分开才是最好的结局。”
    梓蓁缓缓啜着飞机上提供的咖啡,说道,“爱都会逐渐趋于平淡吧,如果是这样,那还有持久的爱情吗?”
    “或许没有持久的爱,只有持久的执念,执念因爱而起,又变得越来越像爱,就像那个岛上的老人和唱片店的主人。”
    “那你呢,你的爱会持久吗?”
    昱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这样一种人,他的心中有一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里也有太阳,月亮,微风,浮云,但这些都是为一朵花而存在。她隐藏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太阳只是为她而存在,阳光照耀到所有的植物只是为了陪伴她的孤独,落下山峦是为了让她休息。有月光是担心她会在黑暗的夜晚害怕,有微风是为了吹拂她的面颊,有浮云是为了给她遮住过于炙热的阳光。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爱也没有执念,但它本身就是为这样一朵花而存在的。”
    在温柔的目光的笼罩下,仿佛听到他在低声倾诉,“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便是我的花。”
    梓蓁痴痴地看着他,脸庞泛起红晕,她把目光移向窗外,缓缓移动的浮云中仿佛也蕴含着无尽的温柔。

    他们下了飞机,拖着行李箱向出口处走去,出口站着几个人,萧艾、绿绮、若木和荇淑。萧艾一看到他们便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快来,就差你们了,云南的天气怎么样?”
    昱子笑着回应道,“没想到会这么热。”
    绿绮的衣裙被汗水浸透,以手为扇扇起风来,抱怨着说道,“这么热的天还带了这许多厚衣服,行李箱都塞满了。”
    “芦枯湖是个高原湖泊,海拔有两公里,那里一点也不热,晚上反而会很冷。”
    昱子和荇淑打了个招呼,神情间略显尴尬,荇淑只撇了他一眼,神情中颇为淡漠。
    众人在机场找了家快餐店,吃过饭后上了大巴车。昱子很自然地坐在梓蓁身边,荇淑坐在后面,看到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眼神中抹过一丝痛苦。
    芦枯湖路途较远,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大巴车穿过城镇,驶进山里,在层层叠叠的山峦间穿梭,一时在谷底穿行,一时又盘上山巅。居高临下地望下去,一条蜿蜒的河水在谷底缓缓流动,宛如躺在群山中的玉龙,河畔的山坡斜着向上延伸,形成一片梯田,坡底的河沿上伫立着一座房屋,屋前停了一支木船。
    “在这里住还不错,无忧无虑的,很让人羡慕。”
    昱子说道,“但在这深山里居住,与世隔绝,终日里孤独寂寞,山里人说不定又会羡慕我们这些外来人呢。”
    “与人相处可以缓解孤独,却又会带来忧虑,总是没有两全的。”
    昱子笑着说道,“那和爱的人一起住在这里,便又不孤独,又没有忧虑了。”
    梓蓁也笑着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又要两个人相爱,又要都愿意住在深山里,那也很难得了。”
    “若是住在这里,在河畔种满花,平日里驾着木船,带上一壶咖啡,顺流而下,行止由心,或到一片清幽的山谷,或到一片长满草的山坡,或到一片满是藤蔓的山崖,和心爱之人喝上一杯咖啡,那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梓蓁听他说得不禁心中向往起来,痴痴地望着窗外渐远的河畔小屋,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
    第四章——落情崖(2)
    在山中穿行良久,转过一个山角,忽然迎面撞见一片湖水,湖面被群山环抱,宛若一面镶嵌在山间的巨大镜子,将蓝天白云映衬其中,带着一种亘古的宁静。
    看到眼前的景色,车上惊叹声不绝,梓蓁也忍不住赞叹道,“原来这湖这么美,却又隐藏在这么深的山里。”
    “山势也是美的一部分,若是没有了周围的山,它也不会这么美了。”
    车子在湖畔的山崖间盘旋,地势逐渐降低,不久后驶入沿湖的一个小镇,最后拐进一个宽敞的大院,停了下来。众人下车拿了行李,有许多当地人围上来推销住宿,萧艾已经提前订好了住宿的地方,问清了道路离此不远,便步行前往。
    朝向湖边的方向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一个庭院门口,门上挂着牌子,写着冷湖居三个大字。院子里很是清幽,青石阶路两旁点缀着各色绿植、花卉,路尽头有一条石阶梯转向左侧向上延伸,转角处有一大片翠竹,竹前有石桌石凳。上了阶梯方才看到一大片房屋,右侧又有一条小路向前延伸,似乎是通往山中。
    昱子赞叹道,“住的地方很是清幽嘛!”
    萧艾笑着说道,“看上去还不错,二楼还能看到湖面。”
    他又看向绿绮,说道,“这里不热了吧?”
    绿绮点点头,“但也没冷到那种程度。”
    昱子见绿绮的态度冷淡,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若木冷冷地说道,“这片湖隐藏在冷山冷岭之中,清绝冷绝,也正是绝冷才成就了它的绝美。这家民宿不也叫做冷湖居,可见这老板也是有见识的。”
    荇淑说道,“从没听过冷山冷岭这种说法。”
    “远离了人群便是冷,这山岭离人群极远。”
    “可这里也有居民的,不是吗?”
    “我想这里的居民骨子里也会有一种冰冷之意。”
    “我们刚下车的时候,有很多当地人围上来让我们去住宿,他们不是也都很热心吗?”
    “那是外来人激起的利欲心。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那里的人看起来似乎很热心很好客,但他们骨子里其实都有一种冰冷之意。”
    昱子忽然想起梓蓁的父亲,在那种极度精致的背后是不是也有某种冰冷的态度。
    他们来到前厅,厅里的布置另有一番精致,中间有一张木桌,整齐地摆着茶具,随处有干花和枯枝点缀,墙上还挂着些油画,大多是湖光山景,但各幅画之间风格迥异。
    若木站在画前欣赏了一番,说道,“这些画作很有风格。”
    昱子点了点头,说道,“作画的人心中有孤独。”
    梓蓁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她的画,有的画把心思和精力放在画湖上,湖水就仿佛是通过画笔流到了画中,其他的山,岛,树木却如同死物一般;有的画把心思放在画山上,山就仿佛已在画纸中屹立了千万年,湖却成了一滩死水。其余的画也莫不如此,可见她一次作画心中便只得一个景,她把内心的孤独铺陈到了画纸上。”
    “说不定她只是容易沉浸于心中所爱,爱湖的时候心中便只有湖,爱山的时候心中便只有山。”
    正说话间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穿着朴素,气质温雅,进来后和众人打了招呼,又把目光投在他们两人身上,笑着说道,“这些都是我画的。”
    昱子适才肆无忌惮地评价她的画作,此刻忙跟她道歉,那女子却并不在意。她正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便依次给众人办理了住宿。
    昱子忽然问道,“冷湖居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她愣了一下,说道,“这名字是我丈夫取的,他现在不在,等你见到了问他吧。”
    前厅有甬道连着客房,萧艾和绿绮住了一间房,其他人各自住一间,房间都在一楼,二楼是个露台,可以望见湖面。露台上有搭起来的竹架,架子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下是一张长桌。
    天色渐晚,众人把行李收拾好,去餐厅吃了饭,便来到露台上喝茶聊天。夜晚风起渐凉,湖水微皱,远山朦胧,另有一番韵味。
    萧艾对这次旅行的功课做得很足,对当地的景物人情已颇有些了解,当下侃侃而谈,向众人介绍起来,“因紧挨着芦枯湖,这座镇子便叫做芦枯镇,我们住的这一片如今已满是民宿,靠近山里还有一片古镇,多住着当地人,原汁原味,颇有特色。再说这湖,方圆十几里,四面环着山,各处都有风景。湖的东南角有一片芦海,长着大片的芦苇,到了秋天芦苇枯黄,美得不可胜收,芦枯湖也因此得名。西南侧有一片山崖,名为落情崖,登上山崖可以俯瞰整个湖面。北侧的洛神峰,是当地的最高峰,也是当地人心目中的神峰,峰顶常年积雪,云雾缥缈,偶然露出峰顶,风姿绰约,便如洛神一般。其实除了这些地方,绕湖到处都是美景,这湖本就是美的源头。”
    众人听他讲述详细,忍不住连连称赞,梓蓁忽然问道,“那片山崖为什么叫做落情崖?”
    萧艾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是有什么传说故事。”
    昱子说道,“大概还是个伤心的故事。”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说,“这确是个伤心的故事。”
    众人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却见楼梯处有一个男子,白衣青裤,笑容爽朗。他走上露台,自我介绍道,“我是这家旅店的老板,白天有事外出,听说有客人来,便上来看看。”
    众人寒暄了一番让他落座,昱子问道,“您知道落情崖的故事,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那人笑着说道,“我也是听来的故事。”
    他喝了杯茶,缓缓地开口讲道,“据说曾经有一对彼此相爱的情侣,他们本可以幸福地结合在一起,过上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谁知却受到了阻碍。阻碍的源头并非来自外部,而是男孩忽然间生出的一个想法,他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山,而到他这里终于在心中生出了不甘。周围的人告诫他,外面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荒芜贫瘠,而又人心险恶。那些人其实也从未离开过,只是心中怀着对未知世界的深深恐惧。
    男孩心意坚决,不为所动,后来女孩也来劝他,他便告诉女孩,‘我很爱你,也正是对你的爱坚定了我要去看一看世界的想法,我可以为了你留下来,给你摘一束格桑花,和你一起享受浪漫,但这是普通的爱,我想要给你一种不同的爱,一种别人绝对无法给你的爱。我要去看这个世界,然后用我的余生把这个世界讲述给你,送给你整个世界,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女孩被他的深情打动,不忍心再阻止他。他和女孩约定了三年为期,三年后他就回来娶她,之后便再也不分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女孩低声呢喃着,‘其实我不想要这个世界,我只想要你。'
    男孩离开后,女孩一直在等待,却始终了无音讯。两年后的某一天,翻山越岭而来的信差给她带来 ,她满怀期待地拆开信,得到的却是让她绝望的消息。原来外面的世界并不荒芜贫瘠,而是一片熙攘繁华,从未见识过这一切的男孩深深陷入其中,他喜欢上了外面的生活,也爱上了别的女孩。他写信告知让她不必再等他,他也不会再回来。
    女孩伤痛欲绝,多年的等待最终成为幻影,但她还是等满了三年,到了约定的日子,他终于还是没有回来。女孩抱膝坐在崖头等了很多天,也想了很多事,在最终的幻想破灭后,她心中有了决定。她给他留了 ,便毅然从山崖跳入了湖中。
    信中述说的尽是她的思念之情,她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但却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下去,她要让自己的深情都落入这片湖水,等他回来,还有这一湖的深情陪伴着他。”
    梓蓁忍不住问道,“他后来回来了吗?”
    民宿老板继续讲道,“后来又过了许多年,繁华变得越来越像荒芜,喧嚣变得越来越像寂寞,他身边的女孩也离他远去,只剩下一片无尽的孤独,就像那片漫无边际的湖水。他开始想念那湖水,想念湖畔他曾经深爱的女孩,他心中生起难抑的思念,无尽的悔意随之涌上心头。他一刻也无法停留,立即动身,带着渺茫的希望回到故乡,就在敲开她家门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和那封信。
    被泪水打湿的墨痕间仿佛还留有她的悲伤,他坐在她曾在那里苦苦等待着他的山崖上,想着他们的往事,那些在湖畔渡过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离开的初衷是想让那些日子更美好,却最终把它们变成了永远也回不来的回忆。他曾想把世界送给她,却又因这个世界而背叛了她。没有任何爱情比一份逝去的爱情更美好。
    他过起浑浑噩噩的生活,在现实中悔恨,又在回忆中得到慰藉。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天他坐在湖边,微风吹拂起阵阵涟漪,湖面闪烁的波痕在阳光下跳跃,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招摇,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感受到湖水的美好。蓦然间他领悟到,这份久违的美好正是她带来的,她从来都没有逝去,只是把全部的美好都留在了这片湖水中,她就在这湖水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他已经违背了一次约定,但他还有机会兑现承诺,他要把这个世界讲述给她。从此以后他每天都来到湖畔,讲述着外面的世界,各种见闻,以及自己的经历,他甚至讲起在外面爱上的女孩。他心中的悔恨逐渐消退,不再后悔当初的离开,不再后悔那些在外面的经历,甚至不再后悔那些稍纵即逝的爱情。那些繁华、那些沉沦、那些虚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生活。而他正是为了把这些讲述给她,才选择了离开,他全部的生活中都附着有她的痕迹,她是这一切存在的缘由。”
    众人沉浸在故事的悲伤中,一时默然无语。过了一会,昱子打破沉默说道,“她让所有的深情落在湖水中,并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等待。”
    梓蓁楠楠地说道,“但她的生命也同时落了下去。”
    “她是想把深深的情意留给他,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就像他想把世界送给她,代价却是永远的离别。”
    荇淑说道,“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若木冷冷地说道,“人都是这样,并不是失去了最初的欲望,只是欲望沉沦成了另一种形状。”
    旅店老板站起来身来和众人告别,“我还有些店里的事情要处理,这里是看夜景的绝佳之地,你们可以多玩会,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众人向他道谢,目送着他的身影隐入黑暗。
    昱子说道,“他身上有种脱俗的气质,看着不像是个旅店的老板,倒像是个修行的人。”
    萧艾说道,“或许是因为常年生活在湖边,沾染了湖水清逸的气质。”
    绿绮双手环抱着身子,直盯盯地看着湖面,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萧艾递给她一杯茶,她接过来喝掉,目光却仍望着湖面。
    萧艾问道,“我们明天先去哪儿呢?”
    绿绮语气冷淡地说道,“我都行,看大家想去哪儿吧。”
    萧艾盯着她看了一会,眼神中有些异样,片刻后他又看向梓蓁,梓蓁似乎还沉浸在一种忧伤的情绪中,并没有回应。昱子撇了眼梓蓁,说道,“要不先去芦海吧,这湖以此命名,想必是最有特色的。”
    萧艾笑着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大家旅途劳累,早些休息吧,明天吃完早饭便过去。”
    说完众人收拾了茶具,便下楼往回走,昱子走在后面,拍了拍梓蓁,向她使了个眼色,梓蓁会意,回到房间后又折返回露台,果然见昱子已经在等着了。
    梓蓁笑着说道,“你怎么还不去睡,自己不睡也就罢了,还把我弄过来了。”
    昱子也笑着说道,“月色下的湖水太美,你却比湖水还要美,我心中怜惜,所以安排了你和湖水的约会。”
    梓蓁笑地弯下腰来,“原来你是在安排我和湖水约会啊,那你可以离开了,留我们在这里就好了。”
    “那可不行,我担心我一走,湖水忍不住把你卷走了。”
    “那我也落在湖里了。”
    “你要是落在湖里,我也一直守在湖边,给你讲故事。”
    梓蓁望向湖面,温柔的月色在微风中缓缓起伏,闪烁的波光仿佛是等待了一生的泪珠。
    昱子说道,“说不定他们也曾在湖边度过无数个这样温柔的夜晚。”
    “可是湖水还在,月色还在,他们却永远不在了。”
    昱子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但她的深情,他们的故事还在这湖水中,永远也不会消逝。”
    “湖水中永不消逝的深情吗?”
    “湖水有种神奇的力量,泛起的波纹就像是心中涌动的思绪,仿佛能引起某种共鸣,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把情感寄托在湖水中。”
    梓蓁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起了妈妈,她愿意落在海里,或许也是想把心中的爱永远留在那儿。”
    一阵风吹过,梓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昱子裹了裹她的大衣,握着她的手说道,“所以你想她了便可以去海边看她,那里有她的痕迹。”
    梓蓁看着他点了点头,昱子关切地说道,“冷不冷?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昱子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说道,“绿绮对萧艾的态度有些奇怪,感觉很冷漠,跟以前判若两人。”
    “我也看出来了,或许是吵架了。”
    昱子皱眉思索了一会,说道,“那像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冷漠,甚至丝毫不加掩饰,我想他们之间一定有更严重的问题。”
    梓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还有荇淑,对你的态度也很奇怪。”
    “是嘛,我倒是没注意到,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呢!”
    梓蓁抽出手来拍打他,“骗子,那你怎么又能发现绿绮的态度不对劲了?”
    昱子重新抓住她的手,“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态度,我只在乎你对我的态度。”
    “如果以后我的态度变了,你会怎么样?”
    “你看那片在月光映照下的湖水,翻涌着的仿佛是爱的思绪,即使月光消失了,它也不会消失,而是在黑暗中翻涌起孤独的思念。”
    梓蓁把目光投向湖面,在那黑暗的涌动中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思念。
    第五章——草海竹屋(1)
    芦海位于芦枯湖的东南角,由于常年淤泥堆积,生长了大量的芦苇和水草,铺陈在水面,一眼望去似乎无边无际。众人乘上小舟,深入其中,水路狭窄而又曲折悠长,两旁皆是成片的长草,如翠绿的围墙一般,转过几个弯,又能看到成片的芦苇,几人便在这黄绿相间的草海中穿梭,行到一处水面开阔的地带,白云远山映入水中,湛蓝的湖水甚至比天空的色彩更为浓郁。

    看到眼前的景色,众人皆赞叹不已,“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芦苇,怪不得叫芦海,真的像大海一样。”

    划船的小哥是个当地人,衣着华丽,颇有些民族特色,他撑着长杆,口音浓重,“这里淤泥厚实,水质又好,水草可不疯长。这草年年枯萎,根却是千年不死,长了千年已能撑得住人,从这草上走人也不会掉下去。”

    “真的吗?还能在草上行走,不会陷到淤泥里?”

    小哥点点头,把船划到一处水草的边缘,有一片水草已经被拔除,露出来无数根系,盘根错节的交叠在一起,小哥把船停好,脱下鞋子,踏上去走了一圈,众人方才信了。小哥回到船上,穿上鞋子,说道,“还有一桩奇事,据说还有人在这草根上建了个房子嘞。”

    众人惊讶地问道,“您知道在哪儿吗?”

    小哥摇摇头,“我没去过,据说建房子的还是个女的。”

    芦海边上有一家咖啡屋,有供应的午餐,几人在咖啡屋里吃了午饭,又要了咖啡,屋内人不多,有一个女子坐在靠窗的座位,桌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个本子,她侧头望着窗外成片的芦苇,悠远的目光中似乎有些痴迷,看了一会,又转回头来,啜几口咖啡,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起来。

    梓蓁盯着她看了一会,凑到昱子耳边悄声问道,“你说她在写些什么?”

    昱子说道,“或许她在记录芦苇的哀愁。”

    “芦苇的哀愁?”

    “你看她的样子有些哀愁,却又不像是她自己的,可见这是芦苇的哀愁。”

    “怎么看出来不是她自己的呢?”

    “她看向芦苇的时候样子很哀愁,书写的时候却又很兴奋,似乎是对自己的落笔很满意。”

    梓蓁笑着说道,“你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

    昱子也笑着说道,“因为我也看到了芦苇的哀愁啊!”

    “芦苇有什么哀愁呢?”

    “其实每一株植物枯萎的时候都会惹来哀愁,但枯黄的芦苇却是它生命中最美的时刻,它带来了最美的哀愁,没有一颗敏感的心会错过这种哀愁。”

    荇淑远远地坐着,看着他们两人喃喃低语,言笑晏晏,心中失落到极点,目光似乎也被落寞所浸染。

    过了一会,那女子起身离开了咖啡屋,沿着湖岸向远处走去。

    午后的阳光浓烈,众人都有些困倦,荇淑把脸埋在掌心里,手肘支在桌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若木忽然对她说道,“你看到刚刚坐在那里的女生了吧,她在桌上落下了一支珠钗。”

    荇淑把目光投向那张桌子,果然在空空的咖啡杯旁边躺着一只钗,“哎呀,真的有,你看到了怎么没叫住她呢?”

    若木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支钗。

    昱子听了他们的对话,站起身来,走过去拿起珠钗,说道,“她刚走没多久,我看看能不能追上还给她,要是她回来找钗你们就告诉她一声。”

    话音未落,梓蓁也站起来,“我也去。”

    他们出了店门,朝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奔去。沿着湖岸只有一条路,路上人烟稀少,他们小跑了一会,又快步走着,却并未看到她的身影。不久后,来到一处岔路口,大路仍往前延伸,一条小路却朝着芦苇丛中而去,他们驻足而立,不知道该往哪条路走。

    昱子问道,“你说她会走哪条路?”

    梓蓁想了一会,“我想她更可能走大路,但也有些好奇小路会通向哪里?”

    那我们先走小路,很可能一直通向湖边,找不到她的话我们再折返回来。”

    小路蜿蜒着向前延伸,两人在芦苇丛中环绕,走了一阵终于来到路的尽头,只见前方不远有一处开阔的水域,水面上停泊着一只小船,船前站着一人,面朝着湖水,腋下夹着一个本子,衣襟在风中飘摇,看背影正是那个在咖啡屋写东西的女子。

    她听到有人走近,不禁回过头来,只见她目光呆滞,似乎仍沉浸在某种不可解的情绪中,忽然间她撇见昱子手中拿着的珠钗,不禁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昱子说道,“这只钗子是你落在咖啡馆里的,我们刚刚一直在找你。”

    她从他手中接过那只钗,缓缓地转着钗子,仔细摩挲了一会,才说道,“是啊,是我丢在那里的,不过我又想念它了,谢谢你们把它带回来。”

    梓蓁有些惊讶地问道,“是你故意丢在那里的吗?”

    她仔细打量了梓蓁一会,说道,“或许是它自己想留在那儿。如果你们没能找到我,那它以后可能会被戴在你的头上,这对它来说也很不错。”

    昱子见她言语颇为有趣,便也说道,“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故事了,它岂不是会很孤独。”

    她把钗子戴在头上,说道,“孤独和伤心,你会选择哪一个?”

    “它在你身边便会伤心吗?”

    “我夺走了它的爱,有时候我觉得它其实是我,而我才是它的钗。”

    昱子被她说得有些迷惑,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她笑了笑,“我叫做汀兰。”

    昱子也忙跟她介绍了两人的名字。

    “你们是情侣?”

    昱子的脸上显出犹豫之色,忍不住看了看梓蓁,梓蓁脸上有些泛红,不答反问道,“这只船是你的吗?”

    她点点头,说道,“我住的地方离此不远,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昱子想到萧艾他们还在咖啡店等着,颇为为难,正犹豫间,梓蓁却已说道,“好的,我们跟你一起去。”

    “可是他们?”

    “待会和他们说一声就好了,让他们自己去逛,我们到时候自己回去。”

    昱子见她态度坚决,只好点了点头。

    他们踏上小船,船上有一只桨,汀兰划起船来。船上载了三人颇为沉重,昱子见汀兰划得吃力,便接过桨来替她划船,她指挥着方向。小船行了一会又来到芦苇丛深处,她拨开芦苇让船继续前进,芦苇却越来越厚,又划了许久,忽然看到在前方芦苇的尽头处有一座屋子,由竹子搭成,屋顶铺着枯草,竹屋往前再无芦苇,湖面浩渺,如无尽头。

    梓蓁忍不住惊呼,汀兰笑着说道,“这屋子四面环水,便如湖中的小岛。”

    昱子也赞叹不已,问道,“这里四周都是水,屋子是怎么建的?”

    “是在草根上,这里的草根格外厚实,几乎像地面一样稳固。”

    他们把船划到小屋附近,果然看到层层叠叠的草根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几乎填满了所有缝隙。汀兰下了船,把船拴在一处深深插入草根的立柱上,昱子小心翼翼地把脚踏在草根上,脚下的触感相当坚实,几乎感受不到晃动,走了几步便如在平地上一般,他又伸手把梓蓁扶下船。

    推开竹门,竹屋里的地面铺了一层木板,很是平整,靠着竹窗有一条长桌和几只木椅,桌上摆着茶具,桌旁还有一个竹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架旁还放了一张竹藤椅。虽然屋子不大,却精致而清雅,透过竹窗可以看到远处浩渺的湖面,如置身于幽室,又如泛舟于湖上。

    梓蓁赞叹道,“这像是在船上的屋子!”

    昱子说道,“但其实是草上的屋子!”

    汀兰取出茶叶,边冲着茶,边楠楠地说道,“这草便是湖上的船,屋子又是草上的船,我们又是屋子里的船,湖水又是我们的船。”

    梓蓁想了一会,问道,“为什么说湖水是我们的船?”

    汀兰恍若未闻,把冲了一半的茶具放下,取出本子坐在椅子上写起什么来,似乎是试图把稍纵即逝的想法记录下来。

    昱子撇了她一眼,说道,“或许她是想说,湖水是我们心中的船,载着的是心中的美好和波澜。”

    过了一会,汀兰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微笑,“便是这意思。”

    说完她又继续冲起茶来,仿佛从未被打断过。昱子看着从壶中倒出的热水,问道,“这水是从哪里烧的?”

    她指向远处的一片山,说道,“我住在那片山里,每天乘着小舟过来,在这里喝茶写作。”

    “你是作家吗?”

    “那可算不上,只是喜欢文字。”

    她斟满了两杯茶,递给他们,说道,“你们尝尝我的茶。”

    昱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中却有一股枯草的味道,仿佛喝到的不只是茶,还有这片长草的气息。

    汀兰笑着问道,“从茶里品出来什么味道?”

    梓蓁说道,“有种枯草味。”

    “像普洱茶那样吗?”

    梓蓁摇摇头,“也不是,普洱茶是把那种干枯的感觉融进了茶里,而这茶却有种很直接的涩味,或者说更像是枯草的原汁原味。”

    汀兰点点头,笑着说道,“这是百草茶,我采集了各种水草,晒干了又炒制成的,有莎草,芦苇,芦竹等等。”

    两人恍然,“难怪呢,你对茶也很有研究嘛!”

    “我并不是在研究茶的味道,只是在创作,把感受通过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这样即使隔了千里,喝一口茶,也能重新感受到这里的气息。”

    昱子撇了眼桌上的本子,“就像创作诗句一样?”

    “文字总是有限的,有些感受很难用文字描述,我便想用其他的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她又接着说道,“其实在草根上建屋子,也是一种创作。我初次来到这里,站在这片连绵不绝的草根上,看着眼前古老的湖水,便被强烈地震撼了。这些根系已经生长了千万年,湖水也已经流淌了千万年,它们带给我的那种感受无法用文字描述。就像任何一个诗人面对着绝世美景,也无法吟出一行能完整地表达他内心感受的诗句,不是因为他的才华不够,而是受到诗句本身的限制,没有什么诗句能表达出那种感受。但我想要表达出来,我要和它们建立某种联系,用另一种方式去感受这片在千万年间遗留下的生命残迹。”

    “所以你是想寻求在文字之外的表达方式?”

    “不错,就拿爱情来说,爱情是一种无法琢磨的感受,它有时浓烈,有时又淡泊,它高屋建瓴,却又在细微处有着无尽的魅力,没有谁能用文字把它完整地描述出来,想要去感受它,唯一的方式就是去经历它。”

    昱子想了一会,说道,“或许是由于内心的感受太过复杂,而文字的复杂程度远为不及,因此试图用文字来表达内心感受总是力有不逮。爱情是文字妥协于内心感受的一种表达方式吧,所以没有谁能解释清楚爱情究竟是什么,因为它就是这种复杂的感受本身。”

    梓蓁说道,“文字只是一种媒介,捕捉了内心的某些片段,却在另一颗心里激起相似的感受。”

    “所以执着于用文字把感受完整地表达出来也是一种徒然,就像看天可以感受漫天的气象,但若要把天的气象传递给另一个人,只需写出天之一角就够了。”

    汀兰低头思索了一会,说道,“但我并不想把这些感受传递给别人,只是想把它们表达出来。就像画画一样把它们画出来,如果有某些细节无法画出来,对别人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遗憾。”

    昱子说道,“说到画画,我想起那个旅店的老板娘,她的画缺乏整体感,细节上却极为繁琐用心,有些笔触甚至很奇特。”

    “是哪个旅店的老板娘?”

    “冷湖居的老板娘。”

    汀兰笑着说道,“原来是她,我很喜欢她的画,她作画不是给人欣赏的,而是想画出内心的形状,画中的景色和内心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奇特的笔触中蕴含着她心底的感受。”

    “你认得她吗?”

    “认得啊,他们夫妇我都认得,你可知道他们原来是做什么的?”

    昱子摇了摇头,她接着说道,“他们都是在深山里隐居的修士。”

    两人十分惊讶,“啊!那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了?”

    “大概是同在山中修行,生活中互相扶持,时日久了彼此间互生情愫。”

    昱子楠楠地说道,“难怪他们身上都有种波澜不惊的冷静。”

    梓蓁说道,“不知为何,我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冷漠。”

    汀兰说道,“修行的人都有各自孤立的内心世界,那是别人无法涉足的禁地,虽然碰到另一颗孤独的心也会产生情愫,但那是浮在内心世界之外的,最终会在生活中消磨殆尽,只剩下两颗彼此孤立的内心。”
    第五章——草海竹屋(2)
    梓蓁问道,“你在山里居住,也是一种修行吗?”
    “我在这里居住,更像是一种躲避。”
    梓蓁好奇地问道,“躲避什么?”
    汀兰把珠钗从头上取下来,抚摸了一会,说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丢弃这钗子?”
    两人摇了摇头,她接着说道,“我是想丢弃一段感情,一段奇怪的感情,它让我挥之不去,丢不开放不下。”
    她盯着手中的钗子出了会神,半饷后叹了口气,开口讲述道,“我曾经觉得爱情很无趣,一个人一旦成了恋人就会变得很无趣,刚开始还有种新鲜感,但随着了解的深入,便逐渐发现他们身上各有自己的恋爱习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有的人满嘴甜言蜜语,那些自以为有趣的话语却是空洞而无聊,难道他们心中的爱情便是这样空洞无聊吗?有的人嘘寒问暖,百般体贴,把你捧到手心里,一定要关心到让你感动得痛哭流涕,但爱情真的是这种丝毫无法触及灵魂的空洞的感动?还有些人是能触及内心的,他们在言语和行动间打动着你,但你逐渐发现,他们总是触碰到内心的同一个区域,随着时间日久,这片区域渐渐麻木,心动成了一种负担,在无聊的重复中与爱情的感觉渐行渐远。”
    昱子打断她说道,“你把世间的爱情都说得无趣了。”
    “世间的爱情,本就大都无趣。不过也有例外,我就遇到过一个有趣的人,他的想法让人捉摸不定,却又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去靠近。”
    她嘴角上扬,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是个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准备写作。咖啡店里人很稀少,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用勺子不停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却一直没有去喝,只是低头半伏在咖啡杯上,仿佛沉浸在咖啡散发出的浓郁香气里。我观察了他一会,便投入到写作的构思中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感觉有个人坐在了我对面,我有些不耐烦,我写作的时候很不喜欢被打扰。但当我抬起头来,看到正是那个独自坐着搅拌咖啡的人,他正看着我,目光中似乎有些痴迷,我看他手中还端着那杯快要溢出来的咖啡,一时间好奇压倒了心中的不耐,
    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要了咖啡怎么不喝呢?'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一开口就问这样的问题,我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难道是不忍心喝吗?'
    他看了我一会,也笑了,‘我对咖啡敏感,喝了便会失眠,我不想失眠,所以不敢喝。'
    ‘那为什么又要买呢?'
    ‘我喜欢咖啡的香气,就像是把回忆带到了当下。’
    ‘是从咖啡的香气中回忆起某些往事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有些不一样的想法,我心里知道,它浓郁的香气会成为某种回忆,所以我是在切实地感受这份回忆,像是生活在回忆中。'
    我心中想着他的话,嘴上却问道,‘你为什么要坐到我对面?'
    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有种预感,和你面对面坐着聊天这件事也会成为某种回忆。’
    我板起脸来,‘这是强盗的逻辑,拿没有发生的事情来为当下的行为找理由。’
    他说,‘寻找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的把这件事当成了未来的回忆。’
    他说得没错,那次相遇确实成了某种回忆,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他不在乎未来,他只是把当下过成了回忆。
    我反驳他说,‘但对我来说这不是。'
    他把话题转开,‘你是在写作吧,说不定和我聊一聊能有一些灵感,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总是不愿意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我很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写作?'
    他笑着说道,‘搞创作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气质,我能识别出来。'
    ‘什么气质?'
    ‘很难解释,就像这咖啡,它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可以浸入人的内心,但却解释不清楚原因。'
    我想了一会,又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在写作,还过来打扰我,我刚起的灵感,还没来得及记录下来,便已忘记了,你这是在谋杀灵感!'
    ‘灵感是谋杀不了的,一旦出现过,便会永远存在于脑海中,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又会被想起,又或许永远湮没在记忆深处。但不管怎样,它是无法被记录下来的,即使记录下只言片语,转瞬而逝的灵感所带来的心灵震颤也永远找不回来。就像逝去的流星,在回忆中的绚烂总是隔着层层浓雾。'
    他的想法和我有共通之处,我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看透了我内心所想。他总是把当下看作某种回忆,或许是想借此逃避回忆中的虚幻无力。我挽了挽头发,对他的态度也逐渐温和。我们又聊了很久,后来我们便常常约在咖啡馆聊天,我确实从与他的相处中找到了许多写作中的灵感。与此同时,无法否认的是,我被他的灵魂强烈地吸引住了。
    我那时候喜欢把头发绾在头顶。有一次,他盯着我的头发看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我看着他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只钗,上面挂了一串珠子,他递给我,望着我,似乎是在期待着我把它戴在头上,我拿过来摩挲了一会,钗子很漂亮,上面却已经有些划痕,像是旧物。
    我心中起了兴趣,问道,‘你为什么想要送给我一只钗?'
    他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女子的物事,她也喜欢梳起这样的头发,我觉得很适合你戴。'
    我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戴别人戴过的东西?'
    他解释说,‘你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但却通过某种物事和她产生了联系,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这钗子曾经聆听着她的想法,沾染着她的痕迹,它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件。'
    看得出来他对这钗子很重视,我心中更是好奇,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温柔,很快却又变得焦虑,仿佛陷入到模糊难解的回忆,半响后,他才说道,‘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记不清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甚至记不清她在我心中的印象。我唯一记得的是她说过的话,她告诉我,世上的一切都会被改变,都会被遗忘,但是她相信我对这钗子的感觉永远也不会变。’
    我问道,‘她去哪儿了?’
    他很落寞地说道,‘她过世了。’
    我想有些事情是他不愿回忆的,而这些都将永远地淹没在内心深处,与其面对回忆的虚无,他宁愿把所有的情感都投入到这样一只钗子上。
    我又问道,‘如果它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它是我心中一片最温柔、最美好的存在,但它存在的缘由却逐渐变得无法理解。最初我痴迷于这样一种无法理解的感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受逐渐变得空洞。可是当我遇到你,对它的感受又充盈了起来,它又成了一片让人沉醉的温柔和美好,只要它在你身边。’”
    汀兰又抚摸起钗子来,神情中流露着温柔。
    昱子说道,“物件总是情感的寄托,他把对那个女子的情感寄托在珠钗上,后来又转到你身上。”
    汀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他爱上一个女子,却对她头上戴的物件也如此深情,他的情感奇特而又深沉,这是打动我的地方。”
    梓蓁开口想说些什么,又咬住下唇,忍住没有出声。
    汀兰接着讲道,“有一次他送给我一束很特别的花,咋一看有些奇怪,有的花还在含苞待放,有的已开得很盛,有的却已枯萎,仿佛是包含了一颗花生命里的所有阶段。
    我很是好奇,他向我解释,原来一个月来他每天养一只花,从花苞养到枯萎,从生命的开始到结束,‘含苞未放的花让人心生期待,却又在未知中焦虑;盛开的花很绚烂,却总有美好易逝的遗憾;枯萎凋零的花惹人哀怜,却也忍不住去回忆曾经的美好。我想送你一颗完整的花,这是在时间中凝固了的花,蕴含着生命中所有的回忆和遗憾。’
    我并没有很喜欢这束花,但却很喜欢他的想法,我笑着说,‘这样一束花并不美,或许单看每一朵花都有其独特的美,但放在一起却有些奇怪。’
    他说道,‘那是因为我们缺少一种可以表述这种美的情感,期待有期待的美,遗憾有遗憾的美,回忆有回忆的美,但却没有一种情感来描述它完整的生命之美,所以并不是这束花不美,而是我们把握不住这种复杂的美。’
    我理解他的想法,更惊叹于他对想法的表述,他喜欢用一些特别的形式来表述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想法。
    他的爱很特别,能看得出来他很爱我,但我逐渐发现那是一种带着缺憾的爱,他的爱像是一个连续的整体,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我就像是一颗花生命里的某一个阶段,而他真正爱的是这颗花的整个生命,这颗花便是他心中的爱。有时候他会讲一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爱意,那里没有虚情假意,或许他真的记错了,又或许他并不在意在我面前讲出来。
    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会想要独享他的爱,我因他那奇特的情感而爱上他,却也不可避免地因此而生怨,我想让他只爱我一个人。我几乎每次见他都会戴上那只钗子,但当我心中的不满渐渐累积,我开始怨恨那只钗,仿佛是它夺取了他的爱。我故意把头发剪短,不再戴它,想看看他的反应,他最初很诧异,或许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把我和另一个人的形象混淆在一起,而我的举动让他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暗淡,那是爱情破灭后的暗淡。我很难过,他爱的并不是我,他只是把那只钗子中蕴含的爱寄托在了我身上。我知道这份情感结束了,但我不想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所以我不告而别,来到这里,带走他的钗子,也带走他所有的爱,我偷走了他的爱!”
    听她讲述完后,昱子问道,“他后来找过你吗?”
    “没有,或许他把我和这钗子都抛弃在了模糊的记忆里,他不喜欢回忆,也就很容易忘记。我想丢弃这钗子,忘记这段情感,却总是不忍心,或许已经和它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
    梓蓁一直有一个问题,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他送给你钗子的时候就是把你当成了某种情感的替代品吧,你怎么会甘心的?”
    汀兰想了一会,说道,“不错,我从始至终都是替代品,但正因为如此,我可以抽身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反而更能欣赏到他的爱,我因他的爱而爱上了他,即使他爱的并不是我。”
    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给湖面镶了一道金边,她呆立片刻,忽然轻挥手臂,将手中的钗子掷了出去,钗子转了个圈沉入湖水中,只剩下一片涟漪向四周扩散而去。
    梓蓁不禁惊讶地喊出声来,“你把它扔了啊!”
    汀兰呆呆地望着钗子消失的地方,半饷后,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把他的爱丢掉了。”
    释然的语气中却仍溢满着不舍和留恋,昱子盯着她看了一会,说道,“爱是无法丢在这湖水中的,它只会丢在心底深处,这只钗子也只不过是种安慰罢了。”
    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茶,梓蓁开口问道,“你会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吗?”
    “或许将来有一天会离开,等我在这里找不到灵感的时候。对了,你们是来这儿旅游的吗?”
    昱子撇了眼梓蓁,说道,“其实我们来这里还有别的目的,这里是她父亲的故乡,我们想了解关于他的一些事情。”
    “所以这也是你的故乡?”
    “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子衿。”
    汀兰沉吟片刻,说道,“镇子里姓李的人家不多,我认得当地的一个朋友,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昱子正没有头绪,听她如此说,不禁有些惊喜,“真的吗?”
    汀兰笑着点了点头,“等我的消息,明天一早我去冷湖居找你们。”
    两人道了谢,看着天色将晚,汀兰带他们回到岸边,又自驾着小船往山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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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18 18:49:23  更:2022-04-24 10: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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