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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原创小说:山道[第1页]

作者:13971597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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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山村葬礼
    “打,打死你个黎(驴),黎(驴)子,日,日的!”
    张志雄面孔狰狞,怒火中烧,边骂边踢腿出拳,样子很是英武,却结巴得更厉害了。
    湖北之北的当地人,将“徐”往往说作“习”,把“郝”也错念成“何”,对这类普遍的念错字的现象,人们并不深究,故而“黎”而为“驴”,以及“黎”字后面跟着的动词的含义,大学也都明白,无损于围观者心看戏的精彩程度,反而多了亲切。
    也有真心劝架的,张志雄的手臂被人拉扯着,腰也被有的人抱着,只脚下方便些,就接连抬脚,欲踹前面的驴----八九十。他的一只手向前挣,努力扑向那驴,可惜他身单力薄,身材娇小,不能遂愿。
    在张志雄的前面,肥壮的八九十也被人护着拦着。驴绝不怕他,他挥出拳,要击打垢的却是另一方向,身高与他差不多但精壮有力的张小波。那年轻、精壮的人薅着自己的衣领,更容易伤到自己,这一点八九十从小到大是有经验的。
    而对于张志雄,八九十虽吃过他一拳,那是冷丁不防的。六七十岁的瘦猴儿一样的老家伙,已被人隔在外围,八九十这驴也就没把那猴儿当一回事儿。
    张小波是张志雄的二儿子,他被两个人拉扯着,他的右手紧紧薅着八九十脏腻腻的衬衣领,左手用力前伸,几次试着去扇八九十汗兮兮的脸。
    旁边有人抱着张小波,也有人扯住他的手臂,连说,算了算了,他个傻子,打他有么作用?你伯母办丧事,莫这个样。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长舌跟着劝说,小波,你是武汉回的老板,莫跟傻子一个见识,算了。
    气氛热闹,围观者众,息事宁人的人也真不少,大家都同情那被骂“黎子”的傻子。
    激烈打斗的起因,其实并不复杂。
    这个叫肖家寨的山村正在办一场葬礼。葬礼通知的今夜下祭,中午是来宾的高峰,摆酒宴正席。孝子张小伟家的门口临时搭了雨阳棚,棚下十几桌酒席都已围坐着来客,盘盘碟碟、七荤八素的菜已上了不少。人们吃着酒菜,来的客人非亲即故,大多认识,也有
    不认识的说起老一辈也都相熟,就相互拉着话。男人们端着酒杯敬酒,一派喧闹。
    两个乐队的乐手们,在主客们吃饭的当儿闲着没事。客人吃饭时一般不再吹吹打打,葬仪会在餐后进行。
    今天来的客人多得超出计划,承包酒席的厨师带来的桌椅不够,又没功夫回家去拿,再说他的三轮货车被堵在孝主屋侧了,动弹不得。搭的棚也不够大,天已入夏,正中午的太阳毒。葬礼的知事就安排说,两个乐队的酒宴等主客们先吃完再开,与厨师和主家跑腿帮忙的人一起摆三桌。在农村,酒宴摆流水席也很正常。
    于是,等候吃饭的乐手们就三三两两聚着,,等候主客们先吃完,有的就站在铁棚下边躲太阳。
    有一个中年乐手是远乡来的,来的客人都不认识。见来宾中一女子雍容华贵,装扮不俗,看起来有约莫五六十岁,头发盘了时尚的样式,而且染了色。就指着她,向旁边的人打听,问:那盘头发的女人是谁?像电视的富婆咧。
    旁边他的同行也不认识,看了眼摇头说,来的客呗,是长得不错,看她年龄你要喊大姐吧?
    此时,闲汉八九十已跟吃饭的来客们讨要完了钱,候着吃剩菜饭,就接了话,嗡声嗡气地说:那盘头发的原本就是这个湾子的,这家里死的人是她嫂子。听说她年轻时还要漂亮,嘿嘿,就是会媚人哟,搞男人有一套,嘿嘿——有一套,有一套。
    这个外号八九十的汉子头脑不太灵光,但也没到痴傻的地步,就把他听到的,复制、粘贴一般,说给乐手们听,嚼起张志雄的老婆叶秀枝的舌头。
    本地农村,谁家办红白喜事,都会吸引来一些不请自来的打唱艺人或流闲懒汉、痴呆傻子们来,当地人统称为讨饭的。他们在过去是真的讨饭,而现在讨饭却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伸手要钱了。但既是来讨饭的,总得要吃。于是,主家往往会将正客酒宴上没吃完的剩菜收集,摆在一桌供这些特别的客人吃。也有大方的主家会单独为他们摆一桌酒席,他们就会自己找来其他桌边没喝完的剩酒,大模大样地吃喝,说着主家财多兴旺的恭维话。
    也不知他们的消息是如何掌握和传递的,似乎建有微信群一般灵通,而他们在这件事上并不懒也更不呆傻了。他们往往能在办喜事的主家摆酒席之前,像约好了似的,集体准时出现。他们讨钱也都晓得一个个的来,轮流上阵打车轮战,你方唱罢我再登场,从不搞集体行动的,避免每批发对待,开过会布置好了表演顺序一般,很有组织纪律性
    往日来客随便几个小钱儿就能打发他们,现在他们都涨价了呢,一元、两元的小钱儿都懒得伸手接,嗤之以鼻。据说,去年起一桌客人的行情涨到十元起步了,否则赖着不走,让客人们自己反思好不好意思。
    而如果有的来客,一桌子人都坚持勤俭节约的美德,就对他们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该吃吃该喝喝,两边都耗着,进行心理博弈。终于就会有人掏出提前备好的四五元零钞,一脸不悦地递到他们手上,还得对他们认真地谎称现在出门都只带手机,不带零钱,这一桌我代了算了,拿了走吧,云云。而其他客人也配合着,说是啊是啊,现在谁带零钱出门。而他们被罚站一会儿,看别人吃饭喝酒没人正眼瞧一眼,心里也不快活,也就悻悻地接了钱,扭头去给另一桌客人们表演。也有个别真表演节目的,就亮出收款二维码,说您想给多少?客人就会变了脸,拿走算了,还当真欠了你的?那亮码的也就陪着笑作罢。他们拿到钱,多半作辑打拱,向给钱的人挤出露出十颗牙的笑容。
    而下一位来讨饭的,会由另一位已备好零钞的人也按这个套路打发。
    八九十和那乐手进行着无心的对话,不料张志雄正坐在近旁的一桌,背对着他们,将他们的一问一答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差。
    八九十继续说:都说她靠哄男人发的家嘞,一家人都成了武汉人,她又跑到上海当富婆,成了别人的二奶子,嘿嘿,二奶子——
    那乐手跟着呵呵地笑,说:那不就是卖的么?不过她是专款专用,哦,还是限量专供。
    张志雄的脸色就变了,一阵发红,胸闷气喘,身上的汗瞬间就炸了出来。


    张志雄是特意被安排到这一桌陪客人的酒司令,这一桌的客人他都认识,主要是他两位姑姑家的人,一名姑母,另一家的姑父,及几位姑老表,他们对他家的情况都熟悉。同桌的客人们也多听到了,他的姑母就低下头,用眼角瞄着他,看到他的脸越来越红。
    张志雄知道说话的两人中,有一个是闻名远近的八九十,他正站在自己背后,正是他在胡说乱吠。他忍无可忍,起转身,辟面就向八九十挥出一拳,两人扭打起来。
    那说话的乐手见两人打了起来,知道闯了祸,就从人缝里溜了。
    张志雄气头上的一拳正打在八九十的脸部正中。
    八九十忽然挨了打,鼻子酸痛,他用手擦了一下,见是血,咧嘴要哭,说:“狗日的打老子!”黑猪一般扑向张志雄。张志雄胸口被他推了一掌,步子踉跄向后倒,幸好人们扶住。他的身子正好停稳在自己坐的塑料凳边,要是再多退半步,就可能会被塑料凳绊倒,甚至可能掀翻酒席。
    张小波被丧事的本族长辈知事安排帮忙端菜,而张灵火则安排在屋内专门陪同“八大金刚”,当他们的酒司令。“八大金刚”是葬礼中最被重视的一群特殊人物,厨师新炒出来的大锅菜,第一盘要先上到他们一桌,而且分量也最足。
    张小波在端菜时见爹跟人打起来了,放下手中的菜盘就赶了过去,而张灵火则在摆放灵柩的堂屋隔壁的屋子里热闹地劝众人喝酒,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张小波问围观的人,啥回事?那人说:这个傻子骂你妈,骂的难听。
    他最烦别人骂他娘,何况骂的还是一个傻子,一时忍不住,骂道:婊子养的,欠打!
    他就拢去挥手揪住傻子的衣领,向他脸上扇巴掌。
    拉扯劝架的人中有一个是打唱艺人,他背着道情鼓,另一手拿着打节奏的木板儿,在哄闹的场面里,他把竹板插到腰里,双手抱住八九十的腰,用力拉扯着他。他听明白张小波的说话汉腔,就扯着嗓子对张小波说,你是武汉来的客,大城市的大人大量,你们
    两个人搭伙打一个傻子不造孽呀,人家原是傻呀,不造孽呀?
    张小波自顾自地骂:狗日的,叫你背后乱骂人!
    背道情鼓的人说,傻子么,不然怎么会呢?那个正常人当面骂人呢?
    张小波却不糊涂,指着八九十回说,老子就不正常,当面骂他怎么了?
    那背道情鼓的就不敢再答话,怕对方连自己一块儿打。
    八九十虽被人拉住,嘴里却有理,连说,我又没说错,我还不是听人说的?他们说得我说不得?我说不得?
    张小波听他这样说,愈加奋力去打。
    打斗中,四五个看不过的男人把八九十拉拽着,又有几人帮助,在中间将他与张小波父子隔了开。那拉拽八九十的人就快步簇拥着他,推搡着他向远走。一直到出了村子的弯口,有个大个子声音洪亮,却故意压低声放慢节奏,盯着他的头顶某处,对他说:跟老子滚远些,莫再回来,听到么?
    旁边一人就指着他,助威似的发狠声:你个驴子日的再转头来,老子见你一回打一回,快点滚!
    说毕,又作势要踢他。
    八九十知道厉害,就顺从地走远了。走到远处,他边走边说边抹着泪,骂骂咧咧起来:狗日的,欺负老子,算什么东西?
    说着骂着,他用手摩挲着裤子荷包里新得的钱,有纸币也有钢蹦儿。
    他又顺手摩挲着裤裆里的莫名作硬的那物件,这动作他在人前人后并不忌讳,都大方坦然,在路边掏出那家伙撒了尿。
    他慢慢走远,忽然觉得肚饿,心下后悔今日免费的午餐没能吃到嘴。
    这八九十有三十多岁,家住镇上,父母双亡,有些痴傻,是无业游民。八九十自然是他的绰号,大约他原本是有名姓的,只是人们都不知道罢了。
    八九十是子承父业,他爹也跟他一样讨了半辈子饭,结婚了以后因家庭成分不好,挨了几场批斗就傻了,老婆也改了嫁。他爹疯傻了后长年浪迹在外,却在大家都吃不饱饭的年代,不知怎的能活下来,还混得肚儿圆。人们问他,你一周吃几次饱饭啊,他回答六七八。人们又问,那你一个月有几天吃饱呀?他还是那句话,六七八。人们故意逗他,你今天讨了几家的饭啊,他仍旧回答,六七八。于是人们就叫他六七八,原名再没人叫了。
    六七八是独子,在他快四十岁时,他娘在镇上看到一个外地流浪来的年轻疯女子,带回家给他做媳妇,续了弦,隔年生了个白胖儿子。这胖儿子五六岁学算术,数数字数到十以后就不知转弯接着数十一、十二,而总是八、九、十、十十,在十上打了结绕不过不,而且一辈子如此,数数不过十,试着送去读书,每五年才升一个年级,等他最开始的同学都娶媳妇时,他终于从小学辍学。
    人们就延续他爹的外号,叫他八九十了。至于他是否有他爹的好运能找得到老婆,他是否能把他家的数字家风延续下去,就不好说了。
    这是2020年五月的一天,叶秀枝跟着大儿子张灵火及儿媳、孙女一行回到了似曾相识却又物是人非的肖家寨。
    她虽已年届耳顺,但在众多女宾中仍是醒目的一位。
    她已在城市生活了三四十年,现在的与她面前的这些乡村妇女相比,已是天渊之别。她早已养成了出门前要描眉化眼、注重妆扮的习惯。她儿媳在上海开有美容院,她也近水楼台,享受着许多专业级的美容护肤品。
    她有好几年没回这个老家了,这次回来又是与陈继良、张灵火全家在一起的,就尤其看得隆重。她特意染了依旧浓密的长发,一早又与媳妇一起盘了个别致的发型,老远就显得油亮而醒目。
    她又听儿子建议,穿了黑纱连衣裙,戴了陈继良送她的珍珠项链和铂金耳钉。她白皙而保养得润泽、柔软的左手无名指上,是一枚亮晶晶的铂金钻戒。而左手腕上的名牌手表和右手腕上形状别致的手环,以及正宗品牌的随身坤包这些随身物品,也一应俱全。精心搭配的服饰细节,让她显得富贵而雅致。
    来宾中有好些当地农村的中老年妇女,叶秀枝与她们中熟识的人拉手打着招呼,问家长里短,与他们热烈而亲切地谈天说地,脸上露出忽悲忽喜之色。她们大多不修边幅,粗衣简衫,素面朝天,有的头发蓬乱,叶秀枝与之相比就显得鹤立鸡群了。而当年她刚嫁到这里时,她们与她很可能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社员。这些大嫂或太婆,甚至还有比她年轻许多的妇人们就感叹她的年轻,好肤色,当面夸赞她多会保养哟,羡慕她过的日子享福。
    然而,谁都没想到,中午吃饭时发生的一场闹剧,打众打了她的脸,整个张家跟着一起蒙辱。
    接上

    这几天,肖家寨因刘巧红久病的咽气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刘巧红的儿子张小伟上月新选为村长,他儿子张远航在杭州做网络工作,收入不错,丧事他自然想操办得热热闹闹。远近的客人都很捧场,来的多,连刘巧红远在四川的娘家也特意来了人。张远航昨夜还主动对舅爷爷家的来客承诺说,返程他给买飞机票,而且他们来的当晚的酒桌上当场就预订好了。
    刘巧红是叶秀枝的妯娌,按年龄,她逝世时还不满七十,不算古来稀,但也差不了两年。对久病者而言,她的死仍算喜事。张小伟就给姐姐家,并且自己也替娘舅家各请了一班乐队,按规矩这是本次丧事的最需花费的两家。
    两班乐队近二十人的乐手们轮流吹吹打打。乐队还用农用车扎起两个舞台,唱歌演戏,场面很是热闹。当然,乐手和演员们都擅长向宾客们“敲钱”的把戏。主家请他们乐队的钱,大概只是基本工资,而奖金要靠自己挣的。
    来客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只是刘巧红的大女儿认真而伤心地痛哭了几回。
    刘巧红的女儿哭得伤心,边哭边诉说娘生前的各种苦和好,有村妇见了却笑着问张小伟的老婆说,你不也很伤心么?你妈对你好咧,咋没听你哭呢?
    她们是跟她玩笑,逗她哭寻开心。于是,她也跟着姐哭嚎两声,怕长辈来客说她不孝,但她往往刚哭出声,客人们就劝,她就就坡下驴,戛然而止了。她没有时间哭,倒不是说病了几年的婆婆撒手走了就多么好,她就真不伤心,毕竟婆婆还算贤惠,这一走就有去无回,也是伤悲的。但她是孝家主妇,忙前忙后,容不得她装腔作势去哭,这一身份她与张小伟的姐姐不一样。
    再说,明天一早出殡时作为唯一的孝媳,村民的表率,不正经八百表演一场哭丧是说不过去的,不如明天再嚎啕吧。
    随着刘巧红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来客们,尤其是年纪大的亲戚们说起了刘巧红悲苦的一生。
    分田到户,日子开始有了一丁点起色,他丈夫却在武汉偷盗坐了牢,倒霉地碰上严打,小偷小摸却被判了二十年的重刑。那时,家中没劳力,她一个女人既下田做活比牛还苦,回了家还得拉扯两个孩子,又要照顾瞎眼的婆婆。
    等熬到送走婆婆,女儿出嫁,儿子成人结婚了,她终于享福,带孙子好几年后却命苦,连续中风了几次。医生说她的脑血管堵得比北京的马路还严重,她心脏也不好,又叠加帕金森综合征。她偏瘫在床,这几年一直行动不便。前几个月刚有好转,能坐轮椅推着到屋外晒太阳,不想又发作了,人在送到镇医院的半途就咽了气。
    好在,她在儿子结婚后,张小伟作主,带着她和媳妇千里迢迢去四川旅游,主要是让她回一趟四川老家,终于寻到了娘家。她记得故乡的县、镇的名字,一路寻去,老妈还健在,哭着抱着认了亲。当年坝坪赶集时把她弄丢了的刘老汉早已不在人世。自女儿走丢,事实上她是被拐卖后,他把自己责骂了多年。
    她妈说,你老汉儿(注:四川方言称爸爸为老汉儿)二十多年每到过年过节就说起你,他 说不知巧红那女娃儿在哪儿,过得啷个样哟?唉,可惜你老汉儿走哒,没得机会看到你,看外孙、外孙媳妇哒!
    那次,她特意回到当年被人贩子绑走的镇上,特意买回两支一人高的大香,带着儿子和媳妇到老汉儿的坟上祭拜,好让他在天之灵看看他们,好满足了他老汉儿的心愿。她恢复了与娘家的联系,年节常常打电话,两家有了往来。
    这次她的丧礼,她娘家的弟弟和一个侄子代表娘家人赶了来,是丧礼上最受重视的贵宾,他俩沉重的四川口音总能吸引周围的人支楞起耳朵,有小孩子就学他们的说话。
    她丈夫张志刚早几年前就死了,他死时离出狱不到两年。人们都说他是在监狱里被折磨垮了的。
    张志刚长年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牢房,出狱时他瘦得像一截纸皮人不说,还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双手变形得如同鸡爪。刘小伟带他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风湿因子已影响到心脏和其他器官了。
    他畏寒怕冷,手足时常疼痛,发病时手连筷子都捏不住。有时半夜在床上痛得翻滚,刘巧红心痛地为他找药。正发作时,吃止痛片已不管用,而他又怕吃多了坏脑子,不敢多吃,就只好忍受钻心的痛。
    他因狱中表现算好,加之身体虚弱,看似不再有危害社会的能力吧,刑期未满就被放了出来。刚出来时,他怕被说吃闲饭,正碰上自家田割谷的时候,就帮忙做农活。他捆的谷穗比别人少许多,却仍然不能挑回家。捆谷穗的草绳几次在半路上松散开了,他不得不重新捆。奈何他的身子和手没有力气,捆不紧。终于多緾几道绳子捆好了,两捆谷穗挑回的路上,他也是要歇几趟脚的。
    张小伟看着心疼,劝他休息,后来连家里的牛都不让他放了。
    他刚回来那阵,爱四处走走,享受自由,呼吸新鲜空气。在湖堰的水中,张志刚看到自己的倒影,瘦得皮影儿一样,也自惭形秽,自怨自怜,再一次的悔不当初。
    他的背后常有人指指戳戳,说他是个废人,也说他当年不光彩的事。他身体不行,耳朵却尖。知道方圆十几里的人家,凡知道他的,都以他为育儿反面典型。有的人会指着他的身形教导孩子们说:要学好咧,偷偷摸摸是不行的,小心将来坐牢折磨像那样。
    这样的话他听到了几次,就不爱出门走动了。
    张小伟小时被张志刚结识的人贩子“朋友”们拐卖过,是他们村里上一辈的名人,也是与他一家人关系纠结不清的马知元找人帮忙救回的。这马知元既是张志刚的恩人,帮他救回被拐卖的老婆和儿子,却也是仇人,一手促成他牢狱之灾。这些事,以后的篇章会写到。
    如今,当年的小孩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春节“两会”后,村里换届选举,他的得票最高,上级同意他担任书记兼村长。在当地,他是能干人,群众关系好,手也巧,砌墙装修,水电木工,样样都行。他念过高中,考大学时没考好。也幸好考砸了,否则当年要考上、去读大学的话,他娘就是卖血怕也是凑不出他的学费。他多次,半吹牛半谦虚地对村民们说,当年多读了两三年书还是有用的,学东西比别人快一点,这不假咧。
    因家中瞎眼的奶奶和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又坐牢,家中缺劳力,从小懂事的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出远门到城市务工,一直在家做农活,党龄有十多年了。偶有空闲,他就开三轮跑运输混营生,或接一些当地村民家的零星装修、水电安装活计,收入也不错。
    他儿子已在杭州交了首付买了房,新谈了女朋友是一名小学老师,很是般配。自己又新当了书记,按月有了工资,家里的好日子开始了,可惜母亲刘巧红却一病再病,终于走了。村里老人都说他娘是黄连命,过不了甜日子。
    “咱农村真进步了呀,不但生活好了,地里种的东西也值钱了,政府还免费给困难户一两百只的鸡苗、几只小猪仔,养大了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种地就有补贴,只要你不懒就有好日子。这要搁过去,做梦都想不到,你们说是不是?”
    ——张书记在大会小会上常这样说:“我们有责任把家乡建设得更美!”
    张灵火是肖家寨长大的孩子,现已是上市公司的高管。
    他在武汉读书到初中以后,直到上海工作至今,已是近二十年没回肖家寨了。
    来奔丧的客人们大多已不住在农村老屋,有的搬到了镇上,有的在县城或外地买房置业。例如自己一家人中,弟弟家就多年住在武汉,他爸或他弟不是红白喜事或者不回老家上坟会挨人说骂的清明节,其他时候是不回到乡村老屋的,甚至即便这种不得不回的时候,也是能少回就少回,能不回就不回的,犯不着为吃一餐饭耽误一两天功夫的。
    张灵火觉得,这些人情往来和一年一度的清明上坟就是牵着他们与故乡的线,否则断线的风筝早就飞不见了,人们的感情就更远更淡了。

    还有工作要忙,混饭吃不容易,先连载到这里吧,谢谢各位!
    睡前检視已发表的文字,错漏甚多,影响阅读。今后须再仔细呀
    续上

    张灵火不喜回肖家寨这处老家却是另有原因。
    比如,他“家家”的家,他就回来过好几次。他舅结婚、他两位“家家”早些年先后离世,他都回来过,只是他参加完“家家”的丧事就返程走了,没回这边老家而已。
    叶秀枝的娘家李家畈与他爸的老家肖家寨隔了几十里地,往日走一趟要大半天功夫,后来通了小巴也要近两三小时的路程,而现在开私家车两个小时冒头也就到了。
    对于肖家寨,他成长的故乡,他留下的记忆并不美好。
    小时候,他的爷爷奶奶常偷偷揪掐他的屁股,青一块紫一块的,刻进他潜意识的是痛。他也不太喜欢跟村里的小伙伴们玩耍,那时他常莫名其妙受到冷落,有愿意跟他玩的也是暗暗欺负他,少小的记忆是苦。外加吃不好穿不暖的,都不美好,怎会有爱呢?
    这次,他开车拖家带口从上海回到湖北这处山间的老家,却是另有计划。
    别克GL8商务车一路满载,坐了母亲叶秀枝、亲生父亲陈继良,还有他自己三口小家。
    他是昨天下等先把生父陈继良送回几十公里外的陈家祖屋,那是另一县的另一个山村,今日一早在那里吃了早饭后,再带着四人回到了肖家寨的。
    张灵火昨天将车子沿手机定位导航开到陈家祖屋的村口时,已是日落黄昏,霞光彩云挂在青黛的山峦之上。田野静寂,鸡犬相闻,一派美好。
    早已迎在屋外门口等他们的,是一位陈继良让他喊四爷爷的老汉。这四爷爷是为早年为张灵火一家四口帮忙解决户口问题的陈继先的幺叔,也是陈继良爸爸的近亲叔伯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这四爷爷年近九十,却只腰背有些驼,声音仍旧洪亮,他还笑着自诩说,我能扛着锄头种菜,不吃闲饭呢。
    多年在上海的侄子、从没回来过的侄孙到家,自然隆重。晚餐桌上摆了满桌的菜,陈继良与四爷及几位族亲喝干了随车带来的两瓶五粮液酒。这酒他们送给四爷爷家一件6瓶,四爷爷说我想尝尝好酒,一辈子没喝过呢。于是,就用客人拿来的酒款待他们。四爷爷这些年接待本族回老家的领导不少,不贪为刚,积累了不少经验,知道分寸。
    这酒是陈继良公司的招待用酒,车上的第三排座位上还摞着三件。车也是他公司的商务车,空间宽敞,大家长途坐着舒服。只是张灵火第一次开,觉得车身太长,泊车后倒不太习惯。陈继良原本想着难得回来,准备拿茅台酒来的,叶秀枝听到就商量他说:”档次太高了,让人太羡慕了不一定是好事。富而不显是低调,华而不炫为境界,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好。“陈继良就笑着连连点头说,有道理,就听了她的,换了酒不说,别的礼物也没买太多。
    四爷爷家一屋子的亲人们有说有笑,很是热闹。说起行程安排,一位堂哥就与陈继良商量说,张灵火一行明天要赶赴葬礼,我们原来说是要到陈家几处祖坟和陈氏祠堂磕头烧香,认祖归宗的,可明天上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他得早上赶到山那边去。不如让他一行明早先到肖家寨参加完葬礼后,送他伯母上山后,明天下午回到这里汇合,我们后天一早上坟,再去陈家祠堂去,怎样?
    张灵火他们也是这样打算的,欣然同意。
    张灵火主动端杯与陈家长辈们敬酒,亲人们又都热情回敬,几来几往,他不知觉中竟断了片儿,被扶到床上沉沉睡去。
    今早清晨,他在鸟鸣狗吠中醒来,看手机已六点,天已大亮。听到外面有人说着话,他晕沉中又迷糊了一会儿,闻到一阵腊肉香味,肚子不争气地一阵肠鸣。他肚子饿了,偏又按生物钟要上厕所,就起了床。
    从卧室进到堂屋,看到一口电饭煲搁在一个木椅上,里面正煨着汤,屋里弥漫着炖风干腊鸡的香味。出到门外,初夏的清晨早已大亮,日已出山。张灵火看到陈继良和四爷爷家的一个儿媳,以及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张灵火的一名堂哥一起在择洗、剖杀本地的清水小米虾、小龙虾、土黄鳝、小杂鱼等。一问,河鲜是四爷爷家的孙子昨夜吃完饭后到附近水塘和小河沟汊里下了笼子,这是一夜间的收获。其中黄鳝和小鱼收获不少,两样能再做一碗呢。
    上完厕所洗漱完毕后,张灵火与他们闲谈,他知道原来现在农村人少了,青壮年更稀少。村里家里条件好些的,早都搬走了,异地打工的更多是在工作地买房置了业。乡下剩下的老人、孩子们懒得花工夫去捞虾撮鱼。现在去镇上方便,家家都有摩托,镇上啥都有,热集的话东西又多又便宜。十多年前,农村河沟里的鱼虾一度捕捞过度,缺德的人甚至会用高压电打,加之农药无节制使用,那时不鱼虾几近枯竭。而现在的农村,鱼鲜又多了起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在宽大的厨房烧饭炒菜,用的还是老土灶,灶膛里滚出柴草烟。灶上是两口大铁锅,一口焖着锅巴稀饭,一口锅炒菜。叶秀枝在灶下帮着添火,两人说着话。
    张灵火洗漱完,不一会儿,几碗河鲜端上了桌,还有新鲜的蔬菜和锅巴粥。长辈们又要拿酒,陈继良连连摇头,说从没一大早喝过酒,加之昨天也过了量,闻不得酒味。张灵火要开车,也是没喝,于是就都收了酒杯,一心吃饭。
    张灵火吃得满头大汗,喝了两碗焦香的锅巴粥,连说吃撑了吃撑了。他老婆小蔳夸赞说,新鲜好吃,管不好身材了。她自嘲自己越来越丰满的样子。而张灵火对她说,真心的绿色有机食品,你吃饱就对了,优妮也是,吃饱了才有劲减肥哈。
    优妮是他的女儿,正在发育的年龄,身材并不丰腴,却总嫌自己胖。
    按当地葬俗,停丧的天数是从死亡的当天开始计算,一般是第三天或第五天才出殡,停丧日期必须是单数,没人希望死人还成双结队一致行动的。现在,人们又加上了手机或墙上随时可翻开的黄历宜忌的讲究,停丧时间有时就拖得更长,花费也更大。张小伟不只看手机黄历,他是专门请有道士的。那道士虽非真正出家的,却也是这一带有名的肖道士的女婿,肖道士是文革时被迫还俗的。根据专家意见,就将母亲刘巧红出殡的日子定在了死后的第五天,这也方便更多的外地亲人好请假赶回来。
    一般从死者咽气时,家人就开始操办后事,例如为死者清洗、卖寿衣、置办棺材等等。当地还讲究土葬,祖辈传下的规矩和礼数也就不得不多一些。
    张志雄是亲弟,照例全家都得尽快回家奔丧和帮忙待客的。尤其张灵火、张小波是死者亲侄,他们是丧事责无旁代的主力。而丧家的独子张小伟作为孝子,要配合做许多葬俗仪俗的事,他要随时恭候道士的安排,管不了招待客人各类细碎的事。因此,族里知事的长辈特意跟张小波打电话,叫他俩都要至少早一天回家,即在“下祭”的前一天要到场。一般而言,直到将伯母送上山下葬后,客人们都散了,他俩的主事才算告一段落。最好的话,知事补充说,你兄弟俩作为亲侄,要帮着张小伟一家在上山的第三天,转钟一过的凌晨去复山吊唁完毕,跟坟上再挑长草的几担草皮土,才算完成任务。
    对这个,张小波立即在电话中说:“天洪叔,复山的事怕我们虽有心却做不到哟,我水果店的小生意不允许关门这多天。天气热,水果容易烂,损失太大。这个事想必我小伟哥也是理解的,族人们也原谅下,你安排在家看哪个叔伯兄弟能帮忙我小伟哥复山挑土。我一家肯定‘下祭’的头一天到,有事尽管安排,伯妈送上山即得返程了,没办法。”
    按当地说法,一般是出殡的前一天夜里举办祭奠亡者的仪式,称作“下祭”,那时亲人们要分别向亡者“行礼”,后人子侄全要跪拜,也正是道士作法“开路”之时。所谓开路,是做仪式为亡者送别,让阴间之路平顺。一般的客人,都是“下祭”当天的中午前来。然而,张灵火说,他远在上海,请假开车回家要时间,只能“下祭”那天的上午赶到。
    在昨天,张灵火从上海开车回湖北的途中,张小波与他通了两次电话,告知他一些丧事筹备情况,转述知事的话说,他俩都是“治丧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又说给张灵火安排的事是收礼金,“接待办”的牌子都写你写好了,你要比客人早来才好。
    张灵火答应说,我肯定明天九点就到,放心。但他没跟弟弟说,他们计划当天夜里赶回邻县陈氏老家,明日再去肖家寨的事。这一层的事,他想等丧事办完后再去武汉弟弟家再说。
    张小波想当然,以为哥拖家带口的,会在路上找个旅店歇息一晚,这很正常。
    张灵火记得,小时的肖家寨有几十户人家,是个大村,他却不知道,现在的村子办伯母的丧事需要的“八大金刚”竟也凑不齐,堂哥张小伟不得不从邻村请来三人。
    “八大金刚”是指掘墓、抬棺、封坟起堆的八名已婚的壮汉,当地称“重山”,取“贵重如山”之意。说的壮汉是身强体壮的壮年之汉,而现在年龄扩展到六十多岁的半老男人,竟还是凑不齐,农村现在的壮汉比熊猫还珍贵。
    按当地讲究,“八大金刚”不宜是丧家的本族人,也不宜是理应参加丧事的亲戚,而且还要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才吉利,现在只能放宽用人标准了。八人中,还要有一个 “老村长”之类的精明人来对接,主持事物。这主事人的能干和聪明也关乎“金刚”们的待遇和切身利益,丧事办得顺不顺,过程中能不能多“敲钱”,全指望主事的人了。

    “重山”们这几天,其实不仅是帮忙出体力。遵行葬俗,按仪程办事其实也是个技术活,挖墓穴、砌墓室、盖墓板、封墓堆要有建筑工的手艺,既要体力也要技术,因此除好烟好酒和好吃好喝伺候外,他们理应得到工钱。但按规矩,丧家是要给些烟酒毛巾鞋子等用品礼物,却不花钱雇请人将死者送上山的。当地几数百年来,“八大金刚”是村民间的互助行为,谁家没个事呢?工钱就要靠主事者合理运用起棺和抬棺歇脚的时候,用潜规则“敲”丧家子侄及亲友来宾的各种竹杠,获得打赏,这也是一种风俗。
    错别字应该少些了吧?读来顺畅多了,我想。
    续上

    会来事的“八大金刚”主事人往往能言善道,要提前搜集来宾的情报,把主家的亲戚按关系远近和收入身份做个排列,在说说笑笑、嘻嘻哈哈间把一众亲友都敲出个理想的数目,少则一百、两百,多的三四百、五六百,反正多多宜善,而亲友们也是有所准备,而能多敲出几百上千的,就靠主事者的能力、水平。
    一场丧事忙活下来,“八大金刚”平均每天也有一两百甚或更多的收入,也算差强人意。因而对留在农村的男人而言,做“八大金刚”也算农活之外有些油水的副业,都不拒绝。但张书记逐一清点和邀请本村男人,发现本村还是凑不齐“八大金刚”,只好去邻村找人了。
    怪不得人们感叹农村人少了,往日偌大的肖家寨,现在送不走一个死人!
    也怪不得有村里老人说想打麻将却凑不齐两桌,得走一里路到邻村才行。打麻将动脑先动腿,身心都得到锻炼呢,老人们打趣。
    村委前任的李书记住在邻近的锣鼓田庄,他离任后到邻县女儿家住了两个月,听说事实上女儿替他找了个外地的事做,不知怎的他还是回家赋闲。张小伟上任后,虽与他关系没闹僵,并无争吵,但两人作为同一个支部的委员,却再没有说话,碰到了只远远点点头,相互不好意思,绕着走。
    张小伟就想这不是个事,思谋着乘办丧事修复一下与老书记的关系。于是拿了两瓶酒和炸好的鱼块、滑肉等吃的东西,主动去找前书记,恳请他帮忙当“重山”,做“八大金刚”的主事。张小伟知道,他做这事是很有经验的。前任书记抹不开面子,又想着刘巧红为人不错,就勉强应承下来。
    张志雄是知道下祭的前一天回家,其实是没太多事的,大不了是需要张小波开车去镇上或县城补充采购一些东西,他家做水果生意,有一台面包车。因为客人们是明天才会集中到,而其他事张天洪应该大多安排妥当了,他当知事也不只一两次,还在本地农村的族人们也都会来帮忙,听他的安排,各司其职。
    他跟张小波商量说,要不他多守一天店子,让小波他们先回,他次日早上再搭车回去。小波说,何必哟,你一人搭车不方便。再说正好这两天把店里两个员工都放假,补上个月欠他们的休息。
    听儿子说的在理,张志雄就随车回来了。
    张志雄回老家多,知道肖家寨二十多年前就通了电,后来又陆续牵来了电视、固定电话线,前两年又通了自来水和互联网线。
    现在家家都有手机,村里的老年人们跟他一样,大多不会用智能机,而原本家家户户安装的电话线也同城里一样,早废弃不用了。村寨里去年还新通了水泥路,路面连通到各家门口,又新安装了四盏路灯,自动控制的,傍晚天黑时点亮,晚上十点就熄灯,这样的灯张志雄老屋门前就有一盏。可惜他家和隔壁的马家早就没有人住了。马家的老屋早些年被另一村的马家族人买了,那族人将屋子改建成砖瓦房,后来夫妇俩常年出外打工,儿子也在外结了婚,他家屋子长年空着。而张志雄的老屋,也是多年没人的。俗语说“屋要人撑,人要饭撑”,他家当年的泥坯草屋在他去武汉做生意的时候,妈搬到嫂家后没人照看,就早垮塌了。张志雄有了些钱后,就做主在原址上新砌了两间砖瓦房,现在屋顶上开了裂,有些漏雨了。
    张志雄也想着“叶落归根,安葬故土”,老家能土葬,能全尸入殓,毕竟是好的。人们讲究,家中“老”了人,要在自家的堂屋里停柩、起棺,丧事要在自家门前办才叫体面。因此张志雄一心想把老祖屋留着,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回来,把屋子漏雨的地方修缮一下。
    张志雄快七十了,他是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从这里“走”的,让儿孙们在自家屋里为自己办最后的一件事。他没想到,他想象中的这件事却意外发生了。
    果然,张小波是昨天临近中午回到老家的,吃饭完后的差事就是去镇上采购了两趟,之后就闲了下来。
    山村几年前也通了自来水,自来水厂就建在村后山上的水库边。水库的水质好,只经过简单处理就达标了,通到山腰和山脚的各村庄,以及十里外的镇上。水库在群山中,位置偏远。
    张志雄怕客人们拉着儿子打牌,他赌瘾大又敢赌,却总是牌运不佳,为此没少与儿媳妇吵架。他就递儿子一支烟,结巴地跟他说,“清明前小,小胖住院,秀荔和小胖没,没,没回来,要不带他们到水,水库库边爷、爷爷、奶奶的坟,坟上去烧纸,保佑健,健康康平安。“
    这想法,章秀荔当然支持。于是一家四口就带了现成的香蜡纸炮,到张小波爷爷奶奶合葬的坟头去,顺便也看看水库风景。
    张志雄从地上捡起一个好看的松球,小胖从他的手中拿过去好玩。
    张志雄记得,他年轻时经常到山上抓松毛,后来虽然进城做生意,偶尔回老家还要为仍在老家的老人们来抓过,松树落的枯松针是一种起火快的好烧材。他知道,过去农村人多,家家户户一日三餐做饭都需要烧材,松毛是引火的好东西。他年轻的时候,刮风下雨后一放晴,家家户户就会起早,拿竹耙篱和篮筐上山去抓捡松毛,唯恐去迟了就被勤快的人抓捡完了。这东西,当年要它的人多,它就宝贝,现在没人要了,它就在松树下地毯似的厚厚一层。
    张小波心有灵犀似的,也说到:“我小时候回家,爷爷还带我来山上挑过草皮呢。草根多的草皮地,被他一块块地挖起,挑回家晒干,用锄头磕去泥土当柴烧,他还顺便割好烧的灌木、树枝呢。”
    他们现在却看到,村里路边的树杈茂盛得妨碍人们行走了,人们却懒得理弄或砍下它们。怕是有些人家的镰刀也早生锈,很少用了吧。生活条件好了,勤快的农村人也会变懒。
    现在田里庄稼收割后的桔杆作烧材,往往用不完,人们懒得挑回家垛成堆,就更不需要路边和山上的树枝了。而农村的许多田地成年荒着,没人愿意种。人们煮饭用电饭煲,热水有太阳能,有的家庭来客了烧菜还用上坛子煤气,不必烧土灶需要另一人添火,多好。
    山上的林子密了后,活物也多了。张志雄结巴着说,这一带多年未见的豺狼、野猪,早就有了,甚至獐子、麂子等野味也都有,只是没有猎枪,不让打。张小波说,听说放羊的老徐家,牧羊狗常能叼回野兔呢。
    他们正走在山径上,忽然草丛里一只野鸡嘎嘎地飞过,小胖受了一惊,复又哈哈笑着跑去追,跑了两步却拌倒摔了一跤。
    一路上,山里的虫子、野鸟也发出叽叽啾啾的各类鸣叫,有的十分悦耳。小胖子觉得有趣,就学着鸟叫,又是扮公鸡打鸣,狗吠羊咩的。
    接上

    四人从水库回来,人们纷纷热心告诫,山上要少去呢,草丛里现在有一种小蜱虫,十分厉害,喜欢咬人并且毒性大,咬着人畜不松口,钻进肉里。有人补充,电视上说有人被咬死了,也有咬了住医院的,很可怕。
    章秀荔闻之色变,忙问孩子有没事,身上有没痛痒的?又掀起他的衣服,脱下孩子的裤子检查,见白净的屁股蛋子和腰腿上都好好的,一身白肉也都光光滑滑,并无红肿之处,她才放心,自责地说:
    “山上有蜱虫我知道,手机上也看到过,怎么一时忘了呢?看来明天出殡,我们都要穿长衣长裤。我工作的高尔夫球场里边杂草很深,草坪工人也说怕有蜱虫,草坪总监告诉他们穿了长袖衣衫就没事,小虫不会隔了衣服咬的。他跟我们说,虫子嘴巴又没长锥子能穿透衣服,更不会聪明到故意埋伏着,看人来了就围攻,它毕竟是个小虫子嘛,注意防护就不怕。”
    “是呀,”张小波接着说,“我看山上有羊还有养羊人,他们为什么没被咬死呢?可见也不是到处都是。”转而又说:“小心些吧,明天小胖还穿长衣长裤吧,小心点为好。”
    章秀荔又一再叮嘱小胖子不要自己再上山,又叫他村里草深的地方也莫去,就在人多的地方玩。
    张志雄在一旁坐着,他感觉双腿有点发软,心口呯呯呯的跳得厉害,就心下感叹,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就走了这一会儿山路,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吧,就累成这样。年轻时,这一趟路可以跑着往返的,而现在却有些气喘,他掏出烟来,吸烟顺着气。
    傍晚天热,村里的几个小朋友放学后,到村外山脚下的一条小河沟里玩水,张小波的小胖子看到了,就加入了进去,玩着玩着,隐隐就成了头,把孩子分成两派,相互攻防。他们泡在小河沟里相互嬉闹,打水仗,腾起阵阵欢笑。
    小胖也学着那些孩子,索性脱了衣服。好此河水纯净,最深的地方也只齐他的肚脐眼,应该不是太危险,大家就都放心。
    章秀荔在路边的一棵树萌下坐着,边看手机边瞄几眼儿子。
    小胖赤身裸体,在河沟里亮出亮眼的一身肉,与旁边几个精瘦而黑的小朋友形成巨大反差。众多参加葬礼的人纷纷说,这个伢长得好,白白胖胖,高高大大,那个子哪像十岁的伢哟。
    有路过的人,故意惊讶,大声问,小胖子,你是哪里来的啊?白的像外国人呢。
    也的有跟他开玩笑:“喂,小胖子,你尿尿的鸡鸡呢?怎么看不到你鸡鸡哟?”
    章秀荔就苦笑,说:“唉,他从小就胃口好,我们还总表扬他,后来比我吃的还多就瘦不下来了。那一身肥膘哟,拿他没办法。”
    吃晚饭前,张志雄悠闲地站在张小伟屋前抽烟。
    他想,明天会见到老大张灵火的媳妇和女儿了,大儿子的媳妇他好几年没见了,说起来她的故乡也是这里,她老家就是邻村锣鼓田庄的。对她,他是熟的,她名叫蒲冬梅,是马知元的妹妹马知芳的三女儿,当年她全家也都到武汉了,马家、张家、蒲家相互来往多,几家人常见面。她和姐姐蒲春花两人都喜欢上自己家张灵火。一对姐妹花都漂亮、懂事,张灵火喜欢的却是更活泼可爱的冬梅。大儿子的女儿明天也要来,她叫什么来着?反正不姓张,姓了陈,姓陈就姓陈吧。她从来没回过武汉的家,都要出国了还没与我见过面。她明天来了,不知她会不会喊我爷爷,照理灵火会教她怎么喊我的。她要是喊了爷爷,我会给她一个见面礼的红包,我准备一个大的,五百的吧,让她记得武汉这里也有一个爷爷,我当年养她爸不容易,没讲良心没亏待她爸。

    张志雄又从豆蔻之年的孙女想到自己的女儿张小佳,小佳这丫头死时,比孙女大不了几岁吧,中专刚毕业,好不容易找到让人羡慕的中国电信的工作,可惜就自杀了。都怪我,当初管得太紧了,两次下手打她,下手又重,唉!张志雄叹了一口气,可不管不行啊,谁叫她与马家的老三马书汉谈恋爱呢,又谁叫她妈那段时间跟……喜欢谁不好,哪怕是个跛子、瘸子都我认啊,她美好的青春年华嫩葱一样被我掐断了!她要是在,这次她也会回来,甚至也会带来外孙吧?那才叫一家人团聚呢,唉!
    张成雄想起这些伤心事,心情黯然,眼睛湿润。
    他却哪里会想到,他这一次回归故乡,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却生出许多变化,而他自己首当其冲,永远留在这片青山绿水了。
    他望着远处,夕阳如同一颗巨大的咸蛋黄,挂在远山上,山上映衬着粉红的霞光。夕阳下是远山,以及远山间的树木和梯田。只是有的田地有庄稼,而有的却荒芜着,杂草丛生,乱七八糟地长着。
    他想起,在好些年前,叶秀枝刚嫁来时,曾动员他要勤快,在田埂边、山角土壤厚的地方多开辟出杂田。这种杂田不是队里的公田,谁开辟谁受益,用来种花生、芝麻、红薯等耐旱作物是不错的。刚从水库回家的路边,张志雄看到自己早年开垦种过的几块田长满了蒿草杂木,荒芜得认不出田地的形状了。

    现在,农家种的菜大多自己吃不完。有的农家就用自留地里吃不完的菜剁碎了喂猪或鸡。而这些菜是多数城市人享受不到的真正绿色环保、无公害的蔬菜,超市里可卖的贵。张志雄听到,许多城里来客就感叹,农村的猪和鸡吃得比城里人还好啊。
    这时节,不知谁家的菜园里竟有一株壮硕高大的大白菜,大白菜早已抽了苔,开过了花,结了籽,长得有他家小胖那么高,粗枝大叶的,应该是蓄的种子,而根下的大白菜叶都快腐烂,却保留着大白菜的形状。
    张志雄是农村出身,到武汉后又做过卖菜的营生,看到菜园里的各色果蔬就亲切。菜园里的土黄瓜和丝瓜已开始爬藤,藤蔓曲卷。有早熟的黄瓜藤,已开出灿烂夺目的小黄花,而它长大了,结的黄瓜会有成人的手臂粗长,皮色就真的从绿至黄,最后金黄一般。这一点,是许多没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不知道的。
    还住在村里的老人中,张志雄能认出相貌、叫得上名字的,他用一只手的指头就能数得过来。他熟知的,有的搬走,更多的是亡故了。他是他们这一代老人中算年轻的,现在也快七十了。他多年生活在城市,晚年衣食不愁,收着一套房子的房租,算是有了养老费。这一切,他又得感念叶秀枝的好,当年她还是顾念夫妇情分的,坚持带他出去。否则,张家就没有现在让人羡慕的日子,也没有张小波和胖孙子了。
    他摆了多年的水果摊,这些年城管管得越来越紧,执法既严格也公正,偷偷塞烟甚至塞钱也不行了,天天驱赶他。他正愁着要不要彻底收摊时,张不波上了几年班后,嫌工资低又管得严,就谋划接手做水果生意。他的做法却是把水果摊摆到室内,租了两间门面开水果和日杂超市。店子由张小波主持打理,又雇请了两个伶俐大嫂。店子一早开门,到半夜才门,分早晚两班,生意算不错。附近有许多居民还是认张志雄这个牌子的,知道他做生意实诚,而张志雄也是从早到晚跟儿子帮忙,他对认识他的熟客往往做主给点小优惠,或者送几个别的时鲜果子,让他们帮着宣传宣传。而张小波也经营有道,干脆给常来的几十个本地街坊给了与储值卡一样的会员优惠待遇。他Hold住更多的客人,所谓利看薄生意活。
    除了帮儿子照料生意,张志雄还负责接送小胖上学、培优,也负责做午饭等打杂的事,起早贪黑,比牛还累,却总是乐乐呵呵,嘴上带着笑。这点累算什么,不过走走路,也不像过去一样费力挑担子、踩三轮车拉货,何况现在睡眠少了,只当锻炼身体吧,累点儿晚上睡得实,他想。
    儿媳章秀荔坚持上班,她不想跟张小波守夫妻店,她拿的工资比雇工要高一些,再说她新考了中级会计师,提了部门主管,职业也让人尊敬,守个小店或许对她是大材小用了。张小波让她帮着记好自家店的小账,负责每天买菜、洗一家人的衣服等家务活儿,其他的就不指望。
    张小波几次说要给爸开工资,却知道他有房租拿,一月的房租足够他自己吸烟喝酒日常开销的,就从没真正兑现过,反而是张志雄过年节给孙子买衣服,买好吃的。儿子不给,张志雄也从不张嘴要,跟儿子要钱,他说不出口,何况自己的钱和名下房子迟早全都是他的。
    说起房子,张志雄想到,乘张灵火回来,找时机当着他和小波的面一起说下,自己名下的那套房子在自己百年后,就留给张小波。想必张灵活是不会要的,也不至于跟别家一样为争房子打架、打官司,但为免万一,还是说一下的好。我不太会写字,就不写遗嘱了,一辈子就留下这房子值点钱,当面说下就行了,他想。至于房子是不是要留给叶秀枝,他想是不必的,她有张灵火赡养,他条件比张小波好的多,她即便是想回老二这里,小波也绝不会亏待她的。免得再办一次继承手续,听说手续挺麻烦的,还要交税,何必呢?
    叶秀枝回到肖家寨后,又看到熟悉的场景。她对农村的葬礼再熟悉不过了,现在仍是老一套,大同小异,就觉得无趣。她与亲戚们聊完家常,不过身体如何,孩子怎样,结婚了没,有伢了没,等等等等,聊着聊着,就无语了。
    她烟瘾犯了,又不好当众吸,就起身到村里转转。
    她边吸烟边走走看看,一人信步走到村南头的水塘边。
    远远的,叶秀枝看到水塘边的小屋里靠门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仿佛是李二嫂,正好一缕阳光照到她身上,就走了过去。
    小屋的外边是亮晃晃的阳光,水墉边长有几棵树,树荫罩着小屋,屋里并不热。李二嫂身边还有一个小板凳,叶秀枝就坐下,好像关系一直很熟稔的人。李二嫂的脸核桃般沟壑纵横,她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进屋来了,起先一楞,眯缝着眼对她的脸看了一下,认出了,对她笑说:“我的妈呀是秀枝啊,我说是哪个呢。听说你嫂子走了,我也想去看看,走不动啊。难得你有心来看我呢。”
    屋里面却黑洞洞的,叶秀枝看到屋里通了电,屋顶上有电灯,但不知何故特别阴暗,应该是老人节约没开灯。在细一看,窗户外也堆了一些东西,将光都遮挡了。
    这李二嫂已八十多岁,叶秀枝默算了下,她大概是村里同一辈人中还活着的年纪最大的人了。李二嫂现在一人单过,她没生孩子,抱养了亲弟家的侄子做养子。养子在她原来的老屋原址上新砌了砖瓦房,他和媳妇儿女一家住在大屋里。又在屋外原来的猪圈牛栏处给她建了一间小砖瓦屋,让她单过。
    她自从嫁到肖家后流年不顺,据说怀第一胎时被受惊的牛顶肚子流了产。再次怀孕正值农忙,本就体弱,又被生产队派到窖上挑柴灰的体力活,回来的路上跟大家一起路边坐着休息,一担柴灰再次起肩时腿上就流出血来。此后她就再也没能生育。她四十不到就绝了经,就从她亲弟弟家过继一个男孩来,抚养成人。
    对李二嫂家的事,叶秀枝是比较知道的。倒不是她的养子对她不孝顺,而是这人非常啰嗦,又个性倔强、爱管闲事,事事要人顺她的意,与儿媳、孙子们合不来,养子只好让她独居。养子还是给些米、菜她的,让她自己做饭吃,省得在家里天天吵闹。
    叶秀枝看到,她俩坐的小桌上有一碗水,泡着半根油条,她似正在吃这东西。她的右手被一根白纱带兜着,吊在胸前,那宽纱布细看已是灰黑色的了,显然她的手臂摔伤有段时间了,吊手臂的纱布也一直没有换洗。
    一问,那油条是两天前的,是她的孙姑娘上街从镇上带回来的,现在放得硬如铁棍,她舍不得丢,用开水泡着吃。她眼神不好,大概是不舍得或根本就没有洗涤液,泡油条的白瓷碗边满是黑色的油渍,污迹清晰。她亲热地伸出左手,握住了叶秀枝的一只手。
    叶秀枝的另一只手悄悄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钱,塞进她衣服的荷包,说:“小小意思,我没带礼物,你叫孩子买东西给你吃。”
    李二嫂连说,这怎么行,怎么好意思?用手把钱向外掏,要还给叶秀枝。
    叶秀枝用手按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我在外面过还是宽泛点儿,有收入,你不要动了,这是小小意思 ,别扯了。”
    她的手就不再动了,瘪着嘴说:
    “秀枝妹妹呀,你来看我就是有心呀,那还要你花钱。我不要钱,饭菜不愁,侄子们一年来看我几回都给钱,政府对我们满八十以上的也有补贴,一年也有两三百。就是两年前我的腿摔了,后来就一直杵着棍子走不动路,上不了街,现在有钱也花不了。早两个月膀子也摔骨折了,我就是不想动哟,老不死的活着害人呀秀枝。”
    叶秀枝在与她说话的当儿,就也撤回自己的手,不再与她接触。她虽不嫌弃这位老大姐,但她的手被这一只刚拿了油条的油手纠缠着,还是觉得不自在。她双手的指甲有半寸长,指甲缝里有黑垢,手背是如同小孩子刚玩过泥巴的灰黑色,隐约看得到一块块黑色的老人斑。她那黑而瘦的手和手指,似捞过鬼的耙子一样。
    她俩聊起当年往事,生产队长是他家老公的唐哥,却如何对他家不公,而他老公如何无用等等。不知是她有眼疾,或者是风吹的,她的眼角泛起泪痕。
    她一只健康能动的手从裤袋里掏出脏兮兮的手帕去擦,眼睛却似泉水井似的,一会儿又有清泪流出眼角。她瘪着嘴,说话或笑时露出嘴里仅存的几颗牙齿,有两颗黄牙特别长大,突兀,让看的人心惊。她花白的头发稀少,编成了一根独辫子,末尾系了黑皮筋,但前额上的头发蓬着,明显今天是没梳过的。一件看不出白或黄的布衫套住她干瘦的上身,布衫里明显没穿内衣,她一个不出门的老人哪会有什么讲究,就隐约透出她胸前下垂、干瘪的乳房。
    叶秀枝忽然想到,不知道她手臂膀受伤两个月来,她每天是怎样洗脸、洗身子的?甚至便后擦屁股都很困难。话出口,说的却是:“你行动不便,能这样就不错了,不跟儿女们添麻烦。”
    因她所住的屋子是猪圈改的,叶秀枝就问她怎么吃饭,有没有肉吃?
    李二嫂说:“年纪大了,不欠吃肉了,吃不动,现在的肉吃起来也不香。有时想吃点鱼,没有牙齿理不了刺,怕卡着喉咙也不敢吃。自己弄的,一天吃两顿饭,有时只弄一餐,小菜煮得烂烂的,能下饭就行。肠胃不能行动(本地话意指便秘)没得胃口,不想吃。吃多了,屙也困难,我自己也不能倒马桶,得麻烦孩子们,怕他们嫌弃。我怕是活不过今年了。多半是,他们把饭做好了端给我吃,我就吃一点,不端,我也好像忘了,太饿了就自己弄一口。我活够了,寿数大了,那是享福,是害人哟。又不能跳塘里寻短见,怕伢们背名誉,唉!”
    她长叹一口气,一时再无言语。
    叶秀枝眼圈一红,也慢慢叹出一口气,她怕自己的叹息让大姐听见增加感伤。想着下次回来不知是几时,不知到时还能否再见得到她,就对她说:
    “二嫂还是保重啊,人的寿数是老天给的福分,听天由命吧,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她起身走了。
    张灵火回到肖家寨时,想着村里办丧事,外来车辆多,怕里面不好停车,一进村口就在路边空地泊了车。他打开后盖,特意换了套黑西装,拿出礼物一行人拎了走到堂哥家去。行走在村里的一车宽的水泥路上,将多年前住过的山村前前后后大致看了。
    村子南北两头的两口水塘明显被整修过,装了护栏和混凝土扩坡,留了出入打水的踏步梯道。湖水也深了,应是挖过塘泥。塘口沿岸一圈白护栏,防止猪、牛随便进入。湖水清澈,卫生条件改善不少,大塘里的鱼似乎也多了,已有两寸多长的一群群小鱼在水边巡游,吐着泡,翻出水花。他想起,小时他就是掉进这口塘,差点淹死的,幸好伯母刘巧红路过,下塘捞起,救活了他。
    张小波接到电话来迎接他们,他说村里的两口塘,队里下了鱼苗,长到年底每家每户要分一二十斤鱼呢。
    张灵火看到,依山错落而建的村庄,每家的门口都有一堆生活垃圾,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埋在门前。而他当年小时候,人家是否这样,他不记得了。他看到,有的家,应该是就近撮几锹土埋了生活垃圾,让这些垃圾蓐烂在土里的。更多的则是原状裸露着,任其慢慢腐烂。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空酒瓶子,或者杂物的包装盒子,以及菜梆、烂叶子等,有的臭了、烂了,人走过时蚊蝇升腾,一阵嗡嗡。
    到堂哥张小伟的门前,卫生状况就更严重,不但垃圾多,门两边的路上和门前的一块空田地里满是红色的鞭炮纸屑,他们到时,一个张灵火不认识的族人放了一挂鞭炮作迎接,这是礼数。看来,在环境卫生、健康环保等方面,农村人还是不太注意,从物质丰富到精神文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不是三两下的事啊,张灵火有些小感慨。
    唐哥的屋后安了太阳能热水器,建有室内洗澡和便池,他忙带女儿去上了厕所。他知道,此地农村的大便仍是屋外的小砖棚、大缸坑,大热天臭气蒸腾,甚至蛆虫扭动着爬上溜屎的斜棍。这斜棍的作用甚大,避免大便直接落进缸里溅起粪水,污了屁股的。这入厕的感受让城里人感觉极不适应,便意顿失,受不了这刺激的就恐于大小便。让他欣慰的是,张小伟家已改善许多,这一点会让老婆和女儿很是高兴。
    蒲冬梅也是此地长大的,她的家就在邻村,她对农村了解,但他俩的女儿陈优妮是国内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上海长大的孩子,这是头一次回湖北老家的农村。昨天在陈家老屋,就很受不了他们家后面的厕所。她跟妈说,宁可憋着也不愿意上这样的厕所。而且,她的大便是真地已经从昨天晚上憋到现在了,她妈说她拉不出来。她妈也拿她没办法,跟张灵火埋怨说,明知道老家卫生条件不好,非要把她带回来,搞得她屎都拉不出来。
    张灵火当然知道,女儿这两天当然是很不愉快的,不敢拉也就不敢吃、喝,这最基本的都出状况,怎会舒爽呢?
    他对蒲冬梅的回答却是,你放心,咱们女儿不会让屎尿憋死,你从小也在这里长大,习惯习惯就好了。
    陈优妮原以为回老家会是市郊的农家乐郊游一般,坐了两年车就憋累得够呛,却不想被农村的厕所刺激了。蒲妈妈原就不想带她来,甚至自己都不想来,但陈继良和婆婆叶秀枝都说现在农村条件好了许多,又想着公公爷爷要回,爷爷对优妮如同掌上明珠,不好惹他不高兴,就只好陪回来。
    张灵火说,这一趟要回两个家,一是陈家认祖归宗,是大事,好让祖宗保佑优妮在外顺利;另一个是伯母的丧事,而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能不回么?
    蒲妈妈说,我知道意义重大,你一个人代表不行吗,何必我们都来呢?
    无奈何,张灵火只好出招,哄老婆、女儿俩来。

    陈优妮即将中考,但她下学期到美国读高中的手续已办好了。今年春节时,他本计划一家三口去美国玩一趟,顺便考察女儿将来留学美国的学校。可恰巧那段时间单位建造一艘轮船的事让他走不开,只好让蒲妈妈陪她去。当然整个行程他都提前安排妥当了,也找了美国的同学帮着接待。
    他说,这趟带女儿回老家是顺便旅游,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想与爷爷一起多陪陪优妮呢。
    “优妮即将出国,先到祖宗祠堂和太爷爷坟上磕头烧香,这是咱们中国人的传统孝道吧?老家她也要了解,这是我们的根。让她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知道农村的现状,做人不忘本,也好。”张灵火说。
    “让她感受一下农村生活,了解为什么中央每年的一号文件都是农村、农业和农民,让她知道爷爷、奶奶和爸爸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怎么活下来的,这也一种宝贵的生活体验嘛。”接着,张灵火抛出了他诱人的旅游计划。
    按他的设想,葬礼结束后三口人与爸爸陈继良一起用两天的时间,先到他爷爷和大曾祖父(即陈继良爷爷的大哥,他是著名的革命家和将军,后文会提及)当年当兵打仗的地方看看,包括老家附近的桐柏山、薄刀峰,登高远眺,再参观附近的炎帝陵,及著名的将军县红安的黄麻起义革命烈士陵园等。听说这些景区都挺好,有的还免费,他做过攻略,都值得去一趟。之后路经武汉,张小波家短暂停留,陈继良也要去拜访几个陈家的亲戚,一个是唐弟陈继先,另一位是住在武汉的前湖北省的省级首长,他是陈继良的一个本家叔叔,是前文说到的陈继良爷爷大哥的一个亲侄子,这位首长已入垂暮之年,陈继良再不拜见怕以后未必见得到了,而且他还有一桩业务上的事需要他老人家协调。之后,他们从武汉开车到宜昌,再乘船到重庆,把三峡景区游览一圈,再到著名的3D魔都吃火锅。然后,你们陪着爷爷直接飞回,我返回宜昌再开车,路过合肥与一家合作企业办点事,这一趟公私兼有,多好!
    他的计划一说,娘儿俩也就终于同意了。虽然怕时间长了影响优妮的学业,但好在她的底子好,而参不参加中考对她已不那么重要了。
    张灵火有一个曾用名为“马灵火”,是当年为转户口到武汉时改的姓名,随了马知元的姓。户口转到武汉后,在他读高中参加高考前要办身份证,就将他的姓从“马”改回了“张”,他的户口本上就多了这一项记录。再后来到上海,他与陈继良父子相认后,也曾商量过想过要不要再改一次姓回“陈“,又嫌再改一次实在是太麻烦,身份证、银行、户口档案等等,影响太大,而且陈继良想着儿子像吕布似的“三姓”似乎也不好,就说他毕竟是张家抚养大的,等将来他有了孩子,孩子恢复姓陈吧。
    张灵火的女儿姓陈,叫陈优妮,这给小女孩儿带来了许多麻烦。
    陈优妮经常被许多人问到:你爸姓张,你咋姓陈呢?起先,陈优妮对这些人还耐心解释,说我爷爷姓陈,爸爸在张家长大就姓张,现在我又改回来了。偏偏有些人话多,喜欢刨根问底,跟着问,那是你奶奶带着你爸改嫁到张家的吗?或者,你爸是过继到张家的对吗?回答这些问题,陈优妮就有些头大。而且,她后来知道,爸爸是奶奶肚子里带到张家的,这事说起来并不光彩,于是就往往回答:“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意图搪塞,可偏偏你不想说,有的人就偏要问,说,你不急,慢慢说嘛。让她烦不胜烦。
    也有人自以为聪明,对陈优妮说,我猜你是跟你妈妈姓,你妈是独生女对吧?这种事在独生子女的一代人成长为人之父母后,比较常见。陈优妮当然知道自己的妈姓蒲而不姓陈,她也不是独生女,但这些是别人不知道的。于是她就点点头,嗯一声,算是回应。对她而言,自己并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别人自己这么想的,别人要怎么想我怎么管得着?这就不算我说假话骗人,陈优妮想。
    姓名的事被问得多了,老费口舌去解释挺烦的。到大了些,多数时候陈优妮就随口回答,我跟我妈姓,再不多言语,别人也就不再问了。
    一句谎言省了陈优妮许多口舌,这是陈优妮的无奈。
    张灵火当年参加高考,估了分之后填报志愿,报什么大学、什么志愿好呢?叶秀枝咨询了很多人。在见识比较多的乡亲里,马知元是当时往来最多的一位,最后叶秀枝听从了他的意见。马知元一辈子做航运,对别的行业不了解,但他知道国内经济发展不错,航运业的前景好,跑远洋轮的工资高,常年缺人。他就建议张灵火报读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国际航运专业。四年本科毕业后,张灵火进入一家国企远洋公司,落户到了上海。张灵火不到三十岁就成为船上的“老轨”(“老轨”是航运术语,其意在后文会讲解)。几年后,他跳槽上了岸,进入了一家远洋航运上市公司,现已是上海分公司总监级的领导。
    他在跑远洋时的收入非常高,就在上海先后买了大小三套房,自住一套,另两套出租,如今算来他的家庭资产达千万之巨。除了第一套结婚时的房子购房款是他工作不久、积蓄有限得到陈继良的资助外,另两套都是他自己按揭买的。女儿中学读的名校,为她读书方便,他们就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一家四口人住在浦东的学校附近。
    蒲冬梅到上海结婚后,经公公介绍,在浦西的一家国营单位上班,他原想安排在自己公司的,怕反而引起管理上的不方便,而且还要协商其他股东,没那必要。但小蒲上下班的路途有些遥远,而张灵火出差多,照顾孩子不方便,那时婆婆叶秀枝就常年在上海照顾孙女。
    此后,叶秀枝也是上海住的多,回武汉的家更少了。而越少,她就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张志雄,尤其是她回来后晚上要与他睡到一间屋里,一张床上,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别扭,而这种事是她与任何人都不能说的。她这些年来,她慢慢地已习惯了与上海的陈继良共处。虽然他来她这边的家也不多,而且从来不过夜,两人那方面的事也少,只在他偶尔喝酒后激情一把,但她内心还是更觉得与他在一起更像夫妇。
    今天更新到这里吧,明天再续!
    蒲冬梅因偶尔去陈家另一位开美容院的婆婆李文静那里,通过婆婆对美容行业有了更多了解,也跟着学会了一些手法,就在浦东自家附近开了一间美容院,专做社区街坊的生意,经营得不错,时间也比较自由。正准备再开办一家的,却被张灵火意外的一次激情打乱节奏。她一直很小心的,却仍然怀了孕,两人就决定响应政府“二胎”的号召,乘小蒲身体还好,大女儿要出国留学,征求陈优妮的意见后就保留了下来。
    现在,她已开始故意穿宽大的衣服。她三十八岁了,属高龄孕妇,孕前孕后做了多次检查,好在孩子一直健康。既是再次怀孕,张灵火当然期望生个儿子。于是,不久前特意带着小蒲到香港游玩,找熟人托医生关系做了检查,确定了孩子是健康的男娃儿。他俩做好了到香港生孩子的准备,预约的医院和床位,这样孩子将来就是香港人了,是国际人士呢。陈继良和张灵火两代独子,得知陈家香火能够传下去,陈继良非常高兴。陈继良的公司在香港开有一间分公司,承接东南亚地产项目的设计业务,他开玩笑说,我们香港的公司要是能撐到孙子长大,派他去主持打理或许不错,我就少操一些心了,哈哈。



    到了张小伟家,叶秀枝、张志雄夫妇及一众家人们终于团聚了。
    按老规矩,张灵火一家依次向刘巧红的棺材和遗像磕头、上香。张小伟多年不见这位唐弟,却尊重他的威望,亲自过来陪跪,接待他。一番礼仪和问候后,张灵火就听知事的安排,拿了一个村干部下乡的仿皮包和一个笔记本,去屋子左边靠大路方向的一个桌子上岗了。那张桌子上已贴了一张红纸条,上书“接待处”,明白人一望而知是专替主家收礼金的。
    按本地礼仪,白喜事不能包红包,而是用浅色的信封装礼金,也有干脆不装信封的,来了掏出准备好的一迭。有的是兄弟几人一起送的,往往自己会在信封上写明了姓氏、亲戚关系,如舅侄女某某、舅侄女婿某某及儿子某某敬挽。当然,能够落款敬挽的不多。他就复眯一遍钱数,照着登记明白。
    有的掏出一迭钱,并不说是自己谁,他就要操着普通话询问清楚姓什名谁,与张家亡者刘巧红是什么关系,来了几口人等等。他并不是不愿意与他们说乡下话交流,只是多年不说,他早不习惯,再开不了口了。
    张灵火不但要搞清礼金数目,账实相符,还要登记清楚亲戚关系和来宾数量,午餐和礼品要照此准备和销账。他的账目是要证明参与办事者的清白,尤其是知事、采购人员,要账实相符的,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货、来了多少人,用了多少等,最好是不宜出错的,以免瓜田李下,不好说。

    然而,他回老家少,对张家的亲友并不熟悉,不知哪一家是谁,长什么相,只好对每个来宾都耐心询问。好在他西装革履,白白净净,一看就是文化人,一笔字也写的行云流水,十分漂亮,来宾也都配合。
    叶秀枝看到这情况,就带着媳妇、孙女围坐过来,没人来时说闲话,有人来时给他帮忙。她热情地与认识的来宾打招呼,告诉张灵火这是谁谁哪个亲戚家,张灵火就忙说失敬失敬,回来少了,拿出张小伟给的香烟,不论来宾的男女性别都递给他们,有抽烟的就接了。叶秀枝就与来宾简单地打着招呼,自有专司接引的族人将来宾引到堂屋前,行上香、叩拜之礼,旁边有人按亲戚关系给孝袍、孝巾和香烟、毛巾、香皂等物品。
    没来客人,一家人就坐着说闲说。回山村少的张灵火就感叹现在农村真大变样了,是真富裕了,还有路灯了呢。回山村多些的叶秀枝就说,现在山里慢慢空了,人与人关系也远啦,要真住在农村恐怕还是无趣无聊得狠呢。
    叶秀枝说,现在留在农村的人农忙时也没过去那么忙了,忙的方式也不一样。过去事都是人做,能代替人的就是牛和马,就说插秧吧,谁都是累得直不起腰。现在的许多农村人根本自己不种田,种庄稼的也是忙着打电话,联系各种开农用车的人。那些人自带各种设备上门完成插秧、犁田、收割等累人的事,农民像老板样,坐在家里收谷子。累人的事不多了,大概是洒化肥、农药的事比较烦人一点。
    中午十二点前,来的客人基本都到了,知事安排将酒席的桌子摆开。再来的,另摆流水席。酒宴开始前,张灵火得到指令,作为张家最有出息的人——虽然有些人知道他并非亲生,被安排陪同最重要的“八大金刚”。张灵火是本地名人,他及马知元两人,前些年将本地各家亲族或熟人家的子弟,先后介绍了二十多人到远洋船上工作,都拿到不错的薪水。马家和张家还各有一两名亲族子弟读大学也学了航运专业,上船工作一两年提了干部、考了职称,据说现在一年工资三十多万呢。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一名“金刚”说起他儿子去年大学毕业、今年跳槽回武汉工作的事。那人说,他儿子本在外地读的大学,毕业后先到别的地方工作了半年,春节后决定回武汉工作。找工作并不困难,几个月来,他觉得单位不错。他就商量儿子,要不要就安心在武汉,去看看楼盘,他帮着出首付买房子?儿子怕房子将来再涨,就同意了。他儿子就把户口从原来外地的学校迁到了武汉市,好像是人才中心吧。儿子说,这样就能以武汉人的身份买房子,不限购不限贷。
    一桌客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武汉的户口政策,以及大城市抢人才的新闻。
    张灵火听后来了兴趣,边听边用手机搜索一下,原来不只是大学生可以落户武汉,在武汉买房达到100平米也可以全家落户,而武汉的房价与上海相比就太便宜了,相对于它的城市地位,将来似乎还有涨价空间。此外,还有许多途径,比如外来工作的非高学历人员在武汉交两年社保就可以办积分落户,还有在武汉开办公司创业落户的,甚至企业纳税良好的话,老板全家和企业骨干都可以迁到武汉来。而原本就有的夫妻投靠、子女投靠等户籍政策也都放宽了要求。
    “过去办武汉户口得费多大的劲儿呀?马知元家,还有你们张家,多不容易,听说张小波后来还是花钱买的户口吧?现在好,就业、投资,买房子,大学生落户,轻松的就成了武汉人,原来哪里敢想?”前村委李书记喝了一口酒,感叹道。
    有人响应说:“对,李书记说的是,来敬书记!“虽然李书记已离职了,大家当他的面还是这么称呼他。村人们似乎是惯性,一时改不了,而新的张小伟书记在场,大家却是刹得车的,就称他老李书记,这个称呼大家都好,都有面子。
    有人接话说:“武汉的户口现在不值钱呢,现在除了北京、上海户口限制的还紧,许多城市都在引进人才,松动了户口。有人说再过十年,中国发展得好,要全面取消城市户籍制度,消灭城乡差别。到时,我们就像鸟一样,飞到哪里就住到哪里,自由工作、自由居住,跟美国人一样了呢。”
    有人乘机开荤玩笑:“说美国人什么都好,就是男女见面没一下就抱着亲嘴,太开放了。”一阵哄笑后,有见识多的人普及见闻,说:”那是电影演的,其实老美很传统,连堕胎都挺麻烦呢,在家管教孩子也要守法,否则邻居会举报你,孩子的屁股摸不得呢。“就又是一阵笑。
    有人接话,回到前面的话题说:“我闺女在武汉打工,在单位里谈的武昌那边江夏区的男朋友,结婚两年多了,但她的户口却转不过去。我女婿那里其实也是农村,但听说要拆迁,当地户口早几年就冻结了,准出不准进。明媒正娶的,农村转到农村,还不让呢。”
    “八大金刚”中有一人曾在武汉光谷一带打过工,对那里熟,就说:“江夏虽是农村,但它靠近光谷开发区,光谷很大,许多江夏的地都划给‘光谷’了。武汉的地铁也通到了江夏,黄陂、新洲也都通了。有修路、桥的地方,要规划做项目的,搞地产开发的地方,就要冻结户口,免得增加要补偿的名额。这也是土地现在太值钱了,估计你女婿那里就是这样。“
    有人就接了话,说:“嘿,这种情况我们这儿也有。要征地要拆迁会就赔钱,有的还要做还建房。值钱的土地,土上的农民户口也就成了宝贝。说起来,现在城市户口还不如农村呢,抱着户口本一样不会有饭吃。”
    “是呀,”旁边一人喝了一口酒,跟着道:“现在蛮多城里人想回到农村来,向农村转移咧。”
    张灵火听到这里,心生感慨。当年为转他的户口,他娘和马知元费心钻营搞关系,他妈陪人喝酒就喝醉了好几回。而他当年如果没有武汉户口,也就没有现今的成就。只是,户籍政策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他没想到的,可能是他早就是上海居民的身份,原来没太关注的原因吧。
    张灵火在摆棺材的一侧屋里与“金刚”们吃喝、聊天,热情地敬酒、劝酒时,还不知屋外面打架的情况,等他们听到动静出门看时,八九十已被众人押送犯人一般推搡着走了。
    张家庄重的葬礼,好端端的酒宴,被傻子八九十惹起的一场打闹增加了意外的戏剧氛围。
    屋外雨阳棚下吃饭的来宾们都放下碗筷,有看热闹的,有劝说张家父子的,也有内心咒骂那八九十不得好死的。
    送走八九十的几个男人返了身,向张家的门口走来。
    人们恢复了平静,张家的知事见事情暂告一段落,就大声说,傻子已送走,咱们不再多说,各位来宾请再次入席,各归原位,各就原位继续吃饭,饭后还有仪程。
    叶秀枝原是跟儿媳蒲冬梅和孙女优妮坐一桌的,复位后小蒲却找不到婆婆了,而邻村她家原来隔壁的一个太婆一直跟她说话。她就没多想,以为自家婆婆去了别的桌,或已吃饱了,在屋里跟哪位亲戚聊天什么的,就没太在意。陈优妮大便通畅后,胃口大开,刚吃了一半没打断,现在桌上新上了两盘菜,复坐后她就自顾自吃着,额角沁出汗,她掏出湿纸巾擦汗,她也没想到奶奶的事。
    其实在吵闹中,叶秀枝溜出了人群,人们越劝越骂,她的脸就越生烫。
    叶秀枝悄悄从另一个方向走出村子,到了屋后的山林中。
    叶秀枝站上山顶,却四顾茫然,不知向哪里去。
    她思忖了一会,辨了辨方向,向远处另一座山头走去。她知道,那个山头埋着她熟知的一个人。算起来,那人埋骨在此已好几年了,叶秀枝心想。
    在他死后第二年的清明节,她回家过一趟。在跟随张小波等人给张氏宗族逝者上坟时,她路过他的坟墓,看到大理石的黑石碑上刻着“故显考马公讳知元之墓”等字样。她不知听谁听过,他的墓碑后面还刻有墓志铭,这在本地少见,具体写的什么也让她好奇。
    她忽然觉得遗憾,开始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过去他的坟头祭拜一下呢?无论如何,这人对自己,对自家人都是有恩的呀。而自家的媳妇还是他的侄女,这门亲事当年还是请他充当的媒人呢。
    现在,既然无处可去,就去看看他吧,她想。
    张家门口,就在人们乱哄哄,重新落座的时候,张志雄喘着粗气抹着汗,向通到屋后半露天厕所的屋侧小路走去。
    他想小便,更想躲避一下众人,稳定一下心情。他的心不知何故,跳得厉害,气却喘不过来。他双手捧着胸口,按着用力地揉搓,觉得里面有一只手在捏着他的心脏,一阵阵地收缩和抽痛,疼得钻心。他的嘴唇也慢慢现出青紫,只是他自己看不到,而他的步履也缓慢而踉跄。
    张小伟的老婆原也是帮着端菜、递酒,在照顾客人。
    她看到张志雄与傻子八九十撕打起来,本是吃瓜群众的心态。
    这个叔叔家多年在外,虽说是至亲,但他家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自家滋润得多。他们对自家虽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听说张小伟结婚前,婆婆找到武汉让他们借钱,跑了一趟却只借到三百,让张小伟很不好想。而自己嫁到张家后,还帮助照顾过两年的瞎奶奶,那时婆婆刘巧红的身体已不好,只好由她来照顾。叔叔家说成天忙生意,没人照顾奶奶,就给老人赡养费吧,说好的每月十元钱,但给的却不主动,而张小伟却讲面子,不好意思提醒他要,反而几次是她开口说的。
    因此,她是看热闹的,她知道两个人打一个傻子,再加上旁边有张小伟等人扯劝,叔叔和唐弟肯定不会吃亏。
    现在,她看到叔叔向屋侧面的小路走去。料想他是去屋后厕所的,他为何不穿行堂屋呢?那间年前新搭建的室内卫生间正在堂屋和厨房的后面。她知道,屋后还有一个农村常见的半露天茅房,茅房虽然现在不太用了,却也没拆。这两天客人多,室内的不够用时,许多客人,尤其是男人就用起了老茅房。
    她看到张志雄的神色不太对,就准备跟过去,又想着他如果上厕所的话,自己一个女的跟着不合适,就止了脚。她从人群中搜寻,看到穿白孝袍、头系白孝巾的儿子在,忙喊,远航你过来。张远航到她近前,她小声说:你到屋后去看看,你二爷爷可能去上厕所吧,我看他的样子不太舒服呢。
    张远航忙快步走向屋后。他绕过屋角,看到三十多步开外的茅房的布门帘下空着,似乎没人。他跑过去掀起布帘,他二爷爷已栽倒在粪缸里,他的双手泡在粪水里,头发上也有粪便,他的头冲下,身体俯卧在一根溜拦大便的斜木棍上,脸靠碰上木棍,只看到后脑勺。好在他的头脸还没有浸进粪池,但也不到两拳的距离。他应该是小便时站立不稳,向前倒进去的。他的身子似乎又有向下继续滑去的迹象,张远航忙扯住二爷爷的一条腿,奋力向上拉。
    张远航毕竟是年轻人,有几把力,他用力向后退着拉了几步,将二爷爷拉出粪缸,又将他翻过身,见他似乎没有呼吸,连喊着二爷二爷爷,你怎么了?
    张志雄没有不吱身。
    张远航毕竟年轻,不知如何是好,忙反身跑到屋前,找到张小波,他脸色慌张地说,快去快去,二爷爷晕倒了,他倒在后面厕所的粪缸里,我把他拉出来了。
    张小波大惊失色,连走带跑。旁边的亲友听到,有五六人也跟着来。
    他爸躺在茅房的门口,张小波喊着问:爸,爸,你怎么了?张志雄仍是不应。张小波跟旁边的一人说,你去拿两条干净的毛巾来。那人看到张志雄头脸上有污物,忙跑进屋里去拿了。张小波叫张远航帮忙,一人抬头一人抬脚,跟来的人也帮忙,将张志雄抬到外面干净的空地。张志雄脸色紫青,污物沾在脸面、头发上。此时毛巾已拿来了,那人也拿了两包纸巾,张小波和那人先用纸巾擦拭了他脸上和衣服上的污物、泥屑。有人试了他的鼻息和脉搏,又有人把手放在他的心口感受有无心跳,又有人将张志雄没来得及拉上的裤裆拉链给拉合。他们脸色凝重地摇头,一人嘟哝着说,完了,没得呼吸呢。试心跳的人也说,是啊,心没跳啊。
    张小波环视众人,问有没人会抢救?众人均不应答,有的低下头。张小波又说,远航你去问下客人,有谁会抢救,或者谁带了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这一类急救的药没有?
    张远航应声而去。张小波紧张地想,无论如何都是要先紧急救一下的,他决定自己不管懂不懂,先救一救再说。
    他跪在父亲一侧,学起电视里医生抢救人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做起抢救动作。他在爹的胸腔上用力按压四五下,又不嫌弃老爹脸上的肮脏,一手托起爹的头,俯身去吸父亲的嘴,用力向外吸着气,做所谓人工呼吸。然而,他并没有学过心肺复苏抢救,他做的完全错误。
    这时,更多的人涌了来,张远航也回来说都没带药,没有药。来看的人们也不知怎样是好,就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打120吧,快叫救护车来抢救?有人答道,你以为是城里呀来得快,我们这里只有县医院才有救护车,等车到这儿来了至少要一两个小时吧?怎么来得急。
    有人猜测病情说,怕是志雄是一时激动,血压升高,脑溢血了吧?
    也有人语气肯定说,八成是心脏病发了,心肌梗死哟。
    还有人说,莫不就是发晕吧,掐人中、虎口就好。
    这时张灵火也来了,张小波继续做着抢救动作,做按压和人工呼吸;张灵火就用力掐父亲的人中和两手的虎口,掐出了指甲印子,然而张志雄仍是没有动静。
    张灵火急切地说,小波咱们不能耽误,抢救人要快,马上把爸抬上车,送到镇医院吧。我的车在村口,应该没堵,大伙儿都帮忙,快点。
    于是众人有的抬胳膊,有的抬腿,把张志雄抬了起来,一众人连走带跑向村口去,许多人跟随在后。
    张灵火跑在最前面,他去先将车门打开、掉好头,抢时间。张小波在后随着众人一起抬着父亲。等众人将张志雄抬到时,张灵火已掉转了车头,正在清空第三排座位上的东西,车门也打开着。
    车内狭小,只张灵火与小波兄弟俩将父亲抬着,安放在第三排的座位上。这车的第二排是两个单独座位,放第三排能躺下。
    张灵火说,我喝了酒,小波你来开车,快!
    车开出之后,副驾上的张灵火紧拧着眉,一手抹着额角淌出的汗,一边问:爸是有心脏病还是有高血压?
    张小波的气还也没喘匀,回答说:不知道啊,他身体一直蛮好,血压不算高吧?没听他说,心脏病也没听说。
    张灵火接着问,那这么说,爸是一直没有做过体检?
    张小波鼻子嗯了一声,说,爸去年感冒到社区医院看病时量过血压,说还好。
    张灵火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大意了,他这年纪身体多少是有毛病的呀,咱们大意了。
    在他们的对话中,车子加速向镇上驰去。
    在山脚肖家寨里正混乱时,叶秀枝已来到马知元的坟头。这个坟头的位置看不到肖家寨,而是朝东,面向远处的另一个山头。
    马知元的坟在一个山包的侧面,前侧是一处山湾,山湾里是层层的梯田,他的坟正在一片田地之上。坟堆的前后有几棵松树,松树并无龙身虬枝、蜿蜒曲折的美感,而显普通,好在枝繁叶茂,树荫华盖很大。
    坟堆上杂草茂盛,长的有半人高,还有些带刺的灌木。墓碑的后面,一株茁壮的商陆鲜艳地生着,朱红色的枝干,绿叶宽厚肥大,在微风中颤动摇曳。商陆的枝头已密密地结着一串串或绿或紫的小桨果,压弯了枝头,桨果还没有熟。即便是紫色的熟了,也是万万不能吃的。叶秀枝小时候见妈妈用它做染料,染出紫红色的布,她说这植物和果子有毒,全身都不能入口的。商陆只剩了粗壮的半边,样子很明显,它的根部有两个细些的枝干留下被折断、撕扯过的痕迹。想必是马家子孙清明上坟时想清理又没有工具,就徒手掰扯了细枝,而主枝太粗大,只好任由它长着。
    坟堆的前面稍远处有一个烟花盒的残壳,包装纸被雨水淋得脱了色,花色图案模糊。坟的正前面,有一个装了砂子的陶罐,陶罐里有许多燃尽香的木棍细茬。
    她站在坟前,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她是前几年才有了吸烟习惯的。这些年她多半在上海帮着带孙女,而孙女读初中后住读在校,她就闲下来,无聊时就跟街坊邻居阿姨们学会了打麻将。麻友们有的吸烟,一来二去她就从吸二手烟变成一手的了。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包括陈继良的面,她是不吸的。而在这荒无人烟的坟头,仅她一人,也就无所顾忌。
    她清出陶罐里的一些细木棍,点燃三支香烟,烟头向上依次插进瓦罐。一时青烟袅袅,就是三支香。她双手合什,向坟鞠了三躬,眼角不觉浸出了泪。
    这个曾经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早已病逝,或许坟莹里他的尸骨已腐烂,甚至化归泥土了。叶秀枝想,我刚才在宴席上莫名其妙地受辱,与你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许多事也是因你而起。现在我偏偏就来看你,这一切是命中注定吗?
    她点燃一支香烟,自己吸上,把烟花盒捡过来,挪到坟前的松树荫里,坐了上去。
    她茫然地看着那瓦罐里三支烟头上的袅袅青烟,自己幽幽吐出烟气,如叹似息,默默陷入心思,往事历历,浮在眼前。
    今天始,进入第二章的情节。

    第二章 酸苦初恋
    乳白的炊烟从叶秀枝家厨房屋顶的烟囱口飘起。
    她的家是村里仅有的两栋瓦屋顶的房子,而且房顶比别的屋子高出一截,好认。村里另一栋瓦屋顶的房子是大队长的家,在另一个方向。
    叶秀枝在教室里透过洞开的窗口看到了自家屋顶的炊烟,心下高兴,这说明她妈周家英已收工回家,在张罗做晚饭了。
    再等一会儿其他社员们也都陆续回家,而她所在的班就要下课,小学也放学了。
    叶秀枝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挑,风华正茂,眼神清澈而纯净,如同深山高原的湖泊。l
    她梳了油黑的两条粗长辫子,辫尾扎着裹了红丝线的橡皮筋。黑亮的长辫垂在双肩,与白嫩的皮肤交相辉映,映衬得脸上仿佛一捏能出水。她的两颊在冬季透出孩子似的苹果红。加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自有一派青春的俏美。
    她与村里的其她农村女孩一样,衣着朴素,身上穿的是自家织染的粗布衣裳,脚下的鞋子是能干的妈妈纳的千层底的棉鞋。她上身的夹袄是过年前妈妈亲手新缝的,布料上的图案是镇上买回的洋布,花团紧簇,很是喜庆,为她鲜花一般洋溢出的青春气息增添了娇艳。

    叶秀枝没有手表,那时的人们要知道时间一般是望天色,或估摸与定时响起的广播喇叭或校里日常敲钟时候的时间距离。农村生活不在乎半分十秒,不需要精确的时间。当然,需不需手表要是一回事,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那年代戴手表的都是国家干部,至少也是吃国家饭的工人,或是村长领导啥的。而她才上班半年多,自己那点儿微薄的收入都折算成工分,转变成口粮由队上分配给家里了,她妈一两个月才给她一两元的零花钱,她攒不下钱来买手表。
    再则,听说那时的手表是许多城市人的为嫁妆之一,因此未出嫁的姑娘如她,似乎暂时是不必拥有手表的。在农村,小女孩戴手表近乎奢望。
    村里小学上课、放学,以她爸爸敲那口大铁钟为准,她爸是看手表的。这钟声早晚上课、放学各响一阵,每阵连敲五下,每一下间隔三秒。声音洪亮而悠远,声振远方,在山谷里传播很远,附近好几里地的人们都能听到,也决定人们的时间规律。
    叶秀枝知道,全大队几百口人只有爸爸和大队的张书记两人戴手表。他爸说,这是他刚参加工作时,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买的,老师戴手表能把握每堂课的时间。她爸戴的表是上海牌的,走时极准,隔几天与收音机对时,一般一个月快慢不到三分钟。叶秀枝常听说上海,知道它是国内除了伟大首都之外最大、最好的城市,人们都说上海出产的东西是国内顶好的,精致呢。而它也是学校男同事陈继良的家的所在地,让叶秀枝莫名有了亲切感。
    叶秀枝家里的收音机也是上海产的,收音机的电池是那种大一号的,一换就是一对,但一对往往用不了一个月。听收音机废钱不说,上趟街买电池也不容易,因而叶家并不舍得经常听收音机。他爸得闲工夫或心情极高兴,再或者家中来客了,会开一下,听听新闻,是有面子的事。周家英是从不碰它的,叶秀枝也开的少,一般是她爸叫她开的。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和样板戏是人们“喜闻乐听”的,但那些歌和经典唱段翻来覆去地听,多了也就没多大意思,有许多叶秀枝已滚瓜烂熟,听了前言就知后语,她早会唱了。
    那年月,广大农村流行的嫁妆还是“小三圆”,跟城市的“三转一响”比,差了一个一两个时代。所谓“小三圆”,指圆口的家用品,是指一对开水瓶,及一组木制的盆和桶。盆包括洗头脸、洗脚和女人私用的几种,桶则包括挑水的水桶和女人在室厕用的马桶。而这,就是女人出嫁的行头,表明家里为女儿出嫁出了力,特意请了木匠,或上街花钱买的新式样呢。
    城市人则是带转轮的缝纫机、自行车和计时的手表或钟,以及收音机,所谓“三转一响”了,而出响的收音机机后来升级为录音机。此外,不论城里乡下,结婚时新人做两身新衣——后来改买现成的——是少不了的,否则哪能叫新人呢?至于床上被絮的七铺八盖,却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了。
    通讯要吼,交通靠走,治安养狗,别说这是1975年,即便再过一二十代,在中国农村里,大多仍是如此。
    在穷苦的鄂北革命老区的大山里,这种情况更是普遍。
    这是在正月间,学校是两天前才刚开的学,下午的天仍黑的早。
    到学校教书半个学期来,每到家里屋顶的烟囱飘起炊烟的时候,叶秀枝就会把下午第二节的课尽快讲完,接下来她就集合几个班也是几个年级的孩子们到小操场,一起高唱革命歌曲……这就是音乐课了。
    她爸,也是叶校长是喜欢她上这课的。孩子们高兴,有的扯着嗓子喊,很有激情,但是他原来教不来,自己五音不全,像鸭公嗓,女儿就正好。
    “我的好爹妈,下工回到家,劳累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女儿用改编歌曲欢迎父母们收工回家,很好!唱完这首歌后,学生伢们就放学了。
    这个时候放学,乘太阳没落山,孩子们能写完布置的作业,温习一下功课。
    对老师来说,布置家庭作业是两难的事。不布置吧,家长们会提意见,“怎么不布置作业呢?细伢们一放学就玩疯了,都知道农民要种地、伢们要学习嘛!”
    但布置了,又怕伢们放学后玩儿忘了,到晚上又要点灯,费钱耗油不说,还伤眼。
    那年代,大城市电力确保,所谓“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让人羡慕,但小地方,尤其是农村就常停电。
    乡下人的夜晚,室内都黑黢黢的。条件好的点煤油灯,灯绳不敢长,怕费油,灯罩要经常擦洗才亮堂些。农村土坯房屋密闭性差,油灯的装玻璃罩能防风,否则有时一阵风就把家里的灯吹熄灭了。李家畈的许多家庭都点的菜油灯,这油灯没煤油灯亮,但油是自家产的,不需要买呀。家家户户吃油不够吃,哪舍得烧呢?灯芯就尽量短,光亮如豆。
    有时学生的书本就摆在桌上的灯盏旁边,书上的字也不容易看的清。又怕灯盏离桌边太近,容易摔下来,就有意把灯推到桌子里间的位置。孩子们读书就得坐上高板凳,乌龟似的伸着头凑到灯下,上半身趴到桌上去做作业。
    或许有人说,怎么不用蜡烛?蜡烛在那时的城市较常见,农村人是不太用的,太费钱不说,还总得惦记镇上买。农村只在死了人时才会在灵牌前点蜡烛,所谓香、蜡,日常是不常用的。而且人们忌讳“死”字,只说“老了人”或“走了人”。
    养娃的家庭,孩子要读书、做作业,夜间点油灯就有了理由,就不是浪费。然而给孩子布置了作业,也让家长多花了油钱,当老师的也觉不忍。
    但既然点了灯,借着亮光,各家和妈妈们往往会纳鞋底或缝衣服,爸爸们就会在旁边吧哒哒地抽旱烟,一家安静而和睦。没了灯,一家人早早就睡去了。
    那时的农村,天天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增收乏术,也不允许。既然增收无门,农民百姓就一门心思节支,“极俭主义”盛行。
    一针一线,针头线脑都得节约,来之不易呀。许多农村人不舍油腊,就早睡早起,完全谈不上夜生活。听着鸡叫两三遍,就起了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筲箕出门捡拾鸡屎、猪粪。虽然一早捡拾不到多少,遇到一大坨牛屎就像拾到宝贝,但勤俭精神是要提倡的。
    有时是两三人同时发现,就会上演争抢一坨牛屎的好戏。既是争吵,鲁莽者就会抡起手脚甚或使用拾粪的耙子啥的,将其演变成血案。而这血案的起因说来令人不齿,一坨屎而已。然而自留地的菜就靠这些肥料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一家人的生活与它休戚相关,一坨屎的事也就不是小事。为积攒农家肥,有些人给泡尿也就尽量赶回自家茅房里撤,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有的人跑肚拉稀不得不拉在了外面,就心生懊悔,觉得真无用,怎么就憋不住那一泡屎呢?感叹可惜了。
    叶秀枝从小到大,见惯了人们的艰辛。她妈妈缝缝补补,会做鞋、纺线、织布、晒酱,甚至亲自裁缝家人的衣服,自己酿酒、晒醋。她心灵手巧,样样都会。在农村,有的家庭除了盐,啥都不用买,一个月花不了一毛钱,而一元就是大票子了,能割一斤肉、买一斤盐呢。叶秀枝想,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书上说的真对。
    叶秀枝的妈妈还时常教导她,说做女人要勤快节俭,能织会绣,更要会照顾人,能心疼人,顾家、会划算,才是好女人、好媳妇呢。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来一世穷,这是她口边的话。
    周家英的娘家在山势更高峻,也更穷困的红安县腹地的深山老林。
    红安、麻城、罗田一带也正因为穷,在过去才出现那么多不怕死的闹革命的人,是红四方面军的诞生地,成为建国后著名的“将军县”。那里被叶国栋这样的山外的人家叫做“山巴佬”,说来这是一个带鄙视意味的词,如同城市人说农村人叫“乡巴佬”一样。
    然而,“山巴佬”家的女儿正因为穷苦,也就更擅吃苦,更会勤俭持家一些。
    继续

    周家英曾跟叶秀枝提起过一事。
    她一个远房亲戚住在麻城深山里。在青黄不接的时节,许多当地人要到生产队里借粮才能渡饥荒。更有的村,每年会组团出门讨几个月的饭,家家都有几张出外讨饭的证明。
    她亲戚家竟然穷得五六个人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一家人只能轮换着穿裤子出门。下田里劳作只能夜间摸黑去,还得乘月亮不亮的时候。好几次,他们夜间去农田做事,别家走夜路的人听到动静,用手电一照,吓得惊叫转头跑走,以为看到了一群赤身露体的鬼。后来大队给他家送来几套旧裤,才不闹鬼了。
    不是村里的大会小会总说全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么,相距百里外的山区竟有人穷成这样,大好在哪里呢?
    听到妈妈说起这事时,叶秀枝好一阵惊讶。

    犹如一枝鲜美的花朵,叶秀枝倚在教室的门口。她微笑着,看着孩子们背着多半是自家缝制的布袋书包,离开学校。远处的陈老师,她喊李姐的,骑在自行车上奋力地蹬着脚踏板,扭动着腰身和屁股,而车子行进轨迹也步调一致的两边扭着。她回家的方向上这一段路是上坡,但用些力还是可以骑行上去的,别的更陡的路段就只能推行了,但总比走路要快得多。她每天都要尽快赶回家,丈夫和孩子们等她回去做饭呢。
    看到最后两个村子里的姐弟牵着手,穿着棉袄和棉裤,一蹦一跳地出了校门,她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是我的生日么,正月二十三,明天就十七岁了,在开学的第三天。
    好在,妈是记得的。她想起,妈早上特意为下了面条,还煮了一个鸡蛋和几片腊肉和波菜。
    妈这是给我下的长寿面呢,只是她不说,我也心照不宣罢了。爸也沾了光,也吃了一碗同样的面条。他端着碗,有些诧异地问:“咦,今天把我们当客了,腊肉鸡蛋面?哦……,我知道了。”他会心地看看漂亮女儿,对她笑笑,也不说生日快乐啥的。
    当地人,一年中除了夏季收获麦子后一个月左右会吃些面食外,大多数日子一日三餐都是米饭,早上也是炒菜、煮饭吃,庄稼人吃饱了饭才有劲下田。当地人会制作干面条的人少,往往买面条是过年、办喜庆事的时候待客用的。
    农村虽然穷,但很讲礼数。如果家里来了客,是在两餐中间的时候来的,执意不肯留下吃下一餐饭,对于比较贵重的客人,家境稍好的主妇往往煮几个荷包蛋的面条,这是咸的。或者多煮几个鸡蛋,放一勺红糖,这是甜口的。如果是过年期间,蛋煮好了再加两把炒米泡,就更隆重。
    只是,盐炒的米泡、花生啥的,只有过年才会有,平日是吃不到的。
    当地人将这两餐之间的餐食,称之为“过早”或“过中”、“过夜”。
    所谓“过早”,是在早饭前先吃一点儿垫垫肚子,“过”而已,并不顶真。
    而叶秀枝几年后到武汉,才知武汉的风俗,“过早”就是吃早餐,同样的词语内涵不同。
    从煮鸡蛋这事上,叶秀枝想起另一件事儿,是一个学生跟她讲的。
    某学生家一次来了客,他妈就煮了几个蛋给客人吃。同学的弟弟在厨房说也想吃,他妈就说等一下,照道客人不会吃完的,会留两三个蛋,他知道主人家里有小孩,会自觉留给小孩吃的。
    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真饿了还是怎的,将碗里的蛋都吃了,煮蛋的红糖水也喝得干干净净。妈将客人的空碗收回厨房,弟弟一瞧就急了,哭闹起来:“你说客人会留给我两个蛋的,一个都没有呀,你说的蛋,你说的红糖水呢?”
    叶秀枝叹一口气,想如果我是那客人,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死了,那客人听到厨房的动静后,是怎样匆忙又慌张,镇静而难过地辞别的呢?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面露微笑。
    农村人认为孩子要贱养,大人、小孩过生日都悄没声的好。除了小孩过十岁生日或老人八十大寿办酒宴,其它的都叫“散生”,不必兴师动众,免得惊动阎王爷去翻孩子的生死薄,反倒不是好事。给过生日的人煮鸡蛋吃,圆圆的吃了滚过去,阎王爷前蒙混一年,过生日吃煮鸡蛋也算当地的 俗。
    可怜的是,那年月许多人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够吃上一个煮鸡蛋。
    她记得,她小舅一次来她家,跟他爸喝酒聊天。他说人一辈子有几样东西吃不够,一是饭吃不够,二是肉不够,三是鸡蛋吃不够。他说,这几样天天吃,吃饱了第二餐还想,今天吃了明天还要。要是哪天说吃够了,怕是人生就到头了。
    叶秀枝在一旁想的是,未必真的吃不够,只是吃不饱才吃不够吧,真天天吃饱了,也就腻了吧?
    然而,小舅这一番话,她爸听了连连点头,哪轮到她作后辈的发表观点?
    她从小到大并非没尝过挨饿的滋味,这话再一次让她深刻地认识到,吃是人生第一等大事。

    叶秀枝正思绪飘渺,忽然想起一件正事来,就对着学校里角边的办公室大声喊道:
    “爸,等下你锁门哈,钥匙我放在桌上,我先回去啦,帮妈做饭。”
    办公室里叶家栋正在批阅作业,抬头大声应道:“好,你先回吧,我等一下。不知道继良今天能不能回来,要是回了我就带他回家吃饭。”
    陈继良是这所小学的四名老师之一,他是去年到本地插队的男知识青年,很得周家英的爱惜,叶家栋也赏识他的文化底子不错,召来当了临时老师。年前放寒假,他回了上海的家。
    先锋小学的规模小,一个年级一个班,上级给了五位教员的编制,后来当地“计生”工作很是先锋模范,低年段的学生招不满班,老师就缩减到四名。除了叶校长父女和陈继良,还是一位是副乡长的侄女,姓李。叶校长和李老师是有正规编制的,而叶秀枝和陈继良只是代课老师而已,福利上有些差别,比如说没有工资,也不发许多粮票、布票,而仍是计算工分,由所在生产队按工分发口粮。老师全是一线上课的,学校没太多行政事务,因此他虽说是校长,主要是亲自教学。


    叶国栋曾和女儿念叨过陈继良往返上海家的行程不易,因此他跟大队长协商,让陈继良放了一放寒假就回家,过了春节则在开学后晚一两天再来。学生娃正月二十报到,二十一正式上课,他则二十二、二十三来都行,而今天已经二十三了,明天排了他的课呢。
    叶秀枝没出过远门,她最远只到过县城,当天来去的,对陈继良的行程没概念,也不能感受。她从小到大,没坐过火车和轮船,也没住过宾馆,这些东西她只在画报上看过。
    叶国栋说,陈继良要先搭上海往返武汉之间的轮船,回家的话顺流而下,得一个星期;从上海返程回武汉则是逆流而上,一般十天左右,有时出点状况就要十二、三天。人在船上成天被摇得晕头转向的,既难受又无聊,好在一般都有床位,可以睡着。也可以坐火车,隔夜到,但车票难买,得头天晚上就去排队,甚至年节时托关系也未必买得到。坐火车的话,往往买的是站票,在人挤人的火车上站一两天,也受罪。车上有卧铺,但只有够级别的官员凭介绍信才卖,普通人是不够格的。火车上的坐票基本上卖给关系户,即便幸运买到坐票,但坐上二、三十个小时也是腰酸背痛,难受得狠。因此陈继良说,他更愿意坐船,坐船有床位,不挤,空间能走动下,舒坦得多。好在那个年代一切都慢,时间不值钱,人们也习惯了。
    叶国栋说,如果陈继良想在正月二十开学时就回来的话,他得正月初七、初八就要出门。到武汉后,转乘到我们县城的班车,到城关了再转坐城关至镇上的班车。武汉到城关的班车一天两趟,到我们县城的时间一般是下午一点和五点左右。如果他下午一点能到县城,赶上到镇上的班车,约一个半小时就能回到镇里,再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就能回到学校。如果他到城关时已是下午五点,就只能在县城多呆一夜,第二天再回来。许多人是在汽车站里坐一夜的,免得花钱住旅馆。
    叶秀枝不知道陈继良是春节的哪一天出的门,现在到哪儿了,甚至也不知道他今天是否会回来。对这个小山村,陈继良早就适应了,但当她问他这里与上海的区别时,陈继良说,那是小学算术与高中解析几何的区别,又补充了一个成语词说,那是“天渊之别”。
    叶秀枝没去过北京、上海,连武汉这样的城市也没见过。她有时就刨根问底,问起过许多细节,比如大商场是怎样的?上海哪里好玩等等。她对城市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对城市的生活心生羡慕和向往。她想,在城里生活多好,陈继良自然是难得习惯住乡下的。
    叶秀枝边走边琢磨,他是年后动身晚了呢,还是不想来了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来呢?但他走之前还说争取开学的时候就到的,不会不告而别吧。她也教语文,想想觉得“不告而别”的用词好像哪里不太对,人家大城市的,为什么要跟你农村的非亲非友的小姑娘告别呢。那用什么词语更准确呢?她琢磨不出来。
    菜摆上桌,叶校长拿出一个小酒盅放在陈继良面前,又从神龛柜里拿出一瓶贴了商标、没启封的酒,说:“正月没过,还是年呢。你新年第一次来,也喝点酒。”就作势要拧开瓶子上的铁盖,要给陈继良倒酒,继良连忙制止,说:“我不会喝,叶校长,我真不会喝。我喝白开水就好。刚才伯母在做咸菜烧鱼,好久没听伯母做的饭了,那个味儿比我妈做的雪菜小黄鱼闻着还香,就觉得真饿了,我要吃三碗饭呢!”
    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叶校长也不客气,换了一个半瓶的女儿打回的散酒。那是一种像医院用的生理盐水似的瓶子,他拔出上部的橡胶塞,为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周家英说,“继良回了,高兴。”他并非每天喝,偶尔高兴或不高兴,就会喝一点,这是向家英表明他真的高兴。
    他用的杯子是一个小搪瓷杯,他专用的,能装二两酒。杯子用久了,有的地方掉了瓷,杯子正面印着一个头扎毛巾的农民冲着大家笑,旁边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陈继良是这个生产大队唯一的从上海来的知青,而且据说不只是上海,甚至是华南地区的唯一。乡里和大队就都很郑重,一番商量,安排他在一户成分好的贫农家里居住和生活。
    他到此处乡村后,看到很多农民的家用都指望鸡屁股,攒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鸡蛋,就上一趟街,换回盐、煤油之类的生活用品,以及孩子读书用的作业本、铅笔什么的。而在冬季,越是家庭用度大时,鸡却越不生蛋,家里就鸡飞狗跳,氛围紧张。他知道,家长们一般对孩子们学习要用的东西不敢省,除非孩子们不上学,上不起学。因为贫穷,许多家里的男孩子读书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而有些女孩上两、三年的小学,能识写几个字、会算数以后就被拉回了家,这在当年农村很常见。
    陈继良不明白的是,偏偏那时还鼓励生育,认为人多力量大,而农民们的“生产力”也的确高,大约是晚上没电也没啥娱乐吧。
    他到小学工作后,搬到小学办公室后面建的三间空屋子中,是教员中唯一住宿舍的人。这三间空屋子原就是为单身教员准备的。叶校长当年建学校时考虑到单身教师的生活问题,在办公室和教室侧面搭了三间偏屋,还有共用的厨房、厕所。此外,校外一角还垦有一片空地,供单身教师种菜,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原以为陈继良入住后会用的,但那片自留地却依旧闲置着。
    陈继良在湖北老家农村生活的有一年多了,他自有一套在农村过日子的方法。
    在他晚年,事业有成,生活也相当优裕,但对公司的年轻后辈常成碗地倒掉不喜欢吃的饭菜仍觉得可惜。为此,他力排公司股东众议,力主建立公司食堂,让厨师提前一日列出菜谱,让员工们民主点餐评议,点的多的入围采购制作。他固执地认为,哪怕多些费用,让行政后勤人员多花些精力,让员工吃得好些,也不能浪费。因为他种过地也挨过饿,知道吃食来之不易。农民说一粒米十滴汗,饭吃到口要有72道工序呢,浪费是有罪的呀!
    有些已更新的帖子,内容看不到了,应该是折叠了,但也看不了第二页,没有第二页的显示啊

    读者诸君能否帮我顶一下帖子,第二页出不来,自己看不到。
    @尖咀成 2022-04-07 16:17:59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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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叶秀枝进了自家院门,向厨房那边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她就进了堂屋。
    堂屋里的桌子上还放着毛笔、砚台,砚台里还有些残墨,毛笔也还润着墨汁,屋里的神龛柜上放着两包“腊梅”烟和橡皮筋捆着的几卷各色的纸。一望而知,下午又有人来找叶校长求过对联。而他爸想必是抽空回来写了字后,却没时间把毛笔清洗干净。
    叶国栋是解放前的高中生,文化和教学水平都过硬,人们都说那年头的高中生文化水平比后来的大学生还高呢。他尤其一手毛笔字写的漂亮,过年或哪家娶亲、老了人什么的,要写对子,全大队的,甚至有二十里外的都来求请他。
    叶校长为人谦和,有求必应,而且他还自备了红黄白绿四色纸,省得别人先去镇上买纸再来寻他写字。这些纸并不贵,只是去跑一趟路太费功夫。纸的颜色极有讲究,红底的写喜事、春联,表示喜迎。黄、白、绿三色用于某家前三年“走”了人的丧事孝联,而办入殓丧事仪式门上的对联要用绿、白两色纸各半的,绿上白下,白纸还要剪出花纹。当地规矩是老人死后守孝三年,现代人虽不真正守孝,三年内春节时贴不同颜色的对联却不能错,否则会遭人耻笑。因此,叶校长每每动笔写之前,他会简短问几句、问清缘尾才动笔,怕坏了规矩讨人骂。
    为提升业务能力,他记住了几百条各种不同情况的对联,往往会思忖片刻,挑选最适宜的内容写给求字的人。关系好的,他不按俗套,会临场发挥创作,例如结婚的,他有时会将男女双方的姓名巧妙地嵌进文字,还故意写大一点,甚至有时会把这个姓名字都写成圆形的,表示圆圆满满,这样的作品就成为远近的佳话。
    求字的人往往会给他两包纸烟,几分钱一包的“农乐”、“腊梅”或武汉产的“大公鸡”或伟大领袖畅游长江的“游泳“牌,他都不女嫌弃,都说着客气的话才示意客人自己放在神龛柜上。他知道农民自己都是抽水烟袋或旱烟杆的,烟叶自家种,能买整包的卷烟给你,已是很尊重了。
    在农村,能日常抽纸烟的,都是有派头的人,而他正是这样的身份,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功劳不少。
    叶秀枝记得,也有极少出手更大方的,会提一包红糖或一瓶酒来。那时乡下走亲戚,往往就只是红纸包成三角形的一斤红糖,再加一瓶牌子酒就表明很敬重了。如果酒是用红塑料绳捆成一对的酒,那就十分重大。
    所谓牌子酒是指贴了商标的正规酒厂的酒,多是国营厂的。而乡下人喝的,多是村里小卖部出售的附近小厂的散装酒,自带瓶子或酒壶去,几两、几斤的打回来。散酒也分档次,人们过年、办喜庆事,大多用的都是散酒。
    拎一包红糖或一瓶酒来的,多是亲友或干部。亲友和干部在红白喜事时本要请叶家去赴宴的,又要烦请他写对子,就得拿份像样的礼物来。而不论是否亲友,对提了糖、酒来的人,叶校长就会更客气,连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家里有事应该帮忙”之类的话,对联就写得更花心思,形式和内容也多动一番脑筋。叶校长收到稍好些的烟、酒,他也舍不得用,就拿到镇上熟识的副食品店换次一些的或换别的家用物品,也相当于是省下了钱。
    先锋小学地处偏远,真正在编、有教学能力的不愿意来,文化太差、不堪培养的叶校长也不满意,带着太累,太拖上级业绩考核的后腿也不行。于是有两名教师就不能稳定,总是新旧轮替,来来往往。直到由知青陈继良和叶秀枝两人上了岗,才总算能正常上课。
    那时的乡村小学在农忙“双抢”时节会放假,老师要带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起下田,做些辅助劳动。代班教师的口粮由所在大队优先分配,粮食之外的蔬菜及其他生活用品,都要靠自己解决。因此代班老师虽不算是全职,有工资拿,但劳动量与社员不能相提并论,总体上终归脱离了“农门”,算是知识分子了。
    叶秀枝读书到初中毕业,其实她的成绩一直相当不错,却不愿再读下去了。
    读到初三时,同学们都不想升高中。离她家最近的高中在另一个更大的集镇上,有几十里路,成绩更好的则考进城关一中,两所高中都要住读。住读让家里要多花钱不说,生活还极不方便,生活水平也差。
    学生们自己带米到学校,由学校免费煮成饭,但吃的菜要花钱买。大多数贫苦农家的孩子日常买不起学校食堂的菜,主要吃自己从家里带的臭豆腐和咸腌菜。一般一周回一次家的话,就用玻璃罐头瓶子装着带来。这种菜已谈不上营养,有咸辣味,能下饭。咸菜一周带一次,满满地塞在瓶子里,搭车时得小心翼翼,万一急刹车磕撞,摔破了就一周没菜吃。而他们那里尽是山路,骑自行车不现实。
    天热时,有的学生瓶子里的菜不知是炒时没热透、盐给的不足,或是盖子没盖好被苍蝇叮爬了,有的已生了蛆,却不得不吃。
    别人把这事说给叶秀枝听时,她很是恶心了一阵。
    读高中意味着考大学,但一个县当年考入大学的就二、三十人。又听说高中和大学里都停课闹阶级斗争了,学校里已学不到什么东西。初三时,她上课就几乎没学到什么新知识,同学们坐在教室后排玩扑克,“扣百分”、“争上游”,老师也不管,也不敢管,他们都怕戴红塑料牌的小兵。
    在那个城市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接受农民再教育的时代,叶校长对女儿秀枝不想升学也是无可奈何。何况在农村,一个女孩子读书读到初中算不错了。
    叶秀枝初中毕业后,跟她妈一起下田劳动了几个月。她的手上还没磨出茧子,仍不能肩挑背扛,磨练得像个农村妇女样时,她爸就心疼地把她招进了自己的小学。那年代,有小学毕业生进小学当老师的,她当然够格。再加上叶校长家里校外的悉心教导,她的教学就很像模像样,成骨干老师了。她工作一定年限后,如果有机会参加上级组织的正规培训深造一下,考试合格,她是可能转正的。叶秀枝对父亲安排的工作,也很满意,真正干农活,她也受不了。
    她与陈继良聊说起这事,都说在农村当一名老师,不管有没有编制,那都是眨巴眼比瞎子,不知强那里去了。
    叶秀枝洗好毛笔,将笔甩干、毛头捋尖,与仍留有墨臭味的砚台一起,放进神龛柜,那各色的纸则收进里屋爸爸房间的木柜顶上。
    她回到堂屋,拿起开水瓶倒了一杯水,边小口喝着,边看神龛柜上大幅的木框中间嵌贴的伟大人的画像。他的画像她时常看到,教室和家家户户都挂贴的有,大多是正面像,穿中山装,中老年的多。叶秀枝觉得自家堂屋挂的,他年轻时戴八角帽的模样是最帅的,五官清秀,下巴正中一颗圆圆的痣,真英俊!她觉得,他的头发际线高,戴帽子更好看些。
    画像的四角边缘是红彤彤的彩霞,正中是一轮太阳,他的头正在太阳的当中,发散出太阳一样的光芒。这幅画的精妙就在于让他的头部与虚化的红太阳融为一体,形象地表现出他就是照亮全国甚至地球的人。因“太阳最红”的一句歌词,红太阳被视作他的代名词,所谓“爹亲娘亲不如伟大老人家亲”,这是西方人不理解的中国文化的一部分。
    然而,“比爹娘更亲的”人也有不好亲近的时候。
    叶秀枝曾听说,某人内急,大便后撕了画报擦屁股,却意外坐牢,被批斗打倒成现行反革命。原因是画报的另一面印有伟大人物的画像,他自己并没发觉,却被他后面蹲大号的人举报了。那时的公共厕所是蹲坑,开敞式的,后面的人能看到前面的屁股。早间蹲坑紧张时一溜白屁股,都蹲骑在两块砖宽的便池上。人们憋住呼吸,不敢吸里面的空气,却都控制不住自己屁混尿流的动静。而有的人一时慌张,把大便喷拉到便池外的砖沿上,也是常有的。一般位于学校和居民集中区的厕所卫生条件最差,下脚最困难,有时是一块砖上再摞一块砖。
    她家伟大人物画像两侧贴的是红纸金色字的对联,是她爸特意找熟人弄来的据说挺贵的金色油漆,叶校长亲笔手书的“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一笔行草写得铁钩银划,龙飞凤舞,气势雄浑。每每有人夸这字,他常说起,为这十四个字,可惜了我一个朋友送的那支真正的湖州毛笔啊,那笔是真好用,写的字好,可写了这油漆字就废了,用香蕉水都洗不还原。
    这两行字叶秀枝耳熟能详,算不得对联,文字也不对仗,是两句歌词。
    叶秀枝端着搪瓷水杯来到厨房,她妈周家英正在刷锅,已在炒菜。秀枝说,我来烧火,就坐到老式柴火灶的炉膛口,说:“爸又说陈继良今天有可能会回来,还是像昨天一样,让多弄点菜呢。”
    周家英正拿锅铲带着抹布刷着锅,说:“昨天你爸就说他要回,害我多弄了菜,蒸了腊鱼腊肉,今天还有现成的,要不我等下再蒸半边鸡?不晓得他今天是不是有口福,我还买了一条鱼呢!”
    “真的?”叶秀枝高兴地起身,看了一眼。果真,灶台里沿一个大碗躺着剁成两截的鲩鱼,约两三斤的样子,已剖腮去肚,鳞片已经发干了。厨房不甚明亮,她进来时没看到。
    她妈想了下,说:“有新鲜的鱼,鸡就不蒸算了。”又接着说,“算了,还是蒸了吧,万一他真回来了,怕菜不够。”
    叶秀枝接话说:“是啊,他不回,不端出来就好嘛,或许过几天会来客呢?还是新鲜草鱼呢,您那儿弄的?”
    “下午我回家抄近路,路过上湾的渠道河沟时,看到一个人偷偷打鱼,就看他撒了两网,打了大小几条鱼,我就把最大的买了,想着你和爹都属猫,喜欢吃鱼,难得碰到鲜活的。”
    “我妈就是好!陈继良好像也爱吃鱼吧?听他说,他回上海能吃到海鲜呢,山珍海味哟。”
    “嗯,上海靠海边,应该有的。”她妈笑着回应,“他家算条件不错,大过年的怕真有山珍海味呢。”
    叶秀枝又说:“妈,腊鸡煨汤吧,我去田里拔萝卜?”
    周家英惊讶道:“煨汤?一个多月不见,你就把继良当贵客了?有几多羊子赶不上山喽。”
    “那里当他是客,是人家今天想吃嘛。”叶秀枝嘟起嘴,撒起了娇。
    “好,好!”周家英温柔地笑笑。
    叶秀枝又像是自言自语,却声音较大地说:“要说做鱼,我妈做的最好吃!放点您酿的酱油、醋,给点水腌菜,吃鱼冻,再多放点辣椒!算了,辣椒还是少放点儿吧。”
    水腌菜是农村过冬的主力,一种咸菜。那时农村家家户户冬天会腌大白菜和小白菜,冬天缺少蔬菜吃。有的家腌多了,第二年清明节时缸里还有。甚至,有的腌菜没腌死的,第二年开春后竟然复活,在缸里抽苔开花的也不鲜见。
    周家英拖长了声调:“是——,继良不像你爷俩爱吃辣。谁知道他今天是不是真回来呢?这条鱼我都煎了,烧好,他要是不回来呢,我们吃半条,留半条尾巴给他,他明天回的话,吃鱼和鱼冻也不错。”

    娘儿俩正在厨房搭嘴说话,张罗做饭,外面有了动静。陈继良操着典型的上海普通话喊着伯母,又喊秀枝,他站在院门里。他一手拎一个行李包,又肩背一个布包和斜背一个军用绿挎包进了门,看架式他应该是直接先到这里,没回学校宿舍。
    叶秀枝和周家英都出来看他,接他的行李包,迎进堂屋。叶秀枝喜了,忙拿搪瓷杯子倒了热水,涮一下出门倒掉,又重新倒了开水,双手端给他。
    然后,她打个招呼,就快步出门去学校,把好消息报给父亲,叫他回家吃饭。

    菜摆上桌,叶校长拿出一个小酒盅放在陈继良面前,又从神龛柜里拿出一瓶贴了商标、没启封的酒,说:“正月没过,还是年呢。你新年第一次来,也喝点酒。”就作势要拧开瓶子上的铁盖,要给陈继良倒酒,继良连忙制止,说:“我不会喝,叶校长,我真不会喝。我喝白开水就好。刚才伯母在做咸菜烧鱼,好久没听伯母做的饭了,那个味儿比我妈做的雪菜小黄鱼闻着还香,就觉得真饿了,我要吃三碗饭呢!”
    一句话,大家都笑了。
    叶校长也不客气,换了一个半瓶的女儿打回的散酒。那是一种像医院用的生理盐水似的瓶子,他拔出上部的橡胶塞,为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周家英说,“继良回了,高兴。”他并非每天喝,偶尔高兴或不高兴,就会喝一点,这是向家英表明他真的高兴。
    他用的杯子是一个小搪瓷杯,他专用的,能装二两酒。杯子用久了,有的地方掉了瓷,杯子正面印着一个头扎毛巾的农民冲着大家笑,旁边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陈继良是这个生产大队唯一的从上海来的知青,而且据说不只是上海,甚至是华南地区的唯一。乡里和大队就都很郑重,一番商量,安排他在一户成分好的贫农家里居住和生活。
    他到此处乡村后,看到很多农民的家用都指望鸡屁股,攒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鸡蛋,就上一趟街,换回盐、煤油之类的生活用品,以及孩子读书用的作业本、铅笔什么的。而在冬季,越是家庭用度大时,鸡却越不生蛋,家里就鸡飞狗跳,氛围紧张。他知道,家长们一般对孩子们学习要用的东西不敢省,除非孩子们不上学,上不起学。因为贫穷,许多家里的男孩子读书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务农,而有些女孩上两、三年的小学,能识写几个字、会算数以后就被拉回了家,这在当年农村很常见。
    陈继良不明白的是,偏偏那时还鼓励生育,认为人多力量大,而农民们的“生产力”也的确高,大约是晚上没电也没啥娱乐吧。
    他到小学工作后,搬到小学办公室后面建的三间空屋子中,是教员中唯一住宿舍的人。这三间空屋子原就是为单身教员准备的。叶校长当年建学校时考虑到单身教师的生活问题,在办公室和教室侧面搭了三间偏屋,还有共用的厨房、厕所。此外,校外一角还垦有一片空地,供单身教师种菜,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原以为陈继良入住后会用的,但那片自留地却依旧闲置着。
    陈继良在湖北老家农村生活的有一年多了,他自有一套在农村过日子的方法。
    在他晚年,事业有成,生活也相当优裕,但对公司的年轻后辈常成碗地倒掉不喜欢吃的饭菜仍觉得可惜。为此,他力排公司股东众议,力主建立公司食堂,让厨师提前一日列出菜谱,让员工们民主点餐评议,点的多的入围采购制作。他固执地认为,哪怕多些费用,让行政后勤人员多花些精力,让员工吃得好些,也不能浪费。因为他种过地也挨过饿,知道吃食来之不易。农民说一粒米十滴汗,饭吃到口要有72道工序呢,浪费是有罪的呀!

    这新的一年,陈继良第一次到家,四人边吃边聊天。
    叶校长首先问起陈继良父母的情况,陈继良说:“爸妈身体也还好,我妈可能下半年就退休了。”
    周家英感慨:“城里人就是好,到年纪就退休拿退休费。你妈多大年纪,就要退休了?”
    “四十八,快五十了。我爸当年打仗时受过伤,又是多年劳累,经常腰腿痛,下雨变天发作得更厉害。我妈想早点退下来照顾我爸。她在我爸的厂里当医疗站的站长好些年了,站里三四个年轻人都成长起来了,她也有腾位子的意思。“
    叶校长说:“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几百万人,听说大家都不事生产,我觉得也不太好,不是个事呢。
    是啊,周家英也说:“小陈原来说工厂成天开会、学习、喊口号,批这个斗那个,现在又都不想干事,吃什么?”
    陈继良就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劳动创造价值,都不劳动,生产率低下,坐吃山空,饿着肚子能干什么?”
    叶校长紧皱的眉头有些松动,说:“对,继良过个年,看问题成熟多了。“
    陈继良就谦虚,说:“这观点是我同学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叶校长接过话:“那上海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都怎样?”
    “城市里年轻人不多,大多上山下乡了。近的到就在我们上海郊区,也有去江苏、浙江的,像我这样到外地苏区、老少边穷地区的少。也有极小数留在城市里的,他们不上学,也不上班,闲着不知干什么好。我们厂宿舍就是这样,闲着玩的有十几个呢。有的是父母身体不好要人照顾没当知青的,也有的是在农村吃不来苦偷偷跑回来的,还有病了回城治病然后赖着不走的。我爸就怕他们闲出事儿。厂领导们商量,让一批年纪差一两年达到退休年龄的职工先退下来,腾出一些岗位给年轻子弟顶职。他们上了班,工厂管起来,就不会闹出乱子。”
    周家英插话道:“哦?顶职?头一次听说。”
    “这也是没办法,不能增加厂里职工的总数,又要解决就业问题。先退下来的只发生活费,生活费是比上班和真正退休的工资都少,毕竟在家玩,有生活费拿也能接受,而且往往顶他职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你也顶职吗?你妈准备退休,她的名额是不是你来顶?”叶秀枝好一阵子没说话,忽然发问。
    “我妈是这么想,我爸不让,他说名额不够,要先把厂宿舍里玩着的年轻人安置了。再说内退、顶职的多了怕上级不批准,就业压力太大,万一不批都白谈。但他另外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叶秀枝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陈继良,听他继续说:“他说,在他们厂里没什么前途,也没技术含量,不想让我进去耗废。他还说我在这里也不错,活路不重,也吃得饱,比好多其他知青强呢。他们像农民一样下地干活儿,不一定吃得饱饭。他让我在这里好好工作,过一年半载再看看有什么别的机会。”
    叶校长安慰道:“是,安心教学,学生娃们也都喜欢你,这里也好,很好。”

    吃完饭,陈继良从行李包叠的衣服里拿出一对捆在一起的“洋河大曲”酒,又有一个报纸包,打开了报纸,里面装的是一塑料袋的大白兔奶糖,还有一包上海五香蚕豆,都放在桌上。他说,“都是我们那边的特产,我妈特意叫我带给伯父伯母,算是给两老拜个晚年。”
    叶校长照例讲客气,说你留着,晚上想家可以吃嘛,伸手拿起奶糖作势还给他,陈继良按住校长的手,诚恳地说:
    “叶校长莫见外,您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老师和长辈,教会了我怎样上课怎样做人,这点孝敬应当的。”
    叶校长就收了手,叫秀枝拿了校门钥匙帮着拎包,送陈继良到学校。

    说来,叶秀枝母女是对陈继良是有恩的。
    先说陈继良如何到这里当知青,又如何到叶国栋的小学当了代班老师的事。
    陈继良的爹是解放上海的军人,当年他爹随大部队进入上海后,他所带的连队接管了郊区一家外国资本家的大型棉纺厂。那时部队极速扩招,招募大量新兵去支援西南、东南,还要去解放海南和台湾,需要加工被服的工厂,就将它改成了军工厂。他原地复员,留在厂里当了指导员,之后经人介绍与一名上海女子结了婚,就在上海安了家,住在厂宿舍。
    陈继良的妈是学医的,有文化,原来在城区的医院上班,但他们住在郊区,交通实在不方便,就把她调到军工被服厂医务室做了医生。
    他们夫妇共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娃,老大大学毕业进了机关,是干部;老二性格活泼,长大后进了部队当了文艺兵,毕竟部队这条线陈继良老爹再熟熟悉不过;老三不喜欢学习,初中毕业后招工进了另外一个工厂,成了当时最风光的“造反一派”,风云一时,曾进入上海市某区的区级“委会员”,几年后来降为某局普通干部。
    陈继良是家里的宝贝老幺,但父母都上班忙,他是三个姐姐带大的。三个姐对他并没有惯着、让着。大概是随女孩子长大的缘故,他性格偏文静,喜欢看书,读书成绩不错,高中上的是市重点。本可以顺利考大学,甚至他连心仪的上海交通大学都选好了,那里理工专业正是他喜欢的,并且那学校离他家交通方便,转一趟公交车就到了。
    高二那年,史无前例的不只是文化界的革命进入高潮。当年高考出现了著名的“白卷英雄先生”张铁生,一时舆论哗然,全国舆论不止,高谈不休。这“白卷英雄”原是初中毕业的插队知青,在被推荐参加高考时,物理化学试卷大部分不会做,却在试卷上写了封给领导的信,质疑在以阶级的斗争为纲的时代,在滚滚洪流中学习数理化的意义所在。占舆论主流的造反之派为之欢呼,喊出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 的口号。两年后,陈继良插队时,“白卷英雄”当选为第四届全国人大的常委,成了顶高级顶高层的领导人之一。让人唏嘘的是,后来张铁生又被判刑,他在狱中潜心学习,出狱后牵头创办企业,十分成功,成为某上市公司的企业家。知识的有和无,既害了他,也成就了他的人生波澜起伏。而这都是后话,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种风气,让校园中的陈继良和同学们普遍怀疑文化知识的作用和价值,也对人生十分迷茫,对高考索然无味,无心学习了。而且,那时即便考上大学也无心学习,而是成天劳动和闹闹斗争。大学校园作为思想激进和青春昂扬的之地,管理他们的老师们都打成了反动权威和“走资一派”,大多关牛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们热衷于斗争,成天贴大家报、批斗、抄家,校园埋在哪里寻得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那时,学生们混在教室外,四处流窜,打打砸砸。往后更是逾演逾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眼看陈继良这样善良的孩子要糟!继良他爹原是一贯相信方针政策的宣传,对“以阶级之斗争为纲”是坚定不疑、一万个支持的,但多年的生活经验让他不得不考虑怎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陈继良爸在厂里当常务副厂长和副主任长,他也是心情矛盾。现在既不是他自己好好抓生产的时候,也不是要求孩子好好学习、报效祖国的时机。在这个“畸情”燃烧的岁月,他宁可扯开嗓子在批斗会上喊口号,也不敢要求工人们在车间工作的质量和产量,当然本也没多少产量。当时,越是刺头的工人会越左、越红,对待他们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他们一个个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大帽子和上纲上线的话随时都可以扣在你的头上,让你阴沟翻船。他小心翼翼,唯恐刺头们写他的大字报、造了他的反。
    他看多了,一张不值批驳的大字报往往就是灾难。“文化的革”不但让单位失去管理秩序,家庭人伦和社会关系也岌岌可危。他们厂里有一个子弟,为了得到造反派许诺给他的红袖章和一顶军帽,污告技术科做工程师的父亲是敌特分子,还有凭有据说父亲有一次特意守到深更半夜收听敌台。其实,那是他父亲偶尔一次听广播,意外搜到了所谓的敌台,当作好玩儿跟儿子讲了,没想到他自己儿子说了出来,就成为害死亲爹的铁证。儿子对爹的告发,让他不但主动与父亲反目成仇,宣布决裂,还在此后的批斗中为图表现,打自己的爹比其他人下手更狠、更重,以表明自己与“敌人”划清界线的强烈态度,好赢得了红又专某命小将的表扬。
    那时胡乱编写的大字报向墙上一贴,或写成举报信随便一寄,就会让人被隔离审查。而如果字里行间加上一星半点、似是而非的黑材料、假线索,则那人和他的家人就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
    陈继良爸知道,自己已被不满他的人,及厂里造反派的小头头私下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潜在人选,早已岌岌可危。好在他们是军工厂,执行的是军队式严格的层级管理,没地方企业那么乱。但陈厂长依旧害怕,稍不小心谨慎,不能克制和容忍,就会有人嚷嚷开他的批斗会,那可就麻烦了。关牛棚子,被隔离审查,甚至剃光头成劳改犯,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厂宿舍不时传说某某家的小家伙儿打群架了,谁家的孩子抢军帽被打骨折了,谁家的女儿跟小流氓好上了,甚至谁谁失踪了,谁谁被打死了。人人自危,又有许多人在伤害别人。这些消息总是吓得陈继良的妈一惊一乍。
    夫妻俩就商量,局势不好,与其让陈继良在上海耗着不学好,不如让他响应号召,主动送他上山下乡,挑一个自家熟悉和能掌控的地方,送他远离是非漩涡。
    他们选的地方就是老陈的家乡,著名的老苏区之一,曾经的黄麻之起义地。这让他既能吃点农村的苦,知道生活不易,也有老家的亲人在背后关照他,不会让他走邪门歪道。

    在那个年轻人普遍向往老苏区的年代,鄂豫皖根据地是红色四方面军的诞生地之一,陈继良是大约知道的。这一带包括了湖北省东北部的黄冈、麻城、红安(原黄安)、罗田、英山、大悟(原礼山县)、广水(原应山县)等市县,也包括河南省的建始、商城、新县一带,及安徽省的金寨、六安等相邻山区县市,是大别山区的腹地。这些地名、过往战争和老家的事,陈继良常听他爸提及,耳熟能详。
    他听从了爹妈的建议,写了申请书。陈厂长所在的军工厂是辖区里最受重视的企业之一,经常举办军民一家亲的联谊活动,街道和派出所干部与陈厂长都熟稔。街道工作人员曾动员过陈继良上山下乡的,他不太愿意,当时看在陈厂长面子上就没太强制,现在陈继良主动申请,而且是去苏区,立即就批准了。

    陈继良爸联系好一位舅家表弟。这人姓杨,在云台乡做乡党委书记兼某委会主任。他掌握的地方与陈继良的老家隔了近百里地,而且跨了县。陈继良被他杨叔安排到云台乡辖下的先锋大队一个叫李家畈的湾子。这个村子既有一条小溪流过,也邻近水库渠道,地势稍平,水田产量较高,能实现稻谷与小麦轮种,粮是纲啊,百姓的生活条件比其他村庄要好一截。
    陈继良的身份被瞒得严实,除了杨书记一家,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与杨书记的叔侄关系。陈继良也被一再嘱咐,一般不要去找叔叔,怕别人知道了反而不利于杨书记背后对他的关照,也怕节外生枝。因此,本地人都不知道这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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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更新前,也在反省内容的合规与否,看来不是翻页的原因,而是别的。好在,终于能正常更新了。谢谢!

    想必储君也看到,我更新的文字有些故意不太顺,为了满足合规的要求,抱歉了各位!

    大家知道,有个部门叫“有关方面”,我的更新又忽然消失了,估计与它相关,好在我保留了原稿,再认真修改母版吧,以符合要求,能正常更新出来,总不能卡在这里。能删除就删了吧,能改就改了吧,反正这事大家明白就好,不能因小失大不是?
    @mcdlmj 2022-04-08 07:38:36
    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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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李家畈生产队不知内情,对陈继良坚决执行“让知青接受贫下农民再教育”的政策,把他当作接受教育的普通知青,模范对待。而陈继良形单影只,一人在他乡异地,吃喝生存都靠别人,只好老实巴交。
    他从小到大家务事不太做,搓衣做饭的事多是姐姐们的,对农业活儿更是闻所未闻。初来乍到时,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农民看来,他简直是笨手笨脚,拿镰刀割草竟然能把脚割流血了。
    “没得用哟”,有的就农民笑话他。也有的说,“他还知识青年呢,有啥知识呀,能种田呢,还是会做饭?没看出来”。更有瞧不起他的,说“他哪能弄到饭吃哟,白长了这么高个子,白白净净、文文静静,书生子有什么用?”
    他孤独无伴,这个湾子就他一个知青,也没人谈得来可以诉诉苦,那段日子灰暗无比。
    他态度积极肯干,老实而好学,但犁田、耙土等庄稼活儿不是他几天学得来的。队里就让他跟着妇女们做些轻松一些的事,先适应环境,因此与周家英母女俩慢慢混熟络了,那段时间叶秀枝也正在生产队做农活。

    陈继良一般跟大家说的是上海非标普通话,但他发现可能是自己的普通话不够普通吧,与村民们很难沟通。村民们与他见过几次面,熟些了,就跟他开玩笑,也让他说几句上海话听听,陈继良就说了一句:“侬在噶散户咧?”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脸蒙圈,他就用普通话翻译,对照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聊天吗’,侬在噶散户咧?”
    他们有人相互学模着,“侬在噶散户咧?”
    “侬在噶散户咧?完全听不懂么!“
    一个村妇用手拍着大腿发感叹:“都说上海话像鸟语,怪不得,原来是真的哟!”村民们就笑成一团。
    当地人所说的土词土语,陈继良也懵懂,这不是他三两个月就能搞明白的。而当地人对有些农具、农活和生活用语,完全超出陈继良的经验,让他匪夷所思,大出意料。甚至同一个物件的称呼,或同一个意思的表达,上海话、普通话与当地土语会有巨大差别。例如前面说过的“妇联的”、“张大寡儿、李大寡儿”,就是平常跟路过的人随便打个招呼,普通话说的是“您干什么去呀?”而当地人的发音则是“N俩儿搞么家儿气也?”儿话音超级多,陈继良绕不明白。
    随随便便简单的一句打招呼的话,他却楞是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作答。
    周家英母女俩,尤其是叶秀枝是有文化的,能说普通话和一些书面语词汇,陈继良就与她娘儿俩聊得比较多,她们也教他许多,对他也就多一些了解。
    她们了解到陈继良高中文化不错,家教良好,性格和善,就回家跟叶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学校不正好差人么?这个孩子文化好,教拼音、语文、数学甚至体育应该都没有问题。我们的普通话都没有他说的好,可以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对了,他还会英文呢,他说他是高中的英语科代表,全年级他英语第一呢。要不你跟上级领导和大队长说下,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到学校当教师?这孩子跟咱们家秀材同年的,还大月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让他挑粪、犁田委屈了,他也做不来呀。
    叶校长于是找陈继良谈了话,也很欣赏,就向乡里主管领导反映。
    对先锋大队唯一的外地知青,主管领导也很重视,就汇报到杨书记那里。杨书记正好顺手推舟,因而陈继良到农村不到两个月就当了先锋小学的临时教师。他比叶秀枝当老师还早一个月呢。
    李家畈生产队不知内情,对陈继良坚决执行“让知青接受贫下农民再教育”的政策,把他当作接受教育的普通知青,模范对待。而陈继良形单影只,一人在他乡异地,吃喝生存都靠别人,只好老实巴交。
    他从小到大家务事不太做,搓衣做饭的事多是姐姐们的,对农业活儿更是闻所未闻。初来乍到时,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在农民看来,他简直是笨手笨脚,拿镰刀割草竟然能把脚割流血了。
    “没得用哟”,有的就农民笑话他。也有的说,“他还知识青年呢,有啥知识呀,能种田呢,还是会做饭?没看出来”。更有瞧不起他的,说“他哪能弄到饭吃哟,白长了这么高个子,白白净净、文文静静,书生子有什么用?”
    他孤独无伴,这个湾子就他一个知青,也没人谈得来可以诉诉苦,那段日子灰暗无比。
    他态度积极肯干,老实而好学,但犁田、耙土等庄稼活儿不是他几天学得来的。队里就让他跟着妇女们做些轻松一些的事,先适应环境,因此与周家英母女俩慢慢混熟络了,那段时间叶秀枝也正在生产队做农活。

    陈继良一般跟大家说的是上海非标普通话,但他发现可能是自己的普通话不够普通吧,与村民们很难沟通。村民们与他见过几次面,熟些了,就跟他开玩笑,也让他说几句上海话听听,陈继良就说了一句:“侬在噶散户咧?”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脸蒙圈,他就用普通话翻译,对照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聊天吗’,侬在噶散户咧?”
    他们有人相互学模着,“侬在噶散户咧?”
    “侬在噶散户咧?完全听不懂么!“
    一个村妇用手拍着大腿发感叹:“都说上海话像鸟语,怪不得,原来是真的哟!”村民们就笑成一团。
    当地人所说的土词土语,陈继良也懵懂,这不是他三两个月就能搞明白的。而当地人对有些农具、农活和生活用语,完全超出陈继良的经验,让他匪夷所思,大出意料。甚至同一个物件的称呼,或同一个意思的表达,上海话、普通话与当地土语会有巨大差别。例如前面说过的“妇联的”、“张大寡儿、李大寡儿”,就是平常跟路过的人随便打个招呼,普通话说的是“您干什么去呀?”而当地人的发音则是“N俩儿搞么家儿气也?”儿话音超级多,陈继良绕不明白。
    随随便便简单的一句打招呼的话,他却楞是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作答。
    周家英母女俩,尤其是叶秀枝是有文化的,能说普通话和一些书面语词汇,陈继良就与她娘儿俩聊得比较多,她们也教他许多,对他也就多一些了解。
    她们了解到陈继良高中文化不错,家教良好,性格和善,就回家跟叶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学校不正好差人么?这个孩子文化好,教拼音、语文、数学甚至体育应该都没有问题。我们的普通话都没有他说的好,可以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对了,他还会英文呢,他说他是高中的英语科代表,全年级他英语第一呢。要不你跟上级领导和大队长说下,看看能不能把他调到学校当教师?这孩子跟咱们家秀材同年的,还大月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让他挑粪、犁田委屈了,他也做不来呀。
    叶校长于是找陈继良谈了话,也很欣赏,就向乡里主管领导反映。
    对先锋大队唯一的外地知青,主管领导也很重视,就汇报到杨书记那里。杨书记正好顺手推舟,因而陈继良到农村不到两个月就当了先锋小学的临时教师。他比叶秀枝当老师还早一个月呢。
    本以为要当几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土里刨饭吃的农民,却作了乡村教师,这对他而言已是幸福的事,他从内心里感谢叶秀枝和周伯母。
    在陈继良看来,周伯母十分节约,甚至有些抠门儿,但陈继良知道这是农村太贫苦的缘故。他觉得周伯母总体对他很照顾,至少要比与他刚来时安排住的前一户人家要好上十倍。别的不说,只说吃的饭、菜的质量就是云泥之别。
    他刚来时不会用农村的土灶,更不会自己炒菜做饭,就将生产队分的粮食全给到借住搭伙的那户人家,并每月向那家人交了搭伙的生活费,跟那户人家吃一锅饭。在吃饭时,他们看他添了第二碗饭,就会做出脸色来。而菜不但炒的味道咸淡不匀,还几乎见不到油。他们家主妇炒菜,精细舀出的一小勺油连锅底都没润湿,却要炒一大锅菜,不叫炒菜,而是水煮盐拌。至于味道,说它水煮盐拌吧,盐还不均匀,要么淡而无味,要么一坨坨的咸得发齁。他家用的是粗盐,有时盐没化开,没炒匀就把菜起了锅,大约是为了节约火。这种粗盐相比细盐便宜,咸味要苦重,多年后一般只用来腌菜、腌制腊肉了。
    陈继良住的那户人家日常有七口人吃饭,桌上一般只有两三碗菜,荤腥是从来没有的,除了一两种是菜园里新摘的蔬菜瓜果,永远都会有一碗霉烂发齁的水腌菜,或是人人筷子掘来搌去的辣椒臭豆腐。即便这样,他拈菜的筷子勤了,或多夹了些,对方的女主人往往就停下碗筷长剜他一眼,陈继良一般会凌没看到,低头作深刻反省,空扒着饭,不好再拈菜了。
    在那户人家他几乎天天吃不饱,陈继良过了一个多月饥寒交迫的日子。
    他当老师后搬到学校住,仍是知青身份,但工分要高一点,又是生产队分口粮时的优待序列。但他不会做农活,自己种不了菜,想央求叶校长在他家搭伙又怕太麻烦他家,就每月出两元菜钱给叶校长家,吃他家菜园里的菜,他想吃什么由到周家英种的自留地去摘。
    偶尔他也学着帮周家英一起伺弄菜园,帮忙挑挑粪或浇浇水啥的。周家英和叶秀枝母女俩常叹息他一人单身在外可怜,又不会自己做饭自己照顾自己,因而叶家经常做好了饭或家中来了客,有点好吃的就来喊他一起吃,当他半个儿子一样。叶家的儿子叶秀材没去当兵前,与他也很合得来,像兄弟一般。
    叶秀材是总算读了个完整的高中,现在家务农。俩人常一起聊天,说些男儿当自强,要建功立业,或报国无门,干一番事业的话,相互鼓励,也对时局偶有报怨。他们的谈话,叶校长和周家英偶尔听到,私下里赞赏的多,批评的少。
    陈继良自然是愿意来蹭饭的,免得自己一个人实在难做。他想多加点钱给叶校长,怕他不好收,就在休息上街时买些东西,荤腥肉鱼或豆制品的菜,拿到叶家去,谦说自己不会做,央周伯母做好他来吃。大家心照不宣,后来陈继良偶尔看到陈家肥皂或盐没了,也帮着买回来,也不要钱。
    关键的是,陈继良在叶家不但吃的饱,更吃得好。周家英做的饭菜好吃多了,不但菜地的品种多,她用油也大方些,而且她自家有晒的酱油和醋,厨艺明显与一般农家不在一个层次。久而久之,他名义上是自己开伙,其实多在叶家吃,后来就干脆把生产队发的米都拿到叶家来,伙食费也涨到一月三元了,大家都高兴。当然,陈继良仍然保留了上街时帮叶家带货的习惯,他不想让自己不受欢迎。
    学校的单身寝室都有单音,但外面有共用的厨房,目前只陈继良一个单身教员,想住哪儿就哪儿,他就住了最里间。
    春节之后叶秀枝生日的夜晚,陈继良终于回到李家畈。在叶校长家吃完饭后,陈叶秀枝帮陈继良拎着一个行李包,她想要再帮他拿一个,陈继良却不许,连说,还好,我拿得了拿得了。叶秀枝就快步走在前面,先开了学校大门,走进他的房间,搁下行李,她摸着桌上的洋火……当地人称火柴叫洋火,擦着火点了煤油灯,屋里一时亮堂起来。
    她又接着点了另一盏灯,端着出了房间,用手护着灯罩口,怕风吹熄,到门外一侧的一间偏房去烧水,那里是厨房和杂物间。她想着,陈继良这几天舟车劳顿,应该想早点洗了休息的。
    叶秀枝前两天就将水缸里原来的水兜干,冲洗干净,重新帮他挑满了水。厨房的当中是两口锅的老式灶台。她给灶里生着火,兜了一瓢水涮洗了锅,拿瓢兜到一个木桶里,再重新上了大半锅的干净水,这些水够他洗脸、泡脚的,甚至想简单擦洗一下小澡也够。
    她生了火,坐在灶口向里添柴火。农村的老土灶,一般有两口锅共一个灶堂,一口锅是炒菜用的,另一边是煮饭、烧水用的,煮饭烧水的锅不太见油。有的还在两口圆锅角安装烟囱管的部位布置一口烧水的圆铁罐,能更多利用炉火的热力。陈继良的灶正是这样的,叶秀枝就将这个铁罐也装上水,她想,陈继良很讲卫生,这一段时间没条件洗澡,今天应该是要洗澡的。
    灶里的火苗舔着锅底,火光将叶秀枝的脸蛋映得红亮,一条黑辫子垂在脸边,将她勾勒得像画中的女子一样。
    水烧热了,她忽然想起,需要将烧过的柴火炭置办一个铁火炉,放到陈继良的屋里,屋里太冷。再找两个玻璃瓶子装热水,摆进继良床上的被絮里,夜晚天还是很冷,他需要这些。
    于是,在陈继良在清理他带回来的东西时,她就张罗着把这些一一落实了,顺便把继良床上的被絮叠好,两个热水瓶都在脚下,又将被子折回头,免得他半夜蹬开受凉。女孩子温柔地照顾起人来,简直无微不至。
    她忙呼一阵,重新坐在灶堂前。大概是厨房恢复温暖了,竟然墙角就有一只还未死的昆虫开始鸣叫。
    一开始是一只虫子躲在墙角的砖缝里,在颤声的吱----吱----,接着就有另一只墙边堆的草垛里的,也加入了合奏,叫声却像是“美呀美呀”的声音。声音清细而脆亮,反衬得夜晚安静,温柔如水。
    陈继良进来,看呆了几秒。
    他手里拿着东西,又是一袋大白兔奶糖,还有两个巴掌宽的方块纸盒子,一起放在叶秀枝面前的灶台上。
    陈继良撕开奶糖的塑料袋口,从中取出一粒糖,剥开糖纸,递给灶前秀枝的嘴边说,“给你家的一包怕你爸妈舍不得给你吃,拿它走了亲戚,就单独再给你准备了一包,你尝尝,蛮好吃的。”
    乳白的糖粒裹着一层薄膜糖衣含到嘴里,糖衣入口即化。一股浓浓的奶香和甜丝丝的味道慢慢融化开。
    糖粒开始是硬的,但过一会儿就由外及里,慢慢的软了,稀了,融入口水,轻轻一咬,黏牙。
    叶秀枝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东西,感觉美妙无比。
    她慢慢咀嚼,轻咬,糖块与唾液交融。慢慢地,融化的更多,糖汁滑溜地流下喉,无需吞咽就顺腔而下,奶香沁入心脾。真好吃!
    她向灶里添了一把火,又起身自己动手剥开一个,放进了嘴,见陈继良看着她笑,又有些羞态,笑着娇憨地说:“好吃,我第一次吃这种糖呢。”
    继良也笑着看她,说:“听老上海人说,三颗大白兔能化成一杯奶呢。”
    他的眼神带着火花,盯得叶秀枝有些不好意思。
    “这盒子是什么?”秀枝拿起纸方盒子问。
    “香皂。”
    “香皂?”叶秀枝对这名词好奇,似乎听说过,但绝对陌生。
    “对呀,跟肥皂一样,能去污,但主要是洗头洗脸,它香香的、滑滑的。冬天用了,脸上也不会太干、太皲。我表弟跑远洋,从国外带回来几块,我带了三块回来,给你两块洗头发用。其实国内也有,我在上海家也用,只是这种国外的质量更好些。”
    “你只带三块,给我一块就行了。这上面还是外国字呢?不知道是英文还是什么文字,看不懂。”叶秀枝边说边拆开盒子。
    “应该英文吧,好像是品牌名字。”陈继良看了一下,答道,“叫强生么,不对,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嗯,真的香呢!形状也好看,圆弧边的,真好看,都舍不得用。”
    “我是觉得香皂泡洗后的泡沫多,洗的头发也好梳,很顺,你的头发厚,两个大辫子又长,用它正好。再说,我要谢谢你经常帮我。回家前,我床上的被絮床单,还有衣裳都是你帮我洗的,要不然,我没打算……真要谢你呢!”
    陈继良眼前浮起那天两人一起洗被单、床单的情景。
    @mcdlmj 2022-04-09 05:59:09
    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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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要放寒假回上海前,陈继良与叶秀枝聊天,那时李姐和叶校长都在上课,而他们是课间休息,回到办公室拿下一节的教案,就聊了几句。
    陈继良憧憬着回家,说,要是放假前哪天休息,碰上个大晴天就好了,我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他用喊口号的语气,接着笑笑,接着说,铺的盖的厚衣服都洗掉,过完年回来就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喽。
    那时的学校只周日休息,而农村生产队是不固定哪天休息的,休不休息看天,天气晴好就劳动,刮风下雨就休息,农民严格说就没休息,从来就靠天吃饭。
    此后的一个星期天,一早起了薄雾,陈继良还在睡懒觉,却被叶秀枝敲窗叫醒了,叫他起床洗东西。
    原来,她已从家里背来了大木盆、搓衣板和捶洗衣物的棒槌。陈继良起床的当头,她已在厨房开始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另一口锅热了陈继良扣在锅边的剩饭剩菜。陈继良忙洗漱,快速吃了不多的半碗早饭。
    陈继良担心叶秀枝没吃早饭,问她吃了吗?她说吃了,他怕她是客气,就假作自己没吃饱,回正屋拿出他柜子里的铁饼干盒,打开铁皮盖,里面有一条饼干,已拆了包装,吃了几片,还剩大半包。这饼干是他遇到就多买几包,回家放到铁盒里密封的,既密封也妨老鼠。饼干的口味感觉与上海家里吃的差些,却在镇里算是最好的,这一种不太容易买到,他自己也不舍得多吃。
    他拿出剩下的半包饼干,快步到这边厨房,拿出一块自己边吃着边装作要喝水,把剩下的都递给叶秀枝,说,你拿着,我去倒点热水。这香香的饼干她就接了,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陈继良故意做出水烫的样子,吃得慢,边吃边喝,说,还好,还是脆的哈。叶秀枝回应说,是,蛮好吃的。
    陈继良知道,在乡村这算奢侈品了。我自己也是能吃饱饭,就不会吃饼干呢,这是防备着压压饿的呀。
    虽然他是让着她多吃的,但半包饼干终究没一会就分吃完了。
    之后,她手脚麻利地在他屋里拆出被套,捞起他的床单和衣物走向湖边,让他扛大木盆。路上,她对陈继良说,我们一家人都起来了,你还睡。知道你有换洗的不着急,但冬天太阳落山早,不知明天啥天气,万一到放假都是连阴雨,晒干不了也不是事。所以,我想今天抓紧洗了今天晒干就好。
    那天,虽说洗的是陈继良的东西,但他却完全沦为打下手的,反而叶秀枝累得够戗。他在农村独立生活了近一年,洗洗涮涮他也会,但没她洗得干净,用得了巧劲,手脚也没她麻利,因此她抢了主动权,他也就乐得帮忙。
    农村洗衣物普遍用的是泡过的皂角或过滤灶堂里的草木灰,只有农村条件好的家庭洗衣服才用得起散装的冰碱或者肥皂,但这两样要到镇上花钱买,日常是都不舍得用的。皂角树在农村其实并不常见,有的村有一两棵,有的并没有,因此往往皂角荚还没成熟就被人们抢摘了,一般家里没多少储存。于是更常见的是,家家户户用草木灰过滤的水来洗衣服。在木盆上架一个筲箕,筲箕上铺上一层细密的秸杆草或细布,起过滤作用,从灶堂取出凉了的草木灰撒在草或布上,用干净的开水冲淋草木灰。这滤出的水含有碱性成分,就可以清洗衣物了,甚至于许多农村人也用这个洗头发。
    当然,泡皂角和滤草木灰水都有些麻烦,如果衣物不太脏,不太油的话,农妇一般的洗法就是直接在塘边的洗衣石上用棒槌捶打,反复击打、挤压和揉搓,再浣洗,污垢基本能够带走,也就凑合算洗得干净了。
    陈继良日常洗衣物用的是肥皂。
    他是大上海来的,父母是干部,在家中排行老四,而且上面的三个姐姐或出嫁或工作了,都对远处的他很照顾。他生活在穷苦的农村却从不缺衣少粮,家人会隔一段时间向他汇钱,他也没抽烟、喝酒和赌博等费钱的嗜好,钱够他花。他上街时,就会买肥皂块储备,街上的店有时缺货。
    那时,中国经济落后,物资短缺,城市里买啥都要凭票,供应紧张时买块肥皂也是要票的,优先供应城市。而且许多票的量是按家庭的人数、年龄、性别发的。每月领票,这是当时城市吃商品粮居民的生活待遇。商品粮和保证供应的平价生活物资票证,是城乡差别之一。
    乡村广大的农民一般是不发票证的,啥都靠自己,粮食和各种生活用品他全部自给自足或买卖交换,这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小农经济。国家没能力供给,城市只能限量供应,农村就更不保障。因此,农民到城镇赶集买卖时无需票证,只要有钱有货可以随便买。但是,农村的商品是有限的,而更有限的是人民币。
    陈继良的妈妈心疼儿子,经常写信叮嘱他搞好个人卫生,怕他被臭虫、跳蚤叮咬,更怕他染上头虱或阴虱,甚或患有疥疮,股癣、皮癣啥的。这种情况,在农村很普遍,尤其是不讲究个人卫生的男人,太常见了。又怕他在农村吃不惯、或者饿着,就自己和发动女儿们给他寄钱,嘱他上街买零食、肉鱼吃。想着,在物质上让他尽量宽裕,一人在外,不能太为难他。
    因此,他手头算宽裕,休息时偶尔起个早床,是镇上热集的日子就会上街,除了买些书报、洗漱用品之类,也偶尔买些鸡鸭肉鱼、猪头蹄髈、豆腐千张之类的好菜回来,多是交给周家英做,自己去解馋。当地双日为热集,周边百姓都来,买卖兴隆,货品也多,单日则为冷集。
    在当地村民看来,陈继良的日常生活,可是优越到豪华、奢侈的程度。
    例如,他穿的衣服全都是合身的成品服装。他有好多套穿不完的绿军装,自己也偶尔买白衬衫、夹克、中山装之类的。他的衣服多,肘部磨花了、袖口破了什么的也懒得补,往往七、八成新就不穿了。
    这样的衣服,他送给叶秀材几件。叶秀材起先是讲客气,也讲面子,觉得你穿旧的送我,是看不起我还是怎的?后来,见他有的衣服成色不错就送了人,还是听他说与他关系并不要好的村民。有一次,乘两人聊得投机,他就问,继良,你穿的多的干部服还有没合我身的?
    叶继良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他俩身材差异不大,说我回去看看。就回去特意找了件成色新的,送了来,说只袖口磨得有点花了,这件你试试看合身啵?
    当然合身,叶秀材说,嗯,可以的。周家英也说好看,叶秀枝夸他哥说,穿上像个部队干部呢。
    之后,叶材就坦然接受陈继良送的衣服。但换秀时太旧的,陈继良也不会给他。他送给别的村民,他们也都高兴。
    一次课后,他叫来几个同学到他宿舍拿旧衣服。他记不清两天前清好的旧衣服是几件,但来了5个同学,而旧衣服只有4件。一人给了一件,最后进门的同学就空着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忙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较新的军装上衣给了他。那个同学次日上学,背了一大捆的柴火来报答他。他说他爸很喜欢那件绿军装,说那是一件四个口袋的干部服,农村少见呢。
    村里人日常都穿粗布衣裳,年轻人能穿一件绿军装,戴一顶军帽,足可招摇过市了。那时的裁缝匠能做出像样的军装、中山装,尤其以做四个口袋的男式军装是重要的本领。农民惜物,口头有一句朴素的话,说“爱惜衣裳有衣穿,爱惜粮食有饭吃”。虽说开源大于节流,但在开源无门时,节流就是最大的真理。他们穿旧的衣裳是要缝缝补补了再穿的,而做农活的人又特别废衣服,袖口、肘头、膝盖等处磨破的多,往往补丁摞补丁。实在不能穿了也不舍得丢,会拆剪了做鞋子、做抹布。
    周围全都是这样打扮的人,陈继良的穿着自然就鹤立鸡群,特别醒目。他穿着光鲜,加之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举止文雅,在农村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
    除了外在形象,他的生活品质更让人羡慕。例如,他上厕所大便从来都是用纸擦屁股的,买回成捆的一刀刀的粗草纸,或者用废旧书报的纸,这东西他多。而当时农村的更多人,除了极少数村干部或家中有文化人的有一些废旧书报外,都用的是竹木片、草把子、土疙瘩之类。往往就地取材,有一点圆润或柔软的东西,只要不太尖锐、不划伤皮肤都可拿来擦屁股。
    陈继良也意识到这方面的问题。为大伙儿拉屎擦屁股的事,他动过脑筋,请教过人。他了解到在纸没有大量普及前,先人们曾用过“厕筹”这个玩意。他特意查了书,那是削出来的薄竹片或木片,一头瘦长便于手执,另一头则宽而薄,边缘打磨得圆润,但又要刚柔相济,有一定的强度和韧性,这就是古人擦屁股的神器了。此地竹木多,有条件为家里人一人做一个,为每人作个标记,插在厕所的土坯砖缝里,各人插固定的位置,就可重复使用了。
    他大力推广这个想法,叶校长也支持,发动学生们课后作手工活儿,为家人削厕筹,并写上家人的名字。先锋小学的这一作法迅速在当地几所小学、中学间推广,厕筹就在几个乡镇风靡一时,好几年后还有人在用。
    这事在那一带的农村广为流传,的确解决了一大生活难题。某镇一个文化站的人就把这事写成了文章寄给地区报社,地区日报为此刊登出一个豆腐块的新闻,还配了图。据说,这事差一点被县文化馆的人记入《县志》。只是领导审稿时觉得堂堂《县志》记录这事,似与天天宣传的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义大好形势相悖离,才作罢。领导说,我们的时代是伟大的、欣欣向荣的,古人早已有的擦屁股的玩意儿,我们捡起来推广使用,有它的现实意义,但堂皇地记录在册就没必要了吧?否则后代人看到会怎么想呢?
    叶秀枝在与他接触中,还发现他其他的许多优点,而这些优点对于她而言是有感染力,或者说是诱惑力的。
    比如他生活习惯好,特别讲卫生,他不但不抽烟、不喝酒,而且早晚两次洗脸、刷牙,使用当时农村少见的叫牙刷、牙膏的东西。叶秀枝还看到,他晚上睡觉上床前有洗脚的习惯,洗澡、换衣服也勤。叶秀枝还看到,他甚至比农村的许多女人都讲究,几乎每天换洗内裤和袜子。
    受他的影响,叶秀枝也从镇上买回了牙膏、牙刷,带动家人每天早晚两次刷牙、漱口。他们家三人每天早晚刷牙时口含白沫,让偶尔进屋看到的人吃惊,以为他们家生病中毒了。
    李家畈湾子里有两户单身汉,叶秀枝几乎从来没见他们洗晒过被絮,他们的屋她进去过,那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能多腌臜就多腌臜的,日常吃饭的桌子上一层腻垢,而陈继良说来也是单身,却明显不同。
    此外,叶秀枝还觉得陈继良的性格文静而随和,谈吐显出他儒雅的文化修养,与农村的大老粗们相比可谓超凡脱俗。陈继良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高级世界,与叶秀枝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和维度。
    总之,李家畈村唯一的知青自带放大功能,赢得了土生土长的学校同事叶秀枝的爱慕!

    叶秀枝和陈继良抱着衣服、木盆,带了肥皂来到小学边的湖塘。
    那时农村的水塘在数九寒天时结的冰可以站人,真正“三九四九冰上走”,小孩子在湖塘上溜冰很常见。多年后,气候变暖,叶秀枝即使是在最冷的时节回到老家,再也见不到农村娃在湖塘面滑冰的的景像,至多是沿湖边有一圈浅浅的透明薄冰。
    湖塘边的洗衣石正结了一圈厚厚的冰,陈继良用棒槌敲开的一片,现出水来。叶秀枝忙碌起来,她的一双手在洗了一盆又一大盆的衣物后,冻得通红,嘴里哈出吞云吐雾般的热气,幸好她还提前烧了不少热水。她早已脱了外套和棉袄,毛衣的袖子挽了起来,用力地揉搓、槌打、洗涮,额头上沁出细小的汗珠,胸前两团乳房随着洗衣服的动作上下颤动。
    叶秀枝主洗,他主涮,两人有了分工和协作。涮了两遍,干净了,两人再一起用力扭,像拧麻花似的把床单、被套和大件衣物里的水扭干。叶秀枝回家取来让她妈周家英早饭时特意留下的米汤,将扭干的床单被套放到米汤盆里,把床单被套都浆了。再次扭干后,陈继良就用桶推拎到学校的操场,他寻来两个晒衣的架子,牵系了麻绳,将它们晾起来,而衣服他就用衣架挂在向阳的窗棂上。
    农村人冬天有将洗好的衣物、床单浆一遍的习惯。大概是浆过的衣物、被套更挺刮耐用不说,还更密实保暖吧,陈继良是这么琢磨的。但琢磨的对不对,他并不知道。
    洗得差不多,太阳升高了,湖上的冰慢慢都化了,升起一层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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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01 00:56:46  更:2022-04-15 01:2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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