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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街风呢喃》长篇小说――写给已然流逝的岁月里不曾忘却的日子[第1页]

作者:徐至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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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我叫张二力,对了,还有个张大力,我的哥哥。张二力比张大力小一岁,因此,我们哥俩的故事就比别人家哥们的多了点好玩的事儿。
    我家住在南化大街,南化大街是哈尔滨的一条老街,这条忙碌、嘈杂的商业街老让我和大力忘记回家,可我妈妈却认为这条大人们都不稀得踩一下的大马路,我们的脚还不配伸进去。这个情景有点像语文课本里的寓言故事《小马过河》,我和大力是那匹不知深浅的小马,而妈妈就是那只躲在树上胆小的松鼠。于是,每当我和大力冲出大院奔到街上时,我们乒乓作响的脚步声就会让我妈妈那颗颤动着的心提起来。
    妈妈害怕大街,她害怕大街的缘由很多,其中我能理会的一个是在街上会挨打。是的,上街老挨揍,比如,我们常挨街口王铁匠揍,那个长得像个英雄人物的家伙,顶看不上小孩子两手插兜、缩着脖子顺着街角遛跶过来的样子,“……你奶奶腿儿!学哪样不好?学街遛子!”这时,他就瞪着张飞那样的眼睛冲你飞起一脚,你必须跑得够快。
    尽管老挨揍,可我和大力还是要到街上去,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就说挨揍,在哪儿不挨揍?比你胳膊粗力气大的,谁都有资格找个由子冲你伸胳膊撂腿儿,躲在院里就算了?何况在院里挨揍可是没有在街上挨揍划算,在院里挨揍丢人呀!一巴掌扇过来,满院儿都能听到嘴巴子的脆响,家里大人再拽着胳膊上门去说道,家长里短地互相掀老底儿,弄得你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来。
    其实,只要你是个挨揍的货,在哪儿都少不了挨揍,让熟人打和让陌生人打都是一样的痛。更何况,在街上弄到的那些好处,绝对比身上那点不舒服值钱,就说在洋铁铺子门口那个老邮桶上,老贴着一些让你豁出挨揍也想知道的事儿,谁家的傻子走丢了,谁家的孩子夜里不睡觉了,谁又拾到装满钞票的钱包等等,这些让人惊讶的事情你怎么好意思白白知道?因此,当你捂着屁股跑回院里跟别人白话这些新鲜事儿的时候,你还有心思计较屁股上隐约做痛的是他奶奶腿儿的王铁匠用皮鞋踢的还是布鞋踢的?
    再说,我和大力也不含糊呀!大力这厮双手都生着横纹,出手时黑着呢,但凡他出手了,我也会豁出命冲上去,一旦在街上碰到状况,打得赢我们就用手,打不赢我们就用腿儿,反正这两样东西我俩都很出色。因此,去街上这事儿,妈妈越禁止,我俩去得越勤快。
    这样一说,好像我和大力一样,死心塌地要当一个找揍的街溜子,其实不然,我真不是那样的人,我挺清高的!咳,这样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和张大力他们绝对不是一路货。这么说吧,一样是都蹦着高儿想要的东西在我手里却跟在他们手里不一样,比如香烟盒儿,大力他们喜欢叠成三角放在地上扇来扇去,而我则把它们展开了压在玻璃板下,像看小人书那样一张一张地欣赏。还比如看过电影《列宁在十月》,大家在楼梯上相遇,大力憋着嗓子像是从罐头盒子发出声音说“请躲开,这里的工人火气大!”,借机打人家两拳,然后又扶着楼梯栏杆冒充波罗的海舰队,冲着西楼嚷“为什么不向东宫开炮?”。我呢?我坐在楼梯上为瓦西里睡觉的事儿咳声叹气,这个有两把枪的警卫员,列宁睡的时候他不睡,列宁不睡时他更不睡,他怎么做到的?用自来水浇脑袋就管用?想想吧,我觉得是一对双胞胎倒班糊弄列宁呢!咳,若是那一年,大力不急着出世,稍微等我一小会儿,哼!哼!你说,我是不是清高?
    说起来,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这么清高的,这个来头还不小呢!那一回,平白无故挨了二国一顿揍后,我躺在床上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一个白胡子老头狠命地揪着我的耳朵,“砰!”的一声把我从一个玻璃瓶里薅出来,他摇晃着我的脑袋说,“他们是他们,你不是你!”他揪得好痛,我要把耳朵从他手里弄出来,可听这话挺悬乎就忍着疼问,“那,我是谁呀?”他说,“你这个物儿,变了来是个哭巴精,变了去是个抽巴鬼,来去间或是个打人的家把什呢!”我心里迷瞪瞪的,急切地问,“到底是个啥家把什?变来变去的和孙悟空比咋样?”他却一把将我惯回瓶子里说,“快醒去吧!”我一机灵就醒了,醒来时耳朵还痛着呢,拿不准是那老东西揪的还是二鬼头打的。
    痛定思痛,我猛然觉悟了,白胡子老头就是老天爷呀!他是来嘱咐我:当别人不当自己!打这以后,我肚子里就揣上一个了高级的玩意儿,人也清高起来了,他们谁弄些啥也就是他们的呗,我瞧不上眼,我弄些啥当然不是我的了,你们爱瞧上瞧不上!这样一来,我就老惹上一些难缠的事儿。
    也是打那时开始,我一直憋屈,无所不能的老天爷扔给我这么一件难办的事儿,却不肯伸手帮我,我老想跟他唠唠,尽管我知道老家伙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可我上哪儿找他去?他呢,只是偶尔在某个黑咕隆咚的夜里扒窗户、钻门缝儿窜到我的梦里,鬼鬼祟祟地扔下两句荒唐话便溜了。你说啊,那么大的手儿,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来家里跟我明明白白地唠一唠?他偏不。索性,我连他也瞧不起了!哎你说,我能不清高吗?
    算了,不说这些。
    我想说的是一九七四年,这一年,我胳膊上种的痘一直感染,到了连阴的秋雨在马路上结成了薄冰时,那个被针尖划的井字已经烂成了一个肉洞,我很害怕,妈妈说等到下雪的时候那个洞才能结疤,于是我就盼着下雪。大力也盼着下雪,上一个冬天结束时,他在街上捡了一副人家玩了一冬的脚滑子,那个破玩意儿让他捅鼓一个春天,直到被一场春雨淋湿了以后,他才确信一段时间内不可能绑着它上马路了。结果,我俩都对这个慢性子的冬天咬牙切齿。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灰蒙蒙的初冬早晨开始吧。
    “……啊?这俩猴子精啊,多不是个物儿!老张家的你看看,不是祸害人吗?一眼照看不到,他俩就把我这玩艺给毁了”
    这天早晨,马婆子一声吆喝就把我弄醒了,她那高调门的山东腔和着一股冷风在屋子里乱窜。这时,天还没亮,过道里昏黄的灯光照屋子。
    老妖婆!干啥这么早就来欺负人?我把身体紧缩在被窝里,探出头来向屋外看,见妈妈的背影在过道里。
    “咚!”的一声,一团东西掼进屋里来,是冻硬了的托布头!我猛然清醒了。
    “不是我们弄的!”
    睡在我上床的大力在被窝里吼了一声,床让他吼得摇晃了一下。听见大力答话,这个副食店卖酱油的一下子找着了对手,她挤着妈妈向屋里凑了一步,下眼皮挤出两个肉蛋、龇着牙,指着我们嚷:“反了你们俩猴子精!我冤枉你们了?啊?这些天,就和我作对!啊?在学习小组里也不好好学习,跑到街上和那些小赖子、街溜子混在一起,啊?放着好样的不学,天天和那个大成里的孩子在一起撕皮,不他娘学成个赖子才怪!”
    我把溜到嘴边的“呸!”咽了回去,用力“哼!”了一声表达出对她的鄙夷。告状你就告状,还装什么好人?
    床又晃动了一下,大力的声音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你管不着!你昨天打我们怎么就不说?你还掐二力的大腿里子,怎么就不说?”
    大力说这些,是告诉妈妈这回我俩有理,她可以和大国妈一样,像模像样地和这个老婆子干一仗,然而,同样是副食店的营业员,妈妈却没有马婆子那样的章程,每回大敌当前,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先败下阵来,现在,她又一枪不放便投降了。她转过身来责备地看着我俩,然后转身开了屋子的灯,怯生生的请马婆子进来,身高马大的马婆毫不客气地一步跨了进来,一下子,把个过道塞得满满的。妈妈赶紧把大门关上,屋子里不那么冷了。
    马婆子住在我家隔壁,和这个胖大的女人打交道老是我俩倒霉,也不光是我俩,满院的孩子哪个也能从她哪儿弄到便宜?连大国他爸那样的大老爷们都得让她三分呢!
    这个老婆子我和大力惹不起也躲不起,她的马老五是我们同学、还是班长,叫马玲、“马铃铛”,一碰就响个不停。马铃铛当班长,啥事都要拔个尖儿,谁碍着她拔尖了,她家女将们便一哄而上,打得你丢盔卸甲,我恨不得天天往她们家门上撒尿。对啦,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她们家有个顶好的大好人是马铃铛的爸爸,因为他个子比马婆矮一块,又没个正形,大家都喊他“小山东”、“马崽子”。马崽子也受马婆子的气,马婆子家里外面都是一手遮天。
    “瞧瞧,这不是!我冤枉你们了?啊-?”马婆子在门后发现了那根拖布杆,她把这个铁证在地板上墩得咚咚乱响。
    “这俩孩子,怎么能这样?……”让人家抓住了把柄,妈妈更是不知所措。
    马婆子得了理,撇着大嘴开始教训人:“老张家的,我告诉你,小孩子不打,上房揭瓦!你家的那个大的,是个猴子精!两天不上房就屁股着火,那个二的,就是二孩子!傻呵呵地跟着大的跑!”
    “你才是二孩子!”马婆子撮我的伤疤,我必须要反击。
    马婆子并不理会我,接着给妈妈上眼药:“这阵子俺就看着呢,大的领着二的就不走好道儿!红小兵撸了,体委也撤了,你该好好反省啊!他倒好,学习小组关不住心思,老够够着上街和大成里老单家那小子打恋恋,你打听、打听,那是啥人家呀?呸!说这样的人家我都觉得嘴里牙碜!我说,你们两口子都是老实人,对孩子可不能太惯着了,现在这社会多乱,街上那些小赖子,少招惹吧,咱这孩子要是……” 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你俩起来!”一声低喝,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从里间屋子里出来了,让马婆一清早堵着家门教训,他一定很恼火。
    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的套上衣服站在地上。大力也从上床下来,找到鞋子穿上了,站在我的身边。我俩并排站着,听凭爸爸发落。
    马婆又说话了:“其实呀,一把破拖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大早找你们不是为了这个。我就觉得呀,象咱这样的根本人家可得把孩子管住了,孩子呀,跟啥人学啥人儿,大成里的那些野孩子,有几个正经东西?咱哪能和他们来往?你看咱院这么多孩子,谁家招惹大成里的呀?就你家大力、二力!人呀,往高处走不容易,走下坡路哇,顺劲就蹴溜下去了,你拽都拽不回来呀!”
    当着爸爸的面,马婆子把自己妆扮成一个讲理的人儿,可我明白她的用心,她硬把我俩往大成里塞,就是想让爸爸对我俩下手。
    爸爸盯着我俩,我感到了畏惧。
    “是你俩干吧?”我俩都没敢应声。
    “是不是?”他有点火了,我心里哆嗦起来。
    “是,”大力果敢地回答。爸爸扬手,我连忙捂住脸,“啪!”的一声,大力的脸上挨了一下。
    大力面对爸爸的巴掌从来不躲,他这个找揍的德行让他多挨了许多打,妈妈说他是个“犟眼子”天生挨揍的货。一般情况爸爸不会打我,但是看大力挨打比自己挨打还可怕。
    “哎?我说!这是干啥呀?”马婆嚷了起来,“我可不是要你们打孩子呀!教育孩子得讲究个方法。你们都是念过书的,怎么也和我们大老粗一样啊?这一大早的,成什么事了?得了,刚才我那些话就当放了一阵子臭狗屁!”
    说着,她拾起了拖布头,拎着拖布杆,摔门出去了,妈妈忙不迭地叫着“马嫂”追了出去。
    “你俩拿人家拖布干什么?”爸爸没理会马婆,他要看看在这把拖布背后,有没有值得他下手的勾当。他用手指撮了我一下,要在薄弱环节突破。
    “打冰尜。”大力看着爸爸,抢在我前面回答。
    大人们不知道,每当大力抢先答话的时候,往往是在撒谎。
    “没问你!二力说。”爸爸制止大力,又用指头撮了我一下。
    我赶忙说:“是打冰尜。”
    “是吗?”爸爸逼问了一句,给我改正的机会,这时改口事情还不算严重。这是他最后一击,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我撑着胆子说:“是。”
    爸爸不说话了。拿个擦地板的家巴什能干什么?他的想象力无法把这根绑着烂布条的木头棍儿和街上的某件坏事联系上。
    “拿拖布打冰尜?”妈妈从外边回来了,“是不是又挨人家打了?”她从来都不肯轻易相信我们,她的直觉总是接近正确答案。妈妈挨个看着我俩的眼睛追问,我俩都瞪大眼睛坚决地说“没有!”
    我坚定地应对她的目光,暗自咬紧舌根儿防止脸红,这是撒谎成败的关键时刻。
    打冰尜是我们在冬天里常玩的把戏,离不开棍子、棒子啥的。找不到破绽妈妈只好放弃的自己的直觉:“那也不应该把人家的拖布拆了呀!你们没事干点啥不好,非去祸害人?”
    爸爸转过身取了一条毛巾,一言不发地到水房子洗脸去了。
    妈妈忽然问道:“马大娘说老单家的孩子是哪一个呀!”
    “三级风,大成里的单三。”我说。
    “他是我们班里的同学,叫单纪峰。”大力接着我的话,一本正经地说。
    “三级风?”妈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我俩都乐了。
    妈妈把手敷在大力的脸上,那里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头,然后,她转身取来大力的棉裤让他穿上,又问:“就是上次来过咱家,那个大眼睛的孩子?”
    妈妈对单三的印象不好,上次他从我家走后,妈妈说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安份的孩子。
    “就是他。”我说。
    “他的家长是干什么的?”妈妈一边整理我俩的床铺一边问。
    “她妈妈……” 我刚张嘴,大力踹了我一脚,他抢过话茬说:“他没有妈,从小就没了,他爸和马大爷一样跑下江,挺可怜的!”
    妈妈看了大力一眼,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这样的事情很容易触动她,她忧伤地相信了。
    我憋着没有戳穿大力,单三可不像大力说的那么可怜!单三有妈妈。要说单三的妈,绝对是个手儿!她有个本事,就是总能让人家领着到处跑。她干这活儿很在行,顺脚啥事都能办,跑一阵子就回来,每次回来都给单三小钱花,据说这阵子,她又跟一个走街窜巷锔锅锔缸的跑了。被人说这事儿,单三总有点难为情,可单三嘴馋,手头紧了就巴望他妈跑一趟,要是赶上他妈腿脚不好,他就得自己想法子。
    “这孩子的妈妈怎么没的呀?”妈妈轻声问。
    “他哪儿知道?他三岁就没了妈妈。”大力自如地撒着谎,他是想让妈妈同情单三,不反对我俩和他在一起玩。
    我叹服大力撒谎的本事,像他这样我就弄不了,我一撒谎就脸红心慌、脑袋瓜子不转轴。可生活里总有些难缠的事儿找你毛病,不扯点闲蛋怎么糊弄过去?我下力气学大力撒谎,从他那里搬弄来的章程,放在我嘴里却经常失败,这种失败后果有点严重,不但会把大力的好事搞糟,还要连累他一起挨揍,所以在关键时刻从来都是大力挺身而出。
    妈妈果然叹息了一声说:“三岁就没了妈妈,爸爸在江上跑船,真是个苦孩子。不过,你俩不能和咱院的孩子玩吗?那么多孩子不能玩,非要和街上的孩子玩?不怪马大娘说你俩,大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咱可不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混在一起呀!”
    一瞬间,妈妈的眼光中又出现了那种飘乎不定、怪异不安的神色,这种不安一下子抓住了我,我心里马上就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只有我能体察到妈妈这样的眼神,我非常迷惑。我盯着妈妈的眼睛,想弄懂她的心思,和每回一样,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马上避开了。


    “以后不要和那个单三在一起了!不许上街!邻居们的东西更不要乱动,再见着马大娘给人家赔个不事,让妈省点心,啊?”
    妈妈把上下床的被子都叠好了,又那拿着一把小条埽一下、一下地把床单扫平整,看着妈妈的样子,我开始为我俩干的事儿后悔了。
    妈妈直起身来,加重了口气嘱咐说:“记住了?不能去大成里,离那个单三远点,要是不听话,爸爸还要打!”
    这时,大力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看我,像个救事主。
    大力能在我面前显示章程是在上学以后,入学报名时,妈妈说哥俩在一起免得受欺负,求人家把我俩弄到一个班,打那时起,大力便睡醒了似的有了老大的感觉,他动辄吆五喝六地保护我,甚至还把我当累坠,完全忘了被我骑在身下挨揍的事儿,我真为他的臭记性感到羞臊!
    吃过早饭,大力催我上学,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背上书包跟他出来。
    推开家门抬眼望去,哈!外面在下雪呀!雪花随风扑进门里,冰凉凉的在热脸上化成了水。我拉紧了帽子耳朵,抬头向天上看。天色灰蒙蒙的,无数个亮晶晶的细光漫天飞舞,让人眼花缭乱,连霍尔金大教堂的尖顶都看不清楚了,好大的一场雪呀!
    我俩快步出门来到马铃铛家的门口,见马婆子的飞鸽牌自行车依旧停在楼梯栏杆边,车子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花把我俩的杰作掩盖起来了。大力禁不住嘿嘿地乐,他催我早点出来就是要看一看马婆子这个宝贝玩意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马婆子早晨给我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大力早忘了嘴巴的痛,呵呵地乐着,热气一股一股的从嘴里喷出来,像填满了煤的火车头。我本想细看看那辆自行车,火车头却连蹦带跳地冲下了楼梯。
    到了我们家的煤棚子门口,大力迅速打开门,积雪很厚,门只能开一条缝,我俩侧身挤了进去。煤棚子里有点暗,院子里却亮的分明。院是四栋三层楼围成的,四栋楼的楼梯联成回廊。天已经亮了,木楼梯的廊檐下面还弥漫着未曾散尽的阴霭,墙角旮旯仍藏着朦胧的睡意,偶尔街上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像是被扰了早觉儿的大哈欠。在一片青荧荧的雪光中,院子里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意味,
    我无聊地哈了一口气,看着这股白烟儿在眼前散尽了对大力说:“满院子落下的要是白面该多好,咱顿顿都吃白面大馒头!”
    大力轻蔑地笑了,他也张嘴长长地哈了一口气说:“想的美!天上要是下白面,做馒头就该用雪花了,老天爷惯着你?”
    你比我知道老天爷?我刚要还嘴,忽听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院子的一角传过来,一个穿着黑棉袄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是闲不着的老地主,老头儿挥着扫帚顺着两条车辙向院门扫出一条小路。
    大力说:“老地主的腰越来越弯了!”
    我看着雪花快要敷平的两条车辙,知道这是马二两留下的,我说:“那个酒鬼老走得这样早!不知……”
    大力拉了我一下,又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北楼那边传过来,邱彼德在我们眼前出现了!这个神秘的怪人把头和脸藏在黑围巾里,两眼直钩钩地盯着脚尖,飞快地在我们眼前走过去。
    大力压低了声音在我的耳边说:“真像个苏修特务呢!”
    邱彼德是个疯子,嘴里常常叨咕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他整天四处乱跑,谁也不道在干些什么,有人说他是苏修特务。
    我接着大力的话说:“大冷的天,他不在家里呆着,说不定真……”
    大力 “嘘!”了一声阻止我,邱彼德转回来了!
    邱比德从院门那边走回来,走到煤棚子前停下脚,向我们这里斜了一眼,冲着脚尖嘀咕道:“主教大人伙同安娜嬷嬷在地下室里搞鬼……,朱砂井里那个死人是分明是屠户扔的……”说着,他飞快地溜回家里去了。
    大力转脸对我说:“他发现咱俩了!你听清楚了?他说井里有个死人!谁和谁搞鬼?”
    我学着邱彼德的腔调说:“主教大人伙同安娜婆婆在地下室里搞鬼!”
    大力听了,伸伸脖子不怀好意地冲我乐。
    又一阵踩着雪的声音,老地主缩头缩脑地夹着扫帚回家去了。
    过了一会,院里仍没动静,大力问我:“敢不敢逃学?”
    逃学?我一愣,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就说:“你敢,我就敢!”
    大力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我不敢,他们知道了又要挨揍。单三多好,谁也管不着。”
    “逃学干什么?怕生子他们堵咱俩吗?”问这话,又挑起了那根筋,我心里随即不安起来。
    大力说却说:“怕他?怕他,我是你儿子!我是想,马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不想错过马婆子发疯的那一出!”大力自己先格格的乐了起来,他学着马婆的腔调,“娘的逼,多不是个物儿!钥匙也插不进去?锁头也打不开?怎么还他娘有股骚烘烘的味儿?”
    我跟着大力一起开心地乐。就昨天晚上,马婆子自行车的车锁,还有锁自行车铁链子的锁头,都让我俩撒上尿了!这么冷的天气,锁眼里冻的冰会象铁一样,哈!哈!还有解气的!我还把几根大头针尖朝上别在车座子上,噗嗤!噗嗤!钢针扎在马婆的大屁股上该多过瘾!哼!哼!
    楼上谁家的大门“吱”地响了一声,我抬头看是大国。大国站在门口仰头看了一眼漫天的大雪,富有诗意、响亮地“啊-!”了一声,红卫兵大队长眼里放射出八九点钟的阳光来,顿时,整个院子都被照亮了!然后,他咔咔地整理好身上的军用棉袄,用力把肩上挎着的黄书包向后一甩,脚步咚咚地从三楼走下来。
    大国是我们院的孩子头,又是学校的大红人,院里院外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看着大国雄纠纠地下了楼梯,我心里一动便说:“等今天晚上,和大国说说生子的事吧。”
    大力转了一下眼珠子,没有吱声。
    接着,楼上、楼下,上班的、上学的都陆续地出来了,院子里一下嘈杂起来。终于,马婆子家的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马铃铛。马铃铛一边系着红领巾,一边大声向楼下嚷嚷:“李菊!李菊!今天早点走,学校操场上的雪要及时清理呀!”
    楼下的李菊应声虫似的推开门出来了,马铃铛风风火火地跑下楼,俩人拉着手一蹦一跳地走了。随后,马铃铛的姐姐们也都出来,马婆子就是不肯露脸儿。
    这时,我眼前一亮,穿戴得超凡脱俗的琪姐姐和少爷也从家里来了。琪姐姐戴着雪白的口罩,鼻子尖把口罩顶出一个美妙的突起,只露出一双生动的眼睛,给人一种即温暖又俏皮的感觉。
    凡是有点章程的,对下雪都不会无动于衷,琪姐姐也被漫天的雪花打动了,她仰起头、优美地张开胳膊,舞蹈般的在楼梯上转了几个圈儿,长长的围巾飘舞起来,真是好看呀!
    大力马上用嘲讽的口气说:“瞧,臭皮鞋、那个美丽的人儿,都美出鼻涕泡了!”
    我压着声音止住大力,“小声点吧!人家美碍着你了?”
    大力不说话了,用蔑视的目光看着这姐弟俩,我心里却别扭起来,人家的打扮不好看吗?人家转的圈儿不优美吗?
    大力对琪姐姐的蔑视由来已久,这个偏见让我的清高饱受摧残。我们样样都不如,凭啥瞧不上人家?琪姐姐家生活富裕,为人处事和邻居不大一样,院里的人都斜着眼睛看她们,孩子们更是邪乎,他们见琪姐姐穿了双皮鞋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臭皮鞋”。 大国的弟弟二国,对琪姐姐垂涎三尺,老领着院子里的孩子对琪姐姐起哄。
    琪姐姐的弟弟我们称之为少爷,少爷大名叫邵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少爷不太合群,放学后老去少年宫弄个航模啥的科学玩意儿,我们在院子里鼓捣的那一套跟人家不对路。玩不到一块去,就觉得人家隔路,看人家拿出个飞机呀轮船啥的在院里摆弄就忌妒,大家一起黑下心来搞破坏,有一次,大力躲到煤棚子后面用弹弓把少爷的飞机给击落下来,弄得少爷趴在楼梯上哭了一下午。其实,邵也这人本来也不错,只是大家持之以恒地挤兑,就把少爷弄得有点小肚鸡肠。
    眼下,少爷也欣赏不了琪姐姐的那一出,他翻着眼睛说了琪姐姐什么,琪姐姐瞪了她一眼,围好围巾一个人下楼,少爷便追了下来。
    马明胜也出来了,马明胜是马二两的儿子,也是我的同学,我们都叫他“马迷糊”。马迷糊整天一幅睡不醒的样子,还老闹些丢人的笑话,不是扣串了衣服扣子,就是左脚穿着右脚的鞋,最要命的是他不爱洗脸,偶尔洗一把也坚决不洗脖子,以至于脖子和脸老是两样色儿,学校一检查卫生老师就打发他去厕所拉屎。
    马明胜每天都是我们班来得最晚的一个,看来时间不早了。
    好戏怕是看不成了,我沮丧地想,要是能逃个学真的挺好啊!可就在这时,马婆子家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哈!”马婆子露头了!马婆子裹着一块蓝头巾,套着一件灰大衣,横着膀子从门里出来,她也向天上看了一眼,转身回屋拿出扫帚,弯腰撅腚扫楼梯上的雪。
    我俩都急了,大力小声嚷:“马婆子,学雷锋呀?假积极!快上班去吧。”
    马婆子一点都不照顾我俩的情绪,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上挥舞着扫帚。她扫到了车子前,把车子挪了挪,再把车子上的雪拂去,又向前边扫去,没发现车子上的毛病!我急了,转脸和大力说:“走吧,要迟到了!”
    大力摇头:“坚持就是胜利!”
    我急呼呼地说:“迟到就是失败!”
    大力用膀子撞我:“快看!”
    只见马婆子停下了脚慢慢地扭回身,然后拎着扫帚向车子走回来,她挥动条帚把车子细细地扫了,又蹲下身子低头看,接着,她像个被踢了一脚的大皮球似的蹦了起来,大声喊道:“马才!马才!”扔了扫埽向家里跑。
    没有预想的那样可乐,大力却地使劲笑起来,他边笑边推开棚子的门,拉着我向院外猛跑,一直跑到南三道街口,看到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才放慢了脚步,我俩有功夫乐了,哈!哈!哈!
    第二章
    学校在江边,离家十几分钟的路。
    雪依然下着,落在衣服上挲挲地响,脚下的雪却“嘎吱吱”的响,让牙齿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街上的店铺还没有开板儿,更夫打着哈欠在清扫门前的积雪,行人都缩着头、深一脚浅一脚的急匆匆赶路,偶尔有一辆磨电车开过去,车屁股卷起一股白毛风,这一瞬间,街上显得有了些生气。
    南化大街两边大都是五十多年前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绵延数里,顺着江像穿糖葫芦那样把二十多条南北走向的小街连在一起,构成了哈尔滨最老、最大的商圈。那些小街都随着南化大街起名,最东边的叫南化头道街,往西一直排到南化二十三道街。
    我们院坐落在南五道街,过去是一家大旅馆。现在,那里已没有旅馆的痕迹了,若要细寻,在回廊的木栏上残存些朱漆斑驳的木雕花,还剩下一点支离破碎的华丽,至于满院子的煤棚子、鸡窝,让你无法相信这里曾是南北商客落脚的地方。在南化大街,像我们院这样由二层或是三层圈楼围成的大院落鳞次栉比,虽破旧败落却依存大街昔日的情钟和风致,消磨不去的商业浮华弥塞在灰砖青瓦的缝隙里,嫁接而来的建筑格调则颓废地透出股久远神秘韵味,仿佛是一串听腻了的难懂的老故事。
    南化大街这一带也叫南大坎,叫南大坎是因为这里的地势比大成里高。南大坎往北到大成里再到江沿儿,地势越来越低洼,房子也越来越低矮破旧。年岁大些的人都说先有大成里,再有南大坎,说早些时候,在大成里混出息了的人,都在南大坎上买地盖房子做生意,有出息的人越来越多,南大坎就逐渐成了繁华的商业区,这就是为什么南化大街那二十多条些蜿蜒曲折的小街最后都通向大成里。破破烂烂的大成里造就了繁华的南化大街,也成就了哈尔滨昔日的繁荣。在中东铁路修建时,来自山东、河北以及附近各县的劳工,都在滨州桥下这片临江的洼地里安家,铁路修成后,大批白俄携资移居哈尔滨,哈尔滨成了东北亚一个重要的商埠,关里的老客又蜂拥而至,新移民也在这块地界落脚。他们放下扁担挑子,就地搭起板棚子开始生计,宽裕后又把棚子盖成了房子,移民不断加入,房子越盖越多,一点一点的由西向东连成了一大片,就形成了大成里。
    大成里鱼龙混杂、民风骠悍、匪寇横行,政府根本管理不好。老人们说,那时的大成里大得很呢,要不是让老毛子放火烧了一把,到现在能占半拉子哈尔滨城。说起那场大火,所有的人都叹声不止。事情缘自老毛子的一个马队进大成里抓胡子,十多人的马队,从大成里的西头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后来,老毛子的军队来了。大成里的街道纵横交错,七歪八拐又窄又长,外来的人根本辨不清方位,他们不敢轻易进去,就在西头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结果把大成里烧去了一大半。
    眼前,大成里披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却显得宁静整洁,一股股炊烟从高高低低的烟囱上袅袅升起,给人一种温暖安详的感觉,很难想象出过去乱世纷繁的景象了。
    上学的路必经大成里,要么就绕道乘电车,我们院只有少爷可以那么干。
    进入大成里,我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大力也神情严峻。昨天下午我们和大成里的生子打了一架,生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俩都在担心,生子会不会突然从某个街角钻出来。我俩默声走进大成里。
    走了不远,猛听身后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口哨,整条街都回响起来,我吓得一激灵,大力却叫了声,“单三!”是他,昨天下午单三就是来了这么一下子,把我俩从学习小组里招了出来。
    我四下寻找单三,冷不丁,从街对面的一个木板棚子后面飞了出两只雪团,大力刚好躲了过去,我却被“啪”的一声砸在脸上。细碎的雪块在脸上化成了水,我把雪水擦去再找单三,见大力已经把他按在雪地上了。单三趴在地上还咯咯地笑着,我不由的气冲脑门,这泊屎,不敢跟大力使章程,专欺负我!我冲过去给他灌了一顿“雪肠”——把雪团贴着身子塞到他的怀里,直到这家伙告饶才住手。
    单三长得有些瘦弱,白脸、大眼睛,一副可怜相,他是我们同班同学。单三在同学中名声不好,大家称他 “三级风、三只手”,不知道妈妈凭什么只见过一面就断定他是个不安份的孩子,单从外表上看,我真看不出他有这样的本事,不过,和他玩了一阵子我发现了,单三的眼睛总是在不知疲惫地搜寻着他所谓的“赫”,只要单三看上眼的“赫”,很快就会到他的手里。 “赫” 八成是老毛子的话,有点不整白不整的“洋落儿”的意思。
    单三做事儿总是让人感到意外,和他一起玩,我老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用我们班主任李萍老师的话说,这个学生思想很复杂。
    尽管和单三在一起玩,我从来没把他当一路人。说实话,我和大力也偷过东西,而且我敢说,凡是有点章程的孩子都偷过东西,不敢偷东西谁瞧得起?不是人好坏的问题,而是有胆儿没胆儿的问题,一个没胆子的好人让人多腻歪!就说有一次,南五道街修马路,一个压路机停在我们院门口,二国拉过我说,压路机上有一些螺丝疙瘩真漂亮,要是拿回来做冰尜,谁也比不了,可惜你缺胆儿!我真缺那玩意儿,可大力有的是,他去了就整回来一个,马豁子见了眼馋,弄清楚来路也整了一个,后来,院里有点胆的都整了个玩意回来,结果,压路机开不了了,管片民警高大祥把我们弄到叨到了的办公室挨个抽嘴巴罚款,过后,李刚说我们上当了,二国在我们之前偷了压路机上一只油壶,还把什么的东西鼓捣坏了,于是就想了这个鬼点子,他偷了驴,让我们去拔橛子。
    虽然是偷,我们只偷公家的东西,我们不管那叫偷,我们都说是整,公家有的是东西,你一辈子也整不完,而且便宜的是,公家的东西丢了没有人出来骂大街,动个人家的东西可不行!你就是动了人家一根葱,人家就可以把你爸爸的爸爸拉扯到大街上晒蛋,如果一旦让人家逮着了,好家伙!打这以后,谁家找不着的东西都要上你家去找,不信你试试!就像那一次,马豁子偷北楼张大嗓一只破铝盆让她看见了,不是下手的时候看见了,是马豁子哥仨在大门外吃冰棍让她看见了,马豁子哥们吃冰棍本身就可疑,他们偏偏每人吃了三根!三三得九,三九两毛七,正是一斤废铝的价钱,张大嗓为这两毛七掐着九只冰棍杆儿骂了马豁子家一个月。一家子人,一天不值一分钱,有多贱!所以,即便是有胆儿,别人家再好的东西我看都不多看一眼,这一点,就是我们和单三的区别,尽管都偷东西,可没人说我们 是“三只手”。
    单三在我面前露出那只手的时候,我和大力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本事,那是刚上二年级的时候,大力领单三到我们院玩,玻璃球啊、弹弓啊什么的单三抓在手里一会儿就腻了,大力就起高调,他看着地主家栅栏里的几只鸡来了主意,他吹呼呼地说,你们看见过鸡在天上飞吗?我和单三都笑他,鸡在天上飞那是多大的鸟?大力二话不说钻进了栅栏抓了三只鸡,我们塞进怀里上了天棚。地主家在我们院最老实,招惹他家不会惹多大的麻烦,我和大力接连把鸡从天窗上扔了出去,大鸟有点恐高,可怜见地 “嘎!嘎!”尖叫着从楼上飞了下去,我俩乐得够呛。可单三却拿着鸡不撒手,我俩催他,他转着眼珠子说鸡死了!我吓了一跳,问怎么死的?单三说,倒霉,爬楼梯时候摔了一跤,膝盖压鸡脖子上了。我俩把那倒霉货拿来看,身体还热乎乎的,脖子耷拉着,腿伸得直直的,真死了!我和大力都懵了。我们赶忙从天棚上溜了下来,大力找来一只脸盆,在单三跌跤的地方把死鸡扣在脸盆下面敲,一边敲一边叨咕,来呗,来呗,盆子里面有米吃!他说这样能把那只鸡的灵魂召回来。我们轮班敲脸盆,可那魂儿就是不肯回来。单三说,魂儿招不回来了,可能把老地主招来,大力问我咋办,我说把少爷家的猫抱来吧,连同死鸡一起扔鸡窝里,咱就说猫和鸡闹着玩失手了,单三却说,那样整不好就是两个罪,最好是销赃灭迹,把鸡扔到江里,鸡命也是命,水葬了,算是对得起它了,大力便把鸡塞进怀里领我们溜出了院子,到了江沿儿见江水封冻着,单三便改了主意,他找来干树枝拢了一把火要把鸡火化了。树枝燃尽了,鸡也没有火化了,没化倒也罢了,它偏偏冒出一股味道,这下,傻子都知道该咋办了,弄到肚子里消化吧!终归是化了,对得起鸡也对得起我们。
    这顿意外的美味让我们回味了好常时间,以致于一见到地主的鸡窝就会有那个非份之想,大力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单三也就再没施展他的章程。
    后来,单三在我面前越来越多地露出手来,我终于把那天的事情想明白了,我对大力说,那只鸡根本就不是单三摔跤压死的,是让他拧断了脖子!大力嘿嘿地乐了说,单三比我们更懂啥玩意儿有啥用。
    大力看得起单三,他觉得单三这人有本事还仗义,我们院甚至我们学校都找不着这样的人!况且,单三无论怎么偷,却从来不动朋友的东西,而且绝对不扣抠门,不管到手什么好“赫”,一定会和朋友分享,尤其是弄到些好吃的。说实话,跟单三弄了好事儿后我担惊害怕,有时抹干净嘴我就冲他俩发誓,儿子再跟你们一起这么整!可是,发誓的是嘴,吃人家好东西的也是嘴,有啥辙?这样弄长了,我在他俩跟前低气的真像矮了一辈儿似的。
    这会儿,大力对三级风的口哨来了兴趣,他急不可耐地让单三教,三级风便把两根食指伸到嘴里又吹了一下,单三的口哨急促而尖利,比街上的地赖子吹的还地道。我俩学着三级风的样子把手指头放在了嘴里,用舌头卷起来吹,费了半天劲也没弄出三级风那样的哨音来。
    三级风可没心思教流氓哨,他问大力:“昨天,马铃铛真的没看见我吗?”
    大力拿不准,看看我说:“没有吧?”
    我顺嘴说 “没有。”马上又问单三:“哎,你看见窗户里的东西了?”
    单三咧嘴冲我乐了说:“你俩够哥们意思!”
    大力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他问单三:“昨天你跑到哪儿去了?今天咱咋对付生子?”
    单三说:“你俩跑了,我还等着挨揍?大力,你把生子打得够呛,惹生子没好!就因为你俩够意思,我才老早等在这里,告诉你们别走瓦房子!”
    “走哪里?”大力问。
    “走杠子胡同!生子他们不敢在那里呲毛。”单三拍着大力身上的雪说。
    我问:“生子为什么不敢去杠子胡同髭毛?”
    单三说:“老苏头的徒弟掰折他的腿!”
    还有能掰生子的腿的人?这让我心里舒服了一些,可我还是担心,就问:“生子到学校找咱咋办?”
    大力说:“在学校咱就不怕他了。”他把脸转向单三,“老苏头的徒弟怎么会管这闲事?”
    单三又拍自己身上雪,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谁也不敢在杠子胡同整事儿。”
    单三没把生子的事放在心上,还是问他的问题:“马铃铛要是报告了老师,老师问你俩干什么去了,你们咋说?”
    我俩顺嘴瞎说,单三摇头:“我就知道你俩没想过,这样会露馅儿!你俩得编个事才行。”
    大力张嘴又说:“我就说和二力上街卖东西去了。”
    单三马上问:“买的什么东西,多少钱一斤?花了多少钱?和你的家长对质怎么办?”
    大力不吱声了。
    “老师能这么问吗?”我觉得单三有点神经过敏。
    “你知道老师怎么问?”单三转脸歪头给我看他的白眼球,“要是这么问,你就傻了!”
    “那咋说好?”大力问他。
    单三说:“你俩就说看电影去了,在松光电影院,演的是《看不见的战线》,朝鲜电影,你俩都这么说,她就没招儿!”
    这个电影我和大力看过,电影里一个叫老狐狸的特务长得非常像李菊的爷爷,为这个李菊在学习小组一直抬不起头。
    单三的主意的确比我们说的强,他老早的等着我俩,也是为了叮嘱我们这件事。
    谎话很快就编圆乎了,连电影正式放映前加演的《新闻简报》都对证了一遍。这时,我们才加快步伐向学校走。
    育红校是一个挺秀气的二层的建筑,檐头下浮雕着“育才学校” 四个草书体的大字,四个大字的下面镌刻着修建年份“1929”。文革时,有人嫌“育才”有旧社会的味儿,便改作了现在的“育红”。老师说,这所学校是旧社会南化大街几个大商号捐资兴办的“洋学堂”,当时在哈尔滨享有很大的声誉,哈尔滨有一位市长曾就读过这所学校,老师常拿这个大官儿校友馋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咱学校还要出几个市长、省长呢!
    雪虽然没停了,天却亮堂了。小操场上没几个人,我加快步伐进学校的门,突然,单三扯了我一把:“看,生子!”
    我心里一激凌,转着脖子找:“在哪儿?”
    单三哈哈地乐了起来,这家伙诳了我一把。
    进了教室刚坐下,班长马铃铛抱着一摞子作业本跟在老师身后屁颠颠地进了教室。马铃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胳膊上戴着值周生的红袖标,标准的大红人儿的样子。
    这马铃铛是马婆子家第五个丫头。我们院的都知道,马崽子一心想有个儿子,可马婆偏给他弄了一串儿丫头,弄到马铃铛这儿马婆子不耐烦了,她说,女的挺好,一个好娘们,胜过三个赖汉子!女人和母鸡不一样,不能有空就下蛋,腾点时间建设社会主义吧,马崽子虽不稀罕马婆子建设社会主义,但他弄不过马婆只好就此罢手。马家这五个丫头还真冲着马婆子的话去了,除了她们的大姐有点腼腆,剩下的都和马婆一个德行,一个比一个厉害,从来就不把我们院的男孩子放在眼里,谁要是和她们过不去,马家姐妹便一起上阵,抓挠得你落花流水。我和大力吃了几次亏以后,真的体会到好男不和女斗这话就是为我们说的。
    我们和马婆子的冲突都源自于马铃铛,马铃铛是学校里红人,什么好事都拉不下,马婆便在我们院子里到处显摆,好像我们不知道她家马老五啥样。她有啥本事?在家时,她就好坐在院里下水井的大铁盖子上,和李菊一伙黄毛丫头抓嘎拉哈,一到了学校,马上装得像个人儿似的,又是上台发言、又是组织活动,属穆桂英的,阵阵拉不下。其实,这也不碍着我们,要不是她向李老师告大力的状,把大力的红小兵刷下来,大力也不能和她结仇。大力是班里第一批红小兵,还是体委呢!因此,我和大力有机会就揭发她,马婆子让我俩气得肝疼,逮着我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
    看着马铃铛回到座位,我心里禁不住一阵翻腾,马铃铛到底报告没报告呢?她打小报告是绝对不会含糊的,尤其是对我俩,咳—!让她们抓着了小辫子还有好?我偷眼看大力和单三,他俩似乎心里没事儿,老师都站在讲台上了,他俩还捅捅咕咕地说话。
    咳—!我真后悔跟他俩干那个事,要是让老师顺着学习小组逃跑这根绳,把那个烂包袱拽出来就完了!像其他的同学那样,啥事儿没有安安稳稳地上课多好啊!可恨的单三,该死的三级风!偏出这样的鬼点子诱惑我,他却没事,他不在乎名声,老师又不搭理他,家里也没人管,他这破罐子就是抱到大街上摔,也没人稀罕那个响儿。
    人家都在安静地听课,唯有我心怀鬼胎如坐针毡。一节课,好不容易熬过去了,老师并没有搭理我们的意思。
    下课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去学校后面的围墙,翻墙过去了,见墙根下面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抽烟,操场那边一片嘈杂的声音被墙阻隔了,这里完全是另一个天地。
    看样子大力和单三一点也不在乎马铃铛告状,翻过围墙他俩从衣兜里掏出一打烟盒叠成的三角来玩。他俩都是玩这东西的高手,一打子三角在他俩手上翻来倒去,玩的津津有味。
    有个叫齐志的也来一起玩,齐志外号“毛子”是个混血儿,一头黄发,高鼻子、抠娄眼,身材瘦高。毛子玩了几把要耍赖,大力不许,毛子一脸不高兴地说:“操!几张破烟盒你还舍不得?等你们挨揍时,看谁帮着?”
    毛子说得我们一愣,大力却故作轻松地问他:“谁揍我们?”
    毛子用黄眼珠子斜了大力一眼:“跟我还装?生子他们在瓦房子堵你们一早晨了,没堵着便宜你们,他们把五年三班的李波揍了一顿出气!”他说着伸手去抢大力手里的玩意,大力索性都递给他。毛子一把抓过来,接着说,“生子脸上黑了一块,他说昨天,单三领着南化大街的两个小子和他找毛病,不是你们弄的?还说你爸爸是公安局的,你们可真能唬哇!生子说了,公安局的多了啥?他专揍公安局的!”
    我沉不住气了,插嘴说:“听他吹!我就不信,他连公安局都不怕?”
    毛子把黄眼珠瞪得老大:“你不信?你打听打听,生子有四个哥,那个不是在公安局里玩大的?他大哥就是老奎,道外谁不认识?他们哥们在外面逛腻了,就到笆篱子里歇一阵儿。”
    提到老奎,吓了我一跳,这回真惹祸了!那个老奎是生子的大哥呀!
    有几个不认识老奎的?去年十一游街,那老奎双手反绑跪在卡车里,脖子上挂着一个白花花的大牌子,牌子上面用黑笔写着:流氓集团首犯。当时,老奎剃着白茬茬的光头,一张灰跄跄的白脸,和身上的黑棉袄那么一配,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尽管被游街老奎一点也不在乎,时不时抬头冲人笑一笑。街上的人说,瞧老奎,还拿游街当美事哪,还好,他的名上没打红叉,要是打红叉就枪毙了,这样的人不枪毙真是政府宽大呢!
    这时,大力和毛子说:“又不是我们惹他,他们堵在街上抢我们的东西。”
    毛子看了一圈问:“抢你们啥东西?”
    谁也不吱声,毛子说:“操!你俩和单三在一起准没好事。跟他在一起,好孩子也学坏了!”
    单三不敢和毛子争辨,却用白眼睛看他,毛子见单三不服抬手要打,单三马上躲在大力身后,毛子还要打他,大力拦住他。毛子指着单三骂:“小逼崽子,赶紧滚!小心我把你眼睛封上!”
    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我们一起往回走,毛子没玩够,拉着大力说:“急啥呀?再玩一把。哎,大力,不告诉你不够哥儿们意思,生子放学还堵你们!”
    大力问:“他们有几个?”
    毛子说:“一大帮。”
    回到教室里,我的心里更烦了,学习小组的事老师还没追究,生子又堵着打架,这些事儿让人怎么招架?我撇了一眼大力,大力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着什么。
    大力好像不知道害怕,也不在乎打架。打架对他来说就跟吃馅饼一样,隔些日子不弄一手心里还痒痒呢。因为打架我俩吃老吃亏,让别人揍了不必说,把人家打了,人家找上门来,爸爸定是一顿胖揍,我跟这个“犟眼子”在家里家外都是挨揍的货!
    再过两节课就放学了,放学后要是让生子堵着,肯定还是挨揍,我得想出个办法来救我们。
    下课的时候,我硬着头皮去求少爷。我一点都不愿意去求少爷,但没办法,只有他兜里常有零钱。我和少爷说:“借我一毛钱行不?回家就还你。”
    少爷非常爽快,立即掏出一张票子说:“没问题,二力,啥时还都行!”他说着向我凑了我来,“不过你得告诉我,借钱干什么?”
    我料到了他这手,毫不犹豫地说:“修理钢笔,我的钢笔刚才弄坏了。”
    少爷转了一下眼珠子,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马明胜,然后贴着我的耳边问:“你告诉我,昨天下午你们干什么去了,要是告诉我,这钱你不用还了,我保证给你们保密。”
    我冲着他凑过来的耳朵说:“你说的?那我告诉你,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那个老狐狸真像李菊的爷爷……”
    “看电影?”少爷忙拿回了他的耳朵,“这个,可不值一毛钱!”
    少爷变卦,我有点生气,就说:“马明胜都听着你的话了,我的事儿也告诉你了,你能赖?”
    少爷嘿嘿地乐着拍口袋说:“那你把事儿再告诉马明胜吧,看他能不能借钱给你?我的钱,还要买糖吃呢!”
    我气得要使章程,突然身后有女生说:“我借你!”
    我连忙回头,见马铃铛用少有的热切目光看着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钱递过来,同时冲着少爷说:“同学有困难就要主动帮助,怎么能耍花招?”
    少爷一本正经地说:“他编瞎话,还骂李菊的爷爷,不信你问马明胜。”
    马明胜缩着脖子,脸憋得通红,我扭头便走。
    没想到的是,上课后我发现铅笔盒里放着一毛钱,下面还有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雷锋叔叔说:“对同志要向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向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马铃。”下面还有行小字:“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一毛钱她也能整个景!要是让大力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我赶忙把钱和纸条收了起来,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放学的时候,我和大力说钢笔坏了,让他陪我一起去靖宇街修一下。靖宇街有开往南化大街去的无轨电车,乘车回南化大街就可以绕过大成里。大力不知我的用意,陪我在靖宇街逛了一圈,然后我俩乘电车回到了南化大街。
    一连几天,我们都想办法避开大瓦房子,提心吊胆地上学、放学。
    老师一直也没有追究那天的事儿,我俩心里奇怪,却一点都不敢表露出来,都装作没事似的,放学后规规矩矩地呆在学习小组里,就等着啥时她们把这事忘了,或是哪个倒霉蛋儿再惹出别的什么事儿把我们的事儿冲了。
    呵呵,天涯之水果然不浅!楼盖的起不?新来乍到人生地疏,恳请各路豪杰相助!
    第三章

    我得说说赵团长的事了。
    赵团长是一个大官儿,可他让我叫他老赵头,我没那么干。之所以称他为赵团长,是我觉得在他一大堆的官衔里,抗日联军的团长才算得上最响当当,老赵头多掉价儿!
    我认识赵团长那会儿,他在政法委工作,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用八丈长的杆子都卜愣不着的白毛老头,居然和我们有那么要紧的瓜葛。

    吉普车哼哼唧唧地爬上了山脊,围着大山转了半圈在一处缓坡边停了下来,司机褪下白手套转脸对赵团长说:“下去放放水吧!前面没有平整的路了,爬这条大沟,要颠簸一个小时呢。要是走朝阳公社的话,顶多两个小时就能到火车站,现在,哼哼……”
    赵团长没有理会司机的不快,转身拉了一把后坐上的谢工:“老谢,下去放放水。”
    市水利局的高级工程师老谢是和他一起喂马的伙计,俩人在东方红农场畜耕队下放劳动。
    赵团长在年初被摘了“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上个月又落实了政策,今天,他办完了回城的手续,农场派车送他去火车站,谢工执意相送,他便央求司机拐了个弯儿。
    老谢卜楞一下醒过来,伸手从腿边儿摸起眼镜戴上,迷迷糊糊地问赵团长:“这是到哪儿了?”
    “平湖水库呀!你不是一直想来看看?”赵团长乐了说。
    老谢呀了一声张大了嘴。
    俩人在车边哗哗啦啦地放了水,赵团长陪笑冲司机说:“辛苦了师傅,我俩想上坝那边看看。”
    司机皱了下眉头:“有啥看头?一条光秃秃的大深沟!非要看?那就快点吧,天黑前我们得回农场!”
    俩个老家伙像老师准了假的小学生那样乐着快步向上山爬。
    爬上了山头,眼下就是司机说的这条大深沟。尽管赵团长听说过这个水电站废弃后的一些情况,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浩瀚的水不见了!雄伟的大坝已成残垣断壁!波澜壮阔高峡湖泊变成了一条乱石嶙峋的荒谷!初冬的雪掩盖着巍峨的大山,一条条褐色的深沟还是在山体上突显出来,这些深沟直通谷底,谷底被淤平了。
    “大坝高87米,长1020米,蓄水90亿立方米,发电装机容量120万千瓦,年发电13亿度,灌溉农田2万公顷,是东北仅次于丰满水电站的第二大水电站呢!”谢工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这些,扶了一下缠着胶布条的玳瑁框眼镜冲他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平湖水库溃坝造成混饨河下游两个县被淹,不说下游,单是水库抢险的就有三百八十七人遇难!”
    “什么?”赵团长一惊,当时的内部文件通报平湖水库损失情况,可没有披露这么大的伤亡数字,他忙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谢工叹息了一声说:“天灾人祸!”
    “人祸怎么讲?”赵团长盯着他问。
    谢工说:“当时,水库主管技术人员多次向市里发出了水库没顶预报,请求抢在洪峰来临前泄洪,可市里头头们不认可。当意识到危险临近时,又舍不得那几个进口的发电机组,那些机组是转道香港从法国购买的,市里下令水库附近三县二十二个公社派人抢救设备……”
    “让老百姓抢救设备?文件不是说派了部队?”赵团长急着问。
    谢工摇头说:“不是那样。这一带,三十八军的确有个守备团,可调动部队得省卫戍区下命令,水库的险情根本就没上报省里。”
    赵团长听了,半晌没说话。
    “是多么巨大的力量摧毁了这个宏伟的人类工程?”他又一次惊心地问。
    谢工冲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着意味深长地说:“不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是树木根须上的沙子。”
    “是沙子?”赵团长不解。
    谢工慢慢地说:“对,就是泥沙。平湖水库周边地域水文情况复杂,混饨河上游又被列为国家战备木材采伐区,水库排放泥沙设计没有经过严谨的科学论证。当时,水利工作的指导思想是以蓄为主,重蓄水发电,轻河道治理,重兴利,轻除弊呀!”他眯起眼睛搜罗着记忆,“我记得,这个平湖水库,防洪设计按照苏联水工建筑物国家标准,采用1%频率设计、0.1%频率校核,就是通常所说的百年一遇和千年一遇。校核频率3天降雨量630毫米、洪峰流量7000秒立方米,设计泄洪量9000立方米/秒,校核最大泄洪量9500立方米/秒。可当时的情况是,水库泥沙淤积严重,蓄水量大打折扣,溢洪道、输水洞堵塞严重,而且遇到了千年不遇的洪水……”
    是因为这些?赵团长虽没有打断谢工的话,可那些的数据他没心思听下去,他对知识分子的话老是将信将疑。
    满目疮痍,赵团长的目光顺着大峡谷远眺。
    一条白亮亮的冰河封冻在稀疏的灌木丛中,冰河顺着峡谷在一些巨大的混凝土块和乱石间沉静地绕过山脚进入一片丛林中,这就是那条混饨河!他回想着当年混饨河的样子,三八年秋,他带着部队伏击了铃木二搜山队后,在这里休整了三天。那时山谷很深,生长着茂密的原生红松林,混饨河藏在红松林中。
    那样的一条小河变成了一个大水库,大水库又变成小河,山还是这座山,河却不是那条河了。
    百废待兴啊!他冲谢工发出了一声感叹,拉着他回身向车那边走。
    附近的百姓参加了抢险,一定会有人看到那几个人!他为这个发现激动起来。
    靠山屯那边隐约的狗叫声顺着山沟传过来,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些山里人麻木的样子。这些年他已详熟这样的神情,只要他们查觉到可能出现的麻烦或风险,洋溢于脸上挚朴的热情马上就会藏到狡滑的愚憨中去了。为这个,他心头泛起一丝丝的惆怅,惆怅过了他又笑自己,到底是老了,竟然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脚。
    回到车上,谢工不顾路面颠簸摇晃着身体接着打盹,赵团长却陷入了沉思中。
    这里是他们留下记录的最后一个地方。在一九六八年押解事故报告的卷宗里记录着这样的报告,司机小马报告说,押解组进入库区就听说坝上在抢险,到了坝上得知大坝两端已经戒严,车辆禁止通行。押解组王组长考虑离东营监狱不远了,便决定押解人犯徒步穿过大坝,让他开车下山绕道去东营监狱。他按着王组长的命令开车下山,可是,刚出山脚就听到警报响,之后垮坝了……
    吉普车收了油门向深沟里驶去。赵团长向车外张望着,山谷里的乱石起伏着在他眼前掠过,他的思绪也在颠簸中一条条地在那些溃坝的废墟中缠绕起来。
    人犯沈石头、白玫,还有押解组王组长、押解员张国强都埋在这些废墟里了?
    他把眼睛从车窗外移了回来,一瞬间心里又别生出一份感慨。白玫,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医生也葬身在这些乱石堆下面了?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满是泪水、绝望的大眼。漂亮的眼睛总是顾盼生情,让他断然做出了枪下留人决定的,就是这双泪眼里隐含的冤屈和绝望。自己杀人如麻,但对这个女医生却下不了手,不是面对美丽的女人动了什么侧隐之心,是他不相信一个反革命医生会用一把剪刀杀人。沈石头,这个出生入死的抗联战士,身上背负着那么大历史疑案,两次审查竟然没找到可以定论的证据,确凿的证据到底有没有?那个一直追踪他的倒底是个什么人?
    “啪!”的一声脆从车外传进来,车窗掠过一片朝阳的缓坡,一群白色的山羊在啃石头缝里没被积雪覆盖住的枯草,牧羊人挥着鞭子把被车子惊吓着的羊圈拢到羊群里。
    他收回目光,双手掩面用力搓了几下,那个让他不能释怀的拷问又窜上心头。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决定枪下留人,是对?还是错?若不找到这个答案,怕是余生得不到安宁了。
    明天上午,市委组织部要和他谈话。复职前,他要上交一份离职前后的情况报告,这一段怎么向组织交代呢?
    吉普车猛烈地颠簸起来,他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把手努力地坐稳了,心里那个念头愈发地坚定起来,“对,如果他们上了坝,就会有抢险的群众看到,看到了兴许就会记得。好啊,就从这里下手吧!”
    第四章

    雪积得很厚,妈妈担心煤棚子给压塌了,放学后我和大力爬上仓房清理积雪。做好事也不容易,干活的间歇我和大力练了几下摔跤,竟一个跟头把马婆子的煤棚子砸了个窟窿,我俩慌忙从棚子上蹦下来,谁想又落在叨到了的脚前。叨到了不拿好眼睛看我们,人家是居委会的主任,也是我们惹不起的主儿,我俩低头耷拉脸迅速走掉。傍晚,马婆子发现煤棚子漏了就怀疑我俩,刚抻脖子骂街,叨到了就应声出来,两个老婆子一碰头真相大白了。自行车的事儿还没处撒气呢,又上房揭瓦?马婆老早就堵在家门口要收拾我俩。
    傍晚,我们在楼梯上相遇了。
    马婆子眯着眼堵在楼梯中央,我俩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身边溜过去回家,就在擦肩而过时,大力憋不住“咯、咯”地乐出声来。马婆“嗷!”的一声蹦起来张开爪子来抓,大力早有准备,向后一闪躲过去了,马婆却一把抓住了我,随即,大巴掌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我蹦着高地要挣脱出来,可老虎叼住了羊羔能撒嘴吗?大力抓了把雪向马婆脸上扬,马婆闭上眼睛躲,我趁机照着老虎爪子咬了一口,马婆子“哎呦!”一声松了手,我撒腿便逃。马婆追不上就站在楼梯当中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俩跑了几步便站下来看她。
    相持了一阵子,马婆子没回家的意思,这时院子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大力马上扯开嗓子嚷:“马婆子打人了!马婆子欺负人了!”
    我也跟嚷:“马婆子打人了!马婆子打人了!”
    这着不灵。马婆让我们喳呼得左顾右盼向家门口退却,可仍没有收兵回家的意思。
    大力就扮着怪相气她:“疯婆子!死婆子,气粗你的大脖子!”
    马婆子气息急促,跺了一下脚向我们猛冲过来,我俩连忙向后退。
    我马上嚷:“马婆子打人了!马婆子打人了!”
    真希望有人让我们喊出来,可大冷的天家家都紧关大门,没有人出来应一声。就在这时,楼梯口乒乓乱响,我回头一看,顺着楼梯一瘸一拐地上来一个满脸挂着白霜人,我和大力都乐了,竟然是马崽子!
    马崽子是船老大,常年开着轮船在松花江上跑。马崽子打日本时当过“抗联”的交通员,为人仗义,街坊邻居们对他另眼相看。不过,也有人背地里说他当过“胡子”,为这事他常和人家弄得激皮酸脸。马崽子喜欢小子,院里的男孩子可以和他没大没小,他顶喜欢我和大力,碰上他高兴时,还领着我俩划着船到江上弄鱼。
    马崽子快步上了楼梯,见我俩和他老婆的架势立刻拉下了脸骂了一句“妈巴子!”,我俩赶快躲在一边让他过去。
    马崽子快步来到马婆的跟前,抬头冲着他的老婆说:“你这是干啥?大冷的天,冻坏人家的孩子!”一边说一边向门口推她。
    马婆子恶狠狠地指着我俩说:“你别管!今天我不掐死这两个该瘟死的猴子精,我他娘就不是魏翠花!”
    马崽子说:“你是魏翠花!你巴掌大!可为了个啥?”
    马婆子说:“为个啥?这俩猴崽子这几天就和我找别扭,今天又把咱的房子拆了!你躲开!今天我要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以后就得骑咱脖梗上拉屎!我他娘非叫他们认识、认识魏翠花!”
    说着,马婆子拎着马崽子的衣领要把他甩到身后。马崽子可不干,他抓住楼梯栏杆,用后背紧紧地抵着她说:“谁不认识魏翠花?这档口正下班,你弄人家毛孩子,不怕邻居们笑话?”说着,又冲着我俩骂:“妈巴的!你们两个猴崽子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还不快滚蛋,等我腾出功夫揪你俩的卵子下酒!”
    我俩听了扭头就跑。跑下了楼梯站在院子里,看马崽子怎么对付他老婆。
    马婆子居高临下指着我俩骂了几句,就被马崽子推回屋里去了。我俩也冻够了,撒腿往楼梯上冲。刚到三楼,马家的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马崽子抱着脑袋夺门而出,马婆子拎着那个拖布杆在后面追着打!马崽子拐了几步就窜到了楼梯口,我俩正挡着道儿,他龇牙咧嘴地瞪眼,我俩又扭头朝楼下跑。马崽子在我们身后跑了几步站住了,他回过头冲着马婆子说:“魏翠花!你看你,这么大脾气干啥?快家里去,这么冷的天,看冻着你呀!何苦你……”
    马婆子抬腿又追了过来,马崽子着只好窜下了楼梯。
    马婆子没没力气追了,她站在楼梯上,一手叉着腰,一手用木棍指着她的男人:“好你个马崽子,算你跑的快!不信你就不回来,你活了这个岁数,到底还分不出个里外拐?猴子精在外边欺负我,你回家里来气我……”
    马崽子站在楼下向上扬着脸,可怜巴巴地拉着长声说:“你看你,这是干啥嘛?快家里去吧!这么冷的天,冻着你!”
    马婆把那根木头棍墩得乱响,居高临下地骂。
    天渐渐黑下来了,天冷的冻骨头,下班的人陆陆续续走进院子,我盼着妈妈快回来。
    猛然,院门口有人嚷了一声:“俺欠你酒儿钱儿不?别挡爷们的道儿呀!”马二两拉着车子从院外离了歪斜地冲了过来,冲到家门口,“咣铛!”一声把那个巨大的车子扔到地上,晃晃悠悠地冲我们走过来。
    马二两是南化大街出名的酒鬼,有菜没菜天天都喝,每顿不过二两,过二两就出洋相。看样子今天又高了。他破皮帽子歪戴着,一缕头发湿漉漉地冒着热气,油光光的脸上满是汗水。他晃到马崽子跟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一家子!你说咱哥们今天多走运,啊?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天拉了啥,啥?哈!哈!全他妈是纸呀!啊?啥纸?卫生纸!哈!哈!哈!”
    马二两自己逗自己乐得开心,一边乐一边把红彤彤、汗津津的大鼻子凑到马崽子脸前:“大哥你说,我今天挣了多少?啊?”他从棉手闷子里抽出冒着热气、黑漆漆的手,伸出手指在马崽子眼前比划着。
    马崽子哪有心思搭理他,瞪着眼睛呵斥:“家里去!灌点猫尿,马巴的又没人样!”
    马二两醉眼迷登地把我们三个挨着个看了一遍,抬头又瞧见了马婆,他看明白了,“嘿!嘿!又反了?又反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呀!大哥我告诉你,打到的老婆,揣到的面,你功夫没到啊!男子汉,大老爷们,还能容她们反了?”
    马崽子让他说的心烦,一步窜过去,伸手揪住了马二两鼻子向他吼道:“你娘的,胡咧咧个啥?这酒喝到人肚子还是喝狗肚子里去了?你到是滚不滚?”
    马二两摇着脑袋把鼻子挣了出来转身就跑,跑到家门口,他拍了拍身上油津津的蓝挎包说:“大哥,我说,才南七道街卖的,新酱的驴马烂儿,你也给俺个面子,到我屋里坐坐,咱哥俩整两盅,我告诉你怎么收拾这些反了的娘们!”
    马崽子冲他一跺脚,马二两离了歪斜冲进家门。
    马婆子在楼上看够了,扔下一句“看你敢回来?”拎着棍子家里去了。
    一时间没人了,寒风在院子里不停地打旋儿。大力见马崽子光着头,就连忙摘下自己的棉帽子递过去:“马大爷,你戴我的帽子暖和、暖和。”
    马崽子一卜愣脑袋,跺着脚骂道:“暖什么和?妈巴的俩个小鸡巴崽子,他娘的多不是个物儿?”
    “多不是个物儿?”是马婆子的话,就是多么不是东西的意思,看样儿,马崽子要激眼了。他这人酸性,点火就着,马二两、魏翠花加上两个小鸡巴崽子值得他发回火。
    “你大娘的车子就怕人家动,你俩往锁眼里撒尿!俺捅鼓了大半个钟头,上班都迟到了!啊?还往车座子上别针,他娘的心眼子有多坏?啊?说你们两句吧,你俩把我的房子给扒了!娘的逼,不是看你爹妈老实巴交,老子揍扁了你们……”正骂着,马崽子的眼珠一转,“你俩给我说实话,是不是老李家的大国教唆你们这么祸害人的?嗯?”马崽子着我的领子抡了一圈。
    马家和李家不和,马婆子骂的最多的就是大国。我俩赶忙否认:“不是!”“绝对不是!”
    马崽子不相信地看我俩,“不是?不是可他娘的怪了!你俩哪来那么多坏点子?”
    大力凑到他跟前说:“马大爷,事儿真不像马大娘说的那样。你不知道,她老是看我俩不顺眼,找点毛病就收拾我们,那天她把二力大腿里子都掐紫了,二力,你让马大爷看看!”
    我比划着做脱裤子状,马崽子给了我一巴掌脸色缓和了:“祸害啥也不能祸害她的车子呀!皮子是不是有点紧了?我找个时间给熟熟?”马崽子说着,仰脸向楼上看看,伸出手去捂耳朵。
    要说马婆家的自行车可真是她们家的一件宝。去年,马婆的商店好不容易给了一个指标,马婆子连攒代借的弄了好些购货券,好歹把自行车买了回来。车子买回来了,她家谁都不会骑,买拌子、买粮的时候,马婆在前面扶着把,几个丫头在后面推,离了歪斜满院子乱撞,惹得院子的人都乐她们。等到马婆子跌跌撞撞地学会了骑车,更是对车子倍加爱惜,她用些红布条、绿布条把车子打扮的花枝招展,比她们家的丫头都漂亮,又惹的大家一起笑话。
    天完全黑下来了,冷风刮得一阵猛过一阵。好冷啊!要是妈妈这时候回来就好了,妈妈一定会把马崽子送回家去。可怜小老头儿!刚刚脱下大衣、摘下帽子就被老婆打了出来,现在,他又冷又气就不停地骂我俩取暖,我俩不敢接他的话,也不好意思回家,站在院子里陪着他挨冻。
    又有人从院外进来了,马崽子让人家看得不自在,冲我俩说:“等着冻死呀?快找把扫帚来!”我找着了地主的破扫帚,马崽子接过来,哗啦哗啦地扫院里的雪。见马崽子这样,我心里替他不平,还“抗联”那,让老婆欺负成这样,连马二两都不如!马崽子在我们院子里怕老婆出名,不是因为他比马婆的个子小,也不是因为他比老婆大许多岁,他们说马崽子在马婆面前亏着理呢,马婆子是马崽子当胡子抢来的媳妇。
    马崽子胡乱扫了几下,他家的门“呼!”的一声又开了,马婆子站在门口指着他的男人大声的吼道:“你还等我下去背你?自个没正形,还要丢我们娘们儿的脸?”
    马崽子抹了把鼻涕,仰头挤出个笑脸说:“回家倒是不忙呢!等俺扫净了院子……”
    马婆子跺脚瞪眼:“你敢?”
    马崽子立刻扔下扫帚,撒丫子向楼梯跑去了。
    吃过晚饭,我俩等待时机去锅炉房,那里是我们院男孩子在冬天里聚会的地方。二伟说大国今天要讲《梅花档案》,我的心像生出了小翅膀要飞向锅炉房。
    妈妈一回来,马婆子就来告状了。上次的帐还没算利落,现在新账老账攒一堆儿了,我俩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候发落。
    没人理我俩,家里一片沉寂,到处弥漫着令人讨厌的焊锡油子的味道。爸爸又在修理那只巨大的东方红牌收音机。这只带四个按键的收音机在过去肯定是个奢侈品,它放在三屉桌上,占据了半张桌子。这玩意儿是我们家最显眼的家什,不过,打我记事的时候爸爸就修理它,这些年我体会到了,不一定是坏了,修理它多是因为爸爸心烦,只要闻到焊锡油子的味儿,我就知道家里又摊上倒霉的事儿了。可能是因为老倒霉,爸和妈都不是快活的人,院子里那些能让人家乐翻天的事儿,他俩根本就无动于衷。他俩有了别扭也很少向别的家长那样吵,更不会砸桌子、踢板凳的动手脚。这让马婆子非常羡慕,说他俩是有知识、有涵养,不像院子里那些大老粗,可我的感觉却不一样,我越来越察觉出爸妈一肚子的心事,许吵架会暴露出他们什么秘密呢。
    我和大力趴在窗户边等着那个时机,终于,有人敲门,二伟来了。真够哥们意思!
    二伟结结巴巴地和妈妈学大力教给他的话:“学习小组晚上有活动,帮助居委会搞卫生,马玲说谁也不能例外,一律都得参加。”
    我俩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的脸色,妈妈说:“去吧,活动结束就回来。”我们马上逃离了屋子。
    我们偷偷溜到棚子里,抹黑找到那只坛子,几只冻梨还在,我的心情马上好了起来。每人拿了一个,二伟对这个奖赏很意外。
    锅炉房在西楼楼下,占居两间屋子,我们院冬天取暖的暖气就是这里烧出来的。在冬天,尤其到了晚上,我们院的孩子就都凑到这里,烧锅炉的师傅把锅炉房交给大国看管,自己溜到小买店和叨到了聊天去。
    也不知道大国的肚子里怎么会装着那么多故事,他张嘴就能来一段,比广播里播讲的小说还带劲儿。我们赶到锅炉房时,大国的故事刚刚开头,屋子里坐满了听众,个个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睁大眼睛。
    大国大高个,小平头,茂密的头发像针那样竖立,一双明亮的眼睛透出智慧的光芒……我把会的好词儿都拿出来形容,他绝对担当的起。
    锅炉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外边的风呜呜地叫着从门缝间挤进来。
    “……更夫清楚记得,这坐教堂已经废弃好久了,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女人的哭声?他慢慢踏上教堂的台阶,试着用手一推,虚掩着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他在门前站了半天,才稳住心神走进去。教堂里漆黑一片,他把手里的灯笼高高地举起来。教堂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是灰尘,很静、很静,他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所有的影子都摇摆起来,他努力稳定住提灯笼那只颤抖的手,可他根本就没有察觉,身后的门一声不响的关上了。猛然,前方一个宽大的台子上影子一晃,霎间,一股冷风猛吹过来,灯笼熄灭了!突然,台上出现一束白光,白光下一个影子在跳舞!影子没有头,也没有脚、没有手,就像一套华丽的衣服,接着,一阵撕心裂肺哭声骤然在头上响起,更夫的心都不跳了!他抬头向天棚找那哭声,这时,那束白光划过黑暗照在大厅一角的楼梯上,一股强烈的香水味儿扑面而来,马上,楼梯上的尘土飞扬起来,一双女人的绣花鞋,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慢慢地拾级而下……”
    大国突然停住了话头,看了一圈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说:“哎!锅炉得填煤了,谁去外屋填几锹煤呀?”
    我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听要找人去填煤赶忙低下了头。
    没人吭声,大国乐了说:“怎么这么冷啊?二力,你后进来的,没关门吧?你去,把门关上,顺便给锅炉添几锹煤!”
    大家都乐了。有人捡着个便宜似的对我说“快去吧,二力!”“哎!别往锅炉后面看,躲了个什么东西!”
    我心里害怕,本想说,进来时我们关门了,可见大力歪着头看着我乐,就毅然地站起身向锅炉间走。
    锅炉间里挺暗,二十五瓦的电灯泡罩着一层煤灰,昏黄的像马二两媳妇浑浊的眼。
    我快步来到锅炉边,抄起那个巨大的炉钩子把锅炉的门子打开,拿起铁锹向炉子里填了两锹煤,然后“咣铛!”一声关上了锅门。转回身,见门口更黑,我握着铁锹快步来到门口。门果真的开着一条缝,冷风从漆黑的夜中猛吹进来,我心里一惊,门怎么开着?我进来时关门了!我的心砰然跳起来,站在门前半天没动。
    也许是害怕的缘故,在迎面吹来的冷风里,我也仿佛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水的味!我不敢多想,硬着头皮伸手去关门,猛然,透过门缝我发现黑暗里有样东西正对着我!哎呀,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大叫了一声,眼睛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了。
    叫声惊动了大国他们,大力先从里边跑了出来,他见我的样子知道不是逗着玩,便急切地问:“咋了?”
    我指着门缝说:“邱彼德在偷看!”
    我也没看清楚到底是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邱彼德,因为邱彼德身上老有一股奇怪的香味。
    大国也从里边出来了,他冲大家一挥手说:“追!”就领头跑了出去,我们跟着大国向院子里冲去。
    门洞里的灯光让那个家伙现身了,果然是邱彼德!只见邱彼德穿着大棉袍子的身影在灯光里一晃,就消失在楼角的黑影里了。
    我们追出了院子。
    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几个行人,路灯照着白雪覆盖的马路,整条街都是光亮亮的, 邱彼德在街上消失了。
    我们站在院子门口,不知向哪里追。
    有人说:“我知道他上哪儿了,”
    大国问:“上哪里了?”
    他说:“霍尔金大教堂!”
    大国把手一挥:“跟我来!”我们呼呼啦啦地跟着大国向南头道街的方向跑。
    霍尔金大教堂是江沿儿附近最高大的一个建筑,也是我们心中最恐怖的地方,若是没有大国领着,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我们没有胆儿去那儿。
    霍尔金教堂闹鬼的事儿可是真的,说这事儿的人都肯指着电灯泡子发誓。他们说的最多的是“鬼搬家”,说是在光复的时候,也不知道光复是啥时候,反正那天早晨,教堂的钟没有响,听了好几十年钟声的居民吃饭、上班都误点了。大家跑到教堂去看,一看傻了眼,钟楼上的大钟不见了!教堂洋葱头上镶嵌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也不见了!一切能搬动的东西连同教堂里的人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人们吓了一跳,诺大的教堂怎么能在一夜之间被搬空了呢?搬走的东西又弄到哪里去了?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是“鬼搬家”,是教堂里的洋和尚作法驱使洋鬼们搬家了。往后,教堂闹鬼的事儿就一直没断过。
    解放后,杂技团看好了教堂的大穹顶,他们在教堂上空拉了几条钢丝练空中飞人。可练习时,演员老是听到穹顶发出咔巴、咔巴断裂的声音,碰到刮风下雨,还能听到悲悲切切的哭声。演员老是被这些奇怪的声音分散注意力,一次排练中,两个演员一起从空中掉了下来,杂技团从此就不敢用教堂排练了。杂技团走了,京剧团又来了。京剧团在这里也老出怪事。开始的时候,演出的道具经常被挪动,后来在夜深人静时,那些名角的行头会自己飘飘搭搭地在舞台演戏。还有,教堂里经常无故起火,怎么防都防不住,一次彩排突然起火,火着的邪乎,把舞台烧塌架了,京剧团也只好挪窝。从此,没人再打教堂的主意了。
    远远地看到教堂亮光光的尖顶,大家都闭上了嘴,跟在大国的身后悄悄地向它溜过去。大国在教堂的围栏外停下脚,大家都汇聚在他身边,一起隔着栏杆向教堂张望。
    稀疏的星光洒在教堂尖尖的屋顶上,钟楼上的雪泛着白光,亮处和暗处分明醒目。树枝遮掩着的大教堂到处是参差的阴影,阴影拖得老长,从墙壁上延伸到小广场再和小树林的黑影溶在一起。风从江沿儿那边直吹过来,教堂前的老榆树摇晃着枝干发出“吱嘎!吱嘎!”声响,这个被扭裂的声音干不巴巴地在教堂周围回荡,不断地撩拨着我的神经。
    大国说:“对,就是那里,你们看教堂门口那棵老榆树,那个像钩子似的大树杈,”
    占据着教堂门前挺大一片地方的那棵老榆树,明一半、暗一半,巨大的树冠下突兀地伸出一根又粗又长没有任何枝丫的大树杈,大树杈垂下来又弯上去果真像个大钩子。
    大国说:“玛丽修女,当年就在那个大钩子上吊着!”
    头皮在簌簌地过电,我赶紧把眼光从那棵大树挪开,不自觉地向大力靠了过去,大力也虎着脸一声出。
    谁都不应声,大国接着说:“你们再看教堂上面那个钟楼,邱比德以前就在那儿打钟。”
    “邱彼德就是为了玛丽得了相思病!”二国说。
    “绝对是假象!”李刚在黑影里说。
    风又在树梢和电线上吹哨,劈面又来了一阵子白毛风,有人悄声问:“他真是苏修特务吗?”
    大国说:“有可能,旧社会在外国教堂做事的,都是帝国主义分子,没有几个是好人!”
    二伟问:“这会儿,邱比德真躲在教堂里吗?”
    大力说:“他一定正隔着窗户看着我们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教堂的窗子。教堂的窗口很深,装饰着白色花饰的边框和窗口的黑洞形成很大的反差,残存的几块玻璃反射着冰冷的光,窗子里的世界深邃而黑暗,邱彼德真的就躲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吗?
    风不断地从我们的背后吹过来,打着旋向教堂扑了过去,老榆树更加凄厉地“嘎吱!嘎吱!”撕裂着。
    我冷的受不了了,看着大国小声说:“回家吧。”
    马上有人响应:“回家吧。”
    大国看了大家一眼,用力挥了一下手说:“好!我们回家等着他!”
    回到院里,大国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信他今晚不回来,我们等着他!”
    大家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分头找藏身的地方,我和大力又躲在煤棚子里。我感觉暖和了一些,也不那么害怕了,可是,教堂前那棵白惨惨的老榆树仿佛印在脑子里了,怎么抖落也弄不掉,邱彼德为什么要躲在锅炉房门口偷听?玛丽修女不能是为了吓唬人吊在树杈上吧?相思病真能把人弄疯吗?在这又冷又黑的夜晚,邱彼德躲在教堂里干什么?脑袋转不了这些弯弯了,我问大力:“有谁见过玛丽修女?她为什么要上吊?”
    大力说:“那个吊死鬼儿?她呀,蓝凤仙说她长的比胡萍还好看呢!他说,有个白俄要抢她当老婆,她不愿意,就把自己送给上帝了。邱比德也看上她了,可他争不过上帝。你知道吗?洋人的魂儿都在上帝哪儿保管,邱彼德趁上帝不备把玛莉的魂儿偷了,他得不到她的人儿,却得了她的魂儿,那个魂儿就附在他身上,不高兴时就用长辫子抽他,他就满街乱窜……”
    “别编了!”我给了他一拳。我开始哆嗦了,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大力不惯着我,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邱彼德犯病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拿石头打他,还向他吐吐沫?”
    “坏呗!”我哆嗦着说。
    大力说:“你老少根弦儿!不单是因为他们坏,还因为他们怕!邱彼德犯魔症是吊死鬼作的!现在邱彼德老了,魂儿要再找个替身,你当她下一个替身吧!”
    “我才不!”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大人们开始满院子喊孩子回家睡觉了,有人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回家了,妈妈也站在楼梯上喊俩,我拽着大力从煤棚子里出来。
    妈妈站在楼梯口训我俩:“不是说小组劳动吗?多冷的天,不叫你俩,就不回来?”
    大力争辩道:“我们正抓苏修特务呢!”
    妈妈听了一愣,连忙把我们往家里赶,赶到门口,她说:“不许胡说!哪里来的苏修特务?”
    大力说:“邱彼德呀!他鬼鬼鬼祟祟偷听我们说话,后来躲到大教堂去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他哪里是什么苏修特务?他脑子有病,不是正常人。你们可不能作弄他,作弄傻子伤天害理呀!你俩记住了?”
    我俩都答“记住了”她才让我们回到屋里。
    上床的时候我才想起,和生子打架的事儿忘了和大国说,咳,都是让邱彼德吓的!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吊死鬼玛丽、鬼魂附体的邱彼德,还有教堂里的绣花鞋……换着班的在脑子里放电影,隔壁马玲铛家的大挂钟敲了好几遍了,我的眼睛还亮得能看见桌子腿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刚有点犯迷糊时,忽听到一些声音,一阵细碎的抽泣声隔着纤维板从里间传过来,我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听着那边的声音。
    爸爸一声沉重的叹息,妈妈带着哭泣的声音,“攻关小组……咋还不许?……我有什么办法?……,早就说要划清界限,我带着大力,你领着二力,咱们—呜呜—离婚—呜呜……”
    啊?他们要离婚!不对吧?我猛地一翻身,要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床“嘎吱”响了一声,那边再就没有动静了。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黑黑的四周,心里难受地要哭。是在做梦?我挺着脖子仔细地分辨传到耳朵里的每一个细小声音,脖子挺得发酸却没得到一点有用的声音,也许真的在做梦,我把头放在枕头上。品味着刚才听到的话,一股忧伤从心头涌出弥漫在黑夜里,泪水流了出来,睡意也一点都没有了。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
    后来,我的身子一点一点地陷入无穷无尽的忧伤里去了,四周空荡荡,我无依无靠,悬浮在一种难以表达的恐惧里,我要逃离这个境地,我拼命向前跑,我的腿异常沉重,每一步都特别吃力,渐渐地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喘不过气,喊不出声,一个无形的、巨大的东西向我压过来了,憋死了!我大叫了一声,猛然醒了。
    睁开眼睛,妈妈正站在我的床边,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妈的手拍着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吧,二力呀,睡魇住了。”。
    大力在我头上说:“是让邱彼德吓的!”
    我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我睁大眼睛,见妈妈关切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红肿着,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第五章

    西北风怒号着从江岸吹来,灰蒙蒙的天空云开雾散露出一片蔚蓝。北疆大厦的尖顶硬是将初冬的朝阳撕裂成万道光芒,把南化大街照得亮亮堂堂。蓝天下的雪白艳艳地耀着眼,眯起眼睛使劲喘一口气,凉彻了五脏六腑,真是一个清爽的早晨!
    马路上的积雪被轧实了,大力终于可以玩他的脚滑子了。他系紧了棉帽子的耳朵,脚上绑着镶嵌着两条铁丝的木板,学着滑冰运动员的样子在坚硬光滑的马路上飞快地滑行。我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小跑,书包在屁股后面上下翻飞,铅笔盒哗啦哗啦的乱响,我俩都傻呵呵地笑着。
    跑过了两条街,西北风吹得我清醒了,不该有这样的好心情来迎合这个不通情理的天呀!我俩哪个有资格这样忘乎所以的傻笑? 看着大力的背影,我决定不让他这样傻呵呵地高兴了,我追上大力,告诉他:“你还高兴哪!爸和妈要离婚了!”
    大力却不理睬我,他一心防范着我觊觎他的脚滑子,我马上正色声明:“真的!大力,我不稀罕你的破玩意!”
    大力又滑出去一段才停住脚,转过身子等我过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白里透红,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怕绳子勒坏了我的棉鞋!”
    他瞪眼问:“你说谁要离婚?”
    我犹豫了,其实我还没拿定主意要告诉他,我说:“我也没听太清楚,爸和妈好像是要那样。”
    大力白了我一眼,扔下一句话:“少唬我!”转身滑走了。
    谁相信?若不是亲耳听见,打死我也不信。
    大力虽然不信可没有滑冰的兴致了,他默默地滑了一段停下来,把脚滑子从脚上解下来递给我,我使劲摇头:“大力,我真怕把鞋磨破了!”
    大力沉下脸来问:“你又发什么傻?”
    他的问法让我反感,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才发傻!告诉你吧,那天半夜,我睡不着,他俩在那边说这事儿让我听到了!你不信才傻!”
    大力放慢了脚步,瞪眼看着我问:“他俩咋说的?”
    “他俩说什么攻关小组,说要离婚,还说要划清界线。”我迎着他的目光说。
    大力转过脸去:“家里有了反革命才要划清界限!咱家谁是反革命?”
    这个问题有点严重,谁能当反革命?我和大力都没这个章程,要是真出了反革命,不是爸爸就是妈妈!他俩谁是呢?我可不敢就这么瞎选一个,最好谁也不当那个倒霉玩意!
    我知道反革命啥样,那玩意真的吓人。
    我家隔壁赵老师的男人曹教授就是反革命,曹教授跳烟囱前赵老师叫他我家老曹,跳烟囱后便叫他那个死倒儿。说起那个死倒儿,我可是想忘也忘不了的!那时,我刚有胆量一个人去院里的公共厕所。那天上午,刚下过雨,我去楼下撒尿见锅炉房煤堆旁围了一堆人,就稀里糊涂钻进人堆里。猛地,就看见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曹教授趴在煤渣上,一股紫色的血从他的脸下流淌到煤堆边一汪泛着煤黑的雨水里,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半张着,上面落了几只苍蝇,样子就像马崽子扔在走廊地板上的死鱼。当时,我觉得裤腿里一热,心里一翻个就明白了,这就是死人!死人和死鱼是一样的呀!
    那天,附近几条街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可曹教授的家人一个也没露脸,人家说他们已经划清界线了。
    打那以后,我就怕去锅炉房,怕去还老想去,去一回裤子就湿一回,曹教授跟我过不去。后来妈妈教我,怕鬼时就说,“我又不认识你!”鬼就不好意思纠缠了。我按着妈妈法子试,裤子果然不怎么湿了。鬼是没法糊弄的,只是曹教授是个体面人,他不好意思老为难一个爱尿裤子的小孩子。
    所以,我老也忘不了那个湿沥沥的上午和我湿沥沥的裤子。
    “你呀,就是二孩子!”大力见我不说话,竟然没心没肺地戳我的伤疤,骂完了,撒腿就跑。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追着他喊:“哎—大力!你才二孩子!快去学校开大会吧!”
    大力回头笑嘻嘻地气我:“你名副其实,谁争得过你?”
    我恨的牙根痛,一阵狂奔追着打他。
    二孩子的名声很伤我的清高。“二孩子”是南化大街居民的宠物、一个和邱彼德齐名的傻子。
    没有人能说明白“二孩子”身世,自打我知道他时,人家就说他有几十岁了,可他在街上的行径就像五六岁的孩子。二孩子要命的天真上,在他的眼里,街上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叔”,另一种是“婶”,他满大街叔啊、婶啊的叫,无论大人或是孩子都能得到这个便宜。二孩子这么干并不是因为他嘴甜,是他真的认为除他之外世上的人都配叫叔或婶,尽管叔和婶们编着法儿调理他。有人逗他说,二孩子,树上长了个肉包子,还不上去弄下来?二孩子就馋得围着大树流口水,他自己上不去,就满街的央求“叔、婶”替他上树。更让人叫绝的是,二孩子心里似乎只有两样事儿,一件是喜、另一件是悲,无论啥事牵扯的只有这两根筋,不是这根就是那根,所以,你不是见他乐着呢,那他准是哭着呢。你眼见着他蹦高高欢天喜地的乐着,那个高兴劲儿啊,好像捡了五分钱,可转过脸,他又躲到角落里嚎啕大哭,那个悲切劲儿,天昏地暗的你都不想活了!真真弄不懂老天爷!为啥单把这两样拔尖的东西,放在一个拔尖天真人身上?天上、人间两下挤兑着,就活生生地弄出来个“二孩子”。
    可恨的是,我们院有些不着调的玩意儿,老想让我和这个傻子分担这个响彻大街的名儿。凭啥呀?我不就是有点清高嘛。再一个,就像他们管大国叫“大果子”、二国就叫“二鬼头”那样,就因为我比大力小那么一点,在家里排名老二。这我有招儿吗?大力就是借这个由子,老把“二孩子”挂在嘴上损我,多气人!不知道“二孩子”有没有亲哥哥?要是能弄出个“大孩子”来,也这么不管死活地糟蹋、糟蹋,多解恨!
    我一直在拼死抵抗着这个傻子的名分。开始的时候,不管谁这么叫我,我都和他玩命!可打了几架以后,结果并不好,挨揍了自不必说,就算打赢了,人家当面不敢这么叫了,可背地里咬着牙巴骨叫,岂不更阴险?而且,那些玩意儿老有招儿糟蹋我,当我面人家用山东腔说 “明天下午开大会!”,这是那个真二孩子的口头禅呀!这么弄我有辙吗?老吃亏就憋出招法来了,无论谁叫我“二孩子”,我也叫他“二孩子”,谁要说我“明天下午开大会”,我也说他“明天下午开大会”。抵抗到现在,这个外号还算没名正言顺地归我,不过,不论谁在哪里随便提起这三个字儿或三个字中的一个字,或是嘴巴上弄出那个口型,我的心都会负责任地轻轻扑腾那么几下,没招儿!
    我一路追打着大力,跑进学校里。
    我一直纳着闷儿呢,李老师和马玲铛把我俩的事情忘了?那几天,马婆子都疯了,马铃铛怎么会轻易地放过我俩?坏事儿可是越憋越坏呀!我忧虑不堪。
    谁知,就在要放学时,我的忧愁让全班同学的巴掌给拍没了!
    最后一节课上完,我正收拾书包,李老师忽然叫我的名字,我一激灵,脑袋 “嗡”的一响,坏了!这是要算账了!我的心一阵乱跳,以至老师开头说的话没听明白,稳了稳神儿我听明白了,老师竟然是在表扬我!她表扬我助人为乐、学雷锋做好事、帮助邻居干活,她还说,下一批的红小兵要考虑我,马铃铛带头鼓起掌来。
    老天爷!这是真的?那天晚上,我帮少爷从煤棚子里往楼上搬拌子和煤坯,让马铃铛看见了?那也算学雷锋?可不能这样糟蹋雷锋叔叔!我在巴结少爷呢,我是用低贱换少爷家的大书看。
    老师接着又宣布,由我担任向阳院学习小组的组长!这可有点离谱,我们班各种组长有十多位,这些组长可都是戴着红领巾的红小兵呀!再说,李菊,少爷、还有二伟,哪个都比我表现得好哇。但李老师说,张二力同学虽然淘气,还有一些小毛病,但是他为人诚实、热爱劳动,尤其是他写的学《毛选》心得,在学年展评会上获得了好评!这样一个有觉悟,有理想的同学一定会当好这个组长。老师这话绝对没唬人!要说学《毛选》写心得,班里还真没人比得了我,我总是能在肚子里搜刮出一些他们整不着的词儿!接着,全班又给我鼓掌,我的脸让他们拍得热呼呼的。
    嘿嘿,我就这样当上组长了!马铃铛是班长,虽然不当组长了还是管的着我,但这是我的荣誉呀!这说明我比少爷、二伟、马明胜都强啊!真是放屁嘣下来个老家雀,哪个裆赶得这么高级?我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连马铃铛在我眼里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妈妈回来后,我喜滋滋地把这事告诉了她,借机会,我提出是不是也用鸡蛋给我炒一碗木须饭呀?这招可是大力当上体委时发明的。妈妈非常高兴,毫不犹豫地给我弄了碗蛋炒饭。这婉切着细葱花冒着油星的炒饭可真香啊!我边吃边叭哒嘴,希望引起大力的忌妒,可这家伙捧着一碗干饭硬是无动于衷,直到最后我响亮地打了个大饱嗝,他才在桌子底下恶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吃过晚饭我俩又去了锅炉房。大国没来,二国张罗着要领我们上街,大力却有自己的主意,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把我从人堆里调了出来,他说:“不跟二鬼头去,咱俩上大成里。”
    我很意外:“这么晚了,去大成里?”
    大力放下老大的架子,用亲热的语气哄骗我说:“告诉你,二力,大成里,那个老苏头的孙子,叫二滨子,毛子和他好。今晚,让毛子领着咱们找二滨子玩,毛子说,二滨子要放一只五个色儿的大呲花!”
    我马上识破了他:“不年不节的他干嘛放呲花?再说,妈不让咱和大成里的孩子在一起玩!”
    “你不说妈怎么能知道?”大力没唬住就要耍性子。
    “妈为咱好,我不能再当她面撒谎了!”我正色对大力说。
    “妈知道什么?大成里有那么多孩子,都是坏人呀?”大力耐着性子和我磨叽,一边说一边用肩膀向院外挤我。
    我马上躲开他,坚决地说:“反正以后我不会和单三、毛子什么的一起玩了!”
    大力用讥讽的目光看着我:“你不就刚刚当个小组长吗?不过是朴正熙傀儡!还装什么纯真?早晚也得让人家给刷下来!”他用力推了我一下,“你就怕让人家刷下来,是不是?”
    我还手推了他一下:“不是!”我的劲没有他大。
    大力得胜似的乐了,他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不怕?跟我去一趟咋样?”
    我把他的胳膊搬开说:“不怕,我也不去!”
    大力虎着脸:“不去拉倒!我自己去,看以后谁再理你?”大力扔下我,一个人向街上走去。
    我冲着他的后背说:“我告诉妈!”
    大力头也没回地骂我:“小猪爪(组长),假积极,打报告,挣橡皮!”
    我不由自主傻呵呵跟着他走了两步,想快步赶上,跟他一起私奔算了!可我忍住了,我倒要看看,没有大力这个晚上会过得咋样。
    大力走了,二国他们上街上去了,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老刘头关炉子门的声音从锅炉房里传过来,自从让邱彼德下了一跳以后,我有点怕那个黑乎乎的地方了。这时,马婆子家的门开了,马婆子走出来扶着栏杆向院门口张望了一会又回屋里去了。
    我一个人在院里转了一圈,不知该干点什么,好没意思。仰脸看楼上的星空,星星看腻歪了,更没意思,回家看少爷那本《野火春风斗古城》吧。我抬脚就要上楼,忽听身后雪地被踩得响,回身看,见马铃铛的大姐马丫匆匆赶过来,我给她让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过去了。就在马丫从我身边过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马丫急匆匆地上了楼梯,在家门口停下来擦眼睛、擦脸,忙乎了一阵才拉开门进屋,我正琢磨这是为什么,大国也从外边急匆匆的回来了,大国看到我,急切地问:“看见马琴回来了?”
    马丫大名马琴。我说她刚进家门,大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拉着我进了锅炉房。大国从兜里掏出笔和本,在一张破桌子上写了些字,然后撕下来小心地折了几下塞在我手里说:“二力,我有要紧任务交给你!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请你务必把它交到马琴手里,千万不能让她家里人看到,你能做到吗?”
    “不能!马婆子这几天恨不得掐死我。” 我把脑袋摇得乱转。
    大国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真切地注视着我:“二力,我非常信任你。我知道,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你都能完成任务,这次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封信交给她。我马上还要回学校开会,你要保证做到!”
    尽管我没有一点办法,可在大国的注视下,我还是用力地点头。大国放心了,转身向门外走,走几步又折了回来说:“二力,要是实在没办法,你就站在她家的门口唱团结就是力量,”他唱了一句,“会唱吗?她听到歌声一定会出来的。”
    我说:“会!”
    大国笑了一下,说:“另外,你不能看信啊!”他等我再点头,转身走了。
    我把信又叠了一下装进兜里,一边走一边想招儿。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我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好用大国的招了。我跑到马婆子家门口,扯开嗓子使劲地唱:“团结就是力量……”
    嗓子都唱哑了,也没把马丫唱出来。我又在楼梯上转了一圈,咬咬牙抬手敲响了她家的门。
    冤家路窄,开门的是马婆。马婆子一见是我,立刻瞪着眼睛问:“做啥!”
    我忘了害怕,扒着门向里面看,见马崽子向门口走来,就说:“我,我想问问,问问马大爷是不是该去江上穿冰窟窿了?”
    “穿你娘个猴子头!”马婆子一脚把我踹出来。
    不能让她白踹呀!我扑上去抓扒住了门框。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马婆子拉扯开我的手,又飞起一脚,我一个腚敦坐在走廊里。马婆子扔下一句话,“二孩子犯病了!” “嘭!”的一声关了门。
    我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下了楼梯,站在楼梯下面望着马婆子的门在心里说:“大国呀,二力为你俩也算出生入死了,再给你二百个机会,不行可就拉倒了!”
    于是我开始数数,数了二百,马丫没出来,我决定再数二百,再不出来,我真回家!数到一百五十六,马婆家的门吱地一声开了,马丫真的出来了!
    马丫关上门向楼下看了一眼,我连忙向她招手,她快速的下了楼梯,我把大国的信递给她,她接过信便塞在怀里。
    我郑重地说:“告诉你,我可没看信!”
    她像对大人那样,轻轻地说了声声 “谢谢你!”便急忙上楼。
    我仰头看着她,却发现一条细细的光亮照在走廊上,马丫上了楼梯,光亮马上消失了。不好,被她家监视了!我轻声喊她,她却不应我径直回家了。
    恳请留言指教。
    有人看到这里吗?
    @徐至2014
    我仰头看着她,却发现一条细细的光亮照在走廊上,马丫上了楼梯,光亮马上消失了。不好,被她家监视了!我轻声喊她,她却不应我径直回家了。
    好歹说点啥呀,谢谢了。
    @徐至2014 自己顶
    @徐至2014
    @徐至2014
    @仓颉传人 39楼 2014-09-14 18: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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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兄弟支持,已去拜读。
    第六章

    大成里街上的路灯没有几盏是亮着的,大成里的孩子们都觉得,这些路灯在晚上照亮那点好处,不如用弹弓让它“砰!”的一声暴响带劲儿,于是,夜晚去大成里就成了一件勇敢者的事儿。
    单三家在大成里中部地带,虽然那里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可却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前进街”。前进街的房子和大成里别处的房子一样,都是连成溜的低矮平房,各家各户虽千差万别,可外人看来却都一个模样,大力几乎找不到单三的家了,他记着单三家的隔壁养着许多鸽子,这家房顶烟囱上插着一面红旗,大力找到了红旗才找到了单三家。
    因为是在江边,这里的房子地基下陷。单三家的房门小半截在地面之下,房子外面比房子里面高一尺多,大力每回进单三家都加着小心。单三的二哥今年夏天犯事那回,警察就吃了这个亏。那天,警察夜袭抓人,揣开门扑进来就一脚踏空弄了个倒栽葱,单三的二哥在屋里听到动静,推开窗子爬上房,顺着房脊跑了。
    想起单三家的人,大力印象中他们个丁个的忙。单三有俩哥哥,大力来了几次也没见过一个。单三的爸爸是港务局的水手,在单三很小的时候出工伤殉职了,他的俩哥哥打那时起,就跟人家在铁路线上做无本的买卖,常年忙乎在列车和笆篱子之间。他们的妈妈连跑带颠的也不闲着,她丈夫过世后,一家子没了依靠,她就利用自己腿脚好的长处,时常跟人家跑那么一跑,轻轻松松地挣一些不着家的钱儿。这些年来他们家就这样各忙个的,好在单三一天天长大了,坚持着学习文化顺捎给他们守候这个家。
    单三听大力要他领着去找毛子就不乐意,他不说不去却拐个弯说,搭理毛子那样的傻逼没啥意思,你和他好一百天,也架不住他犯一次虎。大力知道单三的心思,就安慰单三说,毛子这人的确没啥心眼子,和咱在一起就是玩,咱多一个人,多一份乐子,你没必要小肚鸡肠。你放心,只要我在场他不会再对你咋样。单三听了来了情绪,从床下摸了一盒香烟带在身上,领着大力出了前进街。摸到了毛子家,毛子又领着他们找阿嘎,啊嘎和毛子是邻居,也是同学。四个人溜达到了街上,找了一个亮堂点的地方,单三拿出烟来,毛子和啊嘎伸手要接过来。
    大力制止说:“不能在街上抽!让大人看见了不好。”他指街边一个房子说:“咱们到房角去吧。”
    毛子大咧咧地说:“操!怕啥?大力你看着,这条街上谁敢管咱!”说着,把手伸向单三,嚷道:“什么好赫,还不拿来!”
    单三听了大力的话把拿烟的手缩了回来,见毛子伸手就看大力,毛子见状骂道:“真鸡巴磨讥!什么好烟?你扣扣搜搜的,哎单三,又有钱了,听说你妈又和人家跑了?”
    单三不乐意了,他记着大力说过的话,就大着胆子冲着毛子说:“你妈才和人跑了呢!”
    毛子没拿到烟又见单三骂他,火气就上来了,他伸手抓住了单三的衣领,扬手就打。大力料到会有这出,他一把抓住了毛子的手说:“毛子你干啥?”
    黑暗里毛子没看清大力已涨红了脸。其实大力心里早有打算,他清楚毛子的为人,要想和毛子一起玩下去,就必须和他分出个高低来。
    毛子让大力抓着一只手打不着单三,便用另一只手推了大力一把说:“大力,你他妈少管,我早就想揍这小子一顿了!今天正好,当着你的面,也不算欺负他。”
    大力松开了毛子的手,挺身站在他面前问:“你凭啥想揍他就可以揍他?”
    毛子一听就蹦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冲大力吼:“凭啥?就凭我毛子!我想揍他,就揍他,你想咋地?”
    阿嘎见状连忙站到他俩中间,分开两人说:“你俩有病啊?为个小偷翻脸!”
    毛子火气正旺,那里劝得住,他仗着个高胳膊长,隔着阿嘎伸手抓住了大力的衣领,另一只手就势打了过来。大力也不吱声,挡开了毛子的拳头,照着毛子脸上就打了一拳。这一拳,用上了劲儿了,也打正当了,毛子一声没吭就松了手,向后推了两步,捂着脸蹲下了身子。
    阿嘎一看毛子吃了亏,骂了一声抡拳向大力打过来。大力已料到这样处境,他不和阿嘎动手向后躲,阿嘎拳头打在他身上几下,他挺着没有还手。这时,毛子喊了一声:“拉倒吧,啊嘎!”
    阿嘎马上住了手,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力。
    单三见状,忙跑到毛子跟前把他扶了起来,拉开毛子的手看他的脸。
    大力的那一拳打在毛子左眼下面的颧骨上,已经肿起来了。毛子捂着脸,好半天才说话,他咧着嘴冲单三骂:“操!看啥看!不都是因为你吗?”又冲大力道,“你还跟我动真格的?大力,你这么有本事去和生子他们干呀!”
    大力也觉得自己出手重了,右手食指隐隐的痛,肯定戳伤了。他一脸歉意地凑过去说:“毛子,哥们真对不住!我也不想使劲打你,只是劲一上来就控制不住了!”
    单三忙说:“大力两手都是横纹,手黑着呢!哎,是我惹的祸,整的哥们动了手,要不,你们三个揍我一顿算了!”说罢,凑到毛子跟前,把脸伸给他,讨好地嘿嘿乐了起来。
    三人见他这幅样子,都松了一口气,冲着他各打了一拳。单三又说:“三位大哥饶了我吧,我请你们抽烟行了吧?”说着,又掏出那盒烟来,毛子劈手夺了过去。
    毛子嘴里叼上烟,拉过大力的手说:“都说你手黑,我看看你那横纹长啥样?”
    大力伸出两手,单三划着了火柴,毛子和啊嘎看完这只又看那只,看完大力的又看自己的,不觉啧啧称奇。
    大力见机说:“咱还是到那边抽去吧!那边还避风。”
    这回毛子和啊嘎一起说:“行!”
    四个人谁也没多说话,一起走到路边,躲在那个板棚子的拐角里把烟点着了。
    大力心里有事,抽了几口问毛子:“老苏头的杠子胡同在这附近吧?”
    毛子说:“隔一条街就是。”
    单三用手指着说:“这条街叫瓦匠铺,下一条街叫浆洗坊,再下一条直筒子街,就是杠子胡同,老早,码头上扛大个的都住这里,老苏头的练武场就在胡同口。”
    大力又问:“老苏头这么有名,他到底有多大的章程?”
    毛子说:“谁知有多大章程?他打架的时候还是满洲国呢!我长这么大,光见他骂人,没见他动手!”
    单三说:“他还用动手?人家大大小小徒弟二、三百,吐口吐沫落地都是个钉儿!别说在大成里,就是在哈尔滨提起 ‘苏十三’谁不让三分!人家徒弟仗着师傅的名,师傅借着徒弟的劲,成势了!”
    大力问:“啥叫苏十三?”
    阿嘎说:“老苏头的徒弟能在街上叫响的有十三个。”
    大力问:“那生子的大哥也是苏十三?”
    毛子呲了一声说:“老奎根本不靠边!”
    大力问:“二滨子也会武吗?”
    毛子说:“他不用会,他才不学。”
    单三说:“他还用学?有那么出名的爷爷谁敢欺负?”
    大力抬脚把半截子烟头在鞋底上捻灭了扔到了路边,招呼他们说:“走哇,咱们去老苏头的练武场看看!”
    几个人也像大力那样掐了烟,一起往杠子胡同走。过了浆洗坊,他们来到了一块长着几棵大树的空地上。空地非常平整,一个角上放着两块少见的石头磨盘,他们坐在磨盘上,又点着了烟。
    忽然,杠子胡同口那边传来一阵吵骂声,他们循声向那边张望,一伙大大小小的孩子从那边跑了过来,转眼间从大力他们眼前跑过去,接着,又有一伙孩子从那边追过来。
    毛子见了说:“是二滨子他们!”
    他们跑近了,毛子叫道:“二滨子!玩啥呢?”
    听见毛子叫,一个拿着半块砖头的毛头小子跑了过来,看了他们一眼说:“是毛子呀,快!跟我打二豁牙子去!这泊屎,今晚领着浆洗坊的小子到我们胡同作来了!”
    毛子扔了烟头,拉了大力一把“走哇!”便跟着二滨子一伙向那伙孩子追了过去。
    大力跟着他们一直追到浆洗坊街口,里面有砖头乒乒乓乓地砸了过来,二滨子指挥这帮小子躲向街两边黑暗处。那边的砖头一停,二滨子招呼了一声,这边的砖头也呼呼的飞过去。两边扔了一阵子砖头后,街上便静了下来,等了一阵仍没有动静,二滨子招呼大家向胡同里面摸过去。进到胡同里,那伙孩子已不知去向了,二滨子他们没处撒气便冲着二豁牙子家住的院子扔砖头,听见里边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后便撒腿往回跑。
    大力跟着二滨子他们一起跑回杠子胡同。胡同里一片黑暗,大力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时,听二滨子喊:“有家的回家,没家的投店,没家没店去住老母猪圈!”
    孩子们“忽啦!”一下散了。
    毛子叫道:“二滨子,到哪投店呀!”
    二滨子凑过来问:“毛子,都谁呀?”
    毛子拉着大力向二滨子走过去说:“同学,南大坎的大力。”
    二滨子凑过来看了大力一眼,说:“跟我来吧。”
    @仓颉传人 44楼 2014-09-15 10:3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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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跟着二滨子走了几步就进了一个院子,二滨子摸到一个棚子悄悄打开门,他们钻了进去。这是一个用木板搭成冷棚子,里面漆黑一片,二滨子从一个角落里摸出一根松木明子点着了。单三见机,又掏出那半盒烟来,每人一支凑在明子上点着了。大力借着火光细看二滨子,见二滨子比他大一两岁,身材粗壮、浓眉大眼一幅精灵的样子。
    二滨子看着大力问毛子:“这么晚了,领他们来干啥来?”
    毛子大咧咧地说:“玩呗!”
    “操!”二滨子猛吸了一口烟,把手里的松木明子插在了板墙的缝隙里说:“你们要是早来一步,就看到好戏了!我们把浆洗坊二豁牙子他们打的满街乱跑。二豁牙子这泊屎,天一黑就领人偷偷过来了,他们藏在街角,想等我们出来一个揍一个,他哪里想到……”
    二滨子猛然停住了嘴,接着起身吹灭了明子,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又来了!”
    大家都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果然,院子外的街上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接着响起了几下拍门声。
    “坏了!那泊屎找我家来了。”二滨子说着掐灭了手里的香烟。
    大力他们见了,也赶紧掐灭了手里的香烟,看着二滨子。二滨子说:“我得回家,晚了就要挨揍!你们先在这里呆着,千万别整出动静,没事再出去。”
    说完,他轻轻地拉开了棚子门就要出去,毛子拉了他一把说:“大力他们想和你在一起玩,行吗?”
    二滨子说:“没事就来呗!”一偏身子钻出了棚子。
    大力他们躲在漆黑的棚子里不敢动。这时,外边拍门用了力气,一会儿,院里有人应声,接着,玻璃啊、砖头啊的吵成了一片。
    有人喊:“二滨子!二滨子!你快给我滚出来!”二滨子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外边的人接着又吵。
    大力说:“看样二滨子要挨揍了!”
    毛子嘿嘿笑着说:“不能,二滨子鬼着呢!”
    就听二滨子打着哈欠说:“啥事喊我?让不让人睡觉?人家睡的正香。”
    外面更激烈地吵嚷起来,不大一会儿,声音平息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单三打开棚子门,抻着脖子向外看了看,然后溜了出去。很快,他折回来领着大力他们悄悄地走了。
    @不高明 48楼 2014-09-15 13:31:44
    回访支持!
    -----------------------------
    互相支持,谢了。
    第七章

    我们没有再遇到生子,害怕的心思一点点淡忘了,可就在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的时候,单三让生子逮着了。单三眼圈乌青地跑来告诉大力,生子说一定要找我们算账!
    大力听了满不在乎地说,“有账就得算,我等着呢!即便让他打死了,也不能让他吓死!他不算账,我还要算呢,咱不能老矮他半截!”
    这个“犟眼子”的话更让我提心吊胆。和生子打架我们占不到便宜,大力这么犟,碰上了定是硬磕硬,说不定要吃多大的亏呢!
    不过,大力还没犟到傻的地步,他不希望和生子在大成里开战,我俩一直绕道走,尽可能地躲避生子。
    自从当上小组长以后,我有意和单三、毛子他们保持距离,大力巴不得我离他远点,我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我,反倒和单三他们玩得不宜乐乎。又过了几天,再没有人提生子的事儿,我又有点淡忘了。
    @徐至2014 礼拜五这天的第三节上课,大力没回教室,单三也没回来,我感觉不好。下课时,马玲来问我大力的去向,我哪里知道?马铃铛就批评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赶忙去大墙后面,有人指着雪地上的血迹告诉我,那是大力他们留下的,我看着地上几滩鲜红的血迹傻了。

    是祸躲不过,生子来算账了。
    第三节上课的铃声响过,大力他们正要翻墙回来,单三示意大力看围墙的另一端,大力看过去,见生子领着四五个小子顺着墙跟冲着他们走过来,生子恶狠狠地瞪着眼睛,那几个小子也都气势汹汹。大力把眼睛从那边挪过来,看看单三又看看毛子说:“他来了,谁要是怕他就跳墙回去上课吧!”
    毛子这些天和大力玩铁了,他一直就想帮大力干点啥来证明他的情义,见大力看他和看单三一样,觉得被侮辱了人格,他火火地说:“操!你这话和单三一个人说!我正想和他碰一下,说不定谁揍谁呢!”
    阿嘎听毛子说话了,紧紧裤腰带没吱声。
    单三摸着还泛着青的眼眶眨巴着眼睛说:“你们挨揍有瘾啊?人家二滨子都答应了这两天过去找他,你们还拿鸡蛋撞石头找亏吃?”
    大力和毛子都豁出去了要和生子碰一下,谁都没再搭理单三。
    大力看着生子走过来,血又热乎乎地朝脸上涌,他四下看了看没找着应手的东西,心里有点不托底。生子走近了,他把心一横也像生子那样瞪着眼睛,迎着他们走过去,毛子、阿嘎和单三都跟在他的后面。
    第二遍上课铃又响了,围墙后面的学生见有热闹看都不回去上课了。
    生子向来就不把学校里的学生放在眼里,像大力这样比他年龄小的就更不在话下,按着他打法,劈头盖脸一顿大嘴巴,三两下也就解决战斗了,不过今天看样子不行,这个让他撵得满街跑的张大力,现在瞪着眼睛要拼命,生子心里的气势不如刚来时那样了,大力已经和他站的一平了。
    两伙人在伸手就可以开打又不至于迎头撞上的距离停下脚,生子歪着脑袋眯眼看着大力轻蔑地说:“几天不见你还牛逼起来了!这些天你他妈没掂量出自己的份量?有本事你上次跑什么?”
    大力瞪着他不搭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打。生子身后的人比他多,而且那几个小子都比他们个子大,单三指不上,毛子和啊嘎不知敢不敢拼命。
    这时,单三说话了。单三这人虽然贼性可胆子不小,关键时刻并不怯场。单三冲生子说:“大哥,大成里你是手儿,没人敢和你作对……”
    大力没等他说完,回头给了他一拳,然后冲着生子说:“有能耐你把干我趴下,告诉你,只要我能爬起来,咱俩就没完!”
    生子说:“这么牛逼还等什么?”立马向大力扑过来。
    单三嚷道:“要整,你们整得干净点!”
    生子叫了声“都听见了吧?”朝大力抡拳头就打。
    所谓“整得干净点”是好打架的人都知道的规矩,就是一对一的打,只用拳脚,不用家什。
    几个人立马捉对撕打起来。生子人多,剩下两个闲在一边看着。
    生子确实厉害,胳膊长、力气大,几拳打过来大力就招架不住了,大力重重地挨了几拳眼睛就红了,他不顾一切拼命还击,又挨了几下,他伺机抓住了生子的一只手,他死死地抓住,另一只胳膊挡住脸身体向生子贴上来。生子极力摆脱,拉着他向后退,退了两步脚下拌了一下,大力抓住机会迎面打了一拳,拳头“哐!”地一声打在生子脸上,生子眨了一下眼、摆了一下头像没事一样。大力心里一抖,这家伙果然非同一般。生子挨了一拳,一下挣脱了,他扭身向后退了两步,猛然转身飞起一脚,大力猛扑上来收不住身子,当胸挨了一踢,他仰面跌在地上,生子抢上一步,照着大力的头就踢过来,大力打了个滚,生子没踢着便冲着另外两个没上手的骂:“傻逼呀?跟他们整干净的!还他妈不帮我踢他!”
    那两个家伙马上冲过来,围住大力一顿乱踢,生子退到一旁用手按着鼻子。血已经从生子的鼻孔涌出来溅落在衣服和雪地上,大力看着生子的斑斑血迹心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畅快。他一骨碌身要爬起来,生子抢过来又是一脚,大力趴在了地上,三个人围住了他没头没脸一顿乱踢。大力挣扎了几下就爬不起来了,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头任凭生子他们踢。
    毛子和阿嘎也招架不住了,眼见大力让生子打倒了他俩撒腿就逃,生子见了扔下大力冲他们追过去。
    单三却没挨着几下打。开打的时候,他和冲他来的那个家伙比划了两下就向看热闹的学生堆里钻。周旋了一会儿,忽听到 “咚!”“咚!”两声,从墙外跳进两个大人,他马上喊起来:“公安局来了!学校找公安局来了,快抓生子呀!”
    晚上我和大力又遭难了。
    妈妈见大力鼻青脸肿的一身伤,又看他醉醺醺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就把他关屋里审问。大力虽然喝了酒,脑袋还没全糊涂,除了胡言乱语,和生子打架的事一点都没露出来。妈妈审大力审不出来就审我,我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和生子的事儿是个连环套儿,招了一个别的全得抖落出来,我也耍赖不说。
    等爸爸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力硬要把死狗装到底,可我哪能挺住?爸爸抽出皮带朝我一不笔划,我就把大力和生子打架的事儿招了,至于那事儿到底因为啥,爸爸审的不得要领,我借机哭得昏天黑地竟给蒙过去了。
    爸爸把大力按在板凳上抽了一顿皮带,捎带着也奖励了我几下。妈妈看出事情严重,这回一点都没拦着。晚饭也不许我俩吃,可怜的“犟眼子”一天挨了两顿打,连饿带痛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真跟死狗一样,我也趴在床上一宿没敢翻身。
    第二天上学,李老师把大力弄去接着审问。爸爸的皮带都不能奈何了,老师那点招法便是小意思了,大力在办公室里被关了一下午,老师啥也没审出来,她索性就懒得管这事了。
    妈妈更严厉地禁止我俩上街,大力打架、喝酒的事儿又把妈妈吓着了。以前她单是害怕我俩挨人家打,现在又害怕人家挨我俩打,这已不是人家踢我们一脚,我们还他两拳的事儿了,这关系到我俩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的是上坡还是下坡,她更加觉得大街这个是非之地居心叵测。她拎着我俩的耳朵,把那些能让人长出息的人生箴言或是处世哲理,掰开了、揉碎了、掺和着眼泪塞耳朵眼里。即便是根木头棍儿,让她的泪水泡着也要生芽呀!我切切实实地认识到自己错了。有那么一阵子,我坚决按着妈妈的要求去做,没事绝不上街,还看管大力,不许他上街找单三,可是,我们都坚持不了太久。我和大力没法不到大街上去,我俩可以改变,大街却不会我俩改变,大街还是那条大街,生子还是生子,二鬼头还是二鬼头,王铁匠除了眉毛上添了几根长长的白毛仍旧是逮着我们朝屁股上狠踢。我可以不是我,可他们一直是他们,这是老天爷安排的。
    大力屁股好点之后就六亲不认和我翻了脸,为了摆脱我的看管,他找茬和我打了一架就不搭理我了,我就像他甩掉的半截尾巴,丢在角落里好没劲。不过,我正在习惯不当大力尾巴,这阵子,我在班里混得挺得意。李老师的屁股后有的是高级名堂,马铃铛当老师的尾巴,我当马铃铛的尾巴,马明胜、少爷他们当我的尾巴,都不算太丢人,我都忙得乐乐呵呵。离开大力他们,我倒是有点喜欢学校这个地方了。
    这节是音乐课,临上课的时候李老师来教室叫一个女生:“李亚男你来一下。”
    李亚男以为又有什么好事,抿着嘴离开了座位,乐颠颠地和老师一起走了。音乐课上了一半,李亚男回来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招呼单三:“单纪峰,李老师让你去她办公室。”
    李亚男进门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怎么像是哭过?果然,李亚男回到座位趴在书桌上就抽泣起来。怎么回事?为啥哭?是单三怎么她了?我觉出点异样,想看看大力的反应却忍住了。又过了一阵子单三回来了,他神情怪异地招呼我:“张二力,李老师让你去她办公室。”
    叫我?我的心翻腾起来,忍不住回头看大力,大力却像是正等着骂我,他冲我襟鼻子瞪眼拍嘴抹脖子不知骂的啥,我没功夫理他,出了教室去老师的办公室。
    在李老师面前我老是有些局促不安。
    李老师今天穿了一件绝对高级的衣裳,那是款浅灰色毛料袄罩,那袄罩的领子不可思议地挺括,挺括的领子下齐刷刷地露一圈雪白的衬领,袄罩的领子和白衬领的周长精确地等于脖子的直径乘以三点一四,因此,这两样东西难以想象地严丝合缝围在她雪白的脖子上。一个为脖子都能付出这么多心思的老师,别的事情能含糊吗?顺着脖子再向上看是一张白皙的脸,高耸的鼻梁架着一副浅色塑料框眼镜,眼镜后面我没法正眼看,那是一双锐利无比的眼睛,从那里发出来的光芒随随便便就能洞穿你心灵的小窗户,随时随地可以把你心底暗藏的私货翻弄个底朝上。
    这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浑身透出的那么一股劲儿让我心惊肉跳。
    李老师见了我疲惫地叹了一口长气,好像我是她久治不愈的一块心病。我更加不安,在脑子里飞快地检讨自己,是不是啥时候不小心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她半天没有说话,留足了时间让我把自己的内心翻检一遍。
    终于,她又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从某些烦心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她说:“张二力,下周,老师想让你参加学校组织的学《毛选》心得体会交流活动,还想让你在会上发言,你看,老师对你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你体会到了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立刻身体轻飘飘地要飞起来,我稳住心思说:“我体会到了。”
    她深刻地看了我一眼问:“你体会到了什么?”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别的班参加交流会的都是红小兵,可你脖子下空空,你怎么想?”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争取早日加入红小兵!”话一出口我知道错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下,下周啊?”
    李老师睿智地笑了,扯着我的胳膊向她身边拉近了说:“张二力,从本质上看,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们班大成里的孩子绝大多数也都是好的。”说着,把桌子上一个红皮笔记本翻弄了一下,这个厚厚的本子立刻引起了我的警觉。
    她接着说:“这段时间里,我和几个班干一直在考察你。我们发现,你是一个诚实、有正义感的学生。尤其是你当上组长后,对学习小组的工作非常上心,没有辜负老师同学的期望。”
    她停了一下,目光锁定我的眼睛,掀开了我的窗户,然后说: “但是,老师对你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你能和老师一道,去帮助那些后进的同学。自己好不算好,集体好才是好!你懂吗?”
    她可真是太了解我了!顷刻间,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把目光勇敢地迎向她,坚定地说:“我懂。”表达的不够意思,我是想说,我甘愿为老师干任何事情!
    老师向桌子前倾斜了一下身子,打开了那个红色的本子,目光捕捉住我的眼睛:“那好,你先把上个月六号,也就是那个星期三,你和张大力还有单纪峰做过的事情说一说吧。”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上个月六号,哪个星期三?我和大力、单三,我们做了什么?
    她马上提醒我:“那个星期三老师布置各学习小组帮居委会做好事,你和张大力从学习小组溜出去了,那天单纪峰也没有参加学习小组学习,你们一起做了什么?还有,前些天,张大力、单纪峰为什么和那个叫生子的、一伙社会上的孩子打架?”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下,终于挨到那个事儿了!
    她的目光开始翻弄我的心底,我赶紧给窗子上了闸板。她不悦地翻弄着那个红色的本子说:“其实,张大力和单纪峰他们那些事情,老师都基本掌握了,现在让你说,就是看你个态度,看你在是非面前能不能接受住考验!”
    她都掌握了?那个事情她也掌握了?我脑袋猛地转了一圈,诈我吧?没人知道呀!说出来大家可就都完了!那天单三为我们编的故事咋说来着?我习惯地决定先撒个谎试试,可嘴巴又不争气地结巴起来:“大、大、大上一个星期三,好像、好像,演了一、一场电影……”
    “什么电影?”她打断了我,追着问。
    “看不见的、的战线,朝鲜……”
    老师察觉出我经受不起这个考验,她不给我犯错的机会,果断地打断说:“不对!张二力,你想一想老师的话再说!”
    没容我想,她又换了一种口气说:“我告诉你张二力,好多同学对老师让你当小组长有意见呢!这你清楚吧?你要是没有一些突出的表现,老师怎么能说服人家?你怎么能在同学中竖立起威信?你怎么能够早日戴上红领巾?你清楚吗?”
    这事儿关系到当不当小组长呀!关系到戴不戴红领巾呀!脑袋转得有点迷糊,再转悠,卡壳了。
    李老师还使劲往里塞东西:“张二力,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你和张大力、单纪峰他们的情况不一样!有本质的区别!千万别不自觉地和他俩搅和在一起,当然,他俩老师也是要帮的,谁也不能掉队,更不能眼看着他们滑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呀!你能忘了张大力让人家打的样子吗?你妈妈看他这样不心痛吗?二力呀!你是他的亲弟弟,怎能无动于衷啊?”
    我喉头哽咽,眼圈湿了。
    她看了我一眼,趁热打铁:“有些事情不像你觉得那样好玩,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学校里的反映!我希望你诚实一些,帮老师把问题搞清楚。二力,咱们齐心协力、一起帮帮大力呀!”
    眼泪流下来了,我极力的想憋回去,可做不到。老师把一块洁白的手绢塞给我,拍了拍手里的红本子说:“单纪峰刚才跟老师也哭鼻子了,老师问啥,他就说啥,人家可不像你这样固执呀!你还要给他保什么秘?哼,哼,”老师轻松地笑了一下“我们抓紧时间好吗?快下课了。”
    我恍然大悟,单三绝对能干出这样的事来!那我还犯什么傻?我止住了抽泣,抬起眼皮,把心灵的窗户大敞肆开地冲着她:“那天,大力和生子打架是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就打了一架。”
    “在这之前因为什么打架?”
    “他们抢我们的东西。”
    “什么东西?”
    “冻梨。”
    “冻梨?”
    “单三领我们在南坎货场整的。”
    “从头说吧。”
    “嗯,……”
    第八章

    把道里区和道外区隔开的这条铁路,是中国最早的一条跨国铁路、中东铁路的一段。火车从哈尔滨火车站出来,跨过松花江上的滨州桥,一直向西北穿过松北平原就能到达中苏边境满州里。
    在和道里区接壤的南马路头,这段铁路分出来一个岔向道外区拐过来,然后穿过道外区通向江边的码头,连接哈尔滨的水路。这是一条专用铁路,在专用铁路沿线分布着大大小小、贮存着各种物资的仓库,那些供应哈尔滨市民日常生活的各种商品就储存在这些仓库里。存放贵重物资的仓库有背着枪的解放军战士站岗保卫,市民绝对不可进入。存放着木材、钢材等大型物资的仓库却看管得比较松,行人可以沿着铁路穿过仓库的货场插近路,只要你规规矩矩的走路,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阻拦。在南三道街靠近大成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这样的货场,这是一个木材库,一到夏天,轮船从下游把大木头运到码头,火车再把这些木头从码头运到木材库。木材库的货场到处是堆得像小山似的原木,锯木头的电锯每天都撕心裂肺地叫着。
    要不是单三,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玩一趟。
    那个星期三的下午,我们向阳院小组的同学都在马铃家学习。写完作业开始写学《毛选》心得时我就坐不住了,这时,马铃铛家的大挂钟快要走到两点。听着挂钟咔咔地响,我禁不住向窗外张望,大力暗中使眼色,他怕我暴露了计划。大挂钟刚敲过两下,窗外便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哨,马铃铛警觉起来,她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这时,我对面的大力用手拉耳朵,提示我要行动了。
    又过了五分钟,大力慢腾腾的站了起来。 “干什么?”马铃铛起身挡主了大力的去路,用班长管同学的口气问。
    “去一号,撒泊尿。”大力眼皮都没抬,慢腾腾地回答她。
    “我也去。”我抻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说。
    马铃铛又一次站到窗前向外查看,依旧没发现什么,她审视地看我俩。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她没有理由不让我们上厕所,我俩硬挤过去,她只好让开路。我俩沉住气慢腾腾地出了她家的门。
    离开马铃铛家,我和大力像雀儿出了笼子,飞快地跑下楼梯冲出了大院。
    院子外,单三鼻子冻得通红。他急火火地说:“再晚一会,火车就过去了!”。
    上午在学校时,单三说要扒火车去南坎货场,在那里能弄到一些好“赫”,大力听说有好“赫”马上表示也去,大力要去当然少不了我呀!
    一上午,单三再也没提这事,我以为他吹完牛也就算了,没想到放学时他告诉我俩,下午两点来找我们,现在,他来了。
    院子外面风很大、冻骨头地冷,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
    单三缩着脖子,边走边说他的计划。我们先到木材库,然后在那里扒上火车,再坐火车上南坎货场,到了南坎货场就能整到赫了。
    这绝对是一个高级的玩法,我和大力听了非常兴奋。
    没出南大坎就看见火车道了,顺着火车道走不远就看见了铁丝网围着木材库。我们拆开帮儿,单三打头,大力断后,在我们之前,有几个行人刚刚走了进去,我们保持距离跟在这几个人的后面,我们沿着火车道穿过了一片铁丝网进入木材库,走了大约一百多米到了一个大站台下面。站台上堆放着几垛木头箱子,站台的对面有一排红砖房子,木材库的人都呆在那里。单三咳了一声,飞身窜上站台,迅速躲到木头箱子后面。我俩也照着他的样子上去了,红砖房子那边没有动静,一切都还顺利。按着单三的计划,我们要在这堆木箱子后面藏好,等着火车过来。
    @阿简妮 51楼 2014-09-15 15: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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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迎面刮过来,我的棉袄被吹透了,透心的冷。这时,我心里开始敲小鼓了,我往大力那里凑,大力转过身去背着寒风,一只手紧紧抓住棉帽子的两只耳朵,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心里的小鼓敲没敲。单三蹲在木箱子堆的一个角上,全身上下裹在破棉猴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红砖房。
    “火车真的能来吗?”我开始怀疑这事。
    我刚张嘴,单三皱眉瞪我一眼,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站台下面有人走过来了,如果让他们发现了,随手比划几下,红砖房里人就可能发现我们。幸亏过路的是两个捂得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她们慢慢地走过去了。
    “火车能来吗?开的那么快,我们能上去吗?”大力和我一样对单三这事有疑虑,他边问边向单三挪过去,学单三的样子蹲了下。
    单三压低了声音,看着我们来的方向说:“火车比谁都准时,该几点来就几点来。看着,那边有个急转弯,火车过弯要减速,到时,老太太都能扒上去!”
    “你扒上去过?” 我问。
    单三像是受到了侮辱,耷拉下眼皮,把脸转了过去了。
    “扒火车”是铁道线附近一些有章程的孩子常干的事,那些在磨电道上用铁钉压个“小洋刀”的玩法人家都不稀罕。
    我和大力曾扒过磨电,“磨电”就是有轨电车。磨电的两头有两个拖板,在磨电要开动时偷偷扒到后面的拖板上,到了下一站趁磨电还没停稳赶紧跳下来逃走,这样,从南化大街扒到南岗的喇嘛台,来回俩人能省两毛钱。然而,我对“扒火车”的印象却非常恐怖。那是刚上一年级的事儿,三年级有一个学生外号“耗子” ,大成里的。耗子放学后背着书包要去道里,他扒在车厢的梯子上,一不留神书包掉了,他又跳下来拣书包,他跳下来的地方是火车卸下来的一溜沙堆,他没站住脚顺着沙堆滚到车轮下面,结果双脚被火车轧断了。他倒在沙堆里没人看到,等被发现时,因失血过多已经没救了。我们都去看出事的现场,那个沙堆上有些黑色的血,血被太阳晒得散发出令人恶心的腥臭味,看罢,我一天没吃下饭去。学校为此特意开了全校大会,禁止学生扒火车,发现要给处分。
    等了一会儿,木材库外果然传来了火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汽笛,火车来了!我的小鼓猛烈地敲起来。火车开过来了,它巨大的身躯铿锵作响,整个站台都振动起来,到了转弯的地方火车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面的车厢咣当、咣当一阵乱响,果然慢了下来。
    火车挡着红砖房,那边的人看不到这边的情况。
    单三刷地一下蹦起来,喊了一嗓子:“跟着我,上!”便冲着一节闷罐车厢跑去。
    那节车厢的门敞开着,车厢的底板和站台一平,距站台间仅有一步的距离。我俩跟着单三从箱子后面跑出来,跑了几步,火车就近在咫尺了。火车带起的风在我耳边呼呼响着,车轮叩击铁轨咔嗒咔嗒的响声震到了心坎上。眼见单三一只手提着棉猴的衣襟,另外一只手捂着棉猴帽子,跑了几步一纵身跃便进车厢里了。单三在车厢里站稳了脚就向我俩招手,大力学着他的样子也跳上去了,然后,大声地冲我喊,我根本听不清楚。说啥都没用,咋地也得自己迈腿儿蹦!我快跑几步奋力一跳,“呼”的一下落在车厢里。 脚一踏在车厢板上,恐惧顷刻间就消失了,随着火车轰隆隆的前进,听着车厢外呼呼的风声,一股美滋滋的心情油然而生!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乘火车还没花钱,嘿嘿!
    这是一节空车厢,我们在车厢里乱蹦取暖。
    火车出了木材库转过弯,又加速了,它斜穿一片居民区,向港务局的方向飞奔。开了一会儿,火车鸣叫了一声又开始减速。
    三级风示意我们躲到面向前方的角落里,他说:“到了,快藏好!”。
    外面的景象从敞开的车门一闪而过,一个高大的水塔从远处扑了过来,接着,一面高高的墙围和一个绿色的岗亭还有背着枪的军人迎面而来,随即,视野开阔了,火车进入了一个大货场。
    货场里有好几条铁路线,有的铁路线上还停着火车的车厢,这里应该就是我们的终点站“南坎货场”。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单三起身贴在车门的一侧,向外张望着对我们说:“咱们坐的这趟车要把前面有货的车皮卸下来,”他指着右侧停着一溜车厢的一条道线说,“卸下车皮后,火车头要开到这边把这些空车皮拖走,时间不会太长,不超过一节课的时间。”他又指着右侧的门说 “火车再慢一点后我们从这边下去,我说跳,你俩就跳。”他又向车门外看了一眼,“摆旗的在左侧,一会儿他要下来摘车厢的钩子,咱一定要在他摘钩子前跳下去,然后钻到那几节空车厢的底下。要是慢了,就没机会下去了。”
    我努力把单三的话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绝对出不起任何差错。这时,我对单三真的刮目相看了,三级风的确有两下子!
    火车晃动了一下,车速又慢了一些,我紧张的看单三。火车又抖了一下,速度更慢了,单三喊了声“跳”,我和大力从角落里站起身冲到门口跳了下去,单三随后也跳了下来。
    我们躬着腰钻到另一条铁道线的空车厢下面,在下面猫了一会儿又从另一侧钻了出来,单三选了一节车厢,我们飞快地爬了上去。这也是一节闷罐车,在车厢的角落里杂乱地堆着一些稻草,单三用脚把这些稻草翻了个遍,除了几只煤块,没有他想要的“赫”。车厢外面,我们刚乘坐的那列火车发出一阵“哐铛”声,在慢慢地向前行驶。
    单三在车厢门边蹲下来,探出半个脸向外望。这个货场非常大,有好多条长长的站台,围墙那边是一溜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的大仓库,仓库的窗子很小,有点像日本碉堡。
    单三开始布置任务,他对我说:“二力,你的任务是给我俩‘打眼’,你盯着那排烟囱冒着烟的小房子,如果有人出来,你就把这个草圈从车门上拿下来,”他说着,抓了把稻草几下就拧了个草圈挂在了车门上。
    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我不干:“不!我也和你俩一起去!”
    单三转头看大力,大力说:“你跑得慢!要是让人逮住咱就全完了?”
    我一听更害怕了,刚要再争执,单三猛地“嘘—”了一声,示意我们向外看。
    冒烟的小房子里出来了三个人,都穿着黄色棉大衣,胳膊上戴着红袖标,他们排成纵队离开了那栋房子。
    单三马上把草圈拿下来扔给我:“这是巡逻队,他们出来你就这样把它摘下来,这就是你的任务!”
    我没接那个破草圈,单三又转过脸向外面看,巡逻队向对面的站台走过去了。
    大力拉了我一把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草圈,它就像小人书里说的那个消息树!”
    这话让我心里舒服了一些。
    巡逻队上了站台,又顺着站台向大墙那边走,他们围着货场转了一圈,又回到小屋子里去了。
    单三冲车厢外扬着下巴对我说:“你要去,现在就得蹦下去了!”
    他知道我做不到,便微笑着把草圈递过来,我只好给他俩打眼了。我把草圈接过来挂在车门边,他俩相视一笑,跳下了车厢。
    眼见他俩穿过一条道线,躲到一个破架子车后面,然后又从架子车后面溜到了一跺枕木边,就这样,他俩像两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绕过几条站台,然后,我视线就被眼前一些跺起来的纸箱挡住了。
    我收回视线,留意着巡逻队呆的小房子,生怕一时疏忽了,耽误了要命的消息树。
    挨着我这条道线的站台上堆满了一垛不知装着什么好“赫”的纸箱子,这些纸箱子上面盖着绿色的苫布,好像挺贵重。就是这些箱子跺挡住了我看仓库那边的视线,我换了几个位置还是看不到他俩那边。为啥单三不就近对这些纸箱子下手呢?我马上发现这不是个好想法,纸箱跺在站台上,站台的高度正好和那排小房子的窗口一齐。单三这厮,心上的窟窿眼就是比我多!
    站台和那排小房子之间是一大片被荒草覆盖着的开扩地,一棵棵细黄的蒿草,让寒风吹的瑟瑟地打着哆嗦,寒风掠过蒿草从车厢的大门吹了进来,顿时,彻骨的寒意从脚下油然升起,浑身像是光着屁股那样冷,我躲到了车厢背风的角落。接着,脚冻得疼起来,轻轻地跺脚,像是石头砸在车厢板上,棉鞋被冻得硬梆梆的。我开始后悔来干这事儿,这个戒备森严的仓库,一定装着什么重要东西,要是让人家逮着了,还不得进笆篱子?说来也怪,这次他俩一反常态,谁也没有反对我跟着,现在我明白了,怎么会反对?他俩正缺一个“打眼的”!想到这里,我心里呼悠一下,连忙跑到车厢门口向那排小房子张望,那边没有动静,我又向站台那边望,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知道他俩得手没?
    黑棉袄就车厢外,大头鞋踏在地上哐哐的响,不好!脚步停了下来,我连气儿都不敢喘了。一股旱烟的味道从车厢的小窗口飘了进来,他就在我身边,只隔着一层铁板!接着,下面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一股尿骚又升腾起来了!这家伙在撒尿,好半天,黑棉袄办完了事儿, “嘎吱,嘎吱”地走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从草堆里爬出来,溜到车厢门口探头向外看,只见大力和单三趴架子车下面冲我拼命地摆手,我赶忙缩了回去,直到那边小屋 “砰”地关上了门,他俩才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厢。
    大力上来就给了我一拳:“你想害了我俩?”他瞪着眼睛嚷,样子吓人。
    单三连忙拉他:“小声点,让人听见,连窝都端了!他也算够意思,要不然就真的坏菜了!”
    听他这样说,大力才消了气,可我一肚子委屈,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力把棉帽子放到了车厢上,我一看,是一帽兜黑不溜湫的冻梨,再看单三棉猴的兜也是鼓鼓的。大力掩盖不住兴奋,把那一帽兜子冻梨端到我面前:“这是你的,快装兜里,我的耳朵快冻掉了!”
    这就是好“赫”?我一扭头,拉下脸来说:“不要!”
    大力马上笑嘻嘻地说:“一帽兜子冻梨还抵不上一拳?我得戴帽子呀!你要冻死我呀?”
    说着,大力和单三一起把帽子里的冻梨往我的兜里塞,我的上衣兜、裤子兜都塞满了。我忘了不快,和他俩一起坐在稻草堆里,哈着凉气啃冻梨。
    大力边啃边说:“我拿的时候,都是挑的带把的,”
    单三停下嘴问:“为啥?”
    大力说:“马崽子说,冻梨不要没把的,那是黑瞎子吃到肚里又拉出来的!”
    我们三个都哈哈地乐了起来。
    猛然,车厢晃动了一下,又“咣当”响了一声,单三说:“时间正好,要走了。”
    车厢再晃动了一下后,随着一阵乱响真的慢慢动起来了。不知不觉间,火车头已经挂上了我们的车厢开动起来。很快,火车鸣叫着开出了南坎货场。到了木材库转弯处它再一次减速,我们顺利地跳了出来。
    出了木材库,胜利的喜悦从我们的脸上洋溢出来,兜里的“赫”真正属于自己了!我们顺着铁路线乐颠颠地往南大坎跑,冻梨在我的兜里互相碰撞着乒乓作响。我满心欢喜,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走到南头道街的时候,单三放慢了脚步示意我们看大成里那边走过来的一伙孩子,他小声说:“是生子!”
    大成里的生子,在南大坎一带打架有名,他比我们大一些,不上学,纯牌的街溜子。
    “你们过来!”“操,快过来!”他招呼我们,他身边的几个小子也跟着咋呼。
    大力说:“不理他们!”
    单三却说:“不理不行,生子这帮人咱惹不起。”说着,嬉笑着走过去。我俩也只好跟过去。
    走近了,单三脸上堆起笑容来,甜甜地叫了声:“大哥!”
    “谁是你大哥?” 生子瘦瘦的,个子高出我们一块,黑黑的脸上一堆疙瘩。他一点都没被单三打动,黑着脸说,“你他妈少跟我套近乎!兜里有什么好“赫”?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单三依旧笑眯眯的:“兜里是他家买的冻梨,他爸正在家里等着哪。”
    生子一把抓住单三,几个小子马上围拢过来,生子冷笑着说:“偷的吧?谁不知道你扒天窗、抠皮子啥事都干!”
    转脸他又问我俩:“你俩是哪的?”
    大力淡淡地说:“南五道街的。”
    生子白了大力一眼说:“南五道街没手儿!你们把冻梨都给我留下,咱算是没事。听明白了?快点掏!”
    单三忙从兜里掏出几个,生子抓了一个,剩下的转眼就让边上的小子抢去了。
    单三说:“大哥,就给你们这些吧,少了,他爸会以为我们把钱花了。他爸是公安局的,打人可狠了!”
    听说公安局的,生子转着眼珠子着我俩。大力斜眼看他,我向大力身边凑了凑。
    生子不能确定单三的话真假,嘴上说:“公安局的有啥了不起?今天我们就抢公安局的!”他指着大力向他那帮人说:“都给我拿下!”
    那几个小子有点犹豫,生子就径直冲着大力过来。
    大力的脸红了,他打架时就是这样,我知道要动手了。
    果然,生子刚凑过来一步,大力挥手把冻梨砸在他脸上,生子捂着脸转身弯下了腰,随后,紧跟生子的小子也吃了一个,我忙把冻梨掏出来要如法炮制,单三拉了我俩一把叫道:“跑吧!”
    我们撒丫子就跑,生子一伙儿叫嚷着追。我们一口气跑进了南五道街,单三却不见了,回头再看,生子追过来了。我俩不敢停脚,径直朝我们院跑。跑进院子,生子一帮也追进了院里。我俩跑上楼梯,大力一眼看见了马婆子搭在楼梯栏杆上的拖布,他拿在手里,一脚把拖布头踹了下去,叫了声,“生子!我和你干吧!”冲向楼下。我低头见马婆子家的破缸上压着块砖头,便操起来跟着下了楼。
    我们在院子里刚开打,二国和马豁子一帮人从外边回来了,生子见了虚晃一招就逃了。二国领着我们追出了院子,一直追到南三道街口,眼见生子他们向大成里跑去了。二国摆手停下来说:“别追了,今天饶了他们,看他们以后还敢来咱院放肆?”
    我明白,二国也不敢追进大成里。
    大力却惦记着单三,他朝大成里看了一阵,说:“不知单三咋样了,我想去大成里看看。”
    二国白了他一眼说:“你虎哇?碰上他们还不拆零碎你!”
    我也说:“单三那么贼,早没影了!”
    大力看着我说:“你们怕挨揍,我自己去!”说罢,抬腿就向大成里走。我知道大力的德性,当着二国他们的面,肯定拦不住他。
    看着大力背影,二国笑着说:“这小崽子真犟啊!你们瞧着,他要不鼻清脸肿的回来,我是你们儿子。”
    转脸,他又不怀好意地看我:“咋回事?明天下午开大会!因为啥和生子打架?”
    我瞪着他,嘴里不清楚地嘟囔着骂:“二鬼头!你才明天下午开大会,凭啥告诉你?”
    他瞪起眼睛问我:“你说啥?”
    我歪着脖子笑,没吱声。二鬼头明白我在骂他,虎着脸向我走过来,我退了两步转身撒开腿朝大力追了过去。
    我追上了大力,他问我:“你来干啥?”
    我说:“有难同当呗!”
    大力高兴了,搂着我的脖子说:“够意思!咱拣胡同走。”
    我问:“你非找他干什么?他不一定跑哪里去了。”
    大力说:“他的那份让生子抢去了,咱得给分他点,要不,让他小瞧咱。”
    大力就是这样,我没话可说。
    我们进了大成里,找到单三家。大力照着单三家大门踢了几脚里面没人应声,大力指着门边一个用铁网挡着的小窗子说:“往这个小窟窿里塞。”
    说着,掏出冻梨顺着铁网的窟窿里塞进去,我也照样做,大力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说:“现在咱可以回家了。”
    回到家,我俩把剩下的冻梨藏在煤棚子一个破坛子里,又在坛子口压上块旧瓦片,免得便宜了耗子们。
    把这件事弄完,我俩去马铃铛家取书包,马铃铛却说啥也不肯把书包还我们,非让说情楚干啥去了。我俩不愿意理她,她便拉扯着不放手,我们刚撕巴了几下,马二丫就上手,更倒霉的是马婆子又下班回家了,母女对我俩大打出手,没几个回合我俩就抱头逃出来,跟着脚马婆子把我俩的书包扔到了楼下。我俩气不打一处来又没处发泄,正好见她家的自行车放在楼梯上,我们就下了手。
    @征程邂逅 79楼 2014-09-16 19:46:45
    但是小说写的很有东北味,东北味道。读了很亲切。顶楼主,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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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朋友垂爱。
    @美石闪烁 76楼 2014-09-16 19:31:03
    @徐至2014
    很有意境,令人回忆起70年代的哈尔滨生活,乡土气息浓,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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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来贴顶文,努力更新报答。
    中午大力没回家,我心里有些不安。下午,到了小组学习时间了,我没心思去,马铃铛找上门,我不搭理她,她却赖着不走做思想工作,她说尽管我犯了错误,但老师对我仍抱有很大的期望,老师说了,写心得班里没人比得过我,只要我能改正缺点,就还让我当这个小组长、还让我早日加入红小兵。本来我已看穿了她们的伎俩,可是,学《毛选》心得她们确实不如我呀!那个朴正熙我确实还没当够呀!虽然被她们算计了,以后凡事儿留点心说不定能把丢的脸赚回来,弄得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不合算吧?于是,我的心情一下子就缓过来了,适当地忸怩了几下,半推半就地跟着马铃铛去学习小组了。
    马铃铛在学习小组呆了一会儿,就去学校开会了。我借机试着吩咐了几样事情,他们仍旧乖乖地照着办,可不是,二伟见马玲铛不在想偷偷溜走,我瞪了一下眼睛,他就丢掉幻想乖乖地坐着不动了。他们好像还不知道老师审问我的事情,我还有小组长的威信!
    大家很快写完了作业,开始学习《毛选》,《毛选》学完了接着写心得,然后,我检查他们的心得笔记。每个周六老师都要把我们的学习笔记收上去检查,她对我们小组的笔记要求特别严格,我们向阳院小组被推荐参加全区学《毛选》小组竞赛了。
    少爷和马明胜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脸开始嘀嘀咕咕。少爷以前很不愿意和马明胜挨在一起,他说马明胜身上有一股猪生前的味道,马玲铛懂得猪生前的味道远不如死后,她可才不惯着这样的事儿,谁不喜欢啥就非让他干啥,硬是安排少爷和马明胜坐在一起。少爷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儿只好忍受,后来他在逆境中却找到了好处,马明胜字写得非常工整,做作业、写心得一点不马虎,少爷很方便借马迷糊的光。少爷也有办法解决和马明胜挨一起的难题,他预备了一只小板凳,每天学习时都塞给马明胜,少爷左右不了左右就左右了上下,时间长了,猪不猪的他也就不计较了。
    这会儿俩人说得兴奋起来了,少爷想让大家都分享一下,就放大了声音说:“李亚男今天没扫除,放学后背上书包就跑了,明天,老师非得罚她扫一个礼拜不可!”
    马迷糊嘿嘿乐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说:“罚扫除算什么?你们不知道吧,厕所里那些骂老师的坏话都是她写的,她还偷东西,今天让老师审问出来了!她趴在课桌上哭了一节课呢,眼睛都哭红了。你们说,罚扫除算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开始敲鼓,不知道马迷糊还知道什么。
    李菊马上为李亚男打抱不平说:“你们别背后贬低人好不好?李亚男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马迷糊,你凭什么说人家偷东西?你凭什么?”若是马铃铛在,李菊不会为李亚男不平,因为李亚男不是马铃铛一伙的。
    马明胜没有被李菊的“凭什么”吓住,他慢悠悠地说:“凭什么?我告诉你,我最了解李亚男了,她手脚不老实!上次她把人家的铅笔拧子偷出来,用手绢包着藏在茶缸里,老师在全班搜查都没搜出来,她可真够胆大的!凭什么?这些,都我亲眼看到的……”
    马明胜非常兴奋,他从不这样,今天怎么了?李亚男可不是马明胜可以说一嘴的,她在我们班可是风云人物,女生里有一帮追随者。这个梳着时髦的短发、即爱美又有才的女生,根本不费什么劲儿就能把任何人的风头抢去。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在大家面前宣读,可她老能找出几个运用不当成语,老师都没说用的不好,可她偏说 “没词硬挤”。前几天,老师在课堂上读她和当解放军的表哥的通信,在信里,她又是写诗,又是写歌,最后发誓要接好革命班,长大也当解放军!那个文采,那个理想!真的不是挤的,我们大家只能闷不出声地忌妒。
    “哎!皇军又过河了”少爷鄙夷地看着马明胜的鼻子说。
    马明胜连忙停了话,猛地把流到嘴边的黄鼻涕抽回去,顺手用袖子把鼻子下那块像是发了炎、红彤彤的地方抹了一下。
    少爷借机对我说:“马明胜说的是真的。这事儿咱们班没几个人知道,不信等马玲回来,你问她,”
    李菊冷笑着说:“你们男生总是背后说李亚男的坏话,我知道怎么回事,你们是嫉妒人家!”
    “哈-!”一直没说话二伟怪笑了一声:“我们男生嫉妒她?你们女生才嫉妒呢!你昨天还和马玲说李亚男穷整景、臭显白呢!”
    李菊瞪了二伟一眼,抬手擂了他一拳:“我愿意说,咋地?韩小鬼!滚一边去!”
    二伟个子小,李菊也敢欺负他。
    少爷没理他们,眼珠转了几圈盯着我问:“二力,老师找你干什么?单纪峰和大力也是老师找去的吧?”
    少爷问得我心里一激灵,我低头检查他的心得不搭茬。他一点都不气馁,眼睛跟着我的脸说:“我告诉你,咱们班也有同学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了,他们说你和单纪峰偷东西让人家抓住了,还说你们让人家打得出血了!”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脸上热辣辣的,心里烦透了,这时,我见马明胜鼻孔里两条混淆的东西又慢慢地爬出来了,我把少爷的笔记扔回去:“别瞎说!看看你俩的笔记,双胞胎,这样怎么能通过检查?你重写!”
    少爷争辩:“为啥让我重写?是马明胜抄我!”
    马明胜看看大家,慢腾腾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抄成了是可忍,郭不可忍,不信你们看去。”
    大家都乐,少爷愤愤地拿起自己的笔记本。
    马明胜得胜了,用力地抽了下鼻子,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其实咱们班还有人偷过东西,上次李军的钢笔丢了,我就知道是谁干的。”
    少爷忙问:“谁干的?”
    马明胜嘿嘿地傻笑着不肯说出来,李菊说:“你为什么不报告老师?”
    “告老师?”马明胜诧异地说:“我可没那么傻!要是现在马玲在这儿,我都不会和你们说。”
    咳!我听了心里暗自叹息,我怎么连马迷糊都不如?
    少爷让我弄得没面子,过了一会儿,他端起架子来,用另外的一种语调和我说:“张二力,我那本书,你该还了!”
    我一下子想起来,借他的那本《野火春风斗古城》到期了。真是本好书,为了借这本书,我替他搬了半个钟头煤坯。
    “我还没看完,再过两天吧。”我知道少爷为刚才的事置气,有点后悔那样对他。
    “不行!”他得理不让人,“你得讲信用吧?说好的几天就是几天,你保证过好借好还的!”
    “没看完就还你,那我白帮你干活了?你家那么多的书放在柜子里你也不看,我多看两天,你会少块肉哇?”多几天、少几天全凭他的心情,他指望我会低声下气地去求他,这人就这德行。
    少爷依旧不答应,我转过脸说:“还有一下午那,晚上才到时间!”
    少爷拉下脸来,转了一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记着,张二力,以后你别想再看我家的书了!”
    我的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瞪着眼睛冲他嚷:“不看就不看!你指着我想咋地?”也不知哪来的这么一股邪火,我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
    少爷让我吓了一跳,坐下去再没敢言语,其他人也没料到我会急眼,都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气急败坏地说:“邵野另找时间补写心得,现在大家收拾好书包,我们去义务劳动!”
    少爷马上得意地说:“少年宫有活动,我妈和老师请过假了!”
    我们听了,都在心里生气。大家慢腾腾地收拾起书包,跟着我去给叨到了干活。
    @征程邂逅 83楼 2014-09-16 20:06:38
    @徐至2014
    语言流畅、质朴,唤起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很多记忆,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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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关注,多谢。
    居委会主任叨到了领导南五道街三个大院,三个大院家长里短事儿都凭她一张嘴支配,大人孩子都拿她当领导。不知怎么个缘故,大家都叫她“叨到了”,“叨到了”到底是个啥意思,我查字典都没查出个名堂来。
    叨到了可不是一般人儿,大国他爸说,这老娘们要是有点文化水儿,是个区妇联主任的料呢!叨到了的身世不得了,在旧社会,她被卖到了有钱人家当丫头,她反抗压迫逃到了山里,和白毛女有着相同的经历,因此,她常常被学校请去作忆苦思甜报告。叨到了虽然一个大字不识,却有着非凡的好口才,每回忆苦都把学生、老师弄得痛哭流涕。后来学校上下被她感动得不行了,就派马铃铛给她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让她当了校外辅导员。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红旗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呀!不是谁都有资格把它弄到脖子上去的,大力失去了资格,而我至今还没资格呢!
    居委会办公室就设在我们大院门洞边一间屋子里,因为临街,屋子的另一半居委会办了个小卖店。我们今天的义务劳动就是帮助小卖店清点货物、搞卫生。
    叨到了指挥我们上了闸板,把账本子扔给了我和售货员吴淑英,自己打开了收音机坐在我俩身边监督点货。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叫了一声“谢谢妈!”就开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回身是胆雄赳赳……”
    二伟和马迷糊把货架高处的东西取下来,叨到了伸脖子看了一会儿后,拉下脸批评吴淑英说:“吴淑英,你太不负责任了!那些小饼干我说过多少回了?我让你用马粪纸苫上,你就是不干!你瞧瞧,弄上那些灰尘,怎么卖给群众吃呀?”
    吴淑英也是居委会的骨干,年岁比叨到了小一些,她听了叨到了的申斥,忙扔下账本子凑到她跟前说:“哎-呀!我的大主任,窦娥冤了!你不是老说马粪纸要节约着用吗?我舍不得用,找了一块塑料布苫着,谁知道哇,上面那扇窗户不知让那个死货给打了个窟窿,风吹着塑料布老也苫不住。我不是跟你汇报了,要赶紧买块玻璃安上吗……”
    叨到了挥手打断她:“行了!行了!我一句话能招出来你一车话,你总有话对付我!”
    她使劲哼了一声,把收音机音量开大了些,脸又转向我说:“我就爱这段儿,最欣赏李奶奶爱憎分明这股劲!咳—,俺们一样,都是苦出身呀!”
    收音机里,李奶奶忧伤地说:“铁梅,家里的事情也应该和你说说了”,铁梅夸张地叫了声“奶奶!”
    叨到了用眼角扫了我一眼问:“二力,你没见过自己的奶奶吧?”
    “我爸说,他还不大的时候,奶奶就没了。”我赶忙说。
    吴淑英马上用眼睛盯着我问:“你爸妈和你说你们家以前的事情?”
    “不说。怎么了?” 我立刻转脸问她。
    叨到了“哎—!”了一声,吴淑英张着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叨到了又向收音机凑了凑,收音机里李奶奶问铁梅,“你爹好吗?”,铁梅答,“爹好!”,李奶奶断然说,“可他不是你的亲爹!”,铁梅惊叫了一声,“奶奶!”,李奶奶又颤声说,“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铁梅说,“奶奶你气糊涂了吧?”
    叨到了意味深长地叹口气对我说:“新旧社会两重天,谁家都有一段悲伤史呀!”
    吴淑英抢过话头说:“是呀,是呀!等大了就啥都明白了。”
    叨到了马上抢白她:“明白又能咋地?哎!我说韩二伟,你又偷我的杂拌糖吃!”
    我们都看二伟,二伟一伸脖子,红着脸张开嘴给大家看了一圈说:“你又赖我!看看偷没偷你的杂拌糖?”
    李奶奶正唱到,“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爪……”
    叨到了调小了声音,冲二伟宽厚地笑了说:“吃你就好好吃呗,咽不下去卡在喉咙里,瘊坏了嗓子!”
    二伟嚷道:“没偷就是没偷,帮你们干活,还受诬赖,我不干了!”抬腿就走。
    我起身拦他:“不许走!”
    叨到了撂下脸子说:“你们瞅瞅这小子,和他爹一个的死出!不长个子,都是让心眼给坠住了!小二伟,你厌烦劳动不说,还偷嘴,说都说不得了?我告诉你小二伟,你要是再不听话,我报告你们学校,看你写检查不?”
    二伟说:“随你便!”挣脱我的手出了小卖店。
    我连忙跟着他出来,又拉住了他说:“她真能告诉学校!”
    二伟说:“凭什么老帮她们干活?还费力不讨好!她家李刚拿小卖店的点心吃,就跟拿自己家的一样,小卖店的钱都让叨到了给贪污了!我不帮这种人干活!”
    我说:“你是因为偷吃人家的糖块儿挂不住脸了吧?义务劳动谁都不能逃避!”
    二伟冲我瞪眼睛:“二力,今天在小组里我可给你面子了,现在,你还跟我摆小组长的架子向着叨到了说话?你不知道她和吴淑英变着法说你家?”
    我一愣,忙问:“她们说我家什么?”
    二伟说:“你真听不出来?她们说你家历史有问题!”
    我吓了一跳:“说我家历史有问题?”我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拉了一下,“你快说,有啥问题?”
    二伟见我的样子有些后悔,他支吾起来:“我也不知道,其实她们以前就说过。”
    我又摇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啥?你快告诉我!”
    二伟躲闪着往回抽胳膊:“我真的说不明白,你问问别人吧,快撒开我!马铃铛回来了!”
    我回头看去,见马铃铛从门洞走了进来。
    马铃铛一来,二伟就老实了,我们一起回了小卖店。李菊立即向马铃铛汇报,说二伟不遵守学习小组的纪律,要回家,义务劳动偷吃杂拌糖,还借机逃避劳动。
    马铃铛瞪了二伟一眼,说:“罚韩伟打扫院里的卫生!”
    二伟骂李菊道:“溜须包!二力和少爷要打架你怎么不报告?马明胜说李亚男偷人家东西,还说这些话都不让马玲知道,你怎么不报告?”
    马玲铛沉下脸来问我们:“有这事吗?”
    大家都说:“没有!”
    二伟气得差点没抽过去。
    马铃铛不理二伟了,她挽起袖子,向大家挥手说:“加油干吧!同学们。”
    义务劳动结束后,马铃铛让我等一等,她还有事找我。等到大家都离开了以后,马铃铛和我上了楼梯,我俩在她家门口开始谈话。马铃铛说,全市的教育系统又要开展一个运动了!这个运动叫做“争青运动”。“争青”就是从资产阶级手里把青少年争夺过来。“争青”不是“整青”,主要是通过对后进同学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帮助他们认清资产阶级思想的危害,让他们自觉地和坏人、坏事划清界限,防止他们滑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现在是争青运动的第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工作就是“揭、摆、查”,每个班都要把有问题的同学找出来。第二个阶段工作叫“争、帮、带”,就是让那些有问题的争夺对象和班干结成帮教对子,叫作“一帮一,一对红。
    马铃铛说这个事情时,神情严肃又认真,不由得让我紧张起来,我胆怯地想,一帮一,一对红,一个红就要配上一个黑,不知有几个倒霉蛋儿够她们弄的?
    她又说:“今天下午老师领着班干开会,就是把班里的争夺对象定下来。”
    我的心又一沉,还用开会定?跑不了我们三个!
    果然,马铃铛说:“咱们班初步定了三个。”
    我没好气地说:“不就我们三个嘛!”
    马铃铛问:“你们三个是谁呀?”
    我气急败坏地说:“大力、我和单纪峰,还能有谁?”
    马铃铛既轻蔑又严肃地看着我说:“你不要瞎猜!尽管你的错误也挺严重,但老师说,你认错态度好,能主动揭发,是悔改的表现,我们要再给你一个机会。这次争夺对象没有你,但确实有张大力和单纪峰。”
    她们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心里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随即我又为大力担心,“学校会怎么处理他们?”
    马玲铛说:“刚才我说过了,关键在于争夺不在于处理!”
    我没功夫琢磨楚争夺和处理到底都意味着什么,接着问她:“另一个是谁?”
    马玲铛犹豫了一下说:“另一个是李亚男。”紧接着她叮嘱我,“不许告诉别人!老师让保密的。”
    尽管我有些预感,但还是吃了一惊,怎么是李亚男?李亚男和大力、单三闹一个堆里去了?难道马迷糊和少爷说的都是真的?
    我禁不住问:“是她偷了人家的钢笔了?”
    马 铃铛挠挠脑袋,脸上呈现出一出复杂的神情。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知道的只是表面现象,老师说她这种人,内心世界挺复杂的,可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那样!”
    我简单的内心胡乱地翻腾起来,使劲地想象李亚男能复杂成什么样。马铃铛却不愿意再提李亚男,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老师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她希望你不要把自己和那些坏孩子混同在一起,你要配合我们帮助大力他们改邪归正。你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期望啊!”
    我居然比李亚男强,老师还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我心里一下子热呼呼的。
    马铃铛接着说:“老师分析了张大力情况。她说,张大力是充英雄,这是旧社会流氓习气和当今社会哥儿们意气的坏思想在作怪,他中了资产阶级的流毒,脑子里有了资产阶级思想!”
    资产阶级思想?我觉得马铃铛上纲上线了!我们天天学毛选,资产阶级咋回事我不知道?弄资产阶级思想可得有那么几下子,大力哪够格?大力讲哥们意气不假,你要说这跟资产阶级有瓜葛,那可是差得远呢!资产阶级思想咋地也是个挺高级的东西吧?能弄那玩意的,不穿毛料裤子也得戴金丝眼镜啊?硬把它整在大力身上有点糟蹋了,不是糟蹋了大力,就是糟蹋了资产阶级。于是,我小心地拐了个小弯说:“大家天天在一起,我怎么看不出他有资产阶级的东西?”
    马玲铛像李老师那样皱了一下眉头说:“这正是问题所在,其实,你也中毒了!只是你比他轻那么一点点。流毒就像流感一样,离的近了,抵抗力差就可能感染上,一个流着鼻涕的人看另一个打着喷嚏的人会有什么诧异吗?这是最危险的!所以老师让我找你谈谈,就是让你配合我们,把传播流毒的根源挖出来,不能再让它残害我们青少年了。”
    马铃铛说话的神气和李老师一模一样。
    这一刻我想,要是流毒像流感一样传染,啥人能抵抗的了呢?敢保证马铃铛她们就不感冒?或许人人都有毒呢!只不过把鼻子底下擦一擦,就冒充成干净人了。抵抗力谁都有,手绢也一定要有,不过是别让大家看到鼻涕罢了!
    想到这里我冷笑了一下说:“怪不学校老让大家戴手绢、抹布啥的,有了这两样大家都一样!”
    马铃铛让我说得一愣,她有些不高兴了:“你说什么?我那是打了一个比方!你说我们和你们都一样?”她像马婆子那样哼了一声,“谁和你们一样?你们干的都是什么行为呀?打架、偷东西还说谎,思想健康的孩子谁这样?在我们的社会里,不是好的就是坏的,你自己说,你们能算是好的吗?你再想想,你们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你以为那些资产阶级的流氓坏蛋都是天生的吗?是从苏联飞过来的吗?”
    我正弄不准怎样回答她,二国家的门“呼啦!”一下打开了,二国看见我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下楼去了。我不想和马铃铛谈下去了,抬脚向我家挪,马铃铛马上挡过来,她说:“你这样认识问题,会让老师失望的!你不珍惜老师给你的这个机会吗?”她皱着眉头逼近了我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楼下的情况让我有点分神,二国正和马迷糊的二哥马豁子看着我俩嘀咕着。
    马铃铛以为我理屈词穷了,转了话题开始说单三:“像单纪峰这样的人,你和张大力还把他当成好朋友,他参加了流氓小集团,你们知道吗?”
    我吓了一跳,单三参加了小集团?差不多!
    马铃铛继续说:“你一定要和单纪峰划清界限!咱们还要把大力争夺过来,所以你要积极配合我们,注意单纪峰和张大力的一举一动,向打入敌人内部的侦察员那样,发现他们做什么坏事,马上向老师报告……”
    “明天下午开大会!”“开完大会来约会!”“亲个嘴儿呗!”二豁子站在楼下使劲喊,二国站在一边夸张地大笑。
    马铃铛愤怒地看着楼下和我说:“别理他们,中毒太深了!”
    马铃铛又说了一些老师对单纪峰看法,我渐渐的明白了,老师要把单三列为一个坏的典型,要在这次争青运动中打击他,从而把我和大力从这个坏家伙手里争夺过来,我要做的就是及时告他俩的状。
    “马崽子,老拐子,土豆茄子胡萝贝崽子,……”楼下又多了个李刚,小地主也加入进来了,他们跳着脚在楼下喊,把矛头又指向了马铃铛她爸。
    我问马铃铛:“你二姐没在家呀?”马二丫绝对是二国的恶梦,有一次她和二国打架,马二丫活生生把二国的瓜给掏了。
    马铃铛却不接我的茬,鄙夷朝楼下看了一眼。
    没法谈话了,马铃铛居高临下使劲地朝二国他们“呸!”了一口,和我分手回家了。
    争青运动真的开始了。
    我们在南马货场的事情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我在班里抬不起头来,大力却没有一点羞耻的心思,他和单三仍旧玩的忘乎所以。南坎仓库的事儿,老师几次找大力谈话,每回大力都把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一口咬定是他提出的去南坎仓库,老师把我和大力弄到一起对质,我实话实说,可大力依旧坚持,李老师生气了,拿起桌子上的红本子打了大力两下,大力也来火了,出门踢了我两脚,我看他中毒太深挺可怜,就没跟他一般见识。
    李老师拿大力没招儿,便让我回家通知家长来学校谈话。最烦人的事儿就是找家长,这是老师捅心窝子的一招。
    回家以后,我跟着妈妈身后转了几个圈也不知道咋跟她说,眼看着爸爸要回来了,我才把老师的话跟她提了个头儿。
    妈妈吓了一跳,她把我拉倒里屋问:“老师到底因为啥事儿让妈妈去呀?二力,你快告诉妈妈,你俩又惹祸了吧?”
    我明知这事儿瞒不住,可话到嘴边就是舌头打膘说不出来,我支支吾吾地说:“老师、学校的事儿,我也学不明白,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大力早留意着,他从外屋伸脖子过来说:“妈,二力不敢跟你说,我跟你说吧。没啥大不了的,是以前的一点小事儿。”
    妈妈更加紧张,把大力拉过来问:“以前的啥事儿?大力,你俩一直瞒着妈妈?”
    大力大咧咧地说:“就是老早以前了,我们没参加课外学习小组呗!”
    妈妈长出了一口气,刚要转身走却又停下了脚:“没参加小组出去玩了?”
    大力说:“是出去玩了。”
    妈妈向外屋走,边走边说:“你们老师工作真是抓得紧呀,没参加小组也要找家长?”
    我赶紧说:“不是,人家……”大力连忙抢着说:“也不单是因为这个,老师嫌我们玩的离家远了点儿。”
    妈妈又停住脚,回头看我们说:“离家远了点儿?你们去哪里玩了?不是一再告诫你们不上街吗?”
    大力说:“妈,是告诫以前的事儿,其实,根本就不远,就因为我们坐火车了,她就觉得远,其实没出南大坎几步!”
    妈妈让大力给弄糊涂了,她转回身拉住我问:“二力,怎么还坐火车了?你快跟妈妈说,到底咋回事儿?”
    大力又打嘴抹脖子冲我比划,可我怎么办?我只好说:“是坐火车了,可,可不是花钱那种火车……”
    大力又赶忙说:“是呀,妈,不但坐火车没花钱,连吃冻梨也没花钱呢!”
    妈妈似乎察觉到问题的严重了,她沉下脸来厉声问:“大力,忘了那天爸爸打你了?什么火车啊、冻梨的,你领着弟弟到底干什么了?”
    @nv069 93楼 2014-09-17 08:43:42
    是一篇东北人能看懂的记忆 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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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朋友鼓励。
    被争夺的对象只有大力和单三,李亚男转学走了。两天前,李亚男的妈妈来学校和老师吵了一架。女生的家长就好这样,有点本事的就可以和老师吵,她没有吵出个什么好结果,就一赌气给李亚男转到别的学校去了。
    李亚男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仅偷同学的东西,女厕所里写李老师是法西斯小爬虫的事儿也是她干的。李亚男当然什么都不肯承认,可她铅笔盒里的铅笔刀和人家丢的一模一样,厕所里那些骂人话的笔迹和她给表哥信的笔迹也一模一样,这怎么能赖掉呢?
    班里所有学生都争先恐后地对李亚男表示鄙夷和愤恨,那些跟她要好的女生在认清了她的真面目后,反戈一击团结在了马铃铛的周围,团结在马铃铛的周围就是团结在老师的周围,我们班形势一派大好!李老师为班级今天的大好形势可是费了一番脑筋,她欲擒故纵给李亚男机会让她表演,直到她忘形露出了小尾巴。
    同学们都为没批判着李亚男感到遗憾,而我却为李亚男的沦落遗憾。要知道,有一个当解放军的表哥多让人羡慕呀!再说,即使女厕所里那些话真是她写的,有水平写出这样高级的话来,更是了不起呀!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搞懂“法西斯”这个人家常挂在嘴边洋里洋气的词到底是啥意思呢!就是问马铃铛,她懂吗?如果谁要非说女厕所里那些法西斯啥的是我写的,我觉得除了进女厕所不太好以外,倒是让人家高看了一眼呢!多亏她走了,让她顶替我和大力、单三站在一起挨批判真有点屈了她的才了!可马铃铛咬牙切齿地说,李亚男虽然躲过了批判会,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件事情要写到她的档案里去,她要带着一辈子呢!这也把我吓坏了!那些破冻梨啥的要是写到档案里,我这辈子真是吃不完还要兜着走了!
    批判会是老师和马铃铛她们几个班干精心设计的。大力、单三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上,低着头念了检查,然后大家就开始揭发他们的错误,尽管有些胆小的同学怕大力日后报复,不敢深刻地揭发,但大家说出来的事情真的太严重了!我自以为最了解大力,可我就是没察觉到他身上那么多毛病!站在我眼前的大力一下子变得陌生了。
    大力刚开始的时候还耿着脖子,有点不在乎,可是挺了没多久就把头低下去了,一会儿单三就哭了,后来竟抽泣起来了,他大声地抽泣着,眼泪把衣襟湿了一片,像是随时都要晕倒。
    接着就开始批判了,发言的学生都拿着很有分量的批判稿,每人都有好几页!不过,念了几句我就知道了,批判稿多数是从报纸上抄的,能对上点号的就安在他俩身上。
    马铃铛的稿子不知在哪儿弄的,真有份量。有一段是这样写着:“乌鸦的翅膀怎能遮住太阳的光辉?一小撮阶级敌人要把复辟梦想寄托在我们第二代、第三代身上,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痴心妄想!我们革命的红小兵坚决不答应!两位同学,我们要在你们的背上猛击一掌,蒙醒吧!不要滑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呀!……”
    这样的稿子配上她铃铛一样声音,嘎叭溜脆的有一种不可争辩的正确性,听了,不由得你心里不哆嗦!
    后来,大家又深挖思想根源。她们认为他俩之所以这样,是受了坏人的影响,而且这些坏人就生活在我们周围,她们勒令他俩把身边的坏人都交待出来。单三真行,他居然把自己妈妈、哥哥什么的都交代出来了,他说他妈妈好逸恶劳,抽烟喝酒还耍钱,满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他的哥哥打架、偷东西和她妈是一丘之貉。
    大力却咬紧牙关谁也不说。马铃铛说:“张大力、让我来提醒你一下吧,向阳院儿的大国就是坏人!”
    我非常意外。大力显然不同意她的说法,他没有放过这次反攻的机会,梗了梗脖子、摇晃着脑袋说:“人家大国是中学里的红卫兵大队长呢!”
    马铃铛厉声说“不对!大国是我们院的一个流氓,他表面上假积极,蒙蔽了好多人,他常教唆院子里的孩子做坏事,张大力和张二力常和大国混在一起,听他讲坏故事,在他指挥下干坏事!”
    我觉得马铃铛的目的有点不纯了,她这样说大国还不是因为她家和大国家的事?大国和马丫是同班同学,大国和马丫要好,马铃铛一家人都不乐意,马婆子最烦的就是大国。无论如何,把大国当成坏人我觉得不对。
    老师一直稳稳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马铃铛和我们,当大力不服气地梗脖子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同学们,残酷的斗争现实不允许我们太幼稚了!你们还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复杂。有好多坏人就隐藏在我们的周围,他们的脸上是不会贴上坏人的标签的!别说红卫兵中,就连党中央、毛 身边都有坏人!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两个阶级的较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这一点在我们教育界反应的尤为突出,我们班个别同学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就是阶级斗争在学校的反应。我们不能简单孤立地看待同学当中的小偷小摸和谩骂师长这些问题,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毛 谆谆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是要我们时时刻刻都要警惕阶级敌人对我们的腐蚀和拉拢,抵抗住糖衣炮弹的进攻,及时肃清资产阶级的流毒,防止资本主义复辟……”
    教室里异常的寂静,大家都表情严峻地听着老师讲话。还是李老师水平高,她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大家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要是让资本主义复辟了,我们就会有千百万人头落地呀!我们都陷大家一种无名的恐惧当中去了,批判会就在这种让人胆战心惊的气氛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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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2-07 14:47:06  更:2022-02-07 15: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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