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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富春源:资本江湖的风骚年代(图文连载)

作者:new6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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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叶舟轻[1.1](上)

    
    1.1青清幽悠富春江(视频见微博“富春源记”和微信“图文工坊”)
    “醒醒!醒醒!”朦胧之中,石悲铁听见一阵阵急促的呼喊。
    他睁开眼睛,发现是两个小鬼在身边喊。
    “要是再不醒来,判官大人就要判你进去。”其中一小鬼扮了个鬼脸说,“沿着富春江顺水游去,到了大坝就可以出鬼门关。”
    他将信将疑,等他勉强站起身来,小鬼已经不见踪影,而他正站在江中的礁石之上。游泳他是天生的高手,但顺水而下其实并不顺畅,因为蓄水期间离大坝越近回流越严重,有时候顺水成了逆行。他无暇欣赏富春江之胜景七里扬帆和严子陵钓台,只盼尽快逃出鬼门关。他已经游了好几里,但仍未见到大坝,这里的水路他再熟悉不过,至少还有十几里。他想若是有条“大鱼”驼他一段就好了。----就在脑海闪过的瞬间,前面出现了“大鱼”。他屏气猛游,即将追上,浮出水面定睛一看是一头长角的雄鹿。他试图抓住鹿茸,再骑上去搭个便车,雄鹿突然加快了游水,一下子把他甩开了几丈。他不甘示弱奋力去追,但人力怎么能比得上雄鹿,它已游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跟上,但大坝已在眼前,仅有五六华里的距离。
    追逐雄鹿不就几分钟,怎么前进了七八里?这不等于“大鱼”驼了自己一大段吗?他洋洋得意,情绪高涨,胜利在望。
    “石哥哥----”
    “悲铁哥----”
    他隐约听见女人的喊声。他转变泳姿,在原地踩水。他看见不远处的两条小船上有人在叫他。
    她们是谁?什么时候认识我的?他很纳闷。
    两个女人各自划着渔船很快靠过来。
    “金春花。”
    “栗秋月。”
    “不记得了吗?”
    他豁然醒悟。十年未见,当年青春洋溢的花季少女,转眼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他们与自己爱人的年龄相仿,但看上去却要老十岁,难道这就是知识分子和农户渔家的命运?他下意识地上了她们的渔船,聊起了家常。原来石悲铁随父母调去电厂后,她俩先后嫁到这里,都在一个村子,各自打渔为生。
    “今天还有一位公社的大姐要来看我们。”
    “谁?”
    “中午你就能见到她了。”
    “所以我俩一早就来打渔,她和你一样爱吃鱼,待会要好好招待。”
    开饭前,她如期而至。
    申屠姐!他几乎不敢相信。也是十年不见,她丝毫不显老,虽比爱人慧忠年长几岁,却依然当年大姐的样子。她的成熟是与生俱来的,但十年未曾改变。
    美美一顿鱼宴之后,申屠姐说要去山上采些野果。石悲铁心领神会,跟着就上了山。
    “你还好吧。”他摘了颗野莓递到她的嘴边。
    “挺好。”她说得有些沉闷,接过野莓放进篮里。
    他听出好字的弦外之音。
    “孩子上小学了吧?”
    她仰头长叹:“如果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不要孩子?”
    “一直以为是我不会生,直到去年,他才去医院检查,是他的问题。”
    “哦。”石悲铁遗憾地说,“去抱养一个吧。村里孩子多,抱一个不是难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说……”她好像有难言之隐。
    “他说什么?”他追问道。
    她摇了摇头。
    “到这时候了还有啥不能说的?”他急了。
    申屠姐转过身,喂了他一颗野莓。
    “他说抱来的总是自己生的好。”
    “他不是不能生吗?”他疑惑地问。瞬间,他像是领悟到了什么。
    “我……我……我不行……”他想打退堂鼓,但一种无名的冲动又促使他原地伫立。
    “你有文化,身体又好,还是城里人。石伯伯帮我介绍了人家,你也帮我生个孩子吧。”她哀求着,声音那么雌性,眼眶也渐渐湿润。
    他思绪万千,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想跳进富春江游走,又想帮她完成心愿----助人为乐总是一件积累功德的好事嘛。
    她突然拉住他的手跪了下来。他束手无策,也跟着跪下。她以为他心软了,一把将他摁倒在地,疯狂地吻他的唇……
    石悲铁感到申屠姐不是简单地吻他,而是往他嘴里吹气!他极不舒服,但却无力拒绝。又发觉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胸前,以为她会很快下移到要害,没想到她用双手压迫他的胸膛。
    她这是要干什么?这哪是要帮她生孩子?这不是捉弄和胡闹吗?
    他一阵恶心,猛地从胃里吐出一口酸水。
    ……
    “醒了醒了!”
    “小铁小铁!”
    “怎么样了?”
    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是父亲,是水工班长,还有同事们。
    “这是在哪?”石悲铁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你刚才水下作业不小心划破了气管,等我们发现把你拉上来的时候已经失去知觉。”班长流下了眼泪,自责地说,“我没有把握好时间和气泡的规律,叫你受委屈了。”
    “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你也不用太怪自己了。”父亲翰林安慰道。每次重大的水下排险,只要儿子参加,他都会尽量请假到现场。今天幸好他发现不对,合力拉到船上,又分头人工呼吸急救,才把石悲铁从鬼门关拽回来。
    “醒了就好。”翰林双手合十。
    “我……我……我看见了公社里的……。”石悲铁似乎仍在梦中。
    “我也看见了。”父亲回应他,继续温和地说道,“先回家好好休息,今晚我去抓鱼给你补补。”
    零点以后,翰林下了前夜班直奔江边。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
    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空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虚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每每夜间站在江边,翰林总是念起苏东坡的《行香子·过七里滩》。立冬后的七里滩边,打渔的小船三两停泊,江中小洲因为枯水季仿佛被抬高了几尺,两岸青山依旧,唯江面多了几分寒气。富春江峡口大坝横跨峡谷出口的高山,无论寒冬三伏、电闪雷鸣或洪水奔腾,它始终稳如泰山,并神奇地将水能变成电能,带给人们无尽的光明和温暖。大坝上游是素有“小三峡”之称的七里泷。过去江面滩多水急,舟楫从下游上行需等候东风,东风一起,千帆竞发,长滩瞬息可过,仿佛仅行七里。倘若无风,得靠人工拉纤,就显得路途遥遥,仿佛七十里之远,故有“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之说,“七里扬帆”[1.2]由此得名。再上至梅城,江便分开两支,北支新安江,南支兰江,均为富春江之源。大坝下游,途径桐庐、富阳、萧山、杭州三县一市,自富阳以下始称钱塘江。“八月十八潮,天下壮观无”,就是闻名遐迩的钱江大潮。翰林的家就在钱塘江边的杭州,古称钱塘、临安、武林或者余杭。虽然离家仅仅两百多华里,但一年到头除了偶尔出差,翰林从不回家。因为那里只是一个空屋子,父母死于“文革”,弟弟发配高原,后去了台湾,他和爱人响应“知识青年下农村”,“文革”后通过大坝招工来到了这七里泷。

    
    1.2七里扬帆
    今晚停机时间比往常晚了一些,翰林下前夜班时电厂低沉的隆隆声才刚刚停息。因为已过半夜,也过立冬,来江边抓鱼的职工也比平时少了许多。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逮几条小鱼给孙儿做菜是很惬意的事情,但是今天,他是为儿子而来。江边已被人们用大个的鹅卵石围出许多个石坝,停机时,来不及跟住退潮的小鱼小虾就被困在里面。鲫鱼、草鱼、泥鳅居多,运气好的能有桂鱼(俗称老虎鱼),最好的当然是鲥鱼,可惜翰林从来没遇到过,这些年也没听同事有那么好的运气。石坝里往往是只有几两的小鱼,大个的偶尔也会游到岸边,手电筒一照,远远就能看见它们活蹦乱跳。一些时节,鹅卵石碓里还能翻出大闸蟹,最大的有四两多,那要比逮到鱼更快活。
    “石师傅,你的篓里抓了好几条嘛。”翰林回头,看见厂办的徐秘书正向他打招呼。
    “今晚退潮快,人也少,已经网了四五条,还有一条老虎鱼呢。”虽然深夜,翰林热情不减,问道,“你弄了几条?”
    “两条鲫鱼,蛮大,不错了,给儿子熬鱼汤。”
    “你儿子是不叫徐昇,徐徐上昇?”
    “是啊,希望他将来也能当翰林!”
    “翰林已经进入历史,未来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未来也会成为历史。”
    “哈哈哈哈……”两人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几脚趟水过来,挨到翰林耳边,徐秘书试探地问道:“听说前几天,邓小平同志在中南海接见了美国证券交易所的董事长,还送给了他一张股票。”
    “不可能吧。这种机要事情你听谁说的?”翰林很奇怪,他不相信股票还会在大陆出现。
    徐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最近的《世界经济导报》。翰林用手电照着,看见一篇《华尔街将“金融大亨”带到人民大会堂》的文章。大致说的是邓小平同志接见了纽约证券交易所董事长约翰·范尔霖,并赠送他飞乐音响的股票。还配有会见的照片[1.3]。

    
    1.3邓公送范尔霖股票(1986年11月)
    “厂办真是赶潮流,世界经济的报纸也有啊。”翰林故意扯开话题。
    “谁要我们厂是华东直属,上海的东西我们也要有一些嘛。”徐秘书又凑近道,“听说你们家族也被公私合营了?我爱人那边也是,算是小资产阶级,我入党还受了很大的影响呢。”
    “那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事情了,股票早已作废。”一股异样的情绪油然而生,他笑着说,“今晚收获不小了,还有一条老虎鱼。刚下前夜班,我先回去睡了。”
    翰林自己也不知咋离开了水边,没走台阶,径直上了近六十度仰角的防洪岸堤,连走带爬,一个劲地往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中央领导会送股票给外国人,居然是美帝国主义?现在的公司能发股票了?私有制岂不是要复活?难道商品又能自由买卖,即将不再凭票供应?还是资本主义又要兴起,资产阶级再度翻身?他不敢想下去。历史的反反复复太多太多,有时根本真伪难辨。但他怎么能怀疑报纸和中央首长的照片呢?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曾与他生死与共、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代雪林!他要立刻写信给她,请她借一张飞乐音响的股票,他一定要亲眼看到这张股票!
    五十多岁的人了,差不多十年没爬过这么陡的斜坡,今天竟然一鼓作气地上来。回望富春江水,还有那摇摇晃晃停泊的小船,永生难忘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同样是有江有河,一条是黄浦江,一条是苏州河。江上突兀的是邮轮和军舰,河上浮动的是小舢板和乌篷船。解放军已经渡过长江,攻克南京。勇猛之师先南下杭州,继将围攻中国最大的城市----素有“冒险家的乐园”之称的上海。外滩每日人头攒动,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借船出海[1.4]。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洋行老板、买办和流氓大亨早已嗅到了气味,开始行动起来。压低帽檐,带着儿子、最疼的姨太和一个年轻的老妈子,见到军警,摘帽示意,微笑地掏出通行证,乘人不备,握个手:“老总,我这一家人等着上船,行个方便。”凉凉的几个光洋拍入大兵手中。这年月,一捆法币还买不来一个馒头,干脆用钱来擦屁股。但码头的兵总不是用几块光洋能够打发的。

    
    1.4上海黄浦江码头(1949年初)
    “老总,鄙人沈晓钧,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刘高参让在下来码头找您。能借一步说话?”老板报出来路。
    队长一个眼神,老板跟了进去,掏出两根金条,笑道:“这是孝敬您的。”
    队长懒洋洋地接过,托在手里掂了掂:“听说沈老板这两年在股市上放空炮赚海了。”
    “兵荒马乱的,早赔光了。要不就买了房子买了地,都带不走了。”
    “兄才谦虚了。这不还有三个人要带走吗?”兵总再次掂掂手中金条,眼睛瞟了瞟外面道,“南京都丢了,共军马上要进攻上海,一张船票至少两根黄货!”
    沈老板再掏出两根金条,无奈地说:“就这么多了,是刘高参叫兄弟我找您,行个方便。”兵总把金条放进口袋,摇摇手道:“大卫船长说,最多给我三张船票,刘高参来也就三张,一口价六根。”他伸手摆了个六的手势。双方一时无语。外面更加闹闹哄哄,沈老板有点进退两难。兵总忽然拍了拍胸脯说:“要是看得起在下,留下那两个女人我帮老兄照顾?”
    “您说笑了。要不这样,小老妈子留下看屋,房子和她都拜托兄才关照了。”
    “好说。”

    外滩码头要走的都是权贵富人,而为他们拉车提箱的都是穷苦百姓,他们不会走。更有一群不但不会走而且准备翻身做主人和立志报效新中国----他们是革命的主力军,上海的工人和青年学生。
    游行的队伍中有一对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俊男才女。他们和杨树浦发电厂的工人们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挥手红旗正臂高呼“上海归还人民”“保护工厂,反对破坏”“打倒一切反动派”!饱经风霜的工人们的脸,更加衬托出他俩的青春和激扬。
    一位叫石伯翰,东北沦陷那年出生。因为是长子,取一“伯”字。高祖是道光年间进士入职翰林,石家引以为豪的骄傲。虽然当时的中国已是“国破山河在”,父亲仍然希望儿子能像自己的曾祖父那样行走翰林,为国出谋,为民分忧。另一层意思自然是能再添个儿子取名“仲林”。
    父亲石墨轩,家族期盼能饱读诗书,却遇上洋人瓜分、革命四起的清朝末年,家道中落。祖父的另外三个儿子,长子早亡,次子鸦片成瘾,体弱多病,三子闲散好赌,娶风尘女子为妾。祖父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的翰林书香门第,到了第四代竟然落得这么个结局。难道“富不过三代”就是千年宿命?不惑之年得幺子,甚喜。然家境每况愈下。三子娶妾之日,祖父痛哭流涕,大呼“子不教,父之过也”。是年,幺子虚龄十四,托媒说了一房媳妇,虚长三岁,寓意“女大三抱金砖”。祖父看中幺子秉性老实,读书耐心,没像老二老三那样走歪。趁身体尚好还能主事,决定分家。祖上房屋土地和所剩不多金银全部平均分配。更耐人寻味的是,房产地契和钱两放于厅堂,请长辈主持,族人见证。祖父坚持老二先挑,老三再挑,剩下幺子。自己跟幺子过。稍有改变的是,主持的长辈把金银平分两半,一半留给祖父,另一半再平分三份。大家均无异议,签字画押,各过各的。分毕,立即送墨轩入西式中学堂。次年,祖父终。临前,告曰:“富贵传家,吾已终了。道德传家,耕读传家,靠汝辈图之。”
    清末民初的杭州,名流荟萃,思维前潮。且不说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陈独秀,入读杭州求是书院,学习法语和造船,开始思想的旅程;也不说“五四”干将鲁迅,日本留学归国,最先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讲授化学和生理学;单说说杭州的外国人和洋教堂,就不胜枚举。儿时的石墨轩总是爱和伙伴们去河坊街看外国人。有一次,看见一位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进王润兴饭庄吃饭,对着伙计用杭州话点起杭帮菜:“件儿(指五花肉)要瘦、肥了倒胃;木郎豆腐(指鱼头豆腐)多放胡椒,要烧得入味;响铃儿要熬稍(指快的意思)……”孩子们嘻嘻哈哈笑得有趣,石墨轩却径直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问道:“洋人您是杭州人还是外国人?”那一桌子也哄堂大笑。洋人拍拍小朋友的肩膀:“小丫儿,好好读书,古德(Good)!”对墨轩翘起了大拇指。这个洋人给小墨轩留下了特别的印象,有礼貌,会杭州话,当然也会中国话。后来才知道是司徒雷登,他母校之江大学校长的哥哥。
    有其父必有其子。石墨轩的思想开明,对子石伯翰的教育也要兼容并包。因为抗战,只能躲藏在浙西山区,条件有限,学业不足。抗战一结束,父亲立即托人让子入读上海三大名中之一的光华大学附中,使其接受最新式教育和最前沿思潮。三年后,石伯翰考取光华大学政治系。父亲希望儿子入读交通大学或同济大学的技术专业,将来实业救国。但石伯翰对光华的感情至深,特别是对这所“五卅”惨案后,毅然从上海最早的高等学府圣约翰大学脱离,独立自主办学成立的光华大学向往已久。年轻的他坚信,中国需要实业,但更需要思想救国。
    光华大学为石伯翰提供了一个充分的舞台,使之学习不再仅仅满足于书本。他参加各类校园社团活动,结识了新朋友,萌发了新思想。作为新生,他大胆竞选系学生会 。虽然名落孙山,败北而归,但这丝毫不影响人生的热情。他与学生会的师兄经常联络上海各大高校,宣言民主和自由。期间,有一位师兄----钟诚,对他产生很大的影响。钟诚思维敏捷,见识广博,为人谦逊,与人友善。他时常与同学们探讨中国社会发展问题,谈论社会主义、自由主义、人本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各种思潮;他喜欢文学和历史,痛恨满清的无能和国民政府的腐败,对当代小说却情有独钟;他甚至还会讲述西方经济学,讲银行,讲证券,讲投资。偶尔问起石伯翰的家庭情况,得知他是翰林之家,激动地说:“你名字也有个翰字,又是大学生,相当于古代进士,以后就叫你翰林吧!”----家人就是一直这么喊他的。石伯翰把钟诚当作学长和知己,最令他感到敬佩的是他特有的凝聚力。争论不休的时候,他总能团结多数,形成一致意见。不仅仅本校,外校的同学也经常来向他商讨工作。他像是学生中的领头人,精准地布置一盘大棋局。完全解开对他的谜团,来自于一次杭州之行。
    那年冬天,钟诚说要去杭州之江大学参加一个社团活动,希望能在石伯翰家借住几天。一天傍晚,钟诚翻墙而过,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急促地说:“赶快把我藏起来!”几乎同时,听到杂乱的人喊:“翻墙进去了!”可家里能藏在哪呢?哪儿找不到呢?急中生智,钟诚指着院里的深井:“快,家里有没有秸秆?”石伯翰立即到灶房取了几根秸秆。钟诚衔在嘴里,竟然不顾严寒顺绳爬下结了层薄冰的水井。石伯翰迅速拉起木桶和绳索,放在井边。一队人马在家里胡窜乱翻,也瞥了一眼井底。若不是父亲拿着一摞大洋塞进带队军警的口袋,保证说:“鄙人拿人头担保,绝不敢藏匪!”那些人才悻悻而归。从此,谜底揭晓,钟诚是共产党,是上海五校地下党支部书记。
    不久,石伯翰成为钟诚十分信赖的同志。作为特务不熟悉的新面孔,经常出入上海五校,充当地下交通员。一次去圣约翰大学联络,在校图书馆门口,一位女生如梦般地向他走来。她眉清目秀,肤色白皙,衣着清致,微笑可人,端庄典雅之中透出一份洋气,快速拾阶而下的步伐踏出一种悠然与自信。他与她擦肩而过。刹那间,他的脚步变得腾云一样轻漫,握住的《圣经》蓦地放在了胸口,不经意间,双手缓缓地拨开眼前的“云雾”……他看见“图书馆”三个字。因为路上的特殊情况,自己已经迟到。他不敢回头,生怕人醒梦散。脚仿佛生了风火轮,轻松地上了台阶,进了图书馆。
    没有看到手拿《圣经》的女生。他急得不知所措,从未发生过没接上头的事情,虽然他知道迟早会有。难道出事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由然而生。他跑出图书馆,刚踏下楼梯,先前如梦般的女生恰好转过身来,手捧一本同样《圣经》。他以为是幻觉,仿佛回到了少时在西湖的荷花塘里仰面朝天地浮水;享受着雷峰夕照,宝石流霞;映日荷花,蜻蜓点水;蓝天白云,湖光山色;如临仙境,如浴圣潭……
    “上帝保佑!”女生在他面前划了个十字。
    “上帝保佑!”他一样地划了个十字。这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他是十二分地真心期盼着上帝保佑啊!
    “我《圣经》里的第四十九页破了,能借你的用一下吗?”
    灵感已经告诉他----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让我看看你的《圣经》能不能补一补。”
    语言暗号吻合。双双递过手中的《圣经》。在四十九页,一本破了一个角,一本折起一个角。形式也完全一致,确定是自己同志。石伯翰才缓过神来,记得自己的任务,边翻《圣经》,边交谈工作。临了,他问了她的名字,虽然来时钟诚已经告诉过他。
    “我叫代雪林。你是翰林吧?”她像是早就认识。
    “我叫石伯翰,我高祖是翰林。”他喜出望外,真心希望她永远叫自己翰林,这样他们都有一个林字。
    “你要有个弟弟可以取名石仲林?”她微笑着望着他的双眼,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父亲确实有这个愿望,但是……”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内心却是何等激动,感知她不但能读懂自己,还能读懂石家。
    回到光华,翰林迫不及待地向钟诚打听代雪林的情况。她芳龄几何?她所学为何?她喜欢哪样?她令尊哪般?……或许是人生的第一次冲动,毫无恋爱经验的他没问几句,就被钟诚看了个穿。“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钟诚一语道破天机。翰林的面孔像发了烧似的,低着头,完全没了竞选时的勇气。“我……我……了……了解一下同志的情况。”结结巴巴,次第降调,“情况”两字恐怕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我就感觉你魂不守色的,以为遇上了特务。”钟诚拍手道,“原来遇上了女特务!”两人都笑了。一个是害羞的笑,另一个是难以名状的哈哈大笑。谁不会为这样的女子魂牵梦绕呢?钟诚难道不是吗?他十岁就在上海十六铺码头扛包糊口,要不是遇上组织,得以在光华附中和大学就读。原本打算送到苏联留学,现在革命形势需要,留在上海组织学生运动。当前革命尚未成功,他怎么能先顾及自己的儿女私情?但他顿然发觉石伯翰与代雪林,可以说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俩家境相似,年龄相同,革命思想相通,而且郎才女貌,一个有意,另一个,总是要嫁人的嘛……他的思路清晰起来:他们这样的相遇不是一种革命因缘吗?革命不也需要各条战线各个阶级的夫妻吗?于是,他对翰林和盘托出了代雪林的故事。
    2.一叶舟轻(下)

    那是去年夏天,钟诚执行一次任务,他的同志被跟踪,接头一瞬,前后突然冲出十几个特务。不容分说,分头逃跑。枪声响起,钟诚右手臂好像有股剧痛。他根本顾不及伤口,猛地翻进一个粮食仓库。正好一个女生看见,拉他躲进仓库的米堆之中,锁上大门。不久听到一群人进来。
    “我们看见有逃犯进来。”
    “陈队长,阿拉格个仓库摆粮食都伐够,哪里再敢摆逃犯,进来过也老早跑忒了。”
    “地上有血,肯定中枪。”
    女生看见现场有人头包纱布,指着他说道:“伐库能。阿拉工人卸货,伐当心撞到货车。侬瞧,刚刚包过。”
    女生父亲凑到队长耳边:“阿拉生意人,都是自家人,今朝阿拉请工人拉十袋大米到侬屋里慰劳慰劳。”
    毕竟与老板认识,队长在仓库里瞟了几眼就撤退了。
    搭救钟诚的就是代雪林和她的父亲代老板。他们支开工人和佣人,引他到二楼客厅,为他消毒包扎。幸好子弹擦过手臂,皮外伤,但划痕有点深长。代老板约摸五十出头,上海摊经营粮油二十余年,没少受各路军匪盘剥克扣,对那些兵匪没好印象。但生意人的精明,一眼就看出此青年学生必是革命一派。当今世道多变,他也很想与各路人马有所联系,以防后患。他自报家门,声称支持民主革命。谈话间,代雪林端上茶来。钟诚正要接住茶杯,抬头迎面撞见她清秀的脸庞,似乎与刚才仓库偶遇的女子判若两人。瞬间,他浑身肌肉和关节都凝固了,杯子没有接稳,水洒落一地。钟诚突然做痛苦状,去摸包扎过的手臂。
    “伤口有点深,要养几天。”代雪林关切地说,“我再去倒一杯茶来。”钟诚不大记得起代老板后来所述,好像是生意、抗日、自由之类。直到她再次端上茶,钟诚才缓过神来,自我介绍是光华大学学生会的。对于光华大学,代雪林早已耳闻。“五卅,从阿拉的圣约翰革命,独立创办的光华大学。”她一语中的。她的优雅与聪慧,令钟诚再次陷入思维混沌。他不得不起身告辞,表示来日再登门拜谢。
    后来,钟诚多次去圣约翰大学找代雪林。有专程感谢,有交流学习,有谈论生活;再后来,他们畅谈理想,品味文学,评论时局。钟诚认为,她虽然是资本家小妾的女儿,但为人端正,思想开明,同情劳苦百姓,支持民主革命,特别是对共产主义充满好奇和憧憬。钟诚的入党介绍人曾经说过,上海是革命的发源地,是革命的最前沿,斗争极端艰难复杂,需要各条战线的同志联合起来,共同战斗。不久,他发展她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与代雪林,除了革命友情,钟诚不敢奢望太多。她有众多的追求者,但无人能折。翰林能否有幸,他也不得而知。他能做的就是更多地安排他俩的会面,为自己的同志创造机会。
    或许天赐机缘,初次联络,代雪林对翰林的印象不错。以后的几次碰头,自然多了话题。特别是一次聊到各自的父亲,都念过西式中学和教会大学,都不愿在政府办差,但思想开明,支持抗日,坚持自己办厂,成为民族产业的商人。对父亲的骄傲,无形中升华了他们的革命情谊。
    终于有一天,送她的《圣经》中有一张特别的字条:“今天,我们庆祝金婚。孩子们问我,妈妈什么时候最美。亲爱的,我告诉你们:五十年前,当我在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门口,第一次见到她时……”
    这是翰林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撕烂了无数纸张后才写下的文字。是真诚、坦白、勇敢、热情,还是冒失、幼稚、无知、过激?上次碰头的分别前,他把《圣经》塞进她手里,谎称第四十九页有几句话不曾领悟,请赐教。言毕,转身离去。当时充满后怕甚至悔意,担心她的拒绝将令自己终生遗憾。但人生必须要迈出关键的一步,纵然失败,也是成功之母。
    终于等到了下一次接头。他像一名小学生,走到老师面前,聆听她的教诲。但一切却出乎意料。她分析了形势,领悟了任务,还特别关照要小心谨慎,俨然是公事公办。最后,还给他《圣经》,说:“在圣约翰,拿着《圣经》谈话会比较安全。”
    她走了。
    他翻遍《圣经》,除了圣人的经文,什么也没有。
    此时的翰林多么渴望有一位知心的女性能倾听他的苦楚。他想到了嫡母黄氏,一位为人善良的母亲,可惜没有生养,与父亲是包办婚姻,可能无法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当然想到了亲娘岳氏,是祖母从老家带来的,读过两年私塾,但寡言少语,翰林想象不出他们的恋爱。唯有钟诚,这位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同志,或许能给他一点帮助。
    其实钟诚心里也有过矛盾。他未曾大胆追求,除了革命因素,觉得她似乎难以琢磨。她既饱含中国女性传统的魅力,又深藏着西方女性的特质。在上海摊多年,洋人也接触了不少,光华大学也有女留学生。他总感觉外国女性对爱情对婚姻与我们存在很大的不同。代雪林是两者的结合,又怎么去攻破呢?中式的含蓄、诗文已经有了,是不是还缺少西式的东西?西式的经典是追随强者撇离弱者,难道要逼翰林与其他追求者在擂台上一决雌雄?
    钟诚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翰林打动她的芳心。或许做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又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最好有点洋味。可这样的事又是啥呢?他们回顾她的性格,她的生活,她的追求。忽然找到了灵感。异口同声地说道:“香奈儿”!好像是一个法国女人,用她的名字创办了香水,享誉欧洲。她说过崇拜这位法国女性,将来希望像她那样创立自己的品牌。可最潮流的香奈儿只在欧洲有售,上海只有洋人带来送给情人的。翰林不暇思索地记起了自己在英国留学的远房表哥。立即给他拍电报,请他回国时带两瓶在欧洲最流行最经典的香奈儿香水和几张巴黎的明信片。
    真是天助翰林,远房表哥收到电报正准备出发回国,所托之事不敢怠慢。把东西交给翰林时还靠近耳边小声问道:“什么时候送给她?”他说的是自己的妹妹,翰林的远房表妹。翰林有些尴尬,装作没有听清,只是表示感谢。
    第二天,一个精美的礼盒出现在代雪林宿舍的小桌边。是一瓶欧洲最新时的香奈儿。她昨晚参加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外国同学的家庭宴会,正是这款香奈儿,男主人将它献给了亲爱的人。代雪林仿佛仍沉溺于昨夜的梦里,白马王子,白雪公主,香水和祝福……还有一张印有埃菲尔铁塔图片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林,愿选爱情,还是友情?”
    她也陷入了无尽的遐思。自从上次《圣经》里的字条,她一直在留意他。虽然他才十八岁,但稳重,沉着,聪明,也身形矫捷,一表人才,谈吐自如。他们的家庭有太多的相仿,这不正符合中国人的门当户对吗?她原本也讨厌门当户对之说,源于父亲多次给她门当户对地说媒。她渴望自由恋爱,期待人生惊喜,羡慕血性的汉子,富有创意的先生。眼前,这位思维活跃、浪漫创新的革命青年,不正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吗?她终于拿起一张印有上海外滩的明信片,写了一首诗:
    愿君多谅学识浅,
    选题未答明片还。
    爱莫能助心有愧,
    情愿送诗供君览。
    同样夹在了《圣经》第四十九页。
    翰林再度陷入迷茫与困惑之中。
    “没选就是委婉拒绝,她为我留了一点自尊。”这就是翰林左思右想三天之后的最终结论。他把明信片交给钟诚,黯淡地说:“我和代雪林同志仍是革命战友,衷心祝愿她有好的归宿。”钟诚几乎一眼就看破天机,仰天长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你再好好读读,人家可是才女。”仿佛圣人指点,翰林瞬间明白----藏头诗,愿选爱情!他不顾一切地飞奔向她的大学……
    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上海外滩的漫步,霞飞路上的牵手,苏州河边的偎依,大学校园里的相拥,都是如此甜蜜和难忘。这似乎也为革命工作提供了更好的掩护。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攻占南京,解放上海只是时间问题。国民党已将上海各大银行的黄金美钞全部押运上船,送往台湾。更可怕的是,他们要破坏上海重要的工业和基础设施,即便败逃,也要留给共产党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关键时刻,上海地下党一方面组织保护工厂,严防任何破坏;另一方面组织游行,向市民、向全国、向世界公告反动派试图破坏人民赖以生存的电站、水厂、桥梁和交通要道,逼迫人民陷于水火。
    革命工作已经从一定程度上由地下转变为半公开。钟诚、石伯翰、代雪林与工人、学生一道,意志坚定、高亢雄壮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走过外滩,沿着苏州河,跨过四川路桥,来到上海邮政大楼。他们计划派代表进入大楼,向上海市政府和各国驻上海总领馆发报,呼吁团结一致、反对破坏!其时,大批军警堵住大楼入口,严禁入内。
    “为什么不让人进去!”
    “保卫工厂!反对破坏!”
    “打倒反动派!”
    铿锵有力,群情激奋。
    突然,枪声连响,一群便衣冲出,大打出手。群众被迫应战。交手不久,便衣仿佛计划好了一样,转眼停止动手,撤向两边。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听见有人大喊:“暴徒攻击警察!暴徒攻击警察!”而后,机枪大作,直扫人群。
    翰林第一时间护住雪林。卧倒!趴下!翰林用身子掩护雪林,双手紧紧包住她的头----他要用自己为她做天然的屏障。突然,一个躯体猛地压了下来。好像是中弹的工人。雪林“啊----”地惊叫一声。翰林护着手更加紧了,身子干脆完全趴在她的背上。混乱之中,有人从他们身上踩过,有人被他们绊倒,子弹声、尖叫声、搏斗声不啻于弥漫硝烟的战场,让从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年轻人心惊胆战。混战还在继续,翰林突然半起身,大喊:“雪林!雪林!”仿佛从睡梦中苏醒,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快撤!”不知谁喊了一句。“我们快走!”他拉起她,冲出激混的人群,沿着苏州河北岸向西奔跑。
    没跑多远,不知从哪传来急促的声音:“翰林翰林!”回头一看,弄堂口,钟诚正向他们招手。他们立刻冲进弄堂,三人往里面稍微安静点的地方跑了几步。
    “你们快去前面四行仓库码头,有一系着白色毛巾在浆上,船头放着黄铜水壶的乌篷船,是我们的。你们上去划到苏州河中央抛锚。等我。”
    “你呢?”
    “我还有任务。大钟响十二下,我会准时出现在码头,你们摇过来接我。没出现,你们不要等了,划去圣约翰。有情况可以先在船里躲躲。学校里有危险,可以去找西文老师乔布斯,他会保护你们。”
    “你要小心!”
    “你们快走!”
    翰林拉着雪林一路快跑,瞥见警察就躲进弄堂。时躲时跑,像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来到码头,寻着了船[2.1]。推扶雪林进去,翰林把大笨锚抱到船上,收起长绳,划起长桨,三下两下就到了江心。是丰水的季节,苏州河跑船比平日多。他停船下锚,躲进乌篷的布帘里面,看见雪林正擦拭泪水。他一把抱住雪林,稍许,安慰道:“我们已经安全了。革命会有牺牲。”

    
    2.1一叶舟轻1949年苏州河上的小船
    “不,我不让你牺牲,不让你牺牲!”她哭声更加厉害。
    经历一场刀光剑影和生死逃亡,翰林的心情也难以平覆。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倾听着苏州河水轻轻拍击船体的声音。这音符,宛如母亲哼唱的摇篮乐曲,抚慰着他们的心灵。他们渐渐地平静。翰林抚摸着她的秀发,吻住了她的额头。
    是上帝之吻吗?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亚当和夏娃的灵魂附入了他们的身体。双唇翻越鼻尖,一个飞跃,与另一对唇比翼翱翔。它们放歌奔腾,开启自然之旅。天空是那么地宽广,任由它们尽情地舒展。蓝天中最美的就是白云,它一头钻进云团之中,饱藏仙云的甘露。它聆听飞鸟的鸣音,与之交相呼应,志同前行。它们高飞,它们展翅,它们滑翔。它们迎着上升的气流,冲到峡谷的悬崖之巅,“嗖----”地滑到谷底的江面,绽起几朵七彩的水花。忽而收起双翼,静静地停泊在江心的小洲……
    “你会永远爱我吗?”
    “会。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偎依在他怀里,仿佛人生已无怨无悔。刚才她还在恐惧,倘若人生从此终结。母亲十六岁就有了她,而她已经十八岁了。
    “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吧?”
    “现在就取?有点难吧。”
    “无论男女,须有个林字。”
    “好,听你的。”
    还是河水拍击小船的声音使他有所醒悟。他坐起身来,先给她披上外衣。她不肯放手,依旧靠在他的怀里。良久,他说:“我看看江边,有没有我们的同志等船。”他微微掀开布帘,看了看附近的行船。他回过头来,她的娇容和江南丘陵般温柔的乳房再度带给他无限遐思。犹如蜜蜂寻着花丛,它嗡地一声飞入花蕾,一朵一朵,一丝一丝,点点停留,悉心采摘……
    翰林替她穿好衣服,试图扣上扣子。但总觉得最美之处少了些什么装饰。雪林看出他的心思,从手边拿起一条连着的手绢。用它包住前胸,转过身来,请翰林给她系上。
    “这是上海女性的肚兜吗?”翰林诧异地问。
    “是文胸。”雪林自豪地说,“它的发明人是美国的罗克斯比夫人。她在一次巴黎舞会上,突然心血来潮,用两条手帕和粉红色缎带扎成了能支撑乳房的简单胸罩,引起了轰动。欧洲的女性早已经流行胸罩。我最喜欢这种简单的文胸。”
    翰林羞于自己的见识,从身后抱住了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顿。
    未几,听到了大钟的声响,十二下。翰林立即探出头去,对岸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不会出事吧?他们有些焦急。大钟再敲了一下,半小时已经过去。“钟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雪林安慰道。他们决定划船回圣约翰。
    翰林把毛巾扎在头上,卷起衣袖和裤脚,自如地划起了大浆,俨然西湖的船工,到底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娃。雪林坐在乌篷里面,掀开了帘布,痴痴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翰林,你想我们将来要几个孩子?”
    “我最喜爱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三个儿子吧。”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到乡下生活,做田园诗人?”
    “父亲在杭州,做织布和制衣生意。跟我回杭州好吗?”
    “为什么不留在上海?这里有你生活和革命的母校与同志。”
    是啊,他舍不下上海,更舍不下她。
    “翰林,革命胜利了,你想做什么?”
    “我报考政治系,就是想要思想救国。改变劳苦大众的思维,让大家团结起来,解放自己,为共产主义事业的目标,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他握紧拳头,激动不已,迸出抗战名曲《义勇军进行曲》的结尾歌词。
    “我佩服你的远大理想。但眼前首先要实业救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有住能行。生活富裕了,会有我们自己的香奈儿。”
    “人心不齐,思想不统一,很难有大作为。一定要有坚强的领导,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革命不是很快就要胜利了吗?那时,应该让各行各业的人才出来,展示他们技艺。开店,开厂,造楼,造船,还要造飞机大炮。美国的飞机还是私人工厂生产的呢!”
    “国家组织生产不是更快更好吗?”
    “国家可以入股,但全部是国家组织生产,那天才还有什么动力呢?”
    船行得有点偏斜,翰林调整了一下划桨的姿势。
    “相信我的雪林就是那个天才,能创造出中国的香奈儿。”
    “不光是香水,我还要设计文胸,中国的丝绸和服饰才是国粹。敦煌壁画上的妇人就已经戴上丝绸文胸了[2.2],古人是多么智慧啊!”

    
    2.2敦煌壁画中的内衣
    “明天会远远超越那个时代。”
    “对!属于中国的大时代。”
    3.民国春秋(上)

    原本计划坚守至少六个月,幻想美国介入,甚至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然仅仅历时十五天,三十万汤恩伯部守备军土崩瓦解,号称“固若金汤”的中国最大城市上海,遂告攻破。
    翰林和雪林携手参加慰问解放军的活动。雪林的父亲特别要求加入,并亲自开车,将一卡车的大米送到市区某解放军指挥部。他跟解放军首长交谈到深夜,提供了他们希望了解的上海工商界的情况。半夜,小雨,他开车回去,发现解放军全部躺在马路两边[3.1]。他无限感慨,蒋介石回不来了!其时,美国记者也拍摄下这撼人的一幕,并在《生活》杂志社撰文:“这个行动宣告了国民党时代已经结束。”

    
    3.1人民解放军露宿上海街头(1949年)
    钟诚离开校园,投入全新的工作。他衷心希望翰林暂停学业,一同加入。事业刚刚开始,千头万绪,敌对分子时常破坏,工商人士也在观望,他非常需要翰林这样能干的助手。但暑假刚刚开始的一天,杭州来了同乡交给他一封家书。两母亲病重,希望他尽快回杭。他向钟诚告了假,与雪林作了别。雪林内心企盼一道回去,毕竟已经是他的人了。但大战刚过,时局不稳,他还是让其暂且留沪。
    翰林出火车站,石墨轩早已派了店里的伙计阿德等他。行李交给阿德,他上了一辆黄包车。回家第一时间就是到房间看望母亲。大病初愈,她有些憔悴。母亲告诉他,过年后不久,她与姐姐都病了,浑身乏力,茶饭不思。看了大夫,说是肝气不顺,开了些中药。但几个疗程,未见起色。直到最近吃了刘大夫开的药方,才渐有好转。父亲怕影响他学业,一直瞒着不说。翰林想跟母亲多聊几句,但她让他先去看看姐姐。嫡母更加憔悴,但告诉翰林比前段时日好了许多,勿用担心。他再度回到母亲的房间,过道上碰见小弟仲林。虚龄五岁,有点小大人模样了。摸了摸他的头,小弟祈求陪他玩,翰林还有许多话要跟母亲讲,就先打发了小弟。陪母亲聊天时,他多次想说出“媳妇”代雪林,但每次总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中午,父亲从店里回来,一起用餐。因为养病,刘大夫告知她们务必要清淡,也不便与家人同桌用膳,所以一直送到房间单独慢用。仅仅数月未见,翰林发觉父亲老了许多。战争后期,生意更难。一些与他经常往来的生意人,逃的逃,散的散,许多账都要不回来。石墨轩坚持不走,因为他认为自己一个普通的商人,跟几个裁缝师傅合股经营,靠劳动吃饭,更没干过谋钱害命、杀人越货之类勾当,根本没必要跑路。两个同甘共苦的妻子,特别是抗战期间辛苦劳作留下了病根,近来病情反复,也致他心力交瘁。战争即将结束,百废待兴,他期望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能回家帮忙,继承产业,发扬光大。
    父子共饮,席间畅谈。石墨轩关切地问了翰林身体和学习,简单谈了几句时局,很快说到两个女人的病情。蛮重的肝病,须长期调养。但正室的情况不好,刘大夫说是肝病后期,要听天由命。翰林心里一阵酸痛。自上海就读这四五年来,除了寒暑假,他很少回来。让父母全盘操持,自己却未尽孝心,深感愧疚。他可以冲锋沙场、血肉相拼,但看到父亲突然变老,母亲生病卧床,他却无能为力。
    “回杭州来吧,有你在身边,我也可以安心。”石墨轩期盼道。
    “那读书呢?”
    “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我的母校之江大学,他们可以转学收你。”
    “革命刚刚成功,我希望能为国家社会出一份绵薄之力。”翰林望着父亲,说道,“你不也希望我能成为翰林,为国家出谋划策?”
    “没错。”石墨轩停顿了一会,“可眼前时局混乱,未来的方向并不明朗。政治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等稳定下来,你依然可以为国出力。”
    “父亲,我已经是共产党员了。现在即将建国,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坦白了身份。
    石墨轩注视着翰林,或许他已预知了他的这种身份。他拍了拍他的臂膀,说道:“儿子,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首先是要解决吃饭穿衣问题。我们做布料、做衣服,不正是为国出力和分忧吗?”
    翰林想要说话,石墨轩用手势打住了。
    “两个女人身体不好,我也老了,还有一个所托付的弟弟。你也要为我们想想。”他突然又产生了灵感,补充说道,“家业做好是光彩的事,一个成功的商人,将来也可以去竞选议员、竞选市长,比翰林作用更大。共产党的市长、省长,不也要人民百姓选出来吗?”
    翰林一时不晓得该如何作答,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他隐约感觉有些话似曾相识。噢,雪林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俩不是一样了?他们一道实业报国,帮扶百姓,让他们有吃有穿。再后来,他们创造自己的香奈儿和文胸,让国货自强……
    在家陪两母亲几日,石墨轩叫翰林去店里看看。其实现在的店就是曾经儿时与父母、祖母一同居住的三层小楼。一楼是门面,摆着各种布料和成衣,有两个伙计。原先只做布料生意,只有一个伙计,比现在空许多。一楼后面是灶头和饭堂,因为吃饭的人比以前多,也显得更加拥挤。屋外是一块小院子,有一口水井和一个狗窝。二楼有三间屋和一个大堂间。朝南的里间是石墨轩的经理室,也是原来的卧室。另外两间是账房先生和大裁缝周师傅。大堂间有四个裁缝师傅和两个学徒。三楼只有两间屋和一个大露台,以前是佣人住,现在是伙计和学徒。所有人都十分客气地称呼他“少东家”。石墨轩还有一个小型织布工厂,离店几里地,那里没市区热闹,盘下来的时候很便宜。
    翰林转了一圈,又回到二楼。他看见几个裁缝都在忙碌,有的量量划划,有的专注裁剪,有的平整衣服,还有的操作机器。他走进周师傅的房间,他正用尺测量间距。抬头看见翰林,停了下来,笑着说:“少东家是有大学问的,我们这是雕虫小技,糊口饭吃罢了。”
    “你这能做所有的衣服?”他好奇地问。
    “当然。只要是人穿的都能做。”
    “那女式的----成衣能做吗?”他差一点想说女性文胸。
    “怎么不能?我主要就是给贵太太做衣服,外衣,旗袍,也有裤子。”
    他喜出望外。女式外衣旗袍能做,怎么就不能做内衣文胸呢?他忽而有一个学习的想法,但又羞于开口。他回去请教了父亲很多关于裁缝的事儿。石墨轩见他对此有点兴趣,就让他多来看看,没事就在他的经理室看书看报,有客人来访让他一同参与。
    翰林几乎每日来店,观察师傅怎么给人量体裁衣,怎么在布料上划线、剪切。看不明白,他会请教师傅。有时人家笑笑不讲,他再问大裁缝周师傅。周师傅若也不讲,他就去问父亲。父亲其实半路出家,做工不精,但足以能给翰林作个比较详细的解释。这一行,在当时也是一门技艺,不随便外传。从少年拜师,学徒十年(实际上就是端茶扫地跑腿的勤杂工,连裁剪现场几乎都不让你停留),师傅才有可能教你手艺。店里的大裁缝曾经跟了师傅十二年,人家还没打算传授他手艺。他只能立志“偷学”。趁师傅上茅房,他假装进去倒茶,记住师傅的划线,晚上独自揣摩。师傅给客人量体的时候,他借机进去打扫,掌握测量要领。偶尔师傅会叫他做一些成衣后的平整工作,他抓住机会观察线条和修改痕迹,测量宽长,估测比例。三年下来,好不容易摸索出自己的一套做法。见师傅还未打算教他,借家人病故,离开回到老家。在裁坏了好几件衣服,当去了大部分家用,赔掉了几十块大洋之后,终于做出第一件正式像样的衣服。翰林因为是少东家,才得以在店里看个全面,有时也能得到师傅简单指教。
    观摩一个多月,翰林有了些灵感。他在店里裁了几尺普通的布料,悄悄地在家自己的房间试着“量体裁衣”。他按心中雪林的身材,尝试做一件女式外衣。他想外衣能做出来,内衣自然不在话下了吧。然而,理论与实践往往差异甚大。他不是这里划错,就是那里剪坏,要不看似套路完全正确,拼接起来却“牛头对不住马嘴”,令他这个大学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已经在店里扯过好几次布料,伙计定然会告诉东家。石墨轩也已有所感知,是件好兆头,儿子很可能回来帮他。而且他认为,干这一行的老板,未必要裁缝做得很好,但起码得懂个路数。他告诉伙计,儿子裁五尺以内任由他裁,但事后要须向他汇报。
    有一天,石墨轩进了他的房间。翰林正专注裁剪,突然发现父亲进来,根本来不及把布料、剪刀等临时藏好。看见父亲抱着一匹他正剪着的同款布料,他有点尴尬。石墨轩先是把整匹布料放在桌上,对他说:“你用吧,用完了我再拿一匹过来,以后不要经常去店里扯了。”
    他看了看桌上的裁剪,说道:“是女式外衣。不好做。贵太太要求高,款式要新,布料也潮,裁坏了还要赔。我只请周师傅接单。”他翻了翻,指出他裁剪中的毛病。“不会的时候问我,需要的时候,我让周师傅他们教你。”他们能让翰林全程观摩,只是因为少东家。他们绝不会手把手、不遗余力地传授技艺给外人。但石墨轩与他们建立起一种长远的雇佣与合作的关系,他们之间对技艺的交流几乎没有障碍。
    石墨轩原本应该是读书之人,多事的民国春秋,注定其坎坷的人生。
    西式中学读书的第二年,父亲过世。已经娶妻成家的他,打算弃学从业,自立供养母亲与妻子。两位女性坚决不允。年届六旬的母亲执意让其继续就学。两年后毕业,母亲卖掉当年陪嫁的贵重之物,供其入西式学府,杭州的之江大学习研习商科。石墨轩不负所望,学习刻苦,思维活跃,品学兼优,甚至受到校长司徒华林的关注。
    一次,学校请一位西方学者讲授马克思先生的资本论研究,校长司徒华林主持。最后学生提问。石墨轩第一个举手发问:“追求剩余价值是资本家的动因,他们用此扩大再生产和自我消费。如若实现国家之社会主义,岂不成了由国家来追求剩余价值?此外,如何保证再分配和自我分配的公平与公正?没有监督,何来分配的平等,除非他们是圣人。但倘若监督,如何保证大众满意?”大家观注这位少年学子,也迫不及待想听听西方学者的答复。学者冷静作答。他说如果是上帝来分,没有人会异议,即使不太公平。但上帝在天堂,只有我们自己来分。需要制度的安排,比如公众监督,权利制衡,法律,或者选举……
    石墨轩接受了许多西式思维,但总觉得中国的事还是中国人自己最清楚。他同时深切体会,商科的学习与实际买卖还有很多差异。而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把几年的书读完,再独立自主,养家立业,似乎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他已经二十岁了。他决定离开学校。校长听说后对他诚心劝导。得知其家境,且心意已决,表示愿意推荐他去公职部门。感过了校长的好意,他想闯一番自己的天地。
    民国十年的江浙沪,最时潮、最赚钱的当属炒股票[3.2],浙江同乡趋之若鹜。

    
    3.2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开业典礼(1920年7月)
    宁波人蒋介石[3.3]就是炒股票改变了其一生。革命的低谷时期,蒋介石也需要考虑生计。他成为了上海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他炒股的主要部分是他与浙江籍友人戴季陶、张静江等人的协进社所持有的本所股和棉纱。所谓本所股,就是交易所本所的股票,这在当时也加入了证券市场进行买卖。二十年代初的上海证券市场的泡沫是惊人的。本所股的价格是30元(银元),短短几个月间涨到50元。再不到半年,股价已经飙到了120元。一年后,更是攀到过200多元的高位。崩盘也在所难免了。至于棉纱,实际就是的棉纱期货,那时的保证金放得很低,投机性极大。蒋介石整日沉迷于高抛低吸,收益不俗,乐不思蜀。当戴季陶劝他南下革命的时候,他恼怒地说:“促我出去做事,是促我之寿命。”由于交易所来钱快,短短两年,上海一地之内已经出现了140多家交易所,三教九流的投机之人更是多如牛毛。市场严重的无序导致了崩盘的发生,交易所也纷纷倒闭关张。蒋介石大量透资,崩盘时股票一夜之间成了废纸,还欠了一屁股债,只能在股票市场铩羽而归。蒋介石的债主在向他追讨欠款时,孙中山帮忙还了一部分。不过主要部分是青帮大哥黄金荣(宁波籍同乡)出面摆平的。这次经历改变了蒋介石的一生的。从此后,他专心政治军事,成为民国时期一代英豪。

    
    3.3当时的股民蒋介石
    石墨轩研究过股票,他认为无实业基础的股票纯属炒作,价格也就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股票这玩意儿能筹钱,只要信得过公司信得过老板,就能发出股票筹到本钱。可眼下他还没起步,更没有背景和靠山,根本不可能发行股票,总得有点实业基础才能去证券交易所筹更大的本金吧。他灵机一动,能跟洋人做生意最好,他认识不少洋人,也会洋文,比其他商人更有优势。做什么生意呢?洋人的东西都是机器制造,既耐用又便宜。我们国力弱,大部分行业没有制造基础,拿得出手的只有瓷器和丝绸了。对,就是丝绸!浙江鱼米之乡,吐丝结茧,纺纱织布,家家都会。他很快与洋人做起了丝绸生意。的确,洋人的信用和采购能力着实高人一筹。不久生意便初具规模。
    生意人至少要经历一回失败,石墨轩也不例外。缘于一次意外,那是他当年最大的一单发货,途中被一帮兵痞强掳了货物,自己也被打伤。杭嘉湖一带农户或者同村代表纷纷催债。他走投无路,到处举债。得知他的境况,几乎没有人肯借给他,除非有抵押。他去找合作过的洋人。他们也无能为力,但对他这次意外表示同情,并且表态,只要他还清债务,渡过难关,生意继续,合作照旧。他不得已去找自己的两个哥哥。出人意料的是,二哥抽大烟已经卖掉了房子,嫂子也跑了,买主看他可怜,便宜出租一间给他。三哥的银两早被那个婊子骗光了,房子赌没了,人也不知去向。难道上天要灭了石家?他情绪无比低落,甚至想跳入滚滚的钱江大潮。
    危难之际,媳妇搀扶着母亲走进了他的房间。“轩儿,做人哪有不栽跟头的。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巴,再往前走就是了。”她递过来一个上锁的盒子,他一眼便知里面是分家后的地契。
    “娘!不!不!”他推开了。
    “拿去吧,只要留下我买棺材板的钱,让你娘和你爹阴宅里住一起就够了。”
    他咬牙卖掉了祖屋,还清了债务,立即去找洋人。机缘巧合,一位上海滩来的大商人,正好与他的洋人朋友商谈生意。当前需要一大批丝绸和布料,十日后即要装载上船运去鹿特丹。时间紧迫,要求直接运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他心理明白,此单风险极大,但是一次翻身的绝好机会。他用上帝起誓,当即承诺保证十日货到位码头。
    他与两个伙计跑遍杭嘉湖大大小小的生产作坊,也走进农户家里,挨家挨户地收货。这次他格外小心,货收到一定数量,他买通当地警察局长,雇了两个扛枪的小兵。押送一刻,他重金酬谢,请局长大人再派三个兵丁随行。验货、交割、送船,大商人对石墨轩竖起大拇指,也成为其日后重要的合作伙伴。
    石墨轩很快有资金买回房产,但他不想在原处继续住下去。一来,两个哥哥卖掉的房子就在附近,令他伤感痛心;二来,他希望新家能在商业街上,而且一楼能做成店面。他看中了延龄门大街沿街的一幢三层小楼,花了二十根金条买下。全家乔迁至此,生意从此蒸蒸日上。
    但有一件事石墨轩始终难以释怀。----妻子从未有过身孕。他在之江大学的图书馆里查过女性生理的书籍,如梦方醒,原来男性也会“不孕不育”。他有些后怕,他两个不争气的哥哥竟然全无子嗣。还是母亲瞧出了端倪,说服原配,娶个小妾生儿育女。她从老家远房亲戚的后人中找了一个。虽相貌平平,但乖巧礼貌,为人忠厚,还读过两年私塾,识些文字。石墨轩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结发之妻颇有愧疚。他深知,倘若是其自身问题,娶小妾也于事无补。因此,即使新婚之夜,在巫山云雨、极尽欢颜之后他借故离开,跑回原配屋里,亲亲我我,欲二次上阵。倒是原配知书达理,劝其回去,说洞房之夜,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仅仅数月,那妾肚皮隆起。母亲专程去了趟灵隐寺,烧香祈福,愿佛祖保佑,阿弥陀佛。次年,所生男孩,取名石伯翰。有伯就有仲有叔,意寓儿孙继来,子孙满堂。儿子满月之时,石墨轩陪母亲再赴灵隐,烧香还愿,送物捐银。来年,妻二次怀孕。临盆时却难产,胎死腹中。幸而及时送西式医院杭州广济医院,取出死胎,才保住性命。母亲请和尚在家做法三日,以求慰藉。
    第二年,母亲过世,与父亲合葬一处。石墨轩悲痛之极,决定三年内不再添丁。因此,与妾很少同床共枕,偶尔同住一晚,也选一些“清静”之日。
    4.民国春秋(下)

    翰林出生不久,中国时局骤变,“九·一八”东北沦陷。日本人势力很快渗入全国,杭州也难以幸免。日本人在杭州工厂众多,特别是变相控制了京杭大运河南源杭州拱宸桥码头和周边仓库。那一带,日本人三五成群地居住一起,甚至开张了日本妓院和艺伎馆,俨然日本人的专有地盘。特别是日本全面侵华的前一年,石墨轩的生意相当难做。日本人强买强卖,试图垄断销路。杭州商人进退维谷,要么增加运费,要么提高仓储费用。省市政府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商业利润流入日本人的手中。原先与他合作的洋人,现在也怕得罪日本人,与他生意往来也越来越少。无奈,店里只留下一个伙计,其他几个全跟他每日外出跑单,心力憔悴,疲惫至极,但收效甚微。他不得不借酒消愁,有时痛哭流涕。两个女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对他服侍甚微,夜里用身体抚慰丈夫,也不乏妻妾同枕共眠,共享良宵。未几,妾再度怀孕。
    “七七事变”后,日本全面侵华。八月十三日,上海淞沪保卫战打响,杭州战事近在眼前。石墨轩对日本人深恶痛绝,他绝不会与日本人有一切合作。但战争是不长眼睛的巨石,随时会使人皮绽肉开、横尸街头。他打算全家撤离。但妾不日生产,犹豫再三,迟迟未动。直到兵临城下,他不得不举家离开。当他们踏上刚刚竣工的钱塘江大桥[4.1],妾突然一阵剧痛,即将临盆。石墨轩叫马夫加快,过桥找个人家。但大桥人车拥挤,前行极其缓慢。孩已破壳,不得已,桥上分娩。幸而有一位护士经过,给予帮助。但婴儿脐带绕颈,已窒息死亡。老天一点也不怜悯世人,变脸下起了大雨。产妇遭雨痛淋,自然落下了病根。兵荒马乱,他们无法驻足。在对岸的萧山一户好心人家借宿一晚,埋了婴尸,即又启程逃难。

    
    4.1为阻挡日寇南侵而炸毁刚通车89天的钱塘江大桥(1937年12月)
    抗战时期,浙江省政府主要在浙西地区流动办公。石墨轩一家也经常搬迁,但大都在浙西衢州、江山、常山一带生活,有时也跨入皖赣境内。战争年代,物资匮乏,匪患增多。他们多次遇到兵匪抢劫,积蓄财物已所剩无几。但不像那些妻妾成群的富贵人家,大难临头各自飞。妻妾更加和睦,若如姐妹。没有了佣人,妻做饭洗衣,收拾屋舍,妾照看翰林,缝缝补补。对丈夫更是井然有序,各伺十日,从不争宠。逢年过节,兴之所致,亦双龙戏珠,实乃逃亡落魄中寻求人生极乐。石墨轩尽量找机会做些生意,够养家糊口之用,还帮助过困难之人。他相信,国难之日,更是积德之时。
    在一次逃亡迁徙途中,他救了一位被打得遍体凌伤的老人,帮他清伤包扎,还喂他服下几粒当时十分珍贵的消炎西药。落脚后,又在石墨轩家中修养多日。老人感激之极,但不愿久留,怕拖累人家。得知其做布料生意,建议他可以买卖布料、裁制衣裳并行而前。石墨轩不是没有考虑,但门外汉,光请裁缝恐怕难以周旋。老裁缝亮出身份,愿意教授技艺。于是石墨轩出布料,老裁缝取出其随身工具,按石墨轩与其正房的体样,花了十余日做了两套男女衣裤。边做边授其技艺和要诀。石墨轩强记在心,晚上再记录于纸上反复琢磨。不懂之处随时讨教,老裁缝也绝不含糊其辞。在老裁缝的指导下只试做了一次,但套路大体摸熟。老裁缝走后,他继续尝试。虽做得不好,但也基本成型,穿在这抗战混乱时期山区农舍,亦无伤大雅,无碍观张。
    八年抗战,无数中华儿女,抛洒热血,陈尸疆场,终于换来了民族独立,百姓安居。石墨轩和妻儿回到杭州的家,房子早已被日本人占用过,破败不堪。他们打扫屋子,先在一个稍好些的房间落脚。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泥瓦师傅帮忙修缮屋舍。几经周折,总算可以将就住人,待来日再细细整顿。一楼仍旧做店面,二楼住家人,三楼暂且堆些杂物。
    原本以为抗战胜利安居乐业,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一帮自称重庆派驻杭州伪产接收行动队的人马,持枪闯入家中,要接受其伪房产为政府所有。石墨轩好不容易翻出泛黄的地契。行动队根本不认,声称日本鬼子用过的就是伪房产。扬言未经国民政府批准,擅自给日本人使用就是汉奸卖国贼。一句话,不交出房产滚蛋就当汉奸论处掉脑袋!
    “这是什么混账屁话!浙江省国民政府都不在杭州,我们找谁去批准?我们在敌占区受苦受怕,你们在重庆后方休养生息,我们怎么成了汉奸?!”石墨轩大声呵斥,“滚出我的房子!”
    行动队二话没说,几个嘴巴子下去,强行带走,留下一句:“汉奸还嘴硬!”
    事发突然,大家一时都没了主见。还是正房妻子先有主意。她记得在浙西逃难的时候,石墨轩帮助过几个省府公职人员,有的还与他们共住过几日。她记得他们的名字。她和小妹带上地契,锁好房门,立即去省府找人。几经周折,上下打点,人终于保了出来,房产也勉强保住。但为开出“并非汉奸卖国贼”的证明,她们耗尽银两,受尽羞辱。要不看两姊妹已如乡村老妇,色相尽衰,没有多少情欲,恐怕也得上演“卖身救夫”一幕。
    “没有监督、法律、制衡、选举,民斗不过官。”石墨轩想起之江大学那位西方学者的讲座。他决定一心一意做实业,尽量避开政治。然而,万事开头难。为了救他出来,仅有的积蓄完全耗尽,拿什么做本钱呢?踌躇之际,仍是大房感知丈夫困难,拿出所有陪嫁之物。二房私藏甚少,也悉数拿出。石墨轩感激之至。能用什么来回馈两位夫人呢?只有做好生意,让大家衣食无忧。老天帮忙,他的洋人朋友陆续回来,生意渐渐起色。但抗战时期,老裁缝的建议始终萦绕心头。倘若能大规模生产中国人自己的成衣,有自己的牌子,前景必定光明。万丈高楼平地而起,他打算先买几台机器,雇两个裁缝,试着做起来。起先,两个裁缝师傅还比较认真,对他的意见也及时采纳。仅过半年,在做出一批成衣后,居然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还要求大幅上涨薪资。他无法答应,只是同意稍许加薪。两人相继辞工,小小工厂立即陷入困境。
    还是本钱不足,做不了大生意。石墨轩感慨空有一身实业救国之心却无施展之力。恰巧,一位抗战时的难友沈晓钧来杭州看他,跟他说起了当下的证券市场,并请他去上海发行股票。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沈晓钧正好在刚刚开办的上海证券交易所[4.2]当经纪人,跟他讲起了抗战前后的上海股市。

    
    4.2上海证券交易所大厅(1947年)
    1921年冬,在上海因中国商人滥设信托公司和交易所而引发的金融风潮(简称“信交风潮”)后,上海资本市场仅证券、金业等六家交易所得以存活,昔日盛极一时的股票市场就此跌入低谷,而公债市场则后来居上,取而代之。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1939年,公债市场因抗战爆发而一落千丈,而与之几乎同步的是,股票市场却在上海租界悄然复苏并迅速繁荣。有四五十家大厂商的股票上市,股票数额较大的是永安纱厂、新光内衣、美亚织绸三家,很多炒股的人都以这三家为标的。抗战时期,租界里的各大银行、交易所仍旧照常营业,而随着战争的扩大,沦陷区资本和后来的南洋、香港资本也相继进入,加上中日套汇战、法币通胀加剧等因素,租界成为逃避日寇掠夺的最佳避难所,同时也为囤货保值等投机活动提供了极好的条件。据1940年的统计,从各地流入上海租界的游资增加到50亿元以上,在此汹涌资金推动下,长期被冷落的股票市场咸鱼翻身,再度进入了一段畸形的繁荣时期。
    以股价论,当时各种股票价格都是屡创新高,有的甚至超过票面价值的几十倍。如会德丰股票面值为白银10两,而市价竟炒至271两。再如新亚制药,战前不过数千元规模的小药厂,上市后竟摇身一变,成为十亿规模的五大龙头企业之一。永安百货公司有个小毛纺厂,股票从10元飙升到190元,按市值计算成为继荣氏企业之后的第二大棉纺企业。有很多人靠炒股发了大财,成天鱼翅捞饭,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在抗战的最后一年,证券交易所几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赌场,投机猖獗,泡沫大到吓人。而随着抗战的胜利,这些股票最终形同一堆废纸。
    “抗战结束后,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被查封停业,股票买卖转入黑市。就在本月初,南京方面指定杜月笙牵头筹建的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开业。”沈晓钧说道,“鄙人表姐夫是杜老板的远房外甥,推荐在下在此某了个职位。”
    “就我这几号人的小厂也能发股筹钱?”石墨轩疑虑道。
    “大厂还是小厂不用石老板操心。只要你承诺从股市里筹到的现钱拿出三成给兄弟们抽头。”他喝了口茶分析道,“一来兄弟们要收些辛苦费,帮你把股票卖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二来你这么小的公司怎么也得托个市,兄弟们用这个钱帮你维持住开盘首日的股价;第三,石老板收了资金发展实业,兄弟们得了抽头帮忙造市,岂不双赢?”
    “言之有理。”石墨轩听明白了道理,但他不能接受,这岂不是与民国初年的证券市场一回事吗?蒋公差点输光了裤子。如今让黑帮老大杜月笙筹建交易所,能比二十年前的进步吗?不过他也没有当面拒绝,毕竟这是一条救急的生路。
    正当其踌躇犹豫之时,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天,浙江江山人毛大叔突然抱了个襁褓之中的婴孩找到石墨轩。抗战时期,石墨轩一家在江山毛大叔家两次借住,累计四年有余,他们给予石家很大帮助。有一回石墨轩外出,两女人生病,毛大叔家人做饭煎药,照看翰林,亲如一家。这次情况有些特殊,他希望石墨轩能收养这个小孩。
    “这孩子父亲姓戴,说是军事官员。孩子私生,年轻女人抱回江山老家戴村,说是戴氏后人,留了好几根金条。戴家担心这孩子来路不明,不敢收留,想找一个可靠的城市人家抚养照顾,教育成人。金条都在这里。”
    “不会是戴老板的私生子?”石墨轩第一反应,惊讶之极,“那我岂敢收留?”
    “我们也怀疑是戴雨农私子,他得罪人太多,留在戴村恐怕凶多吉少。”
    “那我也不敢留下啊?万一将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婴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跟你姓石,问起来就说是路上捡的。”
    “有人知道你送到我这里吗?”
    “戴家托付,给我十块大洋。我一文不要,留住小孩性命事关来生转世。我就说兵荒马乱,中途被人贩抢走了。放心,绝不会说出送你抚养。”
    石墨轩深感亏欠毛大叔和浙西百姓很大人情。他犹豫良久,决定收留。他取出一根金条送毛大叔,他力推不收,要走,不便久留。石墨轩请他稍等,回厨房裹了一包实心馒头,又偷偷地塞入十块大洋,把包袱递到他手里说是路上食用。
    从此,家中有了一个石仲林。
    手中突然多出数根金条,石墨轩不必再为去上海交易所发股票苦恼了。他决定“赌一把”,大干一场。他盘下了日本人留下的一个半废弃的小型织布工厂。他打算织布、面料、成衣整体一并推进,做成产业大亨。工厂的机器在日本投降后才停用不久。他设法招募原来工厂的师傅,把机器调整到位,上了机油,重新运作。战争结束,百废待兴,与洋人的生意再度开启,但国内需求更加旺盛。工厂很快正常运转。
    石墨轩更关注的是制衣这块,打出牌子关键靠成衣。他登报招募裁缝师傅,没想到相继来了十几人。幸好老裁缝教过他几招,把几个还没出师也想来混口饭吃的后生挡了回去。他选了四个,感觉他们都是老实人。他付给他们一般的薪酬,但答应一年后给两分公司股份,享受公司分红。以后每两年加一分,十年后加到五分,连同原先两分,各自占有七分股份,不再增加,成为公司小股东。若是离职或亡故,股份自动退出。签字画押,大家各自满意。那个年代,能凭技艺直接获取股份是很难得的事情。
    似乎还缺点什么。少一个大师傅,一来技术把关,二来承揽大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警察厅保出一名姓周的裁缝。此人抗战时期一直在杭州开裁缝店,自给自足。但战争后期不得已征去为日本人做军衣。被人揭发,没收家产,一无所有。石墨轩听说此人在杭州裁缝师傅中口碑蛮好,为日本人工作实属无奈。他当即请他到店里做大裁缝师傅,给他一成股份,每两年增两分,十年后他就有两成的股份,是二股东。危难之际石墨轩出手相救,周师傅当然感激不尽。如今又提供如此的合营机会,岂有推却之理?
    一个工厂,一个店面,几个师傅,若干伙计、学徒和工人,必须得雇个账房先生。原先居住的三层楼干脆全部让出做店,全家在附近再租一幢小楼生活。

    翰林进步很快,已经基本摸清了裁剪的来龙去脉,能够自己做出一件女式外衣。当他做成第一件按雪林体型的衣装时,心里是多么激动,真想立即帮她穿上。他想象着雪林是如何地高兴,怎样地夸讲,来一个拥抱,给一个热吻,然后……年轻的心怎么挡得住似火的激情?他无师自通,学会了自我释放。
    暑假即将结束,翰林打算先回上海,向钟诚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听听他的意见。显然,归心似箭当属见到雪林,送上他亲手做的衣服。然而,嫡母的病情越来越重,吃了刘大夫的药,开始有所好转,但不久再度复发。倒是母亲情况比较稳定。这回,刘大夫瑶瑶头,表示已经尽力。石墨轩放下生意,要尽一切努力保住妻子。送她入杭州广济医院,请外国大夫听诊。外国大夫说,肝已经硬化,腹水,要挂点滴,住院观察。最后时日,石墨轩每日陪伴。回忆起她十七岁嫁入石家,经历了公婆过世,自己生意起伏,与小妾的争风吃醋到亲如姐妹,抗战的东躲西藏,战后赎救丈夫,抚养仲林小子……一幕幕一幅幅仿佛就在昨天,但即将永别。
    仅仅十余日,她走了。石墨轩把她葬在父母的身边。他仿佛一夜老去二十年,像个年近七旬的蹒跚老人。翰林暂时无心再回上海,陪伴在家人身边。
    突然有一天,翰林与钟诚和雪林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开学快半个月都没见到翰林,雪林非常焦急。她联系钟诚,约好去杭州。开国大典在即,钟诚也十分繁忙,但他依旧抽出时间来杭州看望这位革命战友。得知情况,钟诚让翰林在家好好陪陪父亲,会帮他到光华大学请假休学。雪林的眼里始终闪着泪花,她想进去拜会伯父伯母,但翰林觉得当下似乎不合时宜。“翰林,毕业了,我和你一起回杭州侍奉父母,继续一道革命。”雪林的真诚令他无比欣慰。他取出亲手为她裁制的衣服。“这是我自己做的,以后会做得更好。”他们相拥在一起。此时,心灵的想通,不亚于苏州河上躯体的相糅。
    父亲伤心欲绝,无心顾及生意,翰林不得不临时当起掌柜。杭州已经解放,整顿之风早已刮起。织布工厂有人提出增加工资,不能让老板榨取血汗钱。店里人心不稳,几个裁缝师傅都有些担忧,有的早些日子已向石墨轩交过底可能打算离开。翰林首先稳住周师傅。他说,只要你同意留下来再干十年,股份现在就按两成算,你是店里二掌柜,退休了也可享受股息分红。周师傅感激其父的恩情,答应长期留下,与店共进退。翰林也向工人和师傅们说明,共产党来了,也要吃饭穿衣,也要织布造物,工厂绝不会停工。同时,他亦亮明身份,他就是共产党,参加过上海学生运动。一时,人心趋稳,生意如常。
    新中国成立之后,翰林感到民心齐、干劲足,家族事业应该更上一层楼,有机会完全可以扩大生产。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数月过去,父亲渐渐好转,也会回到店里看看,对翰林的举措当然全盘支持。翰林无疑是渴望继续学业。父亲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希望店里需要,他能随时回来。翰林无法拒绝,因为父亲毕竟老了很多。他打算年后开学再去上海,当下再多陪陪父母。时间还剩一个多月,他要做出一件,不,两件,三件,雪林喜欢的罗克斯比式的内衣。
    终于熬过元宵。翰林带着他为雪林温柔的乳房而设计的文胸来到上海。相约在苏州河畔的圣约翰。他们热情拥抱,飞吻飘扬,亲亲我我,如胶似漆。若不是白天的校园,众目睽睽,那白雪覆盖的草坪,早就成为浪漫青年撒播激情的温床。雪林更加风韵,成熟;发式也变了,扎了两条马尾;衣着朴素优雅;洋气淡去,革命青年的英姿飒爽洋溢在脸颊。数月不见,仿佛换了一个女生。但眼前这灵秀清爽、精神气畅的雪林不正是他心中永远的恋人吗?他多想再如那次逃亡式的牵手,拉着她躲进苏州河摇摇晃晃的乌篷船里啊!
    “翰林,我们一样了。”雪林羞涩地说。
    翰林仿佛未吸饱乳汁的孩子一般,不停地在她耳边、脸颊、红唇上寻觅美妙的瞬间。
    “我们一样了。”她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一样什么?”双唇游离她的耳边问道。
    “组织上派我担任学校商科系的党支部书记和团委书记。我打算和你一样,思想救国。”
    翰林顿住了。他有些惊讶。“你说过要实业救国,不论谁打下天下,都首先要解决吃穿住行的?”他惊诧地问。
    “但各界思想不统一,人心不齐,有人干事,有个破坏,怎么建设家园?”
    “最近特务有破坏行动吗?”他追问道。
    “不法商人囤积粮食、面粉和煤炭,若不是陈毅市长从解放区调拨大批‘两白一黑’,市民都快要断粮断煤了。”她又补充道,“一批反动派投机银元,政府关闭了上海证券交易所,不给他们可趁之机。”
    “你父亲呢?”
    “他很早卖光了仓库里的粮油,还把银元捐给了解放军。”
    翰林有些恍惚,好像忘记了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丝绸手帕包着的东西。
    “亲爱的,给你的。我亲手做的。”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儿。
    绣着一对鸳鸯的丝绸文胸!
    她的脸如熟透了的苹果,笑容依旧那么可人。
    “我们去试试。”他们的眼睛像磁石一般紧紧吸引。
    “好啊。革命胜利了,我们有了自己的文胸。”

    
    精彩在后面^o^
    第5章近日推出
    6.公私合营(下)

    那个时代的“运动”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翻开历史,似乎只有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不饱饭,也“运动”不了了,其余年年都在“运动”,正如新婚不久的汉子,每晚不折腾个两下睡觉都不踏实。石张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不到一年,“运动”接踵而来。石墨轩因在公私合营进程中说过一句“国民党还没这么干过”,被毫不客气地被扣上“帽子”。考虑其年老体弱,就在本企业批斗批斗,没有揪出去参加公斗大会。但石伯翰在内部批斗会上发言不够积极,甚至帮父亲说话。他们要求石伯翰自我检讨,并主动揭发父亲。石伯翰拖着不理,直到有一天组织找他谈话,他一气之下来了一句:“我跟父亲主张一致!”正好“运动”扩大化,他也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党支部副书记撤销,留党查看。那位留学欧洲的他的舅子,因说了几句对企业生产管理不满的话,提出过几条“反动管理建议”而被扣上帽子,还被当作样板,在行业大会上批判。他差一点无法承受,欲跳钱塘江自杀。幸而石伯翰与张家到处寻找,终于在钱塘江大桥上把他拉住回家。
    紧接着,“大跃进”又开始了。城市里不像农村,可以大放“粮食亩产万斤”的卫星,但投身于“大炼钢铁运动”[6.1]确实是“因地制宜”。他们纺织厂也建起了高炉,正好把几台废旧机器拆了炼钢。若不是石伯翰及时说服大家,那几台生产用的织布机器恐怕也难逃一劫。期间,他儿子出世。他看到遍地开花的高炉和血红的铁水,真是有苦难言。他给儿子起名石悲铁----恨铁不成钢!但当同志们问他为啥取这样一个名字,他很幽默地说,希望儿子能成为像徐悲鸿一样的画家,具有钢铁一般的革命意志。

    
    6.1全民炼钢 小高炉群(1958年)
    革命“运动”不仅批判和打击了一批地主老财、资产阶级,也波及和伤害了自己同志,代雪林的丈夫詹国强就是其中之一。在一次内部会上,他严肃批评了某些领导干部经常批条要油要粮,结果大多没足额送达到批条上的指定部门,他认为有人贪污或私吞。这不是怀疑上级领导吗?他拿出批条,请求组织严查。结果出人意料,各指定单位进出无误。他要亲自参加核查,却被批不信任组织。他最早被扣上“右派”的帽子,显然是有人整他。他原本要私自调查此事,被代雪林劝阻,说他们的女儿还小,凡是要多忍耐。出于对解放军同志的“信任”,对他没有深究,但要求书面检讨。党委书记也被降为副职,且排名最后。
    军人出身的詹国强并没有消极处事,在而后的一系“运动”中表现出军人坚持真理的优秀品质和敢于碰硬的顽强意志。作为来自农村且从事粮油行业多年的同志,根本不会相信“粮食亩产万斤”的神话[6.2],他在公司党委会上仗义执言,批判这种欺骗老百姓的做法。幸好同行也都心知肚明,没有对他计较,但书记还是劝他少说妙。三年自然灾害,只要从他手中过的粮油,他全部亲自押送到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他原以为可以借此好好抓出几个“粮油耗子”,他大胆揭发,并拿出确切证据。谁知公安部门借一次公司粮油被盗事故把他带走。当代雪林接到通知,说詹国强对粮油被盗事故负有责任,在谈话中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尸体已经送走火化。当时,她第二个孩子即将生产,她竭尽全力还是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她给女儿取名“詹左林”,就是要告诉世人,他丈夫詹国强绝对不是“右派”!

    
    6.2大放“卫星”
    但是“运动”并没有因为死了些人而中断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文化大革命”掀起了“运动”的高潮。石伯翰一家成为极大受害者,几近家破人亡。首先是父亲被当成“走资派”戴高帽游街,突然“提拔”成为“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纺织支队反动司令”。他们揪出原先企业的大裁缝周师傅,逼他控诉石墨轩如何剥削、压榨工人的血汗。石墨轩哭诉道:“我是守法商人,你也是二掌柜,我给你保释出来,每年还给你分红。”周师傅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们暴跳出来:“你自己不做事,逼裁缝为你卖命,大头自己拿了讨小老婆,分一点点给师傅,这不是剥削是什么?给我掌嘴,直到他承认错误!”老人家经不起这样折腾,被打得奄奄一息后拖回家里。刚进门没多久,一群年轻人冲进大门,肆意翻找,不啻古代抄家,没收了石墨轩的全部私藏,一盒金条与一些首饰。他们拿起家里裁缝用的几把大剪刀和厨房菜刀,比划着说:“这些金银珠宝和这几把刀就是你石墨轩反革命的罪证!”说罢,扬长而去。石墨轩试图鼓足最后力气站起来去追,但上帝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临终前,他求翰林放弃一切,远离政治是非,去乡下当个农夫。
    母亲因肝病晚期,早已爬不起床。翰林夫妇不敢告诉她父亲已走。或许她的灵魂早已追随了丈夫,弥留之中她说了一句:“你爹走了,我也跟着了。”父母几乎同时离世,这是人生中的怎样的悲哀?可这样的局面,连个帮忙的亲属都找不到。他的亲家张家,也深陷悲剧之中。那位留洋过的舅子,不服给他的“定罪”,直接跟他们干了起来,重伤几人,其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定成现行反革命,吊在树上轮番痛打,但“适可而止”地保留最后一口气给他送到家中。他父亲痛不欲生,上吊自杀。母亲见状精神失常,不见了踪影。张家只剩妻子淑仪。
    父母的丧事刚刚处理完,弟弟戴仲林跑回家来。得知养父母已亡,双膝跪地,嚎啕大哭。石伯翰不是没有发电报去他的学校,也不是他来晚了,而是他被秘密逮捕,审查身份。他们认为戴仲林就是戴笠的私生子,是隐藏在人民队伍里的敌特分子。虽查无实据,但怎么还能让他成为人民教师呢?他被“自愿请求”去青海某监狱农场放牧。原本直接送去青海,他跪求回家给父母磕个头,革委会勉强同意,还派了个同志监督。但是他来晚了,没有见到两老的最后一面。石伯翰告诉弟弟父亲临终前对他说过的话,表示打算离开杭州去农村。弟弟问嫂子和孩子怎么办?他说一起去,城市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两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不是这个罪,就是那个派,更何况工厂也停工了,去乡下也算是响应中央“知识青年下农村”的号召[6.3]。但他没要求去西部边疆,就在浙江农村,每年还能给父母扫个墓。兄弟俩泪流满面,却又无言以对,只得相拥道别,各奔东西。

    
    6.3知识青年下农村(1968年)
    石伯翰与妻儿一家三口落户在了离杭州不远的桐庐县的乡下。那儿离县城还有二三十里地,而且须摆渡过江,整条富春江上都没有桥。离开了革命热火朝天的城市,农村给了他们另一种生活。虽然也有革命运动,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这些东西没那么热衷,斗争自然少了许多。既来之则安之,石伯翰完全放下,投入到新的生活。他吃苦肯干,为人友善,给大队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特别是他懂机械,会修东西,队里的农用器械一经他手,基本恢复自如。村子里家家户户有什么坏了自己弄不好的,都会想到请他帮忙。基层的农民往往是最善良的,你给他一份恩,他还你一份情,村民对他们一家十分关照。一次,有几个村民说了句石师傅家漏雨,很快大家自发地为他们家修缮屋子。各家有好吃的东西也经常给小悲铁留一份送去。还有一次淑仪突发疾病疼痛难忍,几个村民帮忙抬了几十里地,再摆渡过江送到县医院。在亲如一家的农村,石伯翰似乎感到了人生的快乐,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幸福。在生活平静下来时,他也会想起雪林。她在上海还好吗?受到冲击了吗?会不会也去了农村?他听说上海的知青去新疆、内蒙、北大荒支边的最多,她能坚持住吗?
    代雪林没有支边,但她家的遭遇并不比石伯翰这边好多少。丈夫意外死亡,詹左林不久出生,她要抚养两个女儿,非常辛苦。她搬回父母家里,那里还有一个保姆洗衣做饭,能为她减轻一些负担。父亲劝他改嫁,她坚信丈夫是被无辜陷害,只要没被平反,没有摘去“右派”的帽子,她绝不再嫁!好一个革命烈女!但“文革”好像是专门冲着这些烈性子的人来的。一开始,她因丈夫之事也受到组织审查,她据理力争,绝不服软。要不是父亲从中周旋,花费不少积蓄,她恐怕真要被“发配”支边。
    她刚回家不久,父亲却倒霉了。一群人带着锄头铁锹在他家院子里挖地三尺,真还在墙角里挖出好几根金条。“人赃俱获”,他被当作隐藏在人民队伍中的“粮油耗子”拉去游街批斗,并令他交出所有“赃物”。无奈,他又交上去两根金条和老婆的一对镯子。人家哪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自知这样下去老命难保,主动把房子的一二层捐给上海粮油副食管理局。新任局革委会主任刚从外地调来,一大家子没房子住,正好搬到他家。革委会主任还算通情达理,说是一楼客厅、厨房、餐厅和茅厕公用。他哪敢与主任公用,除了做饭,哪都不用。他辞了佣人,雪林承担起做饭的工作。他和两个老婆及雪林三口挤在三楼的三个房间里。但因为人多,他特意把三楼的茅房隔开,重新定做了两个大笨马桶。从那以后,经常看见父亲与小老婆扛着笨马桶下来,然后扫扫院子,吃了早饭,就去一家国营粮油店当计量员,完全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的劳动者。
    石伯翰不知道这些。“文革”后,自己也被摘掉帽子而彻底平反。第一次去上海华东电力事业管理局----电厂的直接上级主管部门出差,他千方百计寻找代雪林的下落,得知其已经在上海纺织厂任质量部副主任。他去厂里找到她,等她下班,一起吃了晚饭。她丈夫的平反工作正在审查之中。她父亲和两个母亲在前些年因体弱多病相继去世,没有再被批斗,走得也算安稳。但大女儿死于医疗事故,年仅十一岁。“文革”期间医院也盛行武斗,护士混乱中拿错了针剂,注射后刚出医院突然倒下休克,再送去急救已经来不及了。那段时期的各种“意外死亡”比今天丰富得多,石伯翰和张淑仪两家都难逃一劫。幸好他们去了乡下,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直到“四人帮”垮台,富春江峡口电厂向农村招工,他以念过大学的技术人员被正式招收,妻子也有高中文化暂招为临时工。国家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正常培养过大中学生,据说清华大学的教授要手把手的教会工农兵大学生从四则运算到微积分,“白卷英雄”上大学也是当时一大奇观。像石伯翰这样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公社出名的机械师傅,哪怕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在当时的中国可以算是难得的人才。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石伯翰与代雪林没有牺牲在地下革命的血泊之中,也没有倒在“文革”和一些列折腾式的“运动”之中。他们顽强地生存下来。今天,他们在圣约翰相约,在新的股票交易场所观摩,在繁华的南京路购物,他们的生命之路就是要继续推动变革。
    世界就这么小,南京路上正好碰见了詹左林。妈妈一眼就看见女儿,买了内衣,还是洋牌子。
    “妈,这位同志是?”
    “噢,我的革命战友,石伯翰同志。现在浙江的一家电厂工作,来电力事业管理局出差。”
    “就是那位翰林?从前的恋人?”詹左林看看妈妈,又看看他,笑容逐渐绽放。
    石伯翰心砰砰直跳,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现代潮流很远了。“我和你妈妈是革命战友,一同参加过上海地下党。”他装作镇定地回答。
    “小姑娘没大没小的,叫石叔叔。”她替她整了整衣服说,“晚上回家吃饭。”
    “不了,我还要回学校准备毕业论文呢。石叔叔再见。”她挥挥手走了。
    詹左林----宛如天使一般地来到他的面前,划破时空的界限,留给他一个不敢解破的天谜。

    那是1963年初的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他在沪浙交界的一个村子商谈春蚕的事,代雪林正好陪同中央社会主义教育宣讲团在这里。他们碰见点了点头,然后,他也进了大祠堂听宣讲。中央来的老师讲了一大堆马克思列宁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历史论断,农民同志听着是一头雾水。终于有个农民憋不住问:“到底什么是共产主义,我还没搞懂。”
    一位老师大声说:“资本主义是少数人发财,共产主义是大家发财。”
    全场大笑。
    “这是林彪同志抗战时期在延安党校讲的。”主讲老师补充道,“说得更贴实一点,到了共产主义,大家吃完饭以后都能吃上一个水果。”
    顿时哄堂大笑。
    他们俩也笑了,还不约而同地相互望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他俩悄悄地走出祠堂,在村里并排而行,聊了聊各自近况。天气寒冷,他们进了宣讲团的住处取暖。她准备给他倒杯开水,他一时冲动,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她。她挣扎了片刻就放弃了。她背靠在他的怀里,无数故事浮现眼前。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房间里的摆钟滴答滴答地晃动,仿佛当年苏州河中的乌篷船。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他开始吻她的秀发,她的耳垂,她的脸颊。她愿意享受他的肌肤亲昵,但当他把手伸进她的丛林深处时,她突然转过身来。
    “不,我们都已经结婚,不能再----”
    翰林猛地用嘴贴住了她的唇。她被吻得如此着迷,如坠云雾,甚至没有感知翰林已经解开了她的裤子纽扣。当她被一把抱上床的时候,她又再度清醒。
    “不,我们不能!”她用手推着翰林,扭动着下身,不让他进去。
    “你这是强奸革命同志!”她冲他小声喊道。
    “我是“右派”,是资本家的儿子,就是要强奸你这革命同志!”他边吻边说。
    “右派”和“资本家”这两个词宛如一把刺刀扎入她的心窝。这要是叫嚷出去,翰林可是要成为专政对象,要坐大牢,甚至……她不敢想下去。她犹豫了,她心软了,剩下的抵抗都是如此无力。她让他进去了,让他在里面无情地冲撞,也让他把痛楚和希望留在了里面。
    她落了一行清泪,但没有让他看见。

    “石叔叔,听说你是学政治的,还组织过学生运动?”没走几步,詹左林又转过身来。
    “别给我到处参加游行惹事。快去完成论文!”代雪林生气地给女儿招了招手。
    翰林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觉得她像雪林的一切。
    首先,感谢读者的大力支持。一般情况,每周一至五晚上更新一章(偶尔会请假)。周末需要整理文章,主要是图片和视频,故不推新。恳请各位多多批评指正。
    7.重出江湖(上)

    丙寅年的腊月是如此漫长,石伯翰度日如年。“文革”结束了,大家平反了,邓公送股票了,甚至青年学生又开始游行高喊自由民主了。这不是人生的重大机遇吗?他难道不想与青年学子一起“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吗?倘若今天再不重新启航,岁月还能给自己另外一个出征码头吗?然而,古往今来有五十大半重出江湖开创事业的先贤吗?
    自从进入知命之年,他已经开始为退休生活规划。他花更多的时间阅读,电厂是国家大型企业,有个图书馆,他成了那里的常客。他翻开了年轻时候想读却没有机会拜读的《资治通鉴》《红楼梦》《共产党宣言》等鸿篇巨制,悉心做了笔记,写了心得感想。最令他爱不释手的还是当代长篇文学,这些最能反映时代的心声。当时的文学作品很难用今天的“市场”这个概念来估量价值,获奖可以代表作品的地位。他借阅了两届茅盾文学奖的全部作品,他深感时代在召唤,思想在解放,文学在飞跃。他开始练习书法。虽然他的硬笔书法在华东电力系统颇有名气,人称“翰林”水准,但毛笔早已生疏,基本停留在解放前。除了读书练字,他还经常垂钓,这是最符合退休生活的户外运动,富春江恰好提供了天然渔场。他想象着自己有幸钓起一条鲥鱼,在亲朋好友面前炫耀一番,亲自下厨,共享美味。他还有一个梦想,就是退休后与爱人和孩子,与雪林、钟诚那些革命战友一道,从钱塘江的入海口乘船上行,穿越横跨半个多世纪的的钱塘江大桥,目睹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现实画卷;跨越富春江大坝,感受“七里扬帆”,与严子陵共垂钓;再翻越新安江水坝,游览千岛之湖,品味湖之鲜鱼;最后改乘乌篷小舟,进入古徽州境内,寻找富春江源。
    然而,那个腊月石伯翰完全是在矛盾中度过。他没有去过图书馆,没有钓鱼和夜捕,也没有提起过毛笔。他经常在江边发愣,或在家中徘徊。一天,他随手拿起家中的曹墨----那是他华东电力系统硬笔书法一等奖的奖品。他看见砚墨上刻着曹素功的名字[7.1]。曹素功就是富春江源头的徽州歙县人,生于明万历年间,卒于清康熙二十八年,经历明清两代。曹素功四十五岁成为贡生,身居官场。但清康熙六年,曹素功辞官,开始做制墨之营生。接手了吴叔大的“玄粟斋”并改名“艺粟斋”,为了避康熙皇帝的名讳。“艺素斋”除生产贡墨之外,同时生产实用性强应市之墨,品种之多,造型亦繁杂,工艺精益求精。后得到了清康熙皇帝的赞赏,赐曹家之墨“紫玉光”三字,使得曹墨名声大噪。曹素功不正是五十多岁辞官,并创立了流传三百多年的名墨吗?古人尚能如此,今人为什么不能步其后尘甚至超越前辈呢?他眼前一亮,犹如一道金光闪过,思绪豁然开朗,信念从此坚定。

    
    7.1曹素功墨
    困扰了一个腊月的心结终于解开,即便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他也要向爱人坦白,一鼓作气,今年的事今年办。他说打算过年后就提前退休,让小铁顶职。爱人正好也有此意,何况她离退休也就剩一年多。当然她的想法还有些不一样,她想回到杭州,如果医院同意,把母亲接回家里照顾,现在一年要跑杭州好几趟。但当她听说他想退休后计划开办企业,不免有些诧异。
    “都快六十的人了,还想着赚大钱?”她不解地问。
    “不,我只是想把失去的人生补上。”他感慨万千。
    “你想做什么呢?”
    “做内衣,打出自己的品牌。”
    “你了解女人吗?你看见过多少女人的乳房?这行业你熟悉吗,做过吗?”虽然她清楚石家曾经是制衣之家,但对他做内衣却疑虑重重。
    “女人爱美,这就是无限的市场。中国现在除了一些国营企业做内衣,还没有专做内衣的私营企业,我们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这些东西将来完全可以是私人定制,国营企业限制太多,做不了。”他已经做过一番调研。
    “办厂的本钱呢?要买机器,要雇人,要租场地,咱不当掌柜三十年了,能行吗?”
    “亲爱的,你看见桌上的墨了吗?三百多年前曹素功也是五十多岁辞官,创办字号,获得了康熙皇帝的赐名。我也受过高等教育,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内衣面料最少,设计简单,利润较高,对于我这样新加入的最有利。纺织服装是中国的优势,我也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创造中国人自己的名牌,把中国人自己的服饰文化带给世界。”他似乎已有宏伟蓝图。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欠下一屁股债,难道你想让小铁父债子还吗?”她们张家也曾是生意人家,不免有这样那样的担忧。
    “有志者事竟成。如果失败,我绝不会拖累孩子。”他态度坚决。
    知夫者莫过于妻。石张两家原先都是从事纺织服装生意,要不是一系列的“运动”,现在或许已经是知名商号了。她想起了“文革”初死去的哥哥,一位留欧的有志青年,也曾经在家人面前发誓要做中国人自己的品牌。她相信丈夫绝对非一时头脑发热。她是多么得爱他,拒绝了所有的说媒,甚至愿意做她的妾,她有什么理由不支持自己的丈夫呢?
    过年以后,石伯翰与爱人第一时间上报了提前退休的申请,理由是照顾年届八旬的母亲,因为老人还住在精神病院。他们也同时提出由儿子石悲铁顶职。小铁作为电厂临时工已经在水工班干活,主要工作就是潜水,对大坝水下情况进行维护。最大的本钱是身体好,人也活泼开朗,与同事们相处融洽。鉴于他们家庭的历史情况,如今都得到了平反,厂里比较关照,很快同意提前退休,并让小铁顶父之职,成为电厂水工班正式职工。另外一个名额恰好照顾一位领导的子女,同时顶职。仅仅一个月,他们成为退休人员,回杭州家里,开始新的事业和生活。
    他们收拾了延安路上石伯翰家的房子。一楼早已改做国营景德镇瓷器店,前面商店,中间厨房,后面仓库。二三楼是石家,做饭一楼公用。他们一同去鼓荡的精神专科医院打算把母亲接回家,淑仪专职照顾。但医院说老人病情相当不稳,经常无缘无故拿东西伤人,按照规定是不能出院的。无奈,他们只能放弃,说好每周来探望两次。淑仪不想退休后仅仅每日做饭洗衣,怎么说也是掌柜家的女儿,要帮他东山再起。万事开头难,能有妻子帮衬是最好不过。
    离开杭州城二十余年,很多情况都已变样,开厂千头万绪,得找个人来问问。石伯翰首先想到了他们家的老伙计阿德。阿德比他略小,孤儿,1945年冬天,穿着破破烂烂在他们家门口要饭,骨瘦如柴。石墨轩夫妇看他可怜,收留他做伙计。用今天的法律来解释,阿德是彻头彻尾的童工,甚至不够14周岁入团的年龄。但在战火四起的年代,能跑跑腿,给一口饭吃和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就是最大的仁德。阿德念着石家的好,一直跟着石家。石墨轩打算教他裁缝,可能因为没念过书,底子薄,几次下来毫无长进,也只能放弃。但“文革”时红卫兵逼他交代石墨轩的“罪行”,他始终一句话:“石老板是好人!”“文革”后成立国营大型纺织厂,他是仓库保管员,实际也是一名装卸工,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同年轻人一样比体力扛大包。
    “少掌柜。”阿德称呼石伯翰一直没有改变。
    “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是少掌柜喽,就叫我名字吧。”他请阿德坐下,说出了他的想法。
    “原来你退休了还要重新办厂当大掌柜啊?”阿德有些惊讶,问道,“办厂要本金,还要厂房,还得招工,这些都准备了吗?”
    “钱我想办法解决。厂房你帮我看看哪有空的地方,比如不用的仓库什么的先借一借。招工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先介绍过来试试。”石伯翰直言不讳。
    石家的事就是自家的事,他一直这么看,也这么做。介绍人手他没把握,但找找仓库他还是能帮得上忙。
    “厂房和招工的事不用太着急,我们先把营业执照拿来,淑仪会去跑那些部门。我先做设计,家里有一台缝纫机,淑仪家也有一台,临时先凑合着用。”石伯翰补充道,“你继续上班,顺便打听打听,不用急,三个月内给我消息就可以了。我筹备资金也得要一些时间。”
    阿德点点头。
    他们又聊了聊近况,聊了一些认识的人。阿德说大裁缝周师傅去世前很后悔,红卫兵把他逼得没办法,他也有你们家的股份,虽然只有两成,但可以扣上资本家的帽子。他被国民党弄怕了,差点扣上汉奸的帽子,没想到共产党也要给他扣帽子。他说他年岁大了,再伤不起了,只有卖主求荣,保全性命。说着说着,阿德开始伤感。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里面居然包着一根金条。这是大裁缝师傅临终前支开家人,委托阿德把那几年的分红偷换成金条还给石家,并向他们真心实意地道歉。石伯翰沉默良久,问了一句他家人现在怎么样了。阿德说他死后,全家都回了农村老家,一直凭裁缝手艺吃饭,如今他儿子在家做裁缝,孙子也有了,日子过得去。
    历史沉重的一页已经翻过,但新的一页也没那么轻松。办厂首先要解决资金问题,拦在眼前的就是生产经营型企业的注册资本----50万!在当时是怎样一个概念呢?石伯翰去年全年的收入总和大约1千元,这是按他30多年工龄和工程师职称的标准,在厂里同事中已经不算低。相对于全国各行业,电力系统的收入又是走在前列。当时“万元户”还是个时髦的称呼,普通老百姓几乎不敢想。显然,50万等于一个电力工程师石伯翰干500年的收入,不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吗?石伯翰与张淑仪多少还有些家产,值钱的当属房子,他们商量这把张家的房子卖了做本钱。张家与石家情况差不多,一楼的房子也被当做资产核算到了公私合营的企业中,现在已与张家无关。二三楼总共五个房间,一个大厅,再加一个大露台。但当时卖房子哪像现在那么容易,既没有完善的中介市场,也缺乏自由的市场需求。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即土地产权,改革开放不久的土地市场仍是缺乏标准的沼泽地带,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潭。
    他们到处打听怎么卖房。邻居小王倒有个主意,找亲朋好友请他们介绍买家,卖成了送两条烟再请吃个饭。他的北京堂哥就是这样。美国留学读完本科与硕士,毕业后当地就业,不久结婚生子,正式落户美国。他劝说父母退休后也去美国养老,顺便帮他带孙子。此时的出国潮正席卷华夏大地,老人听从了他的安排,决意赴美安度晚年。他们是老北京,底子比较厚实,“文革”也没受到大的冲击,一套城区的小四合院是家里的重要财产,一半出租,另一半自住。朋友介绍了一位亲戚花了30万买下了他家的四合院。他估计石伯翰爱人家的二三楼最多也就10来万,若是有一楼门面,那就能有20万。但能出得起这么一笔钱的当时可并不好找。最后还是小王能干,帮忙找到了买家,在义乌做小商品的生意人,正好需要这样的房子。房子加上周师傅还给的金条和一些积蓄,也就大致20万,离50万要求还差一大半。他听说有的企业可以借“过桥”资金给开办人,但月息至少3分,验资后立即抽回。他算了算借30万即使只在账上待一个礼拜,少说也得两三千块,几乎是他两年多的收入,更何况验资有时还没那么顺利。他总是希望自己账上的资金越多越实越好,虚借了一笔,既费利息,要用时还得再借,没太大意义。他打算先自己尽力筹措。
    石伯翰想到两个人。首先是自己的弟弟戴仲林。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布了《告台湾同胞书》,两岸关系缓和。台湾的父亲通过多方联系找到了他。虽然母亲下落不明,台湾那个女人并非亲娘,但父亲诚心让他过去,因为当时亚洲“四小龙”的台湾,生活水平远高于大陆。然而到了台湾第二年,父亲突然过世,后娘和她的子女争到了绝大部分财产,他仅分得自己居住的公寓,但已能生存立足。幸而台湾经济强势增长,只要肯干,总能找到一口饭吃。他每年都会写信或寄上一张日月潭的明信片,总是说“一切安好,勿念”。石伯翰深知弟弟不易,四十多岁还要重新在资本主义社会打拼,所以每年都给他邮寄一些龙井的茶叶、西湖的藕粉、采芝斋的点心、富春江的鱼干等特产,让他感受家乡的味道。七八年过去,他明显感觉弟弟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特别是最近两年,经常寄东西过来,甚至还给小铁寄来一套名牌西装。虽然收下了,但写信告诉他千万不要再寄这些贵重的东西。因为这些资产阶级的高档西服,乡镇里还真鲜有穿着的机会。不过,现在是请弟弟帮他的时候了。他写信把办内衣企业的想法告诉弟弟,希望借些钱充当注册资金。
    另一个或许能够帮他的就是代雪林。她已经赴江东省任职纺织局长,也已同女儿的学校联系好,请他们把左林毕业分配到江东省的某家纺织骨干企业。虽然“文革”中雪林父亲上交了金条和两层的房子,石伯翰总认为他父亲没那么简单。他给江东省纺织局去了电话,很快联系到了他们的局长。代雪林听说他提前退休回杭,并已经着手开办内衣企业,自然无限感慨。她深信当年没有看错翰林,毫不犹豫表示地给予他资助。她又哪来这么多存款呢?这又是一个“文革”片段。
    她父亲当年被挖地三尺夺走金条,又迫不得已上交房产和其它私藏,那剩下的私货还能藏到哪呢?没有余钱以后的生活怎么为继?总不能与红卫兵一样去抢吧?万一再来个三年自然灾害怎么办?他们全家三代都挤到三楼,为了生活方便必须得把茅厕隔开。他特地去定做了两个大笨马桶,机关就在马桶底下。它有一个夹层,用工具可以打开和修复。每个下面都藏了好几根金条,维持了他们七八年较舒适的生活。虽然对外多么地低调,倒马桶,扫院子,晾晒衣物,买菜做饭,完全是普通市民的样子,但实际生活水准绝对小资。父亲临终前告诉女儿这个秘密,希望她用好这笔钱。代雪林几乎把绝大部分飞花销都放在了两个母亲身上,直到她们八十年代初相继去世。现在还剩三根金条,她都拿出来给翰林做本金。石伯翰只说是借,验资完毕立即还他,他怎么能平白无故地用她的钱呢?代雪林确实好心,她说自己已经是正厅级国家干部,收入稳定,还有住房分配,退休后也不用担心,这些金条放着也是放着,对她没什么大用。她衷心希望他能闯出一条新路,创造中国的纺织名牌。
    很快,戴仲林回信,同时电附了一张凭条。他汇过来3万美元,折合人民币11万多。他说兄弟之间不言借,算是对父亲的孝心,不够他再另汇。石伯翰回信,表示只是暂借,亲兄弟明算账,企业做起来了立即归还。
    10.押注广告(下)

    首先找熟人。有的已经过世,但总能找到些老关系,都“曾是天涯沦落人”,人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们喝酒,畅谈,老泪众横,看到石伯翰五十多岁还要单独再干十分佩服。即使自己没有路子,也很快请亲朋好友帮忙,不出几天就能张罗些感兴趣的商家。邀请他们在酒楼吃饭,边吃边谈。他认为富春源内衣已经在上海杭州站住,不能在其它城市简单试销。他对经理们说:“我富春源的牌子已经在上海杭州打开销路,不信你们可以去那里亲自看看。如果你们看得中我的东西就签销售合同,以后大家赚钱,看不中我也不勉强,生意不在人情在。”说罢一饮而尽,有种北方人的豪气。但是,有的坚决要先试销,有的要私下谈价格,石伯翰顶住压力,说大家一视同仁。他的直爽和坚毅赢得了不少商家的认同,最关键的是他的货看似物有所值。一圈跑下来,每个城市都找到了若干销售点,同时他接受了儿子的做法,私下里同意给予返佣,并且直接付到个人,经理们自然高兴。
    石伯翰马不停蹄地跑了两个月,走了十个城市,谈妥了二十几个销售点。他打算下一重点放在上海,要卖到国营大商场去,要跟洋货比个高低。但厂里内部又出了问题,矛盾爆发。首先是设计方面。钱华强设计的东西老师傅很有意见,认为中国还没这么开放,只能卖给外国人,所以坚决不同意试产。孙凤搞内裤他们也不同意,表示内衣和内裤制作有较大差别,现在搞划不来。再一深究,大学生与老师傅起源于对部分面料的选取有不同意见,老同志经验丰富,吃得盐比他们吃得饭还多,当然不会退让。此外,他俩对阿德的仓库管理也提出了改进意见,惹得阿德很不高兴。于是老的与少的各结一派,有点势不两立的样子。
    石伯翰仔细分析了缘由,是大学生初来乍到工作热情高涨不慎顶撞老同志,但绝无恶意;老同志对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也不服气,给个下马威罢了。他给老师傅讲了讲上海的见闻,说了说留洋过的陈教授所提的意见,民营新厂小厂必须要推陈出新,要做国营企业不敢做不愿做的,否则与人家做得一样怎么会有前途的?老师傅倒是敬重石老板,他有文化有经历敢闯敢干,对他的话还是很给面子。但要求年轻人不要随意干预他们的工作,否则,他们不好带徒弟。石伯翰也找钱华强和孙凤谈话,同意他们的设计,并指派一名工人专门协助试做新产品,全权听命他俩。但他也要求必须尊重老同志,人家裁缝做了三四十年,每一针每一线只要一眼就能看透。思想政治工作总能起效,两边的关系明显缓和。至于同阿德的纠葛,他让有德处理。有德也看出仓库管理存在问题,暗地里帮衬大学生,搞得父亲逼问他:
    “你到底向着我还是向这他们?”
    有德笑嘻嘻回答:“爸爸,在家里我向着你,在厂里我向着石大掌柜。”
    “你这个臭小子!”老头子就那么一个儿子,见他跟着翰林干进步了不少,讲话也有领导水平了,对两个大学生的怨气也消了大半。
    富春源内衣在长三角十几个城市开卖,影响仍旧有限,特别是上海的销售并未大幅增长。石伯翰带上有德再次出发进军上海。他做东请几位商店经理吃饭,向他们认真讨教。经过几次交往,经理们发觉石老板是个真心诚意想做生意的人,也就直言不讳了。他们认为还是牌子缺乏影响力,要打广告。但在上海滩宣传费用很高,也不容易做好,很可能钱投下去没见实效,等于打了水漂。他仔细向他们询问打广告的事,经理们不约而同的说到了眼前的“燕舞”[10.1]。

    
    10.1燕舞(1987年)《雍正王朝》饰演九阿哥爱新觉罗胤禟(视频见微博“富春源记”和微信“图文工坊”)
    江苏的那个“燕舞”牌收录机厂作一次总体宣传不惜血本,在约定好的时间里,同时在各省、市电视台、报纸刊登广告,八面出击,造成宏大声势,广告费用上百万。现在上海的阿姨给儿子买收录机也说就要电视里放的那个。他看过“燕舞”广告,不象其它广告那样宣传质量、效用和省优部优的奖项,就是单单打牌子,令你对“燕舞”两个字刻骨铭心。这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最终出其不意,收效奇佳。但他哪有这么多钱投入广告呢?再说内衣广告怎么打?总不能叫模特穿着内衣出现在电视里,这不有伤风化?何况有关部门也不会批准。中国人到底保守,夏天沙滩上穿“三点式”泳衣的绝大多数是外国人。但换个角度,这不也是一个机会吗?人无我有,人家不敢我敢,只要不违法就行。他下定决心押注广告。
    不过,具体怎么干还得从长计议。有德提醒他去拜访陈教授,听听他的意见。这个思路很好,有德有点像是他的得力助手了。他不能总是两手空空,特地去商店买了许多杭州特产。没想到陈教授比他们更开放,说最好还是来一场内衣展,请模特走台,那样他的牌子可以一炮打响。他说,西方确实会做内衣模特展示,香港的选美也还要穿“三点”的泳装走场呢!话虽这么说,中国大陆还没先例。前两年北京办了一场人体摄影展,有一些艺术性的裸体照片,参观的人实在太多,媒体争相报道,结果反对声音很大,不得已中途停展。
    “你这种真人内衣展要办起来还不挤垮礼堂才怪呢?”石伯翰道。
    “压抑得太厉害,民国还有合法公娼,现代人连看都不让看,这到底是社会进步还是退步?”陈教授摇摇头说,“办不了模特展,你就把穿着富春源内衣的模特登到报纸上做广告,这肯定不违法,也算一大突破,我估计反响会很大。”
    石伯翰一拍大腿:“好,我也来个突破!反正我五十多岁人了还怕啥,这也不算犯法。”
    但人算不如天算吧,陈教授帮忙电话联系了几家报纸都拒绝登真人内衣广告,说没这种先例,实际是怕“影响不好”。
    陈教授很纳闷,赤身裸体的摄影展都办了,凭啥穿内衣的真人图片不能登报做广告?他甚至还与一位报社的朋友电话里争辩了起来。正无计可施,有德突然想了个点子:“我们用塑料模特总可以吧?”这个主意应该可行。就用塑料模特,只穿文胸和内裤,弄个外国女郎,黄头发,高鼻梁,这样总能登报吧。陈教授建议找个市民爱看的小报,买下一整版面,登个大特写。既然花大钱做广告,就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好,就这么干!石伯翰算了算费用,他承受得起。只要上海成功,他再照搬到其它城市。
    然而,报社听到他的想法颇为吃惊,解放后的内衣广告从来没人如此大张旗鼓,他们犹豫了。石伯翰晓之以理,说:“电影《庐山恋》都看过吧,新中国第一部吻戏[10.2],不是照样公映了,反响很好嘛!我这塑料模特做大幅广告又违反了那一条法律呢?”编辑请示领导,石伯翰又去做领导的工作。他已经没有退路,小报都登不了,还有什么报纸能登呢?

    
    10.2中国银幕“第一吻”(视频见微博“富春源记”和微信“图文工坊”)
    苍天不负有心人,报社同意给他登大幅模特内衣广告,领导的说辞是尝试改革、实现突破。广告词怎么做呢?与编辑认真探讨,结合牌子和消费群体,也考虑政治因素,因为是国家宣传部门办的报纸得把握个度。他们商定把“共同富裕 春暖花开 源远流长 富春源内衣 你的贴心内衣”这几个词印在其间。石伯翰亲自在报社与他们研究方案,直至满意为止。他付了费用,约定周末登报。
    一幅整版的广告,一个只穿文胸和贴身内裤的塑料女模,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妞”,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市民私下里议论,富春源有什么后台,胆子这么大,这么暴露的广告也敢登?年轻女性更关注的是内衣,如此大张旗鼓,想必东西不赖。男人嘛,总爱偷偷地里看,心想要是真人照片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广告效应实现了。富春源内衣一扫而空,商家天天催着要货。好几家国营大商店也主动找上门来签订销售协议,可谓前景光明。
    石伯翰回到厂里主抓生产,断货就等于把银子扔到水里。他已经组织工人加班,支付双倍夜班费,并且提供免费夜餐。他趁热打铁,在杭州、苏州、无锡这三个城市也登报广告,内容几乎一样,也找老百姓爱看的市井小报。很快,各地的订单猛增,以致于工人们加班都忙不过来了。怎么办,总不能连干二十四小时不休息吧,没人吃得消,质量更无法保证。老师傅倒有主意,他们请原先工作过的国营工厂职工,下班后按自愿原则来此临时顶工,依小时取酬,隔日立即支付。因为有现金拿,又不影响本职,很快组织到一批能手,赶工时请他们及时顶上,主要做夜班。但这种做法又引来自己工人的不满。他们抱怨,人家短工的工资比自家长工还要高,那还不如都做短工算了。这也是无奈之举,人家临时请来做夜班,而且都是熟练工。他肯定这种“倒挂”不会长久,因为按目前的大好形势,他必须投入资金扩大生产。不过情绪会影响生产,临时工的小时工资确实高于长工,而且隔日即付,长期以往会影响士气。为了稳住军心,石伯翰向工人们宣布,今年过年给大家发额外奖金。开张第一年就能盈利,应该与同志们共同分享,这不也是迈向共同富裕吗?
    更令他兴奋的是代雪林也打电话向他祝贺。“富春源在上海出名了,我也看到报纸了。”她激动地说,“老钟很肯定你的成绩,说早就知道你很有想法,要是时光倒流二十年,你很可能会成为李嘉诚、包玉刚式的世界知名商人。”
    “时光能倒流的话,哪还有机会由我来做,你早就创造出雪林牌内衣和香水啦。”他饱含深情地说,“我创业的思维真还是来自于你的想法,那天船上说的话我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话音一出就颇感后悔。向她提及往事是想表达旧情还是发动攻势?淑仪才走可不到一年。
    她反倒坦然:“你不是为我做,是为群众做,为国家做。历史留下的同仁堂、全聚德不都是人民喜欢的吗?我希望你也能来江东,把你的好东西让江东人民也享用一下。”
    “不仅要来江东,北京、广州、武汉、西安这些大城市都要进去,先立足中国再走向世界。”他颇有豪气的回答。
    “淑仪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不知怎么地,雪林说起淑仪。他们沉默了。雪林突然掉了眼泪,谁能弄懂她的泪是为了那个女人还是这个男人?
    又到腊月,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西湖也结起了薄冰。父亲的母校之江大学就在钱塘江边,可以望见六和塔与茅以升设计的钱塘江大桥,现在已经是浙江大学的一个校区。回杭州后他经常光顾,这里的百年大树和民国建筑令他仿佛寻找到父亲的足迹。石伯翰独自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步,一年过得太快,去年的腊月还在踌躇犹豫,今天已经开张大吉,财源滚滚了。不幸的是去年还团团圆圆,老婆孩子热炕头,今年已亡妻百日祭,泪眼两茫茫……他想起了刘心武的《钟鼓楼》,一天之内钟鼓楼一带的四合院内能竟发生这么多的事,演绎一部当代的《清明上河图》。而他家的小院,一年之内兴兴衰衰、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不正是一部活生生的当代小说吗?他忽然记起内退以来好久没有读过文学作品了,只是为了工作需要读了几本纺织机械修理和企业管理之类的教科书。人生不论怎样都得多读书、读好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书的陪伴,生命之花怎能永恒?
    他向着钱塘江的上游远眺,仿佛望见富春江大坝,看到同事们在江边捕鱼。他确信历史正如这江水一般,永远不可能逆流而行,除非时光倒流,地磁逆转。他转身向下游遥望,脑海里浮现出他被顺水飘到舟山渔场的一幕。他突然决定去一趟普陀,拜一拜观音菩萨,祈祷平平安安,顺顺心心。他的内心始终深藏着那位救过他的女人,即便仅仅是一场梦。他去了渔场码头,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渔船,始终没有碰到心中的女人。他虔诚地走进了普济寺,向观音菩萨,向佛主如来,敬香祈福,阿弥陀佛。
    吾佛慈悲,保佑芸芸众生,但不意味着人人永享平安、祥和、富足、长生,否则,人们为什么还要去求福呢?石伯翰刚回到杭州,有德他们早已聚在会议室一筹莫展。上海那边出事了。起源还是报纸广告。广告反响热烈,他们又做了两期,仍旧买下整个版面,一样的广告词,但换一套内衣,甚至还登过超低胸的。他们预定了新年特刊,过年期间大家都会买新衣服,内衣销量也会更上层楼,是提升品牌的好机会。广告界为他们捏一把汗,因为担心某些部门的压力。的确,是有反应甚至投诉说如此大张旗鼓地宣传女人穿在最里面的东西,实在有伤风化,要有关部门管一管。报纸和富春源的销量双双大增,原本是商家与报社共赢的事,有关部门却泼来凉水。不过,他们也为此争论了许久,大多数人认为塑料女模的内衣广告不必大惊小怪。但反对派言辞激烈,认为这样下去世风日下,以后就会让女同志穿着暴露的内衣堂而皇之地登报广告了!一句话,丢了宣传阵地是要负政治责任的!无奈,最终定论责成报纸整改,主编检讨,今后不准再登类似广告。报社通知他们,年前预定的广告撤销,预付款项一并退回,他们失去了未来的宣传机会。
    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出去了,非议一并而来。首先是上海一位中年妇女投诉买的胸罩肩带断了,找到商店没说几句就大骂富春源是不合格产品,用广告欺骗老百姓。她的耍泼引来商场里的顾客围观,影响相当不好。当时有德正在那家店里同经理商讨供货,本想出去理论,被经理制止住,说本地人这套他见得多,会处理好。结果给她换了新的,第二天又叫上几个人来闹,还是说质量问题,戴得很不舒服。经理刚刚电话过来,商量有什么处理办法,总不能老是赔下去。阿德说,看这个女人明显是成心的,自己不小心弄断了肩带就找商家,自己穿着不舒服又怪别人,皇帝老儿都不是这么伺候的。石伯翰命师傅仔细检查那副退回的胸罩,是不是加工问题。可能生产任务紧,工人疲劳,一时疏忽,胸罩缝合确实存在疏漏。他不得不有所警觉,企业做大过程中问题肯定会越来越多,光靠他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必须建立完善的体制,请更专业的人管理。他打算年后再去招些有经验的同志加强管理,特别是质量控制。当前,他请师傅挑两个技术过硬的工人做质量监督,增强成品检验,不能被人钻空子,影响品牌形象。另一方面,他叫有德尽快找到那个中年妇女,带点杭州特产和几副新款胸罩请她挑,别被人总咬住口舌。
    正要分头行动,税务、质检和工商部门几乎同时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富春源摊上事了!上海一家商店经理因为“吃回扣”被公安带走,他供出了富春源。质检和工商问题更加复杂。是一家与他们有竞争的国营棉纺厂举报,他们不仅拍下了上海那位中年妇女投诉胸罩的照片,还对他们大幅广告宣传有伤风化的“劣迹”写成文字,反映到地方质检和工商部门。石伯翰堂堂正正,完全不怕检查。但事情总归是事情,上海的几家商店提出退货,要求取消合同。他立即赶往上海,但无济于事,他们坚称,质量有问题,广告宣传过度,已经引起社会关注,绝不能再卖他们的产品,必须全部下架,退出上海市场。他气得要跟他们打官司,但被有德劝住。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家棉纺厂还给苏州、无锡等地的有关部门举报,一模一样的“证据”和文字,居然起了连锁反应,好几个城市差不多时间内相继提出退货,个别关系好些的表示当前卖完暂时不再要货。
    石伯翰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退货、成品和原材料,一头撞进面料堆里。“我规规矩矩做生意,到底犯了什么法,得罪了什么人!”他抱头痛哭,伤心欲绝。工厂暂时停工,工资还得照发,压了这么多库存,现金接近枯竭,最令他难以承受的是刚刚打响的牌子,突然遭受致命一击。他还有什么回旋余地吗?推倒重来可行吗?要重新更换名字,重新注册登记,重新广告宣传,库存商标也要全部返工,时间费用不说,关键是能再度打响吗?市场能认可吗?没有竞争者再这样逼你就范吗?倘若失败,会欠下一屁股债,让儿子孙子抬不起头……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心力交瘁,他隐约感到老天对他有所提示:爱人走了,货全退了,儿子不肯接班,自己也几乎死过一次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儿子孙子都将受他拖累,到不如现在清盘。他算了算,简单处理掉存货和机器,发了工资,大致亏掉10万出头,算是弟弟仲林3万美元的人情费。他叹息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厂长,前些日子还承诺过年要发奖金……
    11.花城小姐(上)

    石伯翰情绪低落,心情沮丧。他缓缓地走出仓库,想叫来会计把工资结给大家,然后一起提前吃个年终餐----也就是散伙饭,他发不出奖金,吃个饭还是可以的。他踱到门口,正要向会计招手,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有德、华强、小凤、阿德、裁缝师傅、质检员、会计以及所有的工人手拉着手,围成一大圈,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突然,老同志起了个头,他们众志成城地举起双臂,高喊毛 语录:“万众一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高喊,仿佛把他带回到革命年代:青年学子与工农群众肩并肩地走在游行队伍之中,群情激昂,振臂高呼……不正是这样一批革命勇士、一批最可爱的人团结在一起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吗?他老泪众横,与同志们紧紧相拥。
    他们当即开会研究如何应对。税务问题肯定没有,他们完全照章纳税,税务局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至于所谓的“回扣”,他们坚持认为是多劳多得的销售奖励,并非所谓的“行贿”。质量问题存在,但是万里挑一,不能因为一个缺点而否定一个人的终生。工商问题就是指广告,这样的广告本身不违法,但目前停止广告,等于无形中认定广告存在问题。他们一致认为这次危机的核心是广告,如果广告允许再登,哪怕只此一次,其它问题很可能迎刃而解。他们最痛心的是那个国营棉纺厂的龌龊举动,自己卖得不好就诬告别人,总有一天也会玩火自焚。
    钱华强和孙凤毛遂自荐“挑大梁”去解决广告问题。他们说能找同学和老师帮忙,上海的情况他们比较熟。石伯翰与有德也去上海,先化解中年妇女的投诉,再与华强、小凤汇合。其余人马各就各位,继续把剩下的原料全部用完,按原先的订单做出成品后先放假回家过年。务必要加强质量检验,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决议已定,大家分头行动。
    腊月的后期,上海寒风刺骨。这里没有北方的冬季大雪漫天,但湿冷是透过棉衣直抵肌肤,难怪北方的同学来到这里穿的盖的都比当地人多,还是直言受不了。钱华强和孙凤写好了陈情书,找到有关单位,希望面见领导。工作人员解释说,快过年了,领导回老家去了。“难道一个领导都不在吗?过年还有一个多礼拜,所有领导都提前离岗了吗?”他们质问道。工作人员见他们“来者不善”,报告上级,一位中年干部接见了他们。他们对广告进行了有理有据地陈述,请求继续登载。干部仍旧坚持上回的意见,其余一概不谈。
    “如果这样算伤风败俗的话,只穿内衣摆在商店里的塑料女模不就是天天宣扬淫秽色情,应该还要判刑坐牢?”钱华强反问。
    “那是公安部门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我们只管宣传。”干部回避了话题。
    大家根本无法谈拢。他们走出办公楼,通过同学帮忙借来一个塑料女模,穿上富春源的超低胸罩和贴身内裤,站在他们楼下。他们要向路过的市民展示,这是合法之举,是光明之举!
    围观是鲁迅先生笔下常有的描述,即便到了新中国,依然没有改变。一大群人很快围观过来,有打听问话的,有凑热闹的,有看笑话的,虽然同情者众多,但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愿意帮忙讨回公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了交通,警察也来了。看到情形,问了话,没违法也不能抓人,但不允许他们再站在这里,警告说阻碍交通就是违法。他俩带着塑料女模走到对面的一块空地上继续站着,这样不会影响到交通了吧。围观群众数量很快超过先前。有的摸摸内衣的料子,有的谈论他们的时髦设计,也有的故意拉开内衣看看,总之,大冬天抱着个三点装的塑料模特站在大街上肯定招人注意。警察又过来了,这回他俩坚持不走,声称没妨碍交通,言辞也有些强硬。“妨碍执法”,结果是被带进了公安局。他俩“拒不认错”,还与警察争辩起来。年轻人涉世太浅,警察怎么能随便顶撞?何况还在公安局。他们因“无端集聚群众,造成交通阻塞”的缘由留在派出所过夜。石伯翰与有德过来与他俩汇合时,一打听才知道“进去了”。他们找到派出所,听说要留夜,可能还要待几天,他让有德赶快去买些食物送进去,自己立即找公用电话。陈教授听说后非常生气,因为已经晚上,他请石伯翰先冷静,明早亲自过来。
    患难之时见真情,钱华强和孙凤呆在小小的禁闭室里,彼此之间多了份感情。同系不同班,大课同上,选修也有一道,可是相互了解并不多,更别说恋爱。孙凤学习刻苦,成绩名列前茅,但相貌平平,在女生较多的服装专业不容易引起注意。钱华强思维活跃,经常参加创意比赛,但不苟言笑,独来独往,成为女生夜间闲谈中的怪人。这次带塑料女模站街抗议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他敢作敢为,勇气可嘉,孙凤也另眼相看。
    “你害怕吗?”她问道。
    “我们堂堂正正,害怕啥?”他没有丝毫畏惧。
    “这次我们能渡过难关吗?”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没有跨不过的坎。”
    “你很有创意,为什么不去大型国营企业?”
    “你成绩优秀,为什么到石老板这里来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还是华强先打开了话匣子。
    “国营厂限制太多,出不了创意。目前,我也没有能力单独开设计公司,陈教授介绍了石老板情况,我很佩服,就决定来。”
    “我也是钦佩石先生五十多岁还办企业,有点传奇经历。”
    “我会与石老板同舟共济,但最终是要做独立设计师,打造自己的品牌。”
    “这么说你将来是要离开的?那你为什么这么较真,还被关了进来,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将来独立设计是我个人的梦想。当前我与石先生在一条船上,忠于他就是忠于自己,我必须有原则。”钱华强想了想问她,“你会一直在富春源干下去吗?”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理想。”她说,“虽然我可以分配去大型国企,但石先生的创业精神吸引了我,我们现在就是在创造历史,打造一个全新的品牌。”
    年轻人各有各的宏伟蓝图,但万丈高楼平地起,眼前,他们正面对困难,共渡难关。四年的同学,不如一夜的患难与共,两者的心灵靠近了。
    第二天一早,石伯翰和有德早早地在门口候着,陈老师带着一男一女两位欧洲留学生来到派出所。
    “我们来看望钱华强和孙凤同学。”。
    “他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关押?”
    两个留学生用不太流利的中文提问。陈教授强烈要求出示拘留证明,否则要向上级反应。派出所看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位“律师”和几个家属,有点兴师问罪的样子,不便正面应对,立即上报。很快,上级派来几位同志,包括一位外事部门的同志。他们说钱华强和孙凤未经批准推销内衣,引发人群围观,而且妨碍交通,违法了有关规定。
    “就算是推销内衣,大街上摆摊多得去,没有一个是公安批准的。这是城管的事,怎么能随便拘留呢?”石伯翰懂点套路。
    “他们在空地上站着,怎么妨碍交通?”“律师”反问。
    “大街上让模特只穿这么点,有伤风化。引来这么多人围观,影响多不好,还妨碍了交通。”
    两个洋人都笑了。
    男子走到塑料模特前,摘掉了“她”的胸罩。“那也有伤风化?”他幽默地说道,“你们说有伤风化,不穿内衣又算什么?”
    金发碧眼的女生更加直接。她先脱了外衣,又脱了毛衣。正要继续脱,被外事部门的同志上前制止。
    “您这是?”
    “我只穿一件内衣给你们看看。如果不抓我,就请你们放人。”
    一时不知所措。有人讲了一句:“请等一下,我们向上级请示再做决定。”他们即刻电话报告,总不能弄出点外交事端来吧。想想这能算什么事呢?既没刻意阻碍交通,也没有意妨碍公务,更谈不上耍流氓。放人吧。不过他们找了个理由没收了塑料模特。
    两个外国留学生都是陈教授的弟子,也是他俩的同学,早就相互认识。这种西方极其正常的事请外国留学生帮忙会事半功倍。他们听了很气愤,主动要求和陈教授一道,所以上演了派出所那一幕。同学相见分外高兴,相互拥抱,女生一拍手道:“走,咱们再去做广告吧!”他们的同学闻讯赶来,带了好几个塑料模特,穿上富春源内衣,仍旧站在对面的空地上。这次围观的人群比上次多出好几倍,甚至引来了记者拍照。他们就说是在为内衣做广告,确实有女性现场询问牌子,手感内衣的质地,他们正好借机推销。警察再度出现,但是有了老外的现场助阵,反倒不便强制。
    对面大楼里的主管部门一直在关注,看着形势不利,这样下去影响更糟。于是一位领导出面,叫上警察,请他们派两个代表上来谈谈。两位女生自告奋勇。石伯翰坚决不同意,他堂堂的厂长怎么能让两个女孩去“冒险”呢?陈教授却说内衣的事还是女生出马好些,何况还有外国人陪同。
    “我们要求继续履行广告合同,我们没有违反任何法律!”
    “我们国家议会门口经常有穿比基尼的女郎走来走去,你们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塑料模特你们也当人来管吗?”
    女生当仁不让,连发数问,对方竟无言以对。
    他们几个嘀咕了一会,说:“你们还有一次广告没登,让你们登完,以后就不准再登了。”
    “凭什么?”外国女生发问。
    孙凤示意她,说,“谢谢各位领导。我们就按原先协议,把最后这期广告登完,内容与上次一模一样。”
    “记住,以后也不准再到大街上穿内衣招摇!”他们教训道。
    老外很不服气,正要据理力争,被孙凤止住。他们叫老板石伯翰过来写下保证书。他接受了,但要求在场领导写个批条同意登广告,他清楚只有白纸黑字的领导批示最管用。出来后陈教授他们颇为不解,问为什么妥协,不能做广告以后怎么办,何况他们也没违法。石伯翰解释说,先解决当前危机,能做春节这一次广告,就说明富春源没有问题,就能继续在上海卖货,牌子就有机会起死回生。至于广告,他相信开放的脚步会越来越快,不会太久,真人内衣广告定会投放到报纸甚至电视。
    石伯翰等人拿着领导批条,第一时间去拜访退货的几家国营商店。前期的广告反响不小,不少顾客想要他们内衣。经理见到领导批条,断定广告没有问题,说明产品也没有问题,但要求提高代销费,怎么说你有过不良影响,商店可能要承受风险。经过商谈,他同意提高,但要求把原先的货立即返回销售,并预计过年期间的销量,再增订一批新货。大家友好协商,生意照常往来。石伯翰一家一家走访,上海之后立即跑苏州、无锡和杭州,除了一家不愿再代理,其余都握手言和,但折扣方面适当优惠。几天下来,杭州仓库里的库存已基本发完。他用账上仅有的一点现金,全部拿出给工人们发了奖金。他兑现了承诺,年终聚餐时他真情流露:“感谢大家同舟共济共渡难过。我对不住各位。”大伙也为石老板的执着和真诚留下了眼泪。
    石伯翰打算过年那些天就待在上海,亲自掌握商场的销售情况。钱华强和孙凤得知后也要参加。“你们不想回家与父母团圆吗?”他好奇地问道。
    他俩相视一笑。孙凤说:“咱们在一条船上,现在还没有完全挺过难关,石老板不休息,我们怎么能回家团圆呢?”
    他本想叫上有德,现在钱孙二人愿意去是最好不过。他们是设计师,更需要到一线走走,过年不正是好机会吗?石伯翰带了个小本子,把白天看到的一一记下来,睡前再琢磨一遍,别人的东西好在哪里,价格、款式、还是面料?为什么人们钟情洋货,东西也不见得做得多好,是崇洋媚外,还是别的原因?
    他们在上海待了几天,还帮忙站了一天柜台,恰好深入了解顾客的需求。大年初四晚上,石伯翰邀请陈教授一家吃饭,学生老师一起叙旧。他们来到了福州路上的老正兴,这是一家同治年间创立的上海本帮菜馆,石伯翰选择这里就是想体验百年老店。他感谢陈教授年前的大力帮助,特别赞扬了他的高徒华强和小凤。席间,石伯翰说出了他的设想。
    “我打算五年内在全国十几座大城市全面铺开,同时出口国外。”他停顿了一会说,“我还要拿出两三成的股份分给我的核心员工,使他们也成为老板,大家共同努力,做成像同仁堂这样的百年品牌。”
    “石老板有超前思维,他们跟着你是对了。”他瞧了瞧两个学生,继续说道,“民营企业取胜关键是机制,不能走国营企业‘大锅饭’和‘平均主义’的老路,否则难以生存。你不仅要与核心人员分享股权,还要争取上市,向公众发型股票,筹集资金,扩大影响。”
    “上市?”华强和小凤异口同声。中国大陆哪有上市啊?两个年轻人也是头一回听到“上市”这个名词。
    石伯翰点头示意。他心里明白,这一刻,并不会太遥远。
    石伯翰想给他俩几天假回去看看父母,没想到他们都说国庆节已经回过家,今年既然在外,就干脆好好放松一下,想去普陀山玩玩。爱情之箭从他们身边划过,怎么会没有感知?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坐船一晚就到普陀,很多同学都去过,可他们没有。
    “正月初六是定光佛诞辰,我们正好去拜一拜。”孙凤说,“定光佛是过去佛,我们过去的危机化解了,感谢佛主保佑。”
    “噢?你晓得过去佛与未来佛?”石伯翰问道。
    “未来佛就是弥勒佛,汉传佛教是以明朝的布袋和尚为原型造出的佛像,与藏传有些区别。”孙凤说道。
    “过去佛是燃灯佛,又作定光如来、普光如来、灯光如来。《过去现在因果经》记载,此佛初生之日,四方皆明,日月火珠复不为用。以有此奇特,故名为普光。”钱华强接过话题,继续说道,“释迦佛在因位时曾买五朵花奉献给此佛,因而获得未来成佛的记别。”
    孙凤以为话题特别投缘,接着说佛:“还有一种传说,在过去无量劫中,有一天,善慧童子在路上行走,正巧遇到燃灯佛也在路上走着。善慧童子发现地面有一滩污水,心想佛是赤足行走,这污水一定会弄脏了佛的双脚。就顿发大心,亲身扑在地上,还用自己的头发,铺在污水上面,等着燃灯佛从他头发上走过去。当时燃灯佛看到善慧童子这种布发掩泥的情景,就授记说:‘善男子,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
    “你们都研究过佛学?”石伯翰差异地问道。
    “研究敦煌服饰的时候学习过。”俩人几乎同时一样的回答!
    石伯翰似乎看出些什么,说大家都是有缘人,他也研究过敦煌服饰。虽然不久前他刚去过普陀,但决定再去。他们约好初五晚十六铺码头见,他俩要去看看同学,石伯翰还想再去商场。
    那天风浪有点大,孙凤晕船了。
    因工作原因,今天的连载暂停一次。抱歉!
    14.银行贷款(下)

    “晚几天也没关系,我想等你完全好了再去?”
    “乱弹琴!资金问题是心病,现在资金到位,我也药到病除。”他批评有德,“你怎么就没在自己的岗位上呢?要是在战场,你这就是不服从命令擅离职守!”
    有德低头认错。
    他又对孙凤说:“你说过有几个同学在北京,还有在纺织部工作的,请大家去全聚德吃个烤鸭,去东来顺吃个涮羊肉,厂里全部报销。请他们帮忙联系几个好点的国营商场,争取富春源能打进北京。我这里机器进场,一切顺利的话,很快过去与你们汇合。”有德和孙凤只得领命。当即买票,乘当晚的火车进京。
    那天石伯翰忙到很晚才回家,他要把失去的时间补上。个人办企业实属不易,不是累倒就是病倒,哪像一些国营企业的厂长,一天几顿酒,不是累倒而是醉倒!这么晚了梅亭还没有睡着。他摸了摸额头----很烫。她病了。他要送她去医院,她拒绝了,她怕打针,说就是有点发烧,从小妈妈用冷水毛巾在额头上敷两天就好了。这只是简单的物理降温,他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去医院买了些退烧药和抗生素药品喂她服下。他搬来了躺椅,在她旁边临时落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她。他几乎一夜未眠,因为时不时地听到她从睡梦中呻吟:“不要……不要……”病人容易做噩梦,惊醒后一身冷汗。他用热水毛巾给她擦了擦,安慰她说,睡醒很快就好了。他想她一定是梦到逼她嫁给香港富商做小的事。哎,可怜的孩子。

    石伯翰倒下那天,缝纫机厂来电话,正好梅亭接的。他们说三天内再不付款就算他们违约,定金没收。老板昏迷住院,怎么办?她打算再去求求行长,死马当活马医吧。行长说白天很忙,叫她晚上八点独自来办公室。她问白天行不行。行长生气了,说明天他就出差,白天工作排得满满的,她今晚不来富春源就别想贷款。她本想请有德陪她,但人家没叫有德去,万一弄砸了贷不到款不就对不起公司。她犹豫再三还是一个人去了。那里早已下班,正门紧闭,她只能走后门。其实后门也不开,她看到行长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又不敢叫他。八点刚到,行长打开后门,请她进去。给她看了批示的文件,同意贷给石伯翰30万。她拿着文件一度要哭,她终于帮救命恩人做了件大事,还了人情。猝然,行长从身后抱住她,喊她美人,强行亲她的脖子。
    “你要干什么?”她甩开他质问道。
    “干什么?你懂不懂规矩?”
    “什么规矩?”
    “这贷款是怎么批下来的?”他顿了顿,“没有我力排众议,银行怎么可能贷给民营企业?就石伯翰那么一个破内衣厂还想从银行借钱?”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思维混乱地问:“那----那你想干什么?”
    他用指尖托了托她的下巴,一脸淫笑。“要什么还用我说吗?”
    她瞬间明白了。她夺路而逃。
    “站住!”他喝住她,“石伯翰的富春源有税务问题,我要是举报,他肯定遭殃。不仅要严查,以后到哪家银行都贷不到钱。”
    “你怎么知道?”她收住脚步。
    “银行同财税部门的关系就是一家,他的老底银行能不知道?”他又从身后搂住她,“还有,那家缝纫机厂也从我这贷款,你们三天内再不付款可就要违约了。”说着,手已经伸进了她的内衣。
    她很想给他一个耳光,但却怎么也提不起手来。他们救过她,给她带来新的开始。但如果就此离开,石老板和富春源或许面临生死存亡。她不敢再想,她泪流满面,她蓦然意识到她的命就该如此,不是给六十岁老头做小,就是让这种行长得逞……
    回到家时,孙凤正焦急地等她,已经让有德和钱华强去找,因为来杭州后她从没有这么晚还没回来,而且也没告诉去向。梅亭说去看了场电影,被里面感动地哭了,又去西湖走了走。孙凤见她没事,不再追问。第二天,她借口去银行,实际上去了钱塘江边。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

    这些事大家一无所知。石伯翰把她当作受过伤害的孩子一般悉心照顾。烧退了,又带她去老字号胡庆余堂看中医,配些调理的中药。一大早,先替她煎熬中药,再去买她爱吃的豆浆和烧饼。中午,他从厂里带饭回来,厂里的阿姨开的小灶。晚上,他亲自下厨,做地道的杭帮菜。有时,吃完后他还要赶回厂里,很晚才回家。不论多晚,梅亭总会等他,唯有他是可靠之人。没事的时候,她会在房子里走走,偶尔跟一楼瓷器店的师傅们聊几句。得知“公私合营”前石家是大户人家,一楼的店面就是他们原先的房产。她不太了解“文革”和那些“运动”,只是听长辈讲过,革命就是工农起义,打土豪,分田地,最后换一批人当家。
    一次,她走进了他的卧室,看到了他在光华大学读书时的照片。原来石老板也是大学生,而且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她心中一亮,能跟前辈的大学生在一起,人生会有希望。她打开了他的书柜,《呐喊》《子夜》《围城》《雷雨》《骆驼祥子》等一部部耳熟能详的名著摆在眼前;《芙蓉镇》《钟鼓楼》《浮躁》《人生》《平凡的世界》等当代作品也数量众多。她的视线停留在了《穆斯林的葬礼》,难道他也想到过死吗?她下意识地拿出来,回到房间慢慢地品读。她越读越不可自拔,深陷离奇的造玉世家。她敬佩韩子奇,觉得石伯翰有他的影子:家族起落,意志坚决,会裁缝手艺,懂人间温情,做民族品牌,誓创百年老店。她喜欢书中的梁冰玉,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女性,向往纯真的爱情,也因爱情伤过心,经历的两段感情,使她畏惧,所以最后才将自己的心交给姐夫韩子奇。
    她为什么不能自己追求幸福呢?她已不是处子之身,是被人强暴和蹂躏过的,但内心仍是纯洁善良,世上还有这么多比她更苦更惨的女人照样生存,她一个身体健康的中专生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她不再想象白马王子之类的传说故事,眼前的石伯翰不就是一个传说吗?他五十多岁创业,不正说明他追求理想吗?他救过她,她也为他献身,不正是他们的缘分吗?他关心她、体贴她、守护她,不正是无数少女的青春梦想吗?
    她主动要求上班,石伯翰没有拦她,他一直认为有事做能调节心境。她将他的日常工作安排得妥妥帖帖,一个月下来,她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甚至超过有德。不仅上班,她把家里也布置得有条不紊。每天一大早买菜并做好早餐,晚上回家立即主厨,她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请他美美地品尝粤菜风味。每周末她整理房间,洗衣拖地,擦拭橱窗,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还种了些鲜花,放了几样盆景,令房子多了几分生气。她径直走进他的生活,经常向他借书,读完与他探讨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
    石伯翰怎么毫无感知呢?上班有得力助手,回家有人做好美食,还能陪他说说话,聊聊小说,仿佛淑仪在的日子又回来了。偶尔他也会想这不是梦吧?她这么年轻,还没到法定的婚龄。但他与雪林不就是十八岁在苏州河的乌篷船上吗?他给自己拍了个嘴巴,叫你胡思乱想!
    然而梦不是空穴来风,它神秘的一面无人能解。在孙凤他们即将回来的前一天,她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广东手撕盐焗鸡,买了绍兴黄酒古越龙山陪他喝。她要喝酒壮胆。
    “翰林哥,我陪你走下半辈子,只要你明媒正娶。”她终于捅破了窗户纸。
    哥----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她又怎么知道翰林?他想起这些天经常看到她与阿德聊天。
    “我都快六十了,我儿子也比你大。”他装作随意的样子。
    “快六十了能创业,说明年轻。做内衣这种时尚产业,说明你不怕世俗眼光。”她喝了口酒,“我不图你什么,就图你人好。我同你一起创业,无论生意做得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你的。悲铁总不会看着父亲孤苦伶仃地过晚年吧?”
    翰林不由地震惊,她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而且说得似乎在理。他闪过无数疑问,归结到底就是一个:好端端的选美季军为什么想嫁给他。不过,放在民国,老头娶十几岁小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不用说他已丧妻。但现在是新中国,淑仪刚走一年,他怎么能?他想起自从贷到款后她一直在发生各种变化,担心万一伤了她的心又会轻生自尽。
    “你还小,退一万步说也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明年公司安排你去大学进修,毕业以后再考虑将来的事。”说完,他起身收拾碗筷。
    她没有灰心,先占了水池,说:“家务事还是我来吧。”
    第二天,孙凤他们回来了。这次他们行程之长、收获之大,令厂里所有人刮目相看。石伯翰赞扬有嘉,说一定要好好奖励。出去了一个多月,比广交会时间长多了,不仅带来了北京展会的外商订单,还先后在北京、天津、郑州、武汉落实了销售点。石伯翰本想亲自去跑,但北京展会的订单很快下来,这边机器刚刚调试完毕,新人上手,他无法脱开。而且这些全靠孙凤的关系,他想放手让年轻人大展宏图吧。但这一趟,给孙凤带来了爱情的幸福和两难的抉择。
    与孙凤单独出差,有德感到机会来了。他一个人抢着提了所有的行李,孙凤就拎一只女士小手包。孙凤怎么好意思,他却不容分说地上路了。到北京,还是跟广州一样,孙凤住星级涉外酒店,他住附近小旅馆。孙凤建议大家各住几天,他开玩笑地说:“你住得好我才能安心工作。”自从上次广交会,孙凤隐约感觉他对自己有点那个意思。她刚刚进入爱情的萌芽期,对男生自然十分敏感。但有德与华强一样忠厚老实,她不便多猜。北京展会第二天就遇到了买主,一位美籍华人带着一位美商。他们对江南的织造颇有兴致,谈到丝绸,谈到养蚕,谈到印染,还谈到苏杭。孙凤用英文给他们讲解,华裔会中文,有德不时地插几句,点评富春源的产品。他们认为富春源设计时尚,做工精细,而且有过出口,正好过几天去上海,决定顺便去杭州参观一下。孙凤和有德抓住这个机会,请厂里做好准备。几天后传来好消息,他们订了一批的内衣,竟然比上次港商的多一倍。好事成双,没过几天港商那边也来了第二批订单,数量也比第一次多,也要运往美国。
    那天晚上孙凤在宾馆里接到电话,立刻去找有德,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是他们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接到的订单,怎么会不激动呢?
    “走,我们庆祝一下!”有德提议。
    这么晚了,能去哪呢?看电影是不错的选择。那场电影太感人了,就是梅亭说起看过的那部。他俩情不自禁地流泪。散场时,她不慎绊了台阶崴了脚,他要背她回去,她说能走。他挽住她的胳膊,慢慢地走回酒店。他没敢进去,以为进入女生的房间是跨雷池的行为,他还没有那个勇气。当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展会中午的时候他递给她一盒巧克力,然后说去帮她买午饭,转身就走。不只是巧克力,还有一张纸条:“虽然我没有读过大学,但我的心如大海一般宽广,我的愿如大鹏一样高远。我想同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共同见证富春源创造百年品牌。”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男生的字条。她想起宿舍那位恋爱女神经常诵读那些爱慕者的情书,但无论哪封都不如眼前的这张。
    年轻人对自己第一次总是记忆犹新:第一封情书,第一次牵手,第一回接吻,第一份工资,第一场恋爱,第一颗禁果……孙凤没收到过钱华强的情书,却已经让她摸了凹凸的私密之处。大学时,她曾幻想过情书,她原本一直认为恋爱都是源于情书。看到宿舍同学收到的鸿雁传书,她总无比是羡慕。她甚至想过,无论谁第一个送她情书,她都会给他一个机会。但钱华强已经是她男朋友了,虽然暂时没有公开,她又怎么给有德一个机会呢?
    下午的展会俩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各想各的心事。幸好展会临近尾声,来客不多。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拒绝,怎么说第一封情书已经错过了时点,如果提早半年,她一定会给他机会,极有可能是他第一次触碰自己的私处。然而,她考虑再三,不打算立即拒绝。鉴于他们在外出差,还有很重要的任务,她想找个委婉的方式,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她暂时没想好怎么做才最稳妥,又不愿伤他的心。她借口晚上去看大学同学,以免今天的尴尬。
    孙凤约好在北京的两个同学去全聚德吃烤鸭。两年没见,分外高兴,共叙同窗之谊。有一位同宿舍的说起那个恋爱女神,毕业后被白马王子甩了,后来又勾搭上厂长的儿子,被玩后人家又不要她了。当年是多么风光,她的追求者分出一半也足够宿舍里的姐妹左拥一个右抱一个幸福满满喽!可惜好男生都被她垄断,叫她们睁眼馋、嫉妒,却无可奈何。唯有分享她的夜间神谈,才令她们感到男生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被窝搂着她们,摸着她们,还不敢吱声,让爱的幻想随风自由地飘荡。孙凤觉得她现在好幸福,华强和有德两人的追捧,幸福脚踏实地,不再是象牙塔里那么虚无缥缈。
    聚会不忘说正事。她请她俩在北京找些熟人,联系几个商场卖富春源内衣。北京自然能帮上忙,那位在纺织部工作的同学还替她想到了其它城市。她在部里人事教育司高教处就职,平日经常联系部属的几所纺织高校。她说可以与那几所高校的老师联系,你们到学校,他们会帮忙找业内熟人。因为江浙沪一带已经布点,那几所纺织高校在天津、郑州、武汉和西安,都是大城市,但不在一块,得花时间跑一圈。
    他们向石伯翰通报了情况,他欣然同意,有这么热心的同学帮忙,怎么也得感谢人家,一定得邀请她来杭州玩。她们约好金秋来杭,那个季节是八月十八潮和八月桂花香。他们帮忙在北京联系好了两个商店,留下一部分货品后出发去天津。天津纺院的老师也很热情,好歹是部里的“指示”,很快帮忙在当地落实了销售点。由于原计划没有跑那么多城市,他们带的货品有限,于是电话厂里,请求各寄一批货直接到郑州和武汉的纺院。部里的电话总是很管用,纺院的老师都积极主动地接待了他们。帮他们在学校订好招待所,联系到商家,约好谈判时间,一切非常顺利。临走,孙凤送人家两套内衣以表感谢。
    他们从天津出发后沿京广线先到郑州,再去武汉。因为西安太远,又不在一条铁路线上,而且出来的时间太长,所以这次没打算去。八十年后期,极少有人乘飞机出差,火车也不是高铁,慢得很,而且软卧与机票差不多贵,一般很少人买,硬卧又十分紧张,大多买不到。几百公里的路程要开十几个小时,很大一部分时间花费在路上,往往四五个人挤坐在三个人的位子上,特别辛苦。有德做了有心人,提前准备了许多她爱吃的零食,还特地去邮局买了她爱读的《小说月报》。孙凤没想到他这么细心,更没主意该怎么拒绝他。嘈杂的火车使人烦闷,见她看书累了,就陪她说说话,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给她听。劳顿乏味的旅途,令她对有德的好感倍增。她似乎体味到了他的爱,而且就在身边,那么实在,那么贴切。
    离开北京,他们住在纺院自己的招待所里。晚上,他们一同漫步校园。他试图牵她的手,她故意地把手搭在胸前回避。她幻想着要是回到大学该多好啊,她肯定会接受有德,让他牵手或者搂着,幸福地走在青春的校园。但如今是工作。
    他们到了最后一站武汉。武汉三镇,地域辽阔,商业发达,而且横跨两江三地,武昌与汉口的商业街都得布局。在当地纺院老师的帮助下,他们去现场走访了好几家国营纺织品商店。这里对富春源内衣有兴趣的比郑州和天津多得多,谈判也很顺利,一下子落实了好几处代销。工作任务完成,他们请老师吃饭以表谢意。老师说来趟武汉不容易,建议他们去黄鹤楼和武昌起义纪念馆玩玩,三江交汇更是壮观,毛 当年就在附近横渡长江。
    送走了老师,孙凤与有德不约而同地去了江边。他再度试图牵她的手,这回她没有拒绝。看到长江边一对对恋人亲亲我我,他们相视一笑。他们就这样从江边走回学校,走到了招待所。房间门口,有德握住她的双手动情地说:
    “能与你白头偕老吗?”他是那么真诚,那么热切。
    她凝视着他,理智使她摇了摇头:“我把你当哥哥,好哥哥。”
    有德仿佛没听懂:“蓉儿一直都叫靖哥哥,你是答应我了?”《射雕英雄传》正全国热播,黄蓉与郭靖家喻户晓[14.1]。
    
    14.1永远的蓉儿与靖哥哥

    她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以为她答应了,进门抱住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不顾一切地吻她的脸庞、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她除了大声喘气和呻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边吻边推着她向床边靠拢,像是舞蹈的主角,直至她躺到了床上。他不仅吻她的双唇,还有她的乳房,她的肚脐,她的阴毛……她想起了恋爱女神描绘的一幕,她享受着,只要他不进去,就让他吻个够。她已经完全湿润,床单留下了一大片水渍。他洄游而上,沿途吻她的肚脐,她的乳房,她的脖颈与耳垂。她正陶醉在蜂蜜的罐子里,突然感到一阵摇晃,前后震动了几下,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使劲地推开他,蜷缩在了床脚边。他竟然进去了,她完全没有想过要这样,她只想他的吻----吻遍全身而已。她哭了,破处之痛隐隐袭来,她后悔自己的贪婪,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
    “我会负责的。刚才要是有孩子的话,我们马上结婚,爸爸很想抱孙子。”有德哄着她,不敢再越雷池。
    “刚才怎么会有孩子?”孙凤哭泣起来。
    “不是说只要那个东西放到里面就会怀孩子吗?”他奇怪地问。
    她破涕而笑。
    “要有东西流出来才能怀孕。”
    “当然有啊,我有感觉。”他以为自己那里的一点湿润就能怀上孩子。
    她不敢相信,开灯去看。她清楚恋爱女神说过的精子,所以她帮华强弄出来过。硬物已经还原,眼前不过是分泌液而已。她确信他与钱华强一样都是半个孩子,仅仅稍微懂得多一点罢了。
    15.价格闯关(上)

    回到杭州后孙凤十分焦虑,她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破。那天有德好像进去了,她有所疼痛才慌忙叫停。然而她仔细查看床单,并未发现见红的迹象。难道没被他戳破?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进错了地方,恋爱女神就说过这样的例子。但她的感觉应该不会有问题,进的就是那个做妈妈的地方。她偷偷地去图书馆翻越有关书籍,得知有的女性处女膜厚,不慎进入没用力捣未必会破;也有的薄,参加剧烈体育运动,如长跑、跳高或者骑自行车都可能破裂,随着例假来潮自己也不曾注意,不知不觉中已经不是处子之身。
    她的心宽慰了些,无论如何,男人荷尔蒙中的精华没有进入她的体内,她还是个纯洁的女生。她庆幸遇见的都是为人诚恳老实的童子处男,否则早已有孕在身。她终于明白古时候出嫁前,母亲要给闺女面授机宜,因为封建社会的童男童女可能真的一无所知。当代人已经不再如此,却还有一知半解的天真男童。这几天她在图书馆看到的一篇产科医生的文章,说两位年轻的大学物理系副教授来看不孕不育,结婚一年竟然还是处女。新婚之夜,男的虽有冲动,但碰到那里她就说痛,怜香惜玉不敢继续,折腾半多个小时却不知从何下手。最后,两个副教授通过计算得出两个部位相距5厘米会产生重要反应,之后便可以繁衍生息、孕育后代。医生的结论是,那两个高级知识分子是用哪个万能公式算出5厘米的精密距离!孙凤心底里不再偷笑他俩,社会上这样的男生不在少数,自己不也是读了大学才懂得孩子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吗?她有个奇异的想法,就是与两个男生……她很快打住,自己不是那个恋爱女神。
    那晚,孙凤没有留他过夜,还跟他摊了牌,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并不放弃,说喜欢她,愿意等她。原本打算回来后就搬出去,总是住老板家并不合适,而且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梅亭和石先生会有故事。石伯翰请她再陪陪梅亭,直到明年送她去大学进修。孙凤考虑这样也好,可以暂时避开两个人同时来找。钱华强不会来老板家里,他总是下班后单独同她在一起,在他们特有的设计间,完成恋人之间的一般动作。他问过她,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她说恋爱总得两三年才能经受得住考验。话并非没有道理,他们各自的大学同学在校谈过的对象现在没有一对成的,初恋确实不那么可靠。现在,他们除了最后一道防线,其它情趣游戏都已玩遍。他想既然暂时不结婚,还不如趁机先集中精力工作,为将来单干打好基础。
    他俩的秘密很快被有德发现,他倍感伤心。可仔细想想孙凤从一开始就拒绝,并没有欺骗他,但却给了他今生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感知女人。他们是同学,恋爱并不意外。但他不会放弃,因为这是自己的初恋。他还有一个信念,跟他俩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石家的事业,他决定追随翰林伯一辈子,一定要干出名堂光宗耀祖。
    不久,石伯翰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在上海自己设立一个销售点,也就是今天所谓的专卖店。他想顺利的话,上海立足后当年就可以全国铺开,销售渠道自己掌握,总比老被人牵住鼻子好。他同有德一起在上海寻找合适的店铺,他盘算将来上海得有五家以上的直营网点,再加上代销,总共十几个网点,货源可以相互调配,显出规模效应。上海之后是北京和广州,再接着布局其它城市。他勾画了一个未来的营销战略,打算过一段时间在厂里开个会好好研究。不过眼前得先做好上海这个试点。
    他成立了销售部,正式任命有德为部门经理。这是他创业以来的第一项正式任命,请梅亭制作文件,他签字盖章,并在厂内张贴。他给有德定了短期目标,到明年底,要在广州、深圳、青岛、西安等大城市开辟出二十以上个销售网点,力争使总网点比当前扩大一倍,全国重大城市和沿海发达城市都有富春源的产品。但他没设定具体的销售指标,考虑到公司初创变化因素较多,不便给有德太大压力。此外,他们也投入不了像“燕舞”那么多的广告宣传费,得靠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拓展。有德深感老板的器重,更加勤奋努力。他请调了厂里的一名质量员做他的副手,又招募了两名中学同学。石伯翰对他充分信任,全部同意。他本想请孙凤来协助,这样可以有更多机会与她单独相处。转而一想做设计师怎么会来销售?况且销售需经常出差,女孩子也不方便。有德并没有放弃孙凤,他要与她看齐。他每月有一半时间在外出差,但仍挤出时间在杭州某高校进修纺织服装专业课程。在外地的时候,他一定会给她写信,谈谈工作、学习和当地所见的奇闻趣事,结尾仍不忘表达:我愿意等你----我的凤儿。
    两笔大额的外贸订单交货后,石伯翰有了更大的底气。他请陈教授推荐的大学生已经提前来实习,分别安排在设计、生产、物流和会计岗位。大学生干劲十足,很快融入这个集体。
    七月,是杭州最热的月份,若不是每年的台风影响几天温度,日平均气温甚至超过中国的“四大火炉”。石伯翰打算带大学生们去七里泷玩几天,自己回家抱抱孙子,也与电厂的老同事叙个旧。他联系好了厂里的招待所,周末,大家高高兴兴地出发去消暑。他住在儿子家里,除了约定的讨论会和晚餐,其余都是自由活动。年轻人谁不喜欢自由,城市四年的大学生活多少有点乏味,来到山清水秀的农村,如鸟儿出笼好不快活。晚餐,石伯翰举杯欢迎新来的大学生加入富春源这个集体。他为每位新人倒酒碰杯,像和蔼的父亲,完全没有老板的架子,给年轻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请悲铁安排大家明天去严子陵钓台和葫芦飞瀑,不过他说最好的避暑还是到江里游泳。大学生早就按捺不住,吃过饭立马下水。孙凤和梅亭推脱没带泳衣不打算去,而且梅亭也不会游水。
    “到七里泷不下水可是白来。”楼慧忠对她俩说,“江边游水是夏天最快意的事情,上海华东局工会每年都组织大批同志来这里疗养,没有人不下水的。这可比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水好多了[15.1]。”
    
    15.1夏日碧绿清凉的富春江

    孙凤想起学校不远的苏州河,已经污染严重,哪能游泳,黄浦江也没听说谁去游过。七里扬帆之美却早已耳闻,但她羞于穿着泳衣在男生面前,特别是他俩都在。
    “我还是陪陪梅亭吧,她不会水。”她找了个理由。
    “我借给你俩。有这么多大男人保护还怕什么?”慧忠拉住她俩就去江边。
    江水凉爽惬意,会游水的都像鱼儿一样游向江心,不会的就在江边嬉闹,胆子大些的也套着救生圈划向江中。等孙凤和梅亭下水的时候,男生们都已游开,她俩只在水边,靠着一个大号的轮胎泳圈浮在水面,如亲密姐妹似的聊起了家常。石家人都下水了,清一色的自由泳,才几岁的孙子也不甘落后,像比赛似地奋力向前。因为是停机蓄水,江心露出些“小岛”,其实就是几块凸起的鹅卵石。大家三三两两地集聚在水浅的地方小憩。突然,石悲铁起哄:
    “还有两位女生在岸边,是男子汉就主动点,把她们一起推过来!”
    男人们说干就干。石伯翰手臂一挥:“跟我游回去护驾!”大伙一个个猛子扎下去,要把美女接到江心岛来。钱华强和有德有些不好意思,始终游在队伍的最后。
    梅亭不会游水,不敢去江心。石伯翰说有这么多勇士保护,还有救生圈。她听了话,套着泳圈,在一群男人的护围下向着江心游去。终于能踩到底了,但梅亭却无法站稳,不会水的往往走不好水路。几个人又把她扶着坐到鹅卵石上。她是这里唯一不会水的,扶上去的时候大家的目光自然集中到她。
    她脸儿清秀,笑容可掬,既怀有十六岁少女的羞涩,也蕴含成年女性的端庄。她胸脯高傲,乳沟清晰,下巴的水滴落入双峰之间,像是一股清泉流经山谷,令人无限遐想谷边的傲峰。她腰肢瘦而不纤,匀而不壮,连接于翘润的臀部与挺立的乳房之间,显得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她秀发乌黑,手指纤细,双腿修长,肌肤光泽饱满,清澈而灵性的富春江水使之更加滋润甜美。她宛若一朵出水芙蓉,一位水中模特,一条鲜嫩的美人鱼。
    男人们全都犯了同一个“错误”----傻傻地盯着她看,不是内心赞叹,就是想入非非。
    “有鱼!”若不是孙凤地指着水中惊呼,男人们都还没回过神来。
    青年扎入江中,水花溅在女生们的脸上。没等她俩回过神来,青年已经浮出水面,手握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女生拍手叫绝。
    “给!”他扔向了梅亭。
    她哪里抓得住鱼。鱼在她怀里乱蹦,吓得她“哇哇”直叫。没几下,鱼儿跳回水中逃之夭夭。
    “这鱼是雌的还是雄的,只有最强的鱼王才配得上这条美人鱼!”
    “梅亭同学穿泳装就是一条大美人鱼。”
    “不穿泳装就不美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着女生的玩笑,梅亭泛起了红晕。
    “内衣和泳装不是非常接近吗?比基尼不就是另一类女性的内衣裤吗?”有人突然说到了正题。
    “我们为什么不同时生产女性泳装,他们在设计上有很大的相似性?”有人附和道。
    这多少给了石伯翰一点灵感。适当拓宽产品也是发展的重要途径。
    游泳归来,石伯翰在招待所借了一个小型会议室,临时开个研讨会。他们买了汽水、啤酒和花生米,切开刚才在江水里泡过的“冰镇”西瓜,还带来自家腌制的鱼干和地瓜干。大家轻松自如,像是开茶话会。填饱了肚子,石伯翰引入了主题。
    “刚才游泳的时候有人建议富春源也可以设计泳装。”他喝了口茶说道,“这里不是开支部会,更不是批斗会。今晚没有厂长只有职工。大家畅所欲言,不要拘谨,富春源都是一家人嘛。不仅是泳衣,棉衣皮衣都可以谈。”
    大伙哄堂大笑。
    “我还是刚才的观点,做设计上有相似性的东西,扩大产品线。”有人立即响应。
    “泳装与内衣的面料差异较大,主要体现在亲水性上。泳衣常用锦纶、涤纶等防水性和弹性好的面料制作,而内衣多用吸水性好的纯棉面料。”有人提出异议。
    “男式衬衣都是纯棉的,与内衣接近,我们是不是也要做衬衫?”刚才那个不服道,“面料是一方面,但设计相近也很关键啊?”
    “泳衣是外穿的,在设计上比较注重视觉效果,材质相对厚实,外观时尚,并且款式繁多,花纹也多种多样。而内衣穿在里面,材质更轻薄,以纯色为主,款式也没有泳衣多。”有人补充道。
    “我认为光生产内衣产品线过于狭小。泳装与内衣最为接近。”
    “生产标准化的男装,如西装、衬衫,哪那么容易?”
    “我们应专注于女性服饰,战线不宜拉得太长。”
    “那就设计女装,像香港电视剧里的那样,奔小康了,群众收入提高,爱美是天性,着装更加时尚多元,市场需求很大。”
    “女装花样太多,不像男装,很难大规模生产,不过可以先打品牌。”
    ……
    大家言辞凿凿,兴致勃勃,像是在开战略研讨会。石伯翰拿着个小本子记着,认真听取年轻人意见。他鼓励大家积极建言献策,好的建议他还会奖励。大家更加踊跃,热烈讨论了三个小时。他也注重两个“老兵”的想法,特意请他们发言。钱华强说可以尝试做女性泳装,不过三点式的主要出口,国内很少人穿。孙凤认为都是女性贴身衣物,相似性蛮大。她还提议做贴身的连裤袜和紧身衣,虽然国内女性比较保守,这些东西目前还很少见,但未来会是一大亮点。有德提醒了几句,说泳装主要用在夏天,南方的市场更为重要,而他们在两广一带目前还没完善的销售渠道。
    “下一阶段你先跑广州、深圳,南方市场很重要。”他给有德下了任务。
    经过充分探讨,石伯翰心里有了个底,一个新的战略思路正在头脑中萌发。内衣不正是“害羞”的东西吗?做的人越少,越容易抢占先机。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服装内衣的前景非常广阔,他要抓紧研发、抓紧生产、抓紧拓展,时间是那么地宝贵。
    这次“消夏”之旅,他的和蔼可亲、爱才惜才与思维活跃、思想进步,都给年轻的大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给同学写信交流工作心得,说自己跟厂长谈了战略发展,还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而在国营企业工作的同学大都透露出无奈:等级、资格、职称、机制,有的还没同厂长书记说过话。
    石悲铁也参加了茶话会,他一言不发,其实就是想看看梅亭。他琢磨着上次父亲生病时见到她没什么特别印象,怎么现在忽地变成了大美人?有德透露给他美人的底细。他惊叹一声:
    “广州选美小姐?怪不得!”
    “要不,你就娶她做小?是翰林伯救回来的,给你做小也是顺利成章。”有德小声地开玩笑。
    “别胡扯,新中国又不能取两个老婆。”他用肘部推了推有德,“你是不是也看上了,上次是你和爸爸下水救的。”
    “我哪有这个艳福,能娶到孙凤这样的就烧高香了。”
    “不爱美人爱才女,看不出你还蛮有志向的嘛。”
    有德像喝了酒似的上脸,自知说漏了嘴,没敢再接话。
    悲铁觉得爸爸招的这些大学生学识丰富,意识超前,也有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他虽不喜欢内衣、泳装这档子事,但他也是个自由派。
    回厂后,石伯翰做出调整。由钱华强任组长,和一名新来的大学生合作设计泳装;孙凤任另一组长,与两个年轻人搭档拓展内衣设计,并计划年内研制出几款紧身裤和连体紧身内衣。有德带人南下广州、深圳,他立下军令状,两个城市不拿下十个销售点绝不回家。石伯翰带着钱华强小组去挑选泳装面料,他亲自参与试做,这种以防水和弹性为主要功能的面料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必须得有充分认识才敢全面投产。
    正当石伯翰雄心勃勃开拓新路之时,两笔出口订单出了问题。美国海关检验不合格,甲醛超标。两个坏消息前后只差三天,检测结果也相当接近,甲醛超标1-2个百分点。怎么回事?出口时明明按美国标准检验过,为什么到了那边就超标呢?难道运输过程出了问题?上次他们也这么包装出口的呀?
    他立即咨询出口检验检疫部门的同志。美国针对进口食品、化妆品和贴身内衣之类直接跟人体接触的产品检验非常严格,出现过好几单国内检测过关但被对方检测否决的案例。检验检疫部门的同志也比较热心,建议他退货后立即国内出售,这些东西肯定符合国内标准,出口转内销的商品一般比纯内销的要好。
    16.价格闯关(下)

    内销哪有这么简单?首先要等货运回来,那边的船什么时候出发暂无音讯。怎么卖,到哪卖,都是个问题。不是富春源的牌子,要不要把标签改换成自己的?他与有德几个商量,认为在货到的上海就地解决相对较好。一个月后终于等到退货。他们把东西存在新租的店里,退货太多,附近又临时租了间空房子一同堆放。专卖店暂时不开,先组织若干支队伍摆地摊,价格实惠些,只要保本就行,出口转内销的玩意有时候也会抢手。
    退货波澜再起,美商提出质量不合格须立即退回预付款,还要赔偿损失,至少来回运费和在美的延误费用由石伯翰承担。那些都是合同上写明了的,打官司的话他肯定输。港商那边因为有过一次合作,还算好谈,让他承担一半的运费,预付款也给他几个月的宽限期。他发出电报与美商协调,又派孙凤打越洋电话与他们沟通,表示不会赖账,请求预付款和赔偿能给予6个月的宽限。对方答应给3个月时限,否则就要付诸法律。
    第一次遇到如此大规模的退货,投入资金不说,还要赔偿,时间也白白浪费,石伯翰倍感压力。他经常见到杭州地摊上有人叫卖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往往吆喝大、光顾少、销得慢。他测算定价低他损失大,卖得快还好,万一卖不动,还不如退回厂里重新贴富春源的牌子,他们的内衣已有点小名气,销量不错。然而这样费时间和精力,成本上未必划算。他考虑再三,决定执行原先的计划。他们分成四个小组,在上海黄浦、静安、徐汇、长宁四个商业发达的区摆地摊,约定哪个地方最好卖,最差的那组就调过去。他带亲自带一组,有德一组,钱华强的泳装项目刚刚启动,也暂时停下参加“救火”,因为上海他最有作战经验。梅亭硬要跟着翰林,他只得带上她。不过他没安排跟自己一组,有意不想跟她太近。请钱华强带她,并且安排在离存货最近的地方,中午方便回去休息。
    他们白天吆喝“出口转内销”“欧美流行新款内衣”“物美价廉、包你满意”这些常用卖货的调子,晚上挤在存货店的地板上睡觉。他们要给梅亭找个旅店,她坚持要同大家一道。就她一个女同志,石伯翰特意弄了张布帘隔开。大热天的大家挤在一块也挺不舒服的,但这是应对危机,不吃点苦怎么行。
    地摊摆了两个礼拜,货才卖了一成多,而且各区半斤八两,没有一处卖得好。这样下去3个月卖完很难,公司的流动资金将会遇到大麻烦。他们分析可能是夏天太热,逛地摊的人少,到秋天应该会好些。他们仍旧坚持摆摊,有一天碰上了麻烦。几个“二流子”到钱华强和梅亭那个摊上捣乱,说要梅亭穿上给他们看看,他们就把货包了,否则要收他们的“保护费”。钱华强不予理睬,没想到他们竟然对梅亭动手动脚。平时看似文弱的钱华强挺身体而出,与他们打成一团。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梅亭朝天大喊,在群众的帮助下,几个“二流子”没太占到便宜就灰溜溜地逃走了。石伯翰考虑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给代雪林打了电话,请她在上海帮帮忙。
    代雪林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但她提供了一个信息。她说,中央政治局在5月先后召开了两次会议,中央形成共识“长痛不如短痛”,有风险也要闯一闯。会议放出了进行价格和工资制度改革的风声,新华社已经发表通电称:“中国的物价改革是一个大胆行动,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中央有信心把这件事办好……”会后,国家决定放开四种主要副食品的零售价格。全国中心城市的猪肉和其他肉食价格以70%左右的幅度上涨,其他小商品迅速跟进。她那里看到有关北京市场的内参,里面说四种主要副食品上调后,价格上涨的幅度很快就突破了文件的规定。猪肉由每斤两块五涨至四块九,鸡蛋由每斤一块五涨到两块七,西红柿价格在最高时竟卖到八块钱一斤!其它各种商品也大都乘机涨价,政府的红头文件完全失去了效力。她还说,钟省长认为国家会很快放开物价和工资,打破原先的价格双轨制。她最后突然有了点子,建议他不要再摆地摊,而是放到正规商店去卖,很可能下一波就是纺织服装的涨价潮。
    石伯翰钦佩信钟诚的判断力,无论革命时期还是“运动”时代。一个省长对经济和政治的感知肯定远远超过他,他为什么不听从雪林的意见呢?他回顾最近几个月出厂的内衣价格在缓慢走高,原料虽然也在涨,但只要商品流通速度加快,利润会相应增加。他决定把货全部运回厂里,贴上自己的牌子,提高价格销售。由于这两批货是按美国女性的胸围定制,相对偏大,虽然设计时髦,但要迅速消化他始终心存疑虑。
    没过几天,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次全体会议在北戴河召开,讨论并原则通过《关于价格、工资改革的初步方案》。在价格改革过程中,通过提高和调整工资、适当增加补贴,保证大多数职工实际生活水平不降低。8月19日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价格闯关”的消息。价格飞速上涨产生了巨大的抢购风潮。石伯翰看见报纸报道:“人们像昏了头一样,见东西就买,既抢购保值商品[16.1],也抢购基本消费品,连滞销的也不放过,电视机有图像就抱,电风扇能转就买,电冰箱有冷气就要[16.2]。”他又听说在贵州、云南等偏僻省份,人们甚至为了抢购毛线而在大街上大打出手。
    
    16.1抢购珠宝首饰等硬通货(1988年)
    
    16.2抢购三大件(1988年)

    不出所料,内衣的抢购潮也很快来临。那些偏大号的内衣在上海十分抢手,为了避免与内销产品冲突,出口转内销的存货只在自己的店卖。没想到发一批抢一批,价格调高了好几次,仍供不应求,仅仅一个月旧货全部卖完。核算下来,不但没亏,扣除赔偿还稍有盈利。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中国人的消费潜力如此之大。
    他对自己这次判断相当满意,快六十岁人了,还有如此迅速的市场反应,年轻人也不过如此罢了。然而不久,他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改变了他的想法。上海火柴厂厂长在接受电视采访时兴奋地说:“年前仓库里还积压着6000万盒,每月生产2000万盒。可当月前三天时间一下子销出4000万盒,连同下月生产的,总共约1亿盒,很快一销而光!”报道还点了相关例子,南京市鼓楼区一户居民集中买了400多盒火柴存放在家里,没想到因小孩玩火而酿成了火灾。
    他突然发觉高估了自己,年初的情况早已摆在那里,若不是雪林的提醒,他恐怕还在上海摆地摊。最近一年,他既没有及时关注政治动向,也对缓缓走高的价格没太在意,导致一群人在上海吃苦受累折腾了几个礼拜。
    当存货销售一空,他请一同参加上海摆地摊的同志吃饭,庆祝他们的最终胜利。大家都说是运气,政策好,东西就好卖。但为什么价格双轨制一放开会出现疯狂抢购潮,大家议论纷纷。
    “中国商品太短缺了,什么都要票。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价格一放开,矛盾就凸显了。”
    “管制太久,压抑太深,一旦放开,也是正常的释放。”
    “这不是简单的释放,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失控,因为眼前已经控制不住疯狂抢购了。”
    “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能说是失控?”
    “1949年的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就是失控。有政府滥发货币的因素,也有人心不稳、心理预期变形的因素。”
    “什么心理?”
    “心理脆弱、焦虑和浮躁,外界一旦变化就难以自持,像是惊弓之鸟。如果不能从根本上得改变,将来还会出现抢购食品、水、药材甚至盐这样的必须品。”
    “我认为是缺乏信仰。共产主义是一种信仰,以党员居多。让十亿人民都信仰共产主义某种意思上说未必现实,所以需要其它有益补充。比如说传统的佛教,她的四圣谛,苦、集、灭、道,就是鼓励人们行善、勿恶、忍耐、戒欲和生灵平等。佛法,便是佛陀所说的教法,即是教我们用来自利利他的修行方法。倘若大家都有这种修为,疯狂抢购就不容易发生。”
    “钱华强对佛教颇有研究,解释到抢购问题上恰到好处嘛。”
    ……
    石伯翰也陷入了沉思。最近公司的经营如同过山车,广告问题、质量投诉、外贸退货差点将富春源逼入绝境,如今风头一转货几乎供不应求。幸好现在没有上市,否则他还要应付股民。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起过的上海抢购股票的历史,蒋介石也差一点玩完。但他隐约感到未来的股市很可能也会发生抢购或狂抛的一幕。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国人热衷于一哄而起,是缺乏信心还是缺乏信仰,这能简单地归结于教育不足、国民素质有待提高吗?这个问题太大太复杂,他不敢再想下去,把眼前的事做好要紧。
    既然当前需求旺盛,他指示钱华强和孙凤两个小组尽快设计出新产品,借这场东风推向市场。南方还可以游泳,十二月才不便下水。他与华强小组一起钻研,九月底第一批泳装就在广州市场上开卖了。
    无论是内衣还是泳装,南方的市场都相当重要,那里人口众多,物质基础较好,地处开放前哨,穿着时尚考究,富春源必须要在广深等地立足生根。石伯翰亲自去南方拓展,让钱华强一道,目前他主攻泳装,得多去江边、海边或泳池看看。石伯翰非常看重华强,他思维敏锐,冲劲十足,入职以来表现可圈可点,而且对佛学颇有研究,正与他投缘。他推心置腹地说:
    “你和我一样,都是富春源的创始人,几年内我将分给你股份,你也是老板之一。未来公司一定会上市,你也能实现个人价值。我们共同努力把富春源做成百年老店。”
    “来民营企业就是想多得到锻炼,得到挑大梁的机会,不像在国营厂要熬资历,甚至做不了设计。”年轻的钱华强见石老板如此诚意,也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他甚至暗示了将来有机会打算做自己的设计。
    石伯翰听出话外之音,说道:“富春源做大了肯定还会有其它的子品牌,你完全可以在公司独立成章嘛。比如贴上华强牌也未尝不可,外国不是很多都是自己名字的品牌吗?比如香奈儿。”
    钱华强想不到他会有如此气度和眼光。倘若富春源真能按他的思路走下去,作为创始人和股东,不一样也能实现自己梦想吗?他打算将来单飞的天平不再那么倾斜,他要重新规划未来。
    同行的还有梅亭。不能让她这么“失踪”,对她家人得有个交代。他从孙凤那里得知她每月都给家里寄钱,自己舍不得买新衣服和化妆品,余钱大都寄走。多么孝顺的女儿啊!或许在民国,这么好的女人他很可能续弦再娶,而当前的社会舆论,他根本不敢想这些事情。
    他们三人一同去了她的表舅家。到底有那么一层血缘关系,表舅夫妇见到“失踪”大半年的梅亭惊讶不已,赶快拉他们进去坐。石伯翰塞给梅亭一个信封请她交给表舅。表舅推却了一会还是收下了,是三万块钱。
    他们也一同去了深圳,都是头一回踏上这座改革开放最前沿的经济特区。那里高耸的楼宇、繁华的商业、紧张的节奏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石伯翰听陈教授说过深圳最能改变人。他的一位同事原先经常批判深圳搞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有一年暑假,深圳的两家公司邀请他讲课,回来后就不再批判,转而赞赏深圳精神,特别是尊重知识尊重教师。后来他们私下里得知,他在深圳不到一个月的讲课费远超在大学一年的工资,这在当时几乎不可想象。所以人们南下创业是多么地热情踊跃。
    石伯翰不仅要深入调研深圳的内衣泳装市场,心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发行股票。
    自从小平同志赠送股票之后,他一直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他打听到去年九月,深圳成立了全国第一家证券公司,上海见到的那个只是一家银行所属的证券营业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证券公司。深圳发展银行已率先向社会公开发行股票,他推测,这么重要的银行都可以私有化,恢复过去的证券交易所还有什么不可能呢?他走进那家证券公司,发现交易并不活跃,与上海见到的抢购股票不太一样。他听说深圳发展银行在去年五月采用自由认购的方式向社会公开发行50万股股票。因为社会对股票缺乏认识,发行的股票既不能退股又不能还本、也没有市场转让,因此认购并不活跃。深圳市领导本着对新生事物的支持而带头认购,并号召各级党政干部也带头认购深发展股票来支持改革,但就是这样,最终发行筹集的股份仍只有39.65万股,只达到发行总额的80%不到。他思考着为什么飞乐音响发行股票的时候购买踊跃,而深圳发展银行却效果不佳,难道银行还不如一家电器厂?他带着疑虑踏上了北归的火车。
    他们这次北归中途有个站点----韶关,梅亭老家,她说要去看看母亲,年后就一直没回去过。想到母亲,石伯翰非常愧疚。自己的母亲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淑仪的母亲也不能在家安享晚年。梅亭每周都陪他去医院看老人家,如果他出差在外,梅亭就一个人去。老人身体不好,精神和智力都有问题。她经常拉住梅亭的手说些“我的儿媳妇淑仪来了”“翰林有没有娶小啊”“孙子断奶了吗”之类的胡话。
    现在她要回老家,他很想陪去,对她的关心似乎远远超过了老板和雇员。他又给她一个信封,她没要,说自己每个月都寄钱回去。钱华强想起韶关有座南华寺,是六祖慧能弘法的寺院,也是禅宗祖庭之一,建议去古寺参拜。韶关是她的老家,他和钱华强两人陪去见家人也不合适。于是,他们与梅亭约好两天后在火车站汇合,各自分头出发。
    他们到了曹溪之畔,走进了这座南北朝梁武帝时期建造的南华禅师。他们参拜了六祖真身,感慨真身保存得如此完好。“文革”有多少佛像石窟被砸被毁,杭州的几处石伯翰都亲眼所见,支离破碎,无法修复。其实六祖真身也未曾幸免,“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推出来游街,后被人埋入九龙井后山的一棵大树下。“文革”后,若不是前任省委书记 下死命令保护,并在宗教政策尚未完全落实的情况下严令恢复供奉六祖真身,谁都不敢说今天的情况会怎样。
    钱华强大学时读过《六祖坛经》,对佛学思想有一定认识。
    “中学时把慧能所说的定性为唯心论,并作为唯物论的反面并不妥当。”他坦诚道。
    “你是说慧能关于‘风动、幡动、仁者心动’的争论吧。”
    “唯心和唯物是两种哲学思想,不能简单对立,双方的存续都有其合理的一面,各自都经历了时间的考验。”钱华强说,“我最钦佩慧能大师做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心法的最高境界。”
    “是啊,何为心?何为物?心中无物,物存在的意义也大打折扣。到底来说社会的主体是人,人心难测啊!”石伯翰感慨道。
    “禅宗认为‘心外无法’‘心外无佛’,每个人的心性即佛心,所以成佛只在自悟本性。自心迷则愚则凡则是众生,自心悟则智则圣则是佛。近期的抢购,正说明人心迷,还远远没有达悟。”
    “不能期望人人都能心悟。特别是当前中国温饱还没基本解决,心的本能就是生存。但是富裕之后呢?是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目标是永无止境,实现多少才是到头呢?那时候,心悟会主导你的行动和生活。”
    “我担心的是唯物论会演变成唯‘物’论。”钱华强突出了物字,他说,“物质第一性可能会衍变成金钱第一性,金钱可以转变为任何物质,却无法购买精神和心境。”
    石伯翰感同身受。他不敢想象人们未来对物质的追求会达到怎样的境界,一切都要等待时间的验证。
    回到杭州,石伯翰顿然有了个美妙的想法----撮合厂里的年轻人。他的事业正大步向前,未来需要大批的年轻人跟着他干。倘若做个红娘,将自家的人才留在自家的地里,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吗?更何况梅亭一直是心中的坎,若是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是能帮他解开心结吗?他已经看出有德对孙凤有意,华强与梅亭相处不错,让他俩一起南下,石伯翰就有这层意思。可惜他偏偏没看出华强与孙凤的情愫,只怪俩人保密工作实在太好,除了想插足的有德,其他人都没发现他俩的秘密。
    石伯翰像做政治工作那样找他们谈话。有德喜出望外,有翰林伯的支持,他可以捷足先登了。孙凤有点害羞,说已经有喜欢的了。石伯翰以为喜欢的就是有德,特意夸有德是个好同志。梅亭怎么会接受钱华强呢?她当面对翰林说就喜欢他,到了二十岁法定年龄就嫁给他。不过她对钱华强印象蛮好,大学生,能力强,踏实肯干,特别是上海英雄救美的那次。若不是被行长强暴,她或许会主动追求。所以她不可能去伤害他,而是同他说清楚。她不会接受翰林的乱点鸳鸯。
    然而,对石伯翰的做媒,钱华强居然没有表态。很奇怪吧?男人在遇到天仙美女的时候不免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这是男人的通病,华佗、扁鹊和现代医学都无药可救!
    孙凤与有德去看了电影。她曾对他直言拒绝,但女人也有千年难变的“怪疾”----对给她第一次的男人始终保留一份温情。只不过她的各种第一次却来自两个男人。他们看完电影,去西湖散步。有德只聊工作和学习,借机向她讨教纺织服装专业知识。他没有谈及感情,因为在信里他已经表达得十分流畅。
    梅亭也没有拒绝华强的邀请。她的心理始终有些自卑,但本源总是向往美好的爱情。西湖自古就是谈情说爱的浪漫场所,散场之后一样去了西湖。他们没有牵手,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漫步。梅亭先开了口,她找了个孙凤的话题,她想他们是大学同学,一定有兴趣听。
    “孙凤姐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啊?谁呀?”他为之一颤。不会是说自己吧,否则他岂不是脚踏两条船?
    “那个人经常给她写信,孙凤姐好像每次都回,我好几次看见她去家附近的邮局寄信。”梅亭津津乐道。
    “到底是谁?”钱华强迫切追问,因为自己从来没给她写过情书。
    “我问她是不是男朋友,她总是笑而不答。”她神秘地说,“看她甜蜜的样子,肯定是男朋友啦!”
    17.革命初心(上)

    从那以后一阵,钱华强特别留意孙凤,最大的发现就是有德经常去她的设计室。他的醋意上来了,甚至无端猜测她不会同有德也像他那样了吧?某天下班,他看到有德又进去了,只是没有关门,而且没多久就出来了。可能自己多虑,有德销售任务繁重,不过是公事而已。晚上,他仔细回顾最近几个月孙凤的变化,似乎没以前对自己那么热情了。他俩亲亲我我也不是一天两天,除了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情趣减弱也是情理之中。而自己也心怀鬼胎,对梅亭想入非非,七里泷游水,上海摆地摊,南方去调研,都是和梅亭在一块,以致于好几次自我安慰的时候把梅亭当作对象。转念一想,自己与梅亭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也就一起看了场电影,还是石老板让他去的,说起来算是公事,也就没什么好愧疚的。
    那么信又是谁的?不会有德的吧?如果是有德,她居然还回信?他琢磨不透。第二天下班前他去她的设计室邀她吃晚饭,她先是犹犹豫豫,好像有啥事似的,说待会给他回话。他在门口偷听,发现她竟然给有德打电话。不久,他办公室电话响,他赶快跑回去接,她说事情办妥,晚上一起吃饭。难道他们真的有事?是不是两人已约,她不得不推掉有德?
    下班后,他们仍旧各自出发,到了约定的知味观[17.1]----一家杭州的百年老店,由孙翼斋先生于1913年创建,这儿的“猫耳朵”“幸福双”“西施舌”都是传统名点。他俩要了一客小笼、一碗“猫耳朵“、一份糯米素烧鹅和盐水猪肚,像啥也没发生过一样有说有笑,共同分享美食。餐后,依旧是牵手逛西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甜蜜,刚才的猜忌他暂时忘却。但阴影总是存在,他太想知道真相,小心翼翼地打探:
    
    17.1百年老店杭州知味观

    “听梅亭说经常有同学来信。毕业两年多了,我好久没写过信了。”
    “有同学,也有笔友。”她不想撒谎,把有德作为笔友不算特别离谱。
    “笔友?你最近读什么书啊?”他预感她在撒谎。
    “刚读完《芙蓉镇》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石老板家里书柜的藏书,都拍过电影,后者同一时期还拍过两部,我在大学的时候看过。不过,我觉得原著比电影更深刻。”
    “《芙蓉镇》看过,刘晓庆演的芙蓉姐吧。”他接应了一句,又回到了老话题,“你的笔友也看了这两本书?”
    “嗯?”她犹豫了一下,“他主要是写写旅行见闻和心得。”
    “你跟他谈小说,他跟你谈旅行,你们笔友各说各的?”他借机深入。
    “我没说跟他谈小说,是你问我最近读什么书的呀。”
    “那你跟笔友谈什么,不会是谈恋爱吧?”恋爱两个字放得很轻,刚说出口便已后悔。
    “你说什么?你在怀疑我吗?”她有些生气。
    “那个笔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追问,他想如果是女的她根本不必反问。
    这下她中招了。她闪过了几个念头,最终她不想撒谎。她自认为并没有接受有德,虽然对他也有好感,唯一说不清楚的就是那次意外。几秒钟后,她做出了决断。
    “是有德。他在外地出差的时候会写一些见闻和工作心得,也会问我服装专业的问题。他现在杭州高校进修服装管理。”她坦陈相告,唯独隐瞒了意外----当然不能说出来,否则谁都难以接受。
    钱华强终于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是不是喜欢你?”他继续问。
    “可能……可能有一点吧。”她支吾道。
    “你跟他不会也有一点吧?”他醋意发作。
    “我们就是同事而已!”她既生气又委屈。
    “我看他来你的设计室比我勤多了。”他变得激动,“难怪他出差到一个地方给你 ,近在咫尺的同事,你还每次给他回信,你们的恋爱真是有品位啊!”
    “你!”她欲言又止,背过身去回了一句,“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经常的鸿雁传书叫什么也没有?”他忽然彻底明白,仰天长叹,“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那次你们去北京、天津、郑州和武汉的那次,整整一个多月,日久生情了吧。”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事。”她哭着离去。
    初恋的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因为他们把爱情看得如此单纯美好,不容半点瑕疵。他不全怪有德,自己的女友别人喜欢并非坏事。但她跟他保持“暧昧”就不对了。经常见面的同事竟然还要书信往来!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呢?只有那些肉麻恶心、见不得人的所谓的“甜言蜜语”!有了这些难以启齿的书信,下一步不就是亲亲嘴、摸摸胸、湿了一大片、喷了一大堆吗?想到这些,钱华强怎么忍受得了呢?他故意不理孙凤,还有意气她。他主动到石老板家里约梅亭看电影,反正是石总说的媒,他正好光明正大。因为翰林外出,梅亭正想看这部电影,所以应了他的约。然而,钱华强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虽然他也喜欢她,但与孙凤没有真正分手前,绝不越过雷池半步。八十年代的雷池可不是滚个床单堕个胎,他连手都不会去牵,更别说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当然,梅亭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的心里只有翰林。钱华强并没有放弃孙凤,等着她做个解释----一个能让他彻底放心的解释。
    孙凤也很郁闷,有德对她的热情同一设计室的人早已看出,还开过她的玩笑:一个搞设计,一个搞销售,正好夫妻老婆店。信的事梅亭晓得,但经常从不同地方来信,梅亭应该不清楚是有德。上次武汉校园里的意外她有责任,她已经拒绝他了,但怎能阻止有德对她的追求?有德在工作和学习上的积极进取是她喜欢的。他不是大学生,仅仅高中学历,把她当作老师,而且言听计从,使她获得一种尊者的优越。那些火热的书信经常令她整晚都不能入眠,她偶尔会想为什么这些东西不早一点到来?至于那次意外,她更觉得是缘分,钱华强跟她彻底地相亲也没进入过里面,而他却已经不经意的滑入……
    可是,钱华强又做错了什么呢?除了没有写过情书,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他勤奋好学,敢作敢为,志向远大,但感情上还是个单纯的大男孩,否则她恐怕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她不打算解释,她没什么错。倒是他,没跟自己说断就跟梅亭约上了。她也不能就这样跟有德好上,岂不是给他留口舌吗?可眼前的事她无法破解,或许恋爱女神在能帮她出出主意。对,校园,回校园去,暂时避开这“是非之地”。她决定考研,报考母校陈教授的研究生。
    年轻人的事,石伯翰只是点个鸳鸯谱,剩下的要靠缘分。厂里的事自己必须做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前市场供不应求,生产线忙不过来。他刚刚宣布全员增加工资,大家都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全员加薪,为了体现私营企业价值,他加薪的幅度明显比国营厂高。企业管理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就说涨工资,无疑增加人工成本,如果不能长期获利,总有一天会成为沉重负担,最后不得不减薪裁员,这点来看,国营企业或许还能保住饭碗。但他相信随着改革的推进,不可能所有的国营企业都被政府保护起来永不破产。一旦破产,还有什么“铁饭碗”可言?相反,他的企业决策灵活机动,没有党委、纪委、组织、宣传等众多非生产部门的专职人员,历史包袱完全没有,没有理由竞争不过国企?趁形势大好,他决定再度扩大生产。
    他再购进几十台机器,使全厂超过一百台,工人与管理人员也达到百人以上,成为规模“双百”企业。他计划把设计室、财务室、综合行政等部门迁到对面的旧写字楼里,租下一层办公,原来的场地都留作厂房。他有些流动资金,如果全部拿出来投入固定资产,后续的生产和工资还得借钱,毫无疑问向银行贷款,那个口子不是被梅亭打开了吗?他打电话给行长,人家说上次贷的30万没还是不能再放款的,必须还了再贷,但根据企业的发展情况,可以批给更高的贷款额度。自从上次贷款成功后,石伯翰一直与行长保持密切联系。半年多来,春节、元旦、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他的生日都送了礼品和红包,人家一一笑纳。他得把人家“供着”,虽然不发固定工资,但一年的额外支出不亚于一个大学生。石伯翰深感自己在拉干部下水,但人家行长从不拒绝。这都是熟悉的民企老板教他的,也是他们多次碰壁后得出的经验----行长这个财神爷得罪不起。鉴于自己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送红包的事情大都让有德去办,也算给自己留一块遮羞布。
    他凑齐了30余万贷款本金和利息还给银行,他迫不及待地哀求行长尽快新批60万贷款。因为厂里流动资金几乎枯竭,原料款可以缓几天再付,工资却是拖不得的,不到两年的新厂就拖欠工资肯定影响很坏。最近媒体对私企拖欠工资多有报道,国企拖欠却没啥声音,他不想触这个霉头。平日的关系起了作用,行长很快批复。他请客吃饭感谢行长大人。行长问梅亭怎么没来。他说生病了。行长说吃完去看看她。他与有德相互对视了一下,以为行长是不是喝高了。他俩驾着行长回家后,也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找回家的路。酒喝大了会乱说话,女人经常是酒后的话题。他们半醉半醒的地说起行长为什么要去看梅亭,以前吃饭也经常要梅亭来,梅亭总是生病不去?会不会是行长看上了选美小姐?这个色狼!没办法,美人总是招人眼,跑到地球哪个角落都一样。俩人像是父子一般,借着浓浓的酒意畅谈闲扯,最后一同倒在了石伯翰的床上。
    他贷款的大部分用于购置机器设备和新租办公用房。他不仅又买了一批机器,还把第一批买的二手机器全部换新,因为那批二手货最近两年使用频繁,设备故障率高,也更容易出次品。工厂全新起航,石伯翰踌躅满志。
    由于物价放开,各种产品价格上涨过快,需求猛增,各企业趁机大幅扩张,国家不得不采取适当措施,以防经济过热。银行是资金的源头,人民银行发文要求自查贷款流向,以防消费需求明显减弱时,众多项目盲目上马导致生产过剩产品积压,大批贷款成为坏账。各种说法都有,富春源也牵涉其中。
    有一天,厂里来了几个公安找梅亭去配合调查,说是关于银行行长的事。同事们很奇怪,银行的事怎么找梅亭?石伯翰与有德跟着去了派出所,但没让他们进去,说与他们无关。不会是送红包的事被发现了吧?这要严格查办就是行贿。有德保证肯定没有泄露,除非行长招供。即便招供了也该找厂长或有德啊?为啥找梅亭?送点红包、礼品什么不算很大的罪过,他们又不是拿公款送。梅亭与银行有什么牵涉吗?他俩百思不得其解。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梅亭情绪低落地走出派出所。
    “怎么了?行长出事了?”他们关切地问。
    “没事。”梅亭面无表情。
    “没事他们找你干什么?银行的事与你无关,都是我有德干的。”
    “真的没事!”她跑着离开了。
    石伯翰叫有德到里面打听情况,自己去追梅亭。一到家,梅亭已经趴在床上哭成了泪人。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追问,因为他明显感到梅亭受了很大刺激。他安慰她,说银行的事都怪他,给行长送了钱,拉他下水。他猜测会不会行长为了保住自己而故意供出梅亭行贿。
    很快,有德回来了。他做了个手势请他出来。他说行长已被认定贪污,他从好几笔给国营厂的贷款中收取好处费,还被人举报耍流氓、玩弄女性,其中一个就是梅亭。石伯翰幡然悔悟,难怪行长每次吃饭都要他叫上梅亭,而梅亭偏偏身体不适拒不参加。难道是?他想到行长那色相,想到获得贷款以前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想到他昏迷住院前这事还几乎没谱,怎么昏躺了三天贷款就下来了?他突然全明白了。肯定是行长占了梅亭的便宜才批下了贷款!
    “告死他,这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他义愤填膺,“走,我们走,不能让这狗日的逍遥法外!”
    “别去!我求求你了!”梅亭悲痛欲绝地跑出来拉住他,跪下来哀求。
    他仰天长叹,是自己作孽啊!
    等梅亭情绪稍好一些,他安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主。告诉我真相,我们才能更好地应对。”
    她哭泣着把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狗娘养的的!”石伯翰痛骂,“你应该指证他,让他把牢底坐穿!”
    她说有人举报那晚听见行长的办公室有喊叫声,而且看见她从后门出来。公安找她就是要让她交代那晚他是不是强暴了她。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只是有几句争吵,针对合同而已。”她边哭边说,“如果举报他强奸就要出庭作证。现场并没人看到我怎么告?就算告了他,我----我----我以后又怎么见人呢?”
    石伯翰与有德怒火中烧,若不是梅亭阻止,他们绝不会放过那个流氓!可眼前,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有点像小说里常有的故事可偏偏就发生在身边。梅亭为了厂,为了翰林,也为了所有为厂子努力工作的人们,不幸……
    流言迅速蔓延,各种版本都有。有好事者通过七七八八的关系联系上派出所,打听到了所谓情况----梅亭跟行长有“特殊关系”,甚至说是厂里派她去“色诱”。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善意恶意,亦真亦假,这事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石伯翰非常生气,召集全员开会,拿出政治工作的行政权威:不许在背后传其他同事流言,否则扣发当月奖金,屡教不改者当即开除。他也反向举例,如果是你被人误解遭到流言你会怎么想?他要求大家团结,如果真有什么事,政府和公安会依法处理。
    在家仅休息几天梅亭就来上班了。她的出现反倒使流言不攻自破。真相总是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比如孙凤和钱华强。有德告诉了孙凤。他已感觉到她与钱华强好像出了问题,所以追求更主动。孙凤原本有意回避,但她也听到了流言,有德约她就是要告诉梅亭的事,她才同意“约会”。有德原原本本地说出了真相,孙凤极度震惊。处子之身对女人多么重要,而她是被强奸!
    “梅亭被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富春源。我们有愧于她。”她深表敬意。
    “是啊,可我们能做什么呢?就算枪毙了行长,梅亭又能得到什么补偿呢?现在这样已经流言满天飞,要是出庭作证,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会像在珠江的那次……”有德话没说完,叹了口气。
    孙凤突然有了主意,她去找钱华强,请她去安慰梅亭。钱华强原本以为她来道歉,结果说的竟是这事。
    “这是怎样的一种牺牲啊?”钱华强感叹道,“无论她是否出庭作证,都是令人钦佩!”
    “你不是在追她吗?这正好是你表现的时机。”孙凤话一出口,忽然发现自己好自私。你让人家怎么表现,难道要他发誓娶她吗?孙凤很快补充说道:“我的意思是安慰一下梅亭,没有别的意思。”她发觉说话已经混乱,虽然是出于好意。
    “你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吗?”他说,“我就是想气气你才故意到你那约她的。我们什么都没有,手都没牵过。”他也意识到自己像是在推卸责任,又补充说了一句他会去安慰她的。
    第二天下班,钱华强约梅亭看电影。电影里青年男女牵手的时候他也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由她握着,一直握到电影结束。他们牵着出去散步。在一棵孤独的树下,他们双目相凝。弱者最容易受到同情,他心软了。女人的柔美与惆怅是男人嘴里最甜嘴软的蜜糖。她那种忧伤黯淡的美如林黛玉,乳丰臀圆的美如杨玉环,痴情难忘的美如王语嫣,悲悯传奇的美如苏小小。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做我的女朋友好吗?我们永远在一起。”
    梅亭靠在了他的肩上,想哭。许久,她抬起头说:“大设计师同志,我一直把你当哥哥。”说完,在他嘴角边亲吻了一下,离他而去。
    见她到家,孙凤小心翼翼地打探。梅亭讲了今晚的故事,最后说:“他是个好同志,我配不上他。”
    钱华强在孙凤心目中的形象再次闪亮。他爱我吗?我伤害他了吗?他会在我受伤害的时候如此安慰我吗?我失去他的爱了吗?他会不会与我重归于好?我和有德的事他知道吗?他会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吗?我会同他一起吗?……整晚,她辗转难眠。她还是原先那个决定,去考研,暂时离开,虽然她爱大家。
    石伯翰迅速落实新机器进厂和招聘员工,又选了两名工作一致好评的工人当生产线班长。很快传来了行长定罪的消息,他强奸女性,已有人愿意出庭作证,当然不是梅亭。必须让梅亭暂时离开“是非之地”,他打算带她去开拓市场,顺便陪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他计划两站,一站是西安,有一所纺院,孙凤纺织部的同学可以帮忙联系。另一站是江东省会南州,钟诚和雪林在那里。有德暂时主持,他又带了个销售员,三人先去西安。
    他们同样住在当地纺院的招待所,请老师帮忙,很快落实了几个销售点。富春源已走上正轨,他们可以暂时脱身过几天自由的生活。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比杭州做首都丰富得多。他们去了兵马俑、华清池、古城墙、大雁塔、法华寺,还登顶了西岳华山。他在大慈恩寺许愿,富春源能通过西行的丝绸之路[17.2]销往欧洲与中东。他崇拜玄奘大师,他在大慈恩寺驻足最长时间,参拜了佛主护法,走过了角角落落,凝视了一草一木,仿佛身临玄奘大师参禅讲法、教诲人生。他想去玄奘法师安葬的地方----白鹿原祭拜大师,就在西安的东郊,但听说真实的地点已无法考证,他只能在大师用尽毕生心血翻译经文的地方多呆一会了。他本打算赴敦煌,领略伟大的壁画,听钱华强和孙凤都说过,壁画中已经有当代女性内衣的雏形了。考虑到大西北冬季气候恶劣,敦煌那边更不必说,而且正直学生放寒假,火车票很难买,交通特不方便。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一站。

    
    17.2丝绸之路
    18.革命初心(下)

    两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到达江东的南州。他几十年前来过,现在钟诚同志主政,雪林同志辅佐,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情无比感慨。
    “钟诚,钟省长。”他哽咽了。
    “翰林,我的大翰林!”钟诚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拥。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战友,是地下战场的尖兵,是充满理想的青年学子----虽然已过去四十年,他们的梦想依旧,他们的豪情仍在。
    “五十多岁出山创业,不到两年已经打出品牌,形成规模,红旗插进全国主要城市。要是体制允许,我立即提名你任江东省经委主任,我们江东就是缺你这样能干的人才!”钟诚一语中的。
    “老了,干企业还能坚持几年,做主任已完全不能胜任。离开革命工作几十年,政治工作早已还给老师喽。”
    “小平同志还三起三落,七十多岁主政中央。你还年轻得多。”钟诚诚恳地说,“翰林同志,省里计划把南州棉纺、毛纺两大纺织厂合并,你愿意的话,省纺织局提名你这个地下党老革命任总经理,副厅级,干得好还可以享受正厅级待遇。给你一个充分发挥的舞台,让江东的省的纺织产业打个翻生仗!”
    “我考虑一下吧。”他不便当面拒绝。
    “好,给你一周时间。”钟诚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还有个更大的想法,将来对纺织集团进行股份制改造,你的富春源可以折算股份合并进来,这样你既是股东又是经理,彻底打破政府对企业一手包办的做法,转换企业经营机制,也给你这个老板有更大的主动权。”
    不会又是一轮“公私合营”吧?翰林寻思道。
    雪林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这绝不是五十年代的‘公私合营’,这是国企逐步退出充分竞争领域,给民企腾出更大空间。不过钟省长的思维特别超前,全国这么干的目前暂时没有,绝大部分领导根本没想过这事,甚至连股份制都不太懂。”
    翰林弄明白了,时代与解放初不同,股份制已经提上日程,真正意义上的公私混合控股合作经营将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他们在钟诚家吃饭,嫂子亲自下厨,女儿女婿也在。很多年没见了,自然谈起了钟诚的经历。钟诚也是几起几落,要不是前几年中央首长对他的重视,他很可能停留在正司级副司长的岗位上直至退休。这都源于他忠诚的性格。忠诚往往与正直、担当相依相靠。单一的忠诚会被认为愚忠,然而忠诚加上正直和担当又可能成为反面,被误以为不懂规矩,太岁头上动土。正直的人很容易被视为唱对台戏,反倒成为不忠的代表。担当也是如此。你能担当,还要上级领导干什么呢?担当变成了不论你是否应该担当,上级让你担当你担当,不让你担当就别担当,所以担当也走了样。钟诚的正直和担当是最纯粹的,最忠实于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初心[18.1]。

    
    18.1不忘初心(视频见微博“富春源记”和微信“图文工坊”)
    五十年代,钟诚从上海调入北京,从政治工作转为经济工作,在国家某部委任计划处长。“大鸣大放”时期,他大胆地向部党委陈述计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改进方案,获得了几位部长的认可,大部分建议已经采纳实施。但很快在“运动”中被批判“反对部党委在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不幸戴上“右派”的帽子,降为副处长。他没有消沉,努力工作,他心目中干革命不是为官而是为民,他所提的意见绝非个人私欲,更不存在反对党委。他的勤奋和开拓是部里有目共睹的,有幸成了第一批“摘帽”人士,恢复了处长工作。三年自然灾害后,他在部里最早提出恢复行业生产、提高工人生活水平的工作计划,受到部长公开表扬,并上报国务院。国务院领导批示:计划得当,你部可试行之。不久,钟诚被任命为计划司副司长,具体负责此项工作。
    可好景不长,1963年1月,随着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认定潘汉年是“长期隐蔽在中国共产党和国家机关干部的内部分子”,钟诚受到影响。钟诚自小受上海地下党组织关怀培养,抗日战争期间就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并从事地下革命工作。作为一直在上海从事地下党工作的同志,不可避免的受“潘案”牵连,遭到隔离审查。因为那时他还是少年、青年,而且并不担任重要职务,只是学生工作的干部之一,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但回到部里被却“挂起来”,无具体工作安排。虽然他多次请求,表示可以不要任何职务,并且愿意去一线工作。但那个时代,受过怀疑、审查的同志,出路极为有限。他“赋闲”不忘学习,他再度深入学 选集》和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以及其它政治经济工作中的专著,他始终认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是当前革命工作的首要任务。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部里受到冲击。他长期重经济建设轻阶级斗争的思维很快被人抓住把柄受到严重批判,一度被认为是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在部里的潜伏分子,险些拉出去批斗,幸亏部长及时制止。然而,“文革”越演越烈,没过多久,部长也被打倒,判为“牛鬼蛇神”,他的日子更难过了。第二年春,潘汉年又被重新收监复查,不久被永远开除出党并判无期徒刑。有人借此再度攻击钟诚,他被迫下放到江西五七干校劳动。他在干校整整劳动四年多,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曾经的“右派”和长期讲经济建设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必然没人理他,行动也完全受限,几乎就在干校,哪也去不了。直到林彪“九·一三”事件,陆续有干部恢复工作。而他显然不是林彪派系,从此才有些活动空间。
    那年国庆,他先后搭乘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去南昌看望原先上海地下党的老战友。到了南昌城郊的新建县,拖拉机抛锚,司机知道县里有个拖拉机修配厂[18.2],他们就推着去了那里。故障比较复杂,得换多个配件,师傅预计修好至少得要三个小时。他说出去走走,差不多时间回来。他看见不远处的大树下,一个老人独自在打扑克。一个人怎么玩牌,他有点纳闷,更何况,农村里很少人玩牌,他在五七干校已经好几年没看到过牌了。他请教老人玩什么牌,对方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接龙”。他做地下党得应付各种场合,打牌是基本功之一,可就是单打独斗的牌没玩过。老人看他不像当地人,问从哪来的。他说北京下放,已经第五个年头了。老人问他怎么来的。他一口气说了“右派”的事,“潘案”的事,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事。老人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是刘邓司令部的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18.2老同志”蹲点“过的新建县拖拉机修造厂车间外景
    他心里纳闷,北京那么大,自己又不是部级以上高级干部,没听说过很正常嘛。“看样子你也是北京来的吧?”他试探问道。
    “也是第三个年头喽。”老人很乐观。
    “你喜欢打牌?”
    “这是一种很好的消遣嘛。”老人自豪地说道,“战争年代压力大,情绪紧张,打牌正好劳逸结合。牌打完了,战斗也就结束了,凯旋报喜。”
    “你是那支部队的?”
    “二野。”对方回答。
    “听说二野的邓政委也下放在江西。”
    “劳动最光荣嘛。”对方乐着说。
    没等他反应过来,老人问他,“你会打桥牌吗?”
    “会一点。不过得要四人。”
    “两人也行嘛。”他拉他坐下,“好久没玩桥牌了,这里找不到人。”
    双人桥牌也是一种玩法,有些乐趣是四人玩法享受不到了。很快,老人发现他不仅是叫牌高手,进攻与防守也张弛有道,计算精准,连下数城。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摸透他的规律和心理,老人竟然连扳四城。特别是第四局,逼迫他完全乱了套路,本该赢的却输了,他也挠头懊悔。接下去几局互有胜负,每局都以对方险胜结束。不知不觉中较量了三多小时,抽了整整两包烟,真是牌遇知己,兴致盎然。若不是司机来找,他差点忘了正事。临别时,老人重重地握住他的手,说是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打桥牌了。他突然想起还没请教过人家大名和为什么来拖拉机厂劳动。
    “名字只是个代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老人没有正面回答,“不管怎么说,劳动都是光荣的。有空再来打牌。”
    他赶去省城,与老人依依拜别。
    不久,钟诚被调往江东省南州市郊的一个农场任革委会副主任,也就没缘再与老人打桥牌了。“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他调回北京部里,先恢复工作,职务待定。不就,小平同志第三次复出,主张对平反恢复工作的同志原则上应按原职务落实。他很快被任命为副司长。他雷厉风行,要求严格,以身作则,他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他在自己的小办公室了放了一张行军床,经常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有一次,下班后一位同志向他汇报工作,他看了看表说:“我现在手头有很多事情,请你明天一点来吧。”第二天下午一点,那位同志进来了。“我让你一点来,不是现在的十三点。我特地等了你半小时。”他也体谅对方,自己的要求过于苛刻。他抱歉地说:“昨天工作实在太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请你原谅。”他在部里因此得到了“铁人”[18.3]的称号。

    
    18.3“铁人”王进喜
    还有一次,属下报销,他发现多了一笔,叫他来解释。属下觉得没什么大事,不就多几块钱吗,很多人都这么报。他严肃地批评,只要不合规定的他一概不签字,毫不留情地退了回去。他如此忘我和负责地工作,体现了党员干部对党对国家和社会的忠诚,正如他的名字那样。
    但他的认真、严格、正直、担当,却成了一小部分人的畔脚石。他们抓住潘汉年案一直未平反做文章,始终举报反映他是潘的长期同党。在提升的关键时刻,总是被压下来暂缓。部党委认为“文革”前已经对钟诚同志进行过隔离审查,并未发现问题。党委出于对同志的爱护,对此不再追究。但“潘案”迟迟没平反,也使部党委有些顾虑----长期的政治斗争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后遗症。鉴于其工作出色,部党委决定任命其为正司级副司长,享受司长待遇,但实际工作还是副手。几年下来,关键的时候总有人背后整他,他始终是正司级副司长。他已经五十多了,比他年轻的同志已经是副部长了,最年轻的正司长比他小十几岁。他的政治前景渺茫,但他仍旧一如既往地工作。他的为人标准就是共产党员的革命初心----为民办实事----绝非自己的顶戴花翎!
    直到一次会议,他才有幸转机。那是国务院领导主持的一个会议,与会人员除了几位国务院领导和相关部长外,鉴于他们是牵头部委,增加一位副部长参会,他和两位司长列席。讨论后,主持人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一般来说,如此高规格的会议,部长们没再表态,讨论截止,列席会议的司长们不可能也不敢发言。钟诚举手要求发言。他针对国务院领导的意见提出了补充见解。他的逻辑严密,措辞有力,思路清晰,而且方案听起来切实可行。国务院领导当场表示肯定,说你们部先按他的计划再深入研究一下,三天内上报具体方案。会后,与会领导都打听此人是谁,胆子这么大。原来叫钟诚,是部里的“铁人”。国务院领导向中央首长汇报时特地谈到了他,说钟诚钟诚,精忠报国之臣啊。中央首长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找来组织部门的同志一问才知道就是那个路过江西拖拉机厂、与他较量过桥牌的同志。
    “这么优秀的同志部里怎么没重用呢?”首长不解。
    “一直有人举报,说他与潘汉年案有牵连。”
    “乱弹琴!汉年同志不是刚刚平反吗?”他皱了皱眉,“就是平反晚了点。”
    “部里同志都私底下叫他‘铁人’,应该是个好同志。”
    “是人才就要大胆使用嘛。”他表了个态。
    一个月后,钟诚被任命为副部长。第二年,任命为部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再过一年,调任地方----他原先工作过多年的江东省,任省委第二书记。翌年,中央撤销了“第一书记”类似的设置,改省委第一书记为省委书记,第二书记改为副书记。钟诚被任命为省委副书记(常务)兼省长,正式主政江东。在调去地方的前一天,中央首长在中南海专门会见了他。老人一开口就说:“这位同志,我一直在拖拉机厂等你来打牌。”钟诚肃然起敬,原来您就是那位老人!当晚,邀请围棋大师一同打桥牌,首长与钟诚联手,两小时对弈与“棋圣”组合正好打平,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临走,首长依旧重重地握手,嘱托他说阶级斗争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要的是能捉老鼠的好猫。请他拿出“铁人”的干劲,把地方的经济搞上去!
    主政江东政府,钟诚一样是“铁人”标准,爱人晚餐经常把他爱吃的菜烧好送到办公室,盯着他吃下。要不然,秘书替他从食堂打的饭菜凉了半天,他随便几口吃完就打发了。
    他当省长还有重要的一幕,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是“从局长抓起”。有群众给省长写信说,局级干部几乎一人一辆小汽车,不仅阻塞交通,而且浪费也很大,就在省委附近开会也要开个车来。钟诚看到信后,认为这样搞是脱离群众的,通知各单位原则上不开车。后来开会的时候,就有相当多的干部是骑自行车来的,远一点的几个人合坐一辆小车。他特别指出,人民群众提出意见,我们马上接受,改进我们的作风,要把不好的印象改成好的印象。
    第二把火是批质量管理,要“杀一儆百”。钟诚在省委、省政府信访办《来信摘报》看到了南州汽车制造厂部分职工写给他的联名信。反映厂技术处领导在汽车技术改造工作中,明知启动马达、发电机等某些产品质量不过关,但为了片面追求指标,暗示厂领导以咨询之名向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送礼,使鉴定得以通过。但随后就发生了一起动力马达装车和交流发动机装车质量问题而被退货,据说,那年出厂的汽车有一半是不合格的。来信还反映,某些厂的领导用涂改数据的手段来欺上瞒下,却反而被评为质量管理先进,来信要求省长检查后刹住这股不正之风,救救产品信誉。
    钟诚当天就批示“责令陆军同志严处,此风决不可长。如情况属实,要杀一儆百。”很快,分管副厂长和技术处主任被撤职,党委书记兼厂长陆军也写了自我检讨书要求处分。
    第三把火就是解决“一个图章”问题。一个外资项目的审批往往要经5个委办、20个局,盖42个图章,特殊情况最多的盖了126个。外商逐门奔走,不胜其烦,苦不堪言。他拿外资委“开刀”,要求“一个机构、一个窗口、一个图章”,建立一个简化投资审批手续,具有综合性、权威性,为外商提供“一站式”服务的外国投资工作机构。为此,他撤免了办事拖拉、长期反应不好的两个局的局长。不过,最终试行下来那42个图章还得盖,盖完了外资委再给你盖最后一个,成了“42+1”,唯有整个办事时间缩短了一半。

    “钟省长,伯母,妈……”
    石伯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最近厂里新项目上马,对不起来晚了。”她向大家解释道歉。
    “你这个女儿也是工作‘铁人’啊!”钟诚夸奖道,“连续十几天吃住在厂里,让你妈妈每天一个人吃单位食堂。今天来我这就是给你们打打牙祭,吃饱喝足干劲更大。”
    詹左林也来了南州,虽然当时极不情愿离开上海,但还是被母亲说服。她从来没离开过妈妈,她又怎么舍得下自己的亲娘呢?这位上海女大学生的到来,仿佛给这个老纺织厂增添了许多活力。她年轻、漂亮、朝气蓬勃,与青年同事相处融洽,成为年轻人共同的朋友;她勤奋、开朗、乐于助人,与工人们打成一片,成为队伍的模范标兵。仅一年多,她高票当选工会青年女工委员和厂团委副书记。她收到的信件已经放满了两个抽屉,连钟诚的几个副手也向他打听代局长女儿的情况。真可谓是金子到哪都闪闪发光。
    19.洪荒之力(上)

    又到了一年的腊月。杭州雪花飘扬,寒气袭人,然而西湖的游人不减,游船依旧,远眺断桥残雪,雷峰夕照,风景别致;湖心的三潭印月似乎更愿意在雪天显现出她的婀娜----无奈,杭城冬天的雪太少了。忆江南,最忆是杭州,白居易的词已千古流传,但须身临其境,才能品味出杭州真正的美,就如一杯龙井茶,煎茶、沏茶、赏茶、闻茶,最根本的还是饮茶。雪中的杭州真是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白堤和苏堤,漫步期间,不仅西湖十景尽揽眼底,白雪覆盖的苏白二堤宛如西子姑娘的银装玉带正迎风飞舞,随你的体验舞者的舒畅与自由[19.1]。
    
    19.1西湖白堤和断桥残雪

    石伯翰需要这种舒畅与自由,因为他身上已经有“五座大山”紧紧“压迫”。其一是钟诚的邀请。他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去南州任职,无论如何是省里两家大厂合并,有底气,有产品,有销路,他很想去挑战,也为钟诚助上一臂之力。而股份制改造是未来的发展方向,富春源合并成为其子品牌,正好借力他们的渠道拓展市场。但最大的问题仍是政策,钟诚想创新试点,这么大的举措岂能他说得算?总理也未必敢单独拍板!若不进行股份制改造,国企几乎不可能裁员,即使人员相当臃肿;想撤换副手,也绝非易事,因为他们都是省管干部,相当于准副厅,须省委组织部任命;他要调整或裁撤中层干部也没那么简单,须开党委会,他这个外来户也就一票;更别提精简工厂里的党委、组织、宣传、纪检等非业务部门,他怎么敢动这些呢?除非他很强势,先把人事摆平了,把自己的人马组织起来,再大干一场,短期内把业绩做出来才有可能立足。他有钟诚和雪林的支持,看似有强大的后盾,但钟省长的42个图章也不就办成了“42+1”?改革哪有这么容易。他给雪林打了电话,委婉地拒绝了钟诚的邀请。他十分愧疚,一直把钟诚当作大哥,每每困难的时候钟诚总是给他帮助,而在钟诚需要的时候,他却要说拒绝。他想到一个最令人同情的理由,就是答应过淑仪每周都要去医院探望她的母亲。当然,他和雪林坦诚相言,把心里想法和盘托出。雪林非常理解,她当前正被新厂领导班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她说,倘若不是去年开始的抢购风,两厂很可能难以为继,现在暂时渡过难关,就开始抢位子、争帽子,所以钟省长才打算请翰林出马,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把企业搞活了才是根本。他顺便问了问左林的近况。讲起女儿,她说话的思路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清晰,有点不愿多谈的意思。这就是压在身上的另一座“大山”----詹左林。
    他算来算去左林有可能是他的孩子。那天冲动后,他说要是有了孩子得有个林字。她真的有个林字,难道就是他的骨肉?他两次看到左林都有异样的感觉,总觉得她有自己的影子。特别是她左耳是典型的招风耳,右耳朵边上有一颗豆大的黑痣,这与自己一模一样。从前与雪林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拉的招风耳玩闹,或者摸摸他那颗大痣,说他的两只耳朵最有趣。耳朵的特点一般人不易发觉,但他一眼就瞧见了。上次钟诚家吃饭,他多次就近观察反复确认。他几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耳朵边的黑痣,幸好没被她们发现。不过左林更像雪林,她的整体面容,特别是眼睛和眼神,钟诚也说她继承了妈妈一切优点。唯独没有谈起詹国强,难道一点都不像?他没有见过人家,无法做出判断。
    其三是他听说孙凤报考母校的研究生,每天攻读到深夜,认真复习备考。全怪他粗心,这么长时间居然没看出孙凤和钱华强是一对,傻乎乎地给俩人介绍有德和梅亭。梅亭都跟他说了,钱华强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孙凤这边确实陷入了两难,他似乎不经意地拆散了华强与小凤。但有德最近十分主动,经常来他家看孙凤,仿佛很有希望。他想孙凤暂时离开或许是好事,时间是爱情的催化剂,真正的爱情要靠时间来验证。他最担心的是有德与华强,万一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影响工作怎么办?都是得力助手,都在企业最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同甘共苦。何况,他的粗心导致了华强的被动,他内心有愧。
    再就是梅亭。花季的年龄,却已命运多舛。以这种方式失去女人最宝贵的东西,或许还不如当初说服她跟了香港富商,命好的话还有可能做正宫太太,也算有一个正式的名分。哪怕不能,只要富商是个好人,她至少也有个安稳的生活,还可以再去境外读大学,或者周游世界享受富豪家族的物质文化生活。梅亭像是要死心塌地跟他过之日的样子,他不能对她置之不理,那怎么对得起她呢?但相处久了,他怕不能自拔。她太吸引人了,令他完全回到了整个与雪林的相爱之中,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动人,一样的青春,一样的温情。如若是在民国,他完全可以丧妻续弦,八十娶十八也不会大惊小怪,但是文化已经被革了命,世俗的眼光、无形的压力使他再也没了勇气。他有时深陷于扮演父亲和爱人的双重角色,特别是轻轻地抱着她,做她的依靠,而此时又多么想深情相拥,继而热吻,然后……他不敢再想,他做不了;或许不是他做不了,是当前的社会和文化令他后怕,让他裹足不前。他联系了上海的陈教授,安排她寒假过后去他那里进修服装设计。他想,梅亭可以成为他的女儿,他的助手,但不能成为他的爱人或情人。
    其五----也是最令他头痛的正是他的儿子石悲铁!他居然说电厂的工作不想干,要去深圳闯闯,甚至说干脆去美国。简直反了天!
    “你连英语都讲不了几句,还想去美国?给美帝国主义洗盘子还是扫厕所?”石伯翰火冒三丈,“你有能耐把我的班接了,把这个厂子办下去。我五十多岁还重新创业,你要是能超过我,我就天天给石家的翰林老祖宗烧高香!”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当潜水工吧,有生命危险不说,这活也最多干到四十出头,身体本钱没了,我还有什么出路。”悲铁认真地说,“趁年轻,时代变化快,我到深圳去闯一闯,站住脚后把慧忠和儿子接过去。”
    “去深圳你能做什么?你进修的会计,但从来没做过这一行。深圳人才济济,你又不是大学生,去了还不是做苦力?”
    “做苦力怎么了?当年美国去西部淘金的不都是去做苦力吗?为自己打工,淘到金子就发财了。”他辩解道,“这么多人去深圳,就像当年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那样,都是抱着一种希望。”
    石伯翰想不到臭小子还讲出古今中外所谓的道理来。“人家都是当地生活不下去了才离乡背井出去闯,你和慧忠不是生活地好好的吗?国营大型电厂的正式工,收入不比省城低。”他一言以蔽之,“想要辞职不干,就来厂里帮我。两条路随你挑!”
    “凭什么?你这行我又不喜欢,强扭的瓜不甜,硬让我做也做不好。你要是怕将来没人继承,干脆做大股东,请专业人士做经理,外国不都这么干的吗?”
    这小子讲的头头是道,那个年代能有这种管理思维的寥寥无几,看样子他也是有备而来,不像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但儿子辞掉电厂这样的“铁饭碗”南下闯深圳,他怎么能放心得下?自己好歹还有退休保障,他辞职了可什么都没有了。
    争辩一时没有结论,石伯翰忆起这小子似乎从小就有一颗不安份的心。六岁那年,隔壁邻居小王----不过大他几岁而已,带他去拱宸桥玩。看着运河上来来往往船只,小王问他敢不敢坐船出海,这可比西湖上划船带劲得多。悲铁想都没想说你敢我就敢。他俩偷偷摸摸爬进一艘装满细沙的货船中,躲到山丘一般的沙堆后面,直至开船。俩小子在沙堆了软软地睡了一觉,以为天亮就能看到大海,哪里晓得运河船根本不出海。第二天饿得不行,想去船舱里拿点东西吃,被船主逮住。刚开始以为是小偷,发现不过是毛孩,一问才知居然不是流浪儿,是城里人,瞎玩。船主说他们的船就在运河上运沙运煤,不去大海,海船要比这个大得多。两小孩问,能不能把他们送到海船上。船主笑傻了,说你们家人正急着找呢。到了苏州靠岸,船卸了沙装上新货还要北上,人家打算把他俩交给回杭的船主。没想到俩小子已经偷偷溜走。想来想去还是先回家,说下次等攒够了钱再出来。怎么回去?他们不想再坐船,要换个法----爬火车,学铁道游击队!到了火车站,又不知咋地让俩小子溜进去,随便爬上了一辆货车,坐在堆满圆木的车皮上面,跟着就回了杭州。真是运气好到了极点,刚好拱宸桥火车站是终点,若是开往北方不就南辕北辙了?失踪两天,家人找了半死。公安也报了,家族、同事都发动起来了,打算明天登报,启示都写好了。正乱成一锅粥,俩小子傻不拉叽地回来了,肉没少一斤,皮没掉一块,就是饿了点。翰林本想狠狠揍他一顿,听他讲了两天坐船和爬火车的经历,像是一次自由旅行。家人没有发脾气,小孩无非是玩,没碰到坏人拐走就好。
    八岁时“文革”开始。小子穿着儿童军服,带着红袖章,拿着根竹竿,跟在学生兵屁股后面跑来跑去。一群过度亢奋的人群打打闹闹、砸砸耍耍,高处的东西就叫这小子用竹竿挑下来。他也学会了砸,还跟着砸过灵隐寺飞来峰石壁上的佛像----“破四旧”就是要破这些东西。要不是周总理指示保护灵隐寺[19.2],恐怕今天见到的就不再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经典。当时石、张两家均自顾不暇,根本没想到八岁小子已经能跟红卫兵瞎胡闹了。赶紧拽回家里,不让出去,否则,打打杀杀,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更何况他这么小,很容易被人利用。
    
    19.2周总理与灵隐寺

    没过多久,他们全家下乡,一待就是十年多。石伯翰懂机械,会修各种东西,在公社里人缘很好。儿子石悲铁也不甘寂寞,做起了“孩子王”。
    从小长得壮实,到农村里更显身材,于是经常欺负同龄小孩,大两三岁的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幸好乡下孩子打打闹闹大人基本不过问,若是在城里就经常告状,你得教育,甚至棍棒伺候。“江山是打出来的”,臭小子打来打去打出个名头来,孩子们服他。再加上爱吹牛,说什么坐过轮船去看大海,爬过火车学铁道游击队。农村娃只乘过竹筏小舟之类,没见过大船大海,也没爬过火车见过铁路,被他吹得云里雾里的,只认他厉害。还有,他把城里孩子常玩的游戏教给大家,大伙挺新鲜的,都愿意跟他。除了两个稍大点的孩子不服悲铁,想自立门户,但实力不足,没人跟班,也就在他的队伍里凑合着玩。有一次,他们在山里看到一块光凸凸耸立的大石头,一孩子说,谁能爬上去就做我们的总司令。那两个稍大的孩子争先恐后地上去。本来一个快到顶,被另一个拉下来,屁股掉在烂泥里,哭着跑了。爬上去的那个刚想发号司令,脚没站稳猛地滑下来,两手捂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差点两半摔成四块,很长时间才缓过劲来。石悲铁上去了,站得稳稳当当。他双手叉腰,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一挥手说:“同志们,冲啊!”嘿,还真有几分领导模样。以后大家就全服了,包括那两个大小子。父亲听到邻居讲这个故事也被逗乐了。这一幕他似曾相识,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哦,原来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也有这么类似的传说。
    孩子渐渐长大,懂事了,知道孝顺了。有一回母亲生病,悲铁知道妈妈爱吃鱼,专门去十几里外的富春江边去钓,清炖熬汤,亲自喂她喝下。山里果子熟了,他不再边摘边吃,而是带回满满一篮请父母品尝。到了青春期,体格越来越强壮,十五六岁,已经看似成人体魄。他开始帮忙做家务,也下地里劳动。翰林不想让他干农活,希望他读书。他经常讲石家高祖翰林的故事,爷爷给他名字取了个翰字,革命时期的同事都叫他翰林,所以希望悲铁也能成为翰林。然而事与愿违,小子不爱读书是个不争的实事。当然不能全怪悲铁,“文革”期间知识分子牵连最大,“臭老九”成了他们的代名词,教育工作怎么开展呢?下放农村的“臭老九”哪敢教书育人,没被专政关进牛棚已属幸运,好好“改造”是其唯一的出路。农村情况更糟,既没好的老师,又缺乏读书环境,半天上课,半天政治学习,参加劳动也算政治学习,学校经常无人教学。此外,他家庭成分不好,想要上大学必定得要工农出身,没有政治污点,亲戚有问题也不行。想到这些,翰林没有办法,自己“右派”还没摘帽,父亲划为资产阶级,儿子就算再好也没希望读大学。更何况“文革”中的大学教授大都被当做“牛鬼蛇神”关在牛棚里批斗,哪来的高等教育啊?
    不读书瞎混容易染上恶习,臭小子竟然迷上了赌博。他就是喜欢玩牌,争上游,二十一点,香港五张,无论坐庄坐闲,很少输过。半年下来赢了周边好几个大队一大帮人不少散钱,可谓赌场高手,名声在外。但输钱的却不够仗义,有的赖账,有的想办法联合几个人做鬼赢回去,还有的偷偷告到公社书记那里,说他经常组织赌博,是社会一大公害。书记找到翰林,请他好好教育。翰林第一次大动干戈打了儿子,最后下了死命令,再赌切掉拇指。俗话说“捉赌成友,捉奸成仇”,他戒了赌博,否则空闲的时候没人赌就烦闷,一赌就上瘾,一上瘾就停不下来。而他算牌算得准,胜多负少几乎八二开,这又增大了赌博的瘾头。回过头去想想父亲是对的,一切都是为他好,赌瘾不戒迟早要出大事,自己还不到十八岁却有点像是个赌徒了。
    不赌又不好好念书,发育成熟以后,自然会关注男女之事。第一次有感觉还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男男女女在小溪洗澡,发现一位妇女湿透的花色背心前凸起的红点和后面硕大的乳房,他的小步枪陡然了大钢炮。他赶紧浸到溪里,以防被人看见自己的窘样。他猜测那个东西不只是撒尿,但到底干什么用他也无从知晓。男孩在长成为男人的剧变过程中,禁不住想要探探女人的底----她们那里到底是什么跟自己不一样?几个臭小子经常聚在一起瞎侃女人的那个东西,谁都没见过,谁都想看看究竟长得啥样。有人说他见过小妹妹的,被大家笑话一通。这谁没见过,能跟大人一样吗?有的提议去偷看洗澡或小便,可这又到哪里去看呢?
    终于碰上了一次。公社的申屠姐走过时突然钻进了小树丛。石悲铁以为是个机会,悄悄尾随跟进。这个申屠姐也是命不好,丈夫跟她结婚才一年,居然又跟别人私奔跑了。她俩既没娃,又没离婚,两年过去也不见丈夫人影。申屠姐仅仅二十出头,但浑身饱含着成熟女人的味道,是众多男人梦中理想的情欲伴侣。但年纪尚轻容貌尚好却遭丈夫抛弃,必有难言妖情。故而村民有欲却不敢发,路上偶遇也刻意避之。他看到她蹲着撒尿,除了一道水柱,就是两半白白的屁股,中间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他试图往前看个明白,可踩到了什么发出了声响。
    “谁?”没等他缓过神来,申屠已经提上裤子,转过头来。
    他正想跑,听到一句:“是男人就出来,敢看不敢认啊?”
    他站起来,像个犯错误的小孩。“我以为是阶级敌人,偷偷摸摸跑进树丛里破坏革命。”他憨笑着试图辩解。
    申屠姐扑哧一声笑得合不拢嘴。她把他拉进树丛,一眼就看见下面那个家伙肿得像擀面杖。
    “你是不是想看姐姐撒尿?”申屠几乎一眼看穿。
    他只是傻笑,完全没了主意。她拉他往树丛里走进了几步,在大树下的一小块平地上站住了。
    “好啊,我给你看吧。”说着就脱下了裤子。
    21.闯荡深圳(上)

    那个暑假是何等浪漫。他们去了莫干山避暑,去了普陀海滩游泳,去了绍兴踏寻鲁迅足迹,还去了黄山泡了温泉、登顶了莲花主峰。爱情像花儿一样绽放,他俩就像小蜜蜂,在无边的花丛中幸福地采摘和自由地飞行。
    不知不觉到了八月中旬,金灿答应过父母月底回去。她是军人之家,父亲曾在青海某基地研制核弹,现在西安某研究所任职,正师级干部;母亲是军队研究员,也曾长期在西北边陲工作。他们就一个宝贝女儿,听说她暑假要复习准备考研,十分支持,但要她开学前必须回家一趟,他们怎么会不想念自己的女儿呢?因为工作关系,金灿小时候都由爷爷奶奶照顾,直到“文革”后,他们才定居西安,有幸一家团圆。他们要求女儿大学里以学业为重,实际上暗示了读书期间不许谈恋爱。军人的风格多少在金灿身上有所体现。她自我约束,学习刻苦,把男生的追求看得很淡。然而,女生们都享受了爱情的滋润,她的心灵也不由地起了波澜。正在这时,悲铁出现了。或许他未必符合军人父母心目中女婿的标准,但他有自己的风采,着实令众多女生向往迷恋。爱情犹如一杯香醇的美酒,不沾则已,一抿则醉。金灿沉醉在爱情的酒窖里,如痴如醉,美梦香甜。
    回到家里和父母团聚十分惬意,但她不敢吐露恋爱的事情,更不敢说出偷吃了禁果。她总是回想禁果的美味,比蜜还甜,比酒还醇。或许南北气候的差异,家里没住几天就得了热感冒,也有头晕呕吐的症状。她没在意,以前回家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快开学了,她和父母道别返回学校。长途旅行的折腾,她的感冒越来越重,到了杭州就发起烧来。悲铁带她去校医院,一检查,确实生病了,但怀孕的情况也被细心的校医发现,立即报告了学校。这下可好,“校花”怀孕了,必将成为学校的特大新闻!不,是特大丑闻,要开除的!
    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规对大学生未婚怀孕是极不容忍的,一经查出,双双开除。但这根本无法抵挡大学生的激情,万一出事,大都偷偷解决,甚至去不正规的医院而私自处理。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去校医院,每年都有一两起在校医院做其它检查被意外发现怀孕的事情,医生不得不报告学校,一般只能按规定处理。当然有的女生深明大义,绝不说出播种之人,最终仅开除其本人。最最不该的就是悲铁,他不是有经验吗,怎么连这点都不知道?他跟申屠姐确实有过好多次,碰巧全没怀孕。他多少听说过做那事会怀孕,但从没研究过生理期、安全期这类的概念,以为怀孕是一种机缘。其实这些东西不能简单地归罪他俩。试想一下,有多少处于热恋中的青春男女在享受人类最天然的、最淳朴的原始盛宴之时会考虑怀孕之类的事情?
    很快,远在西安的父母赶来了。因为是军队的高级干部,他们处理地十分低调。女儿因“重病”转入杭州某家军医院,不久,再转到西安某军医院。因为已经大四,只有少数选修课,最后一学期只剩毕业设计。虽然请了长病假,但仍可以参加期末考试。至于毕业设计,只需最终参加答辩即可,平日完全可以不在学校。所以最后一学年,她只回了学校两次。虽然她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但进入军医院就诊,对怀孕的传说少了大半,还有好多男生打听她的情况准备去医院看她。后来得知她回西安治疗休养,传闻也就逐渐平息。悲铁只能从室友学妹那里探得她的一点点信息。他经常把她单独叫出来,问问金灿的情况。偶尔金灿会给某个室友写信,说身体好转,一切安好,想念大家。他很想去西安看她,但苦于没有地址。她恳请学妹帮她弄到地址,至少也可以先写写信问候一声。然而金灿像是有意回避,给室友的信从来不附地址。
    期末考试前两天,金灿终于回到了宿舍,室友学妹立即通知悲铁。他在楼下等她,她只说了一句,马上要考试,考完再说吧。考完后,不到一个小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就把她接走。下一次碰面已经是毕业答辩的前一天,一切都已注定。
    原来金灿的父母是用时间换空间。他们不能让女儿就此开除,否则,人生的“污点”一辈子也洗不掉。怀孕并不是违法犯罪之事,是青年男女的必经之路,但世界上总有少数几个国家的大学校规对此严厉处分,你身在其中,也只能依照执行了。他们想尽办法,先帮她转入军医院,确诊她“重病”,再接回西安治疗也就顺理成章了。他们想用一学年的时间让怀孕的声音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他们问清了女儿情况,得知是自由恋爱,并没有特别生气。但父亲对石悲铁的情况很不满意,他不是大学生,家庭成分不好,父母都是资产阶级家庭,其中石伯翰不久前才摘掉“右派”的帽子,叔叔戴仲林又在台湾,这些并不符合他女婿的标准。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但政治疑虑并没有完全褪去,对方的历史成分存在瑕疵,特别是作为军人家庭,结为亲家似乎有众多不妥。此外,他们希望女儿参军,部队正需要众多技术人才,女儿所学的电子专业正是现代化部队亟须人才。而石悲铁的背景几乎不可能招收入伍,他们将来如何志同道合呢?
    父母与女儿谈了多次。刚开始她也不能接受,但她是个乖孩子,是军人家的孩子,她怎能只顾儿女私情不顾常年在高原戈壁工作的父母双亲?她想悲铁也是石家独苗,杭州还有祖业,怎么可能会与她来西部生活呢?她从小梦想成为英姿飒爽的军人,读了大学仍旧可以入伍。但悲铁的出身是不可能与她一道的啊!她不得不冷静地思量这件事。她没有再准备考研,因为校园的传言不容她继续备考。她决定从军,实现儿时的梦想。也只有走这条路,她才能有所激情,走出分手的阴影。年后,她给了他 。她说要去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参军了,感谢他带给的人生美好回忆,请求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最后坚信他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女孩。
    石悲铁无法自已,大声痛哭。他在寒冷的校园操场漫无目的地行走,整整走了一天。晚饭后那位室友学妹从他的老乡中得知情况,立即赶到操场,安慰他,也陪他走,又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学校熄灯,他才感到有点饿。她陪他吃了点东西,他说要喝酒,她也陪他喝。他在小餐馆了吐得一塌糊涂,她帮忙打扫,又把他搀扶回宿舍。第二天醒来,他记不得昨夜怎么回来。室友告诉了他情况,他很不好意思,请她出来,表示道歉和感谢。她依然耐心地宽慰他,说金灿姐会回心转意的。他说不会了,她意已决,不会回头。
    那个学期,若不是她经常找他谈心,安慰他,鼓励他,他恐怕无法自拔。他白天满脑子的金灿,夜里都是那个暑假的一幕幕动情之旅。为什么总是这样,刚刚点燃的爱情之火即将熊熊燃烧却又突然熄灭?他把心里话一股脑儿说给室友学妹。她先是笑,后是哭,再破涕为笑,又投在他怀里痛哭流涕。她的情感似乎与他同步,不经意间令他产生了共鸣。他蓦地发现她不仅会倾听,也会诉说,是用眼睛诉说,她告诉他,世界上不只是一个金灿,还有比金光更加灿烂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他也蓦地发现,她没有金灿那样如花似锦,却是伴花中最最不可缺的那一枝;她也没有金灿的高傲与华贵,取而代之的是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她更没有金灿的孤冷,可以不理众人之追棒,甚至与他不辞而别,而她却在自己最失意和困惑的时候陪伴身边。人生往往错过,最好的就在眼前,但却没有珍惜甚至从不在意,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这一次,故事出现了转折,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答辩后,金灿走了,她来了,她的名字叫楼慧忠。
    又过了一年,楼慧忠毕业了。正好富春江峡口电厂通讯技术科缺人,石悲铁的父亲通过正式的渠道把未来的儿媳招进电厂。儿子不是大学生,只能暂在水工班做临时工。有缘人终成眷属,慧忠嫁给了悲铁。石悲铁的第一月工资首先给父母和妻子买了礼物。他深知有愧慧忠,自己给金灿买过七七四十九件礼物,给妻子却远不及这些。他省下钱,一样地买礼物送妻子。那个小镇很难有太多的礼物可买,他周末去县城,或者请去杭州或上海出差的同事带买他要的东西。妻子很感动,说他有这份心就够了,他们居家过日子,不需要太多的浪漫。他口头答应要节俭度日,但送的礼物每周一件,直至送到第九九八十一件。
    结婚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爷爷亲自取名,石富春。从那以后,石悲铁的干劲更足了。他下水次数最多,占了水工班的一半,他人缘很好,与同事们打得火热。所以石伯翰夫妇提前退休让儿子顶职之事,厂里二话没说很快办妥。
    可惜,并不是你干得多、人缘好就有发展前途,各种因素太多,有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石悲铁在厂里干了六个年头,从来没评上过先进。前几年做临时工评不上还好说,转正后他更加卖力,下水比例已经超过一半。有一次突发情况还救了同在水下的队友,本可以上报个人立功,但最后只批给水工班集体三等功。
    “我可以不要个人三等功,但年度的先进总应该是我的吧。”他忿忿不平。
    “别人干了十几年,你才干几年?转正不过两年,就想争先进?”父亲反问。
    “评先进要资历,提干靠什么?”他问父亲,“那个小刘,比我还小一岁,也不过是进修生,评什么提干当副科长?我们水工班对小刘没好印象。要不父亲是南下干部,哪能有他什么事?”
    “你干好你的事,做老实人不会吃亏。”
    “怎么不吃亏了?今年工会改选委员,我票数最多,还是被撸掉。这叫民主嘛?”
    “你不要乱讲话!”父亲严肃道,“选举前文件上明确说投票选出十名候选人,从十人中综合考评选出八人做工会委员,上级再从八人中推荐工会 、副 各一名进行等额选举。你虽然人缘好,得票最高,但你资历浅,又没有工会工作经验,组织上选出其他八人也是符合规定公开公平的。”
    “最高票都当不了,还谈什么选举?”他不服气。
    “这么说,你最高票该当工会 喽?”父亲劝慰道,“当干部也是一种机缘,没有完全统一的标准。”
    “哪有什么标准,不就是组织说了算嘛?”他气呼呼地走了。
    从那以后,石伯翰明显感到儿子不再是那个爬火车、掏鸟蛋、做孩子王、不爱读书、甚至考了四次不中的毛头小伙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安分,不再满足于现状,有点要自立单飞的意愿了。

    过年后,石伯翰把梅亭送到上海进修。临别时,梅亭抱着他哭了许久。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她伤心地问。
    “傻孩子,你永远是我的孩子。”他轻轻拍拍了她的肩,“你还太小,要多读书。”他不敢直面回答。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进了大学,她这样的选美小姐肯定大受欢迎,嫁个如意郎君,将来会送她一块股份,回报她对厂子的历史贡献。总之,要给她有个交代,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些。
    “我为你学,也为富春源学。”她向他保证。
    “好好学习我就放心了。你母亲那里我会按月寄去生活费的。”
    “你的情,我会还的。”她给了他一个吻。
    送走梅亭,石伯翰有些空虚。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勇气把她留在身边,等到法定年龄就娶她。他们都是单身,是自由恋爱,谁也没强迫谁,为什么就不敢呢?放在民国,这能算什么事呢?他想起去台湾的仲林给他的信中说过四川军阀杨森的故事。年轻时妻妾成群,到了台湾,年近九十,本性不改,娶了位十七岁的中学生,居然为他生下最后一女。此人以九十高龄攀上阿里山最高峰曾在台名噪一时。石伯翰并非想与军阀为伍,但他认为爱情、婚姻乃至性爱只要双方共同意愿就应该认可,除非损坏了国家社会利益。民国还有合法的娼妓,他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有时不得不在风花雪月的地方接头。可是现在,他是不是只能找个年龄相仿的老伴来度过余生呢?对于梅亭,他不是没有幻想。突然想到前几年的“严打”,因“混乱的男女性关系”被判为“流氓罪”送入牢房的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被判处死刑。石伯翰不寒而栗,若是娶这样一个小四十岁的水葱似的女子,一定会被群众认为“老不正经”的“老流氓”,口水也能把他淹没。
    没过多久,孙凤的成绩出来了,她考取母校陈教授的研究生。因为陈教授刚刚申请成功国家重大课题,亟需助手,他向学校申请让孙凤提前报到入学。这样一来,石伯翰转眼少了两个重要帮手,唯独梅亭马上能有个伴也是件好事。离职时,他给孙凤多发了三个月的工资作为奖金。孙凤推辞不受,他说算是上回因广告事情补发的年终奖金。她推托了几次后勉强收下。虽然研究生有些生活补助,但肯定不宽裕,多几个月工资,对她还是很有帮助的。他嘱托她照顾梅亭,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富春源的大门永远向她敞开。孙凤很感动,她怎么舍得离开?纵使离开,她的心还在,因为有德,因为华强,因为爱与情。
    房子又变成只剩他一个人,仿佛回到了失去淑仪的那些日子,石伯翰有点打不起精神。他去了书店,只能从书海的精神世界中寻求寄托。他发现一本题为《都市风流》的小说,第一直觉就是写当前大城市生活百态的,应该最贴近他的生活。他买回家拜读,果不出其所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论都市的市长书记,还是建设工人或街道妇女,或者像他这样的普通老板,都无法超凡脱俗,逃避不了都市的繁情琐事和情感纠葛。书刚看完,连续来了几笔大规模的外贸订单,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奋战。
    清明节,儿子儿媳来杭扫墓,他们又一同看望了淑仪的母亲。过几天石悲铁要去上海参加为期两周的华东水电系统水下工作人员技能培训,所以干脆请了两天假陪陪父亲。出发前,石伯翰去采芝斋买了两大包零食托儿子带给梅亭和孙凤。
    “女生吃这么多零食会胖的。”儿子开玩笑说。
    “虽然知道要胖,但还是嘴馋要吃。”儿媳笑着说。
    “我说你怎么就比大学里胖了嘛,都是零食吃的。”
    “以前我也很爱吃怎么没胖?现在是家庭幸福,工作顺利,心宽体胖。又不是光零食吃的。”她似乎很满意当前的生活,问他说,“你几乎不吃零食,怎么也胖了?”
    “不是叫她们一两天就吃完,慢慢吃。”父亲说,“她们不舍得花钱,特别是梅亭,大部分都寄回老家,很省的。”
    对梅亭,悲铁也是无限感慨,尤其是他和慧忠听说她为贷款的事。这回,慧忠特地给她买了一套高档的春装。
    到了学校,他约她俩吃饭。她们不想让他破费,一定要在学校食堂吃。他拗不过,只好在学校。结果是她俩抢着买单,说你来学校哪有叫你请客的道理。他把东西交给她们,俩人都记得石先生的好,梅亭额外感动,说零食收了,衣服还是你们留着自己穿吧。他说是专门按她的体型买的,慧忠穿不了。梅亭不好意思地收下。其实孙凤已经收到过有德带来的零食,满满一大袋。石老板这么关心她,令她心里暖暖的。
    回招待所的路上,石悲铁总在想梅亭。她与申屠姐、与金灿、与慧忠有着不同的韵味。申屠教会他一切,是永远的姐姐。金灿留给他的是刻骨铭心的爱和难以名状的痛。慧忠与他是日久生情,终成眷属。梅亭呢?仿佛融合了与金灿一见钟情的感觉,与慧忠越酿越醇的味道,与申屠姐的成熟之恋,虽然她很年轻,但她的经历已超越成熟。前一段时间,他经常梦见与梅亭卿卿我我,醒来后总是不安,愧对妻子。但晚上的销魂又把梅亭当作想象,冲刺之时大喊:“挺你挺你挺你……”其实心里就是一个亭字。幸好妻子没有发觉,还给她买了春装。
    上海培训那几天,石悲铁一直困扰在梅亭与妻子之间。或许是同在一个城市,不免对她更加思恋。白天上课,他无精打采;而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依稀亭儿的容颜,成双入对,比翼双飞……一早醒来又觉愧疚爱妻。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结束了培训。
    回到电厂,第一时间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厂级五一劳动模范他再度落榜,那个新任副科长小刘入围。更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被评为华东电力系统的五一劳动模范,全厂私底下都炸开了锅。石悲铁这下情绪激动,跑到书记那里发牢骚。

    
    22.闯荡深圳(下)

    “凭什么小刘当劳动模范,比他模范的人多的是!”
    “小同志,不要把荣誉看得太重,不就是一个劳动模范嘛。”书记开导他。
    “他选工会委员,十个人里面票数最低,怎么可能当选劳动模范?”他不依不饶。
    “票数最低也选进了十人的大名单,成为工会委员都是都按制度来的。”书记答道,“再说,选劳模跟当工会委员没必然联系嘛。”
    “他爸要不是南下干部,他能当副科长?能当劳动模范?还是华东系统的劳模?”
    “石悲铁!你这是有意中伤同志!无组织无纪律!”书记严肃说道。
    石悲铁没有再顶,“哼”地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邻省江东的省会南州市发生了一件影响重大的事件。一座大型公共在建工程突然坍塌,近百人伤亡。细查乃严重偷工减料所致。再深入挖掘,牵连出好几个部门几十名官员的贪腐。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道消息传出后,南州广场很快集聚了上万人请愿,要求严查腐败,正风肃纪。
    碰巧,小镇的职工大学有几个班是南州地区的定向招生,他们听闻此事,群情激奋,不约而同地去了镇政府集中,高唱国际歌,高呼口号,声称支援南州。石悲铁一早去菜场买菜,看到他们在那里集会,也参与了进去。他一想到自己总是无故落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也想要民主与公开公平公正,他喊得最响的就是民主二字。镇上集会过后,大家一齐走到三十里外的县城,又在县委集会。不过没有绝食熬夜,到了晚上散伙回去。折腾了一天也已经走不动了,各自想办法搭车从县城回到镇上。
    原以为他失踪了,爱人和同事到处找。听说有人看见他与一群人去了县城,当下骑车赶到县里找,他们已经散伙了。
    他被记录旷工一天。
    石伯翰得知后万分焦急,反复嘱咐慧忠紧紧盯住,还请厂里几个要好的同事关照,以免儿子卷入风波。
    县里终究是小地方,集会一天就散了。南州可愈演愈烈,广场上静坐绝食好几天了。石伯翰密切关注,自己也曾是参加工农学生运动过来的。他给雪林打了电话,问问江东的情况。
    “钟省长已经同他们对过话,表示坚定惩处腐败,绝不姑息!。”代雪林说,“他还是同情他们的,他们提出的一些要求并不过分。”
    “这不是简单的要求吧。有点类似解放初部分民主党派的政治主张。”
    “是啊。但当前最大的政治是解决温饱,饿着肚子谈问题不是空谈嘛?”
    “肚子饱了就会谈问题、谈民主了?”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民主。民主也是双刃剑,国民党所谓的民主,人民不还是挨饿受欺?”
    “你认为我们当年参加革命的目标今天实现了吗?”
    代雪林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还有很大差距吧。我相信,大家的出发点是单纯的,就如我们当年一样,都是推进社会进步的动力。”
    “左林怎样了?有对象了吧?”石伯翰不打算电话里继续这个话题。
    “有就好了,至少能管管她。不知道成天在想啥。”代雪林无奈地说,“她去南州广场静坐了一天,被我硬拉回来狠狠训了一顿。幸好第二天发高烧,在家休息了好几天,要不然真怕弄出什么乱子来。”
    “她像你,认定的事一定要做。”
    “你不也一样吗?”
    ……
    事件总会过去,南州事件逐渐平息,社会秩序恢复正常。
    孙凤和梅亭刚入学不久,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没有关注南州的事儿。暑假,梅亭原本打算在厂里帮忙做些事情,石伯翰让她回韶关老家陪陪母亲,说出来几年,回去才几天,怎么对得起老母亲?梅亭听他的,回去了。孙凤留在学校做科研,有德经常去看她,显然他已经跑在前面了。儿子悲铁也暂时不想去深圳去美国了,因为一到夏天,人变得慵懒,富春江游泳乘凉,一天一个江水浸西瓜,生活好不快活。
    但九月初,情况又发生了些变化。上面发布了对党员重新登记工作的有关意见,要求通过清查、清理和重新登记,妥善处置不合格党员,保持党的纯洁性和先进性,增强党的战斗力。代雪林的女儿受到了盘问,因为被人举报参加南州广场的静坐。代雪林想方设法保住女儿,某种意思上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她让左林承认去过广场,但并非静坐,而是碰到一位久别重逢的大学同学,坐下来闲聊了一天,而后生病在家,有医院开药的单据为证。那位同学也不是党员,正在家待产,组织上没有深入追查。
    石悲铁没那么运气,虽然不是党员,但是作为国有大型企业的正式职工,必须有个结论。另外,无论如何旷工一天已是铁定实事。关键时候,小伙子政治意识薄弱,又有点感情用事,辩称自己只是喊了几句民主和反腐败的口号,有何不妥?鉴于南州事件惊动中央,江东省委两位副书记被免职,南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均被撤职,钟诚也受到了严重警告的处分。石悲铁参与其中----即使只是在镇上和县城,却很难解释清楚。更何况评劳模的事与书记顶撞,说出无组织无纪律的话来,想要平安无事,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石伯翰尽力周旋,到处托关系,因为儿子若是档案里被记下这么一笔,他在厂里还怎么待下去,一生的前途或许就彻底废了。正如他当年的“右派”的帽子,若不是党对历史重大问题的拨乱反正,他很可能在农村终老。然事与愿违,石悲铁被人抓了“辫子”,还被紧紧咬住。
    “大不了不干!”石悲铁大手一挥。
    “有种!”父亲竟然夸他,“你来接我的班,父子联手做个像同仁堂一样的百年老店。”
    “还是你自己做吧,这行我干不了。”
    “有志者事竟成。我五十多岁还从头干起,你为什么干不了?口号你敢喊,书记你敢顶,你还怕什么?”
    “爸,不是我怕。我只是不喜欢这行,强求的姻缘不圆,你总不能让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吧。就像过去父母做主的婚姻,很多都逃婚出去,包括一些伟大的革命人物。”
    “父母做主有什么不好,家长给选的对象难道要害你不成?我和你妈就是父母定的,否则哪有你啊?”
    “婚姻和工作是两码事。”
    “你喜欢什么,又能干些什么?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我没想好,我也不知道。”石悲铁实事求是地说,“我想去深圳,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我现在不搏,四十多岁就会得过且过。而且这事记录档案,今后票数再高也不会有任何机会。相信我,爸爸,路是走出来的。”石悲铁认真地望着父亲,像是军人上战场前表示的决心。
    石伯翰疏通关系,以儿子辞职换取不记档案,但对旷工一天作公开点名通报。
    对于闯荡深圳,石伯翰有自己的想法。儿子在电厂已陷入困境,若是参加此事被记档,再呆下去无疑是混混日子毫无前途。离开体制就有继承家业的可能,他了解儿子,小铁是孝顺的。他也听说过很多深圳人的励志故事,儿子下定决心去闯,说明他有上进心,有上进心就有希望。他原本打算让儿子负责广州、深圳等南方市场的业务,可以在深圳设立分公司,叫他全权负责。但他坚决不受,表示要干就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还在老子厂里,不如留在杭州做个副手算了。言之有理,父亲没有坚持,但临走前一天,命他在母亲淑仪的墓前发誓绝不赌博。

    秋天的深圳,是夏天长长的尾巴,依然闷热;没有枫叶似火的红色,生机盎然的绿色主宰着市容;人们来去匆匆,异常繁忙,节奏与北方迥然不同;虽然楼新路宽,但整座城市更像是一个大工地。身在其中,你不由地会想,那么多高楼大厦会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西装革履的老板生活无疑令人向往,仿佛当年大批东部的美国人千辛万苦涌向西部淘金一般,全国各路商品经济的弄潮儿聚拢深圳,令这个曾经的渔村一跃成为南方乃至中国的重要城市[22.1]。

    
    22.1八十年代的深圳(红荔路,初具现代化城市形象)
    石悲铁不是仅凭一股怨气去闯深圳,已经三十出头的他,有所生活经历,也是摩拳擦掌有备而来。他了解过南北商品的差异,特别是微不足道的小件商品。他从义乌[22.2]批发了几大包小商品,试图做小商品贸易。一件成本几毛钱的小玩意,在大城市零售可以卖到几块甚至几十块钱,毛利最高可达百倍!他大学进修的同学正好在义乌工作,他们约定,深圳好卖的东西请他及时义乌采购发货,净利二八分账。一开始生意还算顺利,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卖得挺快,不到一个月,他已经请同学订购第二批了。显然已经赚钱,同学也很高兴,积极地帮他找更便宜的货源。

    
    22.2八十年代的义乌小商品市场
    第二个月开始,情况开始变化。他货卖得好,很快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其中就有地痞流氓过来收保护费。他陪着笑脸,说是小本生意。小混混可不管,收不到钱就把他的摊子掀翻。他一个人初来乍到,肯定干不过他们,被迫忍气吞声走人。换个地方生意就不好,而且还有城管。城管比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正规多了,他们依法执勤,见到非法的地摊,可以依律没收。地摊同行倒是齐心协力,一旦发觉城管出现,立马大喊跑路。他逃过几次,但东西太多,收拾不便,慌乱中经常丢三落四。为此,他只能少带些出来,但这样又影响生意。他想回原先的地方摆摊,那里城管几乎不来,这点他始终心存蹊跷。交保护费不是依法收税,没个底,特别是赚钱多了可能要多收,那还怎么了得?那个月,除去基本生活开支他几乎没怎么赚。幸好东西没被没收,否则笃定亏本。
    他感到孤独无助,思绪混乱,深圳并非赚钱的天堂。他唯一的娱乐是听收音机,电台正在连播《平凡的世界》,他听得入迷。父亲特别像孙少安,创业多么不容易,最后妻子也因病去世。以前他一直觉得父亲是老好人,有点迂腐,还有点顽固,从来把他当毛孩一样地教训。退休开厂做内衣,他起先以为无非是想早点回杭州罢了,现在看来,父亲的信念、毅力和勇气是他远远不能所及。他想起父亲曾对他的批评教育,总叫他多读书,戒骄戒躁,持之以恒,诸如此类,他听着耳朵快要生起茧子,根本不予理会。眼前回想起来,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终于体味了那句大人们常说惯了的话:父母都是为了你好----这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至理名言。他敬佩孙少平,同他一样也是高考落榜生,从做建筑小工背石挖窑,成为国营煤矿的旷工班长。自己为什么不能坚持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呢?他放弃电厂工作的“铁饭碗”,拒绝沾父亲的光继承家业,南下闯荡从小生意做起,不也是个立志故事吗?想到这些,他作起精神,明天继续打拼。
    然而市场有其自身规律,光凭个人努力是远远不够的。最近的特区报纸重点报道各类商品价格“黑幕”,比如出厂价几毛钱的药剂病人要花十几块。媒体对几个行业的流通领域做了深入调研,结论是多层次的经销环节加价和采购回扣腐败。石悲铁没有回扣,算作二级包销,只不过抓住发达地区对小商品价格不太在意,从而获得大额差价。但最近讨价还价的越来越多,而且一口气杀掉一大半,虽然还有利润,但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候疏忽,同样的东西卖给两个人不同的价格,而且差异较大。其中一人竟然找回来讲理要求退钱退货,大声嚷嚷,弄得他不好收场。
    “大哥,这娘们就别理她。上次跟别人差半毛钱也回来要退,我就没承认。”附近一个摊位的小年轻对他招手讲了几句,“价格东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不是我逼你买的,有差异很正常嘛。”他递了支烟过来。
    石悲铁见他也是摆摊,黝黑粗旷,大大咧咧,俨然一个西北汉子;他嗓门虽响,但高音中隐含着无奈与惆怅,显然与他相似,混得并不如意。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就坐下来与他聊天。
    “怎么称呼?”
    “赵钢铁,青海人,你呢?”
    “石悲铁,浙江的。”
    “你也有铁,咱有缘。”赵钢铁起了话题,“我‘文革’那年生,哥们你应该比我大。”
    “我大炼钢铁那年生的,比你大八岁。你也做小商品?”
    “我是听几个南下的哥们说的这玩意能挣钱,从你们浙江路桥进的货。”
    两人聊着投机,看看时间不早,收了摊,去大排档喝酒。酒过三巡,都诉起苦来。这个赵钢铁高中毕业,考大学差了100多分,看看读书没希望就出来打工。父母不许他走得太远,就先在兰州做建筑小工。干了两年,挣的钱大都给了父母,但留下了严重腰伤。这样下去身体的本钱很快耗掉,决定另辟蹊径。他去了西安,西北最大的城市。踏过三轮,做过酒店招待,干过保安,又是三年,仍然没有太大长进。西安离西宁也有800公里,火车要开一天一夜。他想既然离家已经这么远,干脆南下闯闯。来深圳不到半年,父亲突发心脏病过世,他后悔没有尽孝。办完后事在家陪了母亲数月,老人深明大义,说男儿守在家里没出息。他再度南下。听几个哥们说起过特区摆摊钱很好赚,所以去了浙江路桥批发小商品到深圳卖。同样遇到过收保护费,他惹不起躲得起。但躲不过城管,半年内被抓过两次,东西没收,利润全没。他寻思着“打游击”不是长久之计,得开个店,这需要路子和很多本钱。石悲铁不想开店,开店不就跟父亲干的事差不多了嘛,小商品又不是什么宝贝,要开就要开高档的店。但赵钢铁坦率、有兄弟义气,而且名字都有铁,同样做浙江的小商品,是种缘分,所以两人三杯下肚结义兄弟,明天开始一道摆摊,相互照应。
    也就是那几天,家里发生了意外,妻子慧忠怀孕了。石悲铁十分后怕,计划外生育要被开除的!他后悔南下前的最后一夜,他连续折腾三次,直至精疲力尽。这一去至少要等到过年才回,所以把未来半年的“储蓄”一股脑儿用掉。他们算算差不多到了安全期,也就相差一两天。正好厂里忙,慧忠忘了采取补救,等了两个月例假不来,偷偷跑到杭州检查,发现怀上了。关键时候父亲拿了主意----生下来,要这个孩子。石伯翰何尝不想子孙满堂?但自第二个孩子流产后,淑仪怎么都怀不上,她总是说对不起石家,没生个三孩五娃地享受天伦。但这又如何去怪她呢?眼前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其刻意消失呢?他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请她辞掉,全家回到杭州,石富春也能受到城市里更好的教育。他劝说超生大不了罚款,一个生命能用几个钱来衡量吗?想得更远些,儿媳将来可以在自己的厂里工作,她堂堂一个本科毕业,有什么不能胜任吗?即便将来儿子不愿接班,儿媳也可以培养,都是一家人嘛。
    石悲铁接受了父亲的安排,他也想再要个孩子,渴望一子一女凑个好字。又要做爸爸了,他不能毫无建树,就这样空手而归。他与赵钢铁商量,做小商品不是个办法,这个月利润又相当微薄,估算一年几乎挣不了钱。赵钢铁有个主意,他听说几个哥们做“名表”发了财,也想试试。
    “是不是有点骗子的意思。”石悲铁犹豫起来。
    “这表比商场价钱低一大半,谁都知道是水货,你情我愿,大家都不愿意揭穿罢了。”赵钢铁解释说。
    石悲铁想起有一次在商场亲眼看见有人在一件西装的标价49元前加个1,成了149元。谁爱买谁买,又没有犯法。俩人拍拍手决定干。他们快速处理了剩余大部分小商品,赵钢铁退了房子,与他合租一起,省下钱来进货。
    东西的确挺好卖,利润空间巨大。他俩傍晚开始工作,在流动人口集聚之地,一个卖货,一个做托,配合默契。俩人从几块表做起,不到三个月,已经一批能进几十块假名表的货了。不过收益和风险总是并存,有一天工商执法队伍对他们这一带进行突击检查。石悲铁因为是做托,所以两手空空很快溜掉,赵钢铁被逮住,他已经不止一次被抓,水货全部没收,还被拘留十五天。若不是石悲铁花钱找人,赵钢铁或许还得去劳动教养。他出来时已近春节。本以为今年可以有钱回家好好风光风光,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两个男人抱头痛哭,哀叹命运。年总是得过,他们冷静下来,决定先回家,年后另图打算。
    石悲铁回到杭州,他特意留下一块表送给父亲。他看着妻子鼓起的肚子,想想让她一个人受苦,内心起了波澜。他找到父亲,表示愿意留下来做帮手,打好基础将来接班。没想到父亲坚决不同意,骂他没出息、当逃兵。石悲铁一气之下抛出话来:“以后你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绝不会接你的班!”
    停牌公告
    各位股东(读者):
    因微信公众号“图文工坊”连载启动,进度落后于天涯。经《富春源》董事会研究决定,天涯里的连载暂停,待“图文工坊”跟上后再同步发布。
    我们再接再厉,后续的连载将为各位股东(读者)带来更丰盛的回报。
    特此公告
    《富春源》董事会
    2019年3月25日

    23.初涉股市(上)

    石悲铁气冲冲地回到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快当第二个娃的爹了,怎么还那么大脾气。跟爸爸有什么好吵的呢?”怀孕的女人最有亲和力,几句简单的话,石悲铁的气就消了一大半。
    “以前多次叫我来帮他,接他的班,刚才我同意回来,他却变卦了。”他叹了口气说,“有几次还当着你的面说让我接手,你也很清楚吧。怎么今天却不同意了呢?”
    “他说什么了?”
    “没说几句,就是骂我没出息、当逃兵。”
    怀孕的女人也最聪明,她转瞬领悟了父亲的意思,微笑地说:“你刚出去不到半年就打退堂鼓,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是不是有点逃兵的味道?古人云,天将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她像是母亲安慰孩子般,抚摸着他的头说,“越是困难越要坚持。你现在回来了,将来厂里遇到天大的困难你能扛得住吗?爸爸不都是为了你好吗?”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受到一点挫折就想撤退,还算是什么男子汉。真没出息,是逃兵,爸爸骂得对。他再一次佩服父亲,一切真是为了他好。不过眼前就是老婆最好,知他的思,解他的疑,如若不是她大肚在身,他早就扑上去翻云覆雨了。现在只好摸摸她风韵的双乳,实在忍不住了说要自己解决。
    “医生讲四到七个月可以适度做那个事。”妻拉住他的手。
    “真的?”他几乎要爆发,“我忍了半年了。”说着就要饿虎扑食。
    “不能这样。”她的手轻轻推开他扑近的嘴唇,“得换个姿势,要温柔些。”
    他强忍住冲动,温柔地褪去她的内衣----是富春源最早的一款设计,她一直舍不得换新。然而不管怎样的姿势,无论如何的温柔,爱的灼热,爱的激情,爱的喷发,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这就是爱本源。
    妻判断没错。过年期间,父亲多次与他长谈,让他去厂里帮忙,就是告诉他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唯有坚持才是硬道理。但石伯翰终究是希望他回来继承家业并做大做强,所以表态到明年下半年,自己六十岁,他也闯荡满两年,届时请他回来接班。没有两年的江湖经历算什么磨练?所以他坚决把儿子赶回深圳,就是教他学会面对困难和失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用时间历练心志,提升自我。
    这次,石伯翰没有让他空手而去,而是给他2万元的支票。看得出儿子在深圳经历过两次挫折有明显长进,变得稳重,学会反思,他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自身的经历告诉他,需有本钱才能做大事,何况儿子明年预计要接班,必须要学会怎么花大钱做生意。
    全国很多地方过了元宵才真正投入工作,深圳至少提前一周已经开始忙碌。特别是一个新兴行业在年后开始火爆,引起深圳人的热议,继而热捧,很快热袭全国;直至未来二十多年后,一亿人为之热血沸腾,他们时而热烈追捧,时而热血抛洒,时而热情洋溢,时而热泪盈眶;她甚至导致世界的热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挑动着全球的热钱,她的冷热知觉还可以让大伙感冒发热。这就是深圳的证券市场,当时的代表就是“老五股”----中国股市的先驱。
    石悲铁在火车上就听说了。
    “深圳发展银行的股票[23.1]已经40多块了,过年前才20块。”

    
    23.1深发展股票
    “股票是什么东西?吃的还是用的?”
    “不管干什么用,都是值钱的东西。”
    ……
    他听到列车上几个人议论,股票引起了他的关注。大学进修会计时讲到过股票,是一种股权的证明,会随着企业盈利能力而产生价值变化。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实际的股票,最近几年出现了,但有如此巨大的价格变化,他可是第一次听说。
    到深圳后,赵钢铁来接他,第一时间也谈起股票。他早几天到,深圳的股票二月份已经很热了。说是股票,只有深发展、深万科、深金田和深安达四只,深原野听说马上要发。而且暂时没有正规的交易市场,只是在中国人民银行、中国银行和深圳国际信托等三家的部分柜台可以交易。原先社会认知度不高,甚至还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政治风险,深圳市领导不得不带头认购,消除群众猜疑。即便如此,深发展的首次发行还没募集到位,仅完成了八成。但这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仿佛电影明星,一夜爆红。
    他们提着行李先去交易柜台看看。果然人满为患。有人抢购,也有人看热闹,毕竟要花钱去买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很多人还得三思而后行。石悲铁想起毛 语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决定先看看再说。他走进人群去听大家议论。
    “深发展去年3月送红股和配售以后才变样,前年配售很多老股东还不要呢。”
    “要的话就赚翻喽!”
    “股票比存款好,有分红送配,还能增加本金。”
    “谁说的,有涨必有跌,前两年商品的抢购潮,现在不是跌下来了。”
    “股票不一样,只要公司在,总能赚钱嘛。”
    “公司倒闭的不要太多,到时候股票一文不值。”
    “国营企业国家怎么可能让它倒闭,职工没饭吃还不是要找政府。”
    “改革不就是要改掉‘大锅饭’,报纸天天报道,不改革很多国营企业就要倒灶。”
    “老兄严重了,发股票的能差吗?你看看,深圳发展银行多赚钱啊?”
    ……
    在亢奋的人群中,石悲铁也听到了理智的声音。他懂一些股票的知识,即使从最基本的道理来看,不可能有只涨不跌的价格,除非长期严重的通货膨胀。他走了几家柜台,打听到不少事,对股票交易有了大致的了解。他想买本系统介绍股票的书学习一下,可惜书店没有,大陆的证券市场才刚刚开始“摸着石头过河”。
    晚上,他跟赵钢铁交换看法。
    “每天都能买进卖出,比卖手表刺激多了。”赵钢铁兴奋地说,“但我认为,不考虑分红送配,短期进进出出,等于是直接玩钱!”
    玩钱?没想到小赵看得这么深入。他咕哝着说:“如果企业利润不好而股价上涨,不是名不符实纯粹玩钱吗?这跟赌博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小赵又发表看法,“企业需要钱时发行股票不正好解决自身的燃眉之急?股价高低总是围绕企业的利润,不可能无限高涨。”
    赵钢铁的话多少减轻了石悲铁的一些顾虑。他曾在母亲墓前发誓绝不赌博,现在股票虽有点赌博的意味,但跟赌博是有实质性差别。他考虑再三,决定明天杀入。今天他第一次走进交易场所就有特别的灵感和冲动,仿佛当年在篮球场上对金灿的一见钟情。初涉股市,他预感自己与股票会有故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石悲铁去银行取了2万块现金,然后同小赵一起去开户。小赵全部积蓄只有1千多块,全买了深发展。他有些害怕,这可不是做买卖好歹有些实物。但看到大哥买了1万块,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没想到大哥这么有钱,他一直在做“万元户”的梦,年前卖水货手表眼看要实现,突然财物两空,现在手头的钱一半是借的。
    他们买入价格是82块整,年前才40几块,能不紧张吗?他们盯着黑板,82.5卖50股,83卖100股,83.5卖200股,85卖300股……价格逐渐走高,但很快被人买走。虽然紧张,但价格上去了,想到自己的腰包鼓了,不免要激动。突然,84、83.8、83.5连续共抛出500股。
    “价格下来了,要不要卖?”小赵沉不住气。
    “等等看。”石悲铁不慌不忙。
    价格就这样起起落落,他们也盯了一天,最高冲高到88块整,最终收在85.88,而且始终没有低于82块。他俩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每股赚了三块八毛八,开门红。小赵很担心明天是否会跌,石悲铁却坚定地认为上涨是大势所趋。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气势如虹,开盘没几下就冲到100块。石悲铁马上填了99块的单卖掉,小赵说还要等等。没多久,回到88块左右盘整,石悲铁再吃进。收盘时又一阵疯狂,直冲100大关,最后收在99.9。全场一片兴奋,首个百元股已经诞生。
    “你怎么知道100块时要下来?”赵钢铁好奇。
    “感觉。”
    “你怎么知道88块会站稳?”
    “感觉。”
    “你下午100块为什么不卖掉?”
    “感觉还要涨。”
    赵钢铁几个为什么,石悲铁几个感觉,赵钢铁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天上午似乎不争气,一度跌破90。小赵想先保住收益,在89.8块卖掉。但石悲铁在90块附近又买进1万元,没想到很快止跌,开始一路上扬,再破100,收盘101.08。
    “你真神啊!”小赵佩服不已。算算就三天功夫,大哥已经赚了5千多块,小赵几乎不敢相信。他的几下买卖操作像红军四渡赤水那样智慧高明,简直神了。
    “石大哥,今后做股票我完全听你指挥。跑腿的事都由我来做,你尽管发令。”小赵自动拜在石悲铁门下,恳求收其为徒。
    “运气而已,感觉正确罢了。”他不敢收徒,只是说刚刚入门,需要好好学习。
    第四天石悲铁在股价到达103块时全部卖掉,虽然最高冲到105,他心态平和地说了一句今天必须收跌。果然,下午价格震荡下行,快收盘时在95块左右他又全盘吃进,小赵也跟着进去。第五天是周六,本周交易最后一天(当时每周单休),他决定不持股过周末,所以在冲到上次的103块时卖掉,最后104.6,仍旧创了收盘新高。
    五战五捷,赚了7千多块,利润率达35%,而仅仅五天!小赵几乎要疯了,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这样下去不用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他对石大哥佩服地五体投地,做梦都在想跟着大哥买股票的事儿。然而石悲铁开始冷静,他决定下周一不做股票,看看动静再说。
    他一直盯着看,价格的忽上忽下像是人们的心跳。一个大笔的卖出,他的心会提到嗓子眼;一个突然高涨,他的心又砰砰直跳,跃跃欲试。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短线做股票不就是玩心理吗?但他又有疑惑,为什么最近几个月一直上涨,涨到他也不敢相信?难道所有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控?他彻底醒悟,价格是可以操控的。你忽然拉高,引大伙冲进去,你正好走货;反之,你大笔抛售,大家恐慌卖出,价格猛跌,你正好低价吃进。这是个黑洞!他觉悟到,如果没有规则制约,参与者将血本无归。想到这些,他有些恐惧。但看看当前形势一片大好,犹如当年抢购大潮,他一冲动决定再度买入,但只买了2万,留下收益部分。这一次他没有每天进出。他看到120块,所以三天后触摸到了这个价位果断抛掉,又挣了好几千。
    他在营业部盯盘的这几天还发现了新情况。因为最近深圳股票狂热,已经引起全国的关注[23.2]。

    
    23.2深圳股票交易大厅火热的交易场景(1990年)
    “深圳的股市能赚钱”如电波一样向全国传开,每天营业大厅都比前一天人更多。但就这么几只股票怎么够全国人民来买?于是,在一个公园的大梧桐树下,收盘后可以私下交易股票,也就是黑市[23.3]。他们就去那里观察,发现确实有人要买股票,而且出价较高。

    
    23.3当时的股票黑市交易现场
    石悲铁决定试一把,他企图把利用股票赚钱的路子全部打通。白天,他以115块的收盘价格全部吃进,晚上黑市有人愿以128接手。小赵很不理解,问他们人家为什么不到营业部去买?他解释说能以高价买入的肯定十分看好后市,另外,囤积大量的筹码也可以操纵价格,到时候涨跌就由庄家说了算。果然,第二天明显有大单压盘,引起不小震动。石悲铁开盘再以115块买进,他盘算只要跌幅少于昨晚的差率他就不亏,否则考虑卖掉止损。股价一度下探到105,但又突然暴拉,很快突破125。他立即平仓了解,鸣金收兵,当天收于121.5块,他大获全胜。
    “你怎么知道125就该跑了?你说看好后市,为什么不在121继续买入?为什么不买万科[23.4]和金田,它们也很不错?”小赵一连三个为什么。

    
    23.4深万科与年轻的王石
    “为什么把你生下来?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石悲铁有点不悦,“把钱全部集中,过几天深原野上市,全部买进新股。”
    他给了小赵1千块,说是利润分享,叫他把借的钱还掉。小赵已把他当神仙,不到三周,仅仅是打打下手竟然分红1千,还不包括自己跟做股票赚的2百块来块。兴奋之余,他想今年当“万元户”应该不在话下,说不定上半年就能实现。他更加卖力,按大哥的意思弄了一大摞身份证来。深原野上市申购,身份证起了作用。石悲铁买到了大量新股,才10块钱,太便宜。果然,不到两个礼拜,新股价格翻倍。他陆续卖掉用他人身份证买的股票,再买入万科,持有的两只股票总计市值6万多,是本金的3倍余。
    按这个速度,今年我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他信心爆棚,激动万分。他想爸爸将来退休,他说服他把厂子卖掉,一半给他养老,一半投资股市,这里赚钱比做实业快多了,也不用那么累,求爷爷告奶奶的,母亲不就那么累死的吗?他已经认定未来的出路,他要做股市的风云人物,成为百万富翁、亿万富翁,直至登顶华人首富!
    行情继续火爆,他持有的股票账面价值不断增加。中途也有过失算,比如深原野涨到29.9时大量抛售,他判断30是压力位,先抛掉,掉下来再捡。没想到卖出后继续上涨,他不得不在33块再度买进,而后延续了涨势,他依旧还是赢家。他认为自己的决策十分准确,即使更高价买回,也是看准大趋势,不算错误。他试图赚得更多,所以白天频繁交易,多次高抛低吸,晚上又到黑市上高位卖出,仿佛要赚到每一分钱。因为黑市有风险,所以价格卖得越高越好。他和赵钢铁又做起了配合,他卖股票,另一个做托,帮忙抬价。终于有一次他俩在公园的大梧桐树下“表演”的时候被一位伶牙俐齿的姑娘当即戳穿。
    “你们这是哄抬物价,欺骗老百姓。”在旁看他们“做戏”姑娘突然语出惊人。
    “你懂啥?啥叫股票,小姑娘懂不懂?不懂一边凉快去,别捣乱!”赵钢铁不耐烦地说。
    “明天还会涨,这价很划算。”石悲铁瞟了她一眼,发觉眼前的女子有一半书生意气和一半官员傲气。意气源于脸蛋娇嫩白净,口齿伶俐不俗,着装青春时尚;傲气是那眼神和双手叉腰的样子,气纪轻轻管事却不输戴红袖套的居委会大妈。
    “会涨你还卖?谁这么傻?”她还了个白眼。
    “你们要价太高,万一明天不涨怎么办?”对方像是找到了支持者。
    “你看最近形势那么好,万一明天不涨后天也会涨。”石悲铁解释道。
    “总不会涨到天上去吧。”她变换手势,双手抱胸,一副领导样子,继续说道,“股票价格应该围绕企业价值,不会无限上涨。短期已经涨了两倍,你们还想再骗人家买吗?”
    “就今天的收盘价加3个点,否则不买。”对方也来了劲。
    他们不肯,以往至少加5个点。石悲铁挺直腰杆站在姑娘面前,眼睛直直盯着,像是要动手。
    “怎么,你想打人。两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特区就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她毫不畏惧迎合上去,看他敢不敢欺负女性。
    “特区买卖自由,你懂吗?”石悲铁不屑道。
    “买卖自由也不能哄抬物价、强买强卖呀!特区也是社会主义中国!”巾帼不让须眉。
    姑娘声音放大,已经引来了围观。石悲铁看看形势不对,说了句“感谢指教、后会有期”撤出了包围圈。心想好男不跟女斗,她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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