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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罗锡文短篇小说选[第1页]

作者: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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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注:这个短篇小说选中的大部分作品是在《当代小说》《贡嘎山》《四川文艺报》等报刊上发表过的旧作,外加一些新作。他们大多被收录进我已经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恍兮惚兮》《孽障》《桃花街》中。现将它们贴在这里,与各位方家交流。]


    另外,为了便于交流和互相了解,我把个人创作简历也贴上。
    以小说和诗歌创作为主,兼散文和散文诗创作。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星星诗刊》《读者》《当代文坛》《当代小说》《飞天》《诗林》《四川文艺报》《青年作家》《散文诗》《散文诗世界》《四川新书报》《音乐探索》《贡嘎山》《人之初》《学生之友》《蜀峰》《四川文化报》《丽江日报》《宜宾教育报》等全国各级报刊杂志。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已正式出版文学著作和学术专著共计十五部(其中文学著作十三部,学术专著两部),分别为:
    (1),长篇小说《红尘与土》,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32万字。
    (2),中短篇小说集《恍兮,惚兮》,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4月出版,24万字。
    (3),中短篇小说集《孽障》,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11月出版,25.5万字。
    (4),诗集《裸舞》,重庆出版社,系《星星》诗刊丛书之一,2004年9月出版,15万字。
    (5),散文集《后半夜》,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出版,15万字。
    (6),长篇随笔《山中随笔》,重庆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11万字。
    (7),散文诗集《边缘人》,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3年6月出版,15万字。
    (8),散文诗集《灵肉之橹》,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9月出版,12万字。
    (9),学术专著《沈从文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20万字。
    (10),散文诗集《时间的回声》,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12.5万字。
    (11),长篇随笔《川南随笔》,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15万字。
    (12),诗集《羁旅西东》,四川出版集团 四川民族出版社,2010年1月出版,20万字。
    (13),学术专著《卡夫卡研究》,华文出版社,2010年8月出版,20万字。
    (14),散文集《独行者》,德宏民族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21万字。
    (15),短篇小说集《桃花街》,线装书局,2011年12月出版,24万字。

    (注:目前已经完成约70万字的长篇小说《地震》,正在17xie文学网站连载,年内将由国内正规出版社出版)
    ???????
    《冤孽》

    (原载《当代小说》杂志)

    轮船抗着风剧烈颠簸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硕大的纸盒。风是从峡谷里横灌而来的,先是沿着江面低低地吼着,一条巨型蟒蛇般,当它一碰到轮船的时候,就猛地抬起头,船便剧烈摇晃起来,船上的男女就一阵阵尖叫。南娃感到船是在浪尖上跳来跳去,然后一个猛子似的落进码头的。他随一群急于下船的人拥到了出口,差点就被摔进江里。船疯牛一样挣扎和号叫之后,终于稳妥地停了下来,南娃随人群跑出船舱时,砂块般的雨点就砸了下来。码头和沿着又陡又长的石级才能看到的新市小镇立即被被灰白的雨雾水帘遮蔽。
    南娃飞快脱下衣衫,将一直抱在胸前的一包东西裹上,猫身夹胸,一溜儿冲进雨里,几乎是飞着上了石级,像一只落荒的豹子。冲进黑压压的街道,街道两半黑压压的瓦屋子恍惚随时会坍塌下来。眼下除了雨线密织细缝的一片烟外,他没见到一个人。在下四街,街两边的店铺亮着黄晕晕的光,饭馆的门口耷拉着一些杂物。南娃喘口气,看见前面一坐青砖黑瓦的古老建筑,一只早已破烂的灯笼,活像一个吊死鬼。
    南娃终于站在了一家客栈门外,正寻死思着可以躲躲雨了,不料从江上猛冲上来的风突然转向,把漫天雨水横街刮脸地打来。他立即惊吓了,转身进了客栈。他在客栈石灰泥的地上刚站稳,一脸还是雨水模糊的时候,便听见一个女子低低的叫声,仿佛雨的深处吞没的一只被主人遗弃的野猫。虽是夏天,但经过这么一阵风雨折腾,南娃有些撑不住,牙邦咯咯着。他摊开双臂,左右看看,有用力跺跺脚,从身上流到腿上,被体温弄热了,腿上就有了条条毛绒绒的虫子在爬,酥痒难耐。面前是一个尖脸小嘴巧身的女子,皮肤白嫩嫩的。她好象对眼下这个有些粗鲁的半裸男人有些恼火,比黑瓦还黑的眼睛压得很低。南娃吃力地笑了笑,咧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便将手臂上的水使劲甩了出去,墙上边又了几条水印,像一条体形夸张的蜈蚣。女子眼光越过窗台,盯着南娃的脚,继尔又看看了把他身上流下的水打湿的地面,南娃心下说:“这小阿婆怪我没长眼睛哪!”南娃又跺跺脚,鞋子发出呱呱的响声,鞋面上的几块污泥怎么也去不掉,他正欲捡一块瓦片将其刮去,住宿登记室路传来一个男人有些变腔拿调的声音:“老大,你死了么?有客人来了,你还愣着做啥?”南娃心下一乐:“一个老太监!”那声音紧接着又从宫廷深处钻了出来:“把客人带过来!老大,你耳朵塞木栓了?”南娃又想:“这杂种是谁?他会生出这个标致的小娘们儿?我呸!”
    被叫着老大的女子狠狠地抿抿嘴,南娃想她咬牙齿倒好,别把舌头咬破了,想同那臭老姜吵架都不成呢。女子手一撩,额前鬓边的头发就整齐地往后贴去:“你……住宿吗?我们这儿很干净……”南娃心下说:“我可不干净。”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小个男子,接过女子的话说:“就住我们这儿吧,我们的客栈,在全新市都是最好的。”南娃站着不动:“这小女儿也是新市最好的哩!”主意打定,南娃就笑了笑,乍见女子瞥了一眼自己,眼珠儿落在他胸前,便低了头,才觉察自己没穿衣服,那胸肉长势极好,在宽宽的胸膛上凸着。他忙在胸上搓着,咯吱咯吱地响,一抬头,女子转身上楼去了。
    一只圆实的脑袋从登记室的窗口滚了出来,脸上发光的赘肉仄成了几条线:“小幺哥,要住么?”见南娃不出声,便道,“你过来看看价格,随意选,贵的便宜的都有,包你满意。”话音落下,乍看南娃一脸嬉笑,一身黑肉,不像是有钱人,眉头便皱紧了,“小幺哥想好了?最便宜的是通铺,10元一铺。”他眼珠骨碌了一阵,身子往窗后一缩:“老大的,阎王爷招你了?客人累了,赶快下来招呼。长耳朵没有哇?你要磨死我啊!”
    南娃将一张大钞扔在男人面前。
    “住单间,还是……?”男人的脸从酱瓜变成了哈密瓜。
    “嘿嘿!”南娃捏着下唇,将上唇凸出来,极似兔嘴。
    “小幺哥好说,单间!?”
    南娃哈哈道:“单间,单间,单间!”弄得男人划破了收据。
    南娃踏着嘎嘎响的楼梯上了四楼。两边墙上班驳破败,口痰鼻涕脚印横行,南娃就想:除了那小娘们儿,都他妈脏,监狱都比这儿好。
    晚饭后,暴雨停了。金沙江奔腾咆哮的声音使南娃听着极惬意,一个喊江人像是从云南那边过来的商贩,机动轮船的吼叫像一只老放不完肚中浊气的打屁虫。一弯清淡的月亮从乌黑的云层中滑出来,阳台和屋中的地板上便撒了一层劣质镁粉般亮晃起来。楼下车辆叭叭开过,街上积水扑哧分开,南娃立即就听到一个女人锐声的惨叫,继之又是一阵山洪起蛟般的怒骂。南娃心下乐了:“呀,敢在大街上洗泥水澡的女人,才是仙女哪!”在闷声中闯荡开去的金沙江和座座山峰之中,是新市小镇,狭长、黝黑、朴拙,宛若一只梭子,嵌在山水罅隙中。入夜,灯火鬼祟闪着。往常时节欢喜夜游的人照例出来,吃火锅,唱卡拉OK,拢上几个熟人没黑没白地聊开去,这梭子就在星月和山水见活灵灵地穿梭着。
    女子提着一只绿色水瓶进来时,南娃正摊开四肢想她。衣服和裤子怪怪地晾在屋内的铁丝上,女子的头不慎碰到了。
    南娃没有动弹,仍然像山里任何一个粗野放浪的小子一样叉开双腿躺着,腿根处一块大包,昏暗的光线中,挑逗地露在女子眼前。南娃笑着望着女子,手臂绕过脑袋,将其枕着。女子将一盘蚊香放在桌上,说:“蚊子多。”
    南娃本想说“新市的蚊子就是多,你们专养蚊子,成蚊子专业户了”,嘴上却道:“我已经领教了,都快成疙瘩人了。”
    “那我替你点上吧。”蚊香点上了,又道,“蚊子,也不是都会咬人的。”女子转了身,却没立即走的意思。
    南娃肚中一乐:“就像你这样的母蚊子要咬人的!”却对女子背影道:“不咬你罢了,可所有的蚊子都喜欢叮我。”
    女子轻轻一笑。一方月光落到她脚上,脚就像钉在了地板上。
    女子说:“蚊子也要看人,才咬的。”
    南娃说:“都是母蚊子呢,我一进门,就嗡嗡呜呜地围着我转,它们是在等我哩。”
    女子暗中羞了脸,出去了。
    南娃有些失望地在床上挺了挺身子,又滚了滚,燥热上得身来,皮肉粘乎乎的。他看到了窗下那方浅浅的月光,一点一点的挪移,但他觉得它们一直都如水印一样印在那儿的,一厘一毫都未曾动过。
    南娃侧身面对墙壁。墙上写满了诸路过客歪歪扭扭的留言和尊姓大名。几只脚印让南娃很快推测出是一个短小的胖子和一个精瘦的高个蹭上去的,在几只脚印之间,是一幅女人****图,私处被夸张地涂成一团黑,手法拙劣,人体都完全变形,乍看像一个森林妖魔。墙角处横着几条蚂蝗似的干物,南娃定睛一看,看出是鼻涕口痰的遗物,和楼梯处的一样,便恶了心,又将目光停留在留言上。其间有一首打油诗,引得南娃念出声来:“我是仙家到此游,游来游去结冤仇。仇家是个烂婆娘,屁股大得如水牛。”
    南娃一脚踹去,字迹仍清晰可见。他跳起来,呸呸几口,又踹了一阵,那些字仿佛是镏金的一般,镌在墙上越发醒目。
    当月光从窗边消失,落到街上时,南娃决定在这客栈多住几日。

    (未完待续)
    南娃被一阵打骂上吵醒时,太阳已经离开东边的山头几竿子高了。同阳光叫骂声一同涌进房间的,还有车辆行人鼓噪后的尘灰。
    南娃听出那是那猪头男人和女子的声音。南娃跑下楼去,客栈门口站着很多人。
    女子站在登记室门口,手放在脸上,正凶凶地哭着。那滚圆男人拿着一根荆条,叫道:“哭,你还有脸哭?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咋就不张记性?顾客就是我们的爹,我们的妈,万万不可得罪。可,可,你看看你都做了啥?我牙腔都磨出血来了,你咋不支起你的耳朵听进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好。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女子头一点一点地哭着。
    南娃问身边的人出了什么事。那人撇撇嘴,说早上有个旅客到登记室,要他寄存的行李,女子找遍了所有柜子,连旮旯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人的东西。这人就大吵大闹,说他的行李中放着他的皮包,皮包里有大量的钞票和很多从美姑和雷波购买的银首饰。他慌慌张张地对女子说,东西丢了,你们就得赔。女子吓着了。那人还不依不饶,抓住女子说不赔就得告她。女子突然想起什么,就到了那人的房间,结果在床下找到了他的皮包。原来那人睡昏头了,竟忘记了他的皮包放在哪儿了。女子要他打开皮包点数一下,里面的东西一件不少,只是没有银首饰,一问,他才说还没买。女子一生气,一脚就把那只皮包踢到了门外,一个旅客说了几句刺耳话,女子一盆水泼了去,那人一闪,就泼在刚从外面回来的胖男人身上。
    “依我看,应该抽那家伙耳光,揍他一顿。张老板也真是,即使做女儿的使性子,可当老子的也没这种当法,哪能骂男娃娃一样骂女娃娃呢?嘿,你不知道,他骂的那些话,大象都踩不烂,还打哩,你瞧他那荆棒子,可是毫不留情的,他做老板做的就是这样啦,打他女儿就跟打畜生一样狠,那是打女娃娃的东西吗?”
    一个在客栈门口摆烟摊夫人撇瞥嘴,啐了一口:“就像是捡来的,想怎么打就这么打,我那挨刀砍脑壳的,打儿子也没这么黑心肠的。”
    先前那男子道:“张老板即使有儿子,怕也被他收拾得像个柿饼的。心黑哪,都黑得发光了。”
    烟贩说:“真还没见过张老板这号拿女娃娃出气的男人。”
    南娃望望女子,女子仍在哭泣。男人又将荆棘条抽了过去,空气中响起了身体被抽打时发出的声音。几个人上来劝,被男人一顿骂,便退开了。几个年轻丑陋女子,想是平时与女子有些过节,或是妒忌女子那漂亮腰身,但见女子挨打,脸上便绞出歪歪的笑意,撇着嘴在一边顾自看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男人气咻咻地叫道,“今天不打烂你一块肉,老子就不姓张。”说罢,扬手又一荆条。女子哇地叫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了男人的衣襟,叫道:“你打吧,你打吧,你把我打死了你就好过了。我是你生的,你恨我,你下得了手,你就把我打死吧。打死我,打死我就好过了!”女子疯狂地撕扯着男人的衣服。男人先是懵了,险些被女子突如其来的阵势掼倒在地。女子披头散发,一个劲地叫他将她打死算了。男人很快清醒过来,揪住女子的头发就朝墙上撞去。女子死死抓住男人的衣服,男人脚下一滑,两人就倒在了地上。
    “这张老板可是咱新市百里地内,打灯笼也难找的能人,当年打他婆娘也是这样狠,哪儿当人看呐?大家都说他婆娘那癌症是骨头里长了瘤子,肾也衰了,可依我看哪,他婆娘那一身病,是被他给打出来的,给活活气出来的。婆娘死了,他还流猫尿装仁慈,日他先人的,他婆娘不是被他打死的,我舔他屁眼儿。现在,他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就不怕遭报应么?”一个中年男子说。
    摆烟摊的妇人说:“他婆娘嫁过来时,多标致哟,可被他弄得,唉!”
    一个年轻人说:“有多标致啊?是不是瓜子脸杨柳腰啊?”
    妇人白了他一眼:“有多标致?你怕是没见过吧,说给你你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这里都说他是头号美人。她死的时候,就剩一个骨头架子了,眼窝就是两只黑洞。”
    年轻人吐了舌头:“这么造孽哦!”
    中年男子说:“这姓张的也是白长了球卵卵,有本事揍男人去,专找女人斗狠,算什么东西?”
    年轻人说:“他那样子又狠又恶,以前怕是可以做土匪的。”
    妇人说:“当过兵的,逃兵!”
    话音刚落,只见女子抓过男人掉在地上的荆条,劈头盖脑地朝男人挥去。
    男人被女子的举动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待他反应过来时,头上已被重重击了几下。
    南娃推开面前的人,猛地冲上去,抓住女子的手,说:“跟我走!”没等女子说话,两人已经到了大街上。男人跑到客栈门口,正欲谩骂,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干咳了几声,根本没发生什么似的回到登记室,扑打着身上的灰尘。众人各自散去。
    “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男人喝了口苦丁茶,对自己道。
    一个长期住在客栈,做药材和皮货生意的男人走上前来:“张老弟,你这是何苦呢?闹这么大,大家伙都看见的……那小子是谁?他,怎么,咳咳,他怎么把你女儿拉走了?他是干什么的?唉,何苦嘛!”
    男人头也没抬,擦了根火柴,将烟点上。
    “何苦呢?老弟。”
    男人径自抽烟,不作搭理。
    “那小子是谁?”
    “是你爹!”男人吼道。生意人一吓,却也装出你这等粗鄙之人,不屑于和你理论的神气,背着手出去了。
    南娃拉着女子跑到江边。码头上空空如也,几只铁壳船静静地泊在水湾。
    “他真的是你爹?”南娃问。女子没有回答。她正为刚才被那男人抽打而难堪不已,脸上一道道红。南娃继续问道:“他真的是你爹?”
    女子坐在一根木头上,望着江中的漩涡,依旧不出声。

    (未完待续)
    “我要宰了他!”南娃道。
    女子抬头看看南娃,又很快低下头去。
    南娃恶毒地咒骂了就声,把在水边饮水的几只鸡也给吓跑了。
    女子低头哭了起来。
    “跟我走!”南娃眼睛盯着江水,说。
    女子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跟我走!”
    “可……我,我还不认识你,不,昨天你到我家客栈住宿,才认识你……”女子有些吃惊,脸上的泪水都还挂着。
    “那又怎么样?”南娃道,“我可不是你爹。”
    “可……”
    “你爹还是人么?他简直就是王八,是石头缝隙里炸出来的,没屁股眼儿,你还想跟着他过日子?那是啥日子?”
    “我还不认识你……不,是,是,还不……”女子迟疑道,将衣角往下扯了扯。
    南娃道:“说那些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很熟悉了么?昨天,今天,以后谁还管得了谁先谁后啊?跟我走!”
    女子看看了港口,一些到宜宾的人正陆续来到那长长的石级上,说着话,或木然地瞪着江面。航船上已经有人在走动,高声地同岸上的人打着招呼。那面已经有些发白的红旗蔫蔫地耷拉在船的尾部。
    女子很久了才说道:“你叫什么?”
    南娃说:“从小家里都叫我南娃,你就也这么叫吧。”
    “哦!”
    南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你不是爹亲生的?”
    女子道:“你才不是你爹亲生的哩。”
    南娃说:“你爹叫你老大,什么意思?”
    “家里我排老大的,爹从来不叫我名字,说叫来叫去塞牙缝,就叫老大顺口。”
    “那你弟妹?”
    “有一个弟弟,他死了,就死在金沙江里。你也看见了,爹拿我不上眼,恨到骨头里去了,连打我也是家常便饭。除了他生来就是那副铁冷的心肠外,他恨我还有几件事,弟弟死就是其中之一。”
    “怎么说?”
    “不是说了吗?弟弟的死。”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弟弟死了。”
    “怎么说?”
    女子咬了咬嘴唇。
    “五年前,江里发大水,都快把港口上的防洪大堤都给淹了。弟弟和我就到江边来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每年夏天,这儿都暴雨不断,暴雨来了,江里就涨水,江水就会从上面冲下来很多东西,木头啊,衣服啊,淹死的牲畜啦,南瓜啊什么的,镇上各家都要到江边来打捞。那天,弟弟和我捞到不少的东西。太阳很毒,连皮都快晒裂了。我累的撑不住了,就躲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就是那边,木材站往上去一点那块象癞蛤蟆的石头,看见了吗?就是那块石头下面,我在那儿躲太阳。弟弟也热得叫,干叫,身上的汗水弄得他想落了水。他把捞来的东西码好,和我打过招呼,就和几个人跑了,说是到西宁河里去洗澡。西宁河你知道吧?就是木材站后面,从吊桥下流到金沙江里的那条河,水可清亮的。如果我是男娃娃,我也回像弟弟一样脱光衣服到河里去的,我都快热得发疯了。等我凉快了,歇息得差不多了,弟弟却还没见回来,那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可是扛不动的。我爬到石头上,喊弟弟的名字,那帮在凉水里泡着的男人只露出黑乎乎的头,好象听不到我的声音,而岸上几个光溜溜的男人听到我的喊叫,才发现弟弟不见了。我喊:‘是不是回去了?’那几个人说没看见,刚才还在的。我有开始热得不行,弟弟又不见了,就很生气。突然一个小孩子尖叫道:‘张二的衣服都还在哪!’我跳下去,跑到河滩上一看,果然是弟弟的衣服。我腿一软,站不起来了,完了,弟弟被水冲走了。西宁河在吊桥下面有一快很大的水荡,河水在那里旋转一圈后才流到金沙江。那水荡里的漩涡又多又急,又涨了大水,人看漩涡眼都要发花,弟弟一定是被漩涡给卷走了。我和那帮孩子和男人沿着河滩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弟弟。我害怕极了,爹知道了不把我撕成两半才怪。爹把我腿都抽烂了,说是我害死弟弟的。爹没说错,我没看好弟弟,我害死了他……”
    “也不全怪你!”
    “话虽这么说,可弟弟还是不在了,我是做姐姐的,没管住他啊。爹为这事恨我也有他的道理。”
    “屁!他哪来的混帐道理?你弟弟又不是你推下水的。”
    女子凄然咧嘴一笑:“他找不到出气筒啊。妈妈就是在他气头上顶撞了他几句,他就把她打得几天起不了床。”
    “宰了他!”
    女子把头别向一边。
    “告他也行!”
    “告他?我妈都忍了,我又能做什么?况且他是我爹呀!”
    “爹又怎么样?照样告他,告不了,就宰了他!”
    “我……”
    “其他的事,说说吧。”
    女子肩膀微微地抖动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一股雾水样的东西。此刻,江水平静下去,先前罩在江上的雾霭也稀薄开去,像被匠人摊开的棉絮,轻薄地横在江天之间。几块巨大的木头从上游冲来,在水面一上一下地浮荡着。一只水鸟站在最前面的那棵木头上,悠闲地啄着翅膀,随木头一路漂去。

    (未完待续)
    “不想说,就别说吧。”南娃将手中石头扔进江里,“不过,与你爹有关吗?”
    女子撩撩头发,然后像清理往事一样用手轻轻地梳理着辫子。
    “爹打我,久了,也就习惯了,我也认命了,那有什么法子呢?天生成的就是这命,就这样吧。”停顿了片刻,她叹了口气,“唉!”
    南娃望着江对面的村子,想那边就是云南了,耳朵却专一地听着女子的声音。
    “那个人是谁呢?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女子道。
    南娃头也不回:“那个人?什么那个人?”
    女子说:“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是谁呢?怎么可能啊,那个人就死了,还是永远也不到新市来了?”
    南娃道:“那个人怎么了?把你怎么了不是?”
    女子道:“我,怎么说呢?你,你说说,我怎么说呢?我连爹都不能告诉,你要我怎么说呢?那个人,该挨刀砍脑壳的!”
    南娃迷惑地盯着女子,眼睛里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呢?那个挨刀砍脑壳的把你吃了?
    “他是谁呢?”女子也迷惑了,“他坏了我。”
    南娃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女子道:“他坏了我,可就我一个人知道。但爹还是知道了,他知道了,那还了得啊?他就是因为那件事情,恨透了我。可是,是哪个狗日的告诉他的呢?是那个挨刀砍脑壳的吗?不,不可能,他弄脏了我,会说出去吗?我跟他哪来的冤仇呢?”
    南娃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想,恐怕不是那人哦,只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他却没说出声来。
    “那天夜里,爹又打我了,我疼,想我娘,就跑到江边来了。到了江边我就哭,哭够了,也乏了,也感到这辈子我完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爹是不爱我的。后来我就睡着了,靠在石头上睡着了。我睡眠很好,一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很少做梦的。那天也是,我累得不行,很快就睡过去了,睡得很香。可在迷糊中,我感到身上不好受,有什么东西压着我,我连出气都很困难。我想动,却无法动弹,胸口闷得慌。我一吓,立即醒了,原来有个人正趴在我身上,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不,不,裤子是穿着的。我吓得手脚酸软,想叫也叫不出来,即使叫出来了,也没人听见,那地方距离镇上还远着呢。但我还是挣扎,尽力叫出来,但我拗不过那个难人,他可是有一把力气的。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闻到一股酒气和汗水的馊味。他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粗粗地喘着气,撕开了我的衣服。我哭了起来,他就把他喷着酒气的嘴堵在我嘴上。我没力气了,只是在他身声胡乱着抓着,狠狠地掐他的肉,他可结实的,抓他掐他,他都没理我。我一定是把他给抓伤了的,也流了血的。我巴不得把他抓个稀烂,他舌头也给他咬断。后来,我就不行了,疼痛是我几乎昏迷过去。等我清醒过来,他正兴奋着,我也热了,就听他的了。事情完了后,他一句话没说,就溜了。我不敢回去,我那样子,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又哭了,身体痛得不行,我想自己快死了,什么也没了。那狗日的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糟蹋我呢?我,我……我除了摸到他腰上……除了他是……一个臭男人以外,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过后我才回到旅馆。那天幸好爹喝多了酒,早早睡了,我才敢回去睡觉。可第二天他就怒气冲冲地揪住我头发,把我从床上拖了下来,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这次就像我娘被他打得浑身伤疤一样,我也是几天都起不了床。爹在打过后对我说:‘你比你妈还烂贱!活够了吗?活够了就一根绳子解决了了事!和你妈一样丢人现眼,你知道不,连你妈在阎王爷那儿也没脸说话,你比你妈还烂贱。往后,我看你怎么嫁人!’没几天,镇上都知道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人人见了我就像见了耗子一样,舌头长舌头短个不停。爹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或者听到人提起这件事,就会打我,用最难听的话骂我。”
    南娃嘴里嚼着草根,抬起头,泛着白眼。
    “那个狗日的,他坏了我,脏了我,还把事情张扬出去,你说说,那狗日的还算男人吗?哪天让我见到了他,我就杀了他!”
    南娃看到了女子眼里的凶光,他说:“杀了他!”
    女子说完了,眼睛却湿了起来。南娃离开了她的眼睛,看江上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一块圆圆的鹅卵石在他掌心滚来滚去。
    “跟我走!”南娃死死地拽着石头,“跟我走!以后永远也不再回来了,跟我走,跟我走!”
    女子异样地盯着他。
    南娃说:“你再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跟我走,你是我的!”
    女子说:“爹常说,他恨我,就权当没生我这个女儿一样。”
    南娃说:“这不,跟我走,你们不是扯平了么?”
    女子说:“那个狗日的,我要杀了他!”
    南娃说:“好,杀了他。算了,把他忘掉吧,跟我走,你是我的。”
    “……”
    一声汽笛传来。两人回过头去,码头上已经站满了搭乘轮船下行的人。一条而层的客船正从下面开来,缓缓地,波浪撞在船舷上,又哗地荡开。
    “走!”南娃跳了起来。
    “我爹,他会不会在码头上?”女子幽幽地说。
    “如果他在,我就把他扔到江里去!”
    女子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的东西,还放在旅馆里。”
    南娃摆摆手:“不要了,送给你爹吧,他可是连狗屎都当黄金宝贝的。”
    “就这么走吗?”
    南娃目光坚定:“就这么走,跟我走!”
    “这,”女子犹豫道,“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的?如果哪一天他发现我南娃是他女婿,他成了我岳父大人,说不定他会因为要了我的东西而舍不得宰我呐。”南娃大笑起来。
    女子别开脸,两眼愁云。
    “全镇的人都看见的,我们……”
    “快,跟我走!”
    南娃厉声叫道。
    女子将目光从江上收回来。她理了理头发,将粗粗的辫子甩到背后,跟着南娃向码头走去。
    没人看他们,实际的情形是,根本就没人在意他们。女子将脸深深地埋着,跟在南娃身后。
    船离开了码头,送行的人老鼠一样在码头的石级上爬行,黑黑的。女子在呜——呜——的汽笛声中将头藏在南娃的怀里。南娃轻轻地闻着女子的发香。
    拐过一个湾,南娃说:“新市看不见了。”

    (未完待续)
    女子仍然不肯抬起头来。她咬住了南娃的肉,南娃轻微地叫了一声。
    坐在两人斜对面的是一个老尼姑,一张脸黄白相间,如同蚕蛹。她把两个年轻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蚕蛹便僵硬了。她望着江水,浑浊的江流翻卷着,将巨大的轮船负载着,颠着向下滑去,这老女人的心也被这般颠簸着,漂着,也就漂出她年轻时节的情节来。但那些情节还没在她意念中成型,就被她一个眼闭和深呼吸给压了下去。当她看到南娃拥着女子,也朝她这边看来的时候,她立即有些慌乱,忙站起来,匆匆走到船的另一边,寻了一个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了。
    女子缩在南娃的怀里,要钻进他的身子里去似的。
    日子缓慢地过去,金沙江也由混浊变得清澈明净,夜里,凉幽幽的空气从外面游到屋子里,使人不敢怠慢,得在身上加一层棉被,身子才能暖和,有时,湿润的风从江上吹来,冷不丁的就是一个寒颤,天蓝得让人舒心,又有些莫名的忧郁。
    当秋天随一片枯黄的叶掉下来时,女子也从金沙江下游某个地方回来了。掐指算算,她离开新市还不足两个月。
    新市还是那副模样,青黑青黑的,像一个清瘦的老者。
    她爹那是正在屋子里吧嗒吧嗒地拨着算盘算帐,嘴上一根粗大的旱烟,一只景德镇产的弯嘴紫砂壶放在一边,极似一只乌龟,替他守侯着烟水和时间。他见了女子,脸上没任何表情,眼里平静如水缸里的泉水,仿佛她只是走了亲戚,或者到集市上买了柴米油盐回来,然后他依旧勾着头吧嗒吧嗒地拨打着算盘。女子正欲往楼上去,他叫道:“四楼十号房没开水了,你给端两瓶送去!”
    女子转身去抹泪。
    男人什么也没看见,他扔掉烟蒂,蘸着唾液点数着钞票。
    到了冬天,女子起不了床了。新市地方上难得见到下雪,倒是一日紧一日的江风将小镇裹在其中,一把手术刀似的一点一点地刮剥着房屋,远远看去,萎缩着的楼房仅仅剩下一副副骨架了。冬至来了,家家户户买来枸杞大枣,合着辣椒生姜炖了大锅狗肉,老少围在一起喝烧酒,但女子没起床,只吃了一口他爹红烧的够肉。冬至过了很久了,女子还是没起来。他爹倒是从一个云南商人那里得了五千块钱,便答应将女子嫁给他。因她卧床不起,只喝了订婚酒,婚礼便定在了开春。
    女子听到金沙江水流的声音,像在听一片遥远而有近切的梦。她哆嗦不已,仿佛噩梦将她吞噬。她抓住被角的手沁出了冷汗,但她一直没有松开。一只鸟儿出现在窗口,她眼里立即亮丽起来。鸟儿见她欠起身来,便扑哧一声飞走了。她望着天花板,那些水渍勾画出一些抽象但又十二分形象的图案使她眼睛发涩,一个混沌,她很快又死睡过去。
    春天来临,女子便能起床了,能下楼来招呼旅客,为旅客端茶送水了。她爹依旧冷冷地看她,偶尔也训训她,有时也给她说几句地方掌故。她什么也没说的,只是笑了笑。她爹又从云南商人那里得到五千块钱,后者在三月初三那天就将她娶走了。
    那个叫南娃的男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那天夜里将他剥光衣服将她糟蹋的人就是南娃,女子和他离开新市后,某天夜里在他脱光衣服,正兴奋得吭哧吭哧时,她抱住了他的腰,在那光溜溜的腰上,她摸到了一块长着毛的痣,当时她就觉得是摸到了一只坚硬的毛毛虫,而指尖告诉她,这硬硬的东西就是金沙江边那男子身上摸到的是同一个东西。
    “他说死也不承认!祖宗八代,上天下地,都诅咒发誓了,说根本就不是他!不,那个糟蹋我的家伙就是他,一点都没错。要是他能承认,老老实实地承认,一切都好说,事情也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我不会离开他。”婚后,女子将南娃告诉了她的商人丈夫。
    “他怎么会承认呢?”男人将口中的痰吞下肚去,“是男人,都不会承认的。”
    黑暗中,女子侧过身去,背对着丈夫。丈夫的话将她彻底击入黑暗,她落下泪来,丈夫却在铺天盖地的呼噜中睡了下去。

    (完)
    《信》

    (原载《四川文艺报》

    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已五十年了。
    浓稠得化不开的夜,紧紧裹住一盏旧时老灯。昏暗的灯光潮湿地游动着,灯罩上贴着业已死过去的蛾虫。灯下,孟老太端端地坐着,厚厚的镜片后面滚出泪水来,将灯光点点吸了进去。
    窗外剧烈一闪,一辆的士或桑塔纳呼噜着过去了,这令孟老太想起五十年前的战车,拖着长嘴重炮,隆隆驰过。车尾的沙尘,雨雾一般弥漫了一切。
    她等了五十年,等她的男人回来同她完婚也已五十年。那段路和路旁黑色的邮箱,以及一株歪身杨柳被高楼和卡拉OK厅给吞没了。雪褪尽了,春天回来了,阳雀回来了,而她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五十个春天了,他也该回来了!”她想。她执拗地相信他仍然活着,只是由于某种特别的缘故没有及时回归。电线上两只相偎的鸟儿是一首思旧的歌,让她一听便痴呆好一阵子……她仍做着女孩子的梦。
    “第五十个春天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夜已深。桌上,是一封五十年前的信,她男人在前线或某座监狱中写的。信面除了她的名字和地址外,没别的东西了。当博物馆的人费了诸多周折才叩响她的门,将信交到她手上时,她瞪直了眼睛。
    “天啦!”
    她发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送信者陪着抹了把泪,叹口气,走了。
    她迅速地奔进屋里,以年轻时躲避轰炸的速度。风和阳光在门外喁喁私语,树隙中的一只燕子往院中探望一阵,又很快缩回头去。叫卖晚报的年青男子从门前走过,忽而调转头,将一张报纸塞给一位妇人,收过钱,又一路吆喝着远去。
    她用干净毛巾将散发着霉味的信封擦了又擦,直到那本已模糊的字体变得刀刻似的,她才郑重决定在晚上将其打开。
    ……尖厉刺耳的枪声击倒了夜晚,警报挟着沮丧的呜咽从空中扔来。逃奔的脚步将这个城市淹没在末日的苦难之中。她坐起来,寒风从门罅处挤了进来,撕破了空气,一只灰色老猫从她眼前飞速窜过。没有人来敲门,人们躲到坟墓里去了……
    孟老太颤抖地捏着剪刀,灯光和夜晚也一抖一抖的。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五十年来对晨昏的剪辑,五十年爱到骨殖的应答已翻过信封说出语言来了……
    “梅:烦请转告双方父母,我已决定解除婚约……”
    《阿木镇轶事》

    (原载《贡嘎山》杂志)

    落过雨,阿木镇整个儿湿透了,空气也湿游游的,呼进鼻孔里去,湿痒得让人想打喷嚏。极不规则的板条石凹凸着,面上稀泥若汤,袖手呵气缩脖行人匆匆趟去,泥泞脚印便是一块块银锭儿,间或街边一溜老树败叶飘下,覆于银锭口上,悄无声息。
    街冷清得很,是因大小店铺早早关上门。那个叮叮当当敲铁板卖麻糖的外地汉子也不知到何处歇脚去了。一黑毛狗出现在街角,恹恹哈吠几声,又恹恹避走。门缝里挤出的几绺红黄灯火也很潮湿,它们让孟松瞧得裤管内侧麻密的泥点。时序还不是冬天,孟松却觉得天寒得让人肚皮单薄,满地泥水就像贴在脊背上,弄得他有些僵硬了。
    “哟嗬!孟老师也生意了?!”这是街口王三炮那猪嘴的声音。此人话一冲出,便是满嘴唾水,露出两排从未涮洗过的黄屎牙,一条街几乎被他那嘴给搅得没个干净处。
    街上空落,一个人也没有。孟松实在忿懑,觉得自己有些不入行伍,算不得板块男人了,一个小王三炮,算他妈老几?阿木镇还轮不到这小杂毛来审评自己,想一想,松口气,将背上一大包货物往上捞,又啪啪走前去。
    到下街,下街更显清寂,街面黑泥畜粪杂糅,泛来白光。几株光溜洋槐懒散地耷拉于一旁,枝桠上悬着几串冬瓜片萝卜条,灰溜溜的。一只破烂胶鞋扎眼地躺在垃圾桶下面,四周散乱着菜叶和几根麻线。
    “就是他,认死了吧?就是他。做老师没个老师样,倒腾了心思赚旮旯钱来了。你说说这念头人还有啥想头,做老师的不好好教书带学生娃娃,跑到市面上卖东西,以后我们的娃娃不都是睁眼瞎了吗?还不认呢,钟家那阿丁被枪毙,还不是这个砍脑壳的没尽到责任……”
    当他走过苏五婆店铺门口,似乎又听见苏五婆舌头煮开水似的谩骂。他快瘫了,诸如这般的话已使他气儿短弱,尽管他反复向学校和钟家解释那桩事他已尽了班主任责任,是阿丁品行极坏,不听劝告而自酿的后果,与他毫无干系。但阿丁被拉到周家山枪毙,他才感到这比杀了他还使他恐惧。梦里见到阿丁,会吓得他毛腿猛伸,胯下邪湿。到学校,到街上买柴米油盐,一听到“阿丁”二字,他就会两腿泥软,打起摆子来。他如此模样越发使人觉得他猥琐不堪,本来事情已过去,阿丁本人也不再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饭碗照样端得正,可他上变色下打颤的样子着实让人疑心他是心中有鬼了,连他老婆也觉得他怪怪的,有些不正常了。
    “我没有责任,我是没责任的!……”他真想朝那个相貌粗陋一肚子臭水的婆娘吐口水,把那张驴脸给揍个大窟窿。傍晚精湿的阿木镇睡得早,啪啪脚步声便格外地响。他呼出一口气,重重喘着,肚皮被皮带勒得闷闷的,腰上就酸胀起来。他不敢往旁边看,虽然那里没有一个人。眼睛看到的东西不管美丽、丑陋和可怕,要紧处是要靠心去思想去寻找,方能获取美丽和可怕的东西。课堂上,他是这样教他的学生来掌握心理描写的,此番该自己来使用了。这一使用不打紧,反倒加剧了他近半年来的潜蛰着的心病。亏心事?不,没有的事!责无旁贷?这是肯定的,可是,那个跳梭不已的阿丁,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妈的!
    屋里死静,厨下锅灶冰冷。他知道他老婆又去搓麻将去了,可他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臭日的,死到哪里去了?”
    放下东西,他渴极了,抓起一杯冷茶就灌了个底朝天。缓了一口劲,才见桌子上有封信,细细一看,顿时浑身一阵哆嗦,倒在椅中站不起来了……
    阿丁和阿香恋爱了。几个科任老师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他先是一惊,后就颇不以为然,那几个老师口气也很冷淡。这毫不奇怪,奇怪的倒是你一番好心劝导,到头来反被明白掌故的人奚落。阿木镇地势偏远,四围是倔聱尖顶大山,交通极为不便。闭塞之地要么产土匪棒科之类的恶人,要么出口里肚里都念佛的善人。时代业已前行,人心也跟着蠢动,到过山外,身上腹中装了洋玩意儿,头脑稍能转动的人便依葫芦画瓢来装饰自各命运。地方不算坏,山高路舛又奈何?俗语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就有一方人美好的性情,淳朴得让城里人怀疑这地方上的人不是人了,吃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唱大嗓门的歌,吹大如天的牛,抽大杆的烟,睡大席的床,楼的却是小脚小腰的女人。如此好风尚,时今仅能在阿木镇及类似的地方见到。这就难怪为富者不仁,知识者娇嫩,官人自识贵重,将这好山好水拟作蛮荒之地了。只是人一下胎,当务之急是饱肚皮,活得要健壮,能在山上地头使出一个乡下人本当的面目来。可上有老,下有小,左有爹娘,右有泰山丈母,人却只有两只手,抓挠庄稼,理弄家务,还是被一个“穷”字锁得出不来,紧巴日子过得没个鲜活。上了年纪,一辈子也看得走得差不多了,可膝下儿女,总得给他们一个完全的交待,解决好婚嫁方能走到日子紧逼慢迫的情景中去。可人心野,人心比天高,人心比河长,物价涨了,人价也涨,尤其是姑娘价,少了手指头捏数的,这辈子甭想扒女人衣服。一日接一日是一圆日头,可一日换一日却非同一个人,男子已三、四十仍是童身的不是鲜见。模样不是山中人标准,脂粉气小白脸在山中不当一回事,戏之“少了个卵卵的”。只是乡下人实在的眼光逐渐不再如老祖宗们一样,以为有一房妻室,续上香火便算完事。这人样需要好食好衣来凑,但这不能使人皆虚荣起来,虚荣披上身,为人为己就蛮粗起来,此等不是山中人秉德。愁了几辈子的人,时下仍旧愁,该是什么个说法呢?样样都要钱,人人都说钱,这婚娶便格外神秘起来。突然有那么个时候,有人将心思瞄向了学校,既然担待不起三千两千的彩礼嫁妆,何不让小儿小女在学堂里自由去找呢?见过世界的人说,自由恋爱在外边盛行得很,做父母的无权干涉。读书在山中成为笑话,政府要求扫盲,上夜校的妇人纳着鞋底没多阵就流着涎水猪睡而去,男人则偷偷搓着麻将。至于后代,能识几个字,关键是能识钱,便够了,书念多了,顶不得一个秋后收成。因而大多当家人煞费苦心东挪西借凑足几十块钱威逼儿子去念书,找对象,找到了,自家过问过问,托人告知对方父母,对方也欲尽早了却一桩心事,求之不得,这般一提携,自然满口应允,俟儿女毕业,少说也十五、六岁,双方你来我往,吃吃饭,拉拉家常,一两年过去,婚事就成了。起初这风习并不流行,后来家道清贫之家揣出其中利益,便争相效仿,鼓吹儿女在学校早早行事,万万耽误不得,老师若干涉,有爹妈给撑着,怕啥?学校抵挡不住这潮势,开始还来个处分,往后看这跟人必须穿衣服一样普通时,只好听之任之。能在读书期间寻得相好的,往往成为众人议论焦点,倍加亲睐,能得到很多好话的。
    小小的阿丁阿香就是这景况中的两人。

    (未完待续)
    那日阳光很好。阿香没等老师布置完作业就溜出了教室,阿丁已等得不耐烦了。
    阿丁人相极好看,众人公认,白脸白皮大眼粗脖圆脑,干活行,嘴巴也利索。阿香看他是常出神的,而阿香本身也不失娟秀动人,只是胖了一点,按阿丁的话说,只掉一圈膘就无可挑剔了。为此阿香哭了一个晚上,吃东西也少了,想的是那句话。阿丁说多吃蔬菜,她就拼命地吃蔬菜。阿丁说可是吃野地瓜,她便连泥带皮一块儿吞。阿丁或不得吃肥猪肉,她死活也不沾惹,即便一年难得一回荤。如此,人是瘦了,却也苍白了许多。阿丁没钱花,阿香也没有,阿丁就去偷。阿香想,这小哥哥可是真有法子。阿香想要一双透亮透亮的凉鞋,阿丁不费油汗便弄来了,让阿香眉了好一段日子。后来,阿香发现能说会道的阿丁却没有朋友,几乎阿香所有认识的人都不与阿丁接触。阿香问,阿丁粗粗地说:“你是我老婆,男人的事你管什么?”问旁人,旁人唯唯诺诺,道不出究竟来。这天阿香肚饿,告给阿丁,阿丁说你等着,没多久他便捧来一块黄面馒头和几根油条。阿香吃得香,心里直说阿丁千万个好,甚至她想若是要她即刻去跳崖去死,她也敢。吃饱了,阿香问阿丁是用什么法子弄到东西的。阿丁脱下衣服,光膀子坐在地上,羞得阿香睁不开眼。他兴奋地嚷他看见一个瞎老太婆在街上讨钱,纸盒里已有不少的钱了。他想,反正这老不死的看不见,拿了她也不知道。便悄悄上去,不声不响地将纸盒里的钞票全拿了。不想钱盒翻了,老太婆动了一下,忙不迭地叩起头来,连声说谢谢菩萨心肠的娘娘伯伯,老天爷保佑你们的儿女考上大学做大官发大财,谢谢……“哈哈!老不死的还以为我在给她钱呢!”说毕,得意地扬了扬手中没有用完的钱。阿香听得烦,肚中东西不大对劲,默默地转身离去,阿丁跳起来追,追上了,说你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老婆,一句好话也没给就死着脸想溜哇。阿香说你的东西不好吃,把我肚子吃坏了。阿丁说真的吗?我给你揉揉。阿香一转身,跑开了。
    阿丁在教室外等阿香,就是冲阿香这日上午生气来的。
    “我以为你死了呢,等你大半辈子了!”
    “老师在……”阿香将头偏向一边。
    阿丁瞟了一眼教室:“你妈都不把老师放眼里,你怕什么?你有爹有妈,还有我哪!”
    “你找我做什么?”
    “阿香,你不该对我发火!你想想,我拿东西给你吃,你却一个屁也不放,没良心!”
    “没良心……”
    “你说我没良心?”
    “说你……没有……”
    “那好。我妈要我今晚带你回家。我到你家好几次了,门槛也踢断了,可你只去过我家一次。”
    “我得给我妈说说。”
    “你妈你妈,说来说去还是你妈,你不是说过你妈把我当儿子看的吗?”
    “我怕她担心我。”
    阿丁不屑地甩开脑袋,问:“一句话,你去不去?”
    阿香怕这语气,嘴张了张,没作答。
    “去不去?”阿丁回头盯着她。
    阿香猛地抬起头,满眼凶气:“不去!”
    “你,你……今天不听我的了?”
    阿香一眼泪花地冲进教室。
    这时,孟松从办公室里出来,见状,便叫阿丁过去。阿丁鼓鼓眼,跟着孟松走进办公室。
    孟松示意他坐下,他却真着不动。
    “为什么不上课?”孟松语气很轻。
    “和阿香吵架了?”
    阿丁依旧不作答,一副关你屁事的派头。
    孟松觉得这般下去没有意思,便让阿丁走了。阿丁走后,孟松将阿香叫到办公室。阿香除了烂脸以外,一句话也没说。孟松一个劲地叹息,摇了摇头。两人就这样呆了很久,孟松才叫阿香出去了。
    从此,阿丁和阿香的来往少了。这引起全校人员的极大兴趣。阿丁急性子,闷得直跳,却一时没了主张。人们见到的多半是阿香一个人来去,身边少了阿丁。有时,人们见到她拉着脸到办公室去,又笑着从办公室里出来。人人皆不明白阿香与阿丁究竟在唱哪一出戏。
    一月后的一日晚上,阿丁敲响了孟松的门。其实,就是阿丁不亲自上门,孟松也计划在这两天找他谈话的。孟松已觉察到自己这个学生眼中的杀机。果然,阿丁一坐下就嚷:
    “我不要阿香了!”
    孟松一惊:“你是说……”
    阿丁吼道:“我不要她了,这个臭婊子!”
    孟松面色不悦:“阿丁,在学校里不能这样说话!”
    “呸!”阿丁一跺脚,腾地站了起来。
    “你找我……”
    “我来是要告诉你,孟老师,我要杀了她,除非……她明天就嫁给我!”
    “坐下来,阿丁,坐下来,听我说。”孟松耐住性子,递了杯茶水上去。阿丁坐下了,头歪在一边。
    “听我说,恋爱这事,对你来说,是不是早了一点儿?退一万步来说,也是两厢情愿的事啊!”
    “她吃了我那么多东西,就这么了了?”阿丁气急败坏地叫道。
    孟松差点将口中茶水给喷了出来。他忍住笑,说:“你太小,还不懂人情世故,你想想,你杀了阿香又有什么作用?”
    “哼,反正不能便宜了她!”
    “阿丁,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到死这份上还远着呢。你应该多花点心思来学习。”
    “我当家的都没劝我学习,你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好,好,就算你不想念书也罢,可阿香却不一定不想念书啊!你如此对她,算什么呢?你杀了她,就算你喜欢她吗?你得到什么了呢?杀人是要偿命的。”
    阿丁白眼一翻:“我还没杀她,偿什么命?”
    孟松想笑,却笑不出来。

    (未完待续)
    “还有,你不替我们做老师的和阿香着想,也该替你父母想想啊,他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有什么差错,不气死他们才怪呢。”
    “……”
    “你还小,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就算阿香不喜欢你了,你也犯不着要她的命啊!以后还可以找嘛。你这样做,对谁都没好处。”
    阿丁低了头,不作声色。孟松以为自己的话有了结果,心上一喜,便调动所有本事,从各个角度劝解阿丁,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阿丁出门时,头也没回。孟松拍拍他肩头说:“阿丁,听老师的话没错,回去好好休息,往开处想。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孟松如赦般透了口气。他拿了老婆赢钱时买的那瓶红葡萄酒,倒了一杯,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5,认认真真地备起课来。阿木镇这地方上,孟松教书的水平是极有好名声的。只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啊。
    当几声惨叫传来,孟松才知道阿香完了,阿丁也完了。他冲到教室,就像夜游。他要不是在慌乱中碰到了桌子,他想自己是会栽倒下去的。
    阿丁第二天就被抓获。
    后来,孟松从当晚目击者口中得知一个大致情景:阿丁神态异样地在操场里转了几圈后,突然跑到街上。他到街上干什么去了,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看到他在女生宿舍外边叫阿香出来,口气也很正常。阿香心里虽怕,但还是出去了。两人没说什么就朝教室走去,很久了,才听到阿香的惨叫……
    “阿香,你明白我叫你出来干什么吗?”阿丁反手关上教室门,用桌子顶上,问阿香。
    阿香道:“不,不知道……”
    “你是我老婆,你知道不?”
    “……”
    阿丁猛地将阿香按倒在地,阿香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阿丁撕开阿香内衣,将身体压在了阿香身上。
    事情完了。羞辱难当的阿香幽幽地哭了起来。阿丁啪地将一把水果刀拍在桌子上。阿香吓得哭不出来了。阿丁走上去,一把抱住瑟瑟发抖的阿香。阿香厌憎地别开头。阿丁一肚子火窜,厉声道:“今天晚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跟不跟我?”
    阿香气儿细细地说了几句,阿丁没听清。
    “说,跟不跟?”
    “我……”阿香想逃开,阿丁轻轻一揽就把她给拉了回来。
    “说!不说老子今天就吃了你!”
    阿香惊恐莫名,又哭了起来。
    “跟不跟?”阿丁气得话也变调了。
    阿香欲往外冲,照样是被阿丁轻而易举地扯了回来。
    “跟不跟?”
    阿香拗不过阿丁,是可怜的羔羊了。阿丁揪住她头发,她顿觉痛彻肺腑。她偏过头就狠狠地咬住阿丁肩膀。阿丁大惊,松了手,刀却朝阿香脸上砍去。阿香受伤,本能地往桌下钻,阿丁扑上去,照左胸一捅一拉……
    这是孟松日后从阿香紊乱不齐的衣服上理出的具体情节。当然也只是属于他个人的猜测。阿香是无法回答生者的疑问了,而阿丁,对此的经过也缄口不语。
    阿丁被押解回阿木镇的时候,孟松见到了他,他也发现了孟松。孟松满怀哀怜和苦痛地望着五花大绑的阿丁,阿丁却回以凶狠到几乎残忍的目光,令孟松不寒而栗。更使孟松惊颤的,是阿丁甩来的一句话:“你是老师,可是你却没有阻止我,你要负责!”
    孟松懵了,在场的人也懵。
    阿丁还欲说什么,却被武警一推,就过去了。
    阿丁这番话,使孟松日见一日地消瘦下去。
    阿丁被判处死刑,但必须到十八岁方能执行枪决。两年,对阿丁和孟松来说,一个是不如眨眼工夫,另一个则远远胜过二十年,乃至一千年一万年……
    孟松艰难地欠起身来,眼睛呆呆地盯着破敝的土墙。光彩浮掠的明星艳影慢慢地舞蹈起来,金属般的音乐匝匝而起;后面拖着一群屁股乱扭、神态麻木、步履轻佻的牛仔,将肉感和疯狂的节奏宣泄得失去了理性。一股红雾在混沌的空气里恣肆蔓延,艳星在雾中蛇一样出没。沙质的歌声,带血的音乐,溅了他一身。这一生他将难以明白这群年青人千般爱万般恨,却不知道为何而爱恨的刺激。
    雾一样的月光洒满了你的心灵
    我月光一样的忧伤
    走不出你雾样的夜晚
    女人酣战而归,钻进她耳朵的常是如此的诗句。牌桌上少不得乌烟瘴气,至于月光和心灵,死烂脸的女人只会恶毒地哂笑:“诗人?我看是尸人还恰当一些!”他皮肉精血在老婆的“长城”上没有了生气,明显的是活着的尸人了。
    孟松是想成为一名诗人的,但女人耻他没那天份。

    (未完待续)
    现在成了一名小商人,女人嘲他连钱也数不清楚。
    雾一样的月光洒满了你的心灵
    我月光一样的忧伤
    走不出你雾一样的夜晚
    他轻言吟着,如品一杯陈年老窖。个中香醇与苦辣在他内腑深处汹涌着,交揉着。其实,面对一封置他于精神绝途的信,如此毫无意义的诗吟是扶不起他的。
    他看到了火光中慢慢焚毁的信封,里面跳出一张年青的脸。他立即放弃了诗歌,那年青人的脸缓缓地念出字来:
    “……别害怕,你这个该挨刀砍脑壳的人。你他妈是个好人,蠢极了的好人。但你不配做我的老师,我也不配做你的学生,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十八岁是什么意思?姓孟的,这点你比我清楚,两年前你比我更清楚,因为我的确不知道什么是法律,不知道……我他妈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是法律。”
    “我要死了,判决书已经下来了。姓孟的,你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就要去见阎王爷了,你该高兴该心安理得了吧?每个人都恨我咒骂我,吐我的口水踢我的肚子,就连阿香死之前也没一句好话给我,我还算什么人?你是我老师,我那个糟透了的老爹对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好,我认了,你是我的老师,我他妈的爹一样的老师。可是,你肚子里的下水你清楚,我也清楚,我死了比我活着更让你难受,是不是?你在班上表扬我的作文写得不错,那时我以为你真是天使呢。后来,你把我撂在一边,不再提我的作文,而只提阿香,夸她的文章就跟她的名字她的人一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阿香也明白。要是阿香不告诉我,我真还蒙在鼓里。”
    “你老成天想扬名,想出人头地,到头来又怎么样?连一个阿香你都保护不了,你算什么人才?姓孟的,我问你,你凭什么喜欢阿香?阿香凭什么又喜欢你?阿香说你不敢公开爱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跟她搞?你这个孬种!阿香那天晚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想除了杀掉她,别无他法!”
    “可惜我没来得及找你,你这该死的!”
    “我快死了,想多说些什么都是废话。孟老师,亲爱的孟老师,阿香没了,你怎么个说法呢?”
    “……”孟松倒了下去。音乐和舞蹈,灯光和红雾都消隐得无影无踪。他再也没有起过床。老婆照旧出去砌“长城”,回来熬药给他喝。他看见阿香推开房门进来,后面跟着阿丁,两人来告诉他说他们业已成婚。老婆常引一个郎中来,可这尖瘦的郎中拿他的病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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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

    (原载《当代小说》杂志)

    龙门从父亲龙歪嘴屋中出来,就一头撞上他老婆两根从碳火里拔出来的通红的铁棍似的眼光。女人正在院子外竹林中用一截竹蒿吆喝着几头白毛猪崽。龙门迎住那两根铁棍,就感到眼睛要瞎了。龙歪嘴也从屋子里出来,女人一见到他,就厌恶地将头别向一边。老头子相貌奇怪,一张阔大的嘴歪歪地戳在右脸,使左脸被强行拉扯,鼓凸着。由于嘴歪脸斜,两只眼眶也就一高一低,使人疑心一只眼睛立即就要掉下来,另一只要窜到额头上去似的。

    龙歪嘴对儿子说:“老三的,别磨蹭,赶紧走,找不到那婊子就不要回来!”脸是冲着龙门的,可那声音却是斜着说出去的,将一条无精打采的狗吓得狂奔而去。

    龙门脸上的肉呲地抽了一下。

    龙歪嘴几年前就同龙门兄弟俩分家,自己住到这草房里。时下龙门见屋顶上的麦草快朽烂了,便说:“你这房子,也该修修了。”

    龙歪嘴在门槛上坐下了,将烟竿塞到歪嘴里。他叹了口气,神色就同那破草房子:“你先把那婊子找到再说。这房子,哪天你和你老大闲了,手头宽松了,想得起我这做老子的,过来帮帮忙就是了。”

    龙门说:“见了大哥,我就跟他说。”

    “你看你做的没长脑壳的事,丢人哪!那婊子,还是人么?你咋也信她呢?”龙歪嘴嘀咕着,嘴巴就显得更歪了。

    龙门只得说龙歪嘴房子的事:“我回来就跟大哥说,我们出钱把你房子翻修了。”

    龙歪嘴抬头看看了龙门,喉咙里响了一下,脸黑得像阴丹布。

    女人在远处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便叫道:“龙三,龙三!你栽在那里成木桩啦?屎粑粑也塞不了你那臭嘴,真那么好说的?几句话不就完了,说多了当饭吃?”

    龙门不应。龙歪嘴听着那话别扭,便朝竹林中望去,看见儿媳妇胸前那双尖耸浑圆的奶子,像两只野獾仔在庄稼地里拱。他同儿媳妇向来没多少话说,女人豪强,烈嘴厉舌,对谁都那口气,仿佛不把人一口气给刮翻不歇嘴,他自然便不同她饶舌,二来他实在丑得出窍,自个自卑不论,儿媳妇乍见他那歪嘴就恶了心,腮帮子泛酸沫儿,常败胃口,龙门在与老大分家后不久也与他分开住,便是女人的主意。龙门是内敛之人,生来怜惜嘴巴,龙家人难得听到他说上几句,倒是女人炒爆豌豆般的声音日日在屋外屋内猛灌着,龙门耳朵便给震麻木了,就任她说去,处处让着她,她也就越发张狂。

    “龙三!你耳朵放在烧腊摊子上去挨刀宰了?你听见没有?去,把猪草铡了!”女人狠狠地敲着竹子,两只奶子猛地甩了甩,像要朝龙门砸去。

    见龙门不应,女人提高了声音:“龙三!龙三!”发疯般地敲着竹子,“龙三!先人板板,你死硬翘了?龙三!”

    龙门被惹恼了,冲女人就吼:“催!催你妈的X!”

    龙歪嘴说:“甭理她,赶紧上路!”

    龙门说:“爹,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她知道了。如果追不回来,我就去借。她要是见不了钱,恐怕要把我鸡巴给吃了的!”说罢,便要走出院子。

    龙歪嘴说:“赶紧走!”

    女人见龙门一脸黑,二目杀气,以为他和龙歪嘴吵架了,便问:“咋啦?老不死的又亏扣你了?”没等龙门答话,她就嚷开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做老大的不孝不敬,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抱没抱婊子都还说不清楚,他做老子的也不放一个屁,专来勒扣做兄弟的,做兄弟的耳朵没骨头,肠肠肚肚不拐弯,被人当软柿子捏!”

    龙门骂道:“放你娘的屁!”

    女人一愣,随即大怒:“咋啦?我咋啦?”

    但见龙门气色,便吃了一惊,她还没见过他这等愠怒,本欲再发作一番,却不知道男人究竟怎么了,有点心虚,便白了男人一眼,气哼哼地回自家屋子里去了。

    龙门对龙歪嘴喊:“爹,莫听这鬼婆娘乱说!”说罢,也走进了自家院子。

    龙门蹲在屋檐下,想那个有一张白白尖尖的脸,嫩手嫩脚,屁股肥大滚圆的女子,想他那几千块钞票和存折。

    龙歪嘴在竹林另一边向他招手,龙门就觉得那是打老远处的一只灰毛狗熊。龙门明白,老头子是在催促他赶紧动身。

    龙门想,就这么去找那婊子么?到哪里去找呢?她得了我的钱,就想不起我这个人了,是他娘的什么东西?他越想越不对劲,懊恼透了,这一桩蠢得不行的丑事快将他毁了。

    他站起来,预计先到县城去看看,向几个熟人打听打听,若不成再作其他打算。他刚踏上那条到处是碎石和水坑的公路时,他女人就从猪圈门口伸出头来冲他喊:“买几斤粉条回来!”他没理睬,女人就骂道,“龙三,龙三!你耳朵塞到屁股眼里去了?买几斤粉条回来!”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来,喊道,“盐巴也没了,你记着,还要买两斤盐巴!”

    龙门念完高中那年,他娘就死了。他娘患有严重的癫狂症,长时间处于疯狂迷乱状态。据说那是他娘家那边的家族病,已经延续了七八代了。她发病时,就砸家什,在厨房里拉尿拉屎,把屎搅拌在猪油罐子里,然后冲进猪圈,和猪睡在一起,醒来后,就飞快地跑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在陡峭的山崖边狂奔,或者爬到邻家的瓦房上跳舞,将一片一片的瓦蹬下去,摔得粉碎,或者抓一把牛粪扣在一个看她热闹的孩子头上,勒令那孩子把牛粪给吃下去,或者把一口铁锅吊在山坳口的山毛榉上,用石头猛敲,整个村子都能听到,或者,提了一把长柄砍柴刀,在竹林里一阵狂砍猛削,边砍边唱:“左三刀,右三刀,刀刀下去要翻梢!”“翻梢”是地方上土话,是翻身、发迹、变质的意思。人人近她不得,只得在远处观看。若有人向她喊话,或挑逗她,她也明白了那些话语手势的意义,便立即披头散发地从竹林中冲出来,挥舞着亮锃锃的砍刀,俨然一江湖长发大侠。末了,她就倒在山坡上,抓扯自己的衣服,将自己扒成一个光人,或把头发用稻草拴了,俨然一个稻草人,嘻嘻哈哈地拿着一把小巧的鹅蛋镜子反反复复地照着,做出娇媚或腼腆的样子来,然后将镜子放进口袋,抱着一棵树就开始厉声唱歌,那钢条般的声线线儿常将小孩子惊吓,夜里都不得安生的。

    (未完待续)
    龙歪嘴花光了积蓄也没治好她这病。更糟糕的是,他那五个儿女都遗传了这种病,尤其是四女儿五女儿,尤为严重。老四在十岁那年,病情加重,某天发病时像一头兽物一样跑到河边,一个欢呼跳进水里就再也没有起来。老二在一次发病后,不到半天工夫就口吐白沫死去。老五虽然出嫁,却也老发病。老大和龙门的病虽然不很严重,却也时常恍惚,喜怒皆难以遏制,遇上麻烦时即使不因为心血猛窜而诱发疯病,却也少了那么个机敏的心机。兄弟俩吃了很多中药,屎尿都成了棕色,有一股草药味,待成人时,便少有发作。在龙门高中毕业那年夏天,他娘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阳寿快完了,那疯狂也就显得像一个预言。但见她在屋中房梁上吊了根绳子,她抓住它便欢天喜地地荡起了秋千,玩得兴起,便让脑袋钻进了绳扣里,手一松,脖子就给套住了,就下不来了。龙家人从田地里忙完回来时,她身子已经硬了。人们感叹龙家光景,琢磨不透其中缘由,直觉诡谲得不行。更让人唏嘘的是,龙家的当家人,小时患了一种叫不出名儿的病,折腾了半月,在某天就把嘴巴歪到了脸上,医生使尽全部本事,也不得纠正。于是,这男人就出落得一副丑极的面孔,也常把她老婆吓得倒抽凉气,但在她发病时,情形却不一样了,那只歪斜的嘴巴常被她抚摸,说真是一张猪嘴,凉拌了最好吃,或者说,这烂嘴怕是要把龙家给吃垮的,比驴嘴还能吃东西的。好歹受尽折磨后死了,她也算解脱了,龙门兄弟也各自娶了妻室,龙歪嘴也就觉得自己的事情做得也差不多了。老大和儿媳妇心气重,待人不甚厚道。龙门不善言辞,却也本份,倒是他媳妇心窄气粗,好胜逞强,一张嘴没个干净处,也不拿龙家当一回事,也是只顾自己吃喝那类人的。

    龙歪嘴看天看地看人,看多了,也就认了这命。

    可龙门呢?这般折腾了几年,除了他女人长了一身的肥膘,给他生下一个大头儿子外,日子仍然清苦,钱总也攒不起来。女人就常奚落龙门白长了一对球卵卵,挣不到钱,算哪门子男人?龙门听得耳朵起茧子,肚子里胀了恶气,却也不服,便想了法子,到县城找个地方做起了水果生意。龙门是个实在人,肯下苦力,晚上水果买卖清淡,他便又操作了一摊烧烤生意,买来卖去,卖去买来,与人讨价还价,倒也使他口舌利索了许多,加之面相和善,不是刁蛮之人,几年下来,家中也就殷实了许多,他老婆人前人后也直了腰。某日,他仔细瞅着女人,惊诧她这般壮实,恍若一只碾子。他想,这女人如果再长一点膘,怕就要爆炸了。但女人厌憎公公,嗤那歪嘴是要哑的,钱财也只进不出。龙门无奈,想给点零钱给老爹,却也只能偷偷给。倘若出嫁的妹妹回来,龙门要陪上好话,女人才肯拿出一点礼品给妹子。龙歪嘴是个认命之人,也就不念想儿子那点钱,至于儿媳妇,那也就是儿媳妇,到底是外人,只是陪儿子一生的,与做老爹的有何相干呢?因此,龙歪嘴就越发出落得寂寞。女人的德行也令龙门厌倦了那个窝,除了将钱如期交给女人,其余时日也就呆在城里。由于买卖红火,他就对女人说很忙,要租间屋子,既能住人,又能存放货物。女人说,那就租吧,农闲了我就去帮你。他说,你就别来了,钱,我挣,你只管收管就行了,我们那个家还得靠你收拾。女人也就不再坚持。后来,他把赚得的钱一分为二,一半送回乡下,另一半则存了起来。起初他这般做,目的并不明确,只觉得私下存点钱财,将来或许有用的。在城中呆得久了,人人事事也见得多了,龙门就有了城里人的心思,说话也变了腔调。闲时同几个酒友去偏僻巷子看港台录相,那些录相大多是准黄色的,龙门看了,才醒悟自己三十年算是白活了,老婆那粗脖肥腰大象腿的身材和粗暴蛮横的脾气哪能同城市中娘们的柔美相比?他被眼前来往的细腰长腿女子给勾引了魂去。很快,他结识了一女子,虽然是打工妹,从乡下来,但长相标致,嘴舌甜蜜,里外都已是城里人的味儿。那女子叫他“哥”,叫得他浑身上下都万般舒坦。她把身子给了他,让他尽情享用。每做一次爱,他就给她二十元三十元不等的钱,然后出去吃火锅。他快活极了,钱也给得乐意。可后来还是多了个心思,将这快活当成了一桩营生,你给身子我给钱,你说好听的我给好吃的,帐目清楚,互不相欠。再后来,他被女子气韵完全给迷住了,便动了真的,全心爱那女子了。女子乖巧,见多识广,每次都能顺随他的心意。这般好景长了,便咬了舌头嚼了耳根发誓百年交好,共赴黄泉。在女子面前,他媳妇简直就是一堆牛粪。龙门除了将钱送到乡下家中,或者给儿子买些玩具食品书本和衣服外,他对乡下那个家委实没了兴趣。那女子也知晓他底细,便开导他说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这世上,谁想得开,活得阔,日得滋润,谁就是能人。他说,还是你会想,见过大世面的就是不同。可有一天,在两人呼哧呼哧快活之后,女子却哭了,说:“不管怎么说,你有老婆,有儿子,是有名有份之人,也替你家传宗接代了,我呢?只不过是一个靠别人施舍过日子的可怜女人,你今天高兴就和我见面,抱着快活一回,可谁又知道第二天你会不会一脚把我给蹬开呢?”龙门急了,说:“你不相信我?”女子说:“信,怎么不信呐?”龙门道:“那你还哭?”女子哭得更厉害了,龙门觉得女人可真是怪,比自己老娘的疯病还怪。女子说:“我怎么不相信你呢?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话说得再难听,也是一夜夫妻啊。但话又说回来了,我相信你,可你拿什么来让我放心呢?”龙门想也没想地说:“我这儿有八千块钱,还有存折,从今天起,都归你保管,”他悉数将身上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够了吧?”女人立即转悲为喜,扑进他怀里,两人又吱吱嘎嘎地快乐了一通。第二天,龙门被告知家中急事,便赶了回去,一进家门,被人当头棒喝般猛地醒了过来:“完了,我的钱全完了!”他老婆瞪着眼睛,说:“哪个砍脑壳的说家里出了大事?”他赶紧搪塞过去,然后溜到歪嘴老爹那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爹把面前的地板跺得訇訇响:“你长着坛子大的一只脑壳,不装事,全装的是豆渣,那种女人,不说日她,就是只看他一眼,就知道她是一个骗人的婊子,你,你!你咋这么糊涂啊?”龙歪嘴急得在原地打转,龙门在一边不敢吱声。后来,龙歪嘴对他说,你赶紧回城去,兴许还能找到那婊子,把钱追回来。

    事情就是这样。路上,他疯了一般往前奔,有人本要和他招呼的,但被他狠狠一眼给顶了回去,那人适才想起龙家人的怪病,便吓得赶紧让到一边去。他满脑子都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女子和她叫床时的样子,心头一股股的怒火直往脑门上窜。他不住地重复着一个想法:我哪点对不住她,她要这么对待我?我没惹她,没骗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不通了,便恶狠狠地骂道:“挨千刀万剐的婊子,你竟敢耍弄我,老子一刀砍翻你!”一会儿,他又被女子白白尖尖的脸给打动了情绪,觉得情形兴许还没那么糟糕,她不至于坏到是骗子的地步,那些钱是我给她的,她替我保存着,等日后两人成家时她再拿来,有个好用场的,她怎么会独吞呢?也许这阵子她还在城里焦急地等自己回去,等久了,不见他影子,更急了,就要哭要骂的,哭了,骂了,见了他,晚上也还会为他宽衣的。但他很快又绝望了,他歪嘴老爹的分析是对的,合理的,是啊,老爹嘴歪可道理不歪啊,一个女子平白无故地和你相好,何况你一个大男人又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她图你个鸟不成?你除了一身臭到骨头里的肉和几张票子,什么也没有,即使脑壳里装泥渣的女人也知道取和舍呀!老爹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就一个半烟花半乡土的女子,除了那几个钱对她有吸引力,难道她会变成李思思,在梁山兄弟作鸟散状后,随燕青那样随你龙门逍遥江湖不成?龙门无言。

    (未完待续)
    进了县城,龙门直奔城南客栈。打开房门,屋中情形与他离开时一样,晾在窗口的花色内裤在风中猥亵地飘着。他看见那女子躺在床上摊开四肢,朝他挤眉弄眼,他一个趔趄,又使劲地揉了眼睛,才发现那是一个幻觉。他下楼找到房东,房东是一个精瘦得像一只干丝瓜的中年女人。他问她那个女子这两天来过没有,她神经质地说你们不正一块儿快活么?他说,要是还在一块儿就好啦。她说,怎么,闹分裂啦?他说,我把钱和存折都给她了。干丝瓜眼一凸,凉气一抽,什么?你给她钱啦?还有存折?多少啊?你都给了她?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她使劲地撇着嘴,吐了几口口水,然后用她丝瓜茎般的手指戳着他:“不是我说你,龙三,当初你把她带到我这儿来,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货,活像个偷鸡摸狗的,对,活像黄鼠狼。我就是纳闷呢,说,我亲自给你说过,她眼珠怎么那么黄呢?黄得透亮!你看看,你看看,你呢?你们嘭地一声把门关了,在里头好生快活哪,还怪叫哟,我不知道那是在叫床——,才怪!一条街都要被你给捅穿了!”龙门一脸酱色,干丝瓜仍然不松口,“你们高兴就高兴呗,可还要我替你们担惊受怕,背黑锅,要是你们被查出来了,就算我不蹲班房挨枪子儿,那名声可是要砸了,名声砸了,我哪来的生意?你可别小看我们开客栈的,我这客栈也是要名声的!”龙门想溜,可干丝瓜一把揪住他:“还想溜!?她存心骗你的钱财,到手了还等你去捉她?呸,就你那脑壳里啊,少长了几条核桃沟沟,转不过弯来了。这贱货不简单,不简单呐!”女人越说越上劲头,“不过,这话又得往回说,不简单又咋啦?不简单还不是婊子,骗子婆?可婊子骗子婆,说白了,又是咋啦?她还不是把你给玩了,不仅玩了,还玩转了。龙三,嗨,可惜哟,怪就怪你太痴,什么妹妹呀,爱情呀,梁山伯与祝英台啊,我呸!前几天那几个女客在楼上没腔没调地唱什么一杯忘情水,啊哟哟——,忘情水,还洗脚水呢!”龙门闷闷地发出一声响,转身往外走去。干丝瓜在背后喊:“笨人,你还住不?这个月的房租你还没缴!”龙门转身二目圆瞪,女人就吓得噤了一声,便将嘴巴闭上了。

    大街小巷,龙门都细细地搜了一遍,再到女子经常出没的地方,也不见她的踪影。他想起与女子相熟的一个朋友,便找到那人,那人也说好久没见到她了。那人问明白了事情原委后,便说:“三哥,你甭着急,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替你留心着,一见到她我就立即通知你。不过事情兴许没那么糟,说不定她也在找你。”龙门说:“她找我日他啊!不,她是个骗子,她知道我刚回了老家。”那人说:“你甭急,急了,也不是法子。”龙门说:“我眼皮跳得很凶,怕是完了!”那人道:“你再到别处去看看,这边我替你留心着,还有几个道上的朋友,我这就去告诉他们,怎么着也要帮你这个忙,把钱追回来。”龙门道了一声谢就同那人分了手。朋友的话宽了他的心,想还是哥们儿亲,但一想自己累死累活挣来的血汗钱被一个女人给蒙了去,他又发了狂。

    他找到女子的一个亲戚。至于此人是否真是她亲戚,他并不清楚。现在她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都充斥着一股恶臭,像来月经时残留在她下身的那股味道。但这个被称为她亲戚的男子他还是认识的。某日这男子来吃烧烤,龙门数竹签时多数了十几根,没料这男子贼精,早就将竹签数过,两人当即便吵了起来,就在两人即将动手的时候,女子来找龙门,便将两人劝开了。之后,女子说:“他是我亲戚,虽然来往不多,但总也是亲戚。他烦你了,说既然是我亲戚,你不给面子,还狠抠,算什么事?他见我们实在很熟,就问你是我什么人。算了,做买卖嘛,多几块少几块的,不就那么一回事?哪能那么精呢?下次他来吃你的烧烤,你就请一次客,算是还他个说法,讨个人情。”见龙门脸色难看,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做买卖的,哪个又是心软手软的?没赚头,不赚狠点,挣个屁的钱啊!”说得龙门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这回,那男人见是他,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得他问及那女子,便眼一白:“不知道!”龙门道:“你们是亲戚,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吗?”那男人道:“亲戚?你说我和她是亲戚?谁告诉你的?她说的?什么青(亲)?疙瘩青(亲),亲个屁!”龙门道:“这……”那男人说:“我在乡下时,她和我同村,乡亲而已,后来我在城里买了房子,就住在城里了。你找她,是不是想干她啊?”便是一阵放肆的大笑。龙门被他笑得脚心发凉,只得照实说了。那男人道:“不说不知道,一说就吓我一跳。我说呐,你无缘无故来找我,我以为是我犯了哪条王法,原来是你这个长着球卵子的人被一个蹲着拉尿的给涮了,你杂种也有今天,啊?当初我照顾你的生意,吃你那些怪味道的烧烤,你昧良心抠我,幸好我精明着呢。你赚了那么多昧良心的钱,撑饱了你,你当然阔了,油光了,可结果呢?报应!这就叫报应!这就叫活该!可怜哪,我活了这么不大不小的一把年纪,什么事情没见过?哈哈,就是没见过你这种连女人都玩不过的蠢人。为了爱情,坑害顾客,养你的女人,兴许将老婆像死猪一样踢在一边,找个地方包个二奶快活快活,又没人能管着你,你浪漫啊!你会过日子啊,小子!你把我肚子里的几瓶墨水都个搅得要流出来了。小子,听我一句话,你有种,你是他奶奶的情种,继续浪漫下去,燃烧爱情,烤死你婆娘,那多有气魄,多有意思啊!整个城里像她那样的标致女人可以把你侍侯到老,你都忙不过来,那些娘们儿排队都可以排到你乡下的门口。小子,继续烧烤,要不重新偷一个比她更骚的婊子,好好养着。你机灵得很呐,你他妈机灵得钻女人的裤裆!”龙门气极,要冲上去对准那臭口水飞溅的嘴脸一阵狠拳头,让它们歪到一边去。可奇怪的是,在他拳头格格作响时,那张快乐之极的嘴果然在倏忽间歪斜了,紧皱在脸一侧,几乎要和耳门连在一起了,比他老爹的嘴歪得还厉害,甚至要把耳朵给啃下来了。但想到他老爹那歪歪的嘴,他心上就流了血,这比他自己长着一张歪贴在脸一边的嘴还让他自卑。他定了定神,仔细地看着眼前那男人的阔嘴薄唇,却立即又复原了,仍吧唧吧唧地嘟哝着。龙门狗熊般低低地吼了一声,一脚飞去,那个还陶醉在自己语言里的男人就栽倒下去,骨碌碌滚出去老远。他一转身来到了大街上。

    他到了县城唯一的一座三星级宾馆去打听,两个豆芽糖般的小姐说一个打工的女人怎么会住到我们宾馆呢?我们这儿可是星级的大宾馆,一般人住不起。他眼红了,说你们他娘的是瞧不起人,老子偏偏要进去看看,说着就要往宾馆里闯。两只豆芽糖一阵尖叫,便有两个穿制服的人上来,将他轰了出去。他在马路上一阵臭骂,末了,说:“老子将来也能造一座宾馆,五星级的,你们他娘的算个鸟!”

    (未完待续)
    他在深巷里转悠,每家住户门口他都要探头探脑一番,惹得住户们疑心他是窃贼,便有几个染了花色头发、瘦得老麻花似的小青年被一个胖得没了脖子、横着行路的中年人领着,拦住他去路,他见势不妙,一头撞翻胖子,便朝巷口猛冲,一群花花绿绿的男子在后紧追,但他身手快捷,很快便脱了身。

    有一次,他在厕所里大便,听得隔墙女厕所中有一个女人说话极像那女子的声音,便仔细分辨,越听越像,便一阵躁动,屁股没擦,提了裤子就冲进起了女厕所,在便池中一格格地寻找,几个还蹲着的女人眼见这突如其来的男人,都愣住了,大眼小眼地瞪着他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待到他发现没有他要找的东西,若无其事地出去时,她们才提着裤头捂着下身尖叫起来,隔墙的男人们听见叫声,以为她们若不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被糟蹋了,就是集体掉进了粪坑里。一个男人说:“女人这种闹法,恐怕是要闹出地震来的!”

    走出厕所时,他闷闷地吼了一声:“找到你,一刀宰了!”厕所门口收费的女人本来想质问他是不是犯了神经病,跑到女厕所中干坏事,你就不怕我打110么?但一听到这狠话,吓得一身肥肉立即萎缩下去。

    渐渐地,县城的人都认识他了,日日看见他灰头土脸地到处乱窜。

    他眼睛越来越大,也更加犀利,长及膝盖的胳膊像两只巨大的钟摆,脚上一双皮鞋都露出了趾头,像两只王八探出头来,一日复一日地在大街上寻觅着风景。

    在他眼里只有女人了,在街巷碰到过他的每个女人,都被他怒目瞪过。

    他觉得在河边在公园在大街上傍着男人,牵着宠物,领着孩子的红嘴大臀的女人都是老虎狮子,她们微笑着一口一口地喝着男人的血,同她们的宠物一起争吃着炒猪肝炖牛肺,将男人的五脏六腑刨拉出肚子,慢慢撕裂,扔得遍地皆是,然后慢悠悠地品着孩子鲜嫩的肉,那是在吃她们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连骨头也是她们身上掉下来的,吃自己的孩子,那可是美容养颜排毒的。他在商场里出没,转悠,看到女人们疯狂地啃着硬币,把一张张脆响的纸币蘸着口红和果子酱嚼烂,吞下肚去。他钻进歌舞厅,看见一大群露出肚皮,把肚脐眼扭成无数漩涡的女人,扯开男人裤子,一口咬断男人那棍棍儿,衔在嘴里满歌舞厅飞奔。在公园里,她们和同伴勾肩搭背,肆无忌惮地狂笑着,将老年男人一手提了起来,剥光他们的衣裤,倒挂在树上,分开双腿,将他们开膛破肚,将花花绿绿的下水扔到河里,鹅鸭和银鱼争相追咬;然后她们剥下老人的皮,晒干,放在一只巨型的塑料口袋里,一片一片地撕了来吃,有时她们为了皮上的毛是头发还是阴毛而争吵不休,谁也不服谁,只得大打出手,把失败一方的脸抓得稀烂才肯罢休。她们忙活累了,就倒在堆积如山的金子银锭珠玉玛瑙歇息,如同住在天宫龙府。歇息足了,她们便赤裸着身子,跳起肚皮舞,唱着淫荡的歌,说着下流的话。他仔细看去,她们眼睛慢慢地失去了光彩,掉进了眼眶里。很快,这些泛青的眼球化成了水,黑色的水,黄色的水,紫色的水,绿色的水,流到金条银锭上,溅起了五色的光,散发出一种夹杂着尿水和腐尸般的腥臭味。她们像闻男人腋下使自己获得快感的味道一样伸出刹那间长若象鼻的鼻子肆无忌惮地嗅着,发出啊啊啊的浪笑和喊叫。然后,这群没有眼仁,只有两圈黑坑的女人手拉手,围着金银财宝,开始了又一轮的载歌载舞,脸上青铜般的光泽熠熠生辉。她们多么自由、快活、幸福,又多么放荡,贪婪,乍看上去,她们又是都么美丽,妖娆,凶残,毒辣,脑袋又是多么简单和病态。她们的皮肤被金粉玉屑保养着,头发是从肉里长出来的金丝制作的,她们的乳头是金刚石和大理石混合制成的,她们的臀部里装的是丝绸和软玉,她们的大腿是印加神庙里的巨型柱子,她们小小巧巧的脚是弯若镰刀的月亮做的。她们在庆祝她们的狂欢节,踢起了一只金色的足球,喝着男人的血,动物的尸液。她们一阵高过一阵地吼叫着,叱骂着,诅咒着。他看见她们商量着如何把上帝也勾引了来,如何如何地处置他。上帝果然上当了,从珞珞山上下来,这万能的男人立即被这群光彩照人,千娇百媚,喷玉吐翠的女人包围。上帝喝着她们用毒液和乳汁酿造的美酒,把每个女人上上下下都吻了,连她们的脚趾头都不放过。她们嗲声嗲气地哄着上帝,将他衣服剥光,然后塞进一只鸟笼里。她们在笼子外面欣赏着仰躺着的上帝,看着他手上脚上被铁钉钉过后留下的洞,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男人的象征也曾死过,便围着他一口唾液一泡尿地嘲笑。她们问:“上帝啊,你干过女人吗?”上帝说:“你们不是被我糟蹋了吗?”她们问:“你要我们为你生孩子吗?”上帝说:“你们就是我的孩子!”她们大怒:“放肆!”上帝说:“只有女人敢对我说这两个字!”她们冲进鸟笼,将他掀翻过去,片刻工夫,就将他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曾经戴过的那顶荆冠,淌着血,闪着光。她们欢呼起来:“上帝死了,上帝现在是真的死了,哈哈哈,上帝连骨头渣滓都在我们的肚子里了,他才是我们的孩子呐!”她们冲向金条银锭,欢呼道:“上帝死了,这些宝贝就真的是我们的了!”她们很快就瓜分完了这些宝贝,嚷嚷不休:“咱们做女人的,就稀罕这个!”最后,她们把这些金的银的金刚石的宝贝塞进了她们的脑袋里、肚子里、乳房里、臀部里,在又一轮狂欢后,消失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他软了,晕了,重重地倒在了大街上,砸起一圈莲花宝座般的尘沙。

    一阵恍惚之后,他看见街上的行人是倒立着行走的,汽车轮子悬在半空中飞速地转动,高楼也倒栽着,街面横在天上,它们就飞了起来,贴着云朵缓缓滑行,连那些碧绿的树就像天花板上吊着的装饰品和他老家溶洞中悬挂着的石雕和石钟乳,他觉得奇怪极了。

    众人围了上来,他们又听到了那句话,这回,这句话从他乳白色的口沫中喷射出来,像一朵朵白色的蒲公英:“找到你,一刀宰了!”

    半月后的一天,在城南汽车站,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世界立即变得清晰有条理,拥挤但秩序井然。他的眼光越过万千头颅和肩膀,直接抵达了那个背影,后者则像漂在水面上的塑料袋一样,一起一伏,一摇一晃地在人群里移动,眼看就要被灰尘、花花绿绿的衣服和一股股臭气吞没。他跳了起来,拨开人群,一道黑色电光一样,在售票处一闪,便将那影子截住。车站里的人将眼光转过去,迟钝地看着他们,或麻木地蹭着,像一道危机四伏的暗流。但他的行动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十二分的惊讶,他们电焊般的眼光跟了上去,但片刻工夫,漠然又重新回到他们的脸上,即使此刻天上掉下一只纯金的馅饼或一块陨石,他们也觉得它们距离自己太遥远,太不可思议,因而就没心思去好奇和过问了。

    那女子一声怪叫,向检票口奋力挤去,人群在这时候才真正地拥住了她,也感到她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最后碰上了他们,把他们撞得前倾后仰。

    他们听到女子的声音:“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他们看到了龙门紧张的一张脸,以为他如果不给女子几记耳光,就是将她一把捏了,提起来,扔到外面去。

    但他们都是在做梦,说着梦话。

    龙门截下女子,稳妥地站住了。女子也不再喊叫,脸却白着。龙门突出的喉结上上下下了好几回,才将唾液吞下肚去。女子显出一脸的冰冷,眼帘埋得很敌。龙门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沙哑:“妖人,你让我找得好苦!”女子身子抖了一下,嘴巴张了张,眉头皱紧了,然后从他怀里挣出来,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丢人现眼的。”说罢,轻轻地撩了撩头发。龙门嘴角抽了抽,女子怕他那眼神,便说:“你找我?”龙门说:“就差到天上去找你了。”女子说:“还有地狱呢。”他想说还有一张床呢。女子说:“我在家里。”龙门叫苦不迭:“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在家呢?”女子说:“我告诉过你我家在哪里?”龙门说:“没。”女子说:“那我也没告诉你我住哪里吧?”龙门想起她那个亲戚,便有些恼火。龙门用脚将自己吐的那口唾液碾去,闷了闷,突然说道:“钱你留着吧,不够用的话,把存折上的也取了。”女子刚要说“我已经取了”的话,见到他异样的眼睛,忙改口道:“我到省城去办点事,三天后回来!”

    三天后,女子没回来。龙门一直坐在城南汽车站出口处等。一周后,女子也没回来,龙门便在城南客栈等。半个月后,女子没有回来。龙门回到乡下家中,和他歪嘴老爹喝了一通烧酒后,便将门窗紧闭,喝下了一瓶农药。

    (完)

    @大11蛋黄饼干 2012-07-22 17:26:08
    老手却写得清新,顶!
    -----------------------------
    感谢支持!!问好!!
    欢迎交流
    @大11蛋黄饼干 2012-07-24 17:56:57
    下班顶一把!
    -----------------------------
    感谢支持。
    @全不是 2012-07-25 14:42:41
    好故事,很值得一看。赞了!
    -----------------------------
    谢谢哦!!!
    瘦长男子低低地喝道:“够了!”

    “哑巴”身子靠在舱壁上,喉头一抖,说:“你也别神经过敏,你只不过没占到女人的便宜,是吧?到这地步了,人还是人,还是那些德性,合理!”

    瘦长男子说:“还嫌不够?”

    “哑巴”道:“你有老婆吗?”

    瘦长男子说:“正在热恋。”

    教授说:“可惜。”

    “哑巴”说:“教授先生,你还俗了,成俗物啦?”又对瘦长男子道,“哎,他终归还是怪物一个,他也说你可惜哪。你那女子漂亮吗?”

    瘦长男子道:“当然,可性子烈,可不像一个女的。”

    “哑巴”道:“这世上的男人已不是男人,女人也不是女人了,统统的他妈的人妖。哈,通通的他妈的有商业价值的人妖!”

    教授说:“世风每况愈下,还有什么意思?男人不刚,女人不柔,还成何人生?人心不古,道德不存,遭灾遭难也怪不得谁!”

    瘦长男子说:“教授先生说的这番话也对,可在现在这种情势下,实在没多大的意义。这儿可不评,也不抢着评职称,你休矣!不过,想想往事吧,可也真叫人气的,那些败孽,杂种,自鸣不凡的,X他八辈祖宗的什么高级灵长类动物挖鼻孔——自掘坟墓呢?”

    教授道:“破坏!无条件无休止的破坏,就像男人和女人一张嘴就嚼,撕衣物,同居,结婚,过了一宿,就扭打着离婚,一转身立即就同别的人同居,结婚,又离婚,把整个婚姻体系给破坏了。依我看,人自身的体系破坏了,其他的不都是同样结果,最终人类,唉,人鬼都不像哪!”

    “哑巴”道:“做了鬼该多好,犯不着为人间事操心!”

    瘦长男子道:“做鬼还便宜了你,做尘埃吧,哦不,不,让人整个地消亡……”

    角落里传来的哼叽声将三人谈话打断,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两具白乎乎的肉体猛烈地撞着,痉挛着。三人的血开始飞速地在身体中冲击、撕扯、狂突。教授想:说不准这两个小子瞅准了也会扑上去的,轮着……这兽性,灾患之源……

    但教授却在无意间将嫩生生的手游到了大腿内侧,眼光哀鸣般地和欢乐中的人儿相携着。

    这时节,瘦长男子向“哑巴”移了过去,尽管两人的眼睛如毒箭一般插在怪异地纠在一起的男女身上,但很快地,他们肉贴肉地坐在了一起。

    教授以为年龄的老化和学识的丰富完全可以驱除眼下这邪恶与淫欲所带来的侵犯,他也在极力保持镇定的时候却倍感无能为力,口中唾液欲流,大脑昏聩,腹下胀痛,整个接近腐朽的身子疟疾患者一样摆了起来。

    瘦长男子伏在“哑巴”耳边说:“他们欢乐,也罢,男人之间也有快活的事儿啦!”

    “哑巴”脑袋仍朝向那两具高度运转中的肉体上,双手却抓住了瘦长男人的臂膀,瘦长男子获得了应允的信息,顺势将手探进了“哑巴”的衣内,从胸上往下摸去。“哑巴”身子被电击般挺了出去,嘴唇在黑暗中慌乱地寻找另一只嘴巴……

    孤零零的教授眼睁睁地看着两幅光怪陆离的镜头在眼前放映,感到这是对他一种莫大的羞辱,对他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否定,对他费尽心力修炼的人格的侵略。他想自己快窒息了,也成了核元素,快爆炸了。他想狂暴地怒吼一声,将这无根的船只给震碎,但他没有力气,他也无法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最终他发现自己的怒火原来是他自己——苍老,迂腐,无能,面对事实而自己却无以去获取。他明白了精神与理智真是他妈的混帐,多数时候是抵拒不了肉欲的,以前他就是不信,他向来就是一个视肉体为秽物、视肉欲行为为极端堕落的清高儒雅的教授,他从来不屑向学生谈论人体、人间儿女情长这些事,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傻瓜,傻得比一个真格的和尚的脑袋还扎眼。啊,年青,激情,浪漫,柔濡与阳光,生命的本身,在他彻底朽掉之前,还如此真实地诱人啊!

    (未完待续)
    老教授极力排斥眼下光景带给他的冲击,迅速想到了某朋友讲给他的一则笑话来。那是一个保守着道德,干了一辈子辛苦工作的老官儿,在卸下工作重荷之际,便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来那个样。某日,他到某美容美发厅去理发,一个金光四溅的女人妩媚地揉搓着他所剩不多的软耷之发,说:“老先生需要服务么?”老头儿亲切地说:“麻烦你了,你不正在为我服务么?”女人嗲道:“老先生见多识光,拿我开心的。我们的规矩……”老头儿说:“要不要我写封表扬信到报社?”女子脸唰地白了:“报社?瞎扯!那是什么鬼地方!我们才不要呢。”老头儿说:“怎么说?”女子道:“我们这店哪,是最新潮的,美发还兼美容娱乐的。”老头儿道:“美容?怎么美容?”女人说:“您老先生可真是牵着胡子过河来的,谦虚吧?您老见天见地,还不知道美容?”老头儿明白了一些:“呃……”女子趁机道:“你这大半辈子也不容易的,我可是知道你的,何不趁机享受享受,莫要到了头来枉走了人世一趟!”老官儿自以为还是干净人,顿地站了起来:“你们这店是搞黄的那种?”女人道:“老先生怎么开口胡说呢?什么黄什么青的呀?”老头儿说:“那你的享受指什么?”女子道:“你说呢?”老头儿扯下围巾,道:“不理了!”没料女子也非等闲之辈,要争口气儿来的,便道:“老先生要走,随你之便,可没那么轻松。我出一首打油诗,若你老先生能对上,我放你走人!否则,你得照我店规矩,享受人生!”老头儿心想,你一理发店女人,原本也是下人之辈,有何知识能难住我的?便道:“你尽管说来!”女子道:“听好了!”

    爸妈给我一块田,

    一荒就是十八年。

    世道通泰人活了,

    谁来开垦谁给钱!

    老头儿听罢,想这弱女子原来也厉害的,不能栽倒在她脚下。眉锋一扬就有了,哈哈大笑道:

    父母给我一杆枪,

    从前专打老地方。

    如今生活自在了,

    可惜子弹已打光。

    女子自觉无从相比,便让老头儿走了。

    教授想到此,不觉轻轻地笑了起来。两个人对答虽不雅,却也说到了人事实际处,也佩服两人的机灵……

    舱内情形愈加高涨,由不得教授的感受和排斥。实际上他也无以排斥,当他被迫卷入这洪流中时,他多么愿意自己死去,立即去死,追随着他有关的人而去,但他又多么想在死去之前,也有这么一场销魂的享受,让自己带着十二分的满足而去啊。

    瘦长男人和“哑巴”两条虫子一样缠在了一起。初见此景的教授惊奇地望着,这男人之间是如何快活的呢?他很快地嗅到了一股充满着血腥味的气息,他不得不别扭地欲将它踹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在加速死亡,其行为本身就是毁灭。但他承认,这毁灭在此刻又是何等的必要!

    教授在煎熬中做了一位吟长,念出几句话来:

    生死之界二指宽,

    阴水阳山人不还。

    众生怪像眼对眼,

    你爱女色他爱钱。

    念罢,怆然一笑。

    教授终于挺过了这一夜,迎来了灰耷耷的白昼。又一个长夜来临,两对情侣互不侵犯地坠入他们的欲火之海,把肉体中所有仅存的热情和力气都支付给了对方。教授仍硬挺挺地倚墙而坐,坐得极稳,将眼前景象视为虚无。

    黑人“船长”不时地从窗口露出头脸和犀利的眼光来,对他们的行为显出一脸的鄙夷,嘲笑道:“能生下两窝杂种崽来才成,那样连上帝也欢喜得流泪啦。加把劲,我尊贵的孩子们!”他示意两个欢爱中的男人,“可是要创造奇迹的,最好生下一头鲸鱼来,让大伙儿饱餐一顿!”两对情侣不愠不恼。

    运动员说:“船长先生,要是船上还有一条母狗母狼什么的,你就有事干啦。既然你对人不热爱了,去X动物嘛,魔鬼就是这么产生的,他被你感动,要办法奖章给你的!”

    瘦长男子说:“人兽欢爱,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蛇!新鲜的是人死绝了,连石头也要做乐事的。”

    黑人“船长”嘿嘿一笑:“你们,你们他妈的屁股洗干净了么?”便又消失了。

    一日,黑人“船长”闲了,问教授:“你说说,亲爱的老蠢驴,是他们,还是你,或者是我可怜?”

    教授眨眨枯萎的眼睛说:“从某种角度看,我们都可怜!换个角度,我们都不可怜!”

    黑人“船长”白了他一眼:“老蠢驴,你可不是我的导师!你那玩意儿我明白,你别懵我了。你尽说废话,你这头该死的老公猪!”

    教授也不恼,露出不屑和你这等粗俗之徒斗嘴的神色来。

    (未完待续)
    黑人“船长”望望正在欢生乐死中的男女,锁紧了眉头,直接走到一边去,解下裤带掏出那硬东西,就放不开了……完毕,他默默回到驾驶舱,另一边的人很快便听到他浑厚圆润的歌声:

    “你是以什么方式把我降生到这个世上啊,黑脸黑发的母亲,你又将以什么方式让我从这个世上消亡?

    “你仁慈的心肠,像丛林的气息弥漫在阿莫西西河上。啊,至亲至爱的阿莫西西河,你埋葬了我的过去,在何时又埋葬了我的亲娘?

    “我要以什么方式才能完成我的流浪啊,黑脸黑发的亲娘,我又该以什么方式将你从苦难中送带天堂?

    “啊,天堂在远方,在远方!你告诉我,天堂就在太阳的身旁。啊,黑脸黑发的亲娘,你是否已经穿越至亲至爱的阿莫西西河,让你的灵魂守侯在太阳的身旁?

    “天堂在远方,黑脸黑发的亲母,从小你就告诉过我,上帝在更遥远的地方!”

    舱里迅速恢复了宁静。

    “哑巴”飞快地抓起笔,记下谱子。

    黑人“船长”哽咽下最后一个音符,“哑巴”就喊:“亲爱的黑珍珠,这歌,是你自己写的?”

    黑人“船长”在窗口露出脸来,上面泪水模糊。他含泪咧开一个笑容说:“我家乡的一个诗人写的。”

    “哑巴”说:“阿莫西西河在哪里?”

    黑人“船长”指指脸上的泪水:“在这里头!”

    教授说:“你也是一个诗人!”张开了嘴,齿舌粘成了几根丝,像要挡出一口游气。

    女人说:“他死了么?”

    教授说:“他永远不死!”

    黑人“船长”说:“尊贵的老河马说得对,他永远不死!”

    女人说:“不懂。”

    …………

    “他们,都死了!”一日,教授走进了驾驶舱,站在黑人“船长”身后说。

    黑人“船长”死死地盯着前方,舵轮在他双手中飞旋。他说:“命中注定!这个结局,对他们四个人来说,是公正合理的。”

    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它来得太快了些!”

    “迟早都是如此,我早料到了。”

    教授说:“把他们抛到海里去?”

    黑人“船长”嘿嘿一笑:“他们光着屁股是吧?那好,把他们的衣服留下。”

    教授像被核爆炸击中了似的,说:“还是,还是让他们体体面面地走吧。”

    黑人“船长”说:“我还以为你心黑呢!就依你吧,你这头老不死的公狼!”哈哈大笑,“上帝告诉我,你前世是一头愚蠢之极的老公羊!”

    海面上的浓雾终于散开了去。一阵让人绝望的暴风雨之后,空气浓稠得化不开,一切还是那么燥热。片刻工夫,又是一阵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船在又高又陡的海浪上像一片树叶颠来荡去,随时都有可能被大海埋葬。风雨过后,海面在平静中懒懒地伸向远处,让人顿生忧愁。教授独自一人躲在船舱里蒙头大睡,黑人“船长”仍然像一件木偶,呆在他的驾驶舱里。

    又一个长夜过去。教授一觉醒来,看见一缕金色的光线从门缝里射了进来。他跳起来,夺门而出,眼前的海面上碎金屑银,灿烂的阳光从高空喷洒下来,空气里洋溢着清新,微风吹来。教授自逃亡以来第一次感到海水的气味是如此的让人脾脏舒泰。

    教授几乎要在甲板上狂舞起来。他大叫道;“船长,船长!”却久久不见回音。他快要疯了,快要脱离这条船了,从船首飞奔到船尾,四周都是快活的阳光。蓦地,他预感到了什么,向驾驶舱奔去,黑人“船长”在他撞开门的了一刻倒了下去。

    “船长!”教授将他扶住。

    黑人“船长”说:“该轮到我了,我说过,这是迟早的事。”

    教授喊道:“不,船长,时候还没到!船长,你看,你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黑人“船长”说:“终于等到它了。”

    教授说:“你累了。”

    黑人“船长”说:“别说你娘的废话了,我身体一直很棒,驾船是我的工作!可现在扛不住了。我早料到了,迟早的事!唉,这,这也是废话。”

    教授说:“你少说话,我……”

    黑人“船长”说:“你……你这只该死的老公鸡,叫什么?啊,世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了,是不是?我该走了,如果你不听我说几句,以后就……”

    “……”

    “我问你,他们四个是不是你杀死的?”

    教授点点头:“他们该活着,所有的人都该活着。”

    黑人“船长”又嘿嘿乐了:“你他娘的说他们爱得太深,彼此让对方死掉的。你的理由,可真他娘的找得好。”

    “我……”

    黑人“船长”吃力地咂了下嘴,示意教授把自己放在他怀里:“你这个连上帝也害怕的可爱的老保姆,哦,就这样好。”说罢,便不作声了。太阳升到船上方的时候,教授感到怀中的人一沉,便知道他已经去了。

    无数个日子又悄然过去,教授一直坐在黑人“船长”倒下的地方,任船随意漂流,不喝一口水,没吃一口粮食,全不知不觉地坐着。

    只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世界,仅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日,冥思中的教授突然感到船剧烈地一抖,他倒在了甲板上。待他察觉到船静止不动时,他张皇地爬起来,跑到外面,一幕景象使他头晕目眩,直到他将眼睛搓得生痛,看过去,他才相信那是一块陆地,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岛。岛上林木参天,一时他不敢正视那些碧绿得带着野性的闪闪的绿色植物。

    他跳离了船舷,落到了海水里,连滚带爬地来到沙滩上。他茫然地转来转去,把记忆中的一切拿来同时下的一切做着对照,然后使劲地跺了跺脚,脚下异常踏实,啊土地,坚硬的土地!难道,这是上苍刻意的安排,让最后一个幸存者得到最后一块土地,最后开始人的进程,或者,让最后这个人进行另一类生命的演绎?

    他跪下去,向上帝致以无限的谢忱。然后,他沿着一条几乎荒芜的小径狂奔。没有鸟鸣,没有兽叫,没有溪涧的乐音,没有虫子的啁啾,但无妨,有土地已令他狂喜不已了。

    在岛屿的深处,他看见了房屋。他仿佛闻到了“人”的气息,摸到了“生命”的质地,听到了“人”的言语……一声大叫,他老泪纵横。

    哭完了,他恢复了平静。但他很快从奔跑中停了下来,面前的房屋原来是一座虽已凋敝却仍可见往昔气势的监狱。监狱的深处传来他极为熟悉的声音,使他惊悚地环顾四周,可四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朝监狱更深处走去,在这座监狱最坚固的铁笼里,关着上帝,上帝正透过微弱的光亮,老鼠一样猜疑地打量着他。

    (完)
    @六伢子 2012-07-25 23:25:36
    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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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iexie
    @六伢子 2012-07-26 16:01:21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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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蛐蛐》

    暴烈了整日的太阳斜斜地往下坠去,镇上倏忽清凉起来。九月初的洛基镇,白日中烦躁不安,黄昏时节人人惬美,到得夜来人们就闲适开去,嗑瓜子善摆短长的妇人穿了花花绿绿衣裙,沿街乱乱坐了;窄鼻阔嘴男子啜了纸烟,下象棋打纸牌,或修理家什什么的或于显摆路口支了冰粉麻辣烫摊点,说笑诮骂一派乐园风景。
    蛐蛐捏了烧酒出得屋来,就灰阜外一凳上坐了,面前一小碟有酥黄豆供下酒。灰阜乃一砖瓦结构的房子,里头存放镇上人家所烧稻草麦秸的灰末。这行当在公社时期是极盛行的,镇上人虽多半不下地下田劳作,但那阵子煤炭极为稀罕,烧饭做菜多用木柴和稻草麦杆,所余的灰无以处理,而山民又不可能日日到各家各户收购柴灰,镇上便在西街道头集资修了这座灰阜,将灰渣悉数倒进去,乡人需要那灰作肥料,但既然木柴稻草是花钱买的,那取灰也得出钱。只是那营生太苦太脏,镇上人自觉丢不起那颜面,便在郊外找了一光身男人和他儿子来管理灰阜,乡下人来买,五块钱一百斤,除去上缴一部分给政府,落下的尽归自己买酒买肉消享,但这相当不划算,守灰老头月月下来总觉欠亏,便告各哦上方,上有聚众商议,计议月月拿出二十八元作父子俩额外的工资。后来,老人死了,这活计便落到儿子头上,那年青人到今来业已三十,名叫蛐蛐。至于名字由来,已无从查考,众人熟悉的是蛐蛐没女人瞧得上,至今光身子人,虽有好心者极力撮和,无奈人太丑,太木讷,眼见他下唇因过分厚长,总是要掉下来似的,加之嗜酒如命,一副败家之相,无一女子敢上门来。
    时间总是在走,烧酒总是在喝,蒸发他那身臭皮肉,然后变成质量极高的睡眠和混沌的鼾。待镇上人日子有了转机,烧柴禾的便少了,煤炭便成了主要燃料,有的还烧了气,灰阜营生便淡了,买灰的山民也稀少了。这蛐蛐就松闲了,自由了,想吃便吃,想喝便喝,睡如猪猡,虽然手头已不如以前那般活动,但每月从上头领取百元工资,倒也活得开了。因人手脚干净,不掠不抢,不精不怪,不言不语,镇上人念及他与其父的多折,也常常拿了饭菜去,他通共的感谢只有那句句可以载入洛基镇镇志的话:“呵大的长命百岁。”永远是这么一句,听得话的人心中滋润,也相应美言几句,完后,随他一人消享去。
    蛐蛐不晓什么是快活,什么是苦楚,就这般活来,有酒有烟,有茶有饭,粗细不妨,得来便全是美的。
    蛐蛐是美的,就吃了酒,下酒物便是油酥黄豆,吱咯一声便完成一口,就是美的。
    太阳就要碰到山头了,蛐蛐仍喝酒。灰阜越发老态晦暗,蛐蛐脸越发大红大紫。
    山湾处银铃忽响。蛐蛐抿了嘴,抬眼望去,却有些看不真切。他明白马帮又来了。果然半袋烟工夫,一长串蛇一样的马队就到了街尾,在蛐蛐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从滇西过来的马帮,做何营生,蛐蛐自然不明白,他只知道这帮人马三五年一个来回,时日晚了,就近住一宿;若来得及就干到筠州城中落脚。今日已迟,马队恐怕是要在洛基镇过夜了。
    领头的是那宽脸浓须汉子认得蛐蛐,蛐蛐也认得他。蛐蛐看他的人马从那边过来,便朝他一望,脸面上冷的。汉子扔给他两瓶烧酒,就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蛐蛐指指黄豆,又斟了一碗酒。汉子一气喝干,道:“妈的,这回生意紧,不敢在你这儿过夜啦!狗日的,近来过得通泰?”蛐蛐僵硬的脸皮抽了一下,喉头咕出一个字:“嗯。”
    两人猜起拳来,喝干了一瓶烧酒。汉子站起来,道:“狗日的,看来还是你这等活法好,比我们钻山沟吃酸菜的强啊!”
    蛐蛐一眼看地,地上蚂蚁在争咬一只虫子,那肥物身段娇嫩,在蚂蚁围攻下百般挣扎、伸缩、扭曲、翻滚,终好是让小小的蚂蚁们给制服,成俘虏了。
    “天不早啦,我还得上路。狗日的,有件事你得做做。”他盯着蛐蛐的脸,心想,“人哪有丑得这般离奇的,怕不是人是妖的吧!”口上却道,“咱们兄弟一场,一、二十年的交情了,酒也喝了一条江的,你得做做这件事。”
    蛐蛐仍专注于那被蚂蚁抬举着行进的虫子,神色古怪。
    汉子打了个响指,两妇人便走了过来,她们领着一个不足三岁的女孩子。
    “过来,”汉子命令道,“叫蛐蛐叔!”
    小女孩惊惧的脸上有几道红印,湿滑滑的,想是刚哭过。她轻轻怯怯地叫了一声:“蛐蛐叔。”
    蛐蛐仍没抬头。众蚂蚁已将那虫子扛了半米距离了。
    “狗日的,你女儿叫你啦!你耳朵塞到屁股眼儿里去了?”
    女孩望着丑陋的男人,眼中横着一抹阴影,嘴唇紧咬。
    汉子又一响指,马队启程了。在他翻上马背的时候,蛐蛐抬起了头,木木地审视着他。
    汉子回头冷冷道:“狗日的,不乐意么?无妨。权当是你女儿,养了她,日后有守孝的。”
    蛐蛐眼中极寒,令汉子有些不安,汉子道:“道上捡来的!”说罢,打马而去。
    蛐蛐回头望着女孩,女孩吓得大哭起来。蛐蛐抓起酒瓶,咕咕哝哝地灌了大气。
    蛐蛐收留了女孩。他将自己那间小屋腾干净让给了女孩,自己睡到厨房中去。女孩半夜惊怕哭叫不止,蛐蛐又搬进去,睡在地板上,女孩爬下来伏在他脚边,方才稳稳睡去。

    (未完待续)
    转眼十三年过去,女孩便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爱撩眼与不撩眼的人都觉察出她的十二分可人来。既然是从路上捡来的,蛐蛐边顺便扔给她一个贱名:石头。其意是命该如此,谁也没法子的,只是石头虽贱微,却有石头的硬朗,不至于全受欺于人的。十三年间,马帮来去几回,那快乐汉子念及蛐蛐苦辛孤寂,便捎了些衣物食品给石头,有一回高兴,还塞给石头几张钞票。
    石头不知如何称呼那汉子,只是拿了黑亮的双眼生生地看他。汉子不言说,女孩子石头也不说。
    石头后来管蛐蛐叫“爹”,蛐蛐心上作喜,脸上却依然冷硬。石头屈,心上不解。日子一长,见蛐蛐是那德性,也就作罢。蛐蛐不常走动,石头也不敢造次各处疯跑,出去多半是到镇上买油盐针线之类的东西。蛐蛐不知道什么是学校和教育,因而石头就没有进学堂念书,她委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得念书写字。她常看见镇上的孩子抱着书扯嗓唱腔的可笑模样,也看见他们用手蘸了口水在纸胡乱涂写的顽皮,她不明白,甚至有些厌恶,因而他就真的是山中一块不为人知的石头了,她简单纯正的脑子里没有太深太玄的知识,实在地,她也从没想过这些玩意义儿。
    但人间美物美人大至美仑美奂不完全得靠教育和知识才可被人认知的,所有长在额眉下的眼睛都能发现一种麦,雅的俗的,都可会心会意,并能在梦中咀来嚼去的。石头是一个野野的美人,在野风野雨中长成,静静地在四季的转换中把自己构造成一个近似妖物的女子,洛基镇上的男子们就心痒心慌了,这知觉是在某一日某某突尔尖叫一声:“蛐蛐家那石头,嗨,这等美的!”之后涌上心头的一股欢乐和这欢乐也许无法供自己永久占有而生出了苦涩惆怅。任何一种美都使人愚蠢使人发疯,眼见一切状物人事便都是不快不安。石头听蛐蛐的话,不四处走动,那些神游之人便“游”到灰阜前后,拟作猫呜鸡啼,拈了一脸神气来使唤石头。石头呢?依然是石头。很多男子泄了气,又有新的人游来,照旧是泄气。到头了终还是有那么一两个,永不被失败所困,他们会想出妙计奇谋近得石头身边,多觑几眼,肚中也真的快活得开了花。苏三便是其中之一。
    苏三阴柔,脸肉细嫩,厚薄恰到好处的嘴唇如若安排在女子脸上方才有味,却偏偏镶在了苏三脸上,再配上一双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睛,一头软蔫蔫的黄发,有人便呼他“小白脸”。镇中人不晓外面世界,不以为“小白脸”是贬人损人的说法,苏三被人这般称呼,心中自然受用,自以为是洛基镇上仅他一人配得上石头。但见石头极冷的美,这苏三才觉得有些受压,心上也有些动摇了,成了,整个镇上人人羡慕的,不成,就成了笑话,这如何是好?但苏三就是苏按,他模拟录像中帅哥行色,与石头打媚眼。石头不理会,他便在灰阜对面街边设了卤肉摊位,但生意清淡,被他卖烧烤的老娘臭骂一顿,仍不改初衷,对娘道:“亏去几块钱算什么?我给你弄回一个洛基镇上最好的儿媳妇,你说值不值?”妇人眉跳眼挑:“你还是嫩尖呢,值个屁!找钱才是正理,有了钱还怕找不到好看的媳妇?”苏三道:“娘,要烧烤看火候,要女人得靠运气,如今运气来了,不抓住,就飞了。”妇人道:“你是看上了那个丑八怪的石头了吧!你打点打点自己,多少像你这样的东西不是都自讨没趣了么?”苏三道:“他们是心思不正,我是心思不歪呀!”妇人道:“我看你是歪把子生的,瞧你爹那恍惚样,恍得没出息的,你莫学他!”苏三道:“娘,你怎不抽他几巴掌呢?”妇人不语。
    苏三有雅兴,替石头去了“灰阜儿美人”的雅号,众口相传,都觉得“灰阜儿美人”有趣,话传到蛐蛐和石头耳中,两人不加理睬。众人又一番唏嘘:“这丑八怪的蛐蛐,不是糟蹋了石头的美么?你丑,丑到猪八戒那儿去,只有高老庄的人在乎,可石头美到仙家那儿去了,你丑你,你怪,你老囚着她做什么?”再有人道:“美配丑,那才是一对!”立即有人喝道:“闭了你那狗屎嘴去,下作缺德!人家可是父女俩!”那人驳道:“哪见作爹的把女儿拴在身边让自己享受的?蛐蛐才缺德,他可不是石头的亲爹!”众人不语了。苏三不介入这般议论中去,他要做的是日日傍晚将他的卤肉摊子摆到灰阜的对面,故意拉长声音叫卖,露出篾条似的胸脯和平平白白的肚皮。久了,石头了听进了很多内容,也看到了很多形式,也就有一两次去苏三处买了一些鸡杂猪头肉的回来给蛐蛐下酒。蛐蛐初始没觉察什么,都后便明白了苏三的意思。他冷眼看到了石头买肉时苏三那活蹦乱跳的样子,看见苏三那障眼碍睛的鱼白肚皮。苏三得意,收了摊后便在商店买了耳环纱巾之类的东西,预计着送给石头。这些东西很便宜,苏三以为开始时东西不要太贵,贵重的礼物要在她答应后才能买的。蛐蛐生了气,酒也喝得多,这令石头害怕。苏三那川剧高腔般的嗓子又响了起来,看苏三不顺眼的人便说那是清宫里太监公公的吆喝,这般扎耳的。苏三音质好,叫嚣起来自然动听,石头心动了,如听山上美兽的歌声,却一时没顾蛐蛐的心思。蛐蛐模样如熊,横在或趴在两人之间,苏三那女性气的脸因而便有了男人的忿懑恼怒,宰切肉块的声响也使顾客动怒,利嘴的苏三便常常指桑骂槐。一日,石头对蛐蛐说:“爹,我去买点下酒菜回来。”蛐蛐不答。石头就拿了一只搪瓷碗过了街。苏三惊喜得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怪异可笑的话。石头看到他油污的胸脯和两粒豌豆般的乳头,就有些晕乎。苏三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进去了,她听进去的是蛐蛐的一声怒喝,然后一道黑影飞到面前,一把将苏三的摊子掀翻在地,苏三一时懵着,众人也驻足观望,心下想:“呵!几十年来,蛐蛐就爆了这么一回,吓死雷公的!”娶亲充血的眼睛快跳出来了,它们凶残地瞪着“小白脸”苏三,苏三想去抓掉在地上的刀,却被那两束厉光拽着,不敢动。蛐蛐丑到极处的脸扭曲着,歪歪的,吊着的厚唇收了起来,狠狠地绞在一起。苏三吞了一口唾液,想笑,笑不出来,想怒,怒不开去,只得在蛐蛐的冷威之下站着,鞋子上是黄花花的卤菜,经这么一折腾,香味飘得更远。苏三懊恼地感觉到了众人对他的轻蔑和讥讽,甚至连惊惧莫名的石头也在嘲笑他,他在肚中毒毒地骂了起来。
    蛐蛐捉住石头的手就往灰阜走。

    (未完待续)
    苏三一阵风似的扑上去,照蛐蛐后腰就是狠很一踹,蛐蛐转过身来,木然地扫了一眼轻飘飘的年轻人,目光里充满了冷酷,阴毒与嘲讽。他手蛇一样地伸过来,抓过苏三,将他提起,轻而易举地扔在灰阜里的灰堆上,“嘭”地一声,灰渣溅开了一朵巨大的花,白皙的苏三即刻成了灰鬼。石头不敢作声,木木地呆着。蛐蛐睨了她一眼,她一阵哆嗦。众人放肆地笑去,看苏三从灰阜里冲出来,向蛐蛐扑去,蛐蛐轻捷地闪开身子,苏三收刹不住,楞楞地钻取一堆乱草中,众人又是一番哄笑。苏啊狂怒,跳起来,更加凶猛地扑过去,蛐蛐瞅准了,双手一拐一撇,就扭住了苏三臂膀,反到背后,苏三扭头乱骂,挺起肚子不停地挣扎。蛐蛐稳得很,让苏三保持着这种后仰蹦跳的姿态,一直到苏三的爹娘赶来为止,这时,苏三已累得像一块卤过的猪头了,软耷耷地瘫在地上。
    第二天,苏三又将摊位弄来,摆在灰阜对面,不过这一次他将唱腔似的吆喝改成了单调的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由于前日他饿出丑,倒使很多人这日乐意来买他的卤肉,说是味儿绝,颜色鲜,只是比起人的活鲜光润血肉来,差多了。他看见蛐蛐悠然自得地在灰阜台阶下喝酒,咂吧着脆香脆响的油酥黄豆,就气得恨不能将这死黑鬼一刀宰了。蛐蛐不往他这边看,只听得他排泄仇恨的嘈杂之声,吞口酒,依然一脸冰冷。石头也听见那声音,躲在屋里听,听久了,就哭。蛐蛐啪地吐了一口痰,石头便咖地止住了哭声。她从窗户望出去,苏三也在往这边看,看见了窗口后面的眼睛,苏三眼中的怒火就变成了清亮亮的水。蛐蛐径直仰脖喝酒,下肚的声音很响,碟中的黄豆越来越少,酒瓶也快空了。苏三埋下眼,从案板下弄出一壶烧酒来,犹豫片刻,来到蛐蛐面前,道:“叔,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蛐蛐拿了自己的酒瓶看了看,放下了,不搭理苏三,壤土后从屁股后面又拿出一瓶来。苏三麻利,将壶中的酒倒在蛐蛐碗中,又将一包缠丝肘子肉放在蛐蛐面前。蛐蛐望了一眼苏三,苏三背上就凉了。蛐蛐将碗中的酒泼在灰堆上,把自个酒瓶打开,重新斟了酒,然后掂了掂肘子肉,塞在苏三手里。苏三受辱,将壶口朝下,往蛐蛐头上脸上狠命灌去。蛐蛐眼一横,捉过苏三,长臂一抡,苏三又被抛在了灰堆上,草灰又是一番乱溅乱舞,围观的人照例是一通大笑。苏三从灰中逃出来,冲蛐蛐骂道:“老杂种,你心肝儿黑,你有种!走着瞧,我苏三认输了就不是娘老子养的!”蛐蛐望着街对面那棵干了的椿树,若有所思。苏三回头看见眼泪汪汪的石头,就喊:“石头,你听着,你是我的,我迟早要娶你!”石头从窗口消失了,众人也散了,只剩下黑黑的蛐蛐一个人在街头喝酒。
    一日,石头不适,身上碳火一般灼热。蛐蛐喂了她一碗苦丁茶,就到镇上药铺替她抓药,回来时,正巧碰上苏三把一张湿毛巾敷到石头额上。蛐蛐闷闷地吼了一声,将苏三举了起来。苏三未作任何反抗。蛐蛐把他弄到外面,扔木头一样将他掼到灰堆上。这是,从街上冲来三个男子,抓住蛐蛐照胸上肚上就是一阵狠揍猛踹。蛐蛐住住其中一个,一把扔在苏三身上,但就在他转身那一当儿,他胯下被踢中,他捂住下身软了下去。苏三从灰中窜来,准备对蛐蛐狠命一击,石头却在屋里喊:“爹!爹!”三个男子一溜烟跑了,苏三叫了一声:“石头!”蛐蛐缓过劲来,起身回屋,将门闩了。苏三眼中湿了。
    苏三没有死心,他对他娘说:“既然命中注定要吃这份哭遭这份罪,招人耻笑,那我就认定了石头!”他娘道:“你铁了心了?”苏三道:“石头是我的!”他娘道:“那好,改天托个说媒的,提了礼到蛐蛐跟前正式提媒!”苏三吼道:“不!”他娘大骇,以为苏三不是自己的儿子了,怎的变成这等粗鲁暴戾?
    这般又过去了几日,石头的烧也退了,身上有了力气,可以下床为蛐蛐做饭洗衣服了。蛐蛐又能坐在他的灰阜前,饮他的烧酒,嚼他的油酥黄豆了……
    一阵马铃声传来,蛐蛐不禁一噤:他们又来了!他有些心烦意乱起来,酒辣得他舌头发苦,黄豆变成了石颗。这在往常是没有的情形,每回马帮来到,他心上一点风也没有的。这次他有些不对劲了,对那清脆悦耳的铃声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憎。山野吞没了铃声,又将它们吐了出来,蛐蛐却希望它们消失在镇外。
    石头兴奋不已,对蛐蛐道:“爹,他们来了!“
    蛐蛐不作声。
    石头道:“三年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蛐蛐依旧不作声。
    太阳在山顶只露出半只脸来,淡淡的炊烟曼妙非常,洛基镇便入了诗画。远处的山模糊如稠,空气里飘着一股湿润的腥味。
    “狗日的,难道你一辈子就坐在这儿喝酒不成?”那高大汉子大步从街上过来,他的马队停在街中央。
    蛐蛐抬起头,说,这儿的酒是喝不完的,怎么会喝得完呢?就像你要找的钱,怎么会找得完呢?
    汉子也不推辞,接过碗就一口干了。蛐蛐说你真能喝的,今天不醉可不成。
    汉子大笑道:“可不是做大哥的夸大话,这些年走南闯北,过东朝西,没见上哪个比我能喝的。我看你将息了算了,日日能喝就不错了,可万不可喝过了,伤了身子可是什么都赔了!”
    两人便是一阵杯碗相碰。
    汉子道:“今晚上不走了。近来生意清淡,不急的,在洛基镇落落脚,将息两天。”
    蛐蛐心头一紧。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料到的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他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瓶酒很快就空了。
    蛐蛐呼石头拿酒来,汉子这时节才想起那个女孩来,即按他的话说是从道上捡来的那个女孩子。

    (未完待续)
    石头提了烧酒出来,汉子将衣扣解开,大让喝热了,也喝高兴了,猛一抬头,立马吃了一惊:“你就是石头?”
    蛐蛐头也没抬,替石头“嗯”了一声。
    汉子盯着石头斟酒,手在下巴上捏着,他不料当初扔瘟疫一样扔给丑八怪蛐蛐的女孩,如今长成这般秀美的女子。他吐出一口酒气,目光挂在石头白白尖尖的脸上。蛐蛐感到了汉子的意思,揣测到了他的动机。
    蛐蛐不仅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蛐蛐高声叫“哥子你请”,汉子才从痴迷鲁莽中醒过来,道:“狗日的你请!”
    石头进屋去了,汉子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女人的味道,使劲吸了吸,鼻孔里痒痒的,便一仰脖将酒灌下肚去。
    汉子问了一些蛐蛐这些年如何过的以及石头的一些话,便站了起来,道:“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今晚不走了,我住老地方,洛基旅馆。狗日的,你管管你那张臭嘴,少喝,喝烂了可是你的。”
    蛐蛐照旧喝。见汉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倒出酒来,要汉子喝。汉子接了一口喝干,道:“我人多,得去安排一下。狗日的,明日我再找你侃!”
    说罢,人已到了街上。
    蛐蛐低着眼皮,盯着地面发愣。
    汉子回头道:“狗日的,你那烧酒不赖,哪儿弄的?真他妈过瘾!也罢,今天晚上我要请几个道上的朋友喝酒,你让石头给我弄一壶来。”蛐蛐本不乐意的,但汉子一句“石头也是我侄女儿,是我送给你的”让他无话可说了。
    汉子和他的队伍不见了,街面上除了几个闲散的人外,一派清冷。夜色渐渐逼了过来,洛基镇往深处坠去。
    蛐蛐将瓶中酒喝干,近乎醉了,头痛得厉害。他站起来,晃了几晃,又坐下了。石头从屋中出来,见他这神色,便不悦:“爹,你喝多了!”
    蛐蛐望着她,意思说,再喝这么多你老爹也撑得起来,酒,水嘛,值什么呢?唉,解解渴消消愁,还有他妈的什么用处?石头从他眼中读出了以前不曾明白的东西,吃了一惊,却又一阵恍惚。蛐蛐柔和的眼光从石头的脸一直移到脚,石头就吃不消了。蛐蛐捂了一下石头的手,嘴唇动了动,却又说不出来。他放开了石头,目光落在石头日渐凸出的胸上,那眼光一下又变成了婴儿的目光,一倏忽又成了一头野兽的寒光。石头不灵醒了,懵懵懂懂地收拾了碗碟,蛐蛐的眼神才散了开去。
    蛐蛐将汉子送给石头的东西交给石头,那是一双高跟的透明凉鞋。石头惊疑地叫了一声,两眼放出光来,像要把凉鞋烧化似的。这一声差点把蛐蛐击倒,他觉得还要喝一瓶酒才算完事,便又去拿酒瓶,这一回石头怎么也不肯。蛐蛐一愣,罢了手。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蛐蛐听了石头的。
    蛐蛐冷硬的脸上榨出一丝笑意来,拿了烟叶点上火,点点红光中,夜色显得更深。
    蛐蛐叫石头给汉子提一壶酒到旅馆去,说,叫你叔喝个高兴。
    夜色像一块决大的黑布,将洛基镇盖了,一切活游活弋于也色中的生物此刻只闻其声不见其踪,蛐蛐张开耳轮倾力去听,想听明白黑暗中的生物和人究竟在做些什么,好的歹的一切事,他都想搞清楚,但斜里刺来的灯光扰得他无法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成了一个孤独的鬼,守着一堆无用的柴灰和一座破败肮脏的老房子,一生都在这狭窄的空间了窝着老着,听别人说话唱歌,看别人打打杀杀,自己没有梦,只有一团把梦全然击毙的黑暗。
    他端起酒杯,碟内却没了下酒的物,照旧喝。他这等喝法,这等痴迷,这等深沉,除了他,没有人懂得。
    石头回来了,一声不响地了进了屋。
    蛐蛐没醉,他坐在门前,估摸出已是子夜时分了。他把心力从夜色中收回来,用到石头身上,石头却将门关了。
    蛐蛐迟疑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石头开了门,蛐蛐那从未经历过男女乐事的心思即刻便知晓了一切,他的疑虑成了事实,活生生地摆在他面前:石头满脸泪水,羞愧难当。
    石头掩面倒在床上。
    蛐蛐不完全明白男女之事的具体情形,但他的眼前却出现了汉子扑在石头身上的情景。
    蛐蛐摸了摸干涩的脸,没说一句话,他知道他的忧虑只成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后头。
    蛐蛐听到哽咽中的石头叫了苏三的名字,便咬了咬牙。汉子和苏三,最终都将他一巴掌挡开了。
    石头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蛐蛐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来,那可爱可怜的样子让蛐蛐的身子热了起来,他呆呆地站在屋子里,那副丑陋的脸在灯光下突然生动起来,美丽起来,他转身出去,坐在门口,一直到天亮……
    汉子气宇轩昂地来了,带着他的马队,叮当的铃声在晨曦中分外悦耳。
    “狗日的,原来准备多住一天的,可我闲不下来,只好走了。狗日的,有件事你的做做!”汉子道。
    蛐蛐没有抬头,心理道:这下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汉子道:“石头我要带走!十多年来你也吃苦了,把石头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我谢你!”
    蛐蛐不甘心地想:是你亲生女儿么?是你亲生女儿么?你凭啥要带她走?你还不是瞧上了她长得好看!
    汉子掏出一沓钞票,放在蛐蛐面前,道;“这三千块钱,你收着,你吃够了苦也应当得到报偿。狗日的,把石头叫出来吧!”
    蛐蛐不语,低着头。无人看见他眼中的泪水。
    汉子叫着石头,石头就出来了。蛐蛐的头低得更深,这让汉子和石头都拘谨起来。
    汉子道:“狗日的,你是怎么啦?这等不爽快?当初我把人交把给你,今日领走,两清了,我们都该爽快一些,想活泛一些,对不对?”
    蛐蛐变成了一根木头,汉子急了,将钱往他怀里一塞,便叫石头走人。
    石头跪下了,道:“爹,以后少喝点酒,身体要紧。我走了,过些日子我回来看你。”
    马队缓缓启动了,长长的如一条青蛇。马铃声声,回响在空旷的山野,很快又被风吹散了,消失在洛基镇的外头。山头如锅魁一样的太阳很白很白,洛基镇的人一眼望去,便知秋天已经很深了……
    苏三一帮人马卷向灰阜的时候,马队已离开多时了。
    蛐蛐的门紧闭着,苏三一伙人碎了门冲进去时,发现蛐蛐已经死了。
    苏三抬头望去,薄薄的太阳斜着走,镇西一段坡上,滑下黄昏来了……


    (选自本人中短篇小说集《孽障》,2003年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
    
    欢迎交流。。
    @六伢子 2012-08-01 23:07:08
    bang ding
    -----------------------------
    谢谢
    @广州赛宝防水材料 2012-08-02 08:45:20
    很好看的小说,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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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你的支持,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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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无声》

    他望了望身后山一样的高墙,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疼痛使他确信自己已经不属于墙内的光头囚犯。岗楼上,哨兵晃来踱去,像旧日皮影戏中的人物,机械,呆板。

    到了河边,泛白的沙地极软,本已软着的腿脚撑不住他,他摔倒在沙上。身上是淤泥和尿粪,熏得他几乎昏厥。他很想跳到水中将自己洗个干净,但他很快制止住了冲动,沿着河畔往下游迅疾地跑了起来,下脚极轻,如猫爪子落在绸缎上,虽有些损力,却也极快,没有声息。四周静得连河底水草都在唱歌,空中星月慢腾腾的挪移也嗒嗒嗒的。他变成了一个影子,一团飞速移动的黑,像草上飞,像钻山豹,像丧家之犬,流水和风的速度都不及他,他很快地将监狱那高墙抛在了二十里外的地方。

    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方向是没错的,计划从开始到现在都没错,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干净下来。于是他跳进了水里,将衣服剥下,裹着一块石头沉到水底,然后用泥沙将全身糊了,狠命地搓,搓得皮肤生痛,再没入水中。如此这般反复,直到身上已经没有尿屎味,才爬上岸来。

    远远的犬吠很弱,秋虫的叫声也极纤细,眼下的河水幽暗混沌,水面上轻岚如一截银练,拉得极远。

    月光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万象似乎都与他没有干系。他突然感到肚子饥饿,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咬了咬嘴唇,沿着河滩又狂奔起来。

    面前出现一个小渡埠,渡船人的屋中闪出几星点红黄的光来,像渡船人凄惶的竹笛。他认识这个已经失去老伴已经二十年的老人,熟悉他的笛声,他只要想他老伴的时候就会拿起笛子,幽幽呜呜地,吹得过往的行人不住地唏嘘,吹得河面无一丝涟漪,连鸟儿也收起了翅膀,猎人放下了他们手中的猎枪。他老伴就是在这儿被淹死的,他恳求政府让他到这儿来摆渡。他说他就在这儿和他老伴见面,他老伴在阴间寂寞,他就吹奏凄惶的曲子给她听。

    他出现在老人面前,老人微微一笑,仿佛早就预知他的光临。他在短短的疑惑之后,明白了老人还不知道自己半年来的事情,便将心放回肚中。他对老人说,自己替朋友办事,回来晚了,又是一个人,路上遇到一帮小流氓滋事,打斗起来,衣服包着的东西全给抢了去。老人不问他衣服里包着什么,只是问他晚饭吃过没有,自己有酒,有没吃完的饭和一碟辣子炒干鱼。他说还没有吃,人早就饿得不行。老人说:“饿了你就吃吧!”他很快将老人的剩饭剩菜扒光,喝了几口酒,便告辞出来。

    老人将他渡过河,说:“年青人,就送你到这儿了。久走夜路,当心!”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一闪潜入夜幕之中。他赶到阿木镇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夜里,他在野外的芦苇丛中隐伏了一日,看见一只雄野鸭骑在一只雌野鸭身上,他腹下就隆起了一座山,他就想他的番番。月亮升起来时,他走进了阿木镇。他穿着渡船老人的衣服,出现在镇上时,已无人能认出他来,这与被铐住双手前大名鼎鼎,若是谁不买他的帐就得吃他苦头的他来说,有些酸楚和无奈。镇上人闲适,悠然,言语轻拈,做事随心所欲,他老鼠般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人们径直在自家屋中搓着麻将,或几个人拢在一块闲扯着地方上人事,几包瓜籽,几杯清茶,极似神仙。很快,他才觉察出自己的愚笨,阿木镇是他的女人番番的小镇,他名气如山的那地方离这儿远着哪,番番说要到他那个叫硐屯镇的鬼地方,真比长征还多出几万里的。这一清醒使他头上的热汗冷了下去,走起路来也不用缩脖子夹屁股的。他想,警察们就是多长了只脑袋也不会到这儿来捉拿他的。

    他敲响了番番的门,屋里应答的声音是他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令他快活,连恐惧也在颤颤悠悠中消失了。

    门缝里挤出来的那张脸在惨叫中变了形,他以为这个夸张的女人比她更夸张的门给卡住了。但他更夸张地如老贼一样闪进去,反手将门闩上,然后一把将小巧的女人拉到了怀里。番番还在尖叫:“老天,真的是你,你……”他赶紧道:“别叫!”番番从他怀里滑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我以为我撞鬼了呢!”再鬼一样地细细地察看了一回,说:“天啦,你出来了?你不是被判了八年的刑吗?这……”他道:“去他娘的八年,老子八个月就出来了,就这么回事!”番番道:“提前释放?”他冷冷道:“提前释放?除非你是监狱里管事的。我可没那福气,能碰上观世音老娘子。我是逃出来的,嘿嘿,你知道的,我什么时候当过孬种?”番番慢慢平静下来:“逃出来了就好!可越狱可是大事情,他们不会放过你,若是你再被抓去……”他笑道:“既然有种逃出来了,我就不怕被抓回去,也不能让他们抓着,不然,不挨枪子儿,也得多蹲他娘的几年牢。”说毕,又伸手去要人,番番拗不过他气力,倒在了他怀里。一股浓浓的男人味钻进了番番鼻孔,她想打一个舒畅的喷嚏。他把头脸埋在女人香香的头发里,道:“小妖精,这些日子你咋过的?”番番道:“咋过的?亏你黑心的还想起问我,这一两句能说得清么?还不是你这没脑壳的犯了事,让我守活寡。虽然没办婚事,可人还是你的人,不为你活为谁活?”他听得快活,把女人搂得更紧。番番问:“上回捎给你的东西收到没有?”他说:“收了。你这还没过门的小婆娘,倒想得出来,在衣服上写名字,内裤上绣花。得,也真是的,那帮没女人日的杂种还真羡慕我,说稀奇的。这不,我还穿着哪。”说罢,便将裤子褪了,露出那条业已变色的内裤,那花恍若一只蝎子。番番一阵感动,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清楚。如今阿木镇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不少,我也是。就怕我老了,不好看了,你狗一样野泼惯了,哪一天烦了就一脚把我踢出去呢!”他在番番脸上摸索:“你精,可你是精过头了,蠢呢!我不是回来要你了么?”番番说:“日子长,还得走着瞧!”他说:“我看是瞧着走好,你说呢,小妖怪?”

    (未完待续)
    这般磨蹭着,他一身就着火了,番番娇好的肉体蜷在他掌中,他就要化了。可番番突然直了身子,机灵地脱开了,扔给他一包红塔山,说先缓缓劲儿。他也看见了番番脸上的变化,那是男人们都不愿看到的扎眼的线条和泛青的忧郁,他明白这女人委实不容易,叹口气,轻轻地吸烟,吐得极慢。

    “你不应该把黄二的头打破,那群混帐已经把黄二揍得没几口气了,你却不解恨,一棍子把人家送走了。你这灌满了豆渣的脑壳,怎么就不开窍呢?”番番幽幽地说。

    “黄二那毛贼没义气,吃我们的钱,还敢跑到派出所去告密,说我们地下黑窝赌得和澳门一样了,这种人不死谁去死?”

    “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他兀自听着,看手中烟蒂燃尽。番番也点上一支烟,他吃了一惊,番番怎么会抽烟?他娘的,那吐烟圈的姿态还真他娘的好看,她什么时候学会的?但他很快便被现实弄清醒了,他说:“今晚我是要和你干的,你是我的!不过,明天以后,我还得出去躲躲,等风声过去以后我再来接你。要不,你跟我走?”

    番番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走过去,伸手抚住了番番的脸。番番突然烦躁不已,说:“我来月经!”

    他冷冷地说:“我们也许就只有这个晚上了。”

    番番打开窗户探头往外看了看,说:“不行,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这样吧,我们出去,你还记得奶奶庙下面那小树林?”

    他又点上烟。番番粗率地拢了拢头发,在脸上略略敷了点粉,两人便跨出了门。门外一地银色月光,溅着幽冷的白,在脚边晃悠。两人如远出游玩似的从街巷穿过,心事却凝固成了一块,像天上那块又圆又亮的巨大疤痕。

    奶奶庙下边的林中,树棵业已光秃秃一片,僵硬的柯枝横着竖着刺向天空。他说,这癞子树啊,是奶奶庙中那泥塑老妇人尾椎骨发芽长出来的尾巴,一根迭一根,还腥臊的。番番说闭了你狗屎刷过的臭嘴,你嫌没人听见你么?他立即住了嘴,番番却不肯进林子里去。两人就在旁边一堆稻草上坐了下来。

    月儿泅进乌云中去了,奶奶庙和树林模糊起来。番番突然有了一个真切的意念,拉过了他的手。这双手是要过人的命的,如今也会要自己的命么?他一支一支得吸着烟,嘴唇发出怪怪的声响,舌头将烟雾弄得生涩干燥,当手被番番掳去,他便将烟蒂一口吐了,身上关节都柔顺起来,每个部位都扑扑扑地抖擞着。

    月儿从云海里划了出来。番番仰头望它,想:它冷得很呢,一眼就看穿了。

    他将手像警探译密码一样伸进番番衣服里,寻找它们急需的东西。番番身子一弹,即刻又收缩回去。他的嘴触了番番的耳坠,番番就听到了他身子里很远很长的声音,想:这野人居然还长着心脏。他的舌坚硬地碰上番番的舌尖时,番番再也无以抵抗地成了他的身下之物。

    月儿适时也被又一片云给挡住,奶奶庙和树林又重新滑入黑暗,但两具发白的肉体却极有节奏地扭动着。

    一股物体被烧焦的气味游来,两人无所知觉。当身后的天空被一片红色巨光照亮时,两人才猛地跳起来。草堆着火了!番番尖叫着抓过衣服遮住了身子,他咒骂着,用衣服扑打着烈火。

    就在两人惊惶的时候,身后一声断喝:“你们干什么的?”他们转过身去,看见几个男人冲了上来。他那光赤赤的怪样让来者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番番躲在他身后,说:“挨刀的,把裤子穿上!”

    他一动不动。半年前他就欢喜这种剑拔弩张的气势,他决不想让体内的热量被这几个人给冷却。

    来者是几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他们最初的怒气是他们的稻草被人点着了,到了现场,才如获至宝地说捉到了一对奸淫之人。

    为首那男人用木棍挑起一件东西,那是他的内裤,番番曾在上面绣过花的。

    番番说:“怕么?他们有多少条命我也敢要!”

    他身子动了动,立即又站直了。

    “小伙子,是你的火衩吧!”那人道,“见天的见地的,你们都不想想是在做什么丑事?嘿,做就做你娘的,做死了也没人管,可烧我们的草干什么?烧你娘八辈子祖宗的灵房啊?”

    旁边一尖声男人道:“是不想活了,双双自焚么?”众人立即狂笑起来。

    他咬咬牙。

    火光开始微弱下去,一股浓烟被风一吹,四下飘散,呛得坡上的人都咳嗽起来。

    (未完待续)
    “说,该怎么办?”为首那男人道。

    他一拳出去,那男人咕哝了一声就仰面倒了下去。几个壮年汉子骂着冲了上来,一阵乱拳乱腿便将他击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抓过那条内裤就往番番头上套,番番大惊。那人骂道:“婊子,我让你快活,我让你快活!”

    他团着身子,拥着脑袋,任凭拳打脚踢。等那群人打累了喘息的间隙,他才说:“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又是一阵乱拳。

    番番从头上扯下内裤,从耳上指上取下几样东西,跪了下去:“各位大哥,这些,你们拿去,别打了,他是我男人啊!”

    为首那男人将首饰拿来,咬了一遍,道:“早看见你们了,要是报给派出所,还不只是出这点血的,何况你出血人家不一定会收的。”回头对番番道,“是两口子?是两口子还跑到外边来搞?这叫,叫,叫野资裁吹模」郑媸枪郑绷砑父鋈艘泊笮Σ恢埂?

    火光没了,烟雾却极浓。

    月儿从云堆里掉了下来,眼下又是一片迷离的白,贴到番番心上去了。

    回到屋中,番番检测着他伤势,却不甚严重。洗了身子,他还是在骂骂咧咧中将番番压在了身下。云雨之后,他坐在番番身边,径直埋头吸烟。

    番番盯着墙上那块月光,像凝视着一个似曾相识却一时在记忆中捞不出半点痕迹的旧人或旧事。久了,她就察觉出了月儿在移动,一点一点地,像一个缠过脚的老女人在一段陡坡上蹭动。她等着它走到床上来,照在她的脸上,她想体味一下如此隐匿在暗处悬望它,与在它们普照之下看它有何不同。她能感觉到的一点就是,它的光洁,它的天生丽质就跟自己的肌肤一样,不仅仅是男人,就是自己也恋上了自己,常有摩挲它的欲念,这欲念无疑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揪心之痛给省去,让一切美好的东西再来,也让悲剧再来,自己在摩挲着检视,掂量,然后过滤得失,权衡利弊,好好活出一个人模样来。

    他也注意到了那绺月光,乳胶一样粘贴在墙上。他对这妙物缺少灵感,便将眼光挪开,在房中上下游动,查看。

    他看到了一双男人的皮鞋,一双蓝色的大号拖鞋,还有茶几下的几只烟蒂。那不是他扔的,他扔烟头的方向和距离他都清楚,就像刚才那场大火一出现他就知道是他扔的烟头所致,而欢乐前他只是没想到身下的稻草而已。

    他还闻到了一股男人的味道。他全醒过来了,想起了临出门前番番说的话,便问:“你朋友怎么没来?”

    番番望着月光,不语。那目光在开始时将他的烟圈点燃,如今又把它熄灭。

    他下了床,穿上衣服,低低地骂了一句,打开门,坐在门口,对月儿有了某种意会,便直眼拿了它来看。月儿四周一片澄澈的蓝,又像是灰,是青,是黑,又像是没有任何颜色。云片没留一丝儿痕迹地消失了。

    鸡啼声传来。

    他眼中汪着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他暴烈的性子仿佛从骨殖中全然冷却,让几滴咸咸的无用的泪水给带走了。

    番番出来,站在他身后,说:“外面凉,还是……”见到男人眼中闪动的东西,便叹了口气,将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男人在门口坐着,仍直眼望着月儿。番番看着睡得香甜的小镇,一眼迷惘。

    这样过了多久,两人都不去细算,愿意糊涂着。男人将一包香烟抽毕,女人又拿了一包来,男人却不抽了。女人似乎完全明白了男人心中的事,却又似乎什么也不知晓,便有些不安,她想:幸好那东西今晚没来,他做什么去了?

    月儿业已西去,像一只偏离了既定线路的球,沿另一条轨迹滑落。几粒小星陪着它,却又离它很远。

    番番回到床上。那片月光已移到另一面墙上去了,越来越薄。她静心听外面秋虫的音乐,想那个失约的男人对她的好处,眼前这男人的优劣,一个囫囵便睡了过去。

    番番醒来时,天已大亮。门口,是满地烟蒂。屋中每个角落,她也没找到什么。她奔到街上,每条街道每条小巷,一直到镇外的路口,都不见了男人。

    他在他洗身子的河里捞出那件囚衣,穿在身上,回到了监狱。



    (选自本人中短篇小说集《孽障》,2003年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

    jiaoliuha
    《父子那点鸳鸯事》

    一

    他父亲在电话里只有一句话:“你妈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他知道用不着同电话那头的父亲多说什么,甚至连问声好也是多余。这倒不是他这个做儿子的薄情无礼,或者过于内向,木讷,而是他父亲在电话中跟他向来都是直奔主题,嘴中简单嘣出几个字,便撂下话筒,干脆得让他经常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恐惧,直到长大成人,才慢慢适应。但适应归适应,每次与父亲当面的交谈,或电话里说话,都使他感到别扭,心情沉重,比强迫听那些没有意思的课还让他头昏脑胀。
    天生的德行,改不了啦!他父亲时常这么说。
    既然改不了,就只有让别人担待着。不过,他父亲却也不是那种因为要别人替他担待什么才觉得活着有意思的鄙陋男人,相反,他说话干脆,办事也极为利索,自己能操办的事情,若不是万不得已,大抵不会累及他人,即便是他和他娘。他娘说,你爹这个人,能干,精明,狡猾,实在,他一个人就可以把天撑上去,也可以把天一把抓下来,撕得稀烂,然后又一点一点缝补好,穿在身上,到处炫耀,不过,人们即使明白他是在炫耀、显摆、卖弄,却并不觉得他滑稽可笑,招人厌恶和嫉恨。
    那,他不就是神仙了?他问。
    他娘病恹恹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他一辈子都感到迷惑和难受的光色来,平静地看了看他,又望着别处,然后继续忙她的活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尽管如此,他除了从小因为感到得不到答案而长时间地生着他娘的气之外,却从未真正对他父亲感过兴趣。就这样,他长成了少年,青年,然后考上了大学……
    随着他父亲的声音消失后,他粗重地吐了口气。长长的一口气,在他胸腔里憋了无数时间似的,实在难受,其实,他也知道,从他拿起话筒,到他父亲的声音消失,也不到二十秒的时间,但他却觉得过了半个世纪一样。等气儿顺了,胸里熨帖了,身上各处的毛孔都轻微地关闭了之后,他才明白他母亲要死了。他知道在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完全闭眼,他也没有全然察觉到死亡的恐惧之时,是不能轻易说出“死”这个字的,但那是他母亲,他太了解她和她的身体状况,如果换成他父亲,或者其他什么人,他都不会这么轻易地下结论,即使在看到他们的喉咙在猛地一收一缩之后,将那口气给彻底掐断,他也觉得他们可能还活着,活得根本就不像要死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钱包已经很薄了。
    侃侃在一边文静优雅地站着,就像一个在T台上打拼了不短时日的老练模特。她看到了他放下话筒时粗鲁的动作,听到了随那动作而来的刺耳的声音,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搭在肩上的皮包随着垂落的手臂而滑了下去。等他脸色看起来和悦一些之后,她才走了过来,嘴唇抽了一下,却将话抿在了嘴里。
    他觉得此刻这情形摆放在侃侃面前,很损他的面子,便想独自安静地待一阵子。但在他刚一转身的时候,侃侃将几张钞票塞在了他手里。
    他手心立即被几张钞票塞满,他感到那不是钞票,而是几把锋利的、薄薄的剔须刀片,冰冷地切割着他的肌肉。
    侃侃是他女友,大二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
    他使劲地咽了口唾沫(他一尴尬,紧张或兴奋,嘴里就会溢出大量的口水。这常常使他更加尴尬或兴奋,多数时候他为此而感到相当的难过),将捏着钞票的手放进裤袋里,身子不自然地晃动了几下。他咬着嘴唇,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右脚在地上画出抽象的图案来。
    侃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使他又感到难过。他喜欢侃侃这样关注他的眼光,但有时又感到极为别扭。一个过于高雅和温柔的女人,往往使喜欢她的男人手足无措。
    终于,他感到舌头灵活了,唾沫也都咽到火燎燎的肚子里,才对侃侃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你等着我。”
    侃侃本来想说:“我和你一起回去。”可那话却像突然涌出来的痰泥,淤塞在嗓子里,出不来。
    他向后退了一大步,又用左脚在地上画出几个抽象的图案,一边做出欣赏的神色,一边摆动着四肢,一边接着说:“帮我把河马教授的笔记整理一下,我都好久没去上他的课了。听说,听说他是院里最不好对付的老师。我只晓得他酷爱点名,每次点名都要花去二十分钟,果然厉害。这个老家伙,也罢,认了,你辛苦一下!啊?”
    侃侃点了点头。
    他停止了绘图。手心已经出汗了。一丝酸楚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他迅速地走了过去,伸出双手,使劲拥抱了一下女子。他又闻到了那股让他兴奋的香味,比他父亲身上的那股混合着泥巴、水泥、石灰、烟味和汗味的气味美妙多了。有一个问题他始终闹不明白,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以后更不明白了,那就是他母亲怎么会看上那个看起来很猥琐、身上总有一股异味的男人的。
    他母亲有次同几个村中女人说话,也说起了她男人,他在一边听到了。他娘说:“孩子爹他,唉,他这个人,怎么说他好呢?他确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人长得半根高粱杆高,可他,也是的,人就是不坏,挺逗的,让人活得开心。”
    他想,逗,就是幽默,挺逗的,就是十二分幽默,可这老东西怎么会幽默呢?从小就闻着他身上那股怪味道,看他那张尖小的脸,它们怎么能和幽默诙谐连在一起?可他感到不爽的就是,为什么娘总不在他跟前谈论他呢?
    侃侃曾经问他:“你像你老爸,还是像你老妈?”
    他说:“像我老爸的话,你会看上我,才怪!”
    侃侃说:“你没必要老是那么夸张!”
    他说:“我这表达,赶我老爸可差得太远了。”
    侃侃说:“我能察觉到你老爸很搞笑。”
    他说:“奇怪之极!我老妈也这么说。难道他真的天生幽默?”
    侃侃说:“我觉得是这样。”
    他说:“幽默大师,天生的!”
    侃侃说:“又来了。不夸张,你就得死么?”
    他说:“难道我看错了他?”
    侃侃说:“你真没感觉到你和他的相同之处?”
    他说:“没有。”
    侃侃说:“夸张!”
    他说:“夸张?我哪赶得上他?”
    侃侃说:“那,你老妈肯定是美女!”
    他说:“现在不是。”
    侃侃说:“那你老了呢?”突然觉得这话问得不好,便改口道,“那,我老了那天,也这样丑陋吗?”
    他说:“谁说我老妈现在丑陋?”
    侃侃淡然一笑。
    这笑触动了他,他想,如今的女人,笑容和心都一样淡……
    最后,他说:“别搭理张查理那杂种,我回来收拾他!”
    侃侃说:“你走吧,我能摆平他。”

    (未完待续)
    二

    一个衣着分明是村姑,脸蛋却俊俏的女子坐在堂屋右边的楠木椅子上,旁边是一个中年妇人,他认出是工地旁边那村子里有名的媒婆,人称二仙姑。
    他家是旧时的地主庄园,那几间看起来仍然不失气度的房子是在土改时乡上分给他爷爷奶奶的,后来两个老人相继去世,他爹就成了这几间房子的主人。屋里的摆设和昔日地主还活着时的摆设一样,中堂那幅松竹图据说很有些时候和来历的,能值几个钱的,但他爹死活不许谁动一动那黄黑黄黑的画一个小手指头。有次,他为了证实这画究竟稀罕到了哪地步,便冲他爹说,爹,你看这画,就这样干挂着,说不准哪天就给挂烂了,它一烂了,就不值几个钱了,不如咱们找个日子将它拿到城里卖了,换点钱回来买辆自行车和一台收音机!说罢,就装着要去取那画,结果他被气急败坏的老爹狠揍了一顿。从此,他和他娘,以及来往的客人,都没有谁再提那画了。
    他爹是包工头。
    他刚走进屋子,他爹就从院子一侧的厕所里出来,嘴里叼着香烟,手提着裤子,不紧不慢地忙活着。
    他闻到了他爹从厕所里带出来的那股粪臭味。
    “小兄弟回来了?!”他爹高声喊道。
    他爹是一个粗人,自小就这么与他称兄道弟,他也听惯了,也就不觉得不妥。有一次,他将这事告诉了寝室里的兄弟们,结果那帮家伙笑得在床上翻滚。他等大家笑过了,才说,天下做父子的,原本就是兄弟,如果两代人老是那么在乎辈份和尊卑,有多大意思呢?兄弟们虽然也表示对他父子俩的理解,但总免不了经常拿他爹开涮,将他爹叫做“爹哥”或“八哥”。而寝室里的兄弟有一个是足球迷,知道马拉多纳的名字叫“迭戈”,因而他爹就又被叫成“马拉多纳”。至于取八哥谐音,叫他爹为八哥的时候不多,他忌讳这名字,却不是为了老爹的面子,但也不是为了自个面子,究竟为了什么而不许兄弟们叫他爹为八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点点头。那股从厕所里卷出来的粪臭久久不散,害得他嘴巴紧闭,鼻孔也憋着,不敢呼吸。
    “你他娘的在大学校里打水枪放火炮亏了阳肾,见了老子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啦?”说罢,哈哈大笑。
    那刺耳的笑声让他烦躁不已。
    他爹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他说:“妈呢?”
    他爹说:“刚从医院回来,在床上歇着。”看了看堂屋里坐着的两个人,话突然多了起来,这让他极为诧异,“我给你打电话,可不是我要催你回来,我晓得你小子破事多,读的虽然是破书,也不见得你就真的能出息,但毕竟还是大学生嘛,比老子的腰子都还金贵哪,给你电话我可是想了半天才决定的。这不,是医生说她不行了,就剩下两、三个月了,她就是那命。医生是行内人,既然那么说了,我想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然后医生就开了一点药,那药可是贵的,老子一辈子都不说吃过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花了大把票子,还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不过,依我看啦,小兄弟,事情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嘛,医生嘛,芝麻大的病,要给说成是西瓜那么大的,而真到了得了天大的病时,却又给你说成针眼那么小,你晓得他们是为了什么要这么说的?他们是医生啊,医生跟当官的,当老师的,说的话都半真半假,当老师的要实诚一些,当官的,你就别想了,知道了吗?医生也是这德行,没错,一个德行,谁都不知道他们那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妈那人,你妈那人啊,唉,妇道人家,看见主治医生那张垮着的脸皮,嗨,那哪儿是人脸人皮?松垮松垮的,一只蚊子都可以将那张皮从头上揭下来,你娘也揭得下来,也唠叨说她明白了,她活不长了。你瞧瞧,她真还想死。”
    他白了他爹一眼:“等你的肾衰了,你也就放不了屁了。”
    他爹眼睛一突,说:“老子的肾是金刚石做的,坏不了!你小子能来到人世间走这么一遭,就是靠老子这金刚肾的功力,把你杂种给顶出来的。”
    他不打算再和他爹说下去,却看见屋子里坐着的两个女人。他看了看那年轻女子,他爹这阵儿也在看她们,他就问:“她们是什么人?”
    他爹又一声大笑:“什么人?专门为你请来的娘娘,可是两块金砖呢。”
    他说:“我倒奇怪了,我一回来,你就左一个哈哈,右一个哈哈地打个不停,是吃了蜜蜂屎拌肉包子,还是吃错了药?”
    他爹做出无辜的样子来:“老子吃你妈的奶哦,你小杂种说这些没屁眼儿的话。嗨,这,这,是专门为你请的人啊,专门请的哦!”
    他有些恼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爹说:“没什么意思,嘿嘿,也就是那么个意思。”
    两人说着,就到了堂屋。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适应了屋中昏暗的光线。他看见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他仔细看去,原来是他妈。他立即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妈。他妈白蜡般的脸上装出快活的神色来。
    他坐在他妈旁边,他爹顺势也坐在他妈另一侧。
    他爹用指甲剔着牙齿,一边对他说:“糊涂了吧?我知道你小杂种会糊涂的,不然,我咋就成了你爹,你就是我的儿子呢?嘿嘿,咱们是天生的兄弟!这关系可是不复杂,也不糊涂的。可我知道你肚子里在琢磨什么,先说丑话了,你可别唧唧呱呱地在肚皮里头骂老子,老子可冤枉哪,那个电话是你妈叫我打的,刚才我也对你说清楚了,你杂种要骂也不能骂我,当然,也不能骂你妈,不然你是龟儿子。”
    他心里说,我是龟儿子,你老杂种也没占到便宜,整个的假聪明。
    他爹对他娘说:“你该放心了吧,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完好无损,现在交给你了!”在他听来,他爹几乎就是在吼叫。
    他妈勉强笑了笑,那笑意就像团在她四周的混浊的空气。她将对面那两个女人向他作了介绍。

    (未完待续)
    他爹接过话茬说:“你妈的意思你明白了么?”见他眼神里飘着的迷雾,便又大着嗓门说,“你会明白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不是嫩尖儿了,天下的书都快让你给念完了,大学也快毕业了,该找个工作,也要说收亲娶妻的大事了。老子和你妈都知道你瞧不起老家这穷地方,也知道你眼睛不是长在屁股眼里的,就是他妈的长在天灵盖上的,见的女娃娃的也多了去了,你可瞒不了谁。你妈的意思就是,趁她还活……瞧我这臭嘴巴,你妈长寿着呢,我的意思是,唉,其实是你妈的意思,你妈的意思是,咱们这地方谈婚论嫁,宜早不宜迟,虽说男娃娃一辈子不愁找不到老婆,但那些丢人显眼的光棍你也不是没见过,多着呢,因此,我们的意思是,趁你刚毕业,就把婚订了,等工作安定后就结婚,然后,你杂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时候生儿生女,都随你的便。”
    她娘病恹恹的脸上泛出了红光,眼睛在他和那个俊俏的村姑之间不停地来回审视。做媒的二仙姑也趁机说着那女子的好话。
    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立即,侃侃的样子从灰尘满天的省城飘到光线昏暗的家里来了,一跳一跳的,单薄得不行,就像只有衣服裤子鞋子却不见身子的一个人似的。
    他感到自己的不快要冲出肚皮来了,肚皮就要爆炸了。但那臭皮囊终究还是没爆炸,相反,他突然觉得这女子长相还是不赖的,便忍不住将侃侃拿来和她进行比较,但这种比较使他感到很累,也很滑稽。
    他爹一直盯着那女子,那女子被这眼光弄得更加羞涩。
    他娘的眼里,弥漫着一股柔和、慈祥的清淡的雾……
    他爹对那女子说:“梅子,你也别难为情了,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不要那么难为情嘛。哈哈!今天你算是看见我儿子了,是好是歹,你自己拿捏拿捏,没什么事的。虽然我是他爹,可我平时都管他叫小兄弟的,嘿嘿,父子情深嘛,就不计较名分辈分了,习惯啦!哈哈!你瞧我这嘴巴臭的,扯远了,扯远了。今天晚上你们得吃了饭再走,我已经在酒店订了饭局,我的意思,也就是你和我小兄弟今天嘛,就把婚给订了,订了婚,大家都轻松了。”回头对他娘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别去了。”
    他妈说:“儿子订婚,做妈的怎么不去呢?”执意要去。
    他爹说:“是这个理,可医生说你必须卧床休息,不能到处走动,不能太劳累。我们都得听医生的,是不是?”
    他妈刚要答话,他就冲他爹说:“要订婚你自己订去!”
    他爹挨了这么一闷棍,觉得脸上很没光彩,便敞着嗓门吼道:“放屁!你小杂种怎么说不出人话来了?你妈,你看看,你妈都还在,我订婚做什么?”一时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得体,忙将二仙姑扯进来,“仙姑,你看我家的笑话了,你瞧瞧我这念大学念到屁股眼里去的儿子怎么说话的!他说的还是人话吗?我和他妈都老夫老妻,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即使是外人,也没这么说过我们的,可这龟儿子今天却这么说话,真还不如外人,这养儿养女还有什么意思?”仍然觉得自己说得不得体,只好干笑起来,“嘿嘿,当初我们结婚时,他妈也这么不好意思的。”
    二仙姑附和着说了一大通话。
    他妈脸色由蜡黄变成了青灰色,阴沉下去,整个身子仿佛就像要从椅子上掉下去,陷进泥土里去了。
    他爹赶紧走过去,拉住女人的手,说:“你身子吃不住,就回卧室休息。儿子的事,有我,你就别操心了。就算你想操心,也能操心,可也是瞎操心。我们都听医生的,啊,你好好休息!”调头对他道,“扶你妈回屋子里去。”
    他扶着他妈往卧室里走去,背后续着他爹的一席话:“这这这,简直就是怪事!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要,你小子如果不是没气质的杂种,就是哪个神经出了问题。为了你,老子的神经都绷得能弹出曲子来了。”
    二仙姑说:“您老人家可别这么糟蹋自己的儿子,人家可是大学生,有面子的。他只是暂时没想通,等他想通了,事情就好办了。”
    他爹气恼地说:“老子就不该让你念什么狗屁大学!这下倒好,你小子真是白念了。可惜老子没福分……”
    二仙姑凑合着脸上干枯的皮肉,说:“您老人家福分大着呢,您瞧你做包工头做的,那可是,我看哪,全天下的钱都被你找完了呢。”
    他爹喜欢听这话,高声道:“二仙姑这回功劳大了,今天你得多喝几杯!”
    他回头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
    他爹骂道:“多你妈个屁!”
    他望着他妈的眼睛,想将侃侃的事告诉她,但见那张被病痛折磨着的脸上散发出的幸福的光晕,他只得将那些话咽下肚去。

    (未完待续)
    四

    一年后,他母亲去世了。那时,他参加工作已经半年多了。
    他爹给他电话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准备睡上一整天。当那惯常的粗鲁的挂电话的声音消失后,几片红叶飘过窗户,在屋子里翩然一番之后,落在他肩上。他欠起身,朝窗外望去,才发现已经是深秋了。
    是啊,他感到自己同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季节都极为陌生了。倘若仅仅凭他的肌肉和在大学里修炼得来的所谓的感觉,他业已无法准确地感知到时令的变化。同时,当他爹一改往日称呼他为小兄弟的腔调而改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和他爹简直就是陌生人了,但更令他感到冰冷,然后是陌生,最后是惊恐的是,他爹那张几乎没有什么好事的嘴巴嘣出了几个硬梆梆的字:“你妈死了!”
    他爹的词汇就跟他做包工头面对钞票和工人一样直接,毫无委婉和隐讳。
    “你妈死了!”
    他知道这天迟早会到来,现在,终于来了。
    在即将跨进他那座曾经是地主庄园的家时,他觉得他母亲仍然活着,她会像小时候一样,在他每次放学回来时,来替他开门。当他走进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子时,他依旧觉得母亲还躺在屋子里的床上,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她躺在床上,没有来接他,替他开门,是因为她病了……
    但满院子奔丧的客人和花花绿绿的花圈将他的感觉击得粉碎。
    在他母亲灵床前忙活着的几个女人叫了起来:“点着了,点着了!”然后都拿一张张本来是皱巴巴的,却因为异常兴奋而变得像抹了油一般光亮的脸朝着他,“你妈在等你呢!你没回来,她没见到你最后一面,是不会走的。她不走,蜡烛就点不着。这可是真的,我们姐妹几个点了好一晌了,怎么都点不着,心想这可奇怪了,怎么点不着呢?不会是蜡烛有质量问题吧?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我们都明白了,你妈是在等你回来,你不回来,她就不走了,现在她见到你了,就放心上路了。”
    他爹望着女人灵前那燃烧得极旺的红烛,嘀咕道:“有这等事?”
    一个女人对他爹道:“确实是真的,大家都看见了的,刚才无论如何都点不着,可你儿子一回来就点着了。”
    他爹道:“这就怪了!”
    那几个女人还处在极端的兴奋状态,说:“是呀是呀,确实怪得很呢!从来没见过这么稀奇的事,亲自见到的,不不,我们亲自点的蜡烛!”
    这事在院子里传开了,很多人嚷着过来看那红蜡烛,再瞅瞅他,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听见那几个女人嘴巴仍在翻动:“真是那样的,我们亲自做的那事情。开始呀,那几根大红蜡烛,就是打死了我们,也点不着,可他一回来就点着了,真是稀罕事呢,那就说明他娘在等他呀,他一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了,心里踏实了,才肯放心地走。”
    他爹坐在一条高脚凳上,仍然想不通这事,嘀咕道:“怪,怪!确实是怪!”
    他似信非信,似听非听。
    他坐在他母亲的灵床前,将火纸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放入火中,呆呆地望着它们在火中胡乱舞蹈着,四散开去。当他的目光落在刚才几个女人费尽周折才点上的两支红蜡烛上时,他才有些清醒,那个可怜的女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在他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就起身离去了。
    可我没见到你呀,妈!
    眼泪从他滚烫的脸上滚落下去。但他很快发现,从他脸上滚落下去的并不是他的泪水,而是房顶漏水了。
    原来下雨了。但不到一刻钟工夫,雨就停止了。
    二仙姑带着那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想嘲笑这个未来的老婆,时下仍然俊俏耐看的村姑娘。可他嘴巴刚一张开,那气刚出来几丝,又立即闭上了,闷了一阵,还想发话的,却又不忍心,便在心里说道,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也算是老村娘们儿了,却还老跟在一个满脸芋头皮的媒婆的屁股后面乱跑,算什么?你真还不如一群在外面叽叽喳喳地奔来窜去的毛头小子懂事。
    他把后脑勺和脚后跟给了那女子。但他知道她始终是那么一副羞涩的样子,随时准备为他服务,讨好他。尽管如此,他看出,她两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似乎都经过精心打扮,做好了准备的,因此状态看起来相当不错。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如此这般地对待她确实有些过分,便想改变一下方式,让她好受一些,至少让她觉得在面子上有点光彩,在未来的这个家中有点地位,但他显然失算了,她要么就拿那双永远羞怯、温驯、黑黑的眼睛望着他,又赶紧掉转头,同媒婆说几句话,要么就是一直坐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什么话也不说,也不随意走动,老盯着地板看。后来他发现,她的眼光顺着他、他爹和奔丧的人的走动而不停地移动,仿佛这些大脚都是黄金做的。
    他很愤怒。

    (未完待续)
    于是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已经被乡亲公认的是他未来的媳妇的女子。可更加让他懊恼和愤怒的是,那女子似乎是一头犟驴,母犟驴,在他亲热的时候,她也亲热不已,他傲慢的时候,她却比她更傲慢,而那些羞涩、温驯、贤惠,在他看来,都是装出来的。
    他不得不将心思从那女子身上拿掉。
    他确信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挤出一滴泪水来,倒是那女子在他母亲的灵前哭泣了好一阵子。
    “大伙儿都说说,这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他妈生他下来,虽然就像屙下一大块血团团来,没那么金贵,可到底还是把他屙了出来,让他成了人,到了这世上来,好歹都还是个人,血流了,痛得半死不活的,苦也吃了,罪也受了。可大伙儿瞧瞧这做儿子的,念大学可真的是念得好啊,都念到屁股眼里去了!这下倒好,他妈死了,死得那么难看,他小杂种倒不会哭了,连猫哭耗子叫都不会,真还不如外人,外人来了,都还知道替死人嚎几声,即使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就算是哭给活人听,也是积德呀!”这席话可是扫倒了一大片人,惹得一旁的人立即将脸拉了下去,但包工头径直说了下去,“可这装在棺材里的人好歹还是他妈,该哭的,就得哭!他小子如果不是我电话里催,真还不知道回来!好歹也回来了,真真假假,他妈想必也看见了的,即使不闭眼,想必也看通泰了,想得开了,那就真该闭眼了,那可是她的福,为什么呢?闭眼了嘛。可老子呢?如果老子百年以后,这做儿子的甭说嚎叫几声,流几滴猫尿水,即使在老子尸体前看老子一眼都不可能的。他杂种说不定会把老子剁了,炖了吃了,谁说得清楚呢?”
    旁人给了包工头白眼,却也拣了几句好话给他。
    旁人说:“不哭也好,这么跪成他老娘跟前的一块碑,也算是一回事的!”
    他爹说:“说得好啊!他就是他妈坟前的那块大石碑了,他小子心是石头做的,而且是大理石。”
    旁人说:“那可是你自己日婆娘日出来的亲儿子,说点好听的吧,不然,他可是不如跟他娘一起去死。”
    他爹说:“我说的话句句都在理。他就该这么跪着,越久越好,真能跪成他妈坟前的石碑,也不枉他妈生了他。”
    他真觉得自己就是他母亲坟前的一块没有字的墓碑了。
    众人叫他赶紧哭几声。
    那未来的媳妇也面色焦虑地望着他。
    但他无法哭出来。
    几个妇人将肠肠肚肚里藏着的全部关于哭的经验都教给了他,还手把手地给他做了示范,他都没有哭出来。
    有几次,他伤心起来,感到鼻子一酸,眼睛里也湿润了,但就是不见泪水汹涌下来。他筋疲力尽地坐在他母亲的灵床前,觉得死去的人不是他母亲,而是他自己……
    丧事完毕,他草草给他爹打了招呼,就回到城里,躲在他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想他母亲,想侃侃,想狠了心,便想哭,但任凭如何伤心,如何挣扎,如何挤弄早已被弄得生痛的眼睛,那泪水就是流不出来。
    他想,我是不是前生就没有爱,也没有泪液腺的?

    (未完待续)
    五

    某天,阳光很白,白得让他感到发慌。
    他接到侃侃打来的电话。他刚拿起话筒的那一瞬间,就骂自己是一个贱人,没有出息,甚至眼睛鼻子都有一些酸涩。
    但当他听到充斥了他大学大部分时间的、熟悉的声音时,他就平静了下来。
    他仰望着天上那一堆堆毫无美感的云朵,问,在哪儿发财了?
    侃侃说,没有发财,你想,我这种人,能发财吗?不破财,就算我运气了。
    他问,在哪儿了?天堂,还是地域。
    侃侃说,还是那德行,不冒充幽默,你就得死人么?澳洲。
    他看见一架飞机钻进了云朵,以为它还会钻出来的,却始终不见其出来,就感到极为扫兴。他说,好地方,真的是好东西,想想都使人羡慕,现在有好多人都梦想着去那里,钻进袋鼠的鼠囊里,被出生出生一回。
    侃侃说,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是确实,这里确实与我们那里完全不一样。
    他说,你不说去美国,或者什么加拿大么?
    侃侃说,是你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我记性不好?我可没说过去美国,至于加拿大,张查理倒是很喜欢,正计划着到那里选一座城市作为备选生活爱情场所。
    他把目光从天上移到地面上,一个模样娇好的中年女人从马路那边走了过来,不料被一个骑电动车的女子撞了一下,只见中年女人立即将那女子从车上抓了下来,电动车冲出去十几米远才倒下去,车轮仍然在转动不停。他的注意力被这突发的事件给吸引过去了。
    侃侃在电话那头叫道,怎么了,闹嚷嚷的?说话呀?说呀,你怎么了?
    他赶紧对侃侃说,我没事,是两个女人在马路边打架。
    侃侃揶揄道,没想到你也对这些市井之事感兴趣。
    他只得老实说,不是我对市井人事有了好感,而是两个女人都是美女,看美女打架,怎么说都比在可样上听那些一辈子都在撒谎的人说教好些吧。那个中年女人,很丰满,年轻一点的那个女子呢,可是真的漂亮。
    侃侃道,什么中年美女年轻美女,我不想听。
    他说,看一看,也无妨吧,生活如此枯燥,没有点刺激,还能活吗?
    侃侃道,你们男人这么都这德行?
    他说,没办法,那是天性,跟素养和道德没有关系,你可别把我上升到道德和素质高度去看待,我不敢当。
    侃侃说,她们真的漂亮吗?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在大街上吵架,甚至打架?
    他阴笑道,千真万确。
    侃侃说,围观者多么?他们只是围观吗?没有上前去帮忙,劝解的?
    他说,我本想前去的,但担心你在澳洲自杀,还要我去领尸体。
    侃侃道,你胡说!
    他说,我不胡说,但看两个美女打架,比你和张查理那杂种喝的人头马还有味道,一个字,爽!一句话,真是他妈的爽呆了!
    侃侃央求道,别看了,好吗?陪我说说话吧。
    他听说了侃侃话里的意思,便问,怎么了?你怎么是一个人?张查理那杂种呢?他把你带到澳大利亚之后,就不要你了?
    侃侃说,哪里的事?看你想到歪边去了吧。他这个月到欧洲去了,有业务。我今天没事,突然想起你了,就想和你说说话。
    他再次感到自己可笑,便说,我仍然是个次品,在你眼里,哈哈哈哈,真得感谢你还在突然寂寞的时候,突然想起我,我成了你的几陪了?
    侃侃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把实际情况给你说说,免得你产生误会,没想到你还是误会了。
    他说,在我看来,人世间最不容易产生误会的,就是爱情。或者这么说也可以,爱情只有美丽和仇恨,没有误会。
    侃侃有些反感了,又来了,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些——
    他说,就是因为这些,你才放弃我,然后和那个有关系有势力的张查理飞走的,对吧?
    侃侃咬了咬牙,说,是的。
    他又朝那两个打架的美女看过去,让他感到恼火的是,居然有几个警察跑来了,把两个打得正欢的美女拉开了,由于是美女,警察的态度比平时和善了千倍,那样子不像是在劝架和处理公务,倒像是在欣赏美女的美貌,甚至是在讨好和求爱。滚你妈的!他在肚子里恶毒地骂道。他对侃侃说,你撒谎还是那么笨拙!如果是因为我的嘴巴,我嘴巴里嘣出的那些让你厌恶的精辟的话的话,那我是多么的荣幸和快乐,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心里比我还清楚,你装什么纯情呢?澳洲那地方是杂居之地,难道你找不到乐子打发时间,偏偏要来拿我开心么?
    侃侃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事实是,我现在与你没有关系,你打这个电话来,脑子肯定是被大堡礁上摔坏了。
    侃侃说,随你怎么说都可以,但你不能侮辱我,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他说,连你都不相信爱情散伙之后的两个人,还能成为朋友,何况是我这个本来就不相信这世间人事的人,你曾经说我消极,我想,那应该叫聪明。
    侃侃道,我从没说过你智商低。
    他说,确实没说过,但你肚子里肯定说过,呵呵,我是孙悟空,你是铁扇公主。
    侃侃说,好了,别饶舌了,多没意思。一句话告诉我,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看到两个美女气哼哼地在警察的劝导下走了,一群还没过瘾的男人在警察周围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中心意思是那个年轻美女的裙子被撕了一个口子,他们都看见了她的内裤,却为那内裤的颜色是什么而争论不休。他想,怎么老子没看见那裤子呢?老子眼睛好使,绝对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想,如果那帮浑身散发着中年男人酸臭味的男人因为争论不休而打起来的话,警察恐怕要动用警棍了。他说,说好,你要怀疑,说不好,你也不会相信,因为你始终以为我的生活是一个迷。
    侃侃说,那我说了,你肯定过得很好,对不?
    他说,还是让我翻译一下你的话外音吧,你肯定希望我过得不好,对不对?不然,你这次电话就没有意义了,你那点母性的关切如果不是幸灾乐祸,就是酸溜溜的祝福。
    侃侃叹息了一声,拿你没办法,我服了。
    他也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感到下面那棍子一挺,一股灼热而舒坦的洪流喷涌而出。
    他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将手伸进内裤,原来射精了。
    清洗干净后,他重新躺在床上,在梦中接到侃侃电话的情形却怎么也衔接不起来,零零散散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拉上被子,却怎么也不能再睡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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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该受到诅咒的中国式网络“检查”的盘查,本文最后一章被告之含有什么非法词汇等内容,无法上传了。请大家谅解。
    无语
    @棒棒儿不好耍得 2012-08-23 20:26:30
    hao k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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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爸爸,或大麻婆》


    在柏杨湾,邱柄根的名字是很少被人提及的,众人皆呼他“邱爸爸”,叫得从从容容,短短促促。年纪稍长人等则呼他“邱队长”,也是从从容容,短短促促。后来,也是近年,读书人将“兵”字拆开,成“丘八”,又从书中电影中取得这雅称的涵义,便呼之曰“邱爸”,实则戏之“丘八”。等这称呼传开去,邱柄根初始觉得拗耳,往后也便习惯了,习惯了,便无心考究少了一“爸”字后的意义反差,任凭人叫了。

    邱柄根乃柏杨湾了得人物,响响三十年生产队长。土田包干到户时,他依旧是柏杨湾的家长。当初他极力反对将田土划归私人所有,认为这是“犯天”之举,“资修”之途。其实,他想反也反不了。他反对的原因在别处,“犯天”、“资修”连他本人也不晓其究竟。众人明白个中缘由,不便当面戳穿而已。文件下来,大队支书错字连篇念毕,他才举左右手表示赞成改革,并极快地组织人马测地量田,忙得让他老婆也惊诧这老邱又回到土改那念头了。可人一闲,他便狠狠地对女人和三个儿子道:“走着瞧,呃不,瞧着走吧!柏杨湾有朝一日还是我邱爸爸的……”

    这是邱家私话,别人万难听得的,可偏让隔壁的大麻婆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柏杨湾出过诸多令人不可思议之事,最令人惊奇的当数“老寿仙”大麻婆。她命归西天时咒骂邱柄根不得好死,预言他将于她寿终正寝三年后的重阳死掉。这是有根据的,但柏杨湾人只找了这根据的一半,另一半却因了大麻婆预言的精确而实在不通其中经脉。

    大麻婆死了,人们心下怜她,便到她那间污秽不堪,散发着刺呛霉味的屋子,细细清理。一男孩在一座老式抽屉夹层中发现铁板,寻思此物是可磨成一把刀的,便往外猛抽,铁板出来了,一样东西啪地掉到地上。他粘了一头蛛网,才掏出那东西来,一看,乃一包得极紧、布满泥垢的油纸口袋。这死老婆子原来哈有这么一宗宝贝!趁人不注意将它挟在贴身口袋里,屁股一扭便溜回家中。当家人得知,忙将门窗紧闭,急令儿子快快将东西拿来。口袋打开了,三人大失所望,这里三层外三层裹紧的不是金子银圆,而是一本塑料笔记本,红色封皮,封皮上满是泥斑,抠也抠不去。翻开,三人惊了,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邱柄根自当生产队长以来的每一桩事,就连他与老婆吵嘴,将老婆一脚踢下台阶久久动弹不得的事也详实地记了下来。大麻婆乃一富人长女,年青时极为标致,念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后嫁给一家地主的白痴幺公子。此人生性愚钝,好吃懒做,虚弱了身骨,1958年“大炼钢铁”时咯血死了。大麻婆便成了寡人。现有这本子为据,再将邱柄根经历作逐一对照,众人才醒过神来,逢人便说了话:大麻婆果然心中有数。但她是如何推断邱柄根何时而亡的呢?她凭的什么说邱柄根不得好死,又是如何不得好死法呢?众人各说纷纭,有人说她会测字,有人说她是仙家,有人说她懂妖术,有人说她会特异功能,有人说她人老心不老看事样样准当……反正人们将超乎常能的评价皆加在她头上,以慰心中那不解之结。

    那是一本详实的历史资料。倘若让邱柄根多念几载书多识几个字,也无以写出自己三十年来的大小诸事,更谈不上详略得当了。只因后来柏杨湾横祸飞来,村中大多人家被一场不明之火烧得精光,这本子就没了踪影。人们说它被大麻婆给收了回去,她的目的业已达到。再往后村中有人进了大学堂,想做诗人作家的,回来问及那本子,欲加以研究,写成文章。但往何处去寻呢?问旁人,也仅得个梗概,只是这梗概却是记载的精要部分了。

    大麻婆真该做仙家的。众人想。

    邱柄根是在一九五四年做柏杨湾生产队长的。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结实得圆了方寸滚了尺度,脑袋方正,眉锋犀利硕长,几乎盖过了太阳穴面。唯一不中相的乃眼睛,奇小,眼球宛若一豌豆,却也骨碌如滑,且有一桑葚般的肉痣悬于枝丫似的垂于眼角下沿,让人敬畏。柏杨湾人心纯正,人们将小小生产队长当作再生父母,称他“邱爸爸”。邱爸爸言语极少,满脸冷气,但一经他口而出的话人死了也记得,历经世事丰富者至今仍能一字不误地背出他号召人们砍去所有树木大炼钢铁铮铮作响的声音。但多少人肚皮空落,人心被一日三餐揪着,你邱爸爸仅是一个凡人,不是粮食,日子苦苦捱着,自然也就对他的威信省去了几分。

    邱家的殷实是盛名的,人们大多只能从门隙处偷偷吮吸邱家飘出的饭菜香,很少有人想过其中的文章是如何做的。只有大麻婆一个人生了慧心,想到了巧处。她在日记中写道:“他让我们都把眼睛闭上,成了瞎子。生产队的粮食该他的,他得,不该他的,他也得。”

    那年月集体劳作,年年五月收小麦八月收谷子,十月收红薯,皆由保管员会计使用一杆公平大秤砣分给各户,分配制度由工分来定。道理如此,各户或多或少得了相应的粮食,剩余部分由青壮年挑王往公社上缴公粮。粮食是不多的,各家喜忧参半,浸泡在一家人一年粮食吃喝的摊派上。大麻婆分得的东西自然少得可怜,“寡妇”实则是“寡户”,若不是从队上抽出一点粮食给她,她便早做饿死鬼了。即便如此,粮食也仅能维持半载,余下时日还得用菜叶拌红薯下咽。日子是一个人过,年年如此。夜中不能安睡,感到要忆念什么了,在世上折腾不了几多时日例如,因而便睁着眼,呆呆地见心事从萎顿的思路中清理出来,捞上来,揉干瘪的乳房一样轻轻地揉着。恍惚之中,她听到了沉重的呼哧声,急于赶路一样,到了一扇吱呀的门前。然后她听到了低低的问:“挑完了?”邱柄根老婆的声音。“完了。”邱家儿子的声音。“王大叔……他们,也完了?”仍是女人的声音,低得如伏于人的耳门处。“还没有……过一阵子再让他们去弄。”声音更低了。一切迅捷地回复到无底的沉默中去了。孤独的老妇人从床上起来,摸索着走出来,坐在门槛上,侧耳继续听,除了“该睡了,把谷子放在堂屋里明天再放到仓里去”一句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了,摆在她四围的是无穷无尽的的黑暗,将她牢牢地挟在其中。这是夏日的夜晚,可她分明觉出全身幽凉。她又摸索着回到空空的床上,加了一加衣服在身上,但除了冷,还是冷。她没能睡下去。

    那样的夜晚很少有月亮,或是月亮过早从东山上升起过早降坠西山。人们被一日的疲劳压在了睡眠的底盘下,做着梦,稀里糊涂地旋转。只有这个被忘却的孤老婆子却在用心体会每一个动静。在她的记载中,有几次提到了鸡鸣时分,那已是夜的末尾了。

    她极为平静地对待她所得到的这些事例。她同样因为闻到了隔壁飘来的香味而感到难受苦楚。但她即便没有一粒米下锅也不向邱家借一碗米一滴油,也不再开口向队上要一分钱。

    有一年中秋,大麻婆被饥饿和疾病困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时,她听见了邱家大儿子的声音:“今天本就不该到李毛子家喝酒,肉里掺了那么多的菜叶,味道也差得很……没吃过瘾……”

    “算啦,赶明儿让你妈去镇上买几斤猪蹄回来好好炖一炖,加点绿豆,要煮烂。”邱柄根懒洋洋地说。

    “他妈的X,根本就没吃过瘾……”

    你们没吃过瘾,可也吞了肉喝了酒至少饱胀了白米饭啊,小崽子……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将她污浊的脸冲出两道浅浅的沟。她低声哭了很久,哭她的命……

    (未完待续)
    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自然便不会在生计上处处焦虑。钱粮优于他人,这人自然便在心中滋长了一种优越感和对权势本能的迷恋。随时光流逝,邱柄根便是凭了这种优势稳固了他在柏杨湾的地位,他本人也亲口说过他是柏杨湾的皇帝。当然,这也是邱家私话,他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藐视那场汹涌的大运动。柏杨袜人纯得似水,土得掉渣,自然在当尊重处尊重他,当美他处决不半句贬谪。如此,他自然便心安理得了,在他的王土上明离暗里以他的思维支使行动,而他始终以为这一切都是旁人不知晓的。

    那年,县上通知公社派人到县上去,说是要送公社一件“礼物”。这“礼物”是一位历史学家,业已被批臭斗臭,后来被邱柄根称为“将烧箕放在粪坑里沥屎的专家”。另外,还有他十八岁,长得极可人的女儿。

    “此人虽是历史家,却也是反动透顶的顽固派,攻击过中央。他老婆已经被革命枪毙。现在,要让这个死老投资悔过自新,以革命的威力压倒反革命的威力……任务就交给你了,老邱,这副担子不轻,你要无条件地接受下来!”

    年过四十的邱柄根并没注意头头的话,他精力集中在缩于一角的一老一少身上,细细打量了良久。末了,才对面前瘦得像一块布满褐色苔藓的条石的公社书记说:“原来是这等事,包在我身上!”便叫两人提上东西,即刻动身。回头对瘦瘦的条石说:“就这样啦?真他妈简单,我领人走啦!”惹得瘦石条在他背后喊:“老邱,你可要注意说话!”

    这老邱边点头边跨出了门槛。

    父女俩被安排在村外一间草屋里,三面亮竹相拥,翠色润人;前行二十米开外一方暗绿、散发着强烈泥腥腐味的池塘,塘中年年放有鱼苗,为防人偷钓而插与池塘中的竹枝业已青黑,时有一两只鸟儿栖于其上,也是黑黑的。

    邱柄根对两人的客气令两人惊讶,柏杨湾人也颇莫名其妙。批斗老投资,或令两人下田,他皆不露面,而是派人通知。事后他一脸苦相地到两人跟前骂问是谁了黑了屁股眼儿这般整弄人,也不看人有多大年纪了……末了,还长吁短叹一番。他亲自将分摊给两人的粮食背来,边放边揩汗水边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痛痒但在父女俩听来无疑是宽心的话。有时,他让儿子悄悄地将吃剩的饭菜用背箩装了来,这又使得患难的苦人激动得涕泪纵横。

    老头子将邱柄根当作了恩人知己,和女儿一起跟柏杨湾人称他“邱爸爸”。邱柄根佯着推托,学着老头子的话迭迭地说:“这怎使得?这怎使得?这……”但还是干脆应了下来。

    老头子常与人说,能遇上邱爸爸这样的好人,是他三生有幸,就是再苦也得改造好,要对得住这个好人。他女儿妩媚动人,来得柏杨湾便是下凡的仙女,致使待嫁的姑娘嫉妒得躲在屋中幽幽地哭,见了她面便低头而过,或躲于一旁,心里咒骂老天的不公,一面不免也偷偷窥视几眼,要点点这妖人究竟美在何处。这娇美的人儿逢人也夸邱柄根的处处为人,更使人歆羡不已。

    邱柄根得了个好人的褒奖,自然得意。但村中只有一人对此不哼一声,此人便是大麻婆。人们大多以为她有病,她哼不哼没多大干系。

    老头子心里的另一桩美事便是村后山中一座明代古墓。年代久远,庙宇的飞檐钩角和墙面业已破损,朱漆门柱腐朽不堪。但堂中罗汉雕像和大小佛像姿态逼真,保存极好。老头子这儿敲敲,那儿摸摸。他发现了一座明代万历年间铸造的香炉,兴奋得像婴儿见了乳头。这是一座极为孤单的旧时建筑,四周一片开阔,荒草丛生,透着一股远年的幽远宁静。老头子经过考证,发现这般荒野之地,原来是跟时下这古庙连在一起的庙群。但他意识难以判断这庙群是毁于天灾还是人祸。向一老者打听,老者告诉他是被人用火烧的。那是他爷爷告诉他的,当时的县官也喜欢这类雕像,好歹保住了这一座。

    “唉,可惜呀!……”老头子扼腕而叹。

    为此,他被批斗了三天,肋骨也给踢断了两根。

    不久,这座古庙要被彻底毁掉。这简直要了老头子的命。他并不清楚这道命令就是邱柄根下的,他试图阻止开向古庙的人群,但没有成功。他被人一掌挥倒在碎石遍布的狗里,摔得鼻青脸肿。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文物一点点被锄头和铁钎研为粉末。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一堆白得过分的云团漫漫撇开太阳而去,只剩下空缈绀碧的天。老头子闭上眼睛,脸在剧烈的抽搐之后紧紧地皱在了一块儿。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黑暗的浊流在他眼前恣肆汹涌,白色的星子带着嘲弄的神色跳来跳去,惨烈的尾光如一银色幌帐。一团灼红的火球突地在尾光中出现,浸着腥臊的血,直逼而来,接近他臂膀时突然爆炸,带着血污的碎片击中了他的眼睛。蓦地,他怒目圆睁,大吼一声:“不!”冲了上去,将身子贴在墙上:“你们……不准动!”一只铁锹扎在他手上,透过手心在墙上捅了个窟窿。他惨叫医生昏倒在地。这时,背后那堵墙在众人齐声的吆喝中坍塌下来,将他压在下面。

    他女儿从池塘边回来,人们正抬着他尸首从山上下来,可怜的女子便吓呆了。

    夜里,下了阵雨,将燥热冲散了许多。一只老鼠吱吱地窜上颓圮的土墙,睁着油亮的眼睛警觉地看了看屋中人,又吱吱地溜走了。

    门被推开,来者是邱柄根。他轻微地咳了一口痰,以示有人来了。女子没有动弹。邱柄根径直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女子身边,试探着说:“小薇,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你往挎宽处想,别伤了身子……”

    女子动了动,脸隐于暗处。

    邱柄根拉过一根凳子,坐在女子对面。他望了望被火纸和床单盖着的死人,又望望楚楚动人的女子,眉锋轻轻一跳,说:“小薇,这事……我事先并不知道,出事的时候我也不在场,要不,说什么也不至于弄到这地步……你往宽处想……人死了,是要到老天爷那儿去的,他会好好的……”

    泪花在女子眼眶里打转,吸着一丝一丝的油灯光,继而成串成串地往下滚,同惨淡的光泽一同滴到死者僵硬的手上。

    “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也没法子了,你要想开些……”

    女子终于哭出声来了,油灯闪动不已。

    她低下头去了。

    “你很伤心,我知道……”

    竹林拂拂而动,将女子的哭声传到黑暗的另一头,像一种奇妙的混合着流云和月儿移动的声音,使每个在夜里游走的东西深感不安,而这种不安在雨后的清新中,在沉睡的村庄里缓缓地吹动着。

    “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他生前曾经多次告诉我要保护好那座古庙,那是他的心啊……到底是谁要那么干的呢?是公社吧?阶级斗争要紧啊……”突然,他觉得此情此状说此种话不妥,便改口道,“小薇,你爸爸……他走了……他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最信我。现在他走了,你就把我……当你的亲人好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一口痰堵住他嗓眼,他轻轻咳了一声,将那秽物吞下肚去。

    女子恸哭不止。

    邱柄根扶她回房,劝她休息。

    人在伤心处怎能入睡呢?可怜的女子脑中空荡荡一片,又像是浆糊、汤水、闷葫芦、墓穴……她想到了母亲,那张浸满病容的脸,那双永远是慈祥的眼睛,那永远可怜可亲的声音……她回到了城中那个温暖的家,石砌的院墙,父亲亲手植下的牵牛花,院角那株石榴,拳头般的果实招引得她馋涎欲滴,还有那张精巧雅致的竹椅,圆圆的石桌,母亲的浆衣板……这小小而温馨的院子啊,哥哥就在那儿辞别了人世,母亲就是那儿被一伙年青人绑走的。她站在院子中央,阳光很好,却无法照到她心上。她左右环顾……忽然,门开了……

    父亲一手持放大镜,一手握拓石片,将拓片伸得老远,放在镜片后眯缝着睿慧的眼睛……她正欲上前和父亲说话,一双手游蛇般钻到她腋下,猛地将她抱住,然后一件东西重重地将她压住。她惊醒了。她几番胡乱挣扎,发现那人浑身精赤,一身硬肉。

    “别叫!小薇,是我!”邱柄根用硬髭络络的嘴贴在她耳边低低喝道。

    女子势单力乏,软了下去……



    (未完待续)
    早醒的鸡叫了,声线儿怪怪的,黑暗的山野和黑暗的茅草屋随即颤栗了一下,如一阵雾岚飘过,弥漫了远近山崖,即刻又沉溺到死一般的冷寂之中。

    翌日,人们发现女子一身重孝,睡着了似的伏在老头子身边。她握着死者伤臂的那只手,凝着殷红血迹,蚯蚓似的顺灵床滴到了干硬的地上。她割破了自己的血管。

    人们将此事想得极为简单,以为就是那么一回事了。通知发到省城,回话说两人的亲戚早已不同他们往来。父女俩只好爱阴间相伴,实则乃柏杨湾的荒山野鬼了。

    邱柄根满以为此事无任何纰漏,惊悚后,便放下心去。岂料那日大麻婆听得老头子死讯,担心做女儿的经受不组,夜里便幽灵般出了门,想去陪女子说几句话,没想邱柄根鬼似的先她撞进门去。大麻婆只得仄进竹林,多了心计。她成了黑暗,看到了门缝里挤出的灯光,听到了女子的哭声,尖厉的声音,最后看见邱柄根提拉着裤子出来。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背,黑暗中那背面像一块钢板,极快地在村中消失了……

    这是大麻婆记叙最详的一件事,只是字迹歪斜,极难辨认。那年她业已七十好几了……

    在这故事末尾,大麻婆用了最恶毒的言辞修葺着邱柄根,人们完全能由此想象当初她咬牙切齿的神情,而那年月,人们却不知晓这一切。大麻婆永远是大麻婆,日日月月与影子相偎,拄着一根摩挲得油光可鉴的紫木拐杖,佝偻着站在门口,漠然望着来来去去的老老少少。她是不是快见阎王了?或者脑筋不好使,痴了呆了?人们想。

    大麻婆死时,邱柄根仍活着。人们明白了她的预言时,邱柄根也活着。而三年后的中秋,邱柄根死了。人人皆吸了口凉气,家家将门闩上,男人修锄头,女人纳鞋底,孩子看图画,心思却专专接上邱家亲戚一阵换一阵的丧声,感念其中韵味。从外面回来的人,隐隐见出邱家房屋上空一团暗紫云气,鬼怪巨兽般,心下一骇,忙低了头,蹭蹭一阵,回到家中,才缓上一口气儿来。

    邱柄根患病前的那日午后,精神极佳,赤脚坐在晒坝一边吃桔子,一边同几个摘棉桃的妇人说棉花销售情况。他吃桔子简直是在吞,瓣肉同桔皮一块儿吞下肚去。有人问桔皮是不是很苦,吃了舒服么?他自得地跷跷二郎腿,拿起一只鲜红桔子,照样连瓣带皮吞进肚去,方说桔皮虽苦,可是治伤寒化痰的好药,清热祛乏。他说,吃狗肉炖猪蹄炒牛肉,少了桔皮就寡味了。他老婆于一侧随声附和。

    有人骂棉杆中左一脚右一脚扒拉着觅东西吃的母鸡啥事不做,专能挑肥拣瘦;继之又有人骂老鼠偷吃了碗橱中的猪油,要遭雷劈烂牙腔的……接着,又媚笑着夸邱大嫂真是能干,邱爸爸有眼力是大能人,邱家可是柏杨湾头号的富足人家。如此这般,使得邱家两口子一阵怒一阵喜,不好发作。邱柄根吃罢桔子,便躺在长椅中抽纸烟,尽管他总嫌纸烟劲头不足,不如自家种的旱烟上瘾,但在众人面前,他是喜用纸烟的。

    人这般悠闲,消磨时光也便轻轻松松,谁料第二天他就被抬到医院,说是头痛得要炸了。乡医院的医生替他打了一针青霉素,开了几付中药,他就被弄回去了。他婆娘说这是小病,乡下人谁没得过头痛脑热?夜里,情景糟糕其拉,他业已不清楚自己是人还是鬼,是在阳间还是在地府,一个劲说胡话。后半夜白眼上翻,喘气又臭又烫,肥硬灼热的脸肉皱成了一堆。一家人乱了套,一口口灌他下药,张罗着担架。天麻亮时分,他再次被抬到了医院。医生见状大惊,忙催送县医院,但人还没踏上去县上那条柏油路,邱柄根便一声怪叫,喉咙咕哝一阵后,搭在担架踏板上的腿便伸直了。

    邱柄根死了,死于重阳这日。柏杨湾人嗟叹不已,那是命,该你了你怎么也挣不脱。之后唏嘘道:大麻婆可真是仙人哪!

    邱家内外哭成一片。人忙进忙出,一个个却又丢了魂儿似的,木木地,全然失去了平常做活的那份灵巧。

    人死得早,棺材没备置。邱爸爸乃地方上名人,棺木自然要上等。邱家大儿子见乡上出售的木料只能做柴烧,便同兄弟商量将自家屋梁上的双层圆木弄出一层下来。柏杨湾人口繁多,居住集中,皆挤在一座庞大的旧时地主庄园里,砖墙瓦房,石头木材皆是上等材料,年深月久,质地却愈发精良。棺材解决了,坟也得即刻完工。于是,邱家大儿子找上十几个青壮年和有名的石匠,一个识得风水的老头,在后山坡上择地筑墓……

    邱柄根灵堂设在堂屋正中。灵床由高脚板凳和门板搭成,一层黑纱布,上面躺着业已净过身,穿着寿衣的死者;头前沿是牌位,中间一张冷冷的素色照片,眉宇间一股堂然之气;脚下一张雕花凳,上面放一盏煤油灯,充作长明灯的。

    邱家大儿子捏捏死人的手,肉软软的。替他净身时,肉也是软软的,跟活着一样,置放两日例如,也是如此。可就是放了两天了,人们才相信这叱咤柏杨湾的人业已消亡了。他浑身冰冷下去,跟秋天早晨一样,众人惊讶不止,这邱爸爸死了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死了没几个钟点就全身僵硬,可邱爸爸却是一点一点地,拖了两三天才冷下去,死得真奇啊!

    邱大嫂想这是大富大贵的征象,人却死去了,伤心得泪条儿同鼻涕儿一起流。

    外嫁的女儿回来,脚没跨进门槛,人却瘫了下去,努力伸出两臂,凄冽地叫一声:“爸爸呀……!”声音尖而拖得长。众妇人包着泪花上前,将其架起,行至灵堂前,那女儿死死抓住死人的手,哭得整个村子阴阴的,听者无不垂下眼,抹一把泪走开的。

    亲戚来了,男人即刻加入帮忙的行列,女人无论如何要先到灵前大哭一通,以示奔丧之诚。那哭腔自然比不得亲生女儿那般浓那样真,但也哭得凶,一俟动了哭心,那声线线儿颤颤地将业已止住泪的人又引得掩面而泣,想去拉哭软了身子的人,自个却已哭得没了一点力气。

    人心皆由肉长成。村中各户将闩紧的门窗打开,想该去看看,劝劝了,好歹是一个湾上的人,不去总是没多少道理的。于是老少全体出动,去瞧瞧这三十年的队长死后是何等模样。

    “唉呀!真是大富大贵之人,人家的死相就是不一般!”看过后,人们都如此称奇。

    “到了阴间也是享福的人呢。”

    “啊呀,啊呀呀,真是不一样呢。”

    ……


    (未完待续)
    邱家亲戚多得让柏杨袜人瞠目,五十桌挤挤的人中有大半是邱见远近亲戚。尽管邱家里外一片悲楚,可客人席间笑的笑闹的闹吵的吵,令邱家人冷了心肠,苦涩了脸相。

    时辰择定,阴阳先生烧了几圈黄裱纸,死人就得入殓入土了。寿屋扎毕,人人围来观看,三层瓦屋供死者阴间使用,屋面皆用白绿红黑涂抹,手法拙劣但气势恢弘。孝子盆猛地摔了出去,盆中木炭裂成碎块,青烟袅袅,真让人惊吓。孝杆敲了三下,三声响将邱大嫂震昏在地。棺材上路了,大儿子小儿子神情萎顿阴冷,披重麻戴重孝,手执哭丧棒跟在棺材后面,呆呆地听八个民工抑扬顿挫的号声,这号子增添了死亡悲凉的壮景,后面,是由邱大嫂及众亲友组成的白茫茫的队伍,一路哀恸,缓慢行进。撒在路两侧的火纸随风四处翻舞。所剩不多的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在送葬队伍头上飞来飞去……

    天阴得如一块被水浇湿的煤,山风在山野各处钻来钻去。

    鞭炮炸响,人群的哭声比哪一次都来得猛来得骤。

    “吆吆吆吆上山哟!

    嘿嘿嘿嘿上山哟!

    哟嗬哟嗬下山哎!

    嗨哟嗨哟下山哎!

    “兄弟们哟齐努力——嗨!

    姐妹们哟莫伤心——嗨!

    亲人离开了呀——嗨!

    是上天了呀——嗨!

    吆吆吆吆上山哟!

    嘿嘿嘿嘿上山哟!

    ……”

    就在这片吆喝声中,那具被漆得油黑锃亮的棺材被放进墓穴中去了。阴阳先生盘腿而坐,双目紧闭,口中念年有词。

    寿屋烧着了,众人纷纷跪下去,祈祷亡者阴间幸福。这时,墓门封上了。

    尘灰四处飘飞,烛烟缭绕。人群的哭声减弱,但拖了很久很久……人们抬起头来,阴湿的天空突然亮堂起来,阳光从开裂的云层间透出黄色的光来。

    在柏杨湾,这是人们见到过的最庞杂最气派的殡葬。

    围观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开了,邱家人及其亲友也回转了。邱家真的进入暮秋了……

    人们想,邱爸爸作了古,邱家还有谁来支撑呢?谁不清楚邱家三个儿子不是饭桶,便是草包?

    夜色暝合,邱家人正忙着,忽见两个年青人神色惶乱地跑来,叫道:“你们快去看看,坟里……邱爸爸的坟里像在打雷!……”

    “好象是邱爸爸在东西撞墓门!”

    邱家人愣了。

    这两人原来是从坟地下小路经过,听得一阵沉闷声响,先是以为村中发出的声音,但那响动奇特,便停下细细地听,分明是从新坟中传来,急急的,分明是邱爸爸在用棺盖或头在撞纹丝不动的石板。

    “快!快把坟打开!”邱家大儿子叫道。

    人群出得村口,隐隐听见那混沌声音,但当他们慌慌赶到坟前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身后野地传来的狗吠让人毛骨悚然。

    人人都在心里说,这阵儿邱爸爸可是真的死了。

    “砍脑壳的阴阳先生,我说过明天埋人的……”邱大嫂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人们想象着墓中情景,皆哆嗦着往后退去。

    “邱家可是怎么想得完哟!”

    那坟距大麻婆的坟不远,他们仍是邻居。

    不久,那小路便跟新坟老坟一样长满了野荆,荒芜了。


    (完)

    (发表于《贡嘎山》杂志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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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棒棒儿不好耍得 2012-08-26 23: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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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尘里》

    红雨张开嘴,攒足了劲,将憋了多时的喷嚏舒坦地放了出去,那声“啊——贴!”惊得房东那只斜眼黑猫呼地从门楼上冲下去,尖叫几声,又立即消失了。红雨的喷嚏非常有特点,往往是先将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吸进足够多的气息,而舌头极力往后缩去,然后发出圆润的“啊——”音,拖得很长,当那声音达到极限,要被喉咙或前面的牙齿切断的时候,那口吸进肺腑的气流猛地冲出,一部分猛灌鼻腔,一部分冲出口腔,共同完成那个短促而刚劲的“贴”音。如果是在感冒,尤其是患上鼻炎的时候,随着“啊贴”之声冲出来的,还有鼻涕或别的液体,啪地射在地板上。这次打喷嚏射出去的液体没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而是射向院子里的一个小水坑,红雨看到水面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但很快就被细雨给吞噬了。
    红雨望着迅疾而去的黑猫拖曳着的那条黑影,一直延续到院子里,然后跳上台阶,消失在角落狭窄的黑暗里。屋檐滴下的雨水,把即将消失的傍晚砸在了石板上。
    当红雨走进那间狭窄简陋,散发着酱菜、潲水和腐败味的屋子时,她男人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子。男人是他丈夫,一个在外面可看成是赋闲的,但在家里却充当勤杂工的男人,红雨的一日三餐就由他张罗。起初他的烹饪水平不仅让女人嘴巴撇来撇去地说风凉话,连他都咽不下自己做的饭菜。后来他练出了好手艺,让红雨那张挑剔的嘴巴也无话可说,他也就专心地做起了家庭妇男。他长着一只磙子脑袋,洋葱鼻子,肥圆的下巴,粗壮的腰身,松软的屁股,红雨常嗤他是一只混合材料制作的老洋娃娃。
    红雨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后者发出一阵怪叫。红雨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她每次听到这声音,就得拉脸皱眉,有时嘴角刚一撇,嘴巴里就嘣出了火星子,让男人一顿好劝才行。这次她没有发作,而是把包往桌上一扔:“这一星期的辛苦,都在里面了。”然后掏出皮包里的镜子,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时地抿抿嘴巴,或者拿手梳理梳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男人的肥脸油光滑腻,见到躺在桌子上的皮包,眼光一闪一闪的,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他在围裙上揩干净手,将那只看起来很时髦,其实是劣质产品的皮包打开,拿出一叠钞票,手指蘸了唾沫,仔细地数了数,然后又抽出几张,放回包里去,说:“给你留两百,你想买点什么就去买吧。这些钱,”他一手拿着一匝钞票,一边用它们啪啪啪地拍打着另外一只手,一边说,“我暂且给你保管着,你什么时候想花了,就回来拿。我听学校里的老师说,他们刚涨了几块钱的工资,物价噌噌噌地往上直窜,还不如不涨,那几块小钱填不了巨大的差价。这不,蔬菜和猪肉都他奶奶的涨价了,涨得真他奶奶的蹊跷。我嘴皮磨破了一张又一张,小贩们也不肯降一分钱。”
    红雨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丢进嘴里很响地嚼着,嘴唇上闪着油光。她对物价之类的事情没兴趣,男人说到猪肉涨价的时候,她就极不耐烦地说道:“不要和我说这么多破事,吃饭!”
    男人赶紧说:“吃饭,吃饭。”将钱放进口袋,“钱我就收了,其实还是替你存的,我是你的建行呢。”建行,就是建设银行,而在红雨看来,那个“建”应该是“贱”才对,有次她也这么说了,男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得意,红雨就觉得很没劲。但她觉得这男人真还是会过日子的,懂吃懂喝懂享受,不像别的男人,整日在外面晃荡,不干正事,而她的男人,却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男,让她感到非常安全。
    红雨低着眼皮说:“说那话有什么意思?你的我的,还不都是我们的?你要花,就花去,我说过你半句?不花,就留着,以后说不定有大用场的。最烦你吧唧一破篮子替我存钱的蠢话,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即使装,也没那个装相。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近来生意不好做,越来越惨淡,连老顾客,还有那些一身臭烘烘的老杂种也不常来了,即使来了也嫌弃这嫌弃那,挑三拣四的,操他娘的X!年轻一点的呢,又他娘的没良心,心黑透了!真操他娘的X!”
    男人坐下来,一脸的软笑:“生意就是生意,哪有每天都红火的?这样也好,你可以将息一下身子。”
    女人眼一白:“将息身子?那你吃狗屎喝猫尿去?”
    男人道:“你看你看,我也是,嗨,也就是随便说说,生意清淡嘛,不休息,还能做什么?况且我看你也累的,不忍心你总这么辛苦,现在抽个空休息一下,将身体养养,对自己有好处。这几天雨水多,客人都不喜欢外出,除非他们天生就只做这一行的。等天放晴了,你就等着他们敲穿你的门吧。”说罢,径直干笑起来。
    女人碰碰面前的一只空碗,男人赶忙站起身,将碗端了来,乘上饭,递给女人,然后又赶紧往那碗里夹菜。
    女人一筷子打在男人筷子上,说:“吃你的去,我自己有手!看见你在嘴巴里涮筷子的样子就恶心,还一个劲地给我夹菜。你还嫌我没吃够你的口水?”
    男人笑道:“我哪儿是涮筷子,是舔筷子,舔你的舌头呢。”
    女人说:“你烂舌头,嘴巴有毒!”
    男人说:“不管是烂了,还是毒了,还不是你给惹的!”
    女人说:“去你娘的X!我惹你啥了?”
    男人嘿嘿嘿地笑道:“你看你看,又拉脸了,你怎么都敢惹我,我可一跟头发都不敢惹你的。来来,吃菜!”又往女人碗里夹菜。
    “新来的几个小妞,可是劲着呢,十几岁,新鲜得要到处流水,男人呐,就喜欢这个。我一看到她们太阳穴上的一根根青筋,就想掌她们那一张张烂嘴,一天到晚叽里咕噜没个停歇,耳朵都快让它们那些批话给捅穿了。可人家毕竟年轻,水灵灵的,细皮嫩肉的,连妈咪那老娼妇都忘记了她是老板娘,忘记她要靠她们做生意,一看到她们趾高气扬的样子,腮帮子都要被肚子里的气给撑飞了,比我还瞧她们不顺眼,呵呵,那个老巫婆,也真是的,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这不,可把刘三棒那猪给欢喜的,他一个礼拜指着她们的鼻子点名,将她们一个一个的干了。”女人说。

    (未完待续)
    男人挪了挪碾子般的身子,尽量不让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异样的声响,然后不屑地说:“那又咋了?新鲜归新鲜,可不一定能伺候客人,那些小姑娘嫩着呐。你们那种地方,人和人,还是得靠关系,靠高超的技术,那些又嫩又脆的生姜婆娘,伺候不动那些老东西的。那些老东西是些什么东西?酒精考验过,婆娘捶打过,情人蹂躏过,领导打压过,风霜侵蚀过,又老又辣,不就四、五十岁吗?依我看,果真要伺候好这一窝一窝的磕掉大牙的老果冻们,没一点本事,还敢出来混?”
    女人盯着男人的眼睛,嗤了一声:“哟,你可是真能耐,嘴巴吧唧得像个搞研究的。是啊,那些老果冻,哈哈哈!——”女人大笑起来,“你娘的哪里学来的话,老果冻!也是啊,不说不像,经过你这么一说,他们可真是老果冻,老脸老皮的,可就要装出果冻的样子,以为自己还年轻,春风得意呢。”
    男人也笑了,说:“那你就揭掉他们的那层老皮吧!”
    突然,女人吐出口中东西,嚷道:“这韭菜老得像你妈,你还买来吃,补你那破肾的?”随即道,“揭了他们的老皮,不把我给熏死了?对了,刚才你说什么?不敢出来混?你说谁?那些老得皮都挂不住的男人,不就是棒客土匪,仗势自己有点权势有点票子的么?谁稀罕他妈的那身又臭又老的皮肉?得了得了,我可不稀罕他们,只要给钱,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他们要装高雅,要面子,就不会跑来找人干了。哼,他们哪里有我们会混?他们只不过是专挑嫩菜叶儿的老东西,就按你说的,是老果冻,吃在嘴里还嫌化得慢,就不知道是谁吃谁,谁最后又瞧不起谁呢。说白了,这城里的男人,都该他娘的拉去活埋!”
    男人有些不自在地说:“男人嘛,都那德性,喜欢在那些黑咕隆咚的地方瞎转,还不就是为了解一时的馋?哪儿的男人不都那个样?人嘛,说白了,说到底了,还是得看老关系老娘们儿的。”
    女人眼珠一凸:“你妈才老娘们儿!你人都快钻棺材了,怎么还不会说话的?你就不会说几句让人听了舒坦的话么?”
    男人干咳几声,说:“你看你看,又生气了不是?我,我哪儿是说你呢?嘿嘿,你知道的,我这嘴巴臭,但心思还不是向着你的?”
    女人道:“你不止是嘴巴臭,是哪儿都臭呢。这世上的男人,果真就没几个周正的,心眼儿都歪到一边去了。”
    男人身子挺了挺,脖子一梗,嘴巴张了张,又赶紧闭上了。他本是要辩解的,却又怕招惹女人,再被一顿臭骂,无奈,只得附和女人道:“是啊是啊,你说得对,这天下就没几个象样的男人,不然,你们女人家家怎么都把天下长把儿的都叫臭男人呢?男人嘛!”说完,又干笑了一通。
    女人道:“就你那臭嘴会说!”随即叹了口气,“现在的行情就是那么一回事,没法子,就这么先过下去再说吧。钱不好挣,话还不好说么?等钱挣得差不多了,心情好了,就洗干净身子不做了,租个店铺做火锅生意。”
    男人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多歇息,做你的老板娘,幕后指挥,我跑腿就是了。你是我王母娘娘呢。”
    女人又一嗤:“得了吧,你拉泡尿水水自己照照!就你那猪脚板大象腿,连鸭子你都跑不过,还能蹶着屁股专门为我跑腿?你他娘肥得哪儿都发亮了,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油腻腻的!不过,仔细看起来,不认识你的人,被你这么肥身大屁股一迷糊,加上你这张抹了猪油的嘴巴一搅和,真还以为你就是一个大富大贵,又懂得体贴女人的男人。你要是生成瘦猴一个,依我看,就是一个标准的狗腿子!”
    男人道:“还不是为了你,才成狗腿子的!”
    女人说:“这话我爱听。虽然你胖了点,可胖得正点,说不定哪个胖婆娘都在打你的主意呢。”
    男人又一通干笑。
    女人连续几个嗝,就说吃饱了,便啪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叉着腰缓了几口气,将饱嗝硬生生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拿出镜子和化妆盒,涂抹了一番后,说:“晚上有几匹河马要过来,约好了,说是出差的,还说我们这破地方偏僻,不好玩,正寂寞着,要找找乐子,养养身子。可把妈咪给得意的。老河马也真能逞的,大口大口说钱是没得说的,要的就是快活。他娘的个X,他们揩屁股的纸都是百元大钞票呢,听说还经常比试谁给的票子多,其实就是比谁点的小姐年轻,漂亮,听话,会伺候。妈咪可是个把什么都看穿了的人,在他们面前演得可是真像一个老妈咪的,厉害!我怎么学都只学到个皮毛,妈咪说我天生的不是做官的料,里里外外一副奔波伺候的命。这话可是真的,老娘真的可是在伺候你们这些臭熏熏的男人,还有你。再说了,我不偷不抢,挣的可真是血汗钱,即使不怎么干净,却也是正道,总比那些贪污其实就是偷的盗的票子要干净得多,是不是?所以,我就不怕别人如何如何地糟蹋我!说不怕,就是不怕,在钱跟前,谁还真怕了谁不成?那几个新来的小婊子,这些道理可是不懂的,得找个时候讲给她们听听,做不了领导,做个老师总可以的吧。哎哟,你瞧瞧,我怎么也昏头昏脑的?怎么说起瞎话了了?不不,不能告诉她们怎么做,她们只不过是一群没长脑壳的小婊子。她们,她们至少在现在,还没法和我比,那些老东西也算没白活,还是有眼光的,我哪里都不比她们差。这可是实话。”说到这儿,女人突然打住话头,看了看手表,说,“不早了,他们也快到了,我走了。”
    女人刚才那席话,男人似听非听。听到女人马上要去接客人,男人也说了一些话,女人也似听非听。

    (未完待续)
    愤怒!
    这篇小说余下的部分又被告知有什么敏感词汇和什么什么的东东,不允许回复。实在令人愤怒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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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越来越没意思。
    《田家兄弟》

    安福是属于这样的一种人:精明,实在。精明在于他那张如两片生猪皮缝成的嘴极少说废话,这得益于他那个做过师爷的老爸的教训,自己少说,多听别人说!而他几乎把别人所说的一切统统装在墓穴般的耳中,藏在两只老贼鼠般的小眼珠里。一个小小商人,或者说是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乡下佬能置得一幢三层楼房,一座堪与镇上国营商场相媲美的商店,几块鱼池,一座香才优雅众卉相竞的花园,非精明之人不可为的。地方上人说,精明之徒多半不仁,人仁义合多半富有,安福也算是此类人的。为富者吝啬无情,自古文章多有记述,皆斥之曰:抠门儿!抠出了财富,把仁义之心也给丢了。那诚实呢?把这美德安放在一个肥胖得成天哼哼叽叽,腮下已不见脖颈的人身上,怎么说都是极矛盾的。我们见识过的肥人就像一个没有规则的游戏,储蓄丰盛的肥脂油膏随意舞蹈,耷着或摊着都那么恶了人心碍了人眼,何况他们的眼睛凿在了额头上,怎么可能诚实或实实在在呢?但安福是诚实的,至少他对自己是诚实的,比如,他知道如何不借一个子儿给亲友,拿给妻儿的花消也是分分角角的小票子,他说,如若大方了,必是人财两空;他更明白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向人借钱,否则会使自己不知道勤俭,花消起来不知心疼;他也明白,与其做一只守财的狗,不如让自己敞开肚子吃喝,有了身体,什么就有了。安福是那种依照自己的思维活着的人,好歹都不能亏损自己,别人哂笑他,他不以为然,以为自己不算自私,至少不是过份自私,就算自私,也是自然不过的,相当可爱的。他常常呵斥他那几个除了一身铁肉却不长脑花的儿子道:“我,是你们的老子,你们是我的儿子,这点不假。但我还没找到理由要供养你们一辈子,连眼下都成问题,因为,你们太你奶奶的大方了,大方得像驴驮人一样,换句话说,你们是一伙只晓得磨我钱花的败家子。我给你们钱,你们日后得加倍还我,如不还,你们也是自找的苦吃,不成材嘛!人生一世,开心不开心,有没有头脸,全取决于你们手中的钱捏得紧不紧!别指望我,小兔崽子们,我可从来没指望过你们!”这番话完全可以作为安福实在诚实的注释,如此透彻深刻,他的几窝小崽儿们也就有了初级的慧根,一板一眼地学着老子的言行举止来了。
    安福没多少文化,肚中的水,按他的话说,决不是墨水,而是潲水,但他也寻思过有钱人出人头地的可能性不大不小,是不是可以出点血办点公益事业?比如修一所学校,建一所农家乐或一座体育场(小镇上的体育设施像一个肝癌患者!),或者贴紧几个官场中人,在地方上显摆起来最低限度也不是一个原汁原味的土老肥的。但转念一想,罢了,罢了,钱来得不易,那般抛撒有啥意思?人活图的是什么呢?图自己呗。想通了,安福就清闲下来了。
    安福有极好的人缘,因为他富有。安福的商店鱼塘生意红火,是因为安福那张油脸很会笑。据说他笑脸变烂脸,烂脸变笑脸只需0。02秒的时间,反复演变,绝无中性脸色。别人多是皮笑肉不笑,他是肉笑皮不笑,一笑起来,只看见皮下肥脂吱吱直抖,暗疮般格格作响。
    田家兄弟俩这几日常到安福店上来购买东西,安福就是使用的这副笑脸。田家兄弟是双胞胎,模样无以分辨,音色上更无差异,唯可区分是小双文静秀气一些,大双粗爽率直一些,安福识财炼得一双尖眼,第一回认识了,再一回就准确无误地道出了两人差异,兄弟俩自然惊诧,肚中寻思:这猪日出来的安福儿,果真名不虚传。小双机灵,欲替安胖子取一绰号:安琪儿!但又觉得安福人太粗,神气阴黑,拟用此名虽有幽默的意义,但“安琪儿”这美仑美奂之名岂能放在一个粗鲁之人头上?虽然小双不叫,别人中也有慧根不浅的,自然也想到了这好名儿,传扬开去,一镇上叫得脆响脆响的。安福起初不明白这名字来由,也觉得蹊跷,便问他的猪脑儿子们,儿子们自然更不开窍,一日问一个在店中购买油盐的中学老师,老师如实告之,安福一脸就黑了下来:“有人也管我叫安琪儿呢!”老师想及那乖圆乖圆的、被上长了双翅的小人儿,再瞧瞧眼前这一堆嘎嘎响的肥肉,心生乐意,到了外面径直笑得眼里出了水。
    后来,到店上来买东西的不是兄弟俩,而只有小双了。小双那气质神色倒也逍遥自在的,和安福聊笑,极为投机。安福一快活,也有失算的时候,如,一日小双在两人兴致正高时,要安福打半斤酒来,他要带回去泡大枣枸杞补身子,安福说半斤酒泡枣子枸杞?言下之意是嫌小双买少了,却还是用半斤量的提子舀了酒倒在一只碗里,正欲找空瓶子,小双却递来一张五十圆的票子,安福便到柜台后找零钱,小双迅速端了碗,一口将半斤酒喝了个精光。安福找了钱过来,交给小双,小双却道:“你还没打酒给我哪!”安福疑了,瞅瞅碗里,碗是空的,看看小双,小双一脸庄严,便拍了肚皮;“这,怎么的,我没打给你酒?”便又用半斤量的提子提打了酒给小双,小双接了便喜滋滋地告辞了,出店子时耳边还挂着安福的嘀咕:“好象早就打了的,好象……”小双回来说给大双听了,大双小双乐得直蹦。
    田家父母其时都已谢世。大双曾说:“人就像树叶,风一吹就黄死了,没什么惊怪的。”小双却哭得软软的,几年也脱不了那悲哀,他说:“眼见还能说能笑的,一闪失就没了,埋到了地下,就隔二指厚的地皮,却再也见不了,活人怎么想得完呢?”大双说:“兄弟,休要做那女人家事,哭哭啼啼的,人能哭活过来的?”小双说:“若不是亲父母,倒也罢了,我们不哭,外人哭,也是假的。”大双说:“死这件事,再自然不过了,父母要走,是天命已定,谁也管不了的!”小双说:“要是有钱,他们就活过来了!”田家家境不殷实,镇上人也明白的,田家兄弟成为孤雏后,景况自然更不如意。他们住在镇外七、八里地的一小村里,被高山围了。田家人面相极佳,待人也和善,人人也欢喜他们的。兄弟俩后来一个做了石匠,一个做了木匠,讨得一些生存必要的东西,日日长肉生骨,活了下来。因还不完全明白女人事,时下还未曾在成家这大事上作主意,他们的主意在安福身上。
    田家兄弟是安福店中的熟客,早将安福底细揣了个透。安家楼房的豪华使田家兄弟眼热,他们像侦探一样打探清楚了:从后花园进去,从园中一株龙眼树上就可跳到二楼。安福在一日喝足了酒后曾说,他的票子从不存在银行里,就放在二楼的保险柜里。小双说那你得养几条狗,至少是一只,一只狼狗。安福神气活现地说,一只狼狗?小意思,我养了三只,都是清一色的军犬!小双问,哪里弄来的军犬?安福打着酒嗝说,这你也不懂?有钱了,什么事都好办!小双就明白了。安福说,怕是狗同人一样也不服水土的,这几天要断气似的,踢它们,它们也不动一下,奶奶的,白养它们了。
    小双回来便对大双说,就今天晚上吧。大双说,成,到月底了,晚上月亮不出来,正好下手。
    他们的准备活动极为简单:吃饱,睡足,换上布鞋,腰间一只手电筒。他们大胆的设计与其他盗贼一样,如果撞上安福,就用绳子勒死他,然后把他扔到河路去。大双后来一想,勒死太麻烦,不如一刀捅了他。小双不语,大双就吼道:“怕了?”小双眼里闪闪的,吼道:“怕个屌!”
    夜深了,小双先自起了床,坐在门口望了满天的星斗,心里的意思像是要向那无形、无穷的太空说着什么,像是永诀,又像是起誓。露水开始降临,脸上一丝湿凉的感觉,也像是对繁星晶莹得浸水的感觉。突然,他觉得父母就在那些星星中间,正望着他,却喊不出声音来,神色焦虑惊惶。他害怕起来,以为他们已经洞察了他们的动机,心中难受,却下不到凡界来,才变了星星来警告他们的
    大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拿眼往天上看。兄弟俩悄无声息地坐了一支烟的工夫,大双才幽幽地说:“有了星子,夜显得好长啊!”
    “要是……永远是夜,天上永远是星子,该多好!”小双说。
    “我却宁愿永远要白天,白天多好,什么都是分开的,显眼的,没有秘密,大家都一样的。”
    “夜里也好啊,大家都习惯了夜晚,也没有了什么秘密的。”
    “其实,这世上就只有黑白这两种东西,也只有它们才靠得住的,没有谁愿意只求一种东西。”
    小双轻轻地说:“愿意不愿意都不要紧,到头来,我们恐怕是一件东西也得不到的。”
    “别说丧气话,兄弟,我也不愿意让我们一辈子都是偷积摸狗之人,我们也许只有这么一次……”
    做兄弟的却将做兄长的最后一句话的意义理解偏了,以为他们这唯一的一次即是最后一次,也是那种叫“回不来了”的最后的一次的。

    (未完待续)
    他说:“这是命。”
    大双叹了口气:“是命,就认了!我们的命不是杀人,不是偷东西,可我们必须得做做这样的事,是没法子的事。”
    小双说:“夜真长啊!”
    大双忽地醒了过来,从这般酸酸的诗意的情景和对话中脱离出来,小双的话不是在说“夜长梦多”吗?他站了起来,对小双说,什么也别想了,走吧!
    他们离开了他们的生身父母留给他们的木头房子,离开了他们的铁锤、锥子、标尺和锅,甚至他们感到连空气也离开了他们。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碰痛脚心趾头的山路上,轻盈又沉重,迅速又滞缓。他们只是为了不至于跌倒和迷失方向才互相提醒,除此之外,两人都默不作声,但孪生兄弟强劲的心灵感应(像诗歌中的灵感)使他们分明地感触到了对方的亢奋和憧憧心事。当小镇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更大更亮时,他们加快了步伐。
    所有的进展都是按计划实施的,实话说了,兄弟俩的计策并不高明,更无特别之处,他们脑中除了票子,就是安福那油脸所在他们心灵中产生的效应:对富人的恐惧、仇恨和莫以名状的蔑视(不用说,他们拥有诗人的慧灵)。
    结局是简单的:他们拿到了一大包钞票。大双有些晕了,小双简直觉得是在天上行走,手脚的麻利如果用在他那粗糙的木匠活儿上,也许早该发了财的。那棵妇人的兜裙一样的龙眼树把他们的行动掩隐得很好,上了楼,他们听见安福那著名的闷雷般的鼾声(镇中学的音乐老师是那是破旧的风琴在嚎叫!屠户,挨了刀子儿的猪吐了一半的血才有这种隆隆的嘈声!)然后,他们得手了。他们原计划是从旧路返回的,但见前门开着,他们就犯了昏,便急惶惶地朝前院狂奔,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缺少经验毁了他们。被安福称着白养的狼犬发现了他们,立即吃错了药似的尖叫起来,随之向他们扑来,但他们被铁链拴着,在快接近大双的时候猛地被勒住,身子腾向空中,前爪在空中胡乱而凶狠地抓着、扑着。小双在大双侧后,另一条秃尾光褪的黑犬在铁链即将拉直之际咬住了他的裤管,他一个前仆,摔倒在地上,大双趁机冲出了院门。安福的几个蠢笨儿子这时节展示了他们的价值:他们像子弹被火药从弹膛输送一样从屋中射了出来,用他们发达的四肢和发育不旺的头脑一起对付小双:死命里的猛踢狠揍!其中一个闹中稍有好使的带了两个人去追大双,也如煤炭,早已没了大双的踪影。
    安福的儿子们从小双小腹处搜出了钞票,安福粗粗核计,认定大双手中也有票子。
    安福站在小双面前,脸上的肌肉变成发酵失败的硬面块。小双努力地直了一下身子,但没用,他害怕了。安福那双像在卤水里卤过的青眼在他污泥斑斑的身上扫着。小双知道卤眼珠的意思,他是在说:“原来是你!”
    安福的儿子将小双吊了起来。安福悠然地摸出一支高档香烟,迟疑片刻,将它扔了,他儿子立即递上一只卷好的旱烟,替他点上火。他用背对着小双,一口一口斯文地吸着烟,又猛地吐出一大口酽酽的唾液,就像一只鱼膘被一脚踏破时发出的声音。他转过半边脸来,斜了眼冷冷地盯着小双,又是几口辛辣的烟雾,烟雾裂开处是他青灰色的笑意。突然,他飞起一脚,朝小双肚上踢去,小双惨叫起来。儿子们立即围了上去,小双的身上发出朋朋的声音。
    安福说:“你哥哥跑了,你呢?还想跑吗?”
    小双说:“我们把钱还给你!”
    安福道:“你看我安福是这种小气之人吗?安家虽说不上是帝王将相,家产顶天,却也算得上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在这儿,可从没听见谁敢对我们说‘不’的,即使那些自称是万贯家财之人,也只配做我安福的孙子!你们偷的那点钱,啧啧,渣滓,对了,渣滓,我在乎吗?”
    小双不明白他的意思。
    安福对他那帮砖块似的儿子说:“我们有办法让他以后别四处乱跑,是不是?”
    一个儿子说不知道,安福劈头就是一耳光。
    小双叫了起来,他看见安福的大儿子拿了一把砍刀出来。小双秋千一样摆动起来。
    安福转身上了楼。
    小双的身子被拉长了,他和安家人都听到全身关节脱开的声音。小双口张得很大,双腿被控制的缘故使他将脸不得不仰起来,像要把繁星或整个夜空给吞下肚去。他想呼叫他的母亲,母亲一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万般惊恐起来,想挣扎一番,却感到有人撩起他的裤筒,一阵冰凉过后,他瞪大了双眼……砍刀只吃了两次肉,他的两只跟腱就断开了,像他洞开的嘴……然后是他变调的惨叫,然后是安福在阳台上低低的咒骂,然后安家儿子们将他解下来,照屁股上又是一番乱踹,然后把他扔在了街上。
    小镇原本是早睡早起的,这夜却迟迟不入眠。
    躺在街上的小双无人理会,实则是无人敢理会,安福早发出话来:“谁要救这小子,就是和安家过不去!”
    天亮了,一个灿亮的日子。夏天的毒日头把小镇烤得快化了,眼见处都是白花花的景致。小双醒了过来,但他僵住了,无以动弹。一整天他都在大街上躺着,身上淤血散发出股股恶臭,绿头苍蝇和红头蚂蚁在断开的跟腱上密密地贴了一层。众人绕路走开。一群孩子在一旁大笑,朝他扔果皮。一个孤老妇人想递一碗水去,却见安家儿子凶凶的脸色,只得作罢。
    小双也快给晒化了。他摊放在街面上的身体,像西方的那个耶酥在十字架上的样子。他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着,耳尖的人听出是在喊的哥哥大双……
    大双跑到何处去了呢?没人知道。小双成了镇上的乞人,整日在街上爬来爬去,双腿像两块朽木一样拖着。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将他弄回了家中,但见田家木头房子也像断筋损骨般的,不免一阵唏嘘。但第二天小双又爬到了镇上,从安家门口爬过,来到他常呆的街口。众人问他为何不呆在家中,偏要出来受罪,他一言不发。
    众人便想:他是恨安福,专到镇上来呢,还是来等他的哥哥大双呢?
    这样的情形如日出日落,镇上人皆见惯了,感受也就自然了。这样,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安家营生稳中有升,远近商贩也听说了田家兄弟之事,颇不以为然,照例和安福谈生意喝烧酒,安家上下也渐渐淡去了对田家兄弟行为的愤怒,他们对失去的物质的心疼也被新来的家财所治愈。倒是小双,成了镇中永久的居民,在街口石级下,屋檐下,垃圾堆或中学的围墙根下过夜……
    终于有那么一天,就在人们的记忆淹没在小镇古旧的房屋,嵌在坡上的石板路和日日朴实的闲适中,事情却有了新的进展。也可以说,也就是依常理推断的那样,小双在极大的可能下将他的同胞哥哥大双忘记的时候,大双出现在他面前。故事总是这样进行的,大双在一年后真的回来了。
    也许,只有小双本人才能刻骨铭心地清楚自己是如何思念他的亲人的。我们有时完全可以否认一对或更多的同奶吊大的兄弟之间(不是孪生)的仁义(我们大多是在兄弟间的隔阂和不义间过来的),但我们完全可以确认双胞胎兄弟之间那份真正意义上的牵肠挂肚,像一颗心脏分为两块,分别放在兄弟俩的肚子里,这不,田家兄弟拥头痛哭,尤其是废人小双,把瘦弱污脏的身体完全委在了大双怀里,像婴儿一样大哭,身子抖动得像风雪中的一片破絮。
    众人驻足观看,嗟呀不已。兄弟俩仿佛融成了一体。
    如果此时我们看到安福出现在街上,或者他那群嗷嗷狂啸的儿子们又围住了田家兄弟,大双也被他们给废了,或者看到大双把小双背回他们业已被蛛网埃尘封锁的木头房子中,或者我们设想大双在外面混出了人样,有了钱财,承袭了本地的风尚,带了一帮哥们杀进了安家,将安福一家报销,在将安家洗劫一空,然后远走高飞……我们会认为这样的结局是合理的,事情的必然性使人信服,但故事的偶然性也使命运出现逆转和更多的可能,它们使我们不至于忽略和极感兴趣的一点就是:一年前,大双是兀自跑了的!
    所以,我们很快就看到这一幕:小双,准确地说,哭得已经没了力气的小双,突然伸出黑污的手、指甲尖厉的手,猛地朝大双的胸口挖去,血喷了出来,小双的手刺进了大双的体内。我们都想:大双的心脏完了!
    小双的脸上,从积垢的光泽中挤出了杀人的快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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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木柔旧事》


    落木柔是海边小镇,一座由青砖黑瓦、石板窄巷、榕树和芭蕉组成的小镇,可海陆两道过往的商贩旅客却都愿意将它说成是一座很精致巧妙的渔村。镇外海岸像月台,垂直下去,扯开一块巨大的沙滩,涨潮时将无数泡沫、贝壳和杂物抛到沙地上,便是生铁般的大海。

    晁三娘望望搁在云块上的太阳,觉得它极像自己年青时涂了厚厚口红的嘴,她娘总爱唠叨那张血嘴,也总在手中拈着一张灰白灰白的帕子,预备着随时将那扎眼的口红给猛地擦去,母女俩常凶凶地黑了脸,斗个不休。晁三娘心下说:娘的帕子就是那几块云了。

    她低头织着鱼网,网线、铁钩和砧石都是阿宽送来的。它们在她这儿放了半年,她就织了半年,织完了拆开,再织,织毕又拆,如此反复不已。

    到得落木柔这两年,她就只和阿宽相熟。阿宽是一个十六岁的小男人,美得让晁三娘真想把他的皮剥下来做皮褥大衣。她第一次看阿宽水光光地在海边风一样跑过,便觉得如果自己有孙子,就该和这疯崽子一样的,好看,结实,匀称,也黑不溜秋的。晁三娘托人在镇子边上建得这座半泥半草的棚子时,阿宽闲得手痒了,也来帮忙。后来,她就邀他常来,才知道他是闲人,一个人就住在灯塔下不远处。他指给她看那座如猪乳头一般凸出的小山,说灯塔就在下面。晁三娘眼睛昏花了,说看不真切,阿宽急了,说你把眼睛弄圆了就看见了。眼睛倒是睁圆了,却要把老女人累成瞎子了。阿宽跺着脚叫了:“你眼睛是玻璃做的?瞎子?你等着莫慌,我弄真眼珠子替你换上。”晁三娘笑得直喊腰胀。

    这阵儿,晁三娘勾着小小的脑袋细细地织着鱼网,这织网的技艺也是阿宽教的。但这日晁三娘却想不到他了,她一个劲地在心底嘀咕:“老海狼”那狗日的今晚要来的!他也该来了……

    一声尖厉的汽笛把晁三娘吓了一个狠,一艘巨大的货轮在海平面上出现。晁三娘低低地骂了一句,又佝着身子织开去。太阳从云块里掉下去,愈加红嫩。黄昏就像一张散发着腥臊的鱼网,将她和落木柔紧紧罩住。

    那狗日的今晚要来的!有他吃喝的!有他快活的!晁三娘想。如果阿宽在,也知晓这个狗日的“老海狼”,他准会说:还有那条尖嘴尖屁股的老海船,呵呵,都快活的!

    阿宽还是出现了,急急地从鸭肠般的小巷里来,见了晁三娘就叫:“老晁,老晁,今晚有大戏,看么?”阿宽管晁三娘“老晁”和“老晁娘”,晁三娘不计较去,倒觉得多了一份亲近。她曾对阿宽说:“小挨刀的,你咋不出海,到别的地方去?”阿宽说:“等我毛长齐了,我就去。”晁三娘大怒:“砍脑壳的,没爹娘管你,你果真是流氓!”阿宽一笑:“就叫你娘,成么?”晁三娘说:“不成,你奶奶还管我叫姐呢。”阿宽一嗤:“就你那口大獠牙,还当我大奶奶?呸!”晁三娘将“大奶奶”想到自个胸前的圆状物,羞了人,又一通大骂。阿宽想了想,说:“老晁,成么?”晁三娘一通狂笑,阿宽也跟着快活了好一阵子。

    晁三娘头也没抬:“看戏?我哪有那福分?”

    阿宽走到她面前:“大戏哪!一年才一回,你不看,不就白活了?”

    晁三娘眼一横:“你娘才是白活,把你给丢了,扔了呢!你不嫌你舌头多长了一块我倒嫌呢。”

    阿宽说:“不多,就一块。你真的不看?”

    晁三娘不答。阿宽从怀里掏出一块纸包,丢在网里,跑了,没多远,他回头喊道:“炸鸡,我吃了一半,一半你吃!”

    晁三娘看了看油腻腻的纸包,心里道:回过去三十年,这臭小子保准是我男人!说到此了,我们不得不要弄明白晁三娘的年纪,实则也不过四十七八,但看去总嫌老得厉害,若能上下收拾一通,还可见出年青时的风韵来。她的出生地无以考究,两岁时就作为童养媳嫁给了一个山里的男子,那个大她十岁的男子模样也算俊朗,会唱戏,喜欢玩弄大鼓,只是身子骨孱弱,让她在二十四岁时就做了寡妇。男人先是患了痨病,把原本虚弱的身子耗得如干柴一般,多方寻医问药,都不见好转。某日到镇上喝茶,有人塞给他一包白粉,说身子疼痛了就吸一点,就什么都好了。从此男人上了瘾,家财花光了,债主又催得紧,没法子可想时就想到把媳妇给卖了。那日,男人瘾犯,去没白粉解救,抖抖抽了一通旱烟,稳了稳神气,脱下裤子,跳到灶台上,拉屎般蹲着,先是极有节奏地拍打屁股,直到屁股发红发麻才罢休。随即又拿了铁铲,咣咣呛呛地敲着锅沿:“锵!锵锵锵锵七!锵锵七,锵锵七!晁三娘,要改姓!晁三娘,要改姓!锵!……”所谓改姓,就是指女人被卖出去以后再嫁妆他人,跟了他人的姓氏。晁三娘看家他胯下悬吊着的棍儿合着他拍子欢舞着,怕了,那棍子就成了凶器,要夺她命,便偷偷跑了。不久,那男人就死了。晁三娘没再嫁人,在娘家也待不下去,又去一个亲戚处,被赶了出来。她无法,就这处遛遛,那处游游,一晃就是二十年。到了落木柔,心思才算安定下来,誓不再嫁。

    (未完待续)
    但“老海狼”的出现,却使她有些心烦意乱了。“老海狼”是在台风席卷落木柔,也是晁三娘在落木柔看到的第一场台风时出现在她门口的。那时正值傍晚时分。晁三娘眼中的“老海狼”像一个惯于偷窃、因老辣而不动声色的贼。他精瘦,每块肌肉像化石,脸膛煤窝子一般黑,两腮钢刷子一样的浓密胡子。晁三娘闻到了一股腥臭味,胃里就翻腾起来。但他的眼睛却是出奇的清亮,使整个凶煞煞的人有了一丝亮煌一点柔和。晁三娘的眼睛一和男人湿亮的两眼相碰,就感到心慌,自个双眼火燎似的痛。

    “老海狼”熟人似的不等晁三娘说话,就进了屋子,将门关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弄点吃的!”

    晁三娘不敢违抗,冷着脸弄来了饭菜,看他吃,男人吃饱了,身子也暖和了,才问:“刚来的?”

    晁三娘点了点头。男人“呃”了一声,就吧嗒吧嗒地抽起了呛鼻的旱烟。

    晁三娘说:“你得付钱!”

    男人啪地将一张钞票拍在桌子上:“这顿饭值不了这么多,留着,过些日子我还来。”

    晁三娘道:“你打哪儿来?”

    男人仰脖大笑:“我是海狼,从海底来。”

    晁三娘红了脸:“怕是落木柔的人吧?”

    男人说:“十多年前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是一头被该统统活剐的落木柔的人唾骂的老海狼。呸!我X他娘的X!”

    晁三娘不解,男人说:“管我叫老海狼就行啦!其他的你不懂,也不必告诉你。你这个老得好中看的妇人,饭菜倒是弄得好吃。”

    晁三娘不语,男人无话找话地说:“台风没把你这破房子刮走,算你运气!”

    风一停,男人就走了。

    晁三娘的生活从此有了些许的变化,脸面也红润起来。阿宽那日将捕得的几条鱼分了一半给她,见她脸上光景,便说:“老晁,老晁娘,你和以前不同了。”

    晁三娘一阵惶然,口上却说:“啥不同的?还不是你娘的姐姐,老得不好看了。”

    阿宽说:“我姨可是母猪脸!”

    晁三娘严一凸:“真该切了你舌头,你长的是猪舌呢!”

    阿宽在一角扒下裤子就拉了一通贼亮亮的尿水,晁三娘说:“你娘的枕头怕是被你给尿了,长出稻子来了。”

    阿宽说:“你懂个屁!我娘枕头里塞的全是棉絮。”

    晁三娘又是一通大骂。

    临走,阿宽对她说:“过两天我再来陪你说话。”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鱼要弄干净,炖汤喝,莫忘了放姜片和花椒。”

    晁三娘笑了笑。阿宽每次都这样,不说话立即便走,走几步,回头还要叮嘱几句的。晁三娘每次只是笑。

    一个月后,“老海狼”又来了。晁三娘松了口气,脸上却绷得紧。男人一身海水味地闯进来了,屁股一落又重重地坐下了。

    晁三娘说,我不开饭馆的。

    男人说,甭管啦,我是你熟人的。

    晁三娘说,外人怎么说,我守了寡的,也不是本地人……

    (未完待续)
    男人说,关我鸟事!外人?他ⅩⅩ养的外人本地人,也关你鸟事!

    晁三娘说,我男人话可没你说得这么粗,他可比你俊的。

    男人说,谁?

    晁三娘说,不关你的事!

    男人说,哈哈,你说谁?一个砍脑壳的?

    晁三娘说,他身子一直不好,得了痨病,治不好了,又沾上了白粉。

    男人说,白粉是好东西。呵,他这德性!

    晁三娘说,他不要我了,要卖我!

    男人说,那多省心,是卖了好。

    晁三娘说,他真的把我卖了,做绝事了。

    男人说,后来呢?

    晁三娘说,死了。

    男人说,死了好,一死百了,一好百好。

    晁三娘说,算了,不说了。

    男人说,我肠子都粘在一起了,弄点吃的!

    晁三娘说,做好了的,就等你。

    男人说,等我干啥?

    晁三娘说,你得意啥?我谁也不等!

    男人就吃将起来。

    晁三娘说,你那吃相活像一条饿狗。

    男人说,一条饿花了眼的公狗。

    晁三娘说,……

    男人说,可惜你那痨 鬼男人没那福分,享不到你福了。

    晁三娘说,算了,不说了。

    男人说,好,不说了。

    晁三娘说,吃好了?你得付钱!

    男人付了钱。又抽了一阵旱烟。在屋子里闷坐了很久,才走了。

    阿宽来帮晁三娘修检漏雨的屋子,刚一进门,就问:“老晁,老晁娘,你抽烟的?”

    晁三娘脸上一红,支吾着不作答。

    阿宽说:“果然是女中 豪 杰,连呛得死猪的烟你也敢抽!”

    晁三娘说:“快上房!话多了塞牙缝呢!”

    阿宽说:“老晁,下回我捎一捆来,保你抽得滋滋润润,抽出一个老仙女来。”

    晁三娘咧嘴又是一笑。

    阿宽在房上轻巧地走动,见晁三娘在下面看他,便叫道:“老晁娘,你看我干啥?”

    晁三娘无话找话说:“你真好看的!”

    阿宽说:“老晁娘笑话我了。我问你,你怎么不嫁人呢?”

    一句话把晁三娘惹恼了,她黑了脸:“你娘才嫁不了人!”

    (未完待续)
    阿宽自知走嘴,便不作声了。

    完毕,晁三娘递给阿宽一只削好的菠萝。

    阿宽说:“我娘早死了,嫁了人的。”边吃边晃着脑袋所,“老晁,你果真抽烟的么?”

    晁三娘说:“你爹也抽。”

    阿宽说:“我爹?他抽疯打摆子呢!”

    晁三娘良久不语。阿宽烦了,说:“老晁娘,我走了,下雨屋子就再也不漏了。”没走几步,又回头来喊,“过两天我捎一捆上好的烟给你!”

    晁三娘似听非听,阿宽的身影倏忽就被小巷给一口吞了。

    晁三娘是小心翼翼地过生活的那种女人,离门超过十米,就非得将门锁上不可。有时,她已经将门锁上了,可一走出去不多远,还是不放心,一定得再回到门前拽拽那铜锁;晚上,也一定得将房前屋角细细地检视查巡,确定没贼没强盗后,方可安寝。“老海狼”说,何苦呢?不是人人都这般贼的。她说,我信谁呢?阿宽也说她越老越狐狸精!还说,人哪,是母的就容易成精!她说,你娘才是狐狸精。阿宽说,我过来陪你吧!她听岔了,大骂,挨刀砍脑壳的!阿宽不搭理,以为她从来就是担惊受怕的,便在空闲时过来,睡在地板上,陪她说话。一夜,阿宽小腹发胀,起床小便,她听见尿水哗哗,就再也睡不下去。又一夜,她起床点了灯没,想喝口水,见阿宽睡得死,可腹下隆起了一座小山,一根棍儿横着。她看了几眼,立即神智慌乱起来,赶紧熄了灯,爬到床上,吞下大口唾液,头一歪,竟落下泪水来。

    阿宽使晁三娘心乱,一乱,她便想见到那个在海上厮混的狼。

    那日,海风凶猛,一堵堵墙般的海浪疯狂地扑向沙地,将月台一样的高地击打得闷声作响。“老海狼”浑身精湿地从破损的船上逃下来,敲开了晁三娘的门,女人看到的是冻得直哆嗦的一团黑黑的怪物。

    晁三娘烧了水,要他洗身子,从门缝里,她看到了男人精瘦而坚硬的身子,自己浑身热着,手脚发软,口舌生津。她脱光了衣服,手在身体各处凹凹凸凸地试揉,游移。当她感到指尖对肌肤的滑动已相当生涩、粗糙时,她绝望地抽搐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近朽木,不再对自己和男人有任何好处。她倒在床上,眼角钻出两条蚯蚓般的水来。

    当她重新穿戴完毕,“老海狼”已经消失了,桌上杯盘狼藉。她脑门一胀,旋及咆哮起来,这头该死的猪,吃了我的东西,连招呼不打就走了!猪,该挨刀的猪!更令她恼火的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可他居然一句话也没有扔给自己。这个塞枪眼儿的杂种!她几乎要喊出来了。

    她想去找阿宽,要那个小男人来陪自己说话。可她一坐在门槛上就起不来了。暴风雨来得快,去也快,入夜后,天上被繁星塞满。她望着铁板似的海面,一直坐到太阳像一快铜钱似的爬上远处一艘单桅船的桅杆。

    她开始积攒食物和钞票,把它们埋在卧室床下的地窖里。地窖是她暗自挖的,阿宽和“老海狼”都不知道。然后,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编织和拆解那件鱼网,把这件既无意义却又始终继续着的工作进行下去。在编织进程中,她设想着两个人后半生的情形,想到此处,舒畅万分了,脸上就浮着一圈圈的红晕。她想:这个只有眼睛还算漂亮的狗日野人,该比那个徒有虚表的男人好些吧?想到末了时,却又不免伤怀,不免疑虑重重,这个精瘦得像一条干黄鱼的男人,究竟是啥样的人呢?

    (未完待续)
    一日,阿宽对她说,他看上了镇上一女子,长得白腿白脸细腰身。她蓦地感到心往下一沉。这个感觉她实则无以说起,却总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不大对劲,她想这个小男人也到了找女人来暖身子被窝生儿育女的年龄,但她隐约感到他被另一个女人带走的情形对她来说,是令她难以甘心的。她就像这孩子的生身母亲,在眼看儿女长大成人,要分享儿子成人带来的快活和福分时,却立即被人带走一样失落和不平。而她却比这孩子的母亲多了的一层意思是,她眼前老悬着夜晚看见的这孩子腿根处翘起的棍儿,它时时地戳进了她胸口,如剑如凿,不能拔出,一旦拔出,就要掏尽她的五脏六腑。但她仍然笑着问:“几时看上的?”阿宽说:“才几天。”她说:“她人好吧?”阿宽说:“我咋知道?我和她干了!”她说:“干了?天啦,你砍脑壳的!”阿宽说:“又不犯法!”她顿了顿,说:“既然已经干了,带过来我看看!”阿宽快活地说:“明天我就要她来!”她说:“她听你话不?”阿宽一挺身子:“她敢不听我的?”女人轻轻地笑了笑。翌日,阿宽带着那女子来时,“老海狼”刚从她屋里出来,也就是说,在他刚跳上他那只尖嘴尖屁股的海船时,被阿宽看见了。

    晁三娘一吓,赶紧逃回屋中,将门关了。但阿宽和那女子已在眼前,晁三娘不得不开开门来,佯装着招呼两人,一个劲地夸女子乖巧。但当她仔细打量那女子后,便觉得眼睛疼,嗓眼处噎着。那女子委实也不是阿宽所描绘的那样,而是肥身圆臀短胳膊。阿宽眼色狠了起来,脸上也一点一点地变成酱紫色。他对女子说:“你回去!”女子一惊,眼睛陷进了眼眶底部。

    晁三娘说:“你说啥?”

    阿宽的眼睛戳在女子脸上:“没你的事了,你回去!”

    女子又气又怕地走了。

    晁三娘腿一颤地坐在了地上。

    阿宽说;“他到了你这儿?”

    晁三娘佯作不懂:“谁?”

    阿宽指着海上业已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海船:“他!”

    晁三娘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她感到了被一个小男人侮辱的痛苦,这痛苦使他立即像一头母狗般暴跳起来:“挨刀砍脑壳的,谁教你这么对我说话的?”

    阿宽一头冲进屋中。晁三娘也冲了进来,一把拽住他,将他摁在了凳上。

    阿宽轻轻地说:“老晁娘,你还真有把力气!”

    晁三娘说:“你找啥?”

    阿宽说:“找他!”

    晁三娘大叫:“你滚!”

    阿宽将衣服脱了,唿唿地扇着风。晁三娘拽住他就往外拖:“你滚!你滚!”

    阿宽用力一扳,重新坐在凳子上。

    晁三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宽说:“我给你的鱼、糖、炸鸡和烟你都给他了?”

    晁三娘径直哭去。

    阿宽说:“他是我爹!”

    哭声被这句话戳断,晁三娘猛地从手中抬起脸来,眼光啪地按在了阿宽脸上。此刻,从阿宽的神态上她才突然明白了这个小男人业已成人了,也是在这刹那她解开了一直窝在心上的一个谜团:当两个男人分别和她照面时,她总觉得两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在哪儿见过!现在她清醒了。这小杂种比“老海狼”可是俊朗多了,他把“老海狼”唯一中看的眼睛和“老海狼”老婆的优点都那么完美地承袭下来,尽管晁三娘并不认识那个女人。

    阿宽说:“他常来你这儿?”

    晁三娘把头扭开了去。

    阿宽说:“他可是上天了,我娘就是他害死的。”

    晁三娘又一惊。

    阿宽说:“他们没结婚就生下了我,真做得出来的!听说他还同其他女人搞过,把她们都给干了,肚子也大了,打了胎就把她们一脚给踹了。他很快又认识了我娘,找上门来,我娘傻姑娘一个,被他迷住了,就干了,然后怀上了我。”

    晁三娘心下想:你小痞子不也是干了那女子么?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阿宽说:“娘由于没嫁人就有了孩子,见不得人,就央他带我们到外面去,他不肯,说只有自己走,娘就说,干脆我们娘儿俩跳海死了算了。他说,要死,你去死,把儿子留下。娘舍不得我,就跪下求他。他硬着性子还是不答应。后来这事传出去了,娘娘家那边的人就跑来找他算帐,他趁夜逃到了海上,从此就待在海上了。娘由于做了破坏规矩的事,要沉海的。”

    晁三娘脸上一阵猛抽:“你说啥?沉海?”

    阿宽说:“娘身上绑了块石头,沉到海去了。”

    “他们也不要你?”

    阿宽狠狠地啐了一口:“呸!谁稀罕他们?其实他们也不想要我,说我无名无份的,一个野种!”

    “都是你舅舅之类的亲家人啊!”

    “是又怎么样?”阿宽说。

    “你从此就一个人了?”

    “一个人舒坦。但爹还算人,也常回来看我,但他不能在落木柔露面,那些人,一直都在找他,说抓到了就宰了他鸡巴。”

    晁三娘脸上一片惨白。

    (未完待续)
    阿宽望着门外的鱼网,说;“我怎么就没发现他到了你这儿?老晁娘,你果真了得。那些烟……”

    晁三娘幽幽地说:“他还算是一个男人。”

    阿宽说:“他还会来的。”

    晁三娘说:“那是我的事。你管好自己的嘴巴,说到底他还是你爹……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就已经让人不好过了。”

    阿宽说:“我不许你碰他!”

    晁三娘说:“你管不了他,他是你爹!”

    阿宽说:“我就不许他碰你!”

    阿宽的脸变得如此生硬和凶恶,让晁三娘措手不及。

    其实,阿宽怎能明了女人的心思呢?她正处于两难的境地,那张精瘦的脸、清亮的眼睛和眼前这个俊美的小男人,相互叠映在她意识里,一阵儿又朝相反的方向移去,眼前仍然是铁板一般的大海。她隐隐感到从她第一个男人那里看到的情形、得到的报应将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强加给她。她望着眼前这个一脸稚嫩的小子而一筹莫展。

    她突然问:“那姑娘叫啥?”

    阿宽说:“阿芝。”

    “你真和她做了?”

    阿宽说:“干了,又怎么?”

    她目光在他裆处停留片刻,情形又回到那个晚上,他睡得那么酣熟,就像一个白日里跑累了的幼儿,一睡就没了知觉没有梦。那凸凸的、胀满了男子欲望的部位一直横在她的记忆之中。那天夜里,她甚至有伸手去摸摸的想法。现在,她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部位,也有伸手去摸摸的冲动。

    阿宽打断了她:“你和他干了?”

    她立即乱了方寸,不知如何作答。

    阿宽眼里湿了:“老晁娘……”

    她赶紧溜进卧室,将门闩上,大哭起来,哭乏了才喊道;“我不是他的人,小杂种,我还不是他的人。你快给我滚!”

    阿宽听了听卧室里的动静,估摸她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就走了。

    阿宽一走,她从卧室里冲出来,把屋里的东西都摔了。

    一连几日,阿宽也没有来。她心平气和下去,偶尔看见阿宽在海边打渔,也不见他过来说话。

    那个叫阿芝的女子在哪?

    她总是想着要问这句话。

    ……

    晁三娘望着网肚里的那纸包,手停了下来。阿宽看大戏去了,也好,那狗日的今夜一定要来的,可别让小狗日的给撞上了。她闻了闻炸鸡的香味,鼻子忍不住一酸,她已经记不得阿宽给了她多少只炸鸡了,这一次可是要给他的亲爹吃的。

    她望了望海上,海面上仍然什么也没有。

    他狗日的也真可怜的,总一个人在海上。她想。

    远处响起了锣鼓声,她想大戏已经拉开场子了。

    她重新将精力放到网上,但烦乱的思绪很快又使编织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会要我吗?他是不是在看我可怜,一个又老又不识趣的丑陋婆子?我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家财,却是一个光光的寡妇……

    几个孩子从小巷里冲出来,兴奋而锐声地尖叫着,在晁三娘院子前的坡坎下飞快地跑去,又迅速地被小巷吸了进去。

    晁三娘望着那几条小巷蛤蟆嘴一样的出口,想自己仅走过一回,便怕了,再也不敢进去,这些小东西,怎么啥也不怕呢?

    阿宽又从巷子里出来:“老晁,老晁娘,戏快开演了!”

    晁三娘低着头,继续织她的鱼网。阿宽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看看海上,转身又走了。晁三娘想起几日前两人的争吵,又想想这日又变成了以前的阿宽,不觉一笑,他还是个连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啊!

    残阳已经很弱,落到坚硬的海面上,立即被碰得粉碎,被激浪一点一点地摊上海滩,又一点一点地退回大海。晁三娘是从不到海边去的,她一直认为大海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那么宽,那么深,不着边际,一切她理解不透的东西都在里面,让她不安。她常对“老海狼”说,海平平整整时硬得肯定能摔死人,大风大浪时能把落木柔一口给吞了。“老海狼”嗤她脑子不好使,尽往瞎处想。她说我这哪是瞎想呢?海就在脚边,我不是天天都看得到想得到的,咋是瞎想呢?

    当海风将所有碎屑都吹走之后,阿宽又一次跑来要她看戏去,他托人给她把了个上好的座位。她不看,阿宽就悻然而去。阿宽的举动让她有些恼怒起来,这小杂种哪来的这等粘乎劲?在太阳全部落到落木柔背后那座大山后面时,她织完了最后一针,然后将它挂在院子的栅栏上,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进屋去了。

    夜里,镇上大戏的锣声鼓声吆喝声正欢时,“老海狼”出现了。他们坐在了一起,喝酒,吃山椒干辣鱼,抽烟。屋中灯光血红,也很混浊,“老海狼”黑黝黝的脸膛更加黑了。晁三娘想,他还是个很野泼的男人,而我只是一个有点家财却已丑陋不堪的老婆子了。这个想法一直纠缠着她,一细细思忖就觉得一切都完了。男人说,你喝酒的功夫了得!这是男人第一次夸她。她说,我能抽支烟么?男人说,哦哟,还装闺女呢!以前怎么不抽?她刚要说阿宽常来,女人不能在孩子面前抽烟,那太不象样,但很快又打住了话头。她抽了几口,说太辣,还是喝茶吧。男人说,你坐我身边来吧。她站起来,却坐在他对面。油灯照亮了两人的半侧脸,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两只嘴对嘴叫唤的青蛙。

    “老海狼”说:“我的事该告诉你了,想知道?”

    晁三娘稳稳地坐着,摇了摇头。

    “老海狼”眼角月牙形的伤疤冷笑起来。

    “老海狼”是光着膀子的,晁三娘看见了他长满了毛的肚皮和脖子上的金项圈。“老海狼”也看到她胸前实实的两团肉和小小巧巧的脚。

    晁三娘想说:“阿宽快长大成人了。”可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还想说:“你别出海了,在海上飘荡不算一回事,还是回镇上来过日子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但她觉得说这话太招人笑。

    还是“老海狼”替她说了:“阿宽常到你这儿来吧?”

    她未置可否。

    “他叫你娘了?”

    晁三娘眼里有了泪光。

    “老海狼”说:“那你是啥都知道了?”见女人不语,又说,“阿宽成人了……”

    晁三娘幽幽地哭了起来。

    “老海狼”不作声了。晁三娘平静下来后,便一刻不停地盯着“老海狼”的脸,她很快就找到了阿宽和他相似的特征。“老海狼”也抬头看她,他尖厉冰凉的目光从海底穿透了海水而射来,她感到她的衣服和皮肉都要被它们剥去了。她又盯紧了那双粗糙的大手,想着海水是如何将那些厚厚的皮肉撕裂的。

    后来,他们睡在了一起。

    戏班业已收场,镇上恢复了宁静。“老海狼”和晁三娘听到的是海浪一波又一波的乐音,从门缝里飘进来,她抓紧男人坚硬的肌肉,一同漂浮在旋律上,屋顶罅隙处漏来的一束月光,正落在她幸福而泪水涟涟的脸上。屋外,落木柔在猫头鹰一声声长颤短吟中沉了下去,两人就像躺在了轻轻摇晃的海船上。

    ……

    晁三娘望着“老海狼”喝掉了那碗烧酒中的一半,然后自己将剩下的一半一饮而尽。

    她对“老海狼”说:“这就是我们的喜酒了。”

    她像一团海绵一样萎了下去,滑进了“老海狼”的怀里。

    她想:下了毒的酒,就是海水了,也要把我给撕裂的。

    (选自本人中短篇小说集《孽障》,2003年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

    《水上客栈》


    一

    金警官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南门码头的时候,围观的人已经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其中就有几个窜上窜下的本地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正忙个不停地给那个几乎是一丝不挂的死者拍照。
    “胖子啊胖子,瞧那些黑心黑肺的杂种,把你糟蹋成什么样子!”金警官在尸体旁边蹲下来,极力忍住股股从尸体上散发出的恶臭。他的助手正驱赶着越来越多的绿头苍蝇。金警官继续说道:“谁他妈多大的冤仇,要把人打成这样,我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还是头一回见到。喂!你们看见过这样惨的死人吗?”金警官回过头去,问身后的部下。几个满头大汗的记者听见金警官发话,赶紧跑了过来。
    部下和记者都摇了摇头。
    死者头部多处被重击,左边耳朵与脑袋只连着一张皮,耷拉在脖子与肩膀相接处。右边头皮被揭掉,翻盖在脑袋左边。更为严重的是,他整个一张脸都不见了,或者说被刀子或钝物折腾得只见烂肉模糊。鼻子也不见了。嘴巴里只剩下几颗黑黑的牙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烟鬼,就是茶客。眼睛没有了,眼眶被两块青黑色的烂肉塞着。令人惊讶的是,死者躯体完好无损,肥胖的皮肉就跟用磨砂纸磨过似的。
    “他妈的,下手够狠!”金警官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气温很高,浑浊的金沙江闪烁着刺眼的光,穿着制服的警察们热得将五官都皱在了一处,汗水在他们的背上、胳膊窝处留下了几团湿黑的图案。
    几个警察和记者在金警官身后为这个看起来圆滚滚的死者究竟是因为长得肥胖,还是由于在水中浸泡过久而出现了浮肿现象而争论不休。结果谁都说服不了谁,便问金警官,金警官却问道:“是谁首先发现这个死人的?”一股恶臭随江风扑鼻而来,围观的人被熏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两个男人走到金警官跟前,说是他们发现这个胖子的。金警官令他们说个大概便可。那两个男人说他们一大早就到南门大桥下来钓鱼,一钩下去就拉不动了,以为是钓到大鱼了,说不定还是极值钱的中华鲟,结果,他们拖上来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死人,便赶紧报了案。
    金警官带着厌恶的神色看了看死人,道:“你们把他弄上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两个男人中较瘦的那个回答道:“就是这个样子,光着屁股。”
    另一个道:“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个什么人妖之类的怪物呢,连鸡巴都没有,就看见一撮毛,不是怪物是什么?”
    围观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看起来有点文化的男人伸出指头,在众人眼前指指点点地说:“胖子的生殖器一般都很小,有的小得几乎看不见。”
    那瘦男人道:“看不见?那跑哪儿去了?”
    那文化人比画道:“腹部以下的肥肉太多啦,将生殖器给淹没了,那东西直接就退缩到他肚子里去了。”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瘦子吐了一口唾沫,道:“你这酸人,还给老子们来文绉绉的,鸡巴就是鸡巴,什么生殖器不生殖器的?装什么装?”
    金警官对那文化人说:“你真还懂得多!”转身对两个男人道,“你们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那个瘦子道:“还发现什么呀?就这个死胖子已经把我们给吓得不轻,恐怕饭也吃不下了。就是这个样子,哪见过这种死法的?嘿,光屁股。肯定是情杀,被人从哪个婊子的床上揪起来,乱刀砍了,扔在江里,就冲到这里来了。”
    金警官笑着拍了拍瘦子的肩膀,道:“说得不错,你老兄要是多念几天书,再在这种地方碰到我,我就只有将饭碗让给你了。”
    瘦子赶紧道:“警官你客气了,我哪能跟你比?哪能跟你比?”
    金警官用手背拍了拍瘦子的胸脯,道:“怎么不能跟我比?真要一比,你们可比我们强多了,至少没人骂你们是匪!”
    那个胖一点的男人道:“我们可没骂过你们,要骂,也是他们!”他偷偷地指了指附近的几个记者和围观者。
    金警官吩咐部下通知殡仪馆来拉人,现场可以恢复了,然后走到两个男人面前说:“我只是开一个玩笑,瞧你们,就指认起别人来了,那可是要负责的。不过,今天你们报案有功,喂,记者大人,”他朝几个记者招招手,那几个记者赶紧跑了过来,“是这两位老兄报的案,有功劳和苦劳的,你们应该宣传和表扬,同时,报料人应该得的报酬,希望你们报社兑现。当然,公安局也会大力宣扬惩恶扬善的优良传统的。”
    “你们也应该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嘛!”一个记者道。
    金警官微微一笑,便招呼部下,穿过围观者,准备回警察局。突然,他对一个部下说:“先把尸体运到局里,还是得请法医给仔细看看。”
    金警官午后在与几个领导开会时说,尸体很显然是从金沙江上游某个地段被抛入水中的,可以将嫌疑的范围锁定在新市、老县城、新县城、云南绥江、东福等几个沿金沙江的大小城镇和码头港口。
    几个领导同意了金警官的分析和建议,并任命他为侦破小组的组长。

    (未完待续)
    二

    水上客栈在金沙江下游各类大小码头,尤其是客运港口,并不鲜见。通常情形下,驳船等船只不作水上客运,客运的用船自然是新村船厂或其他大中型船厂专门制造的,大多是上下两层。某些码头曾用驳船代替客轮使用,但在湍急的金沙江上,驳船被激浪撞翻的事件经常发生,不少旅客葬身江底。后来废弃的轮船被固定在码头上,连着码头上长长的石级,临江中心那面则捆绑上大量的废弃汽车轮胎,免于被客轮碰撞,其实,也就是供客轮靠岸使用的。客人下船先是经过这废弃的轮船,再通过吱嘎作响的木板,才能上到陆地上去,再像蝼蚁一般在长长的石级上蠕动,慢慢到得镇上或城中。硬件设施好一点的是宜宾和新市码头,停靠客轮使用的东西都是专门制作的。水上客栈一般就建在废弃的客船上,也是两层。也有直接建造在江边的两层木结构的旅馆,一面紧挨大路,另一面临江。临江那屋子下面悬空,由一些木棒支撑着,成为吊脚楼。这些客栈主要招徕来往于川滇黔三省的大小商贩。
    由于建造一座大型水电站的缘故,老县城将被淹没,县城已经搬迁至距离下湾水上客栈老板娘贺十所在的东福小镇二十里地的龙延,水上客运和货运就以老县城往金沙江上游行使百十里路的新市、新县城和东福为主,来往商贩众多,买卖极为兴隆。虽然下湾水上客栈的老板娘贺十并没有先见之明,看准了在码头上弄一座水上旅馆就能赚大钱,但她几年前就占据了这个水上要冲,在新县城搬迁后,确实在买卖上非常红火,让她欢喜之极。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曾苦劝他那个在殡仪馆中为死人化妆的丈夫彭二木,放弃那个让她和众亲戚,乃至乡亲都避之不及的职业,但丈夫却认定了与死人打交道的行当,坚决不从,贺十一气之下,将东福小镇的买卖交给大儿子打理,自己则到下湾码头做起了客栈生意。彭二木虽然在职业上坚决不让老婆,但在小日子中却是个对女人俯首帖耳的角色,每每下班,必得到码头上来,在老婆跟前听从使唤,跑上跑下,极为殷勤,久了,贺十也就消气了,允许彭二木住到船上来,大儿子隔三插五地也下得客栈来,送点东西,客人多时,就住在客栈,帮着应酬。
    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过了下去。
    但在贺十生日这天,她突然觉察到好日子要被一个男人给破坏了。
    彭二木原本打算将老婆的生日宴摆到镇上去,既热闹又气派,更显出他彭家在当地越来越旺的人气和财运。但贺十却不赞成,力主在船上办,既简单又不失气派。彭二木自然不敢顶杠,满口答应,还亲自在镇上请来了两个在当地极有好名声的厨师,在老婆生日这天到得船上来,大儿子也将镇上的店铺关门,到客栈来帮忙。
    贺十对父子二人道:“生日要过,生意也要做,来住宿的客人可不能怠慢,都是过江客,还有不少是熟人,少不得以后要常来的,都是回头客,更不可得罪。”
    大儿子道:“如果客人既要住宿,又要送礼,收不收?”
    贺十眼一瞪:“收!凭什么不收?”
    彭二木对大儿子道:“你妈说得对,收!这人情归人情,钱是钱,财是财,礼是礼,万万不可混淆!”
    主人客人一上席,下湾水上客栈就显得比往常更加热闹和喧嚣。酒过三巡,彭二木接到殡仪馆电话,说有个死人下午三时运到,家属要求化妆,而且要化殡仪馆有史以来最好的妆,钱不是问题。彭二木说吃了饭就回去,回头便对老婆和客人说,这酒喝得差不多了,下午还得上班,你们尽兴,你们尽兴。
    要是搁在往日,这种中途败坏酒兴的行为必定会遭到贺十的唾骂,但这天他对丈夫的话充耳不闻,对他的行为也是熟视无睹,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个男人吸引过去了。开始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便定睛看过去,这一看,将她着实给吓了一大跳。
    大儿子名叫彭墩子,年满十八,是彭二木前妻所生,那女人在彭墩子两岁时得怪病死了。彭墩子在彭二木和贺十处学到了不少应酬本事,他在客人之间的周旋,让贺十的惊惶得到了极好的掩饰。
    贺十看见那男人独自喝着酒,面前放着一包礼品。他几乎没抬起过头来,连眼皮也没有往上翻,仿佛除了喝酒,他什么都不关心。旁边的客人敬他酒,他端起酒杯,径直一口仰脖吞了,又低下头去,让敬酒的人极为尴尬。有人捏着筷子,一边在菜肴上点着,一边招呼他吃菜,他才略微抬起下巴,伸出筷子,夹了菜,猛地放进嘴里,却闭着嘴唇慢慢咀嚼,让那个招呼他的人一脸茫然。
    贺十眼皮猛跳。

    (未完待续)
    三

    金警官决定晚上住在下湾水上客栈。这让助手感到费解,他认为水上客栈听起来挺浪漫,富有诗意,但夜来江上风大,气温低,稍有不慎,就感冒缠身了。金警官说,眼看破案无望,在新市和新县城等地都一无所获,搅得老子心烦意乱,正想找个好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上岸,到镇上去看看,或许咱们在东福这鸡巴大小的地方,能发现一些线索。助手说,你一到外面,就脏话连篇,可在局里,他们都说你是成熟的文明人。金警官笑道,在这种地方装文明,你小子试试看,看有几个人正眼看你!脏话和粗俗,才是真正的生活!说起来,嘿嘿,就是他妈的过瘾,就跟干了一个漂亮小妞一样爽快,比那些酸臭的文明人的文明话真实和有力多了。助手说,可你就是一个文明人呀!金警官撇着嘴巴,瞥了一眼助手,道,是呀,在单位上我确实是一个文明人。可我看不出眼下这些下层人的粗话比高高在上的文明人的文化差到哪里去,老子一辈子就恨虚伪和犯罪。助手赶紧说,所以你就做了警察,做侦探。金警官说,侦探说不上,不过,这次要是老子抓住了那个,或者那些黑心黑肺的狗杂种,非得割掉他们的鸡巴喂狗不可。助手道,最好是机关枪一梭子扫死,扔到江里喂鱼去。金警官道,你小子的屁眼心其实是绝对黑的,嘴巴里却文明起来了,用机关枪扫,也太他妈便宜那些黑心肺的杂种了。
    两人这么说着,就来到了下湾水上客栈。
    贺十打着哈哈招呼两人。在登记的时候,贺十的手碰了一下旁边的闹钟,警觉地瞥了金警官一眼。金警官略微观察了一下客栈,说挺干净的,这金沙江上上下下的旅馆客栈,就数这家最干净最惬意了。助手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不知道是附和好,还是说自己的感受好,因为他实在不喜欢住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便觉得这客栈实在一般。
    金警官说,为了节略资金,只好两人同住一个房间了。助手见是标准房间,两张床,带卫生间,觉得还过得去,也就没异议。
    夜里,一轮浑圆的月亮落在金沙江里,让金警官久久不愿意回房间休息。他望着天上圆满结实的月亮,又打量着被江水冲击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月亮,陷入了沉思。
    助手抗不住疲倦,打着沉重的鼾声睡了过去,将金警官的思路打断。
    金警官趁月亮被一堆乌云遮住的时候回到房间。为了报复鼾声如雷的助手,他装着发现了线索似的大叫一声。助手被惊醒,鼾声戛然而止。
    望着助手迷迷糊糊而又惊讶不已的样子,金警官开怀大笑。
    助手到卫生间哗哗哗地放了一通尿水之后,回到床上就再也睡不下去了,便问金警官,你觉得案子还有可能破吗?
    金警官将一根香烟丢给助手,后者接住了,向他要打火机,他将打火机抛过去,见后者接住了,才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沉得住气,尤其是在看起来最没指望,身心最为疲惫的时候。”
    助手舒服地吐着烟雾,道:“可耐心总是有限的吧,我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件案子,咱们几乎将金沙江下游给跑了个遍,却连杀人犯的一丝气味都没闻到。”
    金警官鄙夷地说:“你小子不适合干警察,你看看你那白嫩嫩的小脸,做鸭子倒是合适,这行当在现在可是盛行。”
    这已经不是金警官`第一次这么奚落助手了,助手自然不恼,他盯着金警官的眼睛,说:“瞧你神情,是不是已经找到线索了?”见上司神秘莫测,撇嘴哼鼻的样子,助手按捺不住了,“那快说来听听!”
    金警官在裤裆里鼓捣了一阵,说痒,身子还夸张地抖动了几下,引得助手按捺不住了,吃惊地问道:“奇痒?恨不得用刀子捅才舒服?”这么一说,自己倒给吓住了,身子猛地往被窝里一缩,“阴虱!你得了阴虱病!”
    金警官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是阴虱!”
    助手脸色大变,厌身子往床的另一侧移动,却立即又怀疑起自己身下这张床来,双手不停地在床上拍着:“床!床!说不定这张床也不干净!”
    金警官道:“老子说你像他妈的女人,你还死不承认!开个玩笑,就把你折腾成那样,老子鄙视你!你小子居然还屙得出鸡公屎!”拉下内裤,亮出里面的宝贝,大声道,“老子这条小阿内和小宝贝,比你小子的脸都还干净!”
    助手将背心穿上,道:“你什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总爱乱开玩笑。”
    金警官脸一沉,压低声音道:“老板娘有问题,不大不小的问题。”
    助手道:“你怎么知道?”
    金警官道:“刚才登记时,她看我们的证件那神态,就把她给暴露了。”
    助手回想了一下,一脸茫然,道:“她没做什么呀!”
    金警官瞪了助手一眼,道:“你小子的眼睛被雀儿屎给糊住了!?老子早告诉过你,办案要善于察言观色,尤其要注意细节,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老板娘显然没有掩饰住她的内心,你居然都看不见?当然,你小子要是看到了,那我们之间不就交换角色和职位了?是不是,小白脸?”
    助手摆摆手:“你老人家别只顾贬损我,教育我,快说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金警官从床上跳起来,道:“跟我来!”
    在普通客房的客人公用的厕所外墙上,有几滴极不明显的斑点,金警官悄悄对助手说,看见了么?这是血迹!
    然后他们来到旋梯与甲板的交接处,金警官查看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人时,才将打火机打开,火光中,助手看到了几滴黑色的斑点,这次,他看出来了,也是血迹。助手在黑暗中抹了一把脸,嘴巴里唧咕了一声。
    两人回到房间,将门关上。
    助手说:“刚才我们下到甲板上的时候,好象有一个人影晃了一下。”
    金警官咧嘴表扬道:“说你是个杂种,你别不信,杂种的眼神真还好使呢,进步了!”又点上一根香烟,“那是老板娘,她通过我们的证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一开始就坐不住了,尽管她那屁股比磨盘还大,比宜宾城中屁股最结实肥大的娘们的屁股还性感,但那是一只犯罪的屁股,晚上还磨磨磨地来偷窥我们,看看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难道她察觉到我们已经发现了那些血迹?”
    “不会!她要是也察觉到那些几乎看不见的血迹的话,早就擦得干干净净了,她可不是那种没长脑壳的婆娘,她只是在我们刚才进来时听到了响动,从她男人的肚皮上掉下来,然后出来看看情况而已。老子才是侦探,她仅仅是一个犯罪的婆娘。”
    “现在还不能这么认定她就是犯罪嫌疑人。”
    “你那长黑毛的葫芦,装的不是脑髓,是豆腐脑!”金警官被自己的话惹得哈哈大笑,然后一把脱光衣服,跳到床上,美美地躺下了,打了个哈欠,才道,“睡觉!今天晚上那婊子肯定要做噩梦!”


    (未完待续)
    四

    贺十听见临桌的一个妇人对她丈夫说,那个喝闷酒的男人怎么跟彭二木的小儿子长得就像双胞胎似的。那个正和人聊炒股聊得正在兴头上的男人很不耐烦地朝妇人指的方向看去,看仔细了,也不禁吁了一声,回头来再想想彭二木的小儿子贺乾坤那样子,更觉得奇怪,便对贺十说:“那个闷罐罐怎么那么像你家乾坤?不同的是,你家乾坤年轻。”
    贺十做出见惯不怪的样子来,说:“这天底下,样样儿像的人太多了,不稀奇。”
    一个男人拍了一下那男人,道:“就是就是,你们两口子纯属少见多怪。”
    那男人不服气地回敬道:“对对对,我们两口子是少见多怪,你妈那个批的见得多,见得多,我看是见你妈的耳朵!”
    贺十笑道:“说得好,是见你妈的耳朵!”
    彭二木的二儿子一生下来,就依照贺十的意思,跟着她姓,半岁时被一个大半辈子都没生育孩子的亲戚领养,至今已近十年。彭二木开始脑筋转不过弯来,以为女人太过豪强,后来觉得姓氏就是姓氏,符号而已,就跟女人一样,女人,衣服嘛。这么一想,也就想开了,不料他将女人看成是衣服的话被贺十听见,照例被贺十劈头劈脑地大骂一顿。
    大儿子墩子的店铺买卖红火,贺十曾建议分一半所得赢利给他兄弟贺乾坤,但被墩子拒绝。贺十本欲发作的,心想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亲不热的,便忍下了,不过,尽管心里一直梗着这事,可日子一久,加上小儿子还未成人,也就罢了。
    客人的议论使贺十更加不安。这个闷声闷气喝酒吃菜的男人,在十年后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以为自己已经隐藏得很深了,这个男人这辈子将不会再找到她了,但事情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客人不再议论二儿子和那男人的样子了,贺十松了口气。她不时偷偷地看看那个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的男人,一股股怒火在肚子里燃烧:“你狗日的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居然找上门来了!你给老娘滚!滚!滚回你的山窝里去!滚到你的赌窝里去!滚回你那些臭烘烘的婊子那里去!滚,你给老娘马上滚!”
    那男人看样子并不在乎这里的人,包括贺十一家。贺十看到丈夫和大儿子墩子都给他敬过酒,但他傲慢的神气让她在一边极为生气。
    这时,有人代话来,说二儿子一家白天忙,没空,只好晚上来给贺十祝寿。贺十肚子里骂道:“老娘还没老到那个份上,祝什么寿?真是白活了,连个话都不会说!”嘴上对那代话人说,“大哥别慌着走,既然来了,酒可是要喝几杯的。”那代话的男人倒也不推辞,就在身边一张席位上坐了,墩子立即上前倒酒。
    贺十见众酒客喝得兴起,自己也得了空闲,琢磨一阵,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装出敬酒的样子,坐在那异乡男人旁边。男人照旧低头喝酒,不理睬贺十,这让女人更加恼火。
    贺十将怒火压制下去,拍了拍桌子,道:“喝了酒,吃了饭,你赶紧离开!”
    那男人嘟哝道:“老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
    贺十低声道:“都十年了,你还想怎样?你还想怎样?”
    男人终于抬起头来。
    贺十发现他喝得多了,脸色发黑。
    男人道:“我说过,即使你跑到天涯海角,火星水星上,龙王爷的龙宫里头,老子都会找到你。现在,老子不是坐在你的桌子上喝酒么?”
    贺十狠狠地瞪着男人:“我不亏欠你们毛家,你还要我怎么样?”
    那男人眯缝着眼睛,露出极为生气和鄙夷的神色,双手一点一点地指着贺十,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娼妇,居然还有脸提我们毛家!告诉你,要是放在过去,早把你捆在树上一把火烧成灰了。”
    贺十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道:“说吧,你要什么?钱,还是珠宝?我这里有几对上好的缅甸玉镯,比你当年送给我的强百倍。”
    提到缅甸,男人的脸立即变成了猪肝色:“婊子,老子为了你,偷偷摸摸跑到缅甸找活干,还被抓了起来,在水牢里关了大半年,喝的水就跟老鼠尿差不多,两条腿都差点泡烂了。后来我再次去缅甸找你,可哪儿能找到你呢?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可我哪能相信你就死了呢?老子就是死,也要找到你,总得到处找才放心。这不,老子的钱也花光了,只好再去赌,结果赌输了,又被抓进了水牢。”
    贺十忍不住嘲笑道:“你哼唧什么?那可是报应,你自找的。老娘见过的男人,还没谁像你那么恶心的,以为自己长了一张你妈才以为好看的脸蛋,就厚着脸皮去巴结和欺骗那些婊子,当小白脸,连我也被你骗了。你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杂种和窝囊废!你继续赌啊,怎么不继续赌呢?继续在窑子里和那些婊子一起日啊,干啊,去啊!怎么不去了呢?去啊,去了,你那张脸不被抓烂,才是怪事!”
    贺十的声音越来越大,将喝酒的客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了。贺十赶紧做出一副笑脸来,说:“这位大哥,照顾不周,请多担待,这杯酒就算是我贺十的赔罪!”
    两人装模做样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男人热得不住地哈气,便将上衣脱了。贺十一看到他胸前那道赫然醒目的足有一尺长的伤疤,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十低声道:“说吧,你要钱,还是要玉石?”
    男人眼里射出两道寒光,让贺十不寒而栗。
    男人说:“你从毛家拿去的那些玉石,说白了,就是一堆球用都没有的石头,你想要,就通通归你了。可有两件事情,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一是我娘的命,还有你逃跑时肚子里已经有的那块肉。”
    “娘的死与我无关!”贺十低声喝道。
    男人吼道:“不许你提娘,你他奶奶的不够格!今天你如果不承认,不招,我就把你全家扔到江里去喂鱼。再说了,我们现在都还是夫妻名分,即使老子不取你性命,也得告你个重婚罪和谋杀罪,你他奶奶的死定了!”
    “你娘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死在床上,没气了,我怎么喊都喊不答应!”
    “那你跑什么?”
    “我不想再和你过下去,你对得起我吗?你身子干净吗?”
    男人拍了一下桌子:“少把老子扯进去,现在咱们说的是娘怎么死的问题。”
    “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娘的?她就是睡觉时突然咽气的。”
    男人冷笑道:“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在她脖子上发现了几个水疱。舅舅建议送医院做尸体解剖,开始老子还不干,什么解剖啊?那还对得起娘吗?娘不疼吗?但舅舅坚持要解剖,结果一出来,老子都气得要爆炸了,那天要是你婊子在,老子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就不是人养大的。”
    贺十掏出手绢,在鼻子嘴巴上抹了一把,然后不屑地说道:“解剖又怎么样?”
    “医生说,娘的内脏全部被滚烫的菜油给烫熟了。你还想听吗?婊子,是你将娘捆起来,强行将烧得滚烫的菜油灌进了她嘴里,吞了下去,将她活活烫死。婊子,你敢说一个不字?”男人一拳头擂得桌子上的碗盏杯盘都蹦跳起来。
    彭墩子闻讯,跑了过来。客人都停止喝酒吃饭,拿眼光扫视着三人。先前那几个议论的客人又开始嘀咕起来了。彭墩子听到他兄弟贺乾坤与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一对只是有些年龄差异的双胞胎的话,就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贺十对儿子道:“没你的事,招呼客人去!”见儿子没动静,又问,“你爹呢?”
    儿子说:“还在那边陪几个老朋友喝酒,他说过一会儿他还要去上班。”
    “上班?上什么班?”贺十其实知道下午丈夫还要上班,却仍然忍不住怒骂,“上你妈个铲铲!”

    (未完待续)
    五

    第二天清晨,金警官起床后,对助手说:“我到镇上去看看,说不定有新发现。你继续睡,老板娘肯定要上来问咱们是不是还要续房,你就告诉她我们还要住几天。”
    助手巴不得多睡一会儿,便一口答应下来。金警官一走,助手就用床单将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迅速睡了过去。
    金警官从镇上回到水上客栈的时候,已近中午时分。
    贺十在登记室门口拦住金警官,说:“你那同伙,怎么睡得跟猪似的,怎么叫也叫不应,我只好使劲敲门,才将他弄醒,可他,反倒怪我干扰了他的美梦。”
    金警官道:“发生什么事了?”
    贺十立即瞪直了眼睛,道:“我们这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没有的事。我只是上去问问你们今天还继续住不,现在县城搬迁了,生意好,客人多,你们那间标间今天一大早就有人预订了。你们可以走了。”
    金警官道:“我同事怎么说?不过,按照我的意思,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办,还得继续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个人觉得你这里住着非常舒服。”
    贺十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你们倒是舒服了,可我已经答应了那几个客人,住你们那房间。没办法,其他房间早就预订一空了。”
    金警官不慌不忙地说:“按照宾馆旅馆客栈的规矩,一般是中午十二点退房,在客人没正式退房前,你们是不能将房子给别人住的,意思就是,你们不能在退房时间到来之前,将原来的客人赶走,对不对?”
    “不是要赶你们走,确实是房间紧张。”
    “但关键是,我们是在退房时间到来之前就告诉你我们要续房的吧。”
    贺十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行,继续住就继续住吧,吧唧那么多干什么?”
    金警官做出要讲一番道理的架势来,但想到大事还在后边,不能因为这女人的刁难就打草惊蛇,便向贺十道了歉,一溜烟回到了房间。
    助手见金警官回来,就一个劲地数落贺十。金警官说:“现在先别招惹她,得沉住气。现在是她有点心虚,怕我们长期住在这里。”
    助手骂道:“这个骚母母!”扔给金警官一根烟,“在镇上有什么收获?”
    金警官说:“我向几个当地人打听了一下这家客栈的来历,他们的意思大体一致。这个老板娘,就是你说的骚母母,哈哈,来东福镇上也就是十来年时间,以前是哪里人,除了他丈夫,恐怕没人知道。这点很重要。另外,我还无意中进了老板娘儿子开的一家店铺,做的是百货生意,药材啦,化肥啦,学习用具啦,五金啦,你猜不到的还有,几个柜台上摆满了玉石,大多是上好的缅甸玉石。我向那年轻人打听货源,可那年轻人口风紧,基本上是一个字儿的信息都没透露给我。我在玉石柜台磨蹭半天,做出对那些玉石感兴趣的样子,那年轻人却做出看穿我的神气来,无论我怎么询问,即使关于玉石产地、制作工艺、市场行情、销售技巧等,他都一概不理。显然,他心里紧张极了,跟老板娘一样。”
    “你真的以为他们母子俩与凶杀案有关?
    “当然有关,肯定有关!”金警官将杯中的凉水一口喝干,道,“我在那店铺里转悠了大半天,故意给那小子造成我是个行家,要做大买卖的样子。你想想,这么鸡巴大的镇子上,那些做小本生意的,巴不得有个大主顾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可这个年轻人,却一直对老子冷冰冰的,好象还没认识就成了他的敌人,这不是说明他心里有鬼吗?”
    助手捏着下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
    金警官被助手走来走去的声音弄得极不舒坦,便道:“你能不能坐下来?还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真以为你是思想者,大侦探啊?你赶紧坐下,我心脏都快给你踩扁了。”
    助手在床上坐下来,问道:“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金警官道:“就住在这水上客栈里,多舒服!他妈的,老子们也要好好享受享受,虽然不是什么星级酒店,但这水上客栈就是不一样,比五星级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关键是有这条金沙江,感觉就不一样了。你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到时候回去报销就完事,那些贪官不仅贪污,还想出花样享受,老子们凭什么就该活受罪,享清贫?老子才没那么傻。回去时,我指的是破案了,咱们也去弄他娘几件缅甸玉石,让老板娘将那些钱全部开在食宿发票上,一报销,就完事了。”
    助手兴奋得手舞足蹈。
    金警官说:“你可得将你那臭嘴给我闭好了。好了,工作还是要先做好。我们继续观察客栈,看能不能发现新的线索,我估计凶器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继续监视这个看起来还算丰满又风骚的老板娘,还有他儿子。”
    “还有骚母母的丈夫。”
    金警官道:“又进步了!确实应该注意到这个男人。我已经打听到了,老板娘的男人叫彭二木,他妈的,这名字也真是土得掉渣的,在殡仪馆工作,就是替死人化妆那行当,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将死人塞进火炉的工人呢。”
    “那你怎么没去殡仪馆?”
    “慌什么?”金警官往床上一躺,“老子偏偏要慢慢来,慢工出细活嘛。而且,我还要给那些愚蠢之极,却处处得好处的杂种瞧瞧,什么是本事,真本事啊。那种靠关系,靠马屁,做孙子得来的荣誉和名声,老子瞧不起。慢慢来,咱们肯定会大获全胜的,到时候看局长怎么说!不说分套房子给我们,那至少得让咱们上上报纸电视台,给点奖金。”
    助手底气不足了,他叹了口气:“经你这么一说,我看还是别怀指望了,把案子破了,就算对得起那几个工资了,什么优秀,奖金,我可不想要,即使想要,人家不一定给,即使给,不一定高兴呢。”
    金警官将身子在床上弹着,肚子一次次朝上猛挺着,感觉舒服了,才停止,对助手道:“又进步了!小子,你没白跟老子一场,有种!不过,你可不能有情绪,即使有,也得给我吞到肚子里去,老板娘那边,可得给我盯紧点,出了差错,我揭你天灵盖!”



    (未完待续)
    六

    “十年不见,你不仅增加了一道看起来吓死人的伤疤,而且还发福了,小肚子都长出来,赶得上怀孕的妇人了。你日子既然过得不错,怎么还惦记着我呢?难道你就没指望过我某天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贺十支开大儿子墩子后,冷笑着对男人说。她看到男人肥硕的腰身,再看看他紧巴巴的脸,怎么都无法将两者连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叫毛大轩的男人玩着一只酒杯,道:“那不是太便宜你了吗?”
    贺十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确实没想到十年后你还会找到我,当然,我宁愿见到一个瞎子聋子哑巴,甚至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土匪,也不愿再见到你。你们毛家没一个好东西!你娘一开始就恨我,可她凭什么恨我?如果她觉得你是她儿子,被我抢走,她不甘心,那她就干脆叫你将我赶走,你们在一切过不就得了?”
    “人已经死了,你还唠叨那些事做什么?”毛大轩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像个顽童似的左看右瞅,看得厌烦了,才继续说道,“即使娘不喜欢你,你也不至于下毒手,灌她滚烫的菜油。你的心肝比煤炭都还黑!”
    贺十道:“那是他自找的!你是我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毛大轩眉毛倒立起来:“老子今天就撕了你!”
    贺十见大儿子墩子和丈夫彭二木走下码头上长长的石级,即将回到船上,心里便翻腾不已。她望着她前任丈夫胸前的伤疤,说:“我就不相信你对我没一点感情,虽然不能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至少你不会那么野蛮地对待我吧?”
    毛大轩被酒精搞得通红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青,身子也几乎要倒下去了,但他仍然很清醒,清醒得让贺十感到皮肉发麻。
    毛大轩指着贺十的鼻子说:“你死定了!婊子,既然我费了十年的工夫才找到你,怎么能轻易就让事情过去?你男人我还没见到,兴许这个狗杂种还不知道你我的往事吧?他要是知道了,是该用一把杀猪刀割掉你两只蔫耷耷的奶头,还是砍掉你脑袋呢?”
    贺十道:“我男人不是杀猪的!”
    毛大轩说:“没什么两样,杀人和杀猪,可以用同样一把刀。”
    贺十赶紧住了声。
    毛大轩说:“还有从你肚子里掉下来的那块血团团,是我的种,你最好尽早交出来,我要好好看看,然后带走。你这头母狼,说不定哪天将他一口吃了。对了,婊子,老子日你日出来的那血团团,是儿子,还是女儿?”
    贺十听到丈夫和儿子上楼来的声音。她说:“儿子。”
    客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房间内外显得极为冷清。
    毛大轩说:“十岁了吧?”
    贺十嘟囔道:“知道了还问,废话!”
    毛大轩说:“哪个做父母的在儿女面前说的不是废话呢?你这个都不懂啊,废话产生爱!难怪你只能做婊子!”
    贺十被骂得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她丈夫和儿子走了进来。
    两个男人虎视眈眈在站在毛大轩面前,后者根本就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只顾着玩那只空杯子,并对贺十说:“要你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信不信?”
    墩子吼道:“你敢!”
    毛大轩乜了一眼墩子,不屑地抽了抽嘴角,继续对贺十说:“你信不信?”
    贺十没有回答。
    毛大轩说:“信不信,你都得死,你可是死定了。娘在阴间看着我哪,你说我要是不取了你性命,以后我去了阴间,怎么向她交代?”
    彭二木道:“你是什么人?口口声声说要取我老婆性命,你是干什么的?”
    毛大轩早看出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贺十的现任丈夫,却不急于回答,而是将嘴巴朝着贺十:“你真以为你是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让我老死了也找不到你?你他妈的错了,太错了,大错特错了,老子今天不要你性命,就不是毛大轩!”
    彭二木上前一步,道:“这位兄弟,有话慢慢说,我们是通人情的,有事好商量。要不,咱们喝几杯?”
    毛大轩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一头汗水的彭二木,道:“这个婊子今天过生日,她的酒我已经喝了,也喝高兴了,你来迟了。不过,即使你敬老子,也得看老子乐意不乐意!”
    墩子道:“你妈才是婊子!”
    彭二木问贺十:“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取你性命?”
    毛大轩照旧笑眯眯地望着彭二木,道:“我是她丈夫!”
    贺十道:“胡说!”
    彭二木和墩子惊得目瞪口呆,毛大轩笑眯眯的样子和妇人难看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两个彭家男人一时也相信了毛大轩的话。
    毛大轩醉意十足地说:“要想保住你的性命,只有两个条件!”
    贺十赶紧问道:“什么条件?”
    毛大轩将杯子重新倒扣在桌面上,说:“一个条件是,跟我回去,继续过日子,娘死的事既往不咎。另外,你现在所有的钱财必须归我,你婊子本身就是我的,钱财嘛,自然也属于我。至于这两个狗娘养的,看着可怜,随便给点什么就行了。”
    彭二木走到桌子前,向毛大轩探出了身子,道:“你以为我们都是白痴,被你随便摆弄吗?这地盘姓彭,不姓其他的,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毛大轩将笑眯眯的脸皮松下去,不理睬彭二木,却对贺十说:“你随时随地都得给我记住,我才是你丈夫,你是我婆娘!其他的狗娘养的,都不合法,也不合格!”他顿了顿,吞了口唾液,然后咬牙切齿地嘣出几个字,“老子就是你的王法!”



    (未完待续)
    七

    金警官从殡仪馆回来,就觉得浑身上下沾上了晦气。助手问这又是哪一出呀,平时不信神不怕鬼的,怎么去了一躺殡仪馆,就晦气了呢?
    将门窗关上后,金警官又觉得闷热难耐,便又将门窗打开,再关上。
    助手见他确实是有些异样,便道,看来,你的确沾上殡仪馆的晦气了。
    金警官说,还去了火葬场,虽然距离不远,但有阴阳相隔之感。
    助手说,你也太夸张了,我又不是没去过殡仪馆和火葬场,不就是送死人上路的地方吗?平常得很。
    金警官说,你下子见我晦气了,得意了是吧?还装出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明天你躺在殡仪馆试试。
    助手岔开话题,问道,今天又发现了什么?
    金警官说,看到了老板娘的男人,就是那个叫彭二木的家伙,跟他儿子一样,闷死人了,不过我可没找他说话,找他也是白找,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助手道,就这些?
    金警官道,就这些?你小子以为少了啊?嘿嘿,殡仪馆里可是大有文章可作啊。
    助手道,怎么说?
    金警官道,到了时候再跟你说。你这里呢?那处于丰收状态的半老徐娘,有动静吗?
    助手从床下拿出一根湿漉漉的绳子,说,那老娘们将它扔在水里,我下到江里,将它捞了起来,差点被淹死。
    金警官道,你确信她没发现你?
    助手点了点头。
    金警官在助手胸上擂了一拳头,说,你小子进步得比火箭还快!这是重要的证据,尽管目前还不能确定它是干什么用的,但被老板娘扔在江里,鬼鬼祟祟的,很说明问题哪。
    助手得意地说,说不定还有其他证据留在船上。
    金警官摇了摇头,除了我们已经发现的那些并不明显的血迹和这条绳子,我估计他们已经将其他证据毁了,或者扔在了江里,比如,斧头,砍刀,毒药等,假如这些东西要了那个胖子的命的话。
    助手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金警官说,继续监视,我想,破案是板凳钉钉的事。
    助手道,我担心他们已经察觉到我们不仅怀疑他们,而且已经采取了有效的措施。
    金警官道,你以为他们是我,高智商?尽管我也认为他们,尤其是那个丰满的骚娘们儿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的意图,但也仅仅是怀疑,他们也在观察之中。
    助手道,万一他们跑了呢?
    金警官道,跑?往哪儿跑?能跑得了吗?
    助手道,也是,我们才住几天,应该没有被他们发现什么苗头。
    金警官说,我还打听到一个重要线索,彭家还有个儿子,半岁时就送了人,被一个远房亲戚养着,距东福镇不远。但不知道怎么的,两家人来往并不多,那个儿子似乎对自己被送给别人养着很不高兴。我看,这个小儿子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必要的线索。
    助手说,那你找到他了吗?
    金警官说,我正要根据谈话人提供的地址去寻找那个小伙子,不料就在我即将离开东福镇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那个背着一背篓山货的小伙子就是我要找的人,那可把我高兴得鸡巴狂舞。
    助手眼里发出惊讶的光来,那你和他谈话了?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金警官说,我装出身上没打火机,找他借个火,然后就和他谈了起来。当然,他问我是不是本地人,怎么口音像外地人,我说我是来这个地方旅游的,明天去新县城转转,然后还去看电站和老县城,最后去新市。那小伙子可是个标准的英俊少年,也就十岁出头吧。老子真还没见过哪个男的长的那么好看。我们就坐在路边一棵桂圆树下。原来他是咱们屁股下面那个丰满娘们的二儿子,跟着那娘们姓,叫贺乾坤。你说说,这条线索有没有价值?
    助手寻思片刻,道,价值肯定有,但我觉得不大,那小孩子毕竟没跟彭家人住在一起。
    金警官鄙夷道,你做侦探确实还欠火候。我估摸,这小子对我们破案可是极有帮助的。我唯一感到纳闷的是,他怎么跟了这老娘们姓,而不是跟着养他的那家人姓。
    助手道,那有什么奇怪的?两家人商量商量,都同意了,不就得了。你说说,他在本次凶杀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与那个光屁股的死人又是什么关系?
    金警官到,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也还没搞明白,但终究会搞明白的。我怀疑这漂亮哥儿不是彭二木亲生的。
    助手大吃一惊,那,那个叫彭墩子的小伙子呢?也不是亲生的?
    金警官道,彭墩子可是彭二木的精子变的,绝对亲生。但这个小孩子,与彭二木无论是外形,气质和性格上,都大相径庭,可以说一点相近的地方都找不到,这很奇怪!他与我聊天的时候,还一口两口三口的叫我叔叔,奶气都没脱。他还告诉我,他大哥对他很不好,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后来他说,他大哥,就是那个满脸黑气的彭墩子曾经说,他们不是一个爸爸生的。这个信息绝对吸引了我,我忙问是不是真的,那小孩子却改口说,不是真的,他解释说,那是他的猜测,可能是大哥因为对他不好而找的借口。
    助手道,我也觉得是借口,彭墩子没那么愚蠢和坏吧?
    金警官道,看来不能再表扬你了,小孩子的话正是我开始最怀疑的环节,尽管他立即又否定了,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当然不会做出推断,或者直接就信了那个大他好几岁,对他又不好的哥哥的话。但我相信,而且是立即就相信了彭墩子的话,他确实不爱这个漂亮的弟弟,不为别的,一是天性,二可能就是他清楚这个弟弟的身世。
    助手道,即使是这样,那又能怎么样呢?
    金警官道,那说明在我们现在住的这家客栈里,曾经,确实是,曾经确实是发生过什么,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老子累了,给我捶捶腿!快点,给上司捶捶腿,按按腰,捏捏屁股,你小子不吃亏!



    (未完待续)
    八

    太阳缓慢地朝西边挪去,但金沙江上依旧弥漫着一股潮湿灼热的气流。阳光通过窗户,落在铁锈般的地面上,落在几个人的身上,几个人热得诅天咒地,也无济于事。
    彭二木将朝向码头一方的窗帘拉上,屋子里立即阴暗下来,但更加闷热,这使得已经发福的毛大轩怒不可遏,朝彭二木吼叫起来。
    彭墩子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你私娃子吼谁呢?吃撑了?”
    贺十拦住儿子,对毛大轩道:“酒,请你喝了!饭,也请你吃了!人情我可是都尽到了。既然你不领情,反倒狮子大张口,到哪儿都说不过去。是人,就得讲道理,看来,你是没道理可讲了,我也没话说了。”
    “跟你这种毒蛇心肠的婊子讲道理,浪费老子的口水!”毛大轩极力控制住由酒精带来的剧烈的头疼,一脸杀气,“我已经提出了我的条件,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你只有死!不信的话,你就跟老子硬撑到底!”
    贺十的泼辣劲被彻底激起来了。她站起来,抓起面前的一只碗,将碗里的菜和汤朝毛大轩泼去,趁毛大轩猝不及防的时候,又将碗狠狠地砸了过去,正中毛大轩的肩膀。
    毛大轩跳了起来。
    彭二木顺手操起拉面前的一根凳子。
    彭墩子一头猛兽般冲上去,一脚将还在抹脸上菜汤的毛大轩踢翻再地。后者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没来得及站起来,彭墩子就冲上去,骑在他身上,拳头重重在砸在他头上脸上,毛大轩那张英俊的脸,瞬间便被揍得青一块,红一块,肿了起来。
    贺十叉着腰,胸脯剧烈起伏,一对硕大浑圆的奶子欢快兴奋地抖动着。她伸出滚圆的臂膀,手指朝毛大轩所在的方向戳着:“打死他!打死他!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彭二木挥着凳子朝眼看就要从彭墩子身下翻过身来的毛大轩砸去,地上的两人谁也没看见一条凳子已经砸来,结果在两人的扭动中,那凳子砸在彭墩子的屁股上,彭墩子一声惨叫,从毛大轩的身上滚落到地板上。
    贺十破口大骂:“你砸到儿子啦!没长眼睛啊你!”
    毛大轩正欲爬起来,被老婆骂得两眼喷血的彭二木再次抡起凳子砸了下去,这次砸中了毛大轩的肩膀,只听得毛大轩一声怪叫,身子朝一边倒去。
    贺十叫道:“快!拿绳子来!他酒快醒了,他要是醒酒了,我们真的就死定了!”一边叫着,一边将桌子上的碗和杯子悉数朝毛大轩扔去,却都没伤到后者一根毫毛。
    毛大轩捂着肩膀,摇晃着站了起来:“婊子婆,你她奶奶的真还下得起手,一家人合伙欺负老子!真是婊子,老子没看错眼,你他奶奶的就是黑心黑肝的婊子!老子今天非得让你明白谁才是你的男人!”
    彭二木后退了几步,被贺十喝住,只得朝前,再次抡起凳子朝毛大轩砸去,但每次都被毛大轩轻巧地躲过了。深知毛大轩身手的贺十感到不妙,彭二木那双在死人脸上摸来抹去的手,怎么是毛大轩的对手呢?
    贺十说:“只要你答应立即在我面前消失,就饶你一死!”
    毛大轩一惊,立即轻蔑地大笑起来,头高高地昂着,然后,他朝贺十啐了一口:“挨千刀的烂婊子,老子改主意了,你的钱呀玉石什么的,老子见得多了,不稀罕!现在,我只要你的命,剥你的皮!”
    贺十被彻底激怒,她见儿子已经拿了绳子,出现在毛大轩身后的窗下,便对彭二木喊道:“还磨蹭什么,给老娘扁了他!”
    彭二木也看见了儿子,明白了妇人和儿子的意思,便嗷嗷叫着,抡着凳子朝毛大轩砸去。在毛大轩躲避的时候,彭墩子跳进了窗户,猛地扑了上去,将绳子套在毛大轩脖子上,一个转身,腰背一弓,被套着脖子的毛大轩就双脚悬空,整个身子落在了彭墩子的后背上。
    贺十一把将彭二木拉开,操起凳子,照毛大轩的胸上肚上砸去。
    彭二木看傻眼了:“婆娘,你,你果然凶,凶!”蓦地,想起她没长阴毛,便叫道,“白虎,婆娘,你果然是一只白虎!”



    (未完待续)
    九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金警官命助手将彭家父子和贺十请到甲板上,他已经在那里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四周是几条凳子。桌子上摆着盖碗茶,干桂圆,瓜子。
    彭家父子到了甲板上,见到金警官和他的助手,便声称身体不适,你们的好意我们领了,改天再来喝茶。说话间,贺十也到了。这个女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屁股下那凳子,正是她砸向前任丈夫的那条。
    金警官微微一笑,指着其余的凳子,对彭家父子说:“你们还不如老板娘爽快,人家一来就坐下了。今天老天爷肯这么赏脸,月亮这么亮,风这么柔和,金沙江也是难得的这么温驯,如果不邀请大家出来喝喝茶,说说话,尤其是不当面对你们这几天来的周全关照表示感谢,怎么说得过去呢?怎么舍得这良辰美景呢?”
    助手头皮发麻,道:“学院中文系应该请你去教写作。”
    金警官不屑地咕哝道:“教他妈个铲铲!”
    还是彭二木脑子灵活,他悄悄地对儿子说:“来者不善!事情恐怕败露了!”
    贺十见父子俩在一边唧唧呱呱,自己又不明白他们在嘀咕什么,便道:“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哪?蚊子叫一样,要说就大声说!”
    彭墩子紧张起来,他偷偷看了看两个警察,咬着父亲的耳朵:“我早就对你和妈说过,这两个杂种肯定是有备而来,可你们偏偏不信!”
    彭二木说:“你先走!赶紧到你兄弟那儿躲躲!”
    不料金警官听到了,便装出若无其事的口气说:“走什么走?今天请你们来喝茶,欣赏金沙江的月景,不为过吧?如果不赏脸,可就不对了。”回头对助手道,“我们的人都布置好了吗?”
    助手大声道:“布置好了!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贺十好奇地问道:“什么布置好了?要严打呀?”随后又自言自语道,“确实应该严打了,这社会治安,不严打可不行!”
    见两个男人被唬住了,金警官才对贺十说:“老板娘,你肯定很熟悉你屁股,哦,不不,你瞧我这嘴,真臭!我说的是你臀部下的那条凳子,你肯定很熟悉!”
    贺十低头瞅了瞅那凳子,立即明白了,嘴上却道:“我的凳子,哪有不熟悉的?这金沙江百湾千滩的,我都熟悉得很。”
    金警官迎合道:“那是!这金沙江上上下下,没有你老板娘不熟悉的东西,我确信。”然后对彭家父子道,“想必你们也熟悉这条凳子吧?”
    彭墩子气呼呼地说:“不知道!”
    彭二木用手肘捅了一下儿子,笑着说:“当然,自家的东西,怎么不熟悉呢?你真幽默,真会说笑话。”
    金警官道:“对,是幽默,是笑话!我这人没什么特长,更没什么本事,就喜欢说点笑话,有点,按照知识分子的说法,有点幽默感,哈哈!”
    彭家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助手没好气地望着笑得极为怪异的上司,巴望他赶紧下令抓捕。他一直觉得在证据确凿的时候,就应该立即将他们抓捕归案,手续也已办齐。可金警官突然心血来潮,说在抓捕彭家人之前,要请他们在船上喝茶。警察局的人不仅以为多此一举,而且认为金警官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就是故意做出很人道的样子,或者就是做出某种姿态,一来嘲讽同事的无能,二是摆给上司瞧瞧,借机埋汰他们。金警官对这些说法自然不屑一顾,却对助手说:“老子就喜欢那样,又怎么样?他们折磨老子的神经,不给老子好处,老子就去折磨犯人的神经,不为过吧?再说了,案子是老子破的,在抓人之前,亲自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像蚕茧抽丝一样,一点一点地将谜底揭开,比干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还过瘾。你杂种跟了我这么久,敢说我是装腔作势装模做样?敢说那种感觉不爽?”助手自然拗不过他,只得作罢。
    金警官突然收敛了笑容,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到了笑容被强行掐断时的声音。他说:“这条凳子虽然没有直接要了那个男人的性命,但仍然是凶器之一。你们肯定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对吧?愿意的话,能否告诉我。先声明一下,我仅仅是对那个男人感兴趣。”
    贺十身子直了,但她迅速恢复了常态,道:“果然是幽默高手!你说的那个男人,也肯定很幽默吧?”
    金警官再次将微笑拼贴在脸上道:“哪里哪里!今天我才发现,你们一家三口的幽默才华远在我之上。瞧瞧,你们一家三口装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冷静得就像翠屏山上的哪吒洞。厉害!”回头对助手道,“果然厉害,咱们不服不行!”
    助手也跟着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把人带上来!”金警官命令道。
    当少年贺乾坤出现在彭家人面前时,三人惊呆了,彭二木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金警官示意贺乾坤过来,在他与彭家父子之间坐下,并告诉他不要紧张。
    金警官慢条斯理地说:“要不是碰到这个漂亮的小幺哥,破案还需要一点时间。也可以这么说,正是碰上了这个小幺哥,案子的第一扇窗户打开了。当天,也就是老板娘生日那天,有客人看见一个男人,几乎和这个漂亮小朋友长得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年纪大,一个年纪小而已。于是,我的第一个推断就是,那个喝酒的男人和这个小朋友肯定有某种关系,甚至是血缘关系,甚至,干脆武断地说吧,就是父子关系。老板娘,你说我的推断正确吗?”
    贺十翻着白眼,嘟着嘴巴道:“他是我儿子,这地方每个人都知道。至于你说的那个跟他长得很相象的男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况且,这天底下长得相象的人多如牛毛。你的推断不靠谱。”
    金警官哦了一声,脑袋转来转去,似乎脖子出了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几个客人需要我传唤上来,当面对质吗?”
    彭家父子和贺十默不作声。
    金警官喝了一口茶,舒服地吁了几下,继续说道:“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你的生日酒席上?问题的关键是,你们不是不认识,而是相当熟悉。你可以不承认,但我得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那天下午,三个人合伙将那个男人杀死了。把绳子拿来!”助手将绳子递给他,他将绳子在空中扬了扬,炫耀似的,“这条绳子,普普通通的一条绳子,谁能看出是一件凶器呢?谁?”他环视左右,彭家人像三尊泥塑菩萨,眼巴巴地望着那根尼龙绳子。他道,“但正是老板娘将它扔进了金沙江,才暴露了它曾经很不干净。还有老板娘坐的那条凳子,因为某些地方显然是砸在其他物体上残留的痕迹,尽管极不明显,却在我发现后,就显得极不正常了,所以我断定这是杀死那个男人的两件凶器!”

    (未完待续)
    彭墩子大叫起来:“那个男人的死跟我们无关!”
    金警官眼睛一眨:“哪个男人?”
    彭墩子立即哑了声。
    金警官说:“看来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男人,这很好,很好嘛,你们还是有配合意识嘛。我的初步推断,注意,是初步推断,不是法院最后的判定,你们这些东西的耳朵比脸还大,老是听不清楚老子的话。”
    助手说:“你把我都骂了。”
    金警官轻声说:“我哪里骂你了?他们才是猪,耳朵比脸大。”说着,自己倒笑了起来,之后继续说道,“我的初步推断是,你!”他指着彭墩子,“你用绳子套住了那男人,然后你们两个做长辈的,用那条凳子在那男人身上砸。我倒是没弄清楚,是老板,还是老板娘下的黑手呢?”
    贺十叫道:“我们都没下黑手!你纯粹是瞎说!”
    金警官道:“我没指望你们承认,但你们肚子里跟我一样清楚。你们更清楚的是,你们将那男人的脸毁了,用斧头砍的,或者是用杀猪的大砍刀剁的。你们虽然将血迹清洗过,但还是遗留了几滴不易被察觉的血迹,就在你们的船上,至于我推断你们使用了铁器将那男人的面部毁容,很简单,我们发现的那具死尸,不仅毁容了,连头皮都给揭了。我都服了你们的手段了。”
    贺十立即叫道:“你凭什么说你们发现的那尸体,就是我们杀害的那个男人?”
    彭二木听罢,唾沫飞溅地朝妇人吼道:“谁说我们杀了那个男人?你胡说什么?”
    金警官朝父子俩摆摆手,道:“我说了,你们承认不承认杀了那男人都没关系,即使老板娘无意中已经承认了。我对此的兴趣不大,我只对过程感兴趣。”
    助手说:“可不可以下令将他们抓起来了?”
    金警官望着天上和水中的月亮,道:“你慌个鬼呀!老子还没尽兴呢。”
    彭墩子站了起来,金警官见状,冲他道:“你想跑?好啊,你尽管跑,朝江里跑,朝天上跑,朝码头上跑,朝坟墓里跑,都行,只要你觉得能跑!”
    助手几步跨到彭墩子面前,勒令他坐好。后者只好坐下了。
    金警官对助手和贺乾坤说:“如果你们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你们的智商确实有问题。我们千万可别忽略了老板娘的丈夫可是在殡仪馆做为死人美容的工作的。”
    彭二木道:“那又怎么样?”
    金警官说:“大千世界,没有巧合,确实没有意思,咱们做警察的,自然也过不了瘾,老子抓犯人和侦探案情,就是为了过一把瘾。事发当天,也就是老板娘生日那天,老板不是在酒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说一个极有钱有势力的人死了,需要美容。我找到了殡仪馆那天打电话的员工,确认了他打电话这事,那死人既然要美容,估计是被人毁容了,果然,那员工说,那死人运进殡仪馆的时候,不仅脸上被人捣得稀烂,头皮都给揭了。老板彭先生先是回了一趟殡仪馆,将此事答应下来,而且还收了红包,答应尽最大努力让死者容颜重新焕发,然后,他又回来喝老婆的生日酒,不幸的是,那个男人因为和老板娘争吵被送掉了性命。”
    彭二木从凳子上猛地跳了起来:“你放屁!”
    金警官冷笑道:“你说对了,我就喜欢放屁!但老子放的是正义的屁,真理的屁!不仅不臭,而且香喷喷的!你坐好了,在我发火之前,你给我好好听着。你们将那男人勒死后,本打算扔进金沙江的,但你突然想起在殡仪馆冷藏着的那具尸体,便想出了一个掉包的计谋。我查阅了那个被毁容的胖子,其实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官员,得罪的人太多,在KTV包间里唱歌唱得高兴,便同几个小姐跳肚皮舞,结果被几个仇人撞见,仇人花大钱雇了几个杀手,将他给做了,手段极为残忍,就是我先前说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南门码头上发现的那具光屁股男人尸体,根本就不是被你们杀死的那个男人,而是那个贪官。彭老板啊彭老板,你也是聪明人,见人出手大方,便想这个死人一定有来头,不是巨商,就是大官,心里自然不平。在你们脑子发胀将那男人杀死后,你就做出决定,将那贪官扔进金沙江,让那个男人躺在殡仪馆里。你们要做的,就是也将那男人的脸捣鼓得稀烂,头皮也揭掉。为了掩人耳目,你只在那男人的脸上粗糙地做了一些修饰,然后告诉贪官家属,只能这样了。家属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就开追悼会,敌人和朋友都来了,然后是丢进炉里,烧成了一把灰。”
    金警官说毕,望着助手,道:“为了他们,我们可是累得掉了一层皮的,是不是?”
    助手锐声答道:“是!但不是一层皮,而是几层皮!”
    彭二木颓丧地坐到了凳子上。
    贺十号啕大哭。
    金警官道:“其实你们这个掉包计划,说聪明,也算聪明,要说弱智,嘿嘿,可是他妈的真弱智到家了。想想看,你们将那个男人也毁容了,扔进金沙江,效果是不是一样呢?哈哈——!”见贺十哭得厉害,便停止大笑,朝彭二木看去,后者已经变成了秋后的一只老丝瓜,“你怎么想到掉包的呢?”
    彭二木气急败坏地指着贺十道:“是这个鬼婆娘要那么做的,她说要他马上变成灰!”
    金警官在彭家三人被带走之后,对被吓呆了的美少年贺乾坤说:“尽管很残忍,但我还是得告诉你,小幺哥,你娘他们杀死的那个男人,是你亲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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