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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连载:《失忆者和他的女人们》[第1页]

作者: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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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失忆者和他的女人们》】
    【字数:五十余万字】
    【已完结】
    【即日起,本小说在“舞文弄墨”连载。欢迎新老文友阅读、拍砖、支持】


    【作者简介】
    罗锡文,男,四川省仁寿县人,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星星》《读者》《当代文坛》《当代小说》《飞天》《诗林》《文化月刊》《四川文艺报》《青年作家》《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旅游世界》《西部文化旅游周刊》《四川新书报》《音乐探索》《贡嘎山》《人之初》《学生之友》《蜀峰》等全国各级报刊杂志。迄今为止,已出版包括长篇小说在内的各类文学著作共计24部。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教于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



    第一章

    二头记忆恢复那刻,才搞清楚那天他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对面楼上传来的是二胡的声音,也才想起他刚搬到这幢楼上时,那老兄就是这么拉二胡的,一到低音区,便是一阵阵咕咕嗦嗦的声音,一到高音区,不是锐声刺耳的尖叫,便是把位不准,严重跑调,比五音不全者还来得生猛。二头不是音乐中人,却听得出好坏。许多日子过去了,那声音还是那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二头想,老子再不济,拉了这么久,都不是这水平。让他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恼火的是,每周有四五天的傍晚时分,那一声声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有可能咽气的二胡声音,都会不由分说地在楼房之间蝗虫或飞蛇一般飞窜,蛮不讲理地钻进人的耳朵。有人找到楼层管理员,要他上去管管,管理员两眼一瞪:“管?他又没用声音占用楼梯和过道,管他啥?”有人报警,警察来调查,也傻眼了:“他没违规,也没用声音勒死人,我们管不了。”二头说:“嘢嘢嘢,两位哥们儿说话像作诗,有水平,有文化。”楼层管理员道:“上次别人占你门口地盘几分钟,你咋不说我劝你们时在作诗呢?我要是你,老子就骂那杂种放了东西在过道不管,自己倒龟缩在床上挺尸。”警察说:“你是酸讽,变相糟蹋我,还是拿弹弓发射那音乐大师的音符,射我呢?”二头只得闭嘴。但耳朵闭不上,也不能塞棉球或鸡毛或别的啥东西,只好对那二胡的呻唤充耳不闻了。
    一个原本轻微的趔趄,却让二头脚底便打了滑,身子怪异地闪了几下,双手轮子一般乱舞,浴巾便魔毯一般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衣钩上,挂上了。但他感觉不是浴巾挂在衣钩上,而是衣钩的五根爪子抓住了他胸脯,要撕裂那两块让他经常在运动场上炫耀的肌肉。他想稳住双腿,身子却不听使唤,上身摇摆起来,左手重重地砸在墙上,就跟有人在拿铁锤狠砸指关节似的。终于站稳了,但他感觉异样,低头一看,肚子下面那丑物不见了,两腿之间突然冒出一团凉气,却像冰块一般,被两腿夹住。他大惊失色,慌忙伸手去摸,除了那丛浓得让他咬牙切齿,以为极其肮脏的毛之外,没摸到那东西。他赶忙换了另一只手去,但手刚伸出去,便顿觉眼前金星乱飞,身子突然发热,腋窝脊背沟屁股上都冒出了冷汗。其实,他第一次伸出手时,就已经摸到了的,那丑物就攥他手心里,但他没意识到。换了手去,也是抓到了的,却被浑身燥热干扰,以为什么也没有。这一番惊吓,让他精赤赤的身子剧烈地扭动起来,胯部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有节奏地挺出去,再收回来,又挺出去,再收回来,接着是一阵连续的按顺时针和逆时针甩呼啦圈的动作,几乎将自己甩出去,累得气喘吁吁,才感到那丑物还结结实实地悬挂着,在胯间甩来甩去,不轻不重地撞着两腿内侧。但他仍感到疑惑,便再次低下头,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瞪直了眼睛,可算是亲眼看见了那丑物的存在,便又一次伸手去捉拿,拿到了,才重重地嘘了一口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
    放下咖啡,二头舒坦地伸了一下懒腰,张开嘴,想美美地呼吸一番,结果却搞得他嘴巴歪在一边,借着这阵势朝一边扭去的屁股碰到了茶几,腰上给人注射了一股空气似的。就在他这个形如弯弓的懒腰结束,身子迅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重新坠进沙发的时候,他眼前突然一阵金星银屑乱蹦,一股仿佛从辣椒水中泡过似的气息从鼻孔直冲眉宇。他瞪大了眼睛,直觉眼前飞舞着无数金光四溢的蝌蚪,又像念书时老师让他们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从男人的某身体部位分泌出来的近似蝌蚪的东西,摆着又长又细的尾巴,自在地游来游去。但这些长尾巴的东西很快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他感到胃中突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给烙了一下似的,在胸口迅速转变成一道热流,蟒蛇一样窜到小腹,在那丑物根部猛地一戳,灼热的疼痛立即扩散开去。接着,一股酸涩的液体不由分说地涌上了喉咙,流到了口腔,就要从嘴巴里往外喷。他赶紧欠起身子来,寻找着垃圾篓子,但那篓子突然不见了,他只好将那股强劲的酸液强行吞下去。但好景不长,灼热的胃部越来越让他难受,他一阵阵地感到恶心,想呕吐。而更让他难受,让他在沙发上像一个笨拙但又极力扭动的机器人一样挣扎起来的,是他脑袋在顷刻间剧痛无比,就要爆炸似的。他用双手掌使劲地按住两边太阳穴,一个后仰,顺势倒在沙发上,将脑袋死死地顶在沙发背上,但这并没使他感到轻松一些,相反,仿佛有人将一根棍子插在他脑髓里凶狠地搅动似的,他好象看到了那些被搅得如烂豆花一般的脑花,最后成了一钵糊糊。
    未完待续。
    有个参加过打斗的老男人曾经告诉过他,在对准对手的脑袋开了枪、对手狗啃屎一般仆倒之后,也不算完事,还得检查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没死,就再补一枪,有时还得仔细检查子弹是不是穿过了他们的头颅,打穿了,人也死了,就算完了,如果没打穿,人也没死,有的人就要拿一根细棍子,通过那枪洞插入他们的脑子,将那脑髓反反复复地搅动,直到他们脑子里的“糨糊”被彻底搅拌成稀粥,他们彻底咽气为止。二头道,心黑,残忍。那老男人脸色一变,厉声道,去你娘的,打架斗殴,要的就是狠,还要讲啥仁慈?二头道,破道理哪个不会讲?对手的脑袋被打穿,还被棍子捅,算啥鸡
    巴事?不说看见,你这么一说,我脑袋就痛。那人嘴角扯出一道浅浅的笑意,眉毛下面只横着两条线,道,小伙子,那不叫脑袋。二头道,那叫什么?那人擤了擤鼻子,嘴里哈喇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道,脑壳。二头眼睛放光,道,嗨,叫脑壳好,更准确,人的头本身就是壳,坚硬无比的壳呀,说成口袋,就是不形象不生动不准确嘛。那人道,你脑子好使,想得到那个层面上去,我给你竖拇指了。二头嘴角一撇,道,你咋伸幺指头?耍老子?那人道,前四根没了,就剩老幺啦。说罢,伸出手来,果然,那只硕大的巴掌,前四根指头所在的部位是四个扭得跟花卷似的的小肉坨,只有幺指像尾巴一般朝上长。二头大笑,你手指在半自动步枪的扳机上扳多了,必须得断,报应啊。那人道,瞧你说的,我那是正事,你他娘的不要乱放屁,四根指头断了,是事实,但断有断的原因,想听?二头未置可否,双手伸进T恤,摸着肚皮上的六大块肌肉。那人说,想听的话,把烟给我点上。二头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火。那人说,有两口子在楼梯口吵架,吵过瘾了,就开始动手,男人狠,击打女人脑壳,女人指甲长,专抓男人的脸,男人被破相,也想让女人脸蛋烂完,就在身上找比如刀子之类的东西,女人趁机张开血盆大嘴,朝男人裤裆那大包咬去。我刚好路过,见状,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伸手去拦阻,没想到那女人的嘴巴一口咬住了我四根指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大嘴巴,他娘的,许多唱歌唱得好的女人都是这种阔嘴,这女人不唱歌,白来世上一趟,他娘的,白来就白来呗,关我啥事?你咬我干啥呀。二头大喜,咬断了?那人道,你狗日的想得美,没有咬断,但伤了,感染了,去医院时已经迟了,那个我见过的最他娘没本事的医生几刀就把它们给斩断了。二头笑得想在地上打滚,末了,道,你咋不把她抓起来?那人道,你懂个球。说罢,扬长而去。
    此刻,二头是想不到那个老男人的话上去了,更不清楚他显得疼痛不已的应该叫脑袋,还是该叫脑壳,也对自己受伤的手指是否完好如初,也没任何感觉。他龟缩在红色真皮的沙发上,弯曲着身子,抱着脑袋,嘴巴大张着喘着粗重的气息,滚来滚去,像一只躲避猎人的犰狳。
    未完待续。
    突然,二头的双手从脑袋上滑下去,掉在沙发上,像从他肩膀上滑落下去的两根还未清洗干净的藕,即刻就要脱离彼此之间粘连的关系,发出一声脆响。响声刚落,他身子突地朝上一弹,向天花板射去,但身子并没有离开沙发,便又迅速收拢,双腿屈着,将身子吸压成一个佝偻人模样,他那藕一般的双手在佝偻形状完全形成之前猛地按住了肚子,或者说是腹腔的收缩将双手吸附住了。这一按,迫使他脑袋朝前伸了出去,像耕牛被绳子穿过鼻子,朝前牵着,脑袋不得不努力伸出去,以减轻鼻子的疼痛似的。这一动作来势太猛,将他重重地摔倒照得见人影子的地板上,让楼下一个正蹲在便池边拉大便的男人屁股被扎了似的跳起来,朝卫生间外冲,但褪到脚脖子的裤子绊住了双腿,他像游泳选手入水一般摔了出去,但疼痛也没有让他大喊:“烂婆娘,地震,地震了!”他婆娘正在客厅修剪脚趾甲,两声响动她都清楚得很,听见男人惨叫,便笑嘻嘻地说:“那你还不赶快把裤子提上来,从窗口跳出去。”男人提着裤子跑到客厅,浑身抖索着四处张望。他婆娘轻蔑地说,“说你耳朵比脸大,你还跟我嚼嘴巴,不承认。楼上那小青年跑阳跺脚,摔了跟斗,你都没听出来?还地震,老娘要是在睡觉,睡不死,也得被你吓死。”男人道:“我还没屙干净。”说罢,气咻咻地冲进了卫生间。女人大笑:“屙裤里了?”男人不答,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
    话说二头摔倒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滚儿,嘴巴张得像天坑,气息急促,眼睛一会儿圆睁着,一会儿紧闭着,一会儿翻白眼,一会儿滴溜溜转,一会儿像玛瑙丸子,一会儿像奶茶里的“珍珠”。因为肚子的剧烈疼痛,他不得不用下巴和两只膝盖撑着地板,像一头在啃吃鲜美草根的三脚怪物。有时,他跪着,腰身塌成公狗腰,极力将屁股朝空中送了出去,成为一个标准的纵身欲扑的动作。但这个动作丝毫不管用,肚子里依旧疼痛无比,像被人用钳子夹住肠子,一个劲地在往身体外拉似的。他喉咙里挤出一阵阵咕哝声,像痰泥堵塞,也像温泉边淤泥在冒泡。他一个侧身,咚地一声翻倒在地板上,双腿一会儿并拢,收缩起来,紧贴在胸脯上,喉结死死地抵在膝盖上,一会儿又猛蹬出去,弹射一般,身子便朝后仰倒,再次成了一张巨大的硬弓。当这张弓的弯曲度达到最大值时,肚子和脑子的刀剜斧斫般的剧烈疼痛迫使他使劲用力一收,身子就成了一只球,而他的嘴巴依旧张得大大的,呼出的气息在光滑锃亮的地板上蒙上了一层水雾。
    过了一会儿,疼痛减弱了一些,嘴里肺部肚子里的气息也顺畅了一点。他抓住这个机会,咬着牙齿,绷着全身的神经,佝着腰,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撑着地板,试探了几下,艰难地站了起来,让全身的气息和神经连接在一起。但他刚一直立起来,脑中轰地一声,眼前全是金色飞行物。他赶忙伸出手,想抓住一件东西,或者是扶在墙上,让自己能够尽快站起来,但他什么都没抓住,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几下,随之便是一个踉跄,身子像被电锯锯穿的树一样,咚地一声倒在了沙发了,机械地弹了几下。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感到肚子和脑子好受一点之后,他将手机抓在了手中。
    120。
    对,是120!
    二头曾经嘲笑过身子有一点点小恙就慌脚忙爪地拨打120的人,也帮人打过120,却觉得那些人事后的谢忱纯属多余,打个电话算个鸡巴事。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打120,他就更加有理由嘲笑他们,说他们把生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脑壳挂在腰杆下面,辛辛苦苦挣来的票子,怎么轻易往医院里扔呢?要扔,也得看时候,你没啥大病,喝几杯白开水,花几个小钱买几盒药丸就能治好的小病小灾,你去招呼医生干啥?有人说,你这话就不中听了,有病看医生,何错之有?他说,你咋知道自己就有病?那人抿嘴一笑,在医生眼里,每个人都有病。他说,医生也是人,他们才是真有病,不然,他凭啥判断别人有病?那人吃了一惊,道,兄弟,你真会说,这么仔细听来,你说得有道理,你学哲学出身的?他说,我打打工出身的。那人说,兄弟谦虚了,兄弟说笑话啦。他说,我不谦虚,我凭啥要谦虚?谦虚是虚伪的妈。那人又一惊,谁说的?他说,我说的。那人说,哎呀呀,你待在我们这个地方,委屈你了,你可不是池中物?他说,你是?那人脸一黑,你果然是打工出身,说啥屁话呢。
    现在,他却要给自己打120了,尽管他万般难受的脑子和肚子里依然像嘲笑别人一样嘲笑自己。
    是120吗?是120,120120120120……12……0……00000000……0……
    二头刚把1和2两个数字键摁下,肚子里又翻腾起来,肠子的某一段被人放在火上烧烤一样。但这难受劲很快就过去了,仿佛那段肠子已经别人吃掉了。他喘了几口气,感到手指灵活了一点,才慢慢伸过去摁键,但0还没摁下,肚子又一次闹了起来。这次好象是有人在用一把钝得厉害,或业已生锈的剪刀,一点一点地剪着他的肠子,那疼痛也是一节一节的,一点一点的,一丝一丝的,一段一段的,一绺一绺的。伴随着剧烈疼痛的,是一股胃酸像泉水从地下汹涌上地表一样,从胃底漫入了口腔,满嘴都是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酸苦味,让他想都来不及想什么,便哇啦一声像水枪喷射一样吐了出去,那股带着酸苦的黄色液体全部被他喷在了沙发上。在平时,对于有洁癖的他来说,如果他这么乱吐乱喷,他肯定要抽嘴巴的,要是被女人看见,他难堪的样子让女人们以为他快活不下去了。
    吐过了,疼痛稍微减轻了一些。那片散发着酸臭气味的秽物扎眼地散布在红色沙发上,迫使二头想用一件换洗的内裤去擦拭,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身子哪怕些许的动弹,都会破坏来之不易的气息与神经之间的平衡,导致更大规模的疼痛。于是,他将右手的五根指头松开,内裤就像一只从狮子嘴里落下去的、业已死去的白色兔子。
    电视荧屏上是一则带有强烈性别歧视的广告:一个女子脸上长了雀斑,立即被一个追求她的男子厌恶地撇在了一边,手中的玫瑰也蔫了,像脑袋一样垂了下去。她正在懊恼、伤心和手足无措时,一瓶兼美容和祛痘祛斑的化妆品出现了,销售员唧唧哇哇的一番疗效吹嘘之后,那神态凄苦的女人将信将疑地在脸上涂抹着那化妆品。立即,一道光从那女人脸上扫过,雀斑飞了,晦暗的脸色立即白皙无比,女子顷刻间变成了容貌姣好身材性感的美女。那薄情男人见状,立即涎笑着,来到女人跟前,做出绅士状,单腿下跪,一只手从屁股后面伸出,朝女人深情地献上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没有语言,只有含情脉脉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无尽爱慕。那女子立即幸福得要晕了过去,尽管做作无比,还做出讨好的媚笑,但显然是被爱情之箭射中心脏了。
    二头极为厌恶这则广告,他曾对哥们儿说:“只要牵涉到女人的广告,大多带有性别歧视!”但时下,这广告却那么受用,像麻醉剂一样,让他身子各处的疼痛减轻了。他左手死死地按着肚子,右手僵硬地,颤抖地摁下了120。
    “难道,就这样完蛋了?”二头想,额上虚汗直冒。
    120拨通了。
    二头费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的状况和住址告诉了电话那边的人。那个人的声音很有磁性,让头脑发烫,视觉模糊,牙齿磕碰得格格响的二头都一时被那声音给吸引住了,他甚至还想:“你妹!这鸟男人声音不错,一定长得不赖!”转念又想,“不对,声音动听的男人一般都长势不佳,相貌粗陋,性情古怪。我可是观察过的,绝对是事实。”他把手机关上,在疼痛的间隙缓了一口气,稍微轻松了一下,肚子里又嘀咕道,“你妹!可我喜欢那声音。如果是一个美女,就更好了。美女二字,可是治疗男科疾病唯一的良药!”
    这般想着,二头自己倒乐了。但就在他以为疼痛就此结束的时候,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流在肚子里肆意纵横,猝不及防的他又一次摔倒在地板上,声音很响,干脆。但他神智还清醒,盘算着120的急救车五分钟左右就会到,他所居住的小区距离市里最好的医院——第一人民医院——只隔两条街。但对于目前这个处境的二头来说,两条街比两千里路还长,他真担心救护车还没来,肠子就被几只无形的手抽光了。二头在地板上蜷缩一阵后,挣扎着爬起来,几乎是跪着,一点一点地让自己挪到了门边,将门打开。由于要将门打开,他得至少将身子拉伸一点,没料这一拉让他的肚子里又是一阵墙倾屋塌、翻江倒海、山崩地裂,脑子里仿佛钻进了一条蛇似的。他赶紧弯下腰去,下巴和双膝抵在地板上,屁股极力蹶着,就像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而他从小就厌恶数学,三角形三角函数解析几何立体几何之类的东西伤透了他的脑筋,现在,脑子也没有因为三角形三角函数立体几何而减轻疼痛,相反,这个姿势使他的胃酸返流得更容易。他哇啦哇啦几声,一股液体从他张开的嘴巴,流到了地板上,起初是黄色,然后是咖啡色,最后竟全是绿色的液体。但那股刺鼻的酸味并没有使他感到难受,因为他对那酸气几乎没有感觉了。
    酸气纵横之中,二头开始狠狠地掐脖子,用拳头砸胸脯擂肚子,疼痛之中,他抓住那根丑陋玩意儿,渴望用一把竹刀将其割掉。从此刻开始,二头就熟悉了自己的身子,开始了用一种近乎爱恋和暴虐的方式对待它们。但在酸臭的气味之中,他连咬牙切齿的动作都是软弱的,一使劲,腮帮子就歪到一边去了,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120的人赶来了。一个医务人员敲了门,声音生响,急促,显得很不耐烦。另一个医务人员走上前来,通过门缝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二头,便朝身后挥了挥手,一行人迅速进入了房间。
    那时,二头已经像一头软体动物,绵软无力地侧躺在地板上,弯曲着的膝盖几乎就要碰到他的下巴了。医务人员的敲门声,他听到了,他们进来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脚步声,门撞在墙壁上的声音,担架放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感到自己被几只力气很大的手给死死拽住,抬了起来,身体悬在空中,然后就被放在了担架上,担架估计是铁做的,他刚一躺在上面时,就感到一阵冰凉,“你妹的,这可是在夏天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清楚了,更不能说一句话,呼吸也艰难起来。在身体刚刚在担架上放平的时候,他肚子里和脑子里依旧翻涌着,五脏六腑都完全被撕裂了似的。他全身剧烈地痉挛起来。
    未完待续。
    未完待续。
    二头感到身子猛地一沉,知道自己被抬了起来,担架在一种人的手中,像一艘破船,在波峰浪谷之间急剧地颠簸。一阵凉爽的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隐约意识到到,自己正在朝前行进。当他在短暂的清醒中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抬着离开房间时,一种悬浮在高空的感觉出现了,他导致他肠胃翻腾,便要呕吐,但终究没有吐出来。在楼梯口,他听到天灵盖后面的门被关上的声音。他就想,你他哥的,真是专业人材,连门都不忘关上,好。这时,他又听到一个干脆的声音:“喂!小伙子,你带钱了没有?”另一个声音道:“你大点声!”干脆的声音大了起来:“喂,喂!年轻人,你带钱了没有?”另一个声音也凑了上来:“问你呐,你有没有钱呀?”干脆的声音道:“喂,喂!你到底带钱了没有?你有钱吗?你吭声气!”
    日你妈的钱!
    二头将死死按着的肚皮上的一只手伸出来,吃力地指指自己的裤子口袋,嘴巴张了几下,舌头在嘴巴里又是翘又是收缩的,才勉强说出几个字:“有有,有钱。还有,还有信用卡。”
    干脆的声音:“真带了钱?”
    日你妈,老子给你钱!
    二头点了点头,虚弱得就像被人掏空了脏器似的。他感到两只胳膊的神经发麻,腿上有抽筋的感觉,脊髓在一点一点地被人抽取似的。
    那干脆的声音更加干脆:“走!”
    一时间,二头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朝一个目标滑了过去。在他意识自己被搁上急救车时,他想翻一下身,让身体好受一点,但一个恍惚,真的就恍惚过去了。120急救车急速而有节奏的叫唤,他没有听到。
    二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像飘浮在水里。旁边是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几个护士正准备将一张巨大的墨绿色布匹盖在他身上,布匹上规则的洞,不知是留给胸部,还是留给肚子的。二头想,他们要挖我肚脐眼。
    “可以进去吗?就一分钟,跟他打声招呼。我们是他朋友,就一分钟,打完招呼就走。”说话的人是站在手术室外的张果,二头的死党。
    不料医生竟答应了,这种情况在大医院并不常见。
    张果和他那个长着一张修女脸蛋的新婚妻子,几个年轻男子,一齐走了进来。
    张果摸了摸二头的手,感觉烫得厉害,想这是发高烧,还是要死的征兆?嘴上却道:“二头,我们给你的手术单子签字了,你放心做手术,不要怕,有我们哥几个在,怕个球。”
    二头脑袋微微动弹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张果妻子修女般的脸蛋平淡得像一块刚透过水的抹布:“瞎说啥呢?咱们离死还有二万五千里,你呢,还有十万八千里,早着呢。”
    二头叹了一口气,翻了几下眼皮,说:“我要把鸡 巴割了。”
    张果妻子脸色变得灰白,立即又被涌上来的血液搞得红通通的,一双有点凸的眼珠转了几转,突然不动了,却给人一种即将迸射出去的感觉。
    张果说:“二头,你脑壳里打乒乓球,说啥呢?变相诅咒我们死呀?好啦好啦,你累了,赶紧把你那双狗眼睛闭上,安心睡一觉。”
    主治医生一边吩咐护士准备好注射麻醉药,说是全身麻醉,一边催促张果一干子人出去,一边摸了几下被口罩罩着的肥脸,对二头说:“我的手术成功率是97%,而且那些病人的病情都比你严重得多。”
    张果眉头皱了皱,舒展开,又皱在一起,成一个卅字。他伸出的脑袋几乎就要触到医生的白大褂了,说:“那剩下的3%,会不会落到他头上?”
    医生肥圆的脸在口罩里扯动了几下,口罩就罩得更紧了,使得每个部位就要挣出口罩,重见天日似的。医生不耐烦了,一挥手,便将张果等人赶出去了,然后举起戴着消过毒的手套的双手说:“开始!”
    二头昏迷过去。
    走到门口的张果对妻子和朋友说:“二头这狗痞子我太了解了,他倒还真能睡,一睡过去,甭说火灾地震,就是地球灭亡,世界末日来临,他自己不想醒来,谁都拿他没辙,他前世就是一头懒猪。”
    一个朋友说:“二头闭上眼睛的样子,简直就跟死了没任何区别,电影里死人,就是那个样子,太他妈像了。这回他小子逃不出阎王爷的手心啦,我有预感。”
    张果拍了一下那男子的后背,道:“一大早起来,吃大便啦?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那朋友说:“果子,不是我嘴巴臭,我这人没啥本事,可就是预感强,预感准,二头那样子,嗨,十有八九就是死了嘛。他杂种刚才说想割鸡巴,我看只有请阎王爷代劳了。”
    张果妻子不满这话,朝那朋友白着眼睛道:“那是胡话,听不出来吗?”
    张果说:“我就羡慕二头,一倒下去,几秒钟就鼾声四起,这就是福气。这不,我们几个才说几句话,他就睡过去了。”
    一个护士口气生硬道:“请你们出去!”
    张果妻子轻蔑地盯了一眼护士,逮着丈夫的话说:“傻呀你,那是麻药发挥作用了。”
    另一个朋友伸长脖子,还想看看,却被医生锐利的眼光给顶了回去。他不甘心地对张果说:“二头是不是真的死了?人死跟睡着,虽说怎么看都是一样的,可二头那样子也太骇人了,我不敢看第二眼。”
    张果推了他一把,说:“走吧,二头要是没有睡过去,听见我们这么叨咕他,他不拿菜刀砍我们,也会割了你舌头。”
    二头可是真睡过去了,赤裸裸的身子不再感到冰凉和不适。
    张果在手术室外面抱着手臂走来走去,惹得他修女一般的妻子忍不住轻轻说道:“你瞎转悠什么,我脑子都给你转晕了。烦躁!”
    一个朋友附和道:“就是,果子老转悠,害得我也犯头晕。果子,你消停消停,坐下坐下,歇息歇息。”
    张果毫不理睬,继续慢悠悠地踱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在下巴上扯着原本就稀稀拉拉的胡子,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他妈哪儿是手术室?活活的就是太平间,二头那小子恐怕真的凶多吉少,熬不过去了。”
    张果妻子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尽说不吉利的话,死不了的人都会被你们说死。我看二头就没问题。”
    张果环顾了一番四周,说:“这里阴森森的,一股寒气在我刚进来的那一刻,就钻到我骨头里去了,现在我每个关节都酸痛酸痛的。太平间这种鬼地方我可是见过的,那里的情形,想一想都晦气,死人呆的地方嘛。以后我也会躺在那里,内裤都不许穿,让人摸来摸去,然后被一些驴日的东西野蛮地丢进炉膛,一把火给烧成灰,完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操!去他娘的,完了,就那么完了,啥都没啦。”
    朋友道:“果子,你没喝酒吧?”
    张果道:“你不说,我真还没想到,对,还得在老子尸体旁边放一瓶酒,太平间太阴冷,有了酒,老子热和,阴间的大鬼小鬼和阎王爷都怕。你们说,鬼怕火,还是怕酒?”
    未完待续。
    张果妻子脸色阴郁地说:“回去吧。”
    朋友说:“果子,嫂子说得对,你还是先回去吧,你看你,脸都灰耷耷的了,昨天晚上你不知道又干了啥好事了。没干?那你这副阴不阴阳不阳的样子是怎么回事?睡不好?睡不好,那你都干什么去啦?”
    张果妻子脸色一下拉了下去,说:“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朋友道:“果子,你可真行,嫂子今天可是被你镇住啦,爷们儿呀!”
    张果停下脚步,懒洋洋地做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说:“哪天我不是这样?”
    “我们虽然不了解你跟嫂子之间的好事,二头那小子可是常说,你在嫂子面前就是一块面团,柿饼,嘴巴甜甜蜜蜜,骨头软软酥酥的。”
    张果额头顶着手术室两扇门的中间,朝里看去,但那是徒劳,两扇门之间一丝缝隙都没有,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回过头来,说:“放屁!我要是那么没脾性,还敢带她出来混?二头那杂种,竟敢说老子的坏话,活腻了。他说的话你们也信?长脑子没有?记着,说我坏话,就得遭殃,我不收拾他,老天爷也会帮我收拾他。这不,二头那小子,嗨,我虽然一千个一万个心思要他活,可老天爷不干呀!”
    “果子,二头真没事吧?!我一来这里就心慌。果子,你可不能老那么说,万一真的过不去了,你以后咋在阎王爷跟前说话?”
    张果挥了挥手,说:“二头那小子像剥了皮的狼,在里头被人折磨呢,哈哈!放心吧,我觉得他——”
    张果突然停下了话头,眼光呼地甩向楼梯口,两个朋友惊讶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张果妻子,原来她并没走。
    两个朋友偷偷咬了咬耳朵:“果然像修女!”
    张果得意洋洋地瞥了瞥两个朋友,意思是说:“怎么样,她不是回来了么?听我的话不是?哈哈,敢不给我面子?哼,小样。”
    几个小时之后,二头醒来了。他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乍看去,像突然老去或身子变小了似的。被套和床单很旧,洗得发黄,枕头很小,像一个即将饿死的婴儿。枕着“婴儿”柔软如绸缎的身子舒服无比地躺着,气色在一点点地恢复。
    医生,护士,张果及其老婆,还有几个朋友,围成一个U字形,站在二头的病床边。那几个朋友,都做出轻松的样子,微笑着望着二头,身子轻轻摇晃着。二头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修女一样的女人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眼中涌出了泪花。张果和几个朋友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鼓掌欢呼起来。
    医生捧着尖凸的肚子,朝前微微欠出身子,仔细地察看了二头的脸色,一边点着头,一边说:“情况很好嘛,很好嘛。”
    二头将眼前的每个人都看了一眼,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当他将目光放到张果妻子的脸上时,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脑袋动了几下,嘴里嘣出一句话:“这个女的是谁?”
    修女立即傻眼了,涌上一脸黑气:“二头,你什么意思?你是瞎了,还是一个手术就把你做傻了,连老娘都不认得了?”
    张果将脑袋伸到二头眼前,眼看就要撞到他的鼻子了,道:“你他妈看明白了,她是你嫂子,我是张果,你小子生了一场烂毛病,舒舒服服地挨了几刀,就变了形,不认人了?”
    二头的眼光从女人的脸上挪开,放到张果那张白得发灰的脸上,依旧是那股茫然迷惑的神气:“你又是谁?张果嫂子是谁?这是哪里?你是谁?你们是谁?”
    一个朋友惊讶得使劲咳嗽了几声,猛地朝前跨了一大步,几乎将一个护士撞到床上去。只见护士尖声惨叫着,费了很大的劲,才站稳,将倾斜的身子拉直,没有让脸和隆起的胸部碰到二头的身子。
    那朋友赶紧给护士道了歉,护士表面上领情,却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了句:“神经病!”便端着药盘子朝门口走去。那朋友冲二头大声叫道:“喂,喂!二头,你怎么啦?你他娘的,该不会不认识我吧?我是阿三!要是你也认不出我来,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医生见状,脸色大变,赶紧俯下身去,仔细地查看。走到门口的护士转身又回来了,接着又有一个护士走进了病房,两人两尊白色蜡像一样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张果拉了拉二头的手,又在后者脸上拍了几下,大声叫道:“嗨嗨嗨,二头,你他妈装什么装!老子是张果,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张果!睁开你狗眼睛看看,我是张果!嗨嗨嗨,你他娘的撞鬼了?”
    医生脸色越来越严肃,目光比张果的巴掌还响地在二头的脸上额头肩膀上拍来拍去,试图明白这个病人为什么在手术后会变成这副样子。但他显然没有成功,眉头皱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远看像一截铜条绞成的弹簧,横在黄白相间的眉毛之间,长长的眉毛互不相让,彼此推搡着,顶撞着,挤压着,弹簧被压缩得越发厉害,到了极限后,猛地弹开去,眉毛之间便是一片坦平,使人疑心那皮会裂开,骨头崩裂,脑浆喷射而出。
    医生直起身来,一只手横抱在胸前,另一只手在嘴巴上不停地抹来抹去:“这就奇怪了,是怎么一回事呢?手术很成功呀,不应该出问题,这,这,怎么会出问题呢?不应该呀。难道手术中哪个环节除了差池,我没注意到?这——,不对,不对,不会出问题的,手术相当成功,每个细节都处理好了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这是——,奇哉怪哉!”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
    张果等人愈加奇怪和焦躁起来,仿佛眼前这个小子不是人,而是一具猛兽的尸骸。但二头的眼光慢慢地由茫然迟钝,变得温和清亮起来,好象很享受躺在病床上,被人关注和爱戴似的。但很快,他的眼神在床边一伙人看来,古怪,空洞,惶惑,迷乱,游移,他们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他们一时间难以让脑子转过弯来。
    医生浓密的眉毛又皱在了一起,他死死地盯着二头的眼睛,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还记得我不?”
    二头看了看医生,眼里一团雾霾,怎么也散不开,他将脑袋别了开去。
    过了一会儿,张果等人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冲二头大喊大叫,满脸通红,口气越发粗暴。二头开始对他们的喊叫无动于衷,眼皮埋得很低,但很快,他就生了气,面露愠色,身子禁不住剧烈地动了几下。这些动作使得他身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他嘶嘶嘶地叫了几声,仿佛要将口腔里的唾沫全部吸进胃里去,然后,他重重地舒缓了一口气,将面前的被子都给冲出了一个凹陷的小窝。他终于感到有了一点力气,便直直地将生硬的目光朝张果一众人戳过去,吼道:“你妹!吵什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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