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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青春如诗》精神病人浪迹天涯的十年,寻出版

作者:ty_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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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身患精神分裂,却立志为中华盛世写诗的浪子,她是一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时而活泼俏皮,时而清冷妩媚的如诗佳人。相遇不久,我们便都已知晓, 我们终究会错过在茫茫人海里。
    直到后来,我偶尔眺望远天的白云,仍会不由自主的遐想:如果我和秋夏小姐之间的相遇,只是一个精神病人和一个抑郁症患者,相互治愈彼此温暖的简单爱情故事,那该有多好。
    可惜,我们之间从未曾是爱情。人的一生中,也总有些东西远比个人情感更加重要——譬如理想,抑或信仰。
    第一卷 佳人如诗



    1


    前年三月,春节过后不久,我在热带阳光里浪了半年,忽然收到一张喜帖,不得不匆匆结束了我的环东南亚骑行之旅,扛着自行车从泰国飞回来,参加朋友的婚礼。
    海边小城,烟花时节,台上壁人,郎才女貌。
    婚宴过后,夕阳西下,我独自一人走到海边,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海风,望着远方海天交汇处,灯光船影与海鸥晚霞交错,忽而甚是羡慕。
    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不知道站在我身边,成为我妻子的人,会是哪一位?
    一个月后,我宿住在南国之都。
    珠江边,酒店里,落地窗外,小蛮腰霓虹闪烁。窗外是灯红酒绿,锦绣繁华的都市,窗内是孑然一身,寂寂无言的个体。人在这浩淼城市之中,总会没由来心生寥怅。
    打开手机,随手点开一个号称不看外表,只看灵魂的社交软件。手指翻动间,一条动态映入眼帘。这是一段精致而优雅的文字,字里行间除了淡淡的古风诗意,还有若有若无的少女哀愁。
    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大概是个有趣的灵魂。
    时逢岭南初春,窗外月色正好,我随意打了个招呼。
    “姑娘,小生冒昧,今晚月色正好,与我一起去浪迹天涯如何 ?”
    出乎意料,屏幕那边发来一句语音,她问我,“公子此言当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如夜莺,清脆悦耳。光凭声音,我就能断定,屏幕那边应当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为何不真呢?”我不由嘴角翘起。
    相识之初,我和她相谈甚欢。不过,进一步要到她的私人联系方式,却颇费一番周折。
    不久后某天晚上,屏幕那边的她,发来了一张她与别人的聊天记录截图,那人说话甚是轻浮。
    原来她在和我聊天的同时,也在和别人聊天。我其实更在意这一点。于是,我略带调侃,回了她一句,“姑娘,大家都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显然,这并不是一句好话。
    “先生,你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我可不是。”
    她生气了,有一个多月没有再理过我。
    彼时我们之间并不算相熟,我更不觉得我有说错什么,兼之我本来就是浪子一枚,又忙着准备骑摩托车出门远行,云游中国北方,便也听之任之。
    直至五月中旬,我骑着摩托车一路北上,旅行到洛阳。时逢牡丹花开,闲来无事,我写了首小诗,就随手发给了她。
    《洛阳牡丹赋》
    春风知秀色,云蝶月展容。
    花开天下贵,花落盛世红。
    久为尘劳锁,不与群芳庸。
    芬菲初绽日,艳冠九州雄。
    出乎意料,这一次她回复很快。
    “你写的?”她有点小讶异。
    “自然。”
    自十七岁伊始,我每年出门,一边旅行一边写诗,诗其实写得一般,可心里却颇为自得,厚着脸皮吹嘘,“好歹各类大小诗歌奖拿了半打,写首诗算什么。我要乐意,每天给你写上一首,十天半个月不带重样的。”
    “那你写啊。”屏幕那边,她配了个微笑的表情。
    显然,她不信。
    呵,这愚蠢的女人,大概没见过有才华的男生是怎么泡妞的吧。我眉头一挑,提笔挥毫,说写就写。
    “雅音巧兮眉目俏,茹影灵嫣月下寻。”
    “西湖桥畔初相遇,半湖烟雨不如君。”
    “十里箩灯盈星河,秦淮汉风诗古韵。”
    “一曲丹歌胜烟雨,梦里江南初识君。”
    ……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白天骑着摩托车,沿着古丝绸之路一路西行,晚上闲下来便给她写诗。
    从烟雨江南写到塞外漠北,从朝霞日暮写到繁星满天。她不为所动,我不急不缓。其实我们彼此心里清楚,诗的本身好坏与否并非重点,这更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博弈。
    一天写一首,写到第十天,她一言不发,发来了她的私人联系方式。我心里有些得意,不料屏幕那边,她提出新的挑战。
    “公子能否以我之名,为我写一首藏头诗?”她道。
    呵,有事公子,无事先生。我玩味道,“我不写呢?”
    “公子该不是怕了吧。”
    她发来的语音似俏皮似有趣,漫不经心间,又带着点挑衅意味。
    哟,激将法。骄傲如我,为何要拒绝?
    “请姑娘告知芳名。”
    屏幕那边,她给了一个很洋气的名字,一看就是假的。后来我上网查了一下,这个名字源于欧洲某印象派绘画大师,用来写古风藏头诗有一定难度。不过她注定要失望了,对我而言,提笔写诗跟呼吸一样轻松,所谓难度并不存在。不到十分钟, 我就完成了专门为她所写的藏头诗。
    《与夏加尔诗》
    夏夜盈眸望星辰,
    加笄思君广寒深。
    尔虞卿心潜入梦,
    月照清风了无痕。
    我写好后,本想直接发过去,奈何屏幕那边她说,唯有用心写出的作品才能打动人心。好有道理。果然,愚蠢的女人永远都理解不了,天才的世界是何等孤独。我耸耸肩,决定写好的诗一字不改,第二天再发过去。
    那个五月春末夏初的夜晚,我躺在西北野外某个帐篷里,正好闲着无聊,午夜十二点到来前的半个小时,我大致翻了一下她的朋友圈。
    有些人总可以轻易惊艳别人的岁月。
    屏幕对面这个叫秋夏的女孩,她的朋友圈常引用一些不知出处的语言,每一条动态都颇有趣味,时而言语俏皮,时而神采灵动,令人不由耳目一新,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淡淡的古风诗意,以及若有若无的少女哀愁。
    文字下面配图应该是她本人。不得不承认,我被惊艳到了。
    即便以最挑剔的眼光评判,屏幕中那个女子,也是一位世间罕见的绝色佳人。她似乎集中国古典之美于一身,肌肤凝脂似雪,吹弹可破,眉眼黛如青山,秋水蕴波,身姿婀娜窈窕,体态玲珑曼妙,一步一摇间,灵秀天成,一娉一笑间,妩媚多情。
    大多数时候,照片中的她神色清冷,却因那张魅惑倾城的脸庞,而有别具一格的风情。
    令我印象至深的是,她穿着一身天青色汉服,临水孑然而立,如一朵水莲花般清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惊艳之感,油然而生。世间竟有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我甚至有些怀疑,千年前白居易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是穿越时空为她而写。
    就是在那天晚上,住在帐篷里的我,心底平镜无波的情感湖泊,悄悄泛起了涟漪。
    翌日,写好的诗发过去,清冷如她,难得夸了一句,写得很好,算是认可了我的才华。
    不过彼时,如我这般风中浪子,已然骑着摩托车,沿着古丝绸之路,一路飞驰到了大西北的戈壁旷野之上,风餐露宿,条件艰苦,便也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我与她并未深交。
    不久后,她也出门旅行了,我回返西安休整,我们擦肩而过。
    她一路去到新疆,沿途拍照留影发朋友圈,人和风景都很美。那段时间,我们各自旅行,联系不多。偶尔我会给她的朋友圈点个赞,她也会不时给我发来一些她唱的歌。
    漫漫旅途之际,寂寂午夜之时,屏幕那边的女子,歌声悠然婉转,旋律空灵动听。
    时光如水,半年悠悠而过。
    深秋时节,在外旅行半年的我终于归家,她也早已回到泉城,我们的故事才算正式开始。
    @常山渐青 2021-12-31 10:55:33
    未曾得到过,却已失去千百回,对吗?
    -----------------------------
    是啊,爱而不得的人都懂
    2


    我新任职的公司黄土集团(化名),是家世界五百强。
    入职后不久,公司在下面城市租了房子和办公室,要求我在新年到来前的两个月里,组建并管理一个三十人左右的销售团队。
    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需要经常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上百公里,基本上跟从头开始创业没什么区别。
    不过我喜欢挑战,因此欣然接受。
    工作上忙得昏头转向,家里也不曾消停。年年跑出去浪迹天涯的我,终于肯回家工作,眼见有消停下来的意思,我老爸老妈什么也不说,托人介绍了一个姑娘,死活让我去见见。
    是个很好的姑娘,比我小一岁,在教育机构做声乐老师,会弹古筝,抚琵琶。第一次见面约在商场的旋转木马旁,比想象中漂亮,身材纤细,五官精致,性格也活泼,大多数时候,是那姑娘叽叽喳喳地讲,我在对面静静地听。
    晚上回家,老爸老妈问怎么样,我说还行。算是相亲成功。他们难得多喝了几杯,说了一堆,大意无非是,好好相处,好好工作,年后双方家长见一面,没问题就定下来。在他们絮絮叨叨的对话里,我能想象到接下来的一生。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屏幕那边的她,在深夜忽然发来一首歌,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半阙古风《清平乐》,李白千年前的填词至今仍觉清新雅致,新编的曲风旋律也甚为奇妙,她的声音更是好听,轻歌漫语,声声动人。
    正值午夜时分,我心烦意乱,辗转难眠。好奇之下,顺着链接,我找到了她发布歌曲的网站,一百多首歌,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一边听着她唱的歌, 一边再次细细翻看她的朋友圈。
    连续多年的高清户外写真照,记录着屏幕那边她的所有行程。
    湘西凤凰古镇,浙江水乡南浔,云南西双版纳,贵州十万大山,还有西藏崎岖天路,青海碧澈圣湖,她曾一一留下足迹。
    恍若穿越时光,我亲眼见证了屏幕中那个女子,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长成如今这般妩媚动人的模样。
    原来世界上真有如此相似的灵魂。所有她曾经去过的地方,我这些年旅行,也曾一一踏足。
    那一夜,半梦半醒间,都是网络那边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声影。
    仿佛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会在一场漫长的旅程后,相遇在某座古城临水小桥的一头,于黄昏时分擦肩而过,梦中女子回眸一笑,化作那个女子明媚的模样。
    翌日醒来,我心里砰砰直跳,一种荒谬的念头牢牢占据脑海。
    “她等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正如我一直等的那个人是她。”
    一念起,情愫生。
    我当即请了假,打电话约父母介绍的姑娘中午一起吃饭。
    “抱歉,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那姑娘脸色煞白,相处一个月,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其实颇有好感,可至今我们都还没有牵过手。我满是歉意,转身买单离开。
    我就是这样的人,一遇所爱,便全然不管不顾,哪怕如飞蛾扑火。
    恰逢双十二之夜,处理完所有事情,我花了一天时间,字斟句酌,用手机真挚简洁地向屏幕那边的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意。
    “亲爱的女孩,自今年四月相识以来,对你颇有好感,一直默默关注你的动态,时至今日,心中倾慕之意已难自抑,我能追求你吗?异地,网恋。如果你也觉得合适,我们奔现。”
    我十分忐忑,不知道屏幕那边的她会有什么反应。
    良久,收到回复。
    “夜深了,公子早点休息吧,晚安。”
    不是拒绝,好像有戏。
    翌日,我一早起床,穿西装,打领带,喷男士香水,主持开完公司部门早会,然后忙里偷闲,拿起手机给她发信息。
    “你骗我的,是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屏幕那边的她,似极了躲在洞里的兔子,小心翼翼,十分警惕。
    我一边处理着工作,一边给她回复信息。
    “骗你什么呢,骗财,还是骗色?我不会骗的你。如果真要骗你,我只想骗走你一颗真心。”
    我也不知道用着从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自认为足够温柔坚定且从容。可屏幕那边的她并不这么觉得,她天生没有安全感,且多疑也敏感。
    “你肯定和很多女孩子说过一样的话吧,骗她们和你网恋。”她说。
    “没有。”我否认。“我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恋爱呢。”
    “怎么可能?”
    屏幕那边,她的质疑几乎可以从手机屏幕里溢出来。
    我很无奈。别说是屏幕那边的她,即使身边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估计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像我这种一年到头漂泊不定四海为家的浪子,居然真的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一场恋爱。
    我犹豫良久,决定坦诚以待,跟她说起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其实我之前有过一段感情经历,也是网恋。”
    ……
    两三年前,我尚还年轻,方二十出头,也是在网上认识一个女孩,她叫陈小音。我和陈小音在网上聊得非常要好 ,我们可以从傍晚下班之后,一直通话到凌晨两点,直到对方沉沉睡去。我们谈论各自人生理想,感情经历,天文地理,娱乐八卦,无所不谈。
    聊了一年,陈小音说她没有男朋友,我信以为真,借口外出旅行,飞往她所在的杭州,一见钟情。
    那两个月 ,我来回飞了六次杭州。给陈小音买了很多礼物,鲜花、香水、口红、手链。我们像所有情侣一样,牵手、拥抱、逛街,我亲吻过她的额头和脸颊,在某个灯火阑珊的夜晚,她甚至跟着我,一起去到我当时住的五星级酒店楼下。
    怪只怪我当时太年轻。自诩还算是个正人君子,遵循着自己的行事准则。那天晚上,一切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像傻子一样把陈小音送回去,大概是我唯一做错的事情。
    我没有注意到陈小音逐渐冷淡。
    回去后,当时我所在的公司被另一家上市公司收购,作为销售部门的实际负责人,我工作很忙。忙完之后,为了悄悄给陈小音一个惊喜,我把工作几年赚到的大部分钱,拿来在市区首付了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房子,又买了戒指,带上户口本,没有提前告诉陈小音,直接飞了过去。
    那年冬天,杭州下起大雪,气温骤降至零下。我买了一束花,在陈小音租的房子楼下等她。她算是我的初恋,我想给她一个家。
    只是,我等到的,是她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远远走来。
    ……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去见陈小音之时,我给她写的那首小情诗,印在了一对会随温度而变色的情侣杯上。
    《与君写诗》
    秋高星旅夜,灯光稀,
    窗外凉月,竟惹相思,
    愁肠百转、试作词,与君知。
    书成百缎锦 ,千霓衣,
    一腔柔情 ,随风作序,
    一缕一缕 、酿成诗,君可知?
    相遇时有多甜蜜,结束时就有多刻骨。
    陈小音是天使,让我差点误以为找到了爱情的天堂,但她也是魔鬼,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亲手毁掉了我对于爱情的所有向往,将我推向地狱深渊。
    陈小音跟我说,那是她在老家谈了两年的男朋友,她只把我当作是朋友。那天晚上,我跟陈小音还有她的男朋友一起吃了个饭,我坐在他们对面,看着那个男的给她剥虾,抚摸着她的头发,饭我一口都没吃。
    后来我到处旅行,从此闭口不谈感情。
    再后来,陈小音跟那个男的分手了,曾来找过我,跟我说对不起。
    彼时,我旅行走过大半个中国,和前往新疆的你擦肩而过,正在西安旅居休整。忽然收到陈小音的信息,既开心,又难过,是夜大醉一场,反而释然了。
    第二天酒醒,我无比坚决地跟陈小音说,“我们不可能了,以后别再联系。”
    陈小音陆续发了很多信息,我从不回复。我没有删除她,也没有拉黑屏蔽,依旧继续自己的旅行,每天拍照,写诗,发朋友圈,一切如常。
    只是,我的世界再也和她无关。
    不思不想,不闻不问。
    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听完我的感情经历,屏幕那边秋夏沉默许久。
    “这是你的套路吗?给自己打造一个情场失意的浪子形象,用来骗取女孩子的信任。”
    “我也希望这是我编的。”
    我苦笑自嘲,没有再说话。
    3

    屏幕那边的女子,嘴上说着不信,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渐渐放下防备,敞开心扉。
    那个阳光温暖的冬日午后,秋夏与我说起她于感情方面的观念。
    “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不能光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会为你付出什么。包括时间,金钱,精力,还有陪伴。”
    秋夏问我,“你能不能在我难过的时候,一直陪着我,不要离开?你愿不愿意在闲暇时候,陪我玩一些无聊的小游戏?你会不会在我想你的时候,马上回复我的信息,不让我患得患失?你会不会给我买好看的衣服,买我喜欢的礼物,不时给我以浪漫和惊喜?”
    这些要求似乎十分合理,这话里好像藏着故事。
    我思索过后,给出的答案,也是我的诺言,“如果我们之间的相遇,是此生至死不渝的爱情。那我愿为此赌上所有,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纵使你是万丈深渊,我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无怨无悔。”
    “纵是万丈深渊,跳下去也是通天坦途。”
    秋夏引用了木心先生的句式作答,她似乎很开心。
    “给我发个520红包吧。”她忽然说。
    “为何?”我有点懵。
    “证明心意,口说无凭。怎么,舍不得了?”
    “并非,只是略感突然。”我沉吟片刻,道,“我给你买一件礼物吧,定比520红包贵重些。你喜欢什么,香水,口红,亦或一些小首饰?”
    “为什么宁愿费工夫给我买礼物,证明心意,发红包岂不是更便捷?”她问。
    “于感情方面,我总觉得直接送钱,太俗。”
    我诚挚道,“给你发个520红包,随意出去吃顿饭便花完了,但给你买礼物,无论香水口红,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每逢用起,难免想起我来,若能如此,多花点钱也值得。”
    “最重要的是,网上买礼物,用快递寄来,你还可顺势得知我的电话和地址,是与不是?”
    屏幕那边的她,嫣然一笑,发来了她的通讯地址。我有些得意,似心有灵犀,她知道我的小小心思。
    白日相谈甚欢,晚上第一次语音通话。
    屏幕那边的秋夏小姐应该未曾想过,我竟会那般蛮横地打断她的话语,而后似刀子般锋利凛冽,毫不留情面问了她一个问题。
    “秋夏,你抑郁是吗?”
    屏幕那边一下子没有声音,秋夏小姐下意识想说点别的,转移话题。可我不容她躲避,语气坚定,又问了一次。
    “秋夏,你抑郁是吗?第一次看到你的文字,我就能感觉到。”
    屏幕那边,沉默良久
    “你说话永远那么一针见血。”
    秋夏小姐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能听到她的内心翻涌。
    “小周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屏幕那边,秋夏小姐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可以。我亲爱的秋夏小姐。”
    屏幕那边的她,年纪应该是比我大上一两岁,这样的称呼虽有些怪,可我也不会拒绝。一如积蓄已久的堰塞湖,找到了倾泻的出口,我静静倾听屏幕那边的她,述说那些充满阴郁气息的日子。
    已有四五年,秋夏小姐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秋夏小姐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一开始只是失眠多梦,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就没由来地做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她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下坠沉沦,也常常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境,拼命挣扎着想让自己醒来,却往往无济于事。
    偶尔如愿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看不到光,四周静悄悄的,无边黑暗笼盖。秋夏小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脏极速跳动,彷徨、恐惧、无助、孤独,种种负面情绪,顺着流动的血液,在她的世界里弥漫开来。
    此时一般是凌晨三四点,距离入睡不过几个小时。她失眠了,在寂寂午夜里慢慢等待天亮,成为另一种煎熬。
    连续多年噩梦缠身,秋夏小姐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睡不着,有时候又一睡就是好几天。她求助于心理医生,服用药物,配合治疗,收效甚微。她又向神佛祈祷,虔诚信仰,诵经信道,依旧没有起色。
    日子久了,秋夏小姐的性格也受到影响,越发清冷孤僻、敏感多疑。
    她渐渐害怕与陌生人接触, 以至于后来,因为社交恐惧,她干脆将自己封闭在家,除了工作和旅行,基本不怎么出门,网络聊天成为她数不多和陌生人交流的渠道。
    “小周先生,你知道吗?”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幽幽道,“已经有好多年,我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这些年来,连窗外的天空,似乎都灰蒙蒙一片,没有任何色彩。”
    说不清是同情,怜悯,亦或是惋惜,可能更多的是感同身受。
    我灵魂触电般颤动。秋夏小姐的出现,难道真是上天安排不成?她所述说一切种种,与我所经历过的那段黑暗岁月,何其相似。
    “小周先生,你还在吗?”电话那边,她连续叫唤几声。
    我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没有人知道,在说出接下来这番话之前,我的世界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秋夏,有件事情我不想瞒着你。”
    将手机放在一旁,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等沉闷的空气途经五脏六腑再长长吐出,我也就有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
    “我不知道当你知道这件事情后,能不能接受。但与你相遇,应当是我此生难得的幸运,我不想与你错过。所以,与其现在欺骗隐瞒,以后事发才不得不告知于你,而导致最终分离,那还不如现在就坦白跟你说,即便今天你知道之后,我们缘尽于此,从此不再联系,我想我也不会后悔半分。”
    “什么事?你说。”
    屏幕那边,冰雪聪明如秋夏小姐,一时也猜不出我的意图。
    “我的情况比你严重些。”我声音苦涩, “我不单是抑郁症,我还有精神病。”
    十二月凛冬的午夜,小小的房间里,空气骤然窒息般凝滞,屏幕那边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此刻,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秋夏小姐会是什么反应?是震惊,后怕,条件反射般心里涌起某种歧视,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厌恶疏远。亦或怜悯,同情,惋惜,而后泛起圣母般的爱心?
    我不知道,既不想问,也不想猜,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叫周扬,十七岁那年外出旅行之前,我在一家私人疗养院住了半年。我患的是先天性家族遗传精神病,我的主治医生跟我说,以当今世界的医疗技术水平,我的精神疾病终生无法根治。
    其实从小我就知道,家里有相关的遗传病史。
    我的一个堂哥,年少时聪颖通慧,后来在读书时突然病发,从此痴痴傻傻,如今生活难以自理。另一位长辈,年少时因感情问题受刺激而精神崩溃,至今二三十年,仍需每天服药,半生下来,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不瞒诸位,在十六岁那年病发之前,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我是很多人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自小学业优异,同龄人眼中所谓的难题,我只需看上一两遍,便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小学、初中、高中,各自跳过一级,各种市级省级甚至国家级竞赛,都是大小奖项拿到手软。所以十六岁那年,天资横溢如我,提前参加了高考。成绩非常不错,被国内某所顶级大学破格录取。
    然而一切好运至此截然而止。收到录取通知书当天,喜极而悲。 家族遗传精神病发作,一日之间,我从一个智商高达一百六十多前途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一个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哭又笑的精神病疯子。
    “后来想想,高考之前那段时间,我身上就有很多精神失常的征兆。当时没有在意,等从病发状态里慢慢清醒,横贯在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我的人生完了。”
    自十七岁始,就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姿态,走遍大江南北长河内外,在生死间都荡上了几回的我,以最直白的方式,跟屏幕那边素未谋面的女子,讲起那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依旧没有说话,我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在那家私人疗养院,我浑浑噩噩渡过了大半年时光。
    从十六岁迈向十七岁的那半年,如同一个漫长的噩梦,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彼时,无论心理状况还是精神状况,皆不允许我继续走求学深造之路。顺理成章的,抑郁。对此,我仅风轻云淡以一句话概括,“挺严重的,想死。试了几次,没死成。”
    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一直陪在我身边形影不离的东西是两本书——一本唐诗宋词全集,一本世界地理杂志。
    “或许我可以去当个流浪的诗人。 ”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出现在脑海里,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点亮了当初那个少年的整个世界。生命有时候比想象中坚强,只要有一点光,便足以让一个频死的灵魂,顽强活下去。
    经过不懈治疗,病情好转以后,我跟老爸老妈坦然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我已经没办法去大学完成学业,那么我想出去走走。我想去看看那些一直出现在书本上,却从未亲眼见过的世界,去读万卷书,去行万里路,去经历人世烟火,去感受爱恨情仇。
    宁愿此生轰轰烈烈,见证大千世界千奇百怪之所在,即使不幸在外遇难,也总好过下半生都困在一个小小的病房里,每天除了吃药就是发呆,就此浑浑噩噩渡过往后余生。
    当年那个少年如此坚定,我老爸老妈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约法三章,我背上行囊就独自出发了。我尚还记得那年出发之前,我给自己写下的那首小诗。
    《今夜星空》
    今夜星空,风飞云舞动,
    一道银河缀苍穹,多少英雄多少梦?
    悠悠我梦,几度人徘徊,
    一汪清泉向大海,奔流不止汇瀚蓝!
    往后的岁月里,也曾迟疑彷徨, 也曾徘徊迷茫,我一路走来,以旅行为药,以诗歌作引,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将一颗死寂之心,漂泊于广阔大地之上,放逐于高高天宇之间。一路风霜雨雪,一晃经年已逝,往昔一切种种,恍若一场大梦。
    “没事的,小周先生。”
    屏幕那边,终于传来秋夏小姐安慰的声音,她似怜悯,亦慈悲,安慰道,“一切都已经过去,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些最初的时光里,每一个寒冬夜晚,窗外霜风乍起,天外凉星闪烁,我们两颗年轻的心灵在相互交谈了解中,渐渐靠近。
    直到有一天,她在深夜习以为常发来信息。
    秋夏小姐:小周先生…
    我:我一直都在
    秋夏小姐:你在干嘛呢
    我:看书咯,卡夫卡小说文集
    我:下次能不能直接叫周先生,把小字去掉
    秋夏小姐:可是,周先生听上去好生硬又生疏~
    我无奈:你喜欢就好
    秋夏小姐:小周先生~小周先生~小周先生~
    在她欢快的语调里,我成了她的小周先生,她成了我的秋夏小姐。
    4

    临近岁末,元旦将至。
    我忙完工作,明天刚好有一天休息,开着家里给我准备的那辆雷克萨斯,从高速上下来,到家已是傍晚七点多。老妈准备了老火汤,端上来时仍氤氲冒着热气。我喝着汤,老妈很自然提及另一件事情。
    “儿子,你和小玲最近相处得怎么样?新年快到了,要不找个时间带她来家里吃个饭,我和你爸都想见见她。”
    这几年来,老妈不是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催婚,我叹气,汤喝完,碗放下。
    “我觉得我跟她不合适,分了。”
    不出所料,上一刻母慈子孝,下一刻鸡飞狗跳,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数落。
    “我出去走走。”我早就习惯母亲的脾气,临出门前,迟疑了一下,“我在网上认识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年后我应该会去见她。”
    独留老妈一脸愕然。
    晚饭没吃饱,走出小区,离家不远有一家西餐厅,门口立起一棵圣诞树,张灯结彩,花枝招展。
    明天好像是圣诞节,我其实向来对这种外来洋节都不感冒,不过秋夏小姐倒是挺喜欢这一套的,我便突然有点想吃牛排。没什么犹豫,进去,坐下,点菜,上餐。不多久,手机叮咚响起,收到秋夏小姐的信息。
    “小周先生,下雪了。我把日记写在雪地上了,写下一切。若你来晚了,雪会化的…”
    我刚切好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在我的记忆里,确实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放下刀叉,拍个视频发过去。
    “泉城下雪了,此刻窗外的风景一定很美吧。我在外面吃饭,点了五成熟的西冷,榴莲味的披萨,还有一个日本寿司拼盘。”镜头从桌面上的美食转到一旁,“喏,你看,桌子旁的水池里,还有几条锦鲤游来游去,甚是有趣。”
    不多时,屏幕那边发来一张手拿红酒杯的照片。
    “我去爸爸的酒窖里偷偷拿了一瓶酒。我们万里遥遥,共进晚餐~”
    秋夏小姐配了个偷笑的表情,俏皮之余,有种难以言喻的可爱。
    “酒虽好喝,不要贪杯噢。”
    “我知,酒至微醺,花开半妍,才最好…”
    我们吃着饭,聊着天,夜色不知不觉深了。
    从餐厅出来,我不想这么早回去挨骂,环湖散步是个不错的选择。
    岭南沿海小城的冬天,气温不算寒冷,我家小区不远处的公园,沿湖种着一排两三层楼高的紫荆树,枝繁叶茂,四季常青。
    我走在树下,正值紫荆花开。夜灯中,风一吹,落英缤纷,繁花满地。
    许是喝了酒,屏幕那边的秋夏小姐,平添了几分朦胧醉意,以及淡淡哀愁。
    “坐在飘雪的窗边儿,喝上一两杯小酒,然后倒进温暖的被窝里去,睡到自然醒…”
    她说,“小周先生,要是时间能在此刻停滞,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我抬头看向天空,纷扬飘落的紫荆花,如梦似幻。
    我想象着此刻远在北方的某座城市,有位伊人,醉酒倚窗,眺望着满天飞舞的皑皑白雪。雪花,紫荆花,时空在这一刻交错,拉近,粘合。
    刹那间,秋夏小姐似乎从屏幕中一跃而出,出现在我眼前。
    是的,在这一刻,真的有一个女子,出现在我眼前。
    我痴痴地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浑身笼罩在朦胧而又神秘的光辉之中,从未如此真实迷人,全身上下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无法抗拒。
    “你又出现了,好久不见。”
    夜色中,明明四下寂静无人,我在喃喃自语。
    这是幻觉,我清楚。从十七岁开始,精神疾病所带来的困扰其实从未离我远去。这种轻微的幻觉并不能影响我的判断,我很快清醒过来,低头再看手机,心中一时翻滚难明。
    诚如秋夏小姐所言,倘若时间能够在此刻停滞,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无法将此间心情告知于屏幕那边的女子,恰恰相反,我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跟她说一些甜甜的情话。
    “此刻我走在湖边,迎面吹来凉爽的风,耳边有轻轻的蟋蟀虫鸣,眼前是迷离的灯光,想得是屏幕那边的你。”
    “你肯定比这夜色动人。”
    大概是这夜色动人吧,所以我的情话才也显得动人。
    “花事轻浮,谎话香艳…”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兴之所至,发来一个应景的古风句子,“山水入眼皆成风月,湖边辗转耽溺何妨~”
    我略微思索,把句子改成自己的风格,回过去,“湖山入眼本无色,风月因你而生光。”
    是的,这个世界的山川湖泊、风花雪月,在我眼中原本没有光芒,但因为你的存在,从此有了明艳色彩。
    ……
    回到家,老爸老妈坐在一楼,十多米高的中空客厅,被他们摆出了一副三司会审的架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支持我外出旅行的老爸老妈,态度渐渐转变。
    可能是那一年我骑摩托车去西藏,半路意外出了车祸,断了几根骨头,半死不活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然后一只手拖着行旅箱,一只手吊着绑带打着夹板,一瘸一拐地从外面飞回来的样子有些凄惨。
    我自己倒觉得没什么,阳光下咧着嘴显得牙齿倍儿白,可老爸老妈吓坏了。近几年,他们一直想让我早点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安定下来,不要继续外出四处漂泊流浪。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我十分理解。可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回避那个残酷的事实。
    “能不能让我说上一句。”
    桌上的西湖龙井不知换了第几道水,早已淡得没有味道。我将重新泡好的陈年普洱递过去,老妈犹不解气。
    “你说,我看你这次打算怎么忽悠我们。”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茶汽氤氲,遮住眼帘。
    “下次再托人介绍的时候,能不能告诉他们,我有精神病这件事情。”
    偌大的别墅里,老爸老妈面面相觑,一时缄口不言。我家里资产颇丰,我患病一事,涉及到太多金钱名誉利益和遗产纠纷,若非迫不得已,是绝不能公开的秘密。
    “跟我相亲的那个姑娘,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有精神病。倘若真如你们所愿,让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过来,这种行为,跟欺诈骗婚有何区别?”
    “秋夏不一样,我告诉她了,她知道我的情况,所以年后我会去见她。”
    茶喝完,杯放下,一锤定音。老爸老妈不再说话,我转身上楼。我知道,起码可以清静很长一段时间了。
    房间在三楼,整层楼百来平方,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住。
    装修是极简主义风格,有些空旷,有些凌乱。除此之外,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床上有,地上有,桌子上有,两个大书柜上更是满满当当。文学类,心理类,生物医学,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有。
    不瞒诸位,我家其实挺有钱的。我本人勉勉强强算是个富三代。不过在我的房间里,你们找不到什么贵重物品。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挂在书桌上方那副被装裱起来的书法大字——‘为中华盛世写诗’——这七个字,落笔苍劲雄厚,龙飞凤舞,虽不见盖章落款,却也算出自名家之手,足以彰显此间主人的品味志趣。
    洗完澡,灯光调至暗淡,启动电脑,打开文档,进入写作状态。
    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像首旋律动人的乐章,一个浩大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在电脑屏幕上铺陈开来。
    然而不到十分钟,叮咚一声,手机响起。
    我皱起眉头。我极讨厌有人在我写作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无论是谁。不过看到是那个特殊的头像之后,我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也不由得温柔了几分。
    信息是秋夏小姐发来的,她问我睡了没。带上耳机,语音通话打过去。屏幕那边传来她软糯的声音,相比于平时的清丽活泼,多了几分慵懒倦媚。
    “小周先生,此刻你在忙什么呢,可否陪我聊会天?”
    佳人相邀,秉烛夜谈,此乃雅事,怎能拒绝?
    我伸手悄悄关掉电脑,“甚是荣幸。”
    大多数时候,与秋夏小姐聊天是一件极为舒心之事。
    她是个情商极高的女生,自小出生官宦之家,耳濡目染,说话处事莫不张弛有度,待人接物也让人如沐春风。她在很多话题上,都有新奇有趣的独特见解,每每与她畅谈,既能聆听琴棋书画的美好,也能体会柴米油盐的唠叨。
    照例聊了一些有关于爱情和旅行的话题,兴致颇高。可不一会儿,屏幕那边的秋夏小姐,情绪没缘由低落下来。
    “小周先生,我能哭一会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紧接着传来低低抽泣。
    她一哭,就像江南的烟雨迎面扑来,我顿时手足无措。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深知,秋夏小姐看似高冷的外表下,内里深藏着一个孤独而敏感的灵魂。她总是那般多愁善感,会在一个不经意间的午后,或者阳光灿烂的早晨打来电话,述予我一个烟雨江南的春天。
    她并非是为了某件具体的事情而伤悲。可能只是因为在新闻上看到南极冰川消融,小企鹅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也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想单纯地扑在爱人身旁痛哭一场。
    未读红楼知葬花,遇卿方知人如画。女人是水做的,直到遇见秋夏小姐,我才意识到这是句至理名言。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屏幕那边的女子,只好陪着她,嘴里一直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许是这笨拙的安慰有了效果,秋夏小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哭完后十分内疚自责,她向我道歉,又聊了几句,我们互道晚安。
    等屏幕那边挂断电话,夜也深了,我关灯躺在床上,黑暗中,翻来翻去睡不着。过了很久,可能有一两个小时,夜深人静时分,我痛苦地睁开眼睛。
    脑海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响起,提醒我:不对劲,有问题!
    回到家,老爸老妈坐在一楼,十多米高的中空客厅,被他们摆出了一副三司会审的架势。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支持我外出旅行的老爸老妈,态度渐渐转变。
    可能是那一年我骑摩托车去西藏,半路意外出了车祸,断了几根骨头,半死不活在医院躺了三个月,然后一只手拖着行旅箱,一只手吊着绑带打着夹板,一瘸一拐地从外面飞回来的样子有些凄惨。
    我自己倒觉得没什么,阳光下咧着嘴显得牙齿倍儿白,可老爸老妈吓坏了。近几年,他们一直想让我早点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安定下来,不要继续外出四处漂泊流浪。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我十分理解。可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回避那个残酷的事实。
    “能不能让我说上一句。”
    桌上的西湖龙井不知换了第几道水,早已淡得没有味道。我将重新泡好的陈年普洱递过去,老妈犹不解气。
    “你说,我看你这次打算怎么忽悠我们。”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茶汽氤氲,遮住眼帘。
    “下次再托人介绍的时候,能不能告诉他们,我有精神病这件事情。”
    偌大的别墅里,老爸老妈面面相觑,一时缄口不言。我家里资产颇丰,我患病一事,涉及到太多金钱名誉利益和遗产纠纷,若非迫不得已,是绝不能公开的秘密。
    “跟我相亲的那个姑娘,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有精神病。倘若真如你们所愿,让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嫁过来,这种行为,跟欺诈骗婚有何区别?”
    “秋夏不一样,我告诉她了,她知道我的情况,所以年后我会去见她。”
    茶喝完,杯放下,一锤定音。老爸老妈不再说话,我转身上楼。我知道,起码可以清静很长一段时间了。
    房间在三楼,整层楼百来平方,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住。
    装修是极简主义风格,有些空旷,有些凌乱。除此之外,都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床上有,地上有,桌子上有,两个大书柜上更是满满当当。文学类,心理类,生物医学,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有。
    不瞒诸位,我家其实挺有钱的。我本人勉勉强强算是个富三代。不过在我的房间里,你们找不到什么贵重物品。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挂在书桌上方那副被装裱起来的书法大字——‘为中华盛世写诗’——这七个字,落笔苍劲雄厚,龙飞凤舞,虽不见盖章落款,却也算出自名家之手,足以彰显此间主人的品味志趣。
    洗完澡,灯光调至暗淡,启动电脑,打开文档,进入写作状态。
    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像首旋律动人的乐章,一个浩大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在电脑屏幕上铺陈开来。
    然而不到十分钟,叮咚一声,手机响起。
    我皱起眉头。我极讨厌有人在我写作的时候给我发信息,无论是谁。不过看到是那个特殊的头像之后,我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也不由得温柔了几分。
    信息是秋夏小姐发来的,她问我睡了没。带上耳机,语音通话打过去。屏幕那边传来她软糯的声音,相比于平时的清丽活泼,多了几分慵懒倦媚。
    “小周先生,此刻你在忙什么呢,可否陪我聊会天?”
    佳人相邀,秉烛夜谈,此乃雅事,怎能拒绝?
    我伸手悄悄关掉电脑,“甚是荣幸。”
    大多数时候,与秋夏小姐聊天是一件极为舒心之事。
    她是个情商极高的女生,自小出生官宦之家,耳濡目染,说话处事莫不张弛有度,待人接物也让人如沐春风。她在很多话题上,都有新奇有趣的独特见解,每每与她畅谈,既能聆听琴棋书画的美好,也能体会柴米油盐的唠叨。
    照例聊了一些有关于爱情和旅行的话题,兴致颇高。可不一会儿,屏幕那边的秋夏小姐,情绪没缘由低落下来。
    “小周先生,我能哭一会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紧接着传来低低抽泣。
    她一哭,就像江南的烟雨迎面扑来,我顿时手足无措。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我深知,秋夏小姐看似高冷的外表下,内里深藏着一个孤独而敏感的灵魂。她总是那般多愁善感,会在一个不经意间的午后,或者阳光灿烂的早晨打来电话,述予我一个烟雨江南的春天。
    她并非是为了某件具体的事情而伤悲。可能只是因为在新闻上看到南极冰川消融,小企鹅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也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想单纯地扑在爱人身旁痛哭一场。
    未读红楼知葬花,遇卿方知人如画。女人是水做的,直到遇见秋夏小姐,我才意识到这是句至理名言。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屏幕那边的女子,只好陪着她,嘴里一直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许是这笨拙的安慰有了效果,秋夏小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哭完后十分内疚自责,她向我道歉,又聊了几句,我们互道晚安。
    等屏幕那边挂断电话,夜也深了,我关灯躺在床上,黑暗中,翻来翻去睡不着。过了很久,可能有一两个小时,夜深人静时分,我痛苦地睁开眼睛。
    脑海里,一个声音不断地响起,提醒我:不对劲,有问题!
    5
    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一早起床,我没来得及吃早餐,开着那那辆雷克萨斯匆匆出门。
    市郊,离海边不远处的山上,一家私人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流程。做完所有必要检测之后,我没等太久,今天我的主治医生没有别的预约安排,我有充足的时间和她谈谈,解开心中疑虑。
    会诊室里,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医生,坐在办公座椅上,她带着眼镜,看起来很专业,极具亲和力。
    “李医生,好久不见。”
    客套之后,进入主题。医生问,患者答。诊断过后,得出结论,目前我的精神状况和心理状况还比较稳定,没有大碍,顶多是有些焦虑,需要注意调节,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和心理压力。
    我暗松了一口气,可心里的阴霾并未散去,不安的预感反而越发强烈。
    既然不是我出现了问题,那么…
    “李医生,你也知道,我一直在写一本小说,经常在网上收集素材。最近认识一个网友,我觉得她的状况很有意思,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细细陈述了秋夏小姐的情况,李医生抬了抬眼镜,略微思索,面色凝重。
    “根据你的描述,这个女孩子经常作噩梦,性格多疑敏感,有时失眠,有时嗜睡,喜欢喝酒,抑郁严重,社交恐惧,而且情绪波动变化很大。明明上一刻聊得兴高彩烈,下一刻就哭得梨花带雨,如此循环往复,呈现周期性。种种迹象综合判断,她很可能患有双相情感障碍。”
    “双相情感障碍?”我十根指头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心存侥幸,“这是抑郁症的某种特殊叫法吗?”
    “准确的来说,你所能看到的抑郁状态,只是双相情感障碍中的一种表现。双相情感障碍,除却抑郁状态之外,还有一种躁狂状态。”
    李医生耐心解释,“或许换一个名字你会更熟悉一点,双相情感障碍,也叫躁狂抑郁症。跟你的精神分裂症一样,都属于重性精神疾病的一种。”
    恍若惊雷炸裂,瞬间鸦雀无声。
    眼前的世界逐渐崩塌,我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天,我向秋夏小姐坦白之时,屏幕那边长时间沉默,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说完后,秋夏小姐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周先生,那你以后还打算要孩子么?”
    我沉默半天,未能给出靠谱答案。
    是啊,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本就是先天性家族遗传所引发的精神分裂症,终生无法根治。在不发作的情况下,一切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原本远超常人的智力水平,即使我并没有去上大学,即使因为精神疾病,导致我的智力水平已经大幅度下降到原本八成左右,但剩余的一百三十多智商,仍足以使我可以在工作事业方面取得相对而言不错的成就。
    可在情感婚恋,乃至于生儿育女方面,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命运早在多年以前,已经给我宣判了一个残忍结局。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天秋夏小姐会这么问。
    原来我们同病相怜。原来秋夏小姐也不仅只是简单的抑郁症,她和我一样,其实也有精神病。难怪,我们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有那么多同样的感受,有几乎完美契合的灵魂。
    一切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详细询问诸多问题,直到中午时分,我失魂落魄般从疗养院里出来。举目望去,天空依旧是那片天空,大海还是那片大海,心情却已不是昨日那般心情。
    开车回家路上,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有些问题,极其现实。
    医学不支持我和秋夏小姐在一起。李医生坦言,任何一位负责任的精神病医生或者心理学医生,都不会支持两个精神病患者结婚生子。因为无论精神分裂症,还是躁狂抑郁症,都具有一定遗传概率。先不说我与秋夏小姐结合,能否各自承担起婚姻和家庭方面的责任。万一生出来的孩子也患有精神疾病,便是一出人间惨剧。
    法律不支持我们在一起。婚姻法第不知道多少条中,关于医学上认为不能结婚的疾病里,精神分裂症和躁狂抑郁症皆赫然在列。
    现实也不支持我们在一起。我和秋夏小姐之间,相识至今不过一年,全程天南地北各在一方,相距两千公里,从未谋面。时间,空间,经济,学历文化,价值观认知等各方面均有着巨大差距。
    这大概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的飘渺网络情缘。可能,秋夏小姐也早已预料到了结果。
    所以,我该以什么姿态来面对你,我亲爱的秋夏小姐。
    ……
    傍晚,我在一片灿烂晚霞中醒来。我太累了,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穿了整个冬日的下午。脑袋昏昏沉沉,愣愣地发了一会呆,打开手机,秋夏小姐发来两条信息。
    第一条信息发来时,我刚入睡。秋夏小姐回复了我早上发过去的问候,以及分享了一些日常小事,言语间俏皮活泼,俨如原野上快乐的小精灵。
    第二条信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字里行间已然弥漫着浓浓的疑惑与不安,她语气委婉地问我,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复信息,工作真的会忙到这种程度?或者是今天出门遇到了车祸还是发生了什么其他意外?
    那满屏委屈和少女怨气,我愣愣看了好久。
    有那么一瞬间,什么医学啊、法律啊、现实啊之类的,都不重要了。
    像我这样的人,本该无牵无挂,孤寂一生。能在茫茫人海里与秋夏小姐相遇,本身已是一种莫大幸运,哪怕最后没有结果,又能如何?
    怀着某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我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没发生。
    我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告诉秋夏小姐,我只是昨晚熬夜写作没睡好,补觉睡了一下午,刚醒来看到信息。又打趣反问,“其实很好奇,你们女生在男生没回信息时,那颗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不一会儿,屏幕那边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详细描绘了各种惨不忍睹的场景,什么车祸啦,陨石啦,突然得了绝症什么的,联想之丰富,脑洞之大开,令人叹为观止。
    我哑然失笑,起码于这一刻而言,屏幕那边小女生式的抱怨赌气,大概是这人间最美好的样子。
    言语间,太阳落到大地之下,晚霞褪去最后一丝光彩,天穹黑沉沉压下来,月亮嘿咻嘿咻从天边爬起。
    圣诞夜,秋夏小姐所在的城市又下起了雪。
    我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也送到了。一瓶原产于意大利需要海外代购的香水,是秋夏小姐想要的礼物。一束代表着钟情一生的香槟玫瑰,是我想表达的情谊。一个奶油慕斯蛋糕,这个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纯属为了烘托氛围。
    钢铁直男撩妹三板斧,加之以我的文笔和提前写好的情话,配上深情款款娓娓道来的温柔男低音,方法土是土了点,但效果还是有点的…吧?
    我不确定。我明明能感觉到,那天晚上,秋夏小姐应该也动了心。
    “小周先生,不许与我许余生,我会心动的。”
    “我就是要让你心动,你心动了,我好负责。”
    语音发过去没多久,秋夏小姐拨来通话。
    她问,“小周先生,你爱我吗?”
    我一愣,毫不迟疑,“爱。”
    秋夏小姐似乎根本没听到,又问了第二遍。
    小周先生,你爱我吗?爱。
    小周先生,你爱我吗?爱。
    小周先生,你爱我吗?爱。
    ……
    一遍两遍三四遍,秋夏小姐不断地问,不断地问,她越问越快,越问越快。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警察审讯的犯罪嫌疑人,而屏幕那边有一双充满压迫性的眼睛盯着,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细节。
    秋夏小姐一口气连续不断问了大概十几二十遍之后,我扛不住了,我觉得自己被秋夏小姐问得都快窒息了,不得不停顿下来,让自己冷静冷静,喘口气。可屏幕那边,秋夏小姐的声音黯然低落,她似乎确定了心中某种答案。
    “小周先生,你迟疑了。你不爱我。强扭的瓜虽不甜,但解渴,对吗?”
    “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心里不由的涌起一种莫大的负罪感,我觉得自己不能由着秋夏小姐牵着鼻子走,当即反问,“秋夏,你一直在问我爱不爱你,其实我也想问,那你爱我吗?”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沉默以对。
    我明白了,秋夏小姐对我,可能有好感,但还谈不上是爱情。推开房间的落地窗,我走到阳台上,仰头凝望头顶上那片星空,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秋夏,那在你看来,怎样才算得上是爱呢?”
    6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答非所问。
    她说,“小周先生,我可以把你当做我的男朋友对待。但我希望以后我的男朋友,他可以无条件的爱我,给我无限的包容,我想要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不会给我任何压力,更不会干涉我的自由……”
    秋夏小姐足足说了十多分钟,提出一系列极其详细的要求,具体到我要为她做什么,每个月给她花多少钱,而后话锋一转。
    “小周先生,我们相识不久,可你的进攻太猛烈了,而我是个慢热的性子。我不想要快餐式的爱情。慢慢来,是一种诚意。如果你能按照我说的做,并一直坚持下去。很多时候,女孩子会喜欢上自己的想象的。”
    夜来寒霜秋意浓,月明星稀冷彻空。
    可能是这夜风太大了,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有一句话我终究没忍住,脱口而出,“秋夏,你是想让我当你的备胎舔狗吗?”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显然愣了一下。“不是的,小周先生,你听我说。”
    秋夏小姐犹豫良久,在我再三追问之下,终于与我提及一段往事。
    “小周先生,你相信世上有轮回往生吗?”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充满了某种神秘主义色彩,为接来下的这段往事营造了一种浪漫氛围。
    那一年夏天,秋夏小姐自西藏旅行散心归来。
    她在那片圣洁的高原上,转山转水转佛塔,跪于佛前,虔诚祈祷:愿往后无病无灾,愿余生平安喜乐,愿遇良人,携手白头。
    许是天上神佛听见了她的祷告,秋夏小姐从西藏回来不久,一个同样信佛的男人出现在她生命里。此前他们互换联系方式多年,却并未有过太多交集。
    那个男人与她谈论佛理,温文尔雅,造诣不凡。
    秋夏小姐喜欢小动物,那个男人家里便刚好有几只新生的小猫,他提议把其中一只送予秋夏小姐抚养。于是他们见面了。
    秋夏小姐说,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网络相识之人见面。秋夏小姐形容,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顿觉心中一片安静祥和,仿佛冥冥之中,前世似曾遇见。
    那个男人见秋夏小姐,也惊为天人。
    那次相见之后,他对秋夏小姐展开疯狂追求,秋夏小姐想要什么,那个男人就给她买什么,他说他别无所求,所有一切皆是他自愿为秋夏小姐做的,他说他从见到秋夏小姐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这是神佛的旨意,他愿余生虔诚为秋夏小姐供养。
    秋夏小姐心动了。只不过,她是那么多疑那么敏感那么没有安全感的人,在决定答应那个男人追求之前,她找人调查了那个男人的背景底细。
    结果让人心寒,那人是个有妇之夫。
    事情败露之后,那人贼心不死,与秋夏小姐说,他跟老婆已经没有感情,会为了秋夏小姐和老婆离婚。
    秋夏小姐再也没有回复过那个男人的信息,可直到今天,她仍在纠结迟疑,难道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真有前世未了的宿缘?
    我听闻此事,沉默许久。
    我本无意对别人的感情往事评头论足,可剥开那层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外衣,这个故事并不美丽。不就是一个已婚中年猥琐大叔,装神弄鬼投其所好,勾引未婚良家女子,以真爱之名,行婚外苟且之事的恶俗狗血故事吗?
    秋夏小姐之所以会有如此离奇的错觉,从心理学角度而言,可能更多的是她的心理暗示,自我美化。更令人担忧的是,基于此事,秋夏小姐所透露出来的情感价值观认知。
    我沉吟片刻,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秋夏,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我喜欢你,一如余光中的诗,姜白石的词,也像是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的断章,却唯独不会是席慕蓉那颗会开花的树。
    需要跪在佛前苦苦祈求五百年,才能换来的一眼回眸,我觉得这并不是爱情,这样的感情太过卑微,大概只是一场虚幻的自我感动。
    在我看来,爱情是两个人之间彼此喜欢,互相靠近,而不是一方无条件的付出,另一方被动等待接受。
    秋夏,我承认我喜欢你,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去做很多事情。可我也希望,假如你也喜欢我的话,你也能向我靠近,让我得知。”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保持沉默,未曾应答。
    我们彼此甚为默契,没有再聊起这个话题。
    圣诞夜就这般尴尬地过去了。过了几日,2020年元旦将至。我和秋夏小姐恍若无事发生,依旧每天语音通话,相谈甚欢。
    兴致浓稠处,我随口一问,“对了,秋夏,前两天送你的圣诞礼物可还喜欢,元旦将至,我能否也向你要一件新年礼物?”
    “小周先生,你想要什么,且说出来,容本宫思量一番。”
    “据说泉城山水天下独好, 那你送我一张天下第一泉的明信片吧,要你亲手写的,他日我若远行,必定前往一游。”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故作考虑,“既然你这般诚心请求,本宫就大发慈悲,此事允了~”
    我一时心情大好,连窗外的星光似乎都格外灿烂。
    翌日清晨,我一早起床,心情爽朗,洗漱穿着好,正准备出门上班,可手机忽然震动,收到信息。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怯生生地与我道歉,她委婉地表达,她一直都有严重的社交恐惧,实在是害怕出门,所以昨晚答应我的事情,恐怕要食言了。
    哦,社交恐惧。我看了一眼,随手把手机丢在一旁,我还赶着去上班,不能一早带着负面情绪出门,容易影响到工作。
    几个小时后,将近中午,手机再次震动,屏幕那边,依旧是秋夏小姐发来的信息,她问,“小周先生…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看了一眼,继续处理工作。忙完之后,我去书店买了一本书。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穿着藏蓝色西装的身影上,我一动不动,静静地看了一个下午。
    如果说,双相情感障碍在秋夏小姐身上,主要表现症状是情绪多变,社交恐惧,那么秋夏小姐知不知道,精神分裂症在我身上的主要表现症状是什么呢?
    自卑,多疑,敏感,抑郁,恐惧,却又情感淡漠到极致。
    直到傍晚,我才好不容易摆脱那种可怖状态,艰难地重新活过来。
    再看手机屏幕,眼中热情爱恋消退,理智冷静取代。
    一切似与往常无异,我用温柔低沉的声音,发语音过去安慰解释,又给秋夏小姐发了个520的红包,屏幕那边的女子看起来高兴极了。
    她并非真的贪财之辈,收下520之后,又转了500回来,不过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接着语音通话,秋夏小姐问我在干什么,我告知,我在看我和她之间的聊天记录。
    “秋夏,我能不能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 我忽然问。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微微一顿,似玩笑般道,“可以,不过要给版权费~”
    倒是个小财迷。我打趣,“版权费刚刚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不是啦,小周先生,你真是的,明知道我开玩笑而已。”
    我没有接话,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秋夏,我定好了年后去泉城的机票,也定了你家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情人节那天,刚好是你的生日,到时我会去见你。”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忽然沉默。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却假装不知道。毕竟我去泉城,不是去告白,更多的是去告别。
    那晚,我给秋夏小姐写了 。
    “亲爱的秋夏小姐,不知你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就像是这寒冷冬夜里两只落单的刺猬,我们虽是同类,却也都浑身带着尖刺,我们都渴望温暖,却也害怕受伤,因而都在彼此一边靠近,一边小心翼翼试探。
    很多问题,其实在你沉默之时,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可很抱歉,亲爱的秋夏小姐,我还是必须要这么做,你要的慢慢来,我已极力了。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虽然接触不久,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起伏不定的情绪已经能影响到我了。我知道,这并不仅仅是你的问题,也有我本身的缘故。
    说来可笑,这些年来,那些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今天一张不到十块钱的明信片,却让我差点转不过弯来,险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
    我身患精神分裂,需要一个情绪稳定的伴侣,你不是。而你有双相情感障碍,需要一个能对你无条件付出无条件对你包容的爱人,我也做不到。你永远不知道精神分裂这种病有多么可怕,正如我也理解不了双相情感障碍之于你是多么痛苦。
    所以,如果我们之间,注定并非爱情,成为不了彼此的终生伴侣,那就让我们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吧。请原谅我的自私,我选择用我喜欢的方式结束,而不是你所擅长的那种。
    我会不顾一切去见你一面,那怕在此之前,我们早已无话可说,断绝联系。
    你可能不知,我这个人,其实很少会开玩笑,一般说过的话,就会去做。所以,如果泉城一行以后,从此永不联系,那我会如约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也给不了你什么补偿,唯一能给你的,大概就是如你所说,以版权费之名,给你一笔钱,如果能有的话……”
    这封既无丝毫文采可言,且又臭又长的信,秋夏小姐从不曾看过。
    直到后来,我偶尔眺望远天的白云,仍会不由自主的遐想:如果我和秋夏小姐之间的相遇,真的只是一个精神病人和一个抑郁症患者,相互治愈彼此温暖的简单爱情故事,那该有多好。
    可惜,我们之间从未曾是爱情。而人的一生中,也总有些东西远比个人情感更加重要——譬如理想,抑或信仰。
    7

    2020年春节,如期而至。
    谁也不曾想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不仅打破了全世界的秩序,也颠覆了我对秋夏小姐的所有印象,以及最基本的情感与信任。
    事情的起因,一开始其实与秋夏小姐无关,而是源于我的社交软件里,有一个两百多人的粉丝群。
    群里成员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是我这些年旅行,一路直播、录制视频慕名而来添加的粉丝,近如香港澳门台湾,远如东南亚美国欧洲澳洲。
    说句不要脸的,若论交游广阔,我也算是遍布半个地球。
    其中有个女性粉丝,叫一七七。
    之所以叫一七七,是因为她曾经在群里爆照,是个身高一米七七,戴着头盔,穿着一身机车骑行服的长腿美女。自称是香港某著名大学中文系硕士,也是我旅行直播间粉丝榜榜一,曾有人做过统计,在我外出旅行直播的这些年里,一七七曾陆续在我的直播间里刷了十几万礼物。
    然而,我和一七七关系并不好。原因无它,立场不同。用前几年网上流行的说法,我是一个十足的自来水爱国五毛党,一七七则是不折不扣的精英美分党。我和一七七之间,经常一言不合,网上唇枪舌战,拔刀互怼。
    武汉新冠疫情爆发后,全国人民居家隔离,惶恐不安的情绪四处蔓延。
    初初,一七七会发来一些问候和提醒的信息,问题不大。但随着国际舆论导向刻意针对,一七七的言论越发偏激。直到有一天,她在我的粉丝群里公然转发了一条外网上的谣言链接。
    大意是说武汉有一个秘密研究所,病毒泄露,完全是中国人咎由自取,连累全世界遭受无妄之灾云云。更趁着深夜时分,在群里连发好几张外网上流传甚广,污蔑祖国,抹黑中国人民形象的漫画图片。
    我一觉睡醒,怒发冲冠。
    “无稽之谈,妖言惑众。一看便知,此乃海外敌对反华势力散播的阴谋论谣言。一七七,请不要再在群里造谣传谣,请不要误导大家相信这种愚蠢的言论,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一七七似被踩到尾巴的野猫,一下子炸起。“你们这些生活在大陆政府统治下的煞笔知道什么!”
    一七七先截图了武汉某位所谓作家的日记,指责政府在前期的过失,而后歪曲事实,引用一堆子虚乌有的外媒报道,称新冠疫情爆发完全是武汉咎由自取,最后趾高气昂开启群嘲。
    “奉劝群里有条件的诸位,赶紧全家移民吧。不过现在移民也晚了,你们还是相信大陆政府,乖乖窝在家里,可能会死的慢一点。还有周扬,你以为你很高尚很伟大?你充其量就是个伪君子,假正经!”
    “一个穷鬼,也好意思说什么浪迹天涯?要不是这两年我看你可怜,给你刷点礼物,早就饿死在外面喂狗了,也敢跟我说什么后果自负?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不懂感恩图报,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家伙,也好意思自称是什么旅行诗人?我以香港某著名大学中文系硕士的身份告诉你, 你写的那些诗,就是垃圾,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大煞笔!”
    我勃然大怒。话已至此,这场争论已在家国荣辱和个人名誉之间全面打响。
    与此同时,群里吃瓜群众纷纷浮出水面。
    事实证明,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七七毫无人情味的反动言论,激起了极大公愤。绝大部分群里成员加入了对一七七的讨伐行列,但终究有极个别没长脑子的人站在一七七这边跟着瞎起哄
    我花了点时间整理好材料证据,而后没有任何犹豫,予以反击。
    “一七七,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个人,是你吧。是谁给了你这样的狂妄自信,让你在这种艰难时刻,站在一个伟大国度的灾难与痛苦之上,冷嘲热讽,大放厥词?我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你——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诗人!”
    一张照片发上群里,是我和一群人在某座威严建筑面前的大合照。
    “你去过北京京西宾馆吗?我去过。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可以上网去查查。知道我怎么走进去的吗?写诗拿奖受邀前往,那是我十七岁时写的诗。”
    群里还真有粉丝上网查了一下,将资料截图发了上来。
    北京京西宾馆,有中国‘会场之冠’美誉,隶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其管理级别与中南海以及人民大会堂同级。不同于钓鱼台国宾馆,京西宾馆并不对外开放。(引自百度百科)
    整个微信群霎时为之一静,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逗比说了一句, “大家快闪开,扬哥要开始装逼了!”
    我没有理会。发上群里的第二张照片,是我在领奖台上和一位老人的握手合照。那是一位多年前经常出现在央视新闻上的老人,国家上将,副国级干部,前任人大常委之一,尽管现在已经退下来,仍然深受人民群众爱戴。
    后面一连串图片,是我多年来写诗所获的各种荣誉奖项,共青团中央所举办的青少年讴歌改革开放系列,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文艺家作品集,以及国内各大诗歌杂志,均有收录其作品。
    最后一张照片,是我的自拍,我坐在一堆各式奖章中间,注视镜头,嘴角微微扬起,略显桀骜不羁。我从不曾说谎,一边旅行,一边写诗的这些年来,真的各类大小诗歌奖拿了半打。
    “你说我不配称之为诗人,还说我写的诗是垃圾,以香港某著名大学中文系硕士的身份。”我冷笑,“一七七,你是在搞笑吗?”
    “更巧的是,前两年我去北京参加某次活动,刚好认识贵大学中文系某位教授,同台领奖,以友相交。我把你在群里的发言截图发给教授,你猜教授怎么说。”
    一张聊天截图发上群。
    教授表示,疫情爆发后,香港境内有一帮不务正业的青年正在聚集游行示威,一七七极可能是其中的一名港独反动分子。她到处散播谣言,就是为了蛊惑扇动群众,以达到分化人心,引起社会动乱之险恶目的,希望我能注意提防。
    至于诗歌。
    “呵。”教授说,“小女孩懂什么是诗?看其发言,在灾难面前,连对人民和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和共情怜悯之心都没有,这样的素质教养,足以证明现代教育已在她身上彻底失败,即使拥有再高的学历,又有什么可说的。”
    一七七没有回复,母校教授的谴责毫不留情面,她大概也只能假装没看到。
    倒是群里一帮吃瓜群众,议论纷纷。
    我依旧不理会众人的议论。
    “再说金钱。一七七,这几年,你给我的直播间刷了十几万礼物,从一个素不相识的粉丝角度而言,确实不算一个小数目,可能整个直播间其他人送的礼物加起来都不及你一个人多。可你知不知道,我每年在旅行方面的花销是多少?”
    一张银行卡流水截图发上群里。
    截图显示,去年这张银行卡上的支出是三十二万,前几年数据也相差不大。旅行多年,我的旅行花销其实早已超过百万。一路直播和录制视频所得的收入,只承担了这笔花销里极少一部分。
    “呵。”屏幕那边,一七七终于浮出水面。“周扬,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证明你对大陆政府忠心不二。看你写的诗拿的奖,都是给共产党唱赞歌,献颂礼,这样的文字,也配称之为诗?”
    “至于银行流水截图,更是好笑,你装什么?有本事,别用我送给你的礼物,把我刷的钱还给我,做不到就闭嘴吧。假正经,伪君子!”
    “一七七,该闭嘴的是你。”
    我毫不客气呵斥,“像你这种崇洋媚外、黄皮白心的香蕉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鲁迅先生会曾经写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而周总理年轻时的座右铭,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不需要装什么,作为一名中华男儿,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你,从我十七岁那年写的诗拿了奖走进京西宾馆的那一刻起,我的平生志向就是‘为中华盛世写诗’!”
    “没有人稀罕你刷的那点礼物钱,但我也绝对不会把这钱还你,让你拿去支持那些反动乱港分子。恰恰相反,我要把它捐给正在遭受新冠疫情考验的武汉。这几年你一共在我的直播间刷了将近十六万。除去上缴直播平台的,上缴运营公会的,剩下的再扣去个人所得税,最后到我手里大概是五万多一点。请你看清楚了。”
    我当即用支付软件捐了五万出去,截图发上群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群里忽然出现满屏红包雨,一个个平时在群里潜水的成员,少则几十一百,多则一两千,纷纷通过网络平台给武汉捐款。
    九州骑-火箭老大:扬子,我们永远支持你。
    九州骑-环华小六:给武汉捐款也算上我们一份。
    九州骑-云随风:捐款一千,中国必胜,武汉必胜!
    屏幕这边,我红了眼眶,是的,自始至终,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一七七, 从此我与你,无拖无欠。你说我写的诗是垃圾,今天我便也写一首垃圾诗送你。”
    《别一七七书》
    君若天边流云风,
    智美双全羞月容。
    仗马轻歌问烟雨,
    把酒夕阳望晚桐。
    “你以为我是在夸你?不,这是一首藏头诗。请把开头四个字连起来读一遍,‘君智仗把’,没错,我就是在骂你是个智障。道不同不相为谋,互删吧。”
    连同一七七在内,我将为其辩护的十余人等,全部踢出粉丝群,并拉黑举报删除。
    原本这场争执,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可我从没想过,诛心一击竟是秋夏小姐给的。
    8


    两个月以来,我和秋夏小姐依旧每天保持着联系。
    我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白天一边各自忙着工作,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晚上有时是我打过去,有时是秋夏小姐打过来。那些没营养的话题,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我们聊旅行,可以从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古镇,一路聊到新藏交界处必经的那家旅馆。我们聊美食,也可以从广州塔上那家旋转餐厅,一直讲到黔东南某地特色牛瘪火锅……
    连某天我在家里的楼顶天台上闲来无事弄了个小烧烤,秋夏小姐都会问我,为什么没有拍照发给她。
    这些琐屑至极的日常小事,至今想来,甚是无聊。
    疫情爆发后,本就是新年期间,我所在的公司黄土集团,是世界五百强里的国企,自然积极便响应国家号召,停止一切工作活动,让所有员工休息在家。
    作为营销部门的一名管理人员,我闲下来之后,无所事事,除了怼人捐钱之外,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唯有响应号召,居家隔离,足不出户,将一腔悲天悯人之情,倾注于笔墨之间,天天对着电脑写作码字。
    秋夏小姐所在的公司也是国企,不过由于她所在的公司属于当地后勤保障系统里的一部分,职责所在,在人民群众最需要之时,她便一直坚守在岗位上,尽职尽责。
    我心疼怜惜之余,实则也为之自豪。
    诺,你看,这是我喜欢的女孩,非那些妖艳贱货可比。
    那本是疫情期间十分平常的一天,秋夏小姐又在屏幕那边,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些日常小事。
    即使相隔两千公里,我也能想象到她每天的生活。
    早上起来,秋夏小姐照例只喝了两杯豆浆。除却正职工作,她还是一名商业模特,为了上镜,保持玲珑曼妙的身材,她一直异常自律,甚至近乎严苛地控制饮食。
    整个泉城各大小区严格执行防疫措施,门口登记,测完体温,秋夏小姐带着口罩,开车从南到北横穿泉城到单位上班,马路上空荡荡的,车都没有几辆。
    到了公司,只是守值,并无具体事务可做。秋夏小姐的工作其实十分清闲,算是企业单位内部为临近退休的员工准备的养老岗位,基本上工作一天,休息两天,疫情前后,皆是如此。
    按照往常的生活节奏,秋夏小姐上午看了会书,中午由于周边餐馆受疫情影响大都没有开门,便吃了我之前在网上给她买的智利车厘子和丹东草莓。
    “草莓好甜呢。”秋夏小姐说。当然,吃完也不忘吐槽。
    “小周先生,你说奇不奇怪,这些草莓的包装盒子上明明写着原产地在寿光,却打了丹东的牌子。我看网上的快递路线,小小一盒草莓,先从寿光运去了大连,再从那边发货,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最后再运回泉城,你说它们这么折腾,图得什么呀。”
    屏幕那边乐不可支笑起来,颇有些古灵精怪的娇媚。
    不知为何,整个疫情期间,秋夏小姐的心情反倒没有之前那般阴郁,她笑得如同明媚阳光,照亮了我本就低沉苦闷的生活。
    聊得兴起,秋夏小姐思维活跃,她似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道,“唉,小周先生。今天我到看到一条新闻,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新闻?”我嘴角含笑,随口一问。
    “他们都说,武汉有一个研究所……”
    那条似曾相识的实验室阴谋论,就那么毫无预兆地从屏幕那边传来。
    我愣住了,下意识警惕起来。
    待屏幕那边绘声绘色地讲完那个暗地里流传甚广的谣言,我不动声色问,“秋夏,这个说法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在外网上呀。”秋夏小姐兴致勃勃,“小周先生,你不知道吧,我手机上有一个翻墙软件,每个月要花好多钱续费呢……”
    秋夏小姐细细述说了她如何通过手机翻墙连上外网,然后看到那些谣言的整个经历。
    我心里渐渐沉下去,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
    “秋夏,这些外媒上的报导,你信么,你觉得是真的么?”
    “谁知道呢。”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满不在乎,“小周先生,可能是我天性情感淡漠,其实我看着国内那些人的处境,一点也不觉得难过,怪只怪他们自作自受,谁让他们偏要吃野生动物,活该每个人喂他们一口蝙蝠汤……”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彼时实验室起源论和蝙蝠起源论同样流行甚广。官方媒体天天辟谣,国内各大网站上也都宣传着正能量事迹,可某些外网上流传出来的谣言,就像是夏夜的蚊子,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依旧无孔不入,具有强大的迷惑力和破坏力。
    时势混乱之中,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跳梁小丑,诸如方方圆圆之流所谓公知,在舆论场上兴风作浪,更有甚者如一七七之辈,公然反中乱港。
    屏幕那边的女子,难道也打算跟着瞎掺和不成?
    秋夏小姐似乎没发现我的态度逐渐转变,她依旧在屏幕那边,若无其事地述说着那些国外敌对势力抹黑祖国的谣言。我无数次将话题引向别处,表示应该相信国家,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可那段时间,秋夏小姐似着了魔一般,无论我们聊什么,最后说着说着,总会扯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最让人心寒的是她那不以为然的态度。
    她的言论虽不像一七七那般赤裸裸的充满敌意,却也未曾有过半点共情怜悯之心,反倒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慢与冷漠。她并未觉得自己的言论态度有什么不妥,只觉得新奇好玩,甚至还有一种知道得比别人多的优越感。
    屏幕那边的她,依旧惦记着南极里的企鹅,关心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猫狗狗,可每当说起受难的同胞,便俨然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甚至以此拿来开一些自以为有趣的玩笑。
    在这场灾难来临之际,屏幕那边的女子非但没有以维护自己国家为己任,反而信谣传谣,且扬言爱猫狗胜于爱众生,这种可怕的思想观念令人不寒而栗。尽管声音还是那个声音,灵魂也还是那个灵魂,可短短几日间,屏幕那边的女子竟变得如此陌生。
    听着听着,我心中蓦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哀凉。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好看的玫瑰,往往带刺,鲜艳的蘑菇,常常有毒。罂粟开花也美得很无辜,但能用来制造毒品,就是一种原罪。
    于国轻慢,大义失节,佳人如诗,愚蠢至极。
    原本这种微妙的情绪,我会一直埋在心底,永远不会对旁人透露点滴。可在几天后的早晨,一次简短的语音通话之后,一切轰然炸裂。
    屏幕那边,秋夏小姐依旧声音甜美,她习以为常地问我,“小周先生,你在干嘛呢?”
    我如实告知,“我在读毛 的诗词,《沁园春.长沙》,你读过没有,其中有一句写得特别好,‘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我不喜欢他!”
    话还没说完,屏幕那边怒气冲冲,‘啪’地一声,挂断电话。
    我一脸茫然,重新打过去,挂断,没接。再打,再挂。一连几次后,秋夏小姐发来一条信息,余怒未消,充满怨言。
    “小周先生,我从小由姥姥佬爷带大,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那十年他们被抓去批斗,被整得那么惨,你说我应该喜欢他吗?”
    “你说我应该喜欢他吗?”
    屏幕那边的秋夏小姐,像是疯了一样,这句话连续发来,问了三遍。
    “……”
    一如六千五百万年前那颗彗星毫无预兆地撞击了地球,使得恐龙灭绝,哺乳类动物崛起,也像水浒传里妻子给丈夫端来的并非救命药物,而是砒霜。
    直到这一刻,我悚然震颤。
    原来从始至终,我和秋夏小姐之间所隔的距离,远不止两千公里。横贯在我们两人之间的,除了时间、空间、经济上的现实因素,还有日益不合的三观。
    不管屏幕那边的女子,是从天上坠落人间的仙女也好,是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精神病人也罢,也不管她有什么苦衷缘由,于这一刻都不再重要。
    我永远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难道一个人为了一场早已有定论的旧日苦难,就可以理所应当在新的苦难来临之际,以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肆无忌惮地传播关于自己国家的负面谣言,且对自己受难的同胞冷言以对?
    脑子有病不算病,思想有病才是真的病。秋夏小姐病了,她该吃药了。
    “抱歉,我还有事,有空再聊。”
    情感瞬间被理智取代,那一刻我变得无比淡漠。
    我随手删掉了在社交软件上与秋夏小姐的对话框,以及我们相识以来所有的聊天记录。而后我抬头看了一眼书桌上方被装裱起来的那七个大字——‘为中华盛世写诗’。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和秋夏小姐之间,大概连朋友都没得做。
    直到后来,每当午夜来临之际,我曾无数次为了自己之后的举动而后悔,然后我的脑海里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假设。
    假设真到了那一天,到了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苦衷,也没有任何缘故,秋夏小姐真的选择了背叛祖国和人民,我会怎么做?
    一想到这里,我逐渐坚定平静,所有不甘遗憾随之消散。
    在此,我告诉诸位一个答案吧,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别说秋夏小姐只是我的网恋对象,哪怕是她已经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孩子的母亲,只要她真的涉嫌叛国,那么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处决叛徒,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是我唯一的选择。
    诸位,本篇小说的第一卷《佳人如诗》结束了,第二卷《京西见闻》可能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上传,因为有一些内容修改需要一点时间,同时也是因为这本小说本身篇幅并不长,可能只有十五到二十万字左右,如果有出版社的编辑感兴趣,或者影视导演感兴趣,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微:xielangbuji,注明来意,后续内容持续更新,而且更加精彩
    顶贴
    @籁雪簌簌 2022-01-10 10:25:25
    楼主文笔真好,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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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簌雪大大支持
    第二卷 京西见闻


    9

    这个世间,总有些人胸怀理想志向,如天上烈烈骄阳。
    ‘为中华盛世写诗’,我家里挂着两幅这般书法大字。一幅挂在客厅墙上,另一幅挂在我房间里。两幅字都是三四年前,我去北京领奖时,从京西宾馆里带回来的。
    那是在遇见秋夏小姐好几年之前,那年三月,春雨霏霏,我刚在网上认识陈小音不久。
    彼时的我,未经人世苦,也未尝爱情悲,尚保持着几分年少时的轻狂与纯真,每逢春暖花开或秋高气爽时节便外出旅行,天南地北一浪就是十天半个月。至于夏日炎炎太热,或冬霜凛凛太冷,自然乖乖回家躺尸工作。
    我在本地一家高端别墅楼盘上班,业绩确实好得出奇,短短一两年时间,混成了公司销售部门的实际负责人。加之年纪尚小,能力又强,与老板家孩子一般大,所以公司其实也不太管我,大部分时间过得自由而散漫。
    打破平静的,是一张从北京寄来的邀请函。
    那天早上,我刚从潮汕闽南一带旅行回来不久,给公司销售部门开完早会后,随手每人送了一份小礼物收买人心,而后回到办公室,准备继续躺尸补个懒觉,一个快递电话打断了我的美梦。
    “你好,周先生,有一份从北京寄来的文件请签收。”
    “从北京寄来的文件?”我暗自疑惑。
    签收快递,拆开信封,鲜红底色封面上,一排金灿灿的大字映入眼帘——‘第四届相约首都全国文学艺术大赛颁奖大会获奖喜报/邀请函’。
    我不由一愣,惊喜之余,仔细端详。
    确是一份规格极高的邀请函。
    上面注明颁奖地点是在北京京西宾馆,颁奖嘉宾里有已退休的国家上将,有眼熟不知在哪见过名字的诗人名家,聚集地点也是能查到名字的国际酒店,与会日程也安排得清楚明白。
    没来得及高兴,后面内容如一瓢冷水当头泼来。
    概因邀请函上白纸黑字明确表示,颁奖盛典须自费参加,说白了想去参会得先交钱,以做‘食宿’之用。
    钱倒不多,明码标价,两天三夜,四五千块。
    看着手上的邀请函, 我一度迟疑不已。我其实十分清楚,一般正规的文学艺术比赛,不说一定会有奖金,可能只有荣誉,却也绝对不会似这般明码标价要钱。
    难道是一种新型骗局?可邀请函和信件上的内容又委实不像。
    我隐约记得,年前我确实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一则征稿大赛,当时没多想,随手投了几首诗出去,年后一门心思出去浪,转眼将此事忘在脑后。
    最令我无法释怀的是,邀请函上显示的那首获奖作品,是我十七岁那年离家远行之际,我写给自己的那首小诗——《今夜星空》。
    十七岁那年的星空,十七岁那年的我,十七岁那年未能完成的远行,十七岁的少年终究还没长大。
    没有太多犹豫,冲着那首《今夜星空》,我决定为情怀买单。哪怕是个骗局,大不了损失个一万几千块钱,不到半个月工资,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确定行程 ,买好机票,三月收到邀请,四月飞往北京。
    从白云机场到首都机场,四个多小时,两千余公里,落地后,我乘坐提前订好的网约车,直奔目的地。
    有别于岭南沿海地区春季阴雨潮湿,几乎可以从空气中捏出水来,北京四月的天气阳光灿烂,干燥得如同被朔风吹拂了千年的旗帜。
    北京,北京。坐在出租车上,一种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我终于来到了一直只在电视上课本上,以一种概念形式,呈现在我认知里的祖国首都。此前数年,我外出游历,多数都在岭南周边数省之地,从未曾远赴中国北方。
    抵达聚集酒店,进门大堂处便可见大会举办方的人员在前台立起欢迎标语,我走到工作台处,说是来参会,几个工作人员看着我拿出的身份证和邀请函,瞪大眼睛,反复确认,一时失声,“97年的,刚二十岁呀。”
    是的,那一年身份证上,我二十岁。
    我戴着眼镜,穿着白色内衬,蓝色外衫。只背了个书包,包里带着几套换洗衣服,一个人晃悠晃悠飞到北京。
    那时候,因为需要控制病情,我一直在服用抗精神分裂类药物,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虽显青涩文弱,却也儒雅彬彬,往人群里一站,白是少年般清澈纯粹的白,蓝是与海天一色忧郁的蓝。
    “二十岁很奇怪吗?”
    我拿出手机扫了收款码,把参会剩下所需的几千块转过去。
    一名文艺女青年般的工作人员,确定好收款后,笑容中带着些迟疑。
    “我们比赛很少有像老师这么年轻,就能获奖来参会的文艺家。这样吧,我帮老师调整一下,尽量帮老师安排个年轻的室友,会比较有话题能聊得来。”
    “好的,谢谢。”我点头致意。
    领取了一些参会人员必备的物料,诸如京西宾馆的邀请函、参会时需要挂在身上的彩带和参会证之类的,一位工作人员领着我上去酒店房间,身后依稀还能听到小声议论,“看看人家,这么年轻,又有才华,长得还帅。”
    下榻的酒店有二十来层,大会举办方包下了其中两层,与会人员男女分层而居,星级商务酒店标准套房,两人一间。
    我的到来,在与会人员中引起不小轰动。
    我是上午将近十一点从白云机场上的飞机,航班中途又在国内某个机场中转停留片刻,因而抵达北京酒店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算是到的较晚的,其他与会人员中大都是提前一天或者上午便已抵达。
    起先只是有一两个房间里的人,听闻又有新来的参会者,探出头来瞄了一眼,见工作人员带上来我这么一个青涩小伙子,甚是诧异,以为是哪位前来参会的获奖者,把家里的孩子也一起带来了,见见世面。
    待从工作人员口中得知,我本身就是参会获奖者之后,不禁愕然,把消息往与会人员群里一发,一下子惊动不少人,一颗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上下好奇打量。
    直至此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大会举办方要特意给我安排个年轻一点的室友。我从没想过,除我之外,此次前来参会的,竟大多是一些白发苍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文艺家们。
    且不是一个两个,据工作人员所说,酒店的整整两层楼,将近两百来号参会者,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平均年龄在五六十岁,甚至不乏多位七八十岁,早已古稀之年的老先生。
    几位老先生站在房间门口,小声讨论。
    “呀,这么年轻,这小伙子应该还在读书吧。”
    “看样子像是个大学生,也不知道是从那所高校出来的。”
    老先生们若有若无的指点评论,听得我莫名有几分心虚。好在工作人员很快为他安排好住处,免去一阵尴尬。
    住进房间,安定下来,我心中疑惑重重。
    略微思索,我随手拍下一些与大会相关的照片,发上朋友圈。这是我和父母家人的约定,每次出门旅行在外,安顿好后,都会如此,发位置,报平安,以防万一。
    又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敲门,领着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大叔走进来。
    “你好,老师,这位是我们重新为你安排的室友,两位在与会人员中都属于比较年轻的,参会期间,希望两位相处愉快。”
    新室友身材不高,精瘦干练,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他伸出手,说话带着点闽南口音,十分爽朗,“你好,小兄弟,福建陈济昌,很高兴认识你。”
    “岭南周扬,有幸与你会面。”
    简单握手寒暄,工作人员离开,我和新室友闲聊起来。可能是我不久前刚从闽南一带旅行回来,所以见到来自闽南的陈济昌,倒有一种亲切之感。
    “周小弟,你今年多大?”陈济昌问,
    “二十。陈大哥,你呢?”我反问。
    “呀,年纪这么小啊。我今年四十二,我还以为这次来参会,我算年纪小的,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么年轻的参会获奖者。”新陈济昌一阵惊叹,又顺嘴说了一句,“我儿子只比你小几岁,还在读高中。”
    “……”我一阵无言,只好附和道,“那确实挺巧的,我爸年纪跟您差不多,刚好比您大上几岁。”
    “……”
    这天一时就聊不下去了。
    彼此尴尬沉默,为了缓和氛围,我们转移话题,提起这场颁奖大会的种种可疑之处。
    “周小弟,想必你也发现了吧,这场大会多少有些不对劲。”
    “确实。”我点头,不曾隐瞒自己的观点,“陈大哥,正想向你请教。不瞒你说,收到获奖通知,我还以为遇上了传销诈骗。来了之后,看到这么多老先生、老前辈,才知道是我多虑了,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请教不敢当,传销诈骗也不至于。其实不止你觉得不对劲,大家私底下都在议论。只是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陈济昌显然是个好动且擅于交际之人,他提议,“我们在这干想着也没用,何不出去走走,到处拜访一下,听听其他人的看法。”
    我自无不可,与他一同出门,拜访其他参会者,大家一聊,集思广益,心里便有底。
    10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正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白了,都是为了碎银几两而已。”
    一位从贵州大山深处赶来参会领奖,自称为‘青玄山人’的老先生侃侃而谈。此人身材不高,六十多岁,穿着朴素,两鬓斑白,相貌奇古,声音却极为中正洪亮,他与我们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们不妨从商业和经济角度算上一笔账。
    我问过这里的工作人员,据说这次颁奖大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参会领奖者,加起来有将近两百多人。大家每个人都交了四五千块钱参会费,光是这笔钱,大会举办方就有将近上百万的收入盈利。
    此为大头。为了赚钱,大会举办方手段不仅如此。
    他们充分利用了人性中爱慕虚荣的弱点,围绕这次大会,每位参会者的获奖作品都会被集结出版成书,当然不会有稿费,更不存在免费赠送,而是由获奖者自愿购买,先付钱预定,出版之后,再行邮递。
    据说印刷精美,其作品收录范围,包含我们这些获奖者的诸多诗词散文,书法丹青等作品,且售价颇高,一百多元一册。不少前来参会的获奖者,既然四五千块大头都出了,更不会介意这点小钱,大多会买上几本,带回去以赠亲友。或吹嘘炫耀,或收藏留念,不足而一。
    还有,邀请函上面不是明写着嘛,明天颁奖现场还会邀请一些新闻媒体前来拍摄采访,如果有想在电视上露脸的,需要提前和举办方的工作人员联系。为什么要提前联系?说白了,想上电视,得交钱嘛。谁给的钱多,就安排谁去接受采访。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国内近些年来,这种行径屡见不鲜。你们瞧瞧,这里里外外满是铜臭味的做法,将一场好好的文学艺术颁奖盛典,生生做成了一桩披着文学艺术外衣的肮脏生意,吃相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老先生痛心疾首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了然。我心中许多疑虑,也随之迎刃而解。原来如此,谁能想到我们这些人,满心欢喜地从全国各地跑到北京来领个奖,里面还藏着这么多沟沟道道呢。
    室友陈济昌不由得发出感慨,“感情我们这个奖拿得,跟自费出书、众筹出版,还有在某些学术期刊上,发论文要给版面费一样,没什么区别嘛。”
    我深感认同。不过这时,门外一位路过的参会者听闻此话,加入讨论序列,提出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前面这位诗友的说法很有道理,却未免有些片面。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也是这么个理儿,可文学艺术这种东西,怎么能只算经济账呢?”
    我闻声看去,来者五十来岁左右,身材高大,衣着考究得体,犹如怀胎十月般,长了一个大大的啤酒肚,其话里带着些许齐鲁口音。
    “哦,不知这位诗友,有何高见,还请指教。”贵州青玄山人问。
    “请教不敢当。在下山东黄德厚,斗胆一言,还望各位诗友指正。”
    那人简单作了自我介绍,径直说起自己的看法。
    “我们这些获奖者,说句不客气的,大家年纪加起来都快成仙了,个个都是老江湖,难道都是人傻钱多,大老远跑来北京,只是为了给大会举办方交上一笔智商税?
    自然不是。不瞒诸位,我已经是第二次来参加大会举办方所举办的颁奖盛典了。去年来了一次,这次也来,七月份的另一个赛事我也已收到获奖通知,介时我依然会如约而至。
    大家都道这是个披着文学艺术外衣的商业圈套,为什么我还来?不为什么,说到底,大会举办方搞这么一出戏,不过是为了钱,为了利。而我来北京,自诩没那么清高,也没那么复杂,为了一个‘名’字而已。
    所谓:‘文章千古事,诗词万世吟。经商非我愿,但求青史名。’
    不瞒诸位诗友,这是在下的拙作,也是我的志向。我自小家贫,喜好诗书,却一直在文学艺术的大门外徘徊,始终不得要领,不得已经商多年,现底下虽有几家公司,也算是资产殷实,钱财不缺,唯独缺名。
    所以收到获奖通知,我毫不犹豫来到北京。
    正如刚刚贵州这位诗友所言,诚然大会举办方从我们这些人身上通过各种方式,获利百万,但说句实在话,也就百来万而已。如果只算商业经济账,不是我瞧不起大会举办方,我让它赚,这样的颁奖大会一年办它个三五来回,每场大会都盈利个一两百万,又能怎么样呢?
    说句不客气的,一个说破天了一年营收撑死也就一千来万的小公司,别说是在首都北京了,就是在我们齐鲁那片,也只能算是个屁,谁稀罕理它。
    可就这么个在经济上不值一提的大会举办方,却能让我们这些获奖者,正儿八经地走进京西宾馆这种并不对外开放的国家级政治场所,还能请来国家上将为我们亲自颁奖。
    诸位难道真以为京西宾馆方面,还有明天即将为我们颁奖那位老将军,是在意这里面的经济利益和商业利益?
    不太可能。京西宾馆属于正师级单位,其安保管理级别与中南海还有人民大会堂同级。那位老将军更是国家上将,没退休之前在部队里的地位,相当于副国级干部。
    在这种级别的单位和人物面前,提钱?格局太小了。千八百万的,谁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考虑更多的是社会效益,文化效益,还有政治效益。
    这大概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和地位所在吧,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也买不到的荣誉。想必诸位与在下一样,谁又在意过大会举办方发的那什么奖项呢?又不是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那等国家级文学最高奖,水分随便挤挤都能灌满一个西湖的东西,一点含金量都没有。
    反正我是冲着京西宾馆和那位老将军来的。光是在京西宾馆领奖,由国家上将亲自为我颁奖这件事情本身,就值这回票价,而此间种种见闻,也足够我回去吹上几年牛咯。”
    黄德厚哈哈一笑,此人虽说话简单直白,话里话外莫不皆透露出一种财大气粗的讯息,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道出了一部分参会者的心声。
    既来之,则安之。
    大家皆是直爽文人,聚一起骂了骂大会举办方‘厚颜无耻,贪得无厌,钻钱眼里了’之类的话,又聊了一会各自见闻,颇为投缘,便互留了联系方式。临末,青玄山人从包里拿出他打印出来的诗集,每人送了一份,又说了一些‘还望诸位诗友不吝赐教’之类的话。
    聊完已是下午五点多,众人分开。室友陈济昌回房洗漱,我中午在飞机上吃的简餐,实在饿极了,便到楼下餐厅吃饭。正值晚餐期间,已有不少参会者在此用餐。
    主办方好歹收了我们几千块钱参会费,自然是要管饭的。饭菜由下榻酒店的餐厅提供,各式中餐菜肴,兼顾南北菜系,自助餐形式,味道算不上绝好,胜在符合大众口味。
    人渐多,我吃得正香,不一会儿便有人惊异又好奇,上前来问了一句,你也是来参会的?我便点头,是的,是的。岭南周扬,有幸与你相识。待对方也自报名号,往往又会习惯性问上一句,这么年轻,还在读书吧,在那所名校就读?我脸不红,心不跳,告知对方,岭南中大哲学系,目前大二在读。那人又是一叹,说些‘青年才俊,自古英雄出少年’之类的话。
    应付了几句,我不再说话,自顾自的埋头干饭。毕竟吃饭是件顶重要的事情,用网络上流行的语言来说,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为什么要冒充岭南中大的学生呢?其实也不算是在撒谎吧。我一边吃,一边想。思绪随之回到十五六岁那一年,我提前参加高考,收到的那张岭南中大录取通知书。
    如果当初不是家里遗传的精神分裂发作,而是顺利去了岭南中大上学,恐怕我现在早已大学毕业,研究生也快读完了吧。哪怕不去岭南中大,以我当时的天赋和基础,只要不疯,再复读一年,考进清华北大两所国内最高学府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以我的家境,当初选择出国留学,现在也不知道会在世界上的那所高校求学苦读,应该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吧?
    可惜世事没如果。
    我心里装着那些陈年往事, 越想越觉得饿得慌。于是大口吃饭,很快吃完一份,又去打了一份。与我同桌的老先生见状,不明所以,又夸了几句,年轻人能吃是福,真好。
    不一会儿,整张桌子坐满了人。没办法,餐厅就这么大,我又顶着一张二十岁波波脆的脸,长得还怪好看,老先生们的审美也没出问题,自然而然便以我为中心凑成一桌。
    况且,我对旁人称是岭南中大的学生,短短片刻,整个餐厅的参会获奖者都已有所耳闻,倒也没人怀疑,不过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的人设一旦立起来,难免让人对我多看几眼。因而我越发谨言慎行,只管吃饭,话语甚少。
    并非每个人都如我一样,对来自旁人的关注唯恐避之不及。
    来自齐鲁的黄德厚先生有一句话所言不虚,能坐在此处用餐的诸多参会获奖者,之所以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地赶来,谁不是为了一个‘名’字呢?
    很快,周围的老先生们高谈阔论起来,氛围一下子热闹不少。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孑然一身,且个性十足。
    一位大哥五十岁出头,却留着一头仙气飘飘的长发,穿着一身白得耀眼的西装,据说是搞书法丹青的,讲究下笔泼墨三千里,一身白衣半点不着痕,言谈举止间也颇有那种抽象写意派的艺术范。
    有一对来自东北的夫妻,两人皆又高又瘦,男的有些秃顶,女的化着浓妆,大叔一脸端正矜持地坐在一边,听着那位大姨得意地向旁边几位参会者,说起她丈夫在这次大赛中拿了个诗歌一等奖,俨然十分光彩满足。
    一位年纪七十多岁的奶奶,带着眼镜,浑身穿珠戴玉,满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有修养气质极了,却意外节俭,一直问旁边的人,吃不完的饭能不能打包带回房间,要节约粮食哟,不能浪费……
    小小餐厅里,有人喧嚣,有人沉默,有人聆听,众生百态,不足而一。
    在这场人间烟火里,我渐渐琢磨出几分味道,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其实大家都一样,既是一帮文人,也是一帮俗人罢了。
    11

    吃过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匆匆洗漱一番,换上一身正装。
    暗红色衬衫搭配蓝月色西服,穿上西裤,系上皮带,喷点香水,弄个发型,除了没系领带,前一刻镜子里那个青涩懵懂的读书少年郎,转眼间有了一幅风度翩翩的职场管理者模样。
    我之所以这般郑重,是因为晚上大会举办方准备了一个迎新晚会,据说有相关负责人到场。且根据会议行程安排,明天一早六七点钟就要起床集合,去京西宾馆参加有国家上将出席的颁奖盛典,如此隆重正式的场合,自然是正装出席,不能失礼。
    我此刻才换上西服,已经算是懒散。
    自打来到北京,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室友陈济昌、贵州青玄山人、齐鲁黄德厚,还是刚刚在餐厅吃饭的众人,几乎人人衣着端庄,男士西装革履,女士染脂涂红,如此盛装隆重,由不得我不跟着一起重视起来,以免显得格格不入。
    从酒店房间来到会议厅层,早已有大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在现场布置好了礼仪器械。我刚进门,就看见一位打扮得颇有气质的中年大姐,应该也是一位参会获奖者,她一手挎着个名牌包包,另一只手吃力地提着一个大袋子,交给工作人员。
    “同志,这是我出版著作的诗集,麻烦你们帮忙给来参会的诗友们发发,不要钱,倘若能得到大家的一两句批评指教,便再好不过。”
    那位大姐说话客气,很热情地把她的诗集也给我送了一份。
    我找了个离 台蛮远且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不一会,室友陈济昌也来了,身边伴着几位不认识的大哥,他见我坐得偏远,便高声邀请我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婉拒,不了不了,自己一个人坐这就挺好,清静。他们也不强求,自顾找了个靠前面的位置坐下来。
    人渐多,稀稀落落坐满礼堂。
    令我觉得意外的是,这次颁奖大会,女性参会者为数不少,能占总人数三分之一左右。但和其他老先生一样,基本上都是一些年纪颇大的阿姨大姐奶奶之类的,年轻漂亮的一个都没有,未免让人有些失望。
    趁着时间尚早,我把刚刚拿到的诗集翻了翻,好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还在不断向大家派发诗集的大姐,心中不由得一阵怅然。
    手上这本被满世界吆喝随意送人的诗集,其实制作十分精美,是由某家知名出版社出版,有单独书号,又请了好几位诗人名家推荐写序的正规作品。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从此处便可看出当前诗歌领域内卷严重,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多,想要靠写诗混出点什么名堂,或者获得什么收益,不能说是痴心妄想,恐怕也比登天还难。
    正值踌躇感叹之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你好,请问旁边这个座位有人吗?”
    我诧异极了,抬头看去,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看得出来,她来得很匆忙,头发有些乱,也没化妆,一幅纯天然素面朝天的样子,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随意,显得与在场普遍正装的众人格格不入。
    “你也是来参加这次颁奖大会的?”我问。
    得到肯定回答,小姑娘在我身旁不远坐下,我们闲聊起来。
    小姑娘叫云晓霞,陕西渭南人,98年的,那一年才十九岁,据说是陕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正儿八经的大学新生。
    她说她是清晨一早在西安坐火车来的北京,结果火车晚点了,差不多傍晚六点多才到酒店,在楼下餐厅扒拉了一口饭,把东西放到房间,匆匆来到会议厅,唯恐迟到。
    到了现场,发现浩浩荡荡一两百号人,都是些年纪比她爸都大的老先生老前辈,瞬间一脸懵逼,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到了什么老年活动中心现场。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角落里猫着我这么一个年轻人,正低着头,专心看书,便跑我这来了。
    同类相聚,我对小姑娘云晓霞的心情甚是理解,毕竟我有同样的经历。天晓得在一帮老先生老太太中间,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同龄人,是种什么感受。
    我和云晓霞聊了一会,工作人员便在 台上喊话提示,“各位老师,我们的晚会即将开始,请各自找好位置坐下,会议期间,请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大声喧哗……”
    大家安静下来,目光看向 台处。
    发一张刚弄好的小说宣传图上来,这是我和我的摩托车,后面浪迹天涯的剧情会有提及




    
    在一段长长的开场白和一首气势恢宏的交响曲中,迎新晚会正式开始。
    “现在让我们掌声欢迎,大会举办方主要负责人,某某网站主编,某某诗书画报总编尹建国先生上台,为我们主讲今天的晚会。”
    随着工作人员引导,一名带着眼镜,穿着一身西装,看起来卖相不俗的四十来岁中年男子,一边从台下走到台上,一边手拿麦克风发表讲话。
    “欢迎各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文学艺术家们。
    今天有点来迟了,我个人平时很守时,为什么会迟到呢?主要是刚刚接了一个电话,是我们的一位参会者打过来的。
    他说尹老师啊,他现在已经来到北京啦,要花钱参会可以,钱什么的嘛,完全不是问题,他拿的是我们这次文学艺术大赛的三等奖。他说他大老远跑到北京来,要是只拿了个三等奖,回去说出去很没面子。他给我们钱,让我们把他的奖项改成一等奖。并言之凿凿,要是不改,就不来参加我们的大会,让我们赚不到钱。
    我不明白他哪来的底气,我们怎么可能给他改呢?
    作为大会举办方,也作为本届全国文学艺术大赛的主要负责人,我在这里向诸位严正声明,我们的大赛是邀请了首都文艺界的诸多名家宿老作为评委,秉承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在座诸位所获得的奖项,都是以作品本身优劣来进行评选得出的,绝无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
    这根本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这么跟他讲。可那人不听啊,跟我说不通,便又给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打电话,犯浑耍横,说他是他们当地某某单位的领导干部,就要我们给他改,要是不改啊,就怎么样怎么样。
    好言相劝他不听,我接过我们工作人员手里的电话,跟他说,你要是有钱想耍横,回你们老家那耍去,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北京,皇城脚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
    一个在地方上职位芝麻大点的小官,还是个写诗的文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在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上蹦跶也就算了,还敢来这耍横,丢人都丢到北京城里来了。我直接让他不必来参加我们的颁奖盛典了,我们文坛不欢迎这种龌蹉下作之人!
    我知道今天能来到现场参会的不少同志,其中有不少人,跟那位仁兄一样,在你们的家乡本地,可能是某某单位的领导,也可能是某某公司的老总,有的还是高中老师、大学教授,在地方上很有些声望名气,也加入了市作协、省作协之类的,有没有这样的,举个手我看看。”
    全场一片肃静,鸦雀无声。没人傻到在这个时候去当那只出头鸟。
    台上,长篇大论说着很多大道理,台下,旁边的云晓霞小声嘀咕,“这主编看起来挺凶的。”
    我笑笑,低声提了一句,“这不是凶,这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借题发挥,树立自己的权威。”
    小姑娘涉世未深,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
    按流程,台上杀了鸡儆完猴,一顿杀威棒打下来,该怀柔了。
    果然, 台上,那位主编见目的已经达到,话锋一转,态度缓和下来,语重心长道,“同志们啊,我们要谦虚,要学习,要怀着空杯心态,不然你们大老远跑到北京来……”
    怀柔之后,便是给胡萝卜。除了一堆掏心窝子之类的大话空话,也讲了一些比较实际的干货。
    “本届大赛总共收到一万三千多份投稿。分为四大类,诗歌,散文,书法,丹青,每个类别单独评选。
    其中诗歌类,新诗是没有统一标准的,不好讲。我们尽量优中选优,邀请了几位著名的诗人作为新诗评委,评选出一批优秀的作品,这两天会安排评委老师们过来给大家讲课,分享创作经验。
    古诗词类就很离谱,很多人根本就不会写古诗词,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有的连最基本的平仄、格律、对仗都不懂,甚至连韵都不押,写出来的东西,新诗不像新诗,古诗不像古诗,整一个就是些打油诗……
    书法、丹青也有类似问题,很多同志写完画完,把大名往上面这么一署,连盖章用印的地方都能搞错,对于这类作品,我们基本连看都不看,直接扔掉……”
    迎新晚会足足开了两个小时,过程其实十分枯燥无聊,我抱着看戏的心态,听了两个小时。坐在前面不远处的某位老先生,大概精神不济,不到半个小时干脆眯着眼睡过去了,响起轻轻打鼾声。
    然而在迎新晚会结束之前,台上那位主编无意间说了一番话,却令我如鲠在喉,心中升起浓浓不安之感。
     台上那位主编,再三重申强调,让还没有把身份证复印件交上去的参会获奖者,赶紧交上去。因为当晚京西宾馆方面,就会对大会举办方上报的参会人员名单进行逐一审查,倘若通不过审查,明天便不能去京西宾馆参会。
    于是有人问他,主要审查什么。那主编说,其实就是走个流程,主要查有没有犯罪记录,是不是某些危险分子,亦或者是那种曾有过激行为的精神病人之类的。希望大家执行并理解。
    很多人转头一想,确实也是,京西宾馆那是什么地方,万一真被什么犯罪分子、恐怖分子溜进去,造成破坏,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严格审查是肯定的,不审查反而不正常。念此,很多原本不当回事的,赶紧联系工作人员去了。
    本来我打着呵欠准备离场,听到此处,一下子僵在哪里。
    我自然不是什么危险的犯罪分子、恐怖分子,可我确实是个患有严重精神分裂,且曾经有过自毁经历的精神病人。
    心跳加速,脑弦绷紧。
    那天晚上,我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不过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别的事情。
    哪怕在晚会最后,我和旁边的小姑娘云晓霞,被诸多老先生老太太一致推选为两天后欢送晚会的主持人,我也只是强颜欢笑,和小姑娘加了微信后,逃也似的离开现场。害得本来还想找我商量一些欢送晚会事宜的云晓霞,以为是她出了什么问题。
    我管不了那么多,第一时间回到房间,拿出放在背包里的抗精神分裂药物,准备服下。正巧,这时室友陈济昌也回来了,诧异地看了一眼,“你这是服的什么药?”
    心中怦怦直跳,脸上面不改色。
    我微笑道:“这不是药,是维生素,ABCD之类的,北京的天气太干燥,嘴唇都裂开出血了,吃点维生素补充营养。你要不也试试?”
    “确实,北京的天气跟我们南方那边不一样,太干了。”室友陈济昌附和,他没有太多怀疑,转而和我讨论起刚刚这场迎新晚会。
    我一边从容地服下了抗精神分裂药物,一边听讲。
    陈济昌觉得今晚的主讲可圈可点,他问,“周小弟,你觉得这位尹主编跟你在岭南中大的导师相比,谁的水平更高?”
    我怎么知道那位主编跟我那根本不存在的导师那个水平更高?不过聪明如我,自然不可能被这种小问题难倒。我假装思考,信口胡侃,给出一个看似有理,实则模糊两可,两不得罪的答案。
    “那得看比较的是哪一种水平了,如果说是领导水平,显然是这位尹主编厉害,但要论学术水平,他比不上我的导师。”
    陈济昌觉得此话甚是有理,又问,“那如果是比文坛地位呢?”
    我闻言一愣,转头看向窗外,那在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北京。我忽而笑了,“陈大哥可真会开玩笑,此间哪有文坛,不都是江湖吗?”
    12

    一夜无言。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在北京早高峰到来之前,几辆大巴缓缓驶进西长安街,在一座庄严肃穆的苏联式风格建筑门前停下来。
    大巴上的工作人员与门口值守的解放军战士交涉良久,出示的大巴通行证经再三检查确认,终于得以驶入这座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门牌号的神秘大院。
    京西宾馆确实是一家宾馆,但也不仅只是一家宾馆。
    它是党、国家和军队举行最高级别政治会议的场所,是与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同一安保级别,且至今从未对外开放的共和国最不简单建筑之一,也是建成以来新中国近现代政治最忠诚执着的见证者与守卫者。
    相比于后来,那几个在网上流传甚广,譬如‘紫光阁大饭店’、‘共青团中央卖青团子,弱小可怜又无助’之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官方自我调侃。其实在大众点评网站上,也曾经有人用一句话形容这座低调而又神秘的政治地标,且十分合适恰当——“你还真把京西当宾馆啊……”
    从大会举办方安排的大巴车上下来,呼吸着北京早晨七八点钟的空气,我最后一个下车,四处打量周边。
    基于保密原则,很多东西不能详细描写,且也与主体剧情无关,斟酌再三,春秋笔法,就此略过,具体场景,请自行脑补。
    说来不怕诸位笑话,我们在场将近两百位参赛获奖者,虽都是些文人墨客,却也不能免俗,像是许多旅游观光团一样,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留念,我没能例外,咔咔一顿狂拍,视频发到朋友圈。
    正忙着,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拍张照。”
    我回头看,是昨晚在餐厅吃饭时,和我坐在同一桌的那对东北夫妻。我自然不会拒绝,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相机,有些好奇,“大姨,你怎么也在这,不是大叔来领奖的吗?”
    那位东北大姨挽着大叔的手,脸上喜气洋洋,“我们来北京之前,打电话问过大会举办方,他们说家属可以陪同一起来京西宾馆参加颁奖盛典,不过要提前通知,交两个人的钱。你大叔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诗,当年我就是喜欢他写的诗才嫁给他。今天他要来京西宾馆领奖,我可不得陪着他一起来嘛。”
    大叔依旧不说话,一脸矜持地站在旁边,看着妻子为他满脸自豪。
    阳光中,两人携手而立、夫唱妇随的样子,大概就是爱情吧。
    “真好。”我由衷为他们的感情赞叹。
    这边拍完照,那边大会举办方非常贴心,他们安排了两位工作人员,配备专业摄像机,将所有参会者熟练组织到一起,以京西宾馆为背景,按照不同队形站位,咔嚓一声,按下快门,我与一众人等笑容灿烂,画面瞬间定格成永恒。
    三年后,当世界范围内,第一波新冠疫情在武汉爆发,国家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之际,这张大合照成为我打脸一七七,甩过去的第一张有力证明。
    拍完照,所有人秩序井然,排成一条长队,每个人手里拿着特制的邀请函,通过安检进入京西宾馆内部。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穿过大厅,乘坐电梯,走过长长的铺满红色地毯的走廊,进入到宾馆内部。
    我们一行的颁奖盛典,安排在三楼一个可以容纳两三百人的中小型会议厅里。推门进去,一下子就像从现实世界,穿越到了央视新闻的直播现场。
    京西宾馆的整体装潢风格,看起来有些陈旧,有淡淡的历史沧桑感,同时极为堂皇大气。会议厅地面铺着柔软的地毯,四周挂着一幅幅山水古画。最为引人瞩目的是主讲台后面,挂着一幅篇幅宏大的红梅傲雪图,占据了整面墙壁。会议厅顶部,有一个巨大的标志性红色五角星装饰,在金黄色的灯光衬托下,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
    我身旁的一帮老先生见多识广,惊叹连连。
    “墙上挂着的这幅画,是岭南国画大师关山月先生的红梅傲雪图吧,这么巨大的尺寸,如果是真迹,简直价值连城,在市面上流通,价值可达数千万人民币。”
    “挂在京西宾馆里的,怎么可能是赝品?这种国之瑰宝,其艺术价值,文化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别说数百上千万,真拿出去拍卖,价值过亿并非没有可能。可谁敢这么大胆呢,准保三年起步,十年打底,无期可期。”
    “唉,你们说,刚刚在大厅进门时,我们看见的那幅万里江山图,是不是当年建国之初,关山月大师和傅抱石大师合作绘就,由毛 亲笔题字的《江山如此多娇》图啊?”
    “不可能,这里是京西宾馆。那幅《江山如此多娇》图,是挂在人民大会堂里面的……”
    一帮老先生,尤其是那帮搞丹青书法的画家、书法家,犹如朝圣般,簇拥在会议厅四周悬挂的山水古画前,交头接耳,吵吵嚷嚷,像极了菜市场里围观买菜的大爷大妈。
    我混在人群里,讶异地看向那幅红梅傲雪图。
    岭南国画大师关山月先生的名头,我自然知晓。不但知晓,而且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因为我和关山月大师来自同一座城市,算是同乡。
    在我出生成长的那座岭南沿海小城,关老是家喻户晓式的人物。整座城市每年不知道有多少艺考生,以关老为精神榜样,前仆后继考取广州美术学院,从此走上丹青绘画之路,开启属于他们的灿烂人生。
    我身边好些个学美术的同学,皆是如此。毫不夸张地说,关老以一己之力,影响和带动了家乡沿海小城无数年轻学子,为后辈来者照亮了一条光明的艺术道路。
    我从没想到,会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北京,在京西宾馆里,见到关老的画作。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人群中尚还年轻的我,眼里多了几分莫名光芒。
    13


    众人喧嚣之际,会议厅的大门忽然打开,一群女子清脆响亮的口号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位穿着黑色职业正装的京西宾馆女主管,带着一群青春靓丽的女服务员,喊着整齐的口号,迈着统一的步伐,踏步走进会议厅内。
    “立定,稍息!”
    那位女主管更像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而那十来位穿着礼宾服的女服务员,身姿挺拔,亭亭玉立,年纪二十岁上下,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一看就知道受过非常严格的训练,个个容貌端庄,举止得体。
    随着京西宾馆的礼宾人员进场,很快又有一位脖子上挂着采访证的某某电视台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还有一个助理组成的采访团来到现场,他们在会议厅到处走动,比比划划,寻找合适的拍摄机位。
    “现场的各位老师,我们今天的颁奖盛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按照桌子展示牌上的姓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大会举办方邀请的各位嘉宾领导业已抵达现场……”
    当天上午九点整,第四届相约首都全国文学艺术大赛颁奖盛典,在京西宾馆如期举行。
    我坐在提前安排好的座位上,看着场上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各司其职,个个神色庄严,似乎在准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的思绪又不由得开起了小差,神游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场上,一位模样出挑的礼宾人员,成了此次颁奖盛典的主持人。而那位女主管则在台下负责人员的安排调度,同时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拍摄团也已经准备就绪。
    一个个年纪颇大的领导,被隆重请到主讲台上。一共有十多位,什么书法协会会长啦,什么丹青学会的领导啦,什么诗词散文学会的主任啦,什么杂志的主编啦,等等诸如此类的,一个个名头都大的很。
    可惜我一个小地方出来的乡下小子,着实有些孤陋寡闻,衮衮满堂诸公,西装革履,看得眼花缭乱,却一个也不认识,甚至很多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实在汗颜。
    反正只要主讲台上多出一个人,我只需坐在座位上,跟着大家一起稀里哗啦地拍手鼓掌,做个莫得感情的鼓掌机器人就行了。
    众所周知,重量级人物一般都压轴出场。果不其然,最后登台的那几位,引起现场一片哗然。
    台上那位礼宾主持,以及那位京西宾馆女主管,语气都不由得热情凝重了几分,作为主要嘉宾,那位等同于副国级干部的国家上将终于出场了。
    这是一位身材极为魁梧高大的老人,身高足有一米九以上,他步伐铿锵,高瘦得像一杆挺拔的标枪,一步一步走上 台。
    来北京之前,我在网络上查过资料,台上这位老将军是山东聊城人,姓李名来柱,当时已经八十多岁高龄。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老将军就已经晋升为解放军上将,曾任北京军区司令员,一生东征西战,战功赫赫,喜好诗书,出版过诸多著作,是有名的将军诗人,曾被毛 夸赞为“继往开来,中流砥柱”。(注:此资料为李来柱上将真实可查询资料,唯有‘等同于副国级干部‘这一句有待商酌考究,小说中为达到艺术化效果,按此设定,如有不妥,欢迎指正。)
    老将军的到来让场内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高潮,坐在 台上的嘉宾纷纷起身致意,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台下,我注意到,老将军身后一直跟着一位穿着军装的警卫员,想来应该是这种级别人物的标配。
    不过真正的惊喜总是放在后面,当最后两人登场,主持人还没来得及介绍,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毛 !”
    全场喧哗,轰然震动。
    我跟随着大家的视线看去,霎时间惊异不定,“难道真的是毛 ?”
    并非我大惊小怪,怪只怪主讲台上,与大会主办方的尹主编一起走来的那个身影,穿着一身中山装,下巴有一颗痣,头发向后梳成大背头,一边走上主讲台,一边向场下挥手致意的气质神韵,真的像极了毛- 。
    主持人赶紧向大家介绍澄清,这位造型装扮特殊的嘉宾,其实是扮演伟大领袖的一位特型演员,同时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名叫商清瑞。
    如此解释再三,过了好一会,骚动才平息。不过明显可见,整个会议的氛围已被引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我甚至看到前面有好几位老先生激动得站起来,几次想冲到主讲台上,亲自确认,那位特型演员,究竟是不是毛 。
    此情此景,我在台下,无言震撼。
    一个人究竟要达到怎么样的高度,才能获得这般殊荣?
    人民群众的反应不会说谎。在伟大领袖毛 已经逝世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一位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特型演员而已,居然能在京西宾馆的颁奖现场,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甚至比一位副国级高官,解放军上将的出场更令人动容,足可见人民群众对毛 的思念之深远,爱戴之盛隆。
    所有嘉宾到齐落座之后,四位京西宾馆的女服务员护着一面五星红旗,整齐踏步走到 台上,主持人请在场所有人员起立,无论职位高低,无论男女老少,皆齐声高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礼毕之后,另一批京西宾馆的服务人员端上大会举办方提前准备好的奖杯和奖牌,所有参会获奖者,排成一列列队形,走到 台上,由诸多领导嘉宾一对一进行颁奖。
    在场两百多个参会获奖者,尽管有十来位嘉宾领导,也足足颁了十几轮。加上握手合照等等必备流程,我们这些参赛获奖者倒还好,上去领个奖拍个照就下来了。
    苦了那帮嘉宾领导,年纪最大的如老将军八十高龄,小的也有五六十岁,他们在颁奖台上,摄像机前,凹好造型,一站就是大半个小时,还要不时配合拍照,脸都笑僵了。
    可见当领导干部并不那么容易,有时也是一种苦活累活体力活。
    14


    台上人受台上人的罪,台下人看台下人的戏。
    作为一个参会获奖者,除了在恰当时候拍手鼓掌以外,规规矩矩上台领完奖,握完手,拍完照,属于我所要参与的流程便已全部结束,至此那颗从昨晚一直高悬到现在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脑子卸下负担,一下子活过来。我开始注意打量起这个会议厅里的种种细节,墙上的字画,人们的装扮……可没一会功夫,又全然没有了此般兴致。现在我都已经坐在这里了,难道还要在意这些枝枝末末的小事不成?
    台上,颁奖典礼仍在继续,一切按照规矩有序进行。台下,无聊如我,不由得想起了年少时一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来。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当年我的家族遗传精神分裂症还没发作,尚在读书之时,我的想法还不是后来这般,要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诗人。作为一个曾经智商高达一百六十四的天才,我怎么可能没点理想志气,怎么可能不曾年少轻狂?
    聪慧如我,其实当年早早就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做好了规划。
    不瞒诸位,年少时的我,理想十分庸俗,就是一门心思,想着入仕从政当官。
    诸位大可在此嘲笑我俗气,我不会在意,毕竟这有什么可笑的呢?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思想,且试问这世间那个男儿不热血,年少时没有过封侯拜相,为国尽忠的梦想?况且当年天才如我,也自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条件,去追求那个入仕从政之梦。
    我确也这么做了。在我十六岁那年,实际是身份证上十五岁的时候,我就提前参加了高考,并被岭南中大破格录取。这件事情,当年甚至一度登过报纸上过新闻。
    我本以为,我的人生会按照这个轨迹,一直走下去。
    在我原本的人生规划里,我会在大概二十岁的时候硕士毕业,然后公考,进体制,下基层,再想办法升迁。或者在上大学的时候,争取走选调生的路子,毕业后直接为人民服务。亦或是读完博士之后,再去从政,可能起点和晋升空间更高。
    当年的我,满怀自信,觉得像我这种聪明绝顶的天才,这辈子不说像京西宾馆里的衮衮诸公一样,动不动就是省部级、副国级大佬,起码混个厅局级退休,也勉勉强强能过得去吧。
    可谁能想到呢,突然间就精神分裂了。别说入仕从政为人民服务了,甚至连大学我都没办法继续去上。
    也是自打患上了精神分裂以后,我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类的智力水平,居然可以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波折离奇。
    我曾引以为傲的一百六十多智商,在精神分裂发作之初,骤然腰斩至八十不到,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言行举止痴傻木讷,与智力残障人士一般无二。
    而后不知缘由,智力快速回升,直至行为兴奋癫狂时,我会张开手噗呲噗呲觉得自己是一只觅食的水鸟,整天胡言乱语,觉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太阳都围着我公转。
    服药,电击,强制休克,一通乱七八糟的疗法之后,我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时常无缘无故怕得瑟瑟发抖,觉得满世界都有人要害我,担心有地外不明飞行物体从天而降,把我抓去切片解剖做人体实验,整日担惊受怕,疑神疑鬼。
    精神分裂发作时,所引发的智力障碍,被迫害妄想,以及各种不时突然蹦出来的稀奇古怪幻觉,让年少时的我,一度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在错乱与疯癫中迷失自我。
    这就是当初我每天醒来就要面对的生活。
    家人一直没有放弃。不知带我去看了多少位精神方面的权威专家,他们虽未把话说死,可皆明里暗里表示,患上这般症状反复无常的先天性家族遗传精神分裂症,此生能保持情况不再恶化,拥有正常人的生活能力,已是很好的结果。
    至于此前年少时所许下的种种宏伟志向,所规划过的远大前程,不妨权当是大梦一场,让它随风消散吧。
    我将一切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这些年来,我一直按照医院的处方服用抗精神分裂药物,可在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开始整宿整宿失眠,做各种稀奇古怪的噩梦。不知道多少次午夜醒来之际,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便爬到楼顶上,抬头仰望头顶上那片星空。午夜的天穹之下,我常常扼心自问:难道我的人生注定因此沉沦永堕,不见天日了?
    跳下去,一了百了,很容易。活下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太难。
    如此苦熬了四五年,看似一直浪荡不羁,实则孤僻沉默如我,一边吃药工作,一边读书写诗旅行仰望星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期待什么,等待什么,亦或是逃避什么。
    唯有疾病像春天的烟雨,夏天的阳光,秋天的晚霞,冬天的白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已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本来我都快认命了,也许此生仗着偌大家业,放荡一生,纵情山水,是个不错的选择。可谁曾想,靠着十六七岁那年外出旅行前,随手写下的那首《今夜星空》,我竟奇迹般获奖受邀,来到了京西宾馆,参加这场颁奖盛典。
    看着手上做工精致,实则并无太高含金量的奖杯和奖牌,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家乡盛产的一种树木,沉香树。
    诸位可知,沉香其实并非沉香树的果实。恰恰相反,沉香树之所以会结香,是因它遇到了伤害,譬如雷劈、虫蛀,亦或是内部被某些真菌感染,发生了病变,沉香树便会在枝干里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树脂,治愈伤口,弥补残缺,日久天长,树脂凝结,便是沉香。
    于沉香树本身而言,那价值千金的沉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而是多年苦难的象征。至于后来被人类取走,用以制作一种香料或是药物,则是另一种意外。
    我是一棵受伤生病的沉香树,诗歌就是我不由自主分泌出的沉香。
    从一开始,我的创作也好,写诗也罢,其初衷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消沉抑郁,鼓舞孤独死寂的心灵,愈合苦难伤痛的灵魂。
    我从未曾想过,原来我所写的诗词文字,不但是一味治愈灵魂的药,还是一块可以敲开艺术大门的砖。
    上天看似冷酷无情堵死了我那扇入仕从政的大门,可又悄悄给我留了一扇文学艺术的窗。窗外虽没有最高处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却有名留青史的千古风流画卷。
    纷乱的思绪回归现实,视野最终落到颁奖台上,我眼中渐渐有了明亮的光…
    15



    不知不觉, 台上的颁奖仪式结束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氛围,场内两百多位参会获奖者,领取各自奖项之后,脸上多少有掩藏不住的喜色。
    趁着这个空档,京西宾馆的女服务员们,又有了新任务。她们排成一列,手里拎着一个大水壶,给在场的参会人员沏茶。
    这些姑娘们,像一朵云一样,悄无声息从我们身前经过,轻轻沏完茶后,又悄无声息离开。全程动作标准流畅,整齐划一,有一种无声韵律之美。
    给我沏茶时,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姑娘,偷偷看了我一眼,她大概暗自诧异,在这种场合,怎么会有我这么年轻的男孩子前来参会领奖。
    我一直在走神发呆,哪怕没走神没发呆,也解答不了她的疑惑。
    此时 台上,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进入领导嘉宾讲话环节。
    一个个领导嘉宾开始轮番念演讲稿。搞书法的讲书法,搞丹青的讲丹青,搞诗词散文的自然便讲诗词散文。那位大会主办方的尹主编也不落后,在演讲中汇报总结,言称这是一次高规格,甚至超规格的颁奖盛典。而那位一直在场下负责指挥调度的京西宾馆女主管,作为京西宾馆方面的代表,也上台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的演讲。
    可在台下,我听了几句,表情便有些怪异。
    什么‘京西宾馆联合大会主办方举办本次颁奖盛典,是为了实现良好的文化效益、社会效益……’之类的,这些话越听越耳熟,很多内容跟昨天黄德厚先生所言极度类似。
    我一时无言。看来黄德厚先生,不光喜欢模仿戚继光的诗,还喜欢引用京西宾馆的演讲词。难怪当时能说得头头是道,把我们这些萌新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愧是老江湖。
    台上,轮到那位像毛 的特型演员发言,他什么都还没说,场下便响起了热烈掌声,抱着某种莫名期待,我也不由得侧耳专注几分。
    作为一名书法家,这位商老师本身的演讲中规中矩,与其他领导嘉宾相比并无出彩之处。可当他在结尾时,模仿了毛 的语气,喊出一句:“同志们,让我们为人民服务,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斗!”
    全场瞬间响起迄今为止最为热烈的掌声。
    随着这句话喊出,不知为何,台下的我,头脑一热,竟鬼使神差般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落笔之后,我愣住了,久久无言。
     台上,嘉宾演讲环节进入尾声。
    老将军依旧压轴出场。作为一名曾经官至副国级的国家上将,老将军的演讲干脆利落,充满铁血军人风范。
    “同志们,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我们中华民族历经百年国难,经过无数仁人志士与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的艰苦奋斗,今天,我们即将再次迎来一个伟大的中华盛世。
    如今的中国,经济发达,已然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系。科技昌盛,各种发明创新层出不穷。军事强大,战机航母导弹,不弱于人。在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国家硬实力方面,我们已经逐步追赶,甚至领先于世界行列。
    可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软实力方面,我们国家依旧严重欠缺相关影响力。尤其是在国际舆论话语权方面,至今仍掌握在以西方国家为首的体系里,导致一些西方媒体在国际上不断抹黑丑化我们的国家形象。
    文化软实力缺失,所带来的后果极其严重,我们必须居安思危,警惕来自文化领域的意识形态入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瓦解的,当年苏联解体,和平演变之事,下场犹在眼前。
    所以,同志们,我们要清楚的认识到,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仅要建立在国家硬实力的基础上,同时也要建立在文化软实力的基础上。
    这是党、国家和人民赋予诸位文学艺术家的历史使命,希望在场的诗人、画家、书法家们,创作出更多精品力作,为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建立起强大的文化自信,民族自信,作出属于自己的贡献…… ”
    时隔多年,我其实已经记不清当年老将军所说的具体内容。可有些东西,就那么毫无预兆的,在青春年少热血的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低头看了一眼刚刚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句话,也是整场会议下来我唯一记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愿尽此生,为中华盛世写诗,为祖国和人民作词!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我作下了这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既然我周扬此生已无缘入仕从政,为祖国和人民服务,那么就投身到文化艺术领域,以诗歌与文学之名,力求为国家和社会作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吧。
    老将军演讲完之后,全场响起热烈掌声。之后又有参会代表上台发言,我便没有关注了。至此,整场颁奖盛典的主要流程,便算是走完。
    会后,有一个参会获奖者和领导嘉宾近距离接触互动的环节。
    那场面,堪称文艺界的追星见面会现场。诸多参会获奖者争先上前和领导嘉宾们拍照合影留念,并请为之签名题字。一开始领导嘉宾们,用的都是随身携带的钢笔,后来不知谁提议,请领导们留下书法墨宝。
    盛情难却之下,京西宾馆方面,备好笔墨纸砚,诸多领导嘉宾当场挥毫泼墨,为参会获奖者们提笔疾书。一时间,会议厅内,墨香盈梁,书韵生芳。
    我也上前排队,至老将军跟前,请为之题字。
    老将军看了我一眼,见我长得年轻,便笑问:“小伙子,这七个字我给你写容易,但你担得起吗?”
    我神色一正,不卑不亢,恭恭敬敬道,“将军,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学生今年二十岁,再过一二十年,我想我便能担得起这七个字了。”
    老将军开怀一笑,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帮我写下了‘为中华盛世写诗’这七个书法大字。又署了名,盖了章。写完后,老将军把那幅字交给我,并跟我握手,鼓励道,“年轻人,加油!”
    恰巧这时旁边有准备采访老将军的记者和摄影师,他们抓住时机,咔嚓一声,拍下了一老一少的握手合照。而老将军所题这幅字,后来便挂在了我家中客厅的墙上。
    我依法炮制,又请那位扮演毛 的书法家为我题字。可因排队找这位演员求字的人太多了,匆忙之下,这幅字没有署名盖章,因此便被我挂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后面,京西宾馆方面还安排了我们这些参会获奖者们,去参观传说中的第一会议室,那里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决策诞生地,也是“春天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至今每年仍承接召开着整个国家最高级别的政治会议。
    离开前,所有的参会获奖者和领导嘉宾,在京西宾馆大厅处,那幅堪比人民大会堂《江山如此多娇》图的万里江山图前,拍了一张全员大合照。我在照片上某个角落里,咧开嘴笑得甚是灿烂。
    至此,整场颁奖盛典圆满结束。
    我是最后一个上大巴车的,离开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庄严肃穆的建筑。
    此去一别,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踏入京西宾馆,成为其中参会一员。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个上午,我在京西宾馆里的所思所想,以及我所立下的理想志向。
    如果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以后,我周扬有资格,依靠着自己的艺术成就或是社会贡献,堂堂正正再次受到邀请,前来京西宾馆参加会议,为国家建言献策,不知那时,能否有机会在此小住几天,看看此间风景,尝尝这里的饭菜美食,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16



    现阶段京西宾馆的饭菜自然是不用想了,怕是把大会举办方卖掉,他们也是安排不了的。倒是下榻酒店的饭菜管饱,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缘故,反正午饭我是吃得贼香。
    相比于昨晚刚来时,大家彼此之间警惕戒备,此刻倒显得有些其乐融融,没有人再去讨论那点参会费的事情,反而不少人热情地交流起了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与我同桌吃饭的两位老先生都写诗,他们不由自主地聊起了彼时很火的一位农村脑瘫女诗人,她以一首诗歌《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成名,颇有争议。
    一位老先生觉得余女士的诗,庸俗下流,难登大雅之堂。另一位老先生更加开明, 他觉得抛开那些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而言,余女士的诗其实写得不错,呈现出底层女性的一种自然野性之美。
    两位老先生争执不下,我在一旁听着,我的关注重点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将自己和那位农村脑瘫女诗人作了一下比较。
    同样患病,我身患精神分裂,我是身体健全,灵魂残缺。而那位女诗人患有脑瘫,她是身体残疾,灵魂健全。我们的情况截然相反,且面临的处境天差地别。因此虽都是写诗,可我的诗歌文学之路,显然不能从那位农村脑瘫女诗人的经历里,得到太多启发。
    这样想着,午饭便吃完了。那两位老先生最后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气哼哼的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回到房间,室友陈济昌正在晒字。
    四五张从京西宾馆里带回来的书法大字,铺在床上,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书香味,他站在床边,一遍遍比划着。见我回来,直接便问,有没有向老将军和那个扮演毛 的书法家要字?我也不忌讳,把要到的那两幅字拿出。
    陈济昌看了之后,极其诧异,“你这是以后打算走诗歌文学之路了?”
    “确实有这个想法。”我并未隐瞒。
    “这条路可不好走啊。”陈济昌感叹一声,跟我分享起了他的经验,“这样的话,你回去以后要注意跟你的导师打好关系了。你的导师能在岭南中大执教,他身边的肯定有很多文学艺术界的人脉资源,你们关系搞得好,若是能得到看重,到时候让他给你写推荐信,让他给你介绍一些文坛大咖。混个脸熟,再发上几篇稿子,写两部作品,出不出名不重要,只要有作品,能发表,就找点关系,争取加入当地作协,诗社什么的,有了职位权利,再加上你这么年轻,又有天赋……”
    我听得连连点头,陈济昌堪称中国好室友,说得都是些经验之谈。不过很可惜,只是听了个寂寞,一句话也用不上。因为我没在岭南中大读书上学,也没有那样的导师。
    下午,依旧是开会。大会主办方请来了上午给大家颁奖的几位嘉宾,就在下榻酒店的会议厅,开了一场学术专题会议。
    跟昨晚一样,我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不一会儿,云晓霞也来了,转头转脑半天,依旧坐到我旁边。
    “咦,你换衣服啦?”我打量她一眼。
    “是啊。”小姑娘不太好意思,撩了撩头发,“昨天我从西安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来到这,大家穿得板板正正,我实在受不了,昨晚散会之后,打车去商场买了一套新衣服,好看吗?”
    她今天化了妆,也涂了口红,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实话实说:“挺好看的。”
    聊着聊着,上面开始讲课了,我们便安静下来,专心听课。
    除了那位万年不变的尹主编,其他三位主讲人,分别是某某书法协会的会长,某某丹青学会的领导,某某诗词散文学会的主任,秃顶的秃顶,戴眼镜的戴眼镜,反正到现在我也分不清谁是谁。
    一开始,上面几位老师讲的内容,勉强能听懂,比如丹青绘画的留白之美,书法上瘦金体和草书的握笔与神韵,诗词的平仄格律,散文的用词立意。
    可是着讲着,场面乱起来。
    台下不断有老先生举手发问,他们的问题极其刁钻,有些老先生在台下讲不明白,干脆就直接走到 台上当场展示。渐渐的,我就一脸懵逼了,那种感觉就像我初中时去参加全国奥数竞赛一样,上面说的每个字听得懂,但连起来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云晓霞,小声问:“你听得懂吗?”
    小姑娘摇摇头,“一开始能听懂一点点,但现在感觉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我深表同感,“我写诗的,能听懂一些诗词散文,可是丹青和书法当真一窍不通。”
    “我也是。”云晓霞小声笑笑,补充道,“我写散文的,拿了二等奖。”
    我们两个人就像是那些上课不认真学习的学渣一样,在会议厅里聊起了悄悄话。不知道聊了多久,我们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四周变得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场两百多双眼睛扭过头来看着我们。
    “你们两个,要是不想听课就直接出去!大家都认真听讲,就你们两个小家伙话多!”
    被当场抓包,我和云晓霞对视一眼,乖乖闭上嘴。
    而此时,台上的探讨已经进入到玄学阶段。
    也是一位熟人,昨晚同一张桌子吃饭,说要节约粮食的那位老奶奶,她此刻站在讲台上,提出她最近正在研究,将阴阳八卦五行融入书法里面的构想。
    我:……
    下午的会,就这么过去了。真正精彩绝伦的,是晚上的文艺家自我风采展现会。
    各位老先生总算有机会,在所有人面前一展风采。一如知了总爱炫耀自己的歌喉,孔雀需要开屏才能求偶,酒香也怕巷子深一样,一时间,小小的会议厅里,堪称神魔乱舞现场。
    那帮老先生,老奶奶们,活像是一群奋勇争先的沙丁鱼,拥挤到台上,你方歌罢我登场。有的老先生对自己的书法大字很有自信,就带上自己的得意力作,上台秀出自己的书法,任由台上台下的众人点评。有人对自己写的诗歌很自信,也当场上台朗诵,任由大家评说。
    期间,那位老奶奶又上去了一次,她信誓旦旦地说,她回去想了一下午,如果将阴阳八卦五行融入书法行不通,还有可以考虑易经、黄帝内经、太素真经等…
    我暗想,这种书法要是能写得出来,岂不是可以得道成仙了?
    整场会议最高潮的地方,也是一位熟人引起的。
    那位留着一头仙气飘飘长发的丹青画家,带着自己生平的得意之作,一幅《大鹏展翅图》上台,甚是谦虚低调,言称曾经有一位商人愿意出八十万高价,以图求购收藏这幅画作,他都没舍得卖掉。
    一言激起千层浪。瞬间轰动全场,无数画家书法家顾不得矜持,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 台上去,只求近距离观看神作。甚至有人问那位丹青画家,那幅《大鹏展翅图》卖不卖,并当场开了价。
    就连身旁的云晓霞都有些坐不住了,她兴致勃勃地问我,是不是应该趁机买几件这些大师们的杰作,带回去收藏,说不定以后会有很大升值空间。
    我看了台上一眼,笑了笑,“他们都老了,其艺术提升空间有限,未来要看我们这些年轻人的。”
    云晓霞诧异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眼前之人哪来的狂妄。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17

    ?

    第二天一早,也是开会。几辆大巴车,把所有人送到中国政协文史馆。也是一次正儿八经的学术会议,主讲诗歌、小说和散文。

    一到现场,我就发现一个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好像以前在哪见过似的,最后看到那个人坐到主讲台上,座位上面写着名字,便骤然想起来。

    此人是一个挺有名的诗人,笔名叫北塔,号称石头诗人,我曾在几本诗歌杂志上看过他的作品,上面有照片,不过是黑白色的,还以为已经凉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遇见。

    打量几眼,没来得及惊异,便又开始上课。依旧是那位万年不变的尹主编,包括那名诗人北塔,还有几位不太认识的小说家,散文家。

    这节课我认认真真听了。

    北塔在学术上有着深厚造诣。按照我的理解,他讲的内容,大致可以用一个奇妙的比喻来解释:

    在现代化的都市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看似在物质上更加紧密,可在心灵上,却犹如散落在茫茫无际大海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孤岛,诗歌是航行在两座心灵孤岛之间,一艘孑然独行的孤舟。

    这种说法,意境甚美。

    不过在这节课上,若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却不是成名已久的诗人北塔。而是那位虽还未成名,却可以放下面子,把自己的诗集吆喝着推送出去的大姐。

    那位女士很积极的参与会议,举手上台发言。她姓罗,潇湘人士。简单自我介绍后,已经四五十岁的罗女士,以一种完全不应当出现在她这种年龄身上,近乎狂热般的偏执热情,述说起她的理想规划:

    中华文明从古至今存在着三条文化大动脉。

    第一条文化大动脉,是自汉朝张骞出使西域以来,形成的中国古代丝绸之路。这条丝绸之路,是中国古代与世界各国文明交流的主干道。

    第二条文化大动脉,是隋唐时期开凿的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有效的促进了中国古代南北方之间,文化与经济上的交流和来往,为后世留下了数不清的历史传说和文化财富。

    第三条文化大动脉,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征程,红军两万里长征之路。在伟大领袖毛 的指引下,中国红军在两万五千里的长征之路中浴火重生,为后来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一切封建反动势力,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奠定了坚定的精神基础。

    罗女士的志向,自然没有宏伟到,妄想凭借着一己之力,将三条文化大动脉一网打尽,执笔成诗。

    她的主要构想,是以第一条文化大动脉,中国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敦煌,作为写作主体,再用现代诗歌的形式,加以艺术化,歌颂礼赞,进而创作出一本诗集来。

    很难想象,站在台上那位女士,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那般充满勃勃雄心的想法。她热情洋溢,希望能在现场找到志同道合的诗友,一起合力完成这项激动人心的创举。

    不止是我,现场有好多位诗友,都觉得罗女士这个想法十分具有可行性,遂互相添加了微信,约定会后一起讨论研究
    。

    若只是如此,此事不足以让我印象深刻。关键是两年之后,我快把这件事情忘得差不多之时,罗女士竟真的凭借着一己之力,把这个想法付诸于现实。她写了一本名叫《诗写敦煌》的诗集,依旧是正规出版,且销量甚好,又凭此拿了几个诗歌奖项,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实力派。

    上午在充满了干货的讲课中结束,午后回到下榻酒店,大会主办方准备了欢送酒宴,也算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好的。下午是安排大巴车,去圆明园遗址参观,无甚特别之处。

    晚上,欢送晚会。当云晓霞打扮好,来找我,问我准备好没有之时,我一脸懵逼地问,“准备什么?”

    小姑娘杏眼一瞪,“我跟你是今天欢送晚会的主持人啊,你忘啦?”
    我冷汗连连,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这两天开会太多,我早就忘了。准备?准备什么?什么准备都没有。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场。

    好在我不是那种初出茅庐、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毛头小子。

    好歹也是一两年时间从社会底层打工人混到楼盘销售部负责人,二十岁出头扎扎实实年收入三四十万的青年实干派,虽说没有某逼乎上年薪百万人在美国刚下飞机那么神,但镇个场子,组织两百来号人搞个欢送晚会,不成问题。

    一开始,有大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协助,一切顺利。

    我和云晓霞轮番上场主持,由参会获奖者们自愿报名上台表演,或舞蹈,或唱歌,没想到节目效果还不错。

    无论这场颁奖盛典的性质如何,有一点必须承认,现场敢来北京参会的这些获奖者,虽然年纪普遍大了一点,但大家的综合素质真的都很高。一个个不仅能写会画,也能歌擅舞,甚至有很多人一看就是专业出身,功底深厚。

    有一位从内蒙古过来的大姨,献唱了一曲《天路》,那一腔女高音,现场音乐水平,不比任何电视上的歌唱比赛差。那对东北夫妻也上台表演了一回,大叔自己带来了萨克斯伴奏,大姨翩翩起舞,舞姿居然甚为惊艳。

    可七八个节目之后,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报名上台表演的,似乎都是女性参会者,男性参会者们此刻集体失了声,迟迟没有动静。一点都没有昨晚抢着上台展现作品时,那种天下舍我其谁的气魄。

    都是男人,我一下子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说白了,台下那些个老先生们大男子主义风格作祟,放不下面子呗。不同于昨天上台展示作品,其本质是争名夺利,在文艺表演这种事情上,女同志天生比男同志更为活跃热切。

    我和云晓霞轮番上场,动员了几回,效果不太理想。老先生们依旧神神在在坐于台下,该鼓掌就鼓掌,该喝彩就喝彩,就是不亲自上台,傲娇得像还没出嫁的黄花闺女。
    略微思索,计上心头。
    我稍趁着上台主持衔接之时,大力称赞诸多女性参会获奖者,风采卓绝,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而后让下一位女性参会者上台表演。
    下得台来,到了幕后,我找到云晓霞。
    “我刚刚在台上,做好了铺垫,故意说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你待会上台,接上这一句,说‘哪是巾帼不让须眉,分明是在场男儿不如女’,你这小姑娘这么一激,我再让我室友在台下把节奏带一带,我不信这帮老先生们受得了,还能坐得住。”
    “激将法?”“对。”“好的,明白。”
    云晓霞比划了个OK的手势,她虽涉世未深,但好歹也是从陕师大出来的,能考进211双一流重点本科的大学生,基本智商情商能力都不会太差。
    果不其然,云晓霞上台之后,唯妙唯俏这么一说,台下陈济昌带头吼了一句,“谁说在场男儿不如女?我头一个不答应!我先上台代表男同志们,给大家唱上一首闽南名曲《爱拼才会赢》!”
    现场效果分分钟好到爆表。
    老先生们当场炸锅,都一把年纪了,谁受得了一个小姑娘这种激法?又有陈济昌上台唱响家乡的闽南名曲,事关男性尊严和地域荣誉,岂可落后于人?
    于是足足几十个老先生,开始踊跃报名。岭南广东的开始唱粤语金曲,广西桂地的唱起了山歌,天津的干脆打起了快板,说起了相声……
    一旁负责给我和云晓霞打下手的那些大会主办方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不住喃喃自语,“不愧是名校出来的大学生,有才华能拿奖也就算了,年纪轻轻,连能力手段也这么强……”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神它喵的名校大学生,抱歉,我只是个辍学的落魄高中生而已。
    这趟两天三夜的北京颁奖盛典之旅,就此圆满结束。
    翌日,大家纷纷互相告别,从全国各地来,又回全国各地去。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在北京时,遇见的这些人。
    包括室友陈济昌,小姑娘云晓霞,贵州青玄山人,齐鲁黄德厚,那对东北夫妇,那位看起来有些糊涂的奶奶,那位对诗歌满腔热忱的大姐……
    有些人还在手机上,偶尔还有联系,但更多的却是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此生后会无期。
    愿他们在远方一切安好。
    18



    我与大家告别后,并没有马上返程回家。来之前,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自然得好好玩上几天。
    在网上随意定了天安门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打车过去,办理完入住手续,住进异常熟悉的标准式酒店房间,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前,我看着窗外的城市,这两天来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如释重负。
    如果不是背包里多出来的奖杯和奖牌,还有那两幅从京西宾馆里带出来的书法大字,我会忍不住怀疑这两天所有经历,都是一场不真实的虚幻梦境。可这不是一场梦境,整件事情的脉络,前因后果,如同梦魇一般篆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又一切似乎都已经变了。
    四五年来,我头一次发现窗外的天空,多了一抹明艳色彩。北京的春天当真阳光灿烂,我笑了笑,把行李留在房间,开始了首都的游玩之旅。
    作为一名南方来的吃货,到了北京,第一时间自然是去找吃的。
    这两天在大会举办方安排的下榻酒店,天天吃那种自助形式的快餐饭菜,早就腻歪得受不了了。
    打车到四九城里,某个极具特色的胡同一条街,这地方游客不多,是很多北京老饕极力推荐的美食圣地,满街都是享有盛誉的老馆子,进到一家清真门店,我开口要了四件套。
    “老板,爆肚、爆肝、豆腐脑、豆汁儿,各来一份。”
    “哟,您外地来旅游的吧?”
    “何以见得?”
    “但凡老北京,就没您这么吃的!”
    我挠挠头,哈哈一笑,心中腹诽,果然电视剧上都是演戏,很多东西并不靠谱。
    不多时,菜上齐。白瓷碟上一盘清清亮亮的牛肚,黑色的胃膜,白色的肚仁,氤氲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地道老练的手法,白瓷碟事先在锅里烫过,而后把切得薄厚适中的新鲜牛肚,用大漏勺在清水中汆烫。
    这是一道火候菜,对时间的把控是个技术活。根据水温和牛肚本身的材质,整个烹饪汆烫过程不过十几秒。少一秒则生,有异味,多一秒则老,嚼不动。唯有时间刚刚好,才会呈现出鲜爽脆嫩的口感,沾上泄开的芝麻酱,根据个人喜好,里面放点香菜葱花辣椒油,实乃一绝。
    再说豆腐脑。在岭南吃了二十年甜豆腐脑,我本是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来尝试北京咸鲜口的豆腐脑,谁知入口后,竟意外美味。温软的豆花上,打上了一勺秘制卤水薄芡,加上一点碎碎的榨菜,既滑又嫩,又有几分脆爽口感。至于爆肝和豆汁儿,我浅尝辄止,各自试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再也没碰过…
    吃完过后,去逛天坛公园。里间种种建筑风景,我一路拍照留念,除了发朋友圈,其实私底下,还单独分享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是尚未认识的秋夏小姐,而是此时还只是网友的陈小音。
    也许后来在我和秋夏小姐的故事里,陈小音只是故事的背景。
    可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在我的整个人生中,陈小音其实才是唯一贯穿全程的女主角。如果有可能,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陈小音。可如果注定要遇见,我也不知道,后来那个晚上,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是我正儿八经的初恋,很多事情,怎么可能真的洒脱到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逛完天坛公园,已是午饭时间,又去吃了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鸭。并不是某家名声在外的百年老字号,我在路上问了几个老北京,七拐八拐,去了本地群众喜欢的一家,名叫便宜坊。

    事实证明,老北京们众口推荐的这家烤鸭店,味道不错,服务也好。找到地方,进了门后,食客很多,一听口音大多是北京腔,就知道来对了地方。

    点了半只烤鸭,不多时一位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师傅,将刚出炉的烤鸭推上来,手法熟练麻利,现场展示加工。

    烤得金黄酥脆的鸭皮,被一片一片切下来,连带着肉,冒着热气,摆盘放好。配上薄饼、酱料、黄瓜、葱丝,这么一裹,往嘴里一嘬,口感厚重有料,味道清爽绝佳。余下鸭架,烤鸭师傅会问,要不要再加工,可以加点冬瓜打汤,也可以油炸后撒椒盐,无不是餐后佳肴,只需多付十块钱加工费即可。

    总体就餐体验,比后来某些风评很差的百年名牌老店,好上许多。

    逛吃逛吃着,一天过去了。晚上回到酒店,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累得要死,我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叮咚’一声,手机忽然震动,收到室友陈济昌发来的消息。

    他与几位在颁奖盛典上结识的诗友,今天一起去八达岭爬了长城,明天还想在北京多玩一天,问我在哪,我们可以汇合起来,大家一起游玩,吃饭住宿,费用平摊。

    我觉得这个提议甚好,一个人逛吃虽然潇洒,但其实也很无聊。当即告诉陈济昌我所住的酒店,明天大家可以来此汇合。

    屏幕那边,应该是上网查了一下酒店的资料和地址,陈济昌惊疑不定,“周扬,你住的是天安门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是啊,怎么了?”我此时尚还年轻,未曾意识到不妥。

    沉默片刻,陈济昌又问,“你这个酒店…多少钱一晚?”

    “没多少钱。”我想了一下,之前网上订的,还真没太在意,“一晚也就一千五六吧,我定了两天,明天你们过来,到时候咱俩住一个房间,刚好有很多事情向你请教。”

    “……”屏幕那边,沉默许久,“明天我们就不过去了。”

    “周扬,你是个二代吧。”陈济昌回了一个苦笑的表情,“你们岭南人真有钱,不愧是国内经济第一大省。不怕你笑话,我儿子现在高中住校,上个月我给他的生活费是一千五百块,还比不上你住一晚酒店的花销。”

    我一时无言,屏幕上短短几行字,似有千钧重,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窗外北京,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房间之内,安静无声,寂寂无言。那扇透明的真空落地玻璃窗,似乎一下子隔开了两个世界。

    ? …………

    翌日清晨,我五六点钟起床,赶在天亮之前,抵达天安门广场。

    去天安门看升国旗,这是很多人小时候一直憧憬的愿望,也是每一名中国公民,一生中应当经历一次的体验。

    北京向来不缺虔诚且愿意早起的游客,大家都赶在日出之前,来到这个象征共和国的地方,静静等待东方旭日升起的那一刻,三军仪仗队会迈着整齐的步伐,前来升国旗,奏国歌。

    那天清晨,微风和熙,晨光朗润,天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如常举行,我站在人群中,注视着那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在太阳第一缕光辉中苒苒升起。

    不知是不是幻觉,在国旗升到顶端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有一束光,落在了我的右手上。而后我的脑海中,无端有一个声音响起:少年,请不要忘记你曾经许下的誓言——为中华盛世写诗,为祖国和人民作词!

    好的。我无声回答。

    这话之后,心中便有一种用语言无法述说,用常理无法解释的奇异之感。似是天地宇宙,日月星辰,扑面而来。我隐约听到了一种宏大的脉搏跳动声,响彻寰宇,又感受到了一种温暖而炽热的气息,笼盖苍穹。

    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可在人来人往的天安门广场上,好像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看到、感觉到。

    我只觉得自己被那股洪流裹挟着,在天安门现场排起长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可能是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一时半会还不到,谁知道呢,反正在那种状态之中,时间的流逝不甚重要。
    我就那样,刷了身份证,进了人民大会堂,去了毛 纪念堂,心怀崇高敬意,恭恭敬敬地向伟大领袖的遗体躬身行礼。离开之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少年,请记住你的誓言,为中华盛世写诗,为祖国和人民服务!
    一定。我坚定回答。
    接下来一天,我又排队买票去了故宫紫禁城。
    明清两朝的重重宫殿,不知承载了多少沧桑与厚重,每一抹斑驳的色彩里,也不知掩盖了多少历史的尘埃。流连倘佯其中,恍惚间,我似乎能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建筑、古老雍容的器皿里,看见一个国家数百年来的风云变幻。
    离开时,还是那个声音,越发宏伟响亮:少年,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为古老的文明著史,为伟大的民族点魂!
    绝对。我呐喊回答。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以前我也老做噩梦,就像后来秋夏小姐跟我述说的一样,各种稀奇古怪的,荒诞恐怖的,每每让人回想起都心有余悸的,这回不一样。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被一个遥远的声音唤醒。
    朦胧中,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托举起来,似乎有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引领召唤着,我的身体变得虚幻而没有实体,似灵魂出窍一般,穿过酒店的窗户墙壁,一跃飞翔在广阔的北京城上空。
    我看着脚下的城市,遥远而又陌生。
    一栋栋灯光闪烁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以我脚下的酒店为中心,在大地上像是一座钢铁森林,一直蔓延到天边。一条条道路,高架桥纵横贯穿其中,像人体中的脉络管道,其中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车辆,如同地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我能清晰感觉到,山河大地变得无比渺小,星河天穹变得无比浩瀚,世界宇宙也变得无比清晰,我没有停留,在那股奇异的力量引导之下,开始越飞越高,穿过了同温层、大气层,速度也越来越快,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最后甚至超越了光速。
    天地万物在这一刻都变得混沌,空间被拧成了一块皱起的抹布,时间就像电视屏幕上的特效一样开始逆转。
    那些历史书上的人物,一个一个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些人浑身笼罩在光芒之中,看不清样子,可我却能一眼认清他们的身份。
    那位仰天大笑出门去,高喊着‘我辈岂是蓬篙人’,而后跳进了水中捞月的剑客,就是李太白吧。除了他,整个文明史上没有谁能有‘绣口一张,便是半个盛唐’的豪气了。
    那位架着小火炖猪肉,顶着烈日爬树摘荔枝,哪怕被贬到天涯海角,仍乐观阔达、泰然处之的文豪大学士,就是苏东坡吧。除了他,也没有谁能淋了一场雨第二天感冒后,还能写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种绝世诗句了。
    还有喊出横渠四句,打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儒张载;所到之处,芝兰生芳,怀着香草美人之梦,乘舟于汨罗之上的诗祖屈原……
    上下五千年文明史,数不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此汇聚成洪流,化作一道光,那光芒无比耀眼,似流星般奔袭而来。我下意识闭上眼睛,用手挡了一下,待再睁开眼,我便醒了。
    也许是这家酒店的电动窗帘有点问题,一道阳光透过重重窗帘,照进房间,落在脸上,分外刺眼。我用手去遮挡,瞳孔忽而凝滞。
    这一刻,你信么,我的手上,真的有光……
    跟大家说一下,第二卷《京西见闻》写完了,第三卷《家族往事》还在创作修改之中,预计要等到清明节之后才会发上来,祝大家情人节和元宵节快乐*^_^*
    第三卷 家族往事


    19

    那年四月,我乘高铁,从北京回来,一路心事重重。途经武汉,顺路访友。
    正值晚春时节,武大校园内,天气煞凉,珞珈山脚下,烟雨朦胧。一株株樱花树,花期已过,早已凋谢殆尽,长出嫩绿枝叶。
    窗外春露欲滴,窗内一位长发女子,手里捧着一本诗集,正在校内咖啡馆里读诗。她带着金丝眼镜,气质温婉,时而沉思,时而凝眉,甚是专注认真。
    我推开玻璃门,走到那女子跟前,与多年未见的故人打招呼 。
    “思渔学姐,好久不见。”
    王思渔抬起头来,下巴尖尖,瓜子小脸,未施粉黛,眉目动人。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惊疑不定,“你是……小扬扬?”
    小扬扬……
    我嘴角抽搐,趁四周无人注意,赶紧坐下,严正表达意见,“学姐,我现在都二十岁了,以后能不能别老叫以前你给我起的绰号?”
    “好吧,真无趣。果然男孩子这种生物,越长大就越不可爱了。”
    王思渔放下诗集,明眸湾湾,浅浅含笑,又认认真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颇有种老母亲见好大儿初长成的感慨,“看来我们南二国际部的天才少年小神童,真的是长大咯。”
    “……”
    不知为何,与思渔学姐相处久了,我总会有一种错觉:难道我是个正常人,不正常的是这个世界?
    寒暄片刻,各自点了一杯咖啡,不免聊起一些年少时的往事。没聊几句,王思渔犀利如故,问题直切要害问题。
    “阿扬,你是不是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勿须反驳。当年你提前报名参加高考,我知道你想去北大中文系,虽没能如愿,但最后被岭南中大破格录取,也是件好事。可后来我听说你根本没有去中大报到,也没有听说你去哪里复读。这些年来,你一直音讯全无,大家都以为你出国留学去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月已过,四月将至,各位久等了,小说开始如约更新。在此之前,得先跟各位说一声抱歉,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工作比较繁忙,也不是专业写手,所以接下来没办法做到每天都持续稳定更新,希望大家见谅。
    顺便聊聊这本书的其他一些状况吧,其实大家也能看得出来,这篇小说,有相当一部分是根据我个人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
    诸如前往北京京西宾馆领奖,共青团中央写诗拿奖,摩旅环游中国,骑行浪迹东南亚等等内容,预计整本书写完大概会有二十万字左右,一共八卷。每一卷都有不同的主题,爱情,理想,青春,成长等等……
    作为个人创作的第一本小说,我对这本书其实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希望通过稍显青涩的文笔,把这些年来所经历过得那些真实而鲜活的曾经,完完整整的呈现在诸位面前,若能得屏幕面前诸位几声感慨认同,便不胜荣幸。
    其余不多说什么了,看文字吧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同于前几日在北京参加颁奖盛典,所见所识大多是未曾谋面,以后大概率不会有太多交集的陌生人,我随口编造隐瞒一些身份信息,没有人会怀疑,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思渔学姐是我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当年我从家乡岭南跳级转学到南城二中国际部,年纪比同班同学小上几岁,人生地不熟,饮食文化诸多不适应,幸亏学姐为人仗义豪爽,对我颇多照顾,自此结下一份深厚情谊,彼此知根知底,此行专门来一趟武汉,也是有事相求。

    我甚是迟疑,不知该不该将情况和盘托出。

    王同学见况,似闻到了腥味的小猫,眼中发亮,“我就知道,你果然有问题。”

    “学姐,我确实有些难言之隐……”

    我斟酌着如何开口,下一秒就被打断。

    “什么都别说,让我猜一下。”

    思渔学姐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方把小脑袋凑过来,那张精致小脸一本正经,神秘兮兮,“阿扬,你悄悄告诉我,你是不是参与进了国家的什么秘密研发计划?”

    我浑身一震,表情逐渐古怪。

    果然,你永远想象不到,这些女人小小的脑袋瓜里,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十分好奇,眼前芳龄二十三,早已是个成年人的王同学,究竟经历了怎样千回百转的脑洞大开,才能将我这些年来的经历,脑补成这种脑残电视剧一般的剧情?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问。她不答,反问我,当年高考之前,是不是去参加过中科大少年班的特招考试。是有这么一回事,我点头。她又问我,是不是考上了中科大少年班,也没有去?对,没去。为什么没去?我对理科兴趣不大,更想去北大中文系。

    于是王同学信誓旦旦,得出结论,“所以啊,既然你没有如愿考上北大,也没去岭南中大,更没有出国留学,那最后肯定是去了中科大。”

    我愣住了。显然,思渔学姐对我的认知,还停留在当年南二国际部,那个神采飞扬的天才少年身上。

    “阿扬,说真的,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进南二国际部,纯粹是因为中考成绩不理想,走的曲线救国路线,后来托福和雅思也考得很一般,就顺理成章参加了高考,第一次没考上心仪的大学,又复读一年,最后服从调剂,才进的武大。

    像你这种整天趴在座位上,要么埋头睡觉、要么看课外书,还能每次考第一,轻松保送中科大少年班的超级天才,大概理解不了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痛苦。

    你还记得李阳吧,就是当年在南二国际部,那个比你大两岁,却比我们小一级的李阳,他和你一样,也是智商超高的天才,虽然没有你这么厉害,但智力水平也有一百五十多。他后来去美国麻省理工读研了,据说现在拜在一位物理诺奖教授门下,二十多岁的麻省本硕博连读啊,以后无论留在海外定居,还是学成归来,都前途无量,甚至可能成为闻名世界的物理学家。

    阿扬,我一直觉得,像你们这种智商接近人类天花板的人,就应该在数学、物理、生物、航天这种高科技领域施展才能,发光发热。为国家社会发展,人类文明进步,作出应有贡献。”

    思渔学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亮晶晶的,她笑着问我,这些年之所以没有和大家联系,是不是在中科大另有际遇,加入了什么重大课题研究组,绝密的那种。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是因为前两天看到,我在朋友圈里发的京西宾馆定位视频,才猛然发觉,原来在身边的同龄人中,居然已经有人有资格出现在那种场合了。她满是羡慕,笑着问我,当时在全场那么多德高望重的科学家里,我是不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看着满脸期待崇拜,不停自我脑补的思渔学姐,我表情渐渐凝固,久久无言。
    许是过了很久,日暮时分的武大,下起了小雨。
    我看向窗外,天凉了,可我没有带伞。
    窗外的那片樱花树,在这场人来人往的微雨中,孑然独立,自顾绽放。
    我想,恰似那树樱花,唯有落尽之后,才能长出嫩绿枝叶,大概人也一样,唯有历尽繁华过后,才能懂得什么是成长吧。
    抱歉,思渔学姐,让你失望了。失望什么?王思渔莫名其妙。
    我喉咙沙哑,简单陈述了那个事实。
    当年我既没有考上北大,也没有去岭南中大,更没有去中科大。那年高考之后,我便退学了,没有再读书。
    整个世界变得静悄悄的,连窗外的风都停止了呼吸。
    清明假期,回家祭祖,过几天更新,各位谅解
    20

    有些人的青春死气沉沉,如日暮西山,沉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而有些人的青春,简单到只是扎个马尾,头发一甩,便似月光满怀。
    王思渔觉得,没加过糖的咖啡,喝起来太苦了。她手捧诗集,走出门外,撑起一把雨伞,翩翩佳人,笑靥如花。
    “走,阿扬,我们去吃武汉的麻辣鸭脖和小龙虾!”
    我们打着伞,并肩漫步在武大微雨的林荫小道下。天气微凉,晚风悠悠,街灯似明似暗。
    “为什么这么突然,说不读就不读了?”王思渔问。
    我沉默许久,终究不曾对学姐坦言所有。
    我只说,“ 抑郁,读不下去,就没有再读了。”
    思渔学姐看着我,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太可惜了。”她幽幽一叹,不再多言,转而好奇,问起前两天朋友圈里京西宾馆之事。
    对此,我倒不曾隐瞒,把前因后果一讲,一张从北京寄来的邀请函,一个没什么含金量的文学奖,一次超规格的颁奖盛典,一道亦真亦幻的文学之光……
    我打着伞,她静静听。
    言语间,我们走到校外,找了一家餐厅,鸭脖和小龙虾都备好了,王思渔又特地点了一份排骨莲藕汤。她笑语盈盈,“知道你爱喝汤,快尝尝武汉这的排骨莲藕汤,肯定不比广东的老火汤差。”
    鸭脖麻辣,小龙虾红艳,莲藕汤浓郁鲜香,多年未见的故人笑语嫣然。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不外如是。
    王思渔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喝着汤,想起了前几天在京西宾馆时,请老将军为我题写的那七个字。我说,我要去当个浪迹天涯的诗人。她转头,看着我,你认真的?我反问,为什么你觉得会是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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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8 14:54:21  更:2022-06-08 19: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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