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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中篇小说

作者:ty_einsam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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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写的大约十万字的小说,想要发出来和大家一起交流,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就是了,hh。

    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所以有些地方夹杂了比较多的偏意识流的部分,虽说写了十万字,但故事却并不是很长,很多的篇幅都是在描写主人公第一视角下的内心感受和思考,所以读起来可能并不会像其它小说那样酣畅淋漓,我在写作过程中想要传递的是一种情绪体验,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对主人公所思所想的产生一些的共鸣和收获是我的最大目标和认可。

    当然,作为新手写的第一部作品,本篇小说必定还会有许多的不足之处,对于剧情节奏的掌控和文字的使用必定还会有稚嫩之处,希望大家(如果有人看的话)能够发表自己的看法,或是对于剧情上有不理解的地方提出疑问,我都会根据大家的意见修改不足之处,并一一解答疑问。

    希望大家能够留下足迹,感谢。
    现在我死了吗?没有,我还活着,不过现在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不久之后我会意识到它,但对现在的我而言,我死了还是活着,并不是一个我应该关心的事实。

    “离开这个家吧,还有许多条路。”

    我听到一个声音从幽暗的深处传来,我逐渐失去了呼吸,在黑暗中也逐渐听不了声音。

    “在想什么吗?”

    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到自己刚刚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个女孩子坐在我的对面,笑着看着我,刚才是她在和我说话。

    下午无人的图书馆格外安静,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似乎呼口气都能听见回声。

    阳光从庭院中树叶的缝隙里漏进来,投在桌子和翻开的旧书上。整个大厅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靠窗的一边借着阳光才能稍微看起来清楚一些。

    空气中有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是旧书的香气,还有庭院里飘来的淡淡的清香,使人昏昏沉沉,在宁静的下午有了困意。

    又是这里,我又回到了这里。我的记忆无数次重复,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现了这个场所,我时常躲在这里,然后在这里无数次地重现相同的场景,仿佛时间成为了一个轮回。

    这里也是我的幻觉吗?可是现在它真实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于是我便不再怀疑它的真实了。

    “你又有什么烦恼了吗?”

    “这是第几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第无数次。”

    我稍稍抬头望向上方,这座建筑物向上似乎在无限延伸,它的顶部是一片不可辨别的模糊,而阳光从四周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使这里显现出一种令人安宁的陈旧感。

    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凝固了,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曾有过变化,因而我在这种熟悉之中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安心。

    然而这种安心感也让我感到疑问,我又一次回到了梦境之中吗?

    我睁开了眼睛,我从陌生的床上醒来,看见的还是陌生的天花板,我在我的新家已经住了许久,还是没能习惯周围的这一切。

    我下了床,来到厨房,想喝杯水。

    昨天晚饭的餐盘还堆在洗碗槽里,上面的油脂已经凝结,我喝完水之后又顺手将这几个盘子洗了。以前都是我母亲洗的碗,我没什么经验,所以将盘子反复洗了好几遍,以确保它们已经完全洗干净了。

    洗完之后我又重新躺回了床上,现在大概已经是中午了,我没拉开窗帘,不是很清楚,我已经将自己封闭在了这个新家里,与外界隔绝。然而新家还没能够产生足够的温度,刚醒来不久的我又一次感到了孤独。

    我离开家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所做的选择的正确性。对现在的我而言,对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能够选择远离自己熟悉的家独自一人生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这种选择的起因却只是我的一时兴起。

    大概就在半年前,当我还在初中的时候,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想要回到我以前待过的城市,我的童年在那个城市度过,我以前的朋友也都在那些,我跟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在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那里,现在我又想要回去那里上高中。

    试图说服我的父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能用行动让他能够支持我,于是我报考了一所升学率极高的学校,这是他一直要求我的,他希望我能够上一个足够好的学校。但是我没有十足的信心,报考所需要做的准备不仅繁重,在心理上也同样是一种负担,所有的手续的提交,以及不同城市之间的奔波考试都只有我一个人,而我这次冲动的代价可能会是我落榜原本的目标学校, 然后受到父亲严厉的指责,我害怕这样的场景,于是我在一开始就有了一些犹豫。

    不过好在结果还是有惊无险,我顺利地考上了,我的父亲很开心,因为我达到了他的要求。现在他每月会给我足够多的生活费,使我能够大手大脚的花钱,即使我并不真的就需要这么多,但这表明了他对我的期望,我也无法辜负这种期望,所以最后我还是来到了这里,即使我并没有真正地就做好了准备。

    但是等到我真正地搬到这边来之后我就开始了动摇。我无法为自己的选择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仅仅只是想逃离自己的家庭,或许也只是想遇见三年未曾见过面的朋友,在同一个城市或许会有这样的偶遇。但这些理由都还不足够,我远离了自己的家,第一次独自生活,这个冲动的代价就是现在的我感受到了止不住的孤独。整整半个月,我都独自一人,每天只面对着空旷的房间为自己的行动寻找一个足以令自己安心的理由。然而无论找到还是没找到,我已经无法再选择回去了。

    这座城市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不再如童年时那样的熟悉了,我回到这里并没有找到我所渴望的熟悉感,许多的建筑和街道虽然没有变,但我已经不再是童年时候的我,也就再也找不回童年时候的熟悉了。于是我更加怀疑了,我选择回来,真的正确吗?如果我遇不到我以前的朋友呢?如果其实我根本就离不开我原来的家庭呢?我来到这里不就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吗?

    我远离了自己的家人,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来到这里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无所事事,我敏感的心现在变得愈加敏感。

    不过,明天就要开学了,我想着我孤独的日常也许会有些许的改善,我这么期待着。

    然而事实离我所预想的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开学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多开心,人多的地方使我感到了压力,我不善于和陌生人交流,也不喜欢他人的目光,暴露在公共场合之中总使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在被放大。

    而这种压力,在新学期的第一节课,在每个人的自我介绍之中被放大到了最大。

    “我叫A,我来自。。。”

    大家的目光看向了我,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继续介绍些什么。

    班里也有很多来自其它地方的人,大家不会对我的出身地有什么疑问,然而大家却仍然还在注意着我。可能他们中的有些人其实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自我介绍,但我也不敢看向他们,我害怕和他们的眼神有交流。

    在介绍完我的基本信息后,我便停住了。我讲得不算快,但是却很简短,因而我很快就没有话可以讲,就站在那里,憋不出话。

    其实我对于我自己也并不就有多么了解,我喜欢吃什么,我的兴趣是什么,我的优点,我的特长,好像我向他们传达了这些信息,我就真的是这样的人一样,而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标签而已。不如说,我自己反而对自己最不了解,因为我自己与我最没有距离,而过近的距离所产生的熟悉感使得我无法再用言语去表述我对我自己的了解,言语所传达的世界总会产生一些距离,而有了这样的距离,我也就不是我了。

    可是他们似乎还在等着我,等待我的讲话,而我已经没话可以讲了,于是我就尴尬地结束了自己极为简单的介绍。

    “呃,就是这样,请多关照。。。”

    我快快地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不敢看向他们,也不愿意再听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了。我只想默默地缩在我自己的座位上,等待放学。

    暴露在他人视线中的体验让我有些恶心,或者说,刚刚自己的表现也同样让我感到有些恶心。第一天就已经如此不顺利,我不再奢望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什么改善。

    “哟。”

    我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那个,你是?”

    “我是Y,你不记得我了吗?刚才我的自我介绍你也没认真听吧。”

    我感到意外,我曾经以为荒唐的愿望现在居然实现了一半。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又一次偶然地遇见,理所当然地就又成为了朋友。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同一个学校。”

    “不是同一个学校,是同一个班。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回来这里。怎么了,你又搬回这里了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是嘛。你现在一个人吗,一起吃午饭吧,怎么样?”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看起来已经和我相当亲近了,当然我并没有感到抗拒,只是有点惊讶。

    “那个。”

    我有些难以启齿。

    “嗯?”

    “X呢,她也在这个学校吗?”

    “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好奇。”

    “如果我说她不在呢?”

    “。。。”

    “你看起来有点失落,怎么了,你很在意她吗?”

    “没有,只是我觉得如果我们三个能够重新聚在一起的话。。”

    “那这样的话,下午放学后我带你去见她吧,她就在这个学校,只是不和我们同一个班。”

    “嗯。。谢谢。”

    我在期待着什么呢?

    下午,我如期地见到了她。

    “好久不见。”

    我看见从教室里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地向她打了一声招呼。

    现在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与Y不同,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以至于一开始我还没有认出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在见到她之前,我脑内的她还是我印象中的作为小学生的她,而见到她之后,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印象就再也回想不起来了。现在在我脑内的只有作为高中生的她,以及站在我面前的她。

    “你是?”

    她看了看Y,又看了我。

    “我是A。”

    “果然,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人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毕竟已经三年多没有见面了。”

    “你看,现在我都快比你高了。”

    她靠近我,踮着脚比划着我们两个的身高。

    “哪有,还差得远呢。”

    我也踮了踮脚,试图将她比下去。现在的我们之间还没有隔阂,还可以做出这样有心无心的玩笑。

    “不过,确实已经很久不见了,A。好久不见。”

    她向我伸出了手,想要和我握手。

    “要握手吗?”

    我有些迟疑,对于身体接触我还一点都不习惯。

    “怎么了,不愿意吗?”

    她笑着看着我。

    “没有,我很愿意。”

    我赶忙握住了她的手。

    等我回到家之后,我才回想起来,她靠近我的距离有些过于近了。或许在一开始,她主动的靠近,以及她所展现出来的好意,冥冥之中就已经对我产生了吸引。

    第一天我们一起回了家,在岔路口我们分开了,我走向去往车站的那条路,而他们则继续走着同一条路。

    然而回到家,我面对的还是同样冷冰冰的房间,我还没能习惯它,对我而言它还比不上我原来的家。

    “今天怎么样,在学校里有发生有意思的事情吗?”

    我躺在床上,转过身,看见了她。

    她是谁呢?我不知道,以前我也曾见过她,只不过我来到这里之后,她的出现就越来越频繁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甚至每一天都会出现。

    她是我的幻觉吗?我是这样以为的,但我并不对此感到害怕或者好奇,因为她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我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

    “还行吧,比想象中的要好一些。”

    她的出现让我感到了一丝的安心,让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稍微有了一丝的热闹。

    “你已经找到了你的朋友,你应该更加开心一点才是。”

    她走近了我,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交流着。

    “或许吧。不过我应该和他们说些什么呢,我并不是很擅长这些,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会没有话题可以聊的。”

    “你和他们讲讲我的存在吧,虽然我觉得他们并不一定会相信你所说的,但是至少你们暂时有了可以聊的东西。”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存在的,他们也无法知道我的存在。我对你而言是幻觉,对他们而言就是不存在。”

    “可是。。”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我不是想要勉强你。”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温度。

    “你觉得,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改变我现在的生活吗?”

    “不好说,这个关系改变你的现状,还是你的现状会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两个都有可能,只有你以这样的现状维持这样的关系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不知道,我的感觉是这么说的。”

    “就是说我们之间的必须会有人发生改变吗?”

    “怎么了,你害怕改变吗?”

    “不知道。”

    我笑了笑,我对所谓的现状,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我还都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遇见她,毕竟她和我不是在同一个班,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节奏,也不会强行去找她,因而我们有几天没有见面。

    Y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朋友,他和我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我的朋友很少,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而我只是他众多朋友中的其中一个。没过几天,班里的社交圈就逐渐固定下来了,我还是独自一个人,我还没能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这是我的问题,但我并不为此而感到难过,我已经习惯了,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也就学会了忍受这样的生活。

    我放学后喜欢到处乱逛,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要熟悉新的环境,等到过几天新鲜感过去了,我的这个习惯说不定也就不见了。

    今天的我逛到了操场的某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小提琴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我看见了X。

    她正独自在练琴,她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学琴,一直到了现在也还在坚持着。

    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在不远处听着她的琴声,这声音使我回想起了以前的时候,那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已经忘记完了,现在的她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了,过去的认识现在不再起作用了。

    不久,她暂时地停了下来,于是我也走上去,向她招了招手。

    “还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合啊。”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回过头看我。

    “我也很惊讶。你还不回去吗?”

    她把提琴放下。小提琴的盒子就放在一旁的长椅上,她走到长椅边,将小提琴慢慢地收回盒子中。

    “我一个人住,我不着急回去,倒是你呢,你不也还没回去吗。”

    “我在练小提琴呢,你不也看到了吗。”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练小提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它。”

    她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我,我没能看见她的表情。

    “你要回去了吗,一起回去吧。”

    她转过头看向我,我看见她夕阳下的脸,现在校园里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的步频不是很一致,一路上我都有些小心翼翼的配合她的步伐,也许她也同样在配合我的步伐,只是我没能察觉。

    我们一路上没有多少话可以聊,这没有超出我的预料,我们仅有的对话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谈,我不敢追问太多她的近况,也不敢只聊一些可能只有我才感兴趣的话题,我还没能习惯她的界限在哪里,我和她第一次独自待在一起,这样的交谈我已经足够满意了。

    她的身体有意无意地会靠近我,我也装作不知道,我把这个当作她不自觉的好意,没有去揣测她真正的想法。说到底,现在的我还不了解她,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不断构筑一个新的她,我还想更加了解她。

    只不过,可能明天不会再有这样的偶遇,或许明天再去找她也就称不上偶遇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太少,我想要与她有更多的联系,于是在那个岔路口,我主动张开了嘴。

    “那明天见吧。”

    她向我挥了挥手告别,转身就要走了。

    “明天还能再见吗?”

    她停住了脚步。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你知道我几班的吗?”

    “知道,不过,我想放学后再见面。明天下午,就在我们刚才见面的地方,可以在那里等我吗?”

    她笑了笑。

    “可以哦。”

    “嗯,明天再见吧。”

    我松了一口气。我向她挥了挥手,看着她远去,背影开始模糊,我才终于愿意离开。
    第二天下午,我如期来到了同样的地方,而她早就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没有在练着她的小提琴,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静静地看着。

    我没有拖很久,然而她却还是比我更早地就到了。

    “喝吗?”

    我递给她一罐热的咖啡,她才抬起头,看见了我。

    “谢谢。”

    她将书合上放在一旁,接过了我的咖啡,打开喝了一口。

    “或许再甜一点会更好呢。”

    我也顺势就坐在了她的旁边。我打开我的那一份饮料,抿了一小口,并不急着喝。

    “那我明天买更甜一些的。我以为你今天也会继续练小提琴。你每天都练的吗?”

    “差不多每天吧。不过今天约好了见面,所以我就没有带过来了。怎么了,特地约好要在这里见面,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再见面了,我想找些机会可以多见面,毕竟你是我在这个学校里面唯二认识的人了,Y有自己的朋友,我又不可能每天去找他。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呢,你也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的吗?”

    “你觉得呢,你是觉得现在的我是有了自己的朋友好,还是没有朋友的好。”

    “我当然觉得你能够有朋友更好,不过我的意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那么现实是什么呢,你已经交到了自己的朋友吗?”

    “交到了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你为什么会有疑问。”

    她说着这句无心的话,我在无形之中突然就感觉到了某种伤害,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和她隔了两个世界。

    “抱歉,我好像问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

    她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口咖啡。

    “不过,现在我也还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如果你愿意每天下午都等我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嗯。。”

    “抱歉,我好像也说了一句伤人的话。我以为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挤出了笑容,试图遗忘刚才偶然的不快。

    “有什么可抱歉的呢,你说了什么吗?啊对了,你的小提琴带了吗,我还想继续听一听你的演奏,我已经好久没听过了。”

    “明天再演奏吧,今天没有带。。”

    “啊是吗,那有点可惜。。。”

    我试图岔开话题,然而话题岔开后却又聊不下去了。

    “你小提琴已经练习了几年了?”

    “我不记得了。大概有7年,或者8年?”

    “那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有想过考音乐学校什么的吗?”

    “没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把咖啡放在一旁,站了起来,背对着我,“抱歉,其实我不应该这么问你,在旁人看来大概都是这样的,如果某个人坚持做某件事长达7、8年,那么大家都会以为他一定喜欢这件事,所以才会坚持这么久。你呢,你怎么认为呢?”

    “那大概也只有热爱了吧。”

    “可是我并不热爱小提琴。”

    她又看了我一眼。

    “抱歉,突然这么说,你一定会有点不太理解的吧。”

    “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吗?”

    “没,没有发生什么,从一开始,从小学开始我就没有真正地喜欢过小提琴,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专注都是假象,我只是被迫学会了这个乐器。”

    “可是,至少你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摇了摇头,“小提琴没有意义,每天十小时的练习也没有意义,我并不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奏家,也无法成为。我练了这么多年,才慢慢地有所发觉,可是回过头我已经在小提琴上面耗费了快有十年的时间,让我现在放弃也不可能了。”

    “我觉得现在的你已经非常出色了。”

    “谢谢你的安慰,不过如果你听过更加出色的演奏,你会收回这句话的。一些细微的差距可能要用数年的努力来填补,我没有这样的精力,也没有了演奏的热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习惯而已,并不是热爱。不过,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听从你的意见,早点放弃小提琴,说不定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呢。”

    “抱歉,那时的我只是无心之问。。”

    “没有,其实我并没有要怪你。”她终于回过头,眼神变回了平常的样子,看向了我,“就算你不问,这种问题我迟早也会意识到的,你只是让这些痛苦提前了,所以不如说我还应该感谢你。”

    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我自认为自己的某些缺陷对她造成了坏的影响,因而我的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扔进了垃圾桶。

    “回去吧。请忘记我今天说的吧,说了一些负面情绪的话,抱歉。其实我对小提琴也并没有那么厌恶,抱歉,我可能有些胡言乱语,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她拿起书包就要走了,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过头看着我。

    “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明天再说吧。”

    她又把头扭回去了,我也急忙地就松开了手。

    “嗯,回去吧。”

    路上,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但我也并不试图去说些什么,所以我并没有感觉到尴尬的气氛。虽然我们沉默着,但我却在一直注意着她。

    我还仍然不够了解她,甚至错以为她对她所坚持的事有着始终如一的热爱,我甚至还抱着这样的错误认识试图与她交谈,她还有多少是我所不曾了解的呢?

    或者这样问,我到底了解她多少呢?她呢,她了解我多少呢?是否我现在也同样抱着一种错觉,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我了,就像我以为我自己已经了解了她一样。

    于是,我决心将在今天未能向她吐露的东西,在明天更加彻底地吐露出来。

    下一天,我又来到了同样的地方,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读着与昨天一样的书,夕阳照在她的身上,仿佛又是昨天的重现,只不过这次她把她的小提琴带了过来,此刻就放在她的身旁。

    “你在看什么书呢?”

    我走近她,俯下身,做出一副与她亲近的样子。

    “只是随便读一读而已。”

    她不紧不慢地把书合上,放在了一旁,只是是背面朝上,我看不到书名是什么。

    “今天没有饮料了吗?”

    “当然是有的。”

    我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将还是温热的易拉罐递给她。

    “下次我来请吧。你喜欢喝什么?”

    “和你一样的。”

    她笑了一下。

    “那要是你不喜欢喝,可不要怪我。”

    她将咖啡捂在手心,并没有打开喝。

    “我把小提琴带来了,先听一会吧。”

    她把咖啡放在一旁,将小提琴拿了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提琴有些旧,虽然平时有很好的保养,但依然能看得见年龄。

    “怎么样,想听什么?”

    其实我并不真的多想听她的演奏,昨天我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说的话,而她现在居然当真了。我不忍心让她失望,还是装出了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平时练的就可以了,我已经很久不接触这些,也不知道该听些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给我演奏了很短的一段,我没仔细听,但是她却很投入。

    “非常好。”

    我为她轻轻地鼓了掌。

    “是吗,那就好。”

    她开心地笑了,或许这个时候小提琴对她而言才产生了价值。被他人需要,才会有价值。我又回想起了这句话,尽管我不是很认同它,但无可否认的是,一个不被他人所需要的东西很难产生所谓的价值感。

    她又将小提琴收了回去。今天的她看起来和昨天不太一样,她似乎已经把昨天那些沉重的话题都忘干净了,今天又像往常一样重现拿起了小提琴,并且表现出了同样的专注,好像那些话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却又都不是真实的。

    看着现在的她,我又不好意思吐露我自己是心声了。她对那些话题避而不谈,可她为什么愿意将那些讲给我听呢?她现在是否对昨天的倾诉感到了后悔呢?

    “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呢?”

    她又坐在了我的旁边,我们的距离很近,但她好像对此毫不在意似的。

    我想了想,我又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了。

    这几天与她在一起,我似乎就已经将开始时所感觉到的孤独全部遗忘了,此时的我已经没有痛苦可以倾诉了。或许我本来也没什么痛苦,我只是还没有习惯新的环境,等到习惯以后痛苦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开始时我还在怀疑自己所做的选择的正确性,在夜里还时常会想念那个已经离我而远去的家,但遇到他们之后,我便不再有那些怀疑了。我与家,与过去的自己有了距离,但换来的却是看起来足以令我满意的现在。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好意思开口,难道是恋爱的话题?你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

    很奇怪,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此时的我居然没有感到一丝的慌张。

    “怎么会。而且,就算我有喜欢的人,也没什么用吧。。”

    “如果你性格能再外向一点,恋人这种东西不会有多难找。你再稍微打扮一下,不,或许都不用再打扮一下,你只要再外向开朗一点,说不定就你喜欢的人就会同意你的追求了。”

    她看起来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

    “可是,性格这个东西,能轻易改变的话就不叫作性格了。”

    “或许,也有人会喜欢你这种性格的人也说不定。”

    “真的会有这种人吗。”

    “或许会有吧,谁知道呢?”

    她的笑容带着深意。

    “所以呢,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有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没有,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看起来的确失望了。

    “那你想说的是什么呢。”

    “可以交流的事情有很多,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比如说?”

    “你有看到过幻觉吗?”

    “什么幻觉?”

    “各种各样的幻觉,或许用幻觉这种词不太合适,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看起来不真实的东西。”

    “或许有吧,不过我没有意识到,没有意识到的幻觉怎么会被我所知道呢,或者说意识到了的幻觉还能够称作是幻觉吗?”

    “我不清楚。我什么时候开始把她称作是幻觉呢。”

    “那么你所看到的,所谓的幻觉,是什么呢?”

    “我看到了一个人,她是我的朋友,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我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只有她了,尽管她被我称作是幻觉。”

    “她,是女的吗。。”

    “嗯。”

    她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我又一次感到不解。

    她为何会有一丝隐隐的不快,她的转身又意味着什么呢?

    “因为我信任你,还是说我的信任也是一种错觉吗。。”

    她没有立刻回应,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抱歉。”

    她回过头看着我。

    “应该抱歉的是我,突然和你说起这种东西。如果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毕竟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幻觉一样的存在。”

    “没有,其实我相信你。”她又坐在了我的旁边,距离和刚才一样,“那么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她,如果她真的是幻觉,那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呢?你说她是你的朋友,既然都能够成为朋友,那就不是幻觉了吧。”

    “或许吧,我也不敢断定她是不是真的就是幻觉,也许只是我单方面这么认为的,可能她并不一定把我当作她的朋友。”

    “真是奇怪,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我已经忘了,我以前从来没有主动想起过她,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把她当作了我的朋友呢。我大概快一个月前就搬来这边了,自从搬过来之后她就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能够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吧。”

    “欸,是吗。”

    她的表情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饶有兴趣,很显然,虽然她还在继续陪着我聊着这个话题,但她并不真正地抱有些许热情。

    “抱歉,一直都是聊着我的事情。”

    “这没关系,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你,可是你聊的都是关于她的事情。”

    “她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其实对她我也还一无所知,只不过她一直出现,我不得不注意到了她。这姑且算是我的秘密了吧,她的存在,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

    “不过她始终是你的幻觉,我们来多聊一聊现实里的东西吧。”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这种幻觉,为什么我会把她称作是我的朋友吗?”

    “我们之间谈这个还是太早了,你太着急了。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而已。”

    她的语气变了,在我尝试说出任何真心的话之前,她就已经阻止了我。

    “啊,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今天就先回去吧。”

    她站了起来,我也抬起头,看见天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蓝紫色,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再和我多聊一聊你的那位她吧。”

    她看着我,我突然发现我有点不太理解她了,当然,这种不理解并没有让我形成一种困惑,我只是发觉,可能之前我并没有想过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或许我在潜意识里把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下一天,我是带着些许忐忑的心情来到了那里,但她果然还在那里等着我。

    不过,这次她仿佛是在特意等着我来,她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拉小提琴,看到我过来,她急匆匆地就向我招了招手。

    这次我没有带饮料,我没有准备什么东西,本来顺着昨天所讲的,今天还能够再聊些什么,可是她看起来并不是很感兴趣,或者说是不太愿意聊那些东西,即使她已经亲口说出了愿意相信我。因此我感到有些难堪,似乎我们每天刻意安排的见面失去了意义。我们之间可能会缺少话题,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也不太愿意为了迎合他人而去了解不熟悉的东西,可是我仍然试图接近她。

    “今天有事情吗?”她主动走向了我,让我有些意外。

    “怎么了?”

    “今天我不练小提琴了,我们去什么地方玩,我来请客,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用你请客。”

    “这是那两罐咖啡的回礼,我昨天说过了要请你,你不也说可以吗。而且我也还没有到需要你操心我零花钱的地步。”

    “可是,我们去哪里呢?”

    “那就是可以了?”她背起自己的包,拉着我就要走,“不用管去哪里,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

    我不太好意思开口拒绝,虽然她请客让我总感觉不好意思,可是她却没有给我推脱的机会,我只能再一次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带我不知道来到了哪里,这里还有许多地方我不知道,我只能跟着她,她拉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这里的冰淇淋很不错,你想要什么味的?”

    “香草的吧。”

    “不好意思,请来两个香草口味的冰淇淋。”

    她从店员手中接过两个冰淇淋,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我。

    “我们两个都一样,都喜欢吃香草味的。”

    她笑着,看起来很开心。

    我们两个并排走着,看起来像是在逛街,也像是在约会。她的冰淇淋吃得比我慢多了,虽然天气不是很热,但也还是会有融化了的冰淇淋从顶部慢慢滴下来。她轻轻地伸出舌头,去舔那些快要滴下来的冰淇淋,不知道她的动作是否是出自无意,但在我的眼里,她的动作却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魅惑,我赶忙把视线移开了,我第一次察觉到了异样。

    我和她不紧不慢地逛着,我很享受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只不过现在天就快要黑了,我们说不定在下一秒就会分开。等到了明天,我还能找什么理由去见她呢。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和她去了许多地方,在吃完冰淇淋后,我们先是去了蛋糕店,蛋糕很美味,但是我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她表现得如此主动,以至于某种情绪开始出现在我的内心。如果说她一开始展现出来的好意是作为朋友的好意,我欣然接受了,那么现在她所表现出来的,在我看来,并不属于朋友的范围,于是我开始猜测,我们是否有这种可能。

    然而这现在还只是浅浅的疑问,我还在以我自己的方式做出反应。

    只是,这个猜想只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无法被我所忘记了。

    我偶然走到一个抓娃娃机的面前,我盯着它,有些出了神。其实我并没有在想什么,我更多的是在想关于她的事情,只是这样的我偶然走到了这台机器的面前,停了下来。我知道某些事要发生改变了,只是我现在还没能真正意识到它。

    “在看什么呢?”

    她从后面靠近我,身体几乎是贴在了我的背上,我闻到了她的气味。

    一瞬间我像是触电了一般,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同时我也意识到了那个改变。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我和她靠得那么近,为什么我还能保持现在的冷静。

    她还围着围巾,稍微地化了些淡妆,她一定很会打扮,为什么我昨天,前天,还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呢。

    “没什么。”

    我转过身,想要和她保持一些距离,让现在的我能够稍微地冷静一些。

    可是她还留在原地,盯着我刚才无意之中看着的那台抓娃娃机,走了上去。

    “能抓住吗?”

    我试图走近她,试图去弄清楚我现在的心跳。

    “不知道,试一试吧。”

    她把硬币投进去,抓住摇杆开始操作了。

    这样的机器如果没有投够硬币,大概是很难抓到的,所以我也没有抱什么期望,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专注的操作。

    “啊,抓到了。”

    意料之外的结果,她抓住了一个玩偶。

    “你要吗?”

    她将玩偶递给了我,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

    “只是顺便的事情。”

    她也笑了笑。

    玩偶被我放在了卧室里,我能够时常看见它,这是她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即使我并不怎么真正地需要它,但它在我看来仍然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回到家中,仍然还在思考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前几天我们聊了些什么?那些并不重要,我们可能聊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或者仅仅只是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到了今天,在经历了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之后,昨天或前它所聊的都变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我只关心一件事,她喜欢我吗?
    她有可能喜欢我吗?我不知道。我喜欢她吗?的确,我喜欢她,我可能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但我的确是抱着某些友好的目的才会去接近她的,现在这个目的我知道了,她对我展现出了好意,我也因此对她有了好感,这种好感在此刻显现为喜欢。

    她会喜欢我吗?或许会的吧,如果她不喜欢我的话,她那时候贴在我的背后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愿意把这个动作解释为任何的无意之举,我相信她的亲近,至少是某种刻意的行为,她只会对我如此亲近。

    可是,她会喜欢我,为什么呢?我们才重新认识没有几天。有一个星期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是开学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我们才认识了这么几天,我怎么敢确定她就会喜欢我,这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在自作多情呢?

    可是,如果她不喜欢我,她为何会对我展现出如此的亲近,还是说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吗?

    我不愿意再思考了,在几天前,在我还没有发觉自己的心情的时候,我还能够表现出冷静,还能够和她没有隔阂地交谈,而就在她贴在我的背后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她身体切实的存在,我明白了我喜欢她,于是这样的冷静就不复存在了。

    “今天的约会怎么样?”

    她久违地又来了。

    “你觉得是约会吗?”

    “在旁人看来差不多就是这样吧。约会需要做些什么呢,逛逛街,一起吃着好吃的东西,还一起抓娃娃,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可是,如果她并不把这当作是约会呢?”

    “是她主动邀请的你,你觉得她主动邀请过的人有多少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的期望是多少。”

    “我当然期望她只这样邀请过我,可是我怎么敢断定呢,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你呢,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我觉得她会。”

    “真的吗?”

    “最重要的不是我怎么想,是你选择相信哪个。”

    “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透露过她内心的想法,我该怎么去解读她的那些有意无意的动作呢。”

    “你应该试着去追求她,如果你真的觉得你自己喜欢她的话。”

    我犹豫了。

    “说起来你这几天都没有出现,为什么?”

    “因为你这几天都很快乐,你并不需要我。等你有了她,你就更加不需要我了,我出现的时候总是不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她并不一定会喜欢我。”

    我笑了笑。

    “如果她不喜欢你,到最后还是只有我在你身边。”

    “或许这样也不错。”

    我闭上了双眼,想要结束今天,再怎么想也不会有结果的。

    “试一下吧,说不定还会有机会。”

    “我知道啦,我试一下。”

    “祝你好运,晚安。”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她的教室门口等她。我来得过于早,形形色色的人从她的教室进进出出,从我的身边经过,我站在那里感觉到有些无所适从,不仅是紧张和忐忑,更是因为这样的行为我从来没有尝试过。

    不过,她最后还是来了,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早上好。”

    我向她打了招呼。

    “早上好,你怎么在这呢,有什么事吗?”

    “没事,这个给你,这是昨天玩偶的回礼。”

    我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纸袋递给了她,里面是我买的泡芙,昨天在蛋糕店里她也买了泡芙,我想她可能会喜欢。

    “这是什么?”

    她接过纸袋,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

    “我家附近买的泡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买的,再过几个小时就不新鲜了,你先尝一个试一下。”

    她用纸包住泡芙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嗯。甜的东西都不会难吃。”

    “喜欢的话就都拿去了,我买了两个。”

    “不了,我吃一个就够了,吃多了会变胖的。不过,还是谢谢你,你也意外的很贴心嘛。”

    我突然有了某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夸赞是真心的吗,还是只是一句调侃?我意外的很贴心,这句是什么意思?她原来以为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表情?她是在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自然地笑着,这是一种友好,或者是一种习惯的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那我就先进去了,今天下午再见吧。”

    她和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教室里。

    她接受了一半,也就相当于拒绝了一半,或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我却忍不住开始猜测她的想法。

    我们现在有多亲近呢?我们之间有可能吗?她会喜欢我吗?她最好的朋友是我吗?我对她而言是特殊的人吗?我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在教室门口遇见了Y,我一开始在想着事情,没有看见他,是他先向我打的招呼。

    “早上好。”

    “啊,早上好。”

    我回过神来,匆忙地回应了他。

    “这个,你吃吗?”

    我把剩下的一个泡芙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

    “这是泡芙,还剩一个,你要吗?”

    他接过纸袋,把泡芙拿出来看了看。

    “真的可以吗?”

    “没事,只是一个泡芙而已,你拿着就是了。哦对了,记得早一点吃掉,不然等一下奶油会变酸的。”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吃泡芙,也不怎么喜欢吃蛋糕或者甜品之类的,昨天或者今天,我都只是在试图迎合她。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她说出我意外的很贴心的时候,我会突然感觉到某种异样感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自己是个很会关心他人的人,她的夸赞仿佛不像是对我说的。

    那么这种迎合还要继续吗?我不喜欢这种迎合,可是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今天的我完全没有心思听课,我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粉笔在黑板上沙沙地划过,我听见的是她的声音,飞鸟从树枝间掠过,我看见的是她是身影,她无处不在,而她却哪里也不在。我渴望看见她的身影,我怀念她贴在我背上时的触感,我们在某时离得那么近,可是现在我却见不到她。她在哪里呢?她就在那个教室里,她在经历着她的生活。她看的是什么呢?从她的那间教室向外边望去,看见的会是怎么样的风景呢?那样的风景对我而言一定很陌生,我还没有习惯她所看见的风景。

    我又想起早上的场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我看见了什么呢?她好像真的喜欢我,可是真的吗?一个女孩子面对喜欢的人应该怎么样表现呢?或许她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她面对喜欢的人真的可以保持这么大大方方的样子吗?她的害羞和小心呢?在我身上出现的症状,为何我没有在她的身上看见?

    可是,可是,她应该会对我有好感的,可能她的确就不同于其他的女孩,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一定都会有同样的表现呢?

    我开始不断地纠结,今天的我已逐渐陷入猜测的漩涡,变得不再像昨天的我了。

    下午,我如期地见到了她,今天我来得比她更早。

    可是,一见到她,我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一瞬间我变得哑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哪些话能够吸引她的兴趣,哪些话又有可能招致她的反感,我连说话都开始纠结。于是我只能一言不发地等着她。

    即使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并排走着,这样沉默的气氛也一直没能改变。或许是她发觉到了异样,于是她先开了口。

    “总感觉今天有些奇怪呢。”

    “比如说呢?”

    “总感觉今天好像突然没话讲了,你不觉得吗?”

    “那我们找些话题吧。”

    “不用了,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也不是非得讲一些什么,本来可以讲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

    可是在沉默的气氛之中我感到的是尴尬,我试图寻找话题,那么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难道觉得即使是沉默,我们之间也不会是毫无联系的吗?

    似乎是因为全在考虑她的事,我的思维不再灵光了,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甚至我对这种状态感到厌烦,我厌烦了无止尽的猜测与纠结,在那么一瞬间,我有一股冲动,试图张开嘴去问她,你喜欢我吗?或者再委婉一点,你对我是什么看法?

    可是当我憋足了劲,试图一口气讲那些疑问问出口的时候,我们却已经走到了分岔口。

    “那么明天再见吧。”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地挥挥手走了,而我才回过神来,将那些语句憋回了喉咙里,同时,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我没有问出口。

    可是,仅仅与她分开数分钟,我就又重新感觉到了痛苦。我想要见到她,因为她的存在,这个房间又变得冷冰冰,就如同我搬进来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我感到无力,我感到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唯有她的存在才能带来光芒,只有为了她,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动力,与她无关的事都没有意义。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又生病了,因为喜欢上了他人我又一次地患上了那样的病。

    “你很痛苦。”

    她坐在我的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是啊,我很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吗?”

    “你还相信她会喜欢你吗?”

    “我当然希望我能够相信,可是。。”

    “你开始动摇了。”

    “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你能告诉我她会喜欢我的理由吗?”

    “你看看那个玩偶,这不是她亲手为你抓的吗?她甚至还为你付了钱,她对你这么慷慨,对你这么好,她怎么会只是你的普通朋友。”

    我看见了那只玩偶,在漆黑的房间里我看见了它的轮廓,我又回忆起我和她曾经能够算得上是亲密的一些瞬间。她的确有可能喜欢我,有可能。

    嗯,她一定是喜欢我的。

    “谢谢你,我相信我还有机会,再过不久她就会成为我的恋人。”

    我相信,最多只要我能够告白,我们就会有机会。

    “如果可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祝我好运吧。”

    第二天,我还是尝试去寻找在她身上可能隐藏着的能够表明她喜欢我的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似乎都充满着深意,而我,我也开始在她的面前演戏,总是不自觉地试图去展现一个从容的我。我拼命地掩饰自己可能存在的缺点,也拼命表现出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的优点。

    然而有一天,这样的寻找和表演终于使我有些疲惫了,那样的蛛丝马迹始终无法找到,可能从一开始也就不存在,除非她亲口说出口,不然我怎么能够确保她就喜欢我?

    在学校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还能看见她,然而这还远远不够,看见她对我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法给我带来更多的刺激,但我们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每天的见面了。我以为那时候是我们的开始,没想到已经是我们的结果了,自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没有再更近一步,我们从来只是看起来比较亲密的朋友而已。

    这还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呢?我以为她会喜欢我的,我以为不久之后她就可能会成为我的恋人,她会为我的生活带来改变,让我从每日无聊的日常之中脱离。我以为她会的,可是我所期待的未来并没有理所应当地到来。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原本我以为我明白她的心思,可是现在我却不明白了,我与她的那些过去,有多少是事实,又有多少是掺杂了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呢?

    今天,起床时看见外面下的是小雨,我独自撑着伞,出了门。

    雨稍稍地淋湿了我的肩膀,我感到有些冷。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X,还有Y。他们并排走在一起,离我不是很远。我想走上去和他们打声招呼,可是我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她的肩膀也被雨淋湿了一点点,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显示出了她淡淡的内衣与皮肤的颜色。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恶心,我好像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和他的肩膀偶尔地碰在一起,可她看起来毫不在意,就像我们走在一起时一样,不,现在的他们看起来甚至要更加亲密一些。一股悲哀涌了上来,我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什么呢?我所做的又是无意义之事。

    我逐渐感到心灰意冷了,一开始的灼热的幻想逐渐熄灭了。

    她和他的关系应该远比她和我的关系亲密,为什么我会执意地认为她会喜欢我,而不会喜欢她呢?他们应该是4、5年的朋友吧,而我又是什么呢。

    放学后,我按照习惯想要去她的教室去找她。今天下雨,她应该不会再去练琴了。

    “一个人回家吗?”

    Y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自从上次把泡芙给他之后,我们又开始熟络起来。

    “我去找X。”

    “一起回去吧。总感觉一直没能和你说上几句话。”

    “嗯。。”

    虽然我的心里有一丝的不快,但是没有表达出来。我怎么可能表达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快呢,说出来一定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

    我和Y一起去X的教室,远远的我就看见了X,她正在教室门口,将伞递给一位男生,看样子是她的同学在向她借伞。可是,为什么是向她借伞,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他们是同一个班,看样子比我更像一个朋友。

    说起来,她的事情我又了解多少呢?她什么都不愿意向我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我才突然回想起来,她那两次背对着我的动作,不正代表着一种拒绝吗?她不愿展现她的内心,我信任她,而她却没完全信任我。

    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觉。

    她看见了我和Y,亲切地向我们招手,走了过来。

    “抱歉,我的伞借给了同学,今天就挤一挤回去吧。”

    她是在对谁说呢?是他吗?

    可能的确是我的伞不够大,不足以容纳两个人,即使我的伞并没有真的就小多少。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当我看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悲哀和失落。

    我希望站在她身边的是我,可是我怎么能够对他产生嫉妒,难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吗?

    我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的痛苦伤害任何人,可是我的身体却还是没能顺从自己的意愿,使得我还是悄悄地走在了他们的后面。或许这样才是好的,舍弃掉了幻想,对我而言是更小的伤害。

    “为什么走在后边?你看我的肩膀都被淋湿了。”她故意耸起一边的肩膀,好让我看见她被淋湿的衣服。

    她的手抓得好用力,好像害怕我被甩在后面一样,于是我也不得不靠近她,走在她的身边,可是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靠得更近了。

    她不喜欢我,她只是喜欢这样暧昧的气氛,她愿意和我亲近,但是不愿意我成为她的恋人。我虽然还喜欢着她,但也因此开始讨厌她了。

    可是她仍然在接近我,总是试图给我一种幻想,使我留恋一种可能性,让我在想要放弃时总是无法放弃。

    可是,说到底,她做了什么吗?这一开始不是源自于我自己的错觉吗?难道她带着好意的靠近也是一种错误吗?现在我只剩下痛苦了,她本该带给我希望的,现在却在折磨着我。我看着她时,我感到折磨,我看不见她时,我感到更加折磨,就算她靠近我,向我示好,我感受到的也剩下折磨。

    我喜欢她,可是这种喜欢无法变成现实,情绪于是积压在我的心里,转化成了憎恨。我憎恨她为何总是给予我希望,我憎恨她无法成为我的恋人,我憎恨她总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我憎恨我自己,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喜欢她让我疲惫,去迎合她让我感到疲惫,去猜测她的心思也让我疲惫。现在我想要结束,我清楚地明白她不喜欢我,我找不出一个她会喜欢我的理由。

    今天,天气阴,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学校。我没有安分地坐在教室里,而是站在过道,望着校门,等待着熟悉的身影出现。

    我等了许久,终于,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今天又是一起来的学校。这和我预想中的一样,我暗自松了口气。

    今天我就要向他们告别,我内心想了很多,但是告别的话不能太长,否则我将面对他们诧异的神情。我无法解释,也不愿意解释,他们也一定不会理解我的。

    本来我还有些犹豫的,或许在明天,我就会否定现在的自己,这样的行动并不一定合理,我可能,不,我很可能会后悔。但是当我看见他们两个如期地并肩踏入校门的时候,我的犹豫消失了,我明白这样的告别不得不做。

    可是,如果我有勇气和他们告别的话,为何我就没有勇气向她告白呢?我害怕那句明确的拒绝吗?是的,我害怕,我明白自己是在宣泄自己的憎恨,所以在她拒绝我之前我就先拒绝她了。或许,我也根本不是在拒绝她,我只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得到她的重视而已。我明白着这一切,因而我又犹豫了。

    我望向窗外,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抱歉,我果然还是无法成为你们的朋友。”

    我甩下这句话,立马转身离去,没敢去看她眼里瞬间凝固的惊讶和失落。

    “等等。”他在背后喊我,而我没有理他,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就快快地走了。

    我脑内闪过她凝固了的笑容,可是我已经无法再回头了。我快速地奔下楼梯,不想被他们追上,淋着雨就直接出了校门。

    这样的宣泄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现在我回想起她的那双眼睛,立刻又后悔了。我宁愿让自己永远处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也不愿回忆起她凝固了的表情。

    或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而我现在选择了最坏的一种。也许我再忍一忍,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我究竟在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我们的关系破裂之后我才仿佛真正地清醒了过来,但是这样的裂隙已经无法弥补了。

    我喜欢她,在得到她相应的喜欢之前,我永远无法被满足,我们的现状是注定无法维持下去的。现在我的生活又将要变回一开始的样子,沉闷而又无聊,而我也要陷入无限的自责和懊悔之中,在这样的深渊之中继续我的生活。而我所期待的爱,也无法再奢求由他人给予我了。
    以上为第一章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了,这几天我的状态很糟糕,我一直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紧闭着窗帘,与外界隔绝。我开始想念自己原来的家,来到这里之后我时常面对空旷的房间,面对寂静的午后,所有的地方都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我又亲手断绝了与她,与他们的关系,我变得彻底孤独了。
    “你在哭吗?”
    “没有。”
    她从背后靠近我,轻轻地给我擦去了眼泪。
    “和我还隐瞒些什么呢,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哭又有什么关系。”
    “抱歉,可能我刚才是在做梦,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坐了起来,躺在床上的我始终处在半睡半醒之中,因而总是会有一些不自觉的情绪。
    “今天也要出门吗?”
    “吃完饭再出去。”
    我下了床,进行了每一天惯例的洗漱,不知道是因为缺少锻炼还是怎么样,我没有精神,也没有力气,连走路也是慢吞吞的。
    外面还是下着雨,我拉开窗帘看了一眼,不是很大,是细细的小雨,不影响什么。
    前几天我买了渔具,因为整日的空闲,我又重新开始利用钓鱼来消磨时间。于是这几天我都固定地会在吃完午饭之后出门,如果她在的话,她就会陪我一起,像这样的下雨天也一样。有她在,钓鱼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和我说几句话。
    渔具就放在客厅里,吃完午饭我们就出发,没有拖沓。我拿着钓鱼的东西,而她则帮我提着两个折叠椅,我给她撑着伞,一起来到了昨天的位置。
    下雨天没有什么人来,平常的时候经常会看到有人在这一带钓鱼,所以平常的时候我不会来这边。但下雨天的时候很好,虽然有雨,但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坐在这里,不用担心会有人和我搭话,即使一下午都没有收获也没什么,快天黑时我自己会收杆回去。
    我第一次来这里钓鱼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那天的雨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我穿着雨衣,站在河边,独自握着钓竿,等待着另一头的信号。
    然而钓了很久也没有钓到,我把鱼线收了回来,看见饵已经被吃掉了。我没有丧气,也没有一丝的挫败感,只是重新将饵料塞到钩子里去,继续没有结果的钓鱼。
    “今天的雨稍微有些大。”
    她从我的背后走近,我稍稍扭过头去看她,她将靠在肩膀上的伞稍稍抬起,露出了她的脸,她也正看着我。
    “是啊。”
    “看起来很难钓到鱼了。”
    “无所谓。”
    “坐一会吧,你站了这么久,肯定累了。”
    她带了一张折叠椅,这张椅子我们今天也同样带来了。椅子被放在了我的身后,我刚好就可以坐在上面。
    “谢谢。”
    她就站在我身边,她的伞也同样在为我挡雨,于是我把雨衣的帽子摘了下来,将有些湿了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靠在椅子上稍微放松了一下。
    “还有这个。”
    她把一个保温杯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接过杯子,打开盖子,水汽从杯口涌了出来,我闻了闻,气味有些微甜。
    “只是普通的柠檬红茶而已。我想你淋了雨会不会感觉到冷,就给你带了过来。”
    水温不是很高,喝起来很舒服,我喝了半杯,让胃里的温热逐渐蔓延至全身。我舒了一口气,又把盖子重新盖好,把杯子递回给了她,她默默地接过杯子,放回了肩包里。
    “今天有钓到鱼吗?”
    “还没。”
    “我们回去吧。”
    “再等一等吧,说不定等一下就有了。”
    于是她又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等着我。
    “你是第一次钓鱼吗,你看起来好像已经很熟练的样子了。”
    “我初中的时候开始的,毕竟我初中的时候就有很多空闲时间了,周末会偶尔去钓场消磨一下下午的时间。不过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的钓竿都不是我自己的。”
    “说起来,你初中时候的事情,我都还不怎么了解。”
    “你还有不了解的事情吗。”
    “因为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
    我的手还紧握着钓竿。
    “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聊一聊我的过去吧。”
    “嗯。”
    “明天你来吗?”
    “来哪里?”
    “我明天大概也还要来这里钓鱼,如果你想来的话就一起来吧。”
    “如果明天我在的话,我大概会来的。”
    “嗯。谢谢。”
    雨还在继续下着,雨点的声音有节奏地回响着,让人感到很安宁。
    “钓鱼,真是一个漫长的事啊。”
    “是啊。”
    “你已经钓了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好久了吧。”
    “对这样的等待不会感到厌烦吗?”
    “不会,我只是在消磨时间而已。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有特殊意义的事。”
    “仅仅这样也很好了。”她笑了笑,“啊,有鱼。”
    钓竿的另一头往下沉,鱼上钩了,一下午的等待有了结果。
    我站起来,鱼挣扎地很用力,我也不得不使出力气,用力地提竿,收线,最后我们钓到的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刚出水的鱼还在奋力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我抓住它,把它从鱼钩上取下来,又给它扔回了河里。
    “走吧,回去吧。”
    我将鱼线收好,把雨衣的帽子重新戴上,回去了。
    除去第一天,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穿雨衣,因为已经有伞了,穿着雨衣总还是感到不方便。
    “今天打算钓多久。”
    “今天雨不是很大,钓久一点吧。”
    我照例把饵料塞进鱼钩里,然后用力地挥动钓竿把钩子甩了出去,细雨在河面点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而浮标就在河的中央漂浮着,静静地等待着。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嗯?”
    “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不过那一天没有下雨,但也同样很安静。”
    “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而已。”
    她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聊着有的没的,我们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不怎么会挑起话题,一般都是由她开口,如果我能接得住,那么一个话题就会顺畅地进行下去,如果我接不住的话,那我们就进行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继续新的话题。
    “我当然记得了。那天应该是星期天吧,星期天的上午。”
    “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你还记得吗?”
    “大概也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吧。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经常见面。”
    我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那天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和弟弟都不在家,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醒来,从醒来的一开始我就感觉到无力。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但是我却感觉到陌生,这个家许久没有变得这么空荡了,我刚醒来时以为自己在什么我不熟悉的地方,结果这个不熟悉的地方是我自己的家。
    我的家人们都去哪里了呢?他们什么也没和我说,好像我不是他们的一员一样。或许的确不是,虽然我们是家人,但家人之间的感情不会是均等的,我的父母对待我的弟弟要比对我更加热心,因为他们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价值,而与他们的隔阂,与他们的关系的缺失在家人之间感情开始变得不均等之时便产生了。
    我来到客厅,他们不在,于是我又来到厨房,看到餐桌上放着一盘用保鲜膜封好的炒饭,旁边贴着便利贴,我知道我的母亲陪同我的弟弟出去了,他们去参加某个钢琴比赛。不过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炒饭我只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放回了冰箱,吃完饭后我就又躺回了沙发上,我无所事事,不知道干些什么了。
    离中午还很远,中午他们或许就会回来了,或许中午他们也不回来,那盘炒饭可能是我的午饭,母亲不回来做饭,我就只能饿着肚子。我又困了,但我又睡不着,我才刚醒来没多久,空旷的房间让我感到不适应,我只能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我还能回忆起那片天空的模样,那片天空还未曾有过变化,深邃,遥远,那片蓝色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凝望着它,一瞬间突然就好像忘记了某些事。那种奇怪的感觉一下子又消失了,但我的力气也同样地与那种感觉一起消失了。
    我想起了,我在刚才的一瞬间,忘记了我是谁。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的确对自己感到了那么一丝的陌生。我是谁?是啊,我是谁呢?这样奇怪的问题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没有去仔细思考它,我还能是谁,我就是我啊。但是我到底是谁呢?我有名字,我有住址,还有身高、体重、年龄等等,可是我到底是谁呢?我是谁?谁是我?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样的存在?我怎么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为什么就存在了?
    深渊显示了它自身,只是还没有揭开它的面纱,显示出它真正的面目。
    我感到一阵恶心,这样的好奇和疑问将我连根拔起,不仅我与我自身相分离,连这个世界也变得陌生起来,一下子我开始变得无力。然而我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的客厅,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云正从窗外的天空飘过。
    “你生病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一下子扭过头,看见了她,她正跪坐在沙发旁的地上,平视着我。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和我一样的小孩。
    “你是谁?”
    “你是谁呢?”
    她复述了一遍我的问题。
    “你是我的幻觉吗?”
    “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出现在这里呢,你的出现也同样是没有理由的吗?”
    “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你是来帮助我的吗,那你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我很高兴,能够成为你的朋友。”
    她在笑着。然而这位新朋友和我一样喜欢沉默大于开口说话,即使是谈话,也都是一些没有深意的对话,平淡得如同我们每一天的日常。
    “你在看什么?”
    “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今天的天气很好,很适合发呆。”
    “很普通的天气吧,昨天是晴天,明天大概也是晴天。”
    我躺在沙发上,这样的慵懒竟让我感到有些惬意,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重复起来,这些景象曾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出现在我的世界中,现在我又看到了它们,我看到的是幻觉。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许多书才看到一半,那些书都是我明年,或是后年才有可能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我一直努力着想要超越同龄人,所以现在的我本应该坐在书桌前的,但我却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此刻的慵懒如此舒适,我没有动力再去强迫自己翻那些无意义的东西了。
    我已经无所谓了。
    从那一天起,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开始发生改变了,而我却还未曾意识到。
    “雨有些下大了。今天回去洗个澡吧。”
    我回过神来,均匀而又细密的雨声让我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面,许多掩藏在我的记忆深处的细节也都被我所回忆起来。
    “出神了吗?你在听吗?”
    她伸出手,在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我的眼前晃了晃。
    “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呢,在想以前的事吗?”
    “嗯。”
    “过去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吧,虽然你才活了十几年。”
    “十几年已经是我的全部了,人的一生以后会越来越短的,现在我还能记得清以前的事,但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全部忘记了。”
    “对了,和我谈一谈你的家人吧,你不久之前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现在你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几个月,他们对你而言一定有了变化。”
    “你想听谁的故事,我的父母,还是我的弟弟。”
    “我想听和你关系最密切的故事。”
    小学时候的她还不怎么经常出现,我也不怎么和她谈起那时候的事,她会好奇也是正常。虽然我对她一开始就有亲近的感觉,但我们真正地熟悉起来,还是在我搬到这里之后,她开始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出现,于是我也就更加熟悉她的存在了。我与过去的确已经有了距离,有关过去的回忆可能都是虚假的,回忆那些让我有些陌生。
    “我过去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你应该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
    “可是我为什么会想要学钢琴呢,我明明和钢琴毫无关联的,为什么我会想着要去学那种东西呢,我明明不应该去学它的,可是我却去学了。”
    “为什么呢,没有人逼迫着你去学吧。”
    “有人,不过那个人是我自己,我想要和我的弟弟较劲。我的弟弟比我小几岁,当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学钢琴了。他学得很好,父母、同学,还有他的钢琴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父亲拿他的收入给他买高档的钢琴,给他请老师,母亲每天花许多的时间陪他一起练习,监督他,鼓励他,当然,他兑现了他人的期望,好像成功真的就那么简单,有人支持,有自己的努力,然后再加上自己的天赋,所谓的价值就产生了。”
    “所以你也学钢琴,是也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吗?”
    “大概还要再复杂一些吧,证明价值有许多条方式,那时的我大概是更想要证明我弟弟所拥有的价值是一文不值的吧。如果他一天练习十个小时,那我就练习十二个小时。可是后来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他能够练习十个小时,而我没有资格和条件,更没有那样的耐心去练习十二个小时。”
    “所以,最后呢?”
    “所以最后我放弃了钢琴。”
    “就这么简单吗?”
    “关于我弟弟的事情不是很多,我对他能有什么想法,毕竟我是他的哥哥,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讨厌他了,就算他得到了父母的偏爱,我也不能说什么,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了。让他们三个成为家人好了,我只是寄生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而已。”
    “可是,你执意要独自来到这里,你真的已经不在意了吗。”
    “我来到这里,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那你现在还想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呢?我以前从未真正地在意过他,他是我的兄弟,而我却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我再聊一聊我的父亲吧,你有兴趣听吗?”
    她没有回应,但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已经做好了听的准备。
    “我的父亲,他是一个自大的人,他总是喜欢用自己的价值去约束他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孩子,因为在他看来,孩子一定是属于他,或者是属于他和我母亲的东西,这一点他和大多数人都一样,只不过大多数人可能收入没有他多,他这样的自大有了底气。可是不管他收入有多高,我还是照样讨厌他。小时候他总是很严格地要求我和弟弟,他希望我们能够和他一样,甚至是超过他。他想要规定我和弟弟,想要引导我们去做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弟弟成为钢琴家,然后我考上一流的大学,得到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大概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了。可是我很讨厌,我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我迫切地想要从他身边逃离。”
    “他给你们规定的是怎么样的价值呢?”
    “如果你见到他,你一定就明白他所说的价值是什么了。有着不菲的收入,穿着精致的西装和领带,戴着昂贵的手表,他所说的价值和大家所说的价值都是同一样东西,就是大家的认可。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追求西装和名表,那么他也就一定不会再穿戴那些没有用的东西了。不过小的时候我不是很懂,我傻乎乎地听了他的话,每天很努力地学习,学那些我不感兴趣,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学到最后我就厌烦了。我有时候时常在想,我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谁呢,我每天从上午学到深夜,可是我自己却从来不对我所学的感兴趣,难道我是为了迎合他而努力的吗?我时常有动摇,但是他的压力始终在,每天在饭桌上他都会问我的成绩,然而其他的他也就不关心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那天我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躺了一整个下午,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他所说的话了,也不再相信所谓的价值了,但也就因此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再关心任何事物了。哦对了,这时候我应该已经没有在学钢琴了,关于我的父亲应该还有一件我印象比较深的事。当钢琴第一次买回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好奇。弟弟在家里会经常练习,我在卧室里有时候要听上一整天,开始觉得很烦,到后来也就习惯了。有一次,我生病在家,我的弟弟在上学,母亲也不在家,我一个人躺在家里,感觉到很无聊,就去看那个钢琴。那个时候他钢琴也没学多久,我翻了翻他的书,我发现我也能看懂,于是我就坐在我弟弟经常坐着的椅子上,边翻书边弹琴,弹了大概半个下午,感觉稍稍学会了一些。然后我父亲就回来了,他看到了我坐在钢琴前。”
    “然后呢?”
    “然后我的父亲把我赶了下来,因为那不是我的钢琴。”
    “。。。”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难道我连碰都不可以碰吗?我明白大家对我弟弟有很高的期望,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呢,我当时生病了,他不关心我,他居然还在呵斥我,我当时就感到了难堪,好像我不是他的孩子一样,好像我碰我弟弟的钢琴是在干什么坏事一样。他很少夸赞我,却经常关心我的弟弟,他不懂钢琴,所以他对我弟弟的每一点成就都很关心,却把我所做的都视作是理所应当的。”
    又有一条鱼上钩了,鱼在那一头猛烈地挣扎。
    “鱼上钩了。”
    而我却无动于衷,等到那一头没有了动静,鱼大概是已经挣脱开了,我才把线收回来,继续挂上饵料,重复着没有结果的钓鱼。
    “所以最后我决定去自学钢琴,我偷偷翻他的书,他在上课的时候我就偷偷地听。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我的确是在嫉妒我的弟弟,他大概就要得到我父亲的承认了。可是我不敢向他们发火,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不满一定很莫名其妙,但我也不渴求能够得到他们的理解,他们一定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把我的不满给消解掉,最后我的不满成为了一种无所谓的小孩子的脾气,无法掀起任何的波澜。我想要向他们实施小小的报复,他们有意或无意的冷落给了我复仇的动力,可是这种所谓的复仇只是一出闹剧,没有实际上的复仇对象,连复仇的理由也很滑稽。”
    “真悲伤啊。”
    “我倒是没觉得什么悲伤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还是很悲伤。”
    “这是我的习惯了,我喜欢这个样子,我喜欢自己一直保持悲伤的样子,这样子很好,这样子才像我自己,为了他人而去改变自己会让我有恶心的感觉。有些地方不适合我,我可能就一辈子都不会去。”
    “这样子好吗。”
    “我觉得很好。故事不长了,我简短地给它讲完好了。小学的时候我就已经和X他们是朋友了,你是不是有些意外,其实小学的时候我的朋友还不少,只不过后来我对与他人交往这种事情不再热心,所以到了初中我就很少与他人有联系了。X学小提琴很早,大概是在和我弟弟差不多的年纪就就开始学了。大概有一天,我在课桌上用手指在模拟弹琴,她发现了,当然她一开始并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怎么会,她想让我帮她比赛的时候伴奏一下。我不好意思拒绝,当然也是因为她说她家里有琴,我可以去她家里练,当时我能接触到钢琴的机会太少,我又不想让家里人发现,于是我就答应了她,每天放学后去她家里练那么几个小时,大概在天黑前就回去。回到家的时候并没有很晚,而且我也提起和他们说过了,所以家里人并没有说什么。”
    “那她的家里人呢?”
    “她的家里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妈妈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所以家里的乐器不少。她的爸爸我不知道,因为她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有时候也不在家,我去她家的时候经常是没人的。她懂的东西很多,包括钢琴她也懂一些,一开始也是她在教我,后来她妈妈在家的时候也会教我一些,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进步很快。那个时候我大概每天全神贯注地学两三个小时,然后回家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卧室里继续看书。但是练完琴我已经很累了,想要维持这两方面的平衡非常困难,等待后来我的钢琴到了瓶颈期,我突然就产生了动摇。平常的时候是两三个小时,到了周末就经常是从早上练习到晚上,她倒是对我很好,我累了她会让我休息,她不会那么严格地要求我,可是我怎么敢休息,此刻我的弟弟也一定在不停地练习着。我不断地逼自己,觉得只要付出了时间就会有相应的收获,然而事实是一开始的新鲜感过了之后,我对钢琴的热情和专注就骤减,经常是回到家立马就忘了今天所练习的,也不愿意再思考钢琴相关的。我每天逼迫自己练习,好像成为了我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任务完成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了。”
    “那你所谓的复仇呢,那个时候就想要放弃了吗?”
    “没有,我能一直逼着自己,就是一直相信自己轻率的计划能够实现。然而当我每天疲惫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好像对自己的家人又没有那么大的不满,我的计划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这样的坚持还有必要吗。可是,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我还答应了她,我怎么可能现在就放弃。然而练习钢琴越来越无聊了,因为我的进步不是肉眼可见的,今天的我好像和昨天的我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还有些倒退,明天的我可能也还会是这样,我好像是在重复着无意义的事,每天都这个样子。空闲的时间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学业的压力也同样不小,我已经对这样的日子感到厌倦了,要不要放弃呢?可是我还在坚持着,唯一支持着我的是我的幻想,我将现在寄托于未来的自己,幻想着我的目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实现,可是这样的幻想最终破灭,钢琴对我而言也就终于失去了理由,于是我就放弃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
    “她的比赛呢?你不是答应了她吗?”
    “我没有骗她,我有好好地遵守我们的承诺,毕竟我在她的家里,用着她的钢琴,还喝着她给我泡的茶,我怎么可能违背承诺。只不过那次的表现很糟糕,一次很糟糕、很尴尬的演出,把这种表现解释为第一次的紧张也好,对新环境的不熟悉也好,总之在台上的我所表现出的水平没能支撑我的幻想。那时候的我在台上像什么呢,就好像是没有穿衣服,坐在那里,她在完美地演出,而我则是在受着台下评委目光的监视,感到了极度的难堪和不自在,这样表现的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虽然下台后她没有说什么,我的内心也还在为自己开脱,但我已经不能说服自己,再去受那样的累,去继续没有结果的练习和幻想。所以最后我放弃了,在某一天我和她坦白了,我说我不想练琴了,她说不练钢琴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去她家的,可是我拒绝了。那时候的我还是有点傻,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
    我笑了一下,我用轻松的嘲笑来结束这段故事,这些事对我而言太久远了,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能一笑了之。
    “过去的事你记得真清楚,看来你的头脑也挺聪明的,如果你当时没有放弃钢琴,现在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说不定这里面夹杂了不少我的想象,很多事情我也记不清了,你就把它当作故事来听就好了。”
    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那一天,本来我应该照例去她家的。其实自从那个比赛之后,我并不是每天都去了,因为没有每天都去的理由了,但她还是会时常来问我要不要来练琴,那一天也是如此。可是那一次我拒绝了,并且是永远地拒绝了。
    “抱歉,我不弹琴了,大概我以后就不用去你家了。”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如果是那天的比赛的话,我第一次比赛的时候表现比你还要糟,谁都是这样子过来的。我妈妈也可以教你,过几个星期她就有空了,到时候她每天都在家,你每天都可以过来。”
    “不是这个原因,你还不懂,抱歉,是我什么都不说,你当然不会懂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嘛。”
    “把钢琴弹得很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想成为什么钢琴家,钢琴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我很累,我不想再碰钢琴了,你呢,你每天练五六个小时,每天不停地练习,你没有感觉到过累吗?你难道没有过一丝的怀疑吗?如果你以后,就算以每天十个小时的练习也没能在小提琴上取得任何的成果,你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吗?你不会感觉到疲惫吗?你不会有一丝丝的动摇吗?”
    我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全部吐露了出来,虽然感到了一时的爽快,但也很快就后悔了。
    “够了,不来就不来嘛,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为什么要否定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她居然哭了,我的负面情绪在影响着我的同时也不自觉地影响了她,我突然间就感到了后悔。于是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闭上嘴巴,不再将这些情绪向他人宣泄,他人没有义务承受我的宣泄,我也不想看到他人被我的言语所伤。
    “抱歉。。”
    “没事,你不用道歉。我会忘记你说的话的。明天再见吧。”
    她擦了擦眼泪,停止了哭泣,挥了挥手转身就走了。
    我很后悔,如果我那个时候能做些什么,不让她就这样离去,或者我不再纠结这么多,再稍微服一下软,不抱任何目的,只是为了讨好她而去继续练钢琴,说不定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现在的我只是靠在椅背上,望着遥远处已经放晴的天空。
    鱼已经很久没有上钩了,雨虽然还在下着,但已经渐渐变小了,等一下太阳大概就要出来了。等雨停了,我大概就不会再出来钓鱼了,我不喜欢晒太阳,晴天会有晴天的活动。
    今晚我会舒服地泡个澡,太阳出来了,也可以把这几天攒的衣服洗了,然后明天我会早起,吃早饭,然后回去学校。我会回到原来生活。
    “雨已经停了。”
    她把伞收了起来,我也稍稍抬起伞,看见了久违的清澈的阳光。
    “回去吧。”
    我站起来,开始收线。
    “今天钓到鱼了吗?”
    “没关系,回去吧,我已经有些饿了。”
    今天晚上月亮出来了,我特意拉开了窗帘,让月光可以照进来。没有了雨声我还有些不习惯,我躺在床上,不是很困,还在想着前几天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呢?
    我想要成为某种人,然而我最后的表现却总是不让自己满意,我时常感到后悔和自责,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因此我总是想要试图改变现在的自己。
    可是,现在我突然清醒了,我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我,这也是我,而且我也喜欢这样子的自己,我不应该强迫自己去改变。
    “已经早上了。”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着,我的耳朵感到痒痒的,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外面已经是明亮的太阳,我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清爽。
    “早上好。”
    我伸了一个懒腰,感到微微的惬意。
    “早上好。今天要去学校了,那我就又要走了。”
    我有些不舍,我很喜欢这几天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
    “再见。”
    她已经不见了,她的声音残留在我的脑海中,轻飘飘的。
    “再见。”
    我又躺回了床上,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光照进我的瞳孔,使我变得更加清醒。一个清醒的人怎么会看见一个幻觉。
    以上为第二章
    有人吗,可以留个言吗?可以让我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只有一个人吗?吐槽批评甚至骂我写得烂都可以,可以留个言吗???
    我时常会厌恶自己,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我了,现在这种厌恶减轻了许多,但还是无法得到根除,还在时时侵扰着我。
    有时候我会想,这种厌恶是哪里来的呢?这种厌恶似乎毫无理由,我没有接受我自己吗?我觉得我对自己已经足够真诚了,然而一个真诚的我显示出来的却不是我想要的面貌,于是我总是慌慌张张地想要逃避、否认那样的自己,可又是什么使我变得慌张呢?
    可是有谁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呢?有谁已经对自己完全满意了呢?我又找到了一个理由,我总是找这样的理由让自己安心,试图不再去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否定现在的自己,意味着我要成为另一个可以被自己肯定的自己,可是我拒斥改变,也同样不明白自己应该如何改变。我只学会了否定,却还不知道该如何去肯定。
    我不再想这些了,刚从家里出来的我心情不是很好,因而这些想法在脑内乱七八糟地涌现。这些想法在平时无足轻重,然而每每到了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却总是容易被我所接受,从而使得我更加低落。我明白这些,因而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它们。
    远处的风景在缓慢地移动,我坐在车上,不知道何时才能到站。路程有些漫长,目的地也没有可以期待的东西在等着我,我只是回去我在另一个城市的家而已,因而我逐渐有些困。车厢里没什么人,只有列车行进的声音在回响着。
    昨天,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回到了自己原来所居住的城市,回来见自己的父亲。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是病倒了而已,是意外地病倒了,没有人,包括我母亲在内,没有人预料到这件事的发生。虽然后来证明只是虚惊一场,但在一开始也着实吓了我们一跳。我急忙地坐车回来,但看到的却是安然无恙的他,我就突然有些不满。来回的车程数个小时,我还要搁置自己的学业一整天,却好像不是一件必要的事。
    今天我早早地起了床,坐了最早的一班车赶了回来。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止不住地往坏的方面进行胡乱的猜想,我用这样的猜想来使自己先害怕起来,万一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我不至于一下子无法接受。
    生老病死,这些东西我早就应该明白了的,可是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仍然还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人会生病,也会死去,但这样的事实仅仅只是知道并没有任何的意义,我知道的所谓事实有许多,但能够真正触动我的却只有极少数。
    现在我的父亲病倒了,他为何就病倒了呢?他有可能因此去世吗?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这些事情现在也开始触动我了。在我的潜意识中,我期待着永恒,期待着能够成为永远的现在,然而父亲的病倒却打破了这个幻想,我所经历的此刻也正在不断地改变着,我所熟知的人会老去,然后死去,我所熟悉的生活也会在点滴的琐碎之中改变,我对此感到害怕和抗拒,明天不会是今天的重复。所以我祈祷我的父亲能够没事,这样我还能够再继续现在的生活,让生活仍然沿着我所预想的轨道前行。
    我的祈祷成真了,我的父亲仅仅只是突然晕倒而已,送到医院的那天晚上就已经醒了过来。然而在一丝的侥幸之后,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开心,我又把活着这种事当作是理所当然了,我的父亲没有死,这是理所当然的,因而我又感到了些许的厌倦。早起又赶路让我有些疲惫,我恢复了原先对家人一贯的拒斥,而忘记了刚才的自己甚至还在为他而祈祷。
    我和母亲走在医院的过道里,消毒水的气味让人有些不安,病人被亲属搀扶的模样更让人不安。我不常来医院,医院里有太多要死的人,这些我现在所见到的人有些再过不久就会去世,每每想到这些我就会难过,因而我总是很抗拒来到医院。
    前面就是我父亲的病房,我准备摆出一副冷面孔,这是我一贯的态度。我不会直接地表达不满,但我会表现出冷漠,我童年时积攒的不满,现在正在通过这样的冷漠在一点一点地释放。
    然而当我推开门看见病床上的他的时候,我却又心软了。我又不忍心伤害他,对他表现出疏远,所以我不敢看向他,和他对上眼之后又随意地将目光看向别处;所以当他询问我学校的情况时,我也只是简单地回了几句敷衍的话;所以当他亲自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的时候,我也只是委婉地拒绝了。那个时候的我怎么会想到和他最后一次的交流和互动会是我的一次拒绝,几个月后我将感到会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后悔,我的任性和固执亲手毁掉了我所渴望的东西。
    我父亲的生命此刻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月,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如此健康,没有人会想到他的一生就快要到尽头了。
    当我离开时,我就开始感到止不住的后悔,我在干什么?我们下次再见面可能是几个月后了,我们一年能够再见几次面,还能再像这样交谈几次呢?而我却还在冷漠,这样的冷漠已经成为了习惯,拒斥我的家人也成为了习惯。
    我怀着这样的不满回到了家中,一路上也没和母亲多聊几句,我们没什么话可以聊,我感到有些悲哀,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一回到家我就将自己关进了自己的卧室,我害怕我的母亲也对我展现出哪怕一丝的好意,我害怕那种好意,我也害怕自己同样对她展现出那种疏远。我不需要爱,他们的爱让我感到不习惯。
    我和我的家人们住在一幢高级公寓里,依靠我父亲辛勤的工作我们得以换来这样的一个体面的住所,而我,偶然地作为他的孩子,我被允许住在了这里。
    这样的一个住所固然很好,然而代价也就是不仅他拥有了这个住所,这个住所也同样拥有了他,他将要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而不断地工作着,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出来。这样的生活就是他工作的结果,也就是他工作的意义,而我,仅凭我自己,我还无法拥有这样的生活,这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生活不是理所应当,我对他们有所亏欠。
    可是,这个住所让我感到安心和熟悉,虽然我只是暂住在这里,我对这里却已经有了依赖。我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他们当成我的家人十几年了,想要离开他们是不容易的。或许我也根本就离不开他们,离开了他们我还有谁呢?
    我困了,倦意又上来了,我在自己的房间很舒服。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想要睡一会,紧闭的窗帘拒绝了阳光,使房间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扫视了一眼,仍然是我熟悉的房间。
    然而在黑暗的角落里,我却感觉到了某种异样,这种异样和我刚踏入客厅时所感到的异样是一样的。我感到了某种不和谐,客厅里似乎少了某样东西,因而显得异常空旷,而我的房间则有些拥挤,似乎是多了某样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凝视着那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看清,但我感觉到了那里立着某样东西,某样我熟知,却又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我凝视着它,恍惚间我就看清了,那是一架钢琴!至少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那是一架陈旧的、有年头的钢琴,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着谁。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然而我的母亲也在此时敲了敲我的房门。
    “马上可以吃饭了。”
    她的声音穿过厚厚的门,也变得模糊。
    “嗯。”
    许久,她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晚饭呢,晚饭在家里吃吗?”
    “不了。”
    “哦,好吧。那你等下出来吃饭。”
    她好像转身就要走了。
    “等一下。”
    “怎么了?”
    “那个钢琴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什么?”
    “我说那个钢琴。”
    “哪个钢琴。”
    “我房间角落里的那个。”
    “那个吗?那个不是一直都在那里的吗?”
    “是搬来之后就有的吗?”
    “那个不就是从原来的家里搬来的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都好久不弹钢琴了。”
    “那另一架呢?”
    “什么另一架?”
    “就是客厅里的那个。。”
    “你说鱼缸吗?你爸觉得碍事,送人了,你爸本来也不大喜欢这些东西的。”
    我沉默了,客厅里的原本是什么?我忘了,是鱼缸吗?好像是鱼缸。那我原本以为的是什么呢?我刚才想问的又是什么呢?我忘了。
    我为什么会感到惊异呢?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吗?
    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平常。
    饭桌上,我低着头,没有看我的母亲。饭桌上的沉默是常态。
    “晚上真的不在家里吃饭了吗?”
    她又重复问了一遍。
    “不了,我想早点回去。”
    “晚上也还有车,吃完晚饭回去也还来得及的。”
    “不了,我想早点休息。”
    “我买了菜。”
    “不了,晚饭我随便吃点就好。”
    我没敢看她。
    “真的,不在家里吃晚饭吗?”
    “不了。”
    “那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她在看着我。
    “不了。”
    我冷漠地回绝了她。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父亲肯定回来很晚,她的每天是怎么样的呢。
    我们又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会觉得我烦吗?”
    “不会。”
    然后我们就彻底地保持了沉默。
    当我离开家时,我看见母亲对我依依不舍地对我挥手的样子,突然就有了动摇。
    如果我点个头,留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等我坐上车,景色开始往后倒退,车已经开始载着我回去了。
    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干什么?如果我点个头,留下来,到底能怎么样?我为什么就不答应一下她呢?
    我感到一阵恶心,我又搞砸了一切,对我的父母表现出冷漠没有任何的意义,然而我却每次都选择了这样的表情,我又每次都感到了同样的后悔,而后悔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我每次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我对改变感到拒斥,无论是自己的改变或是他物的改变,每次我都能够找到些许的理由让自己安心,让自己重新回归习惯了的日常。
    列车会时时穿过隧道,而那个时候车窗上倒映着的风景会变成自己的脸,我看着车窗上不太清晰的脸,这张脸上没有显示出我所预想的后悔的心情,我的脸上只有疲惫。
    “为什么伤心呢。”
    列车穿过隧道,车窗上同时也出现了她的脸。
    她靠近我,她就坐在我的旁边,但她的靠近使得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了。”
    “你讨厌这样子吗?”
    “还好。”
    我把脸别了过去,我暂时还不想看见她,可是她还在靠近。
    “今天有点冷,你不觉得吗?”
    “马上就要夏天了。”
    “你的身体在发抖,我就在你的身边,可你为什么在发抖呢。”
    她抱住了我,她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可是我感到厌恶,她这样的亲近就像被强行塞进我胃里的食物,我只感到抗拒。
    “够了。”
    我用力地推开了她,可是推开她的瞬间我又感到了熟悉的后悔。
    “抱歉,你不必在这个时候接近我的,让我现在一个人待一会可以吗。”
    她就站在我的身旁,而我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背对着她。
    她没有回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是不是伤到了你,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还愿意抱一下我吗?”
    我小心翼翼地回头,想看一看她,可是列车也在同时又一次驶入了隧道,车厢里突然就陷入了一片漆黑,没有光,连列车行进的声音也消失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表情。
    她久久没有回话,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还在,我突然就放心了。
    “你在哪里,你能牵住我的手吗?”
    我向黑暗里伸出了手,她握住了,我看见了她的存在。
    “我在这里。”
    她笑了笑。
    “抱歉,坐在我旁边吧,我很抱歉,请你原谅我。”
    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又一次坐在了我的身旁,只是没能听到她亲口说出原谅,我还是有一丝的担心。
    “你的弟弟死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弟弟是谁?”
    我缩在座位上,这样的姿势很舒服。
    “就是你的弟弟,你又忘了他吗?”
    “我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死的?”
    “你好像不是很关心他。”
    “我应该怎样关心他呢?我不明白,我已经忘记了当一个哥哥的感觉。”
    “那换一个说法吧。有一个人死了,这个人和你有一个同样的妈妈,你们之间有天然的血缘关系,然后你们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了好几年,他还曾经和你住在同一个房间,可能还睡着同一张床,现在这样的一个人死了。你还记得你们小时候的场景吗,他喊过你哥哥,可能你已经忘记了,你已经忘记他好久了。”
    她的描述让我感到又一阵的恶心,不仅是因为我弟弟死了,更是因为她描述了一个和我非常亲近的人,这样的亲近让我不自觉地排斥。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你的愿望,你不喜欢他,所以现在他消失了,你的愿望也就实现了。你开心吗?”
    “是我吗?那我要为他的死而承担责任吗?”
    “他死了,而且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当然除了你。你愿意为这个不存在,也不曾存在的人担起任何的责任吗?”
    “我不知道。”
    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你的内心一定已经有了答案了,告诉我好吗?你不会没有任何的想法的,害怕也好,逃避也好,你不愿意向我坦白吗?”
    她又在靠近我了,我还是很抗拒,但是这次我只是在座位上缩得更紧了,完全地背向了她。
    “承担责任,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你不愿意承担的话,那就忘记这件事吧。没有人会记得他,也就没有人会来惩罚你的,没有人会来强迫你,让你对你弟弟的死负责。”
    “可是,可是我很不安,我杀了人,我的弟弟死了,他就这样消失了,他曾经存在过,而现在却因为我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突然,有某种奇怪的感觉挤入我的脑海,一时间打乱了我的思绪,“他,我的弟弟,真的存在过吗?”
    他又变得陌生了,我扶住额头,忍不住去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然而这些细节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我的弟弟在我脑海中也变得不真实了。
    这种不真实,让我的内心也只剩下纯粹的不安,而不再为他的死而震惊。
    如果,我的弟弟的确存在过,那么现在我让他消失了,那么我背负了一条生命,我能承担这样的重压吗?我是杀人犯,我怎么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即使没有他人来责怪我,我已经背负了这样的罪与恶,这样会徒增我对自己的厌恶。
    可是,大家都不记得他了,如果我也愿意这样相信,相信他没有存在过,那我安放在他身上的回忆,还有我对他的怨恨,又该由谁来承担呢?我吗?那我也就无法再将自己的失意归咎于他,我将要亲自承受我对他所有的厌恶。
    “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无所谓了,你选择了不去承担吗?”
    “我只是在想,当一个杀人犯会怎么样。”
    “会被判死刑吧。大家都很害怕杀人犯,在和平的社会里有一个这样令人不安的存在,大家会感到这样的害怕会是难免的吧,人们把杀人犯被判死刑归于一种道德要求,为何不同样干脆地就承认这也是一种自己内心的要求呢。不过这样一来大家不也就间接地成为了一个杀人犯吗?由自己的手杀人和借由法官的判决来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杀一个无辜的人和杀一个人渣又有什么不同呢?大家没有亲手导致一个人死亡,没有看见人死前的惨状,也就自然不会有心理负担。说到底,恶的想法太普遍了,期望某个人死去,难道还有比这更恶毒的想法吗?可是许多人对此不以为然,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恶,已经不把它称作为恶了。期望一个坏人死去,并不是恶,因为没人会否定这种想法。”
    “那我会被判刑吗?”
    “谁知道你杀了人呢?更何况你还没有亲自动手,你知道的只有一个结果和原因,你虽然导致了他的消失,但是没有人知道,也就没有人会来判你刑,你的恶也就还没有变成罪。”
    “可是,我自己知道,我还是很不安。”
    “为什么呢,难道之前的你没有过恶的想法吗?如果不是你自己的期望,你的弟弟就不会消失,你为什么在之前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不安呢?你嫉妒你的好友,伤害她,还有在你冷漠地对待你的父母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相同的不安呢?”
    “这不一样,我弟弟是实实在在地消失了。”
    “难道你没实实在在地伤害你的好友、你的父母吗?”
    “我无法弥补死去的人。”
    “所有所犯下的过错都无法弥补,而且你也没有试图去弥补,你只是放任自己一遍又一遍犯同样的错。”
    “难道杀人不是罪吗?难道我不应该感到不安吗?”
    “谁知道你的罪呢?有人在盯着你吗?这个他人是谁呢?”
    “他人是谁呢?”
    我转过头看向她,她已经站了起来,俯下身,将我按在座位上。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好意思直视她,眼神开始躲闪。
    “我最了解你了,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会比我更加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安,我也知道你应该怎么去消除这种不安。”
    “消除不安的话,我自己也知道怎么做。”
    “我不会给予你惩罚的,这样子根本不能消除你的不安。”
    “可是,我想要有人给我一个惩罚,我想要有人给我判刑。”
    “惩罚没有用,就算你被判了死刑,你的弟弟也不会因此就活过来。”
    “那这种不安应该怎么消除呢?”
    “你应当只感到愧疚的,如果你杀死了你的弟弟,如果你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一种罪的话,你应当感到愧疚,只对你的弟弟感到愧疚,因为你杀死的只有他,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当然,你也可以对你的父母,对所有因为你弟弟的死而感到伤心的人愧疚,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所以你只对你的弟弟愧疚就足够了。”
    “那这样和原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所犯的错还仍然在。”
    “当然有区别,你的不安是对你弟弟的不安吗?受害者是你的弟弟,而你却抱着一种与他毫无关系的情绪,难道杀死他与他无关吗?”
    “可是,可是,仅仅愧疚就够了吗?杀人是一件大事。。”
    “那我们从起点开始问吧,为什么你会认为杀人是一件大事呢?”
    “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是呢?”
    “因为杀人会被判刑。”
    “没错,因为杀人是一种现成的罪,所有犯下现成的罪的人都会受到他人的审判,这种审判从一开始就将罪人从受害者身边拉开,将他置于大家之中,受着大家目光的监视,而忘了自己所犯下的错根植于何处。所以你在一开始就忘记了对你的弟弟感到愧疚,而仅仅只感到不安。不安催促着你逃避,却不会让你有勇气去面对你的弟弟。”
    “那杀人就不是罪了吗?我害怕这样的自己。”
    “罪是因为否定的恶而产生的,没有人会将你否认为一个杀人犯,所以你也不必感到害怕。”她用指尖轻轻戳我的胸口,细长的手指隔着衣物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痒痒的触感,我一下子恍惚了,“忘记大家吧,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为什么还要受他们的评判。他们与你毫无关系,而你却在试图接受他们的规定。如果没有这些规定,如果你纯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接受你内心的一切恶而活着,你会怎么样?”
    我闭上了双眼,开始陷入了思索。
    如果她所说的是正确的,如果我的不安是因为他人,是因为我将我不认识的他人的目光纳入了自己的内心的话,现在我将他们忘记,将我过去所学过的,所有抽象的,所谓道德,所谓善,所谓我应该做的,应该遵守的都给忘记掉,将我的视线从所有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所有现实的东西之中,那么这种不安就应该消失,在我面前出现的是具体的他们,我对他们应该只有愧疚。
    当我看见我母亲对我挥手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后悔,我脑内出现的只有她。而当我知道我的弟弟因我而消失的时候,我脑内出现的却是莫名的恐惧,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忘记了我弟弟的脸。
    现在他人消失了,我即将面对的是完全的自我,那些在他人的目光之下被我自己否定的自我,现在又一次出现了。
    “成为一个纯粹的恶人的感觉怎么样?”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着,我感到放松,因为不安消失了。
    我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恶人,我仿佛就自由了,或许以后我也就不必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早就已经厌倦了他人的目光,我在一开始只是选择了躲避,而现在我在主动地试图剔除他们目光的烙印,这种剔除给了我一种快感,我喜欢这种快感。我感到自己正在游向深海,深海里有许多可怕的东西,我对它们的存在感到心跳不已。
    可是,我所做过的事突然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深海里像是突然出现了一股漩涡,要将我吸进去。如果杀人都可以被允许的话,如果我对杀人这件事都能够感到安心的话,这意味着什么,还有什么是以后的我不可以做的吗?这太可怕了,我正在滑向一个深渊,我在深渊之中看到了我自己,然而我却不敢再看向深渊了。如果没有他人的目光,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父母呢?我的同学呢?所有我真正认识的人呢?他们的目光呢?他们没在看着我吗?
    几乎是完全不自觉地,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根植在我的心底,它伴随着我的厌恶一同被唤起,于是我又一次从我自己面前逃离,我又匆匆地将自己否定,只因为还有人在看着我。
    我怎么会没有罪,杀死我的弟弟是罪,对我的父母冷漠也是罪,甚至简单的嫉妒也是罪,我厌恶着这些,和拥有这些罪的自己。
    “已经够了。”
    她拍拍我的脸,我睁开眼睛,看见车厢内已经是一片明亮。列车早已出了隧道,而列车行进的声音也开始还在我耳边回响,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我在哪里?
    我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头倚着窗,从闭上眼睛到睁开,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我的弟弟消失了。”
    我重复了这一事实,以证明我还记得。
    “是的,你的弟弟消失了。”
    “他还会复活吗?”
    “死去的人还会复活吗?”
    我突然就感觉到揪心,他就这样消失了,但是他却不会再出现了,死亡好像很容易。
    “真的是我杀死了他吗?”
    “谁知道呢?也许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列车还在向前行驶着,窗外的景色在快快地往后退。
    所谓的事实与真相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也不再重要了,死去的人和幻觉有什么区别呢?我感觉到死亡所带来的无力感,如果他真的存在过,那现在的我也只能为他的死去而感到伤感。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马上就要到站了,下一次回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通过窗户的倒影看到了她,并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什么时候再回家一次呢?”
    “有时间的话。”
    我又想起妈妈的脸,她餐桌上的失望,她挥手时的不舍,我为何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愧疚呢?是因为我对我的母亲抱有一种可以称作为爱的感情吗?
    我在车站买了一束花,很小的一束花,我把它带回了家,放在窗台上,花束在月光下静静地安睡着。
    花的保质期很短,过了明天花瓣就会开始变黄,再过两天就会开始枯萎,然后我会不得不把它扔掉。我的房间里没有花瓶,我把这束花放在窗台上不再管它,它的寿命大概就只剩下这么几天了。
    我把这束花献给我的弟弟,当作我的悼念。
    再过几天我大概就要完全忘记我的弟弟了,现在他在我脑海中的身影已经非常模糊了,他对我而言只剩下一个事实,而没有具体的形象了。或许明天起来我就会忘记我买这束花的理由,所以在我路过花店的时候,我买下了一束花,这是我最后能够做的了。
    再见。
    我转过身,背向了窗台,睡去了。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学校,自我向他们告别之后已经过了好久,我还一次没能和他们说上话。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过不去的隔阂,他们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们,都显得很尴尬,于是我们就心照不宣地保持了不交流的状态。
    我还偶尔能够看见她,她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世界,离开了我的她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快乐。那个时候我远远地望着她,看着她的背影或侧脸,隐隐地对她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我过去一直在意着她,可是她是谁呢?我以为我对她很熟悉,可是这种熟悉却已经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候,她不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她就不再真实。
    我想我的离开是正确的,我在一开始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的想法是一种错觉,我不重要,就像现在的我也不再需要她一样。
    于是我选择了接受她的淡去,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人的日子,也就不再试图向她渴求些什么。
    放学后我有了自己的空闲,但我没有把这些空闲用在学校里,我匆匆地踏出了校门,离开了学校我又是一个人,我迫不及待地变成这样独自的一个人,而不再与他人有联系。开始遗忘她之后,我便学会了去享受这样一个人的日子。
    我回家的步伐总是很慢,我并不急着回家,现在日落的时间明显地推迟了,大概是要到夏天了,傍晚的河边已经开始吹起了凉爽的风。我走在河边,慢悠悠地走着,消磨着天黑之前的时间。下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多数的天都是晴的,到了傍晚太阳要落下去了,阳光总会显得温和而不再刺眼,因而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才会开始关心今天的云长什么样。有时候我也会遇见人,傍晚的时候人们从工作之中解脱出来,开始真正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因而我总是在傍晚见到比以往更多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他们,但总是与他们擦边而过,与他们的联系在这半秒内匆匆发生,又匆匆地消失了。
    然而,傍晚马上就是天要黑的时候了,乌鸦在叫,它们要回巢了,我也会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光透过窗帘还能稍稍地照亮空旷的客厅,我关上门,与外面的世界开始隔绝,仿佛我傍晚所见到的东西,无论是吹在我身上凉爽的风,还是温和的落日,或者是与我擦肩而过的热闹的人们,好像那些都是幻觉,关上门之后它们就又都消失了,我独自回到自己的巢里,独自面对着这一切。然后太阳落下,客厅里变得彻底昏暗。
    我在傍晚的天空下所感受到的惬意真的都是幻觉吗?此刻我又变得失落,入夜之后人的活动开始沉寂,对我而言惬意的地方在入夜之后就已经消失,我又孤单了。
    我翻过身,闭上眼,结束了这样的一天又一天。
    “今天回来得好晚,天已经要黑了。”
    然而某天的我回到家,走进客厅,却也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回头看着我,她在等着我回来。
    我没有说话,放下书包,径直走向她,抱住了她。
    “谢谢。”
    我抱得如此紧,她也有些惊讶。
    然而我又立马松开了她,我所有的情绪在抱住她的一瞬间就宣泄完了,也就没有想要抱住她的冲动了。
    虽然她只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抱住她时的感受却是同样的厚实,我在她身上同样感受到了作为人的心跳。
    如果有她在的话,我就不会再感到现在这样的孤独。我已经好久没和他人真诚地交谈了,我一直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空荡荡的世界里,不愿意对他人敞开,也就同样不愿意对自己敞开了。
    我将茶杯清洗了一遍,平常我只用一个,而现在我把放在柜子里的另一个拿了出来,洗了洗可能会有的灰尘。
    茶包不是很多了,明天还要再去买一些回来。还有糖和蜂蜜也是,家里现在乱糟糟的,碗又堆了好多没有洗,厨房和卧室的垃圾也没有扔,我每次回到家就不愿意再动,这些杂务就一天一天堆起来,和我一起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了。
    “需要我的帮忙吗?”
    她走到我的背后,等水烧开的期间我开始了洗碗。现在我洗碗已经变得熟练,即使堆了一水槽的碗,洗起来也不会花上多久。
    “就这样和我说几句话就好了,感觉到有人在,心里就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郁闷了。”
    “你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呢,所有的家务你都可以一个人做了。”
    “我还差得远,除了洗碗,其它的做起来都还很慢的。”
    “并不需要做多快,你又不是为了谁而做的。”
    “为了你吧,至少我自己一个人不会想要收拾这里的,我可以忍受乱糟糟的屋子,但不想让你看见这样乱糟糟的我。”
    “为了任何你爱的人都可以吧。”
    她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又让我想起了X。
    此时水烧开了,水沸腾的声音插进了我们的谈话。
    “帮我泡一杯茶吧。茶包我已经放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的那杯想加糖的话柜子里有,你自己拿就好。”
    她暂时地离开了,我又低下头开始洗碗。
    为什么呢,连普通的洗碗都能变得开心起来,我心里在想着谁呢?
    我把整个屋子又稍微收拾了一遍,除开第一次搬来的时候,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有目的的打扫,也是时候该打扫一下了。
    晚上,我打开窗,客厅的灯没有打开,我把落地灯移到了阳台。之前钓鱼时用过的折叠椅还在,我把它也搬到了阳台上。晚上还有些冷,我用看书和闲聊来消磨夜晚的时间。
    “你在看什么书?”
    “只是消磨时间用的小说。”
    她凑过来,我把书的封面给她看。我对她毫无保留,并不介意让她知道我看的是什么。
    她也坐在了我的旁边,温热的灯光仅仅只照亮阳台,也只罩着我们。
    “那颗最亮的是哪颗星星?”
    她手指着天空,我抬起头,晴天的夜晚也没什么云,但是在城市里也同样看不见什么星星,所以星星稀稀疏疏的,我大概能知道她指的是哪一颗。
    “最亮的星星的话,金星,天狼星,或者是木星?我对这些不是很懂。”
    “我也不懂。”
    “那些星星,我一个也不认识,在我眼里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我放下手上的书,书上的字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我只在意和她的谈话。
    “真孤单啊,这些星星,真孤单啊。”
    她仰望着北半球夏天的夜空,看着那些遥远的星星,却只感到了孤单。
    “你说月球上的夏天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又转头看向了我。
    “大概,应该不会像这里这样分明,月球的夏季,和冬季应该差不多。”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月亮上面。”
    “我也是。”
    “可是,你看啊,月亮就在那里,它离我们这么近,它好像就真实地在我们面前。”
    “其实地球和月球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大致塞下太阳系的八个行星了,就算是月球,离地球的距离也远得很。”
    她的表情又变得失落了。
    即使是离得最近、对我们而言最真实的星球也相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空旷的宇宙让人确实地感受到了孤单,也让人害怕。
    一个人在这样的距离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即使我并没有真的就亲眼看到过这三十八万千米的距离,月亮对我而言就是那个一直在夜空中最显眼的那颗星球,但是每每将自己放在这样空旷的宇宙里时,我就止不住地感到冷,在宇宙里自己会消失。
    然而我并不生活在宇宙里,我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地球上,只要我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她,我就能感到足够的温暖。而她却在凝望着深邃的宇宙,她的视线已经触及到了数十亿光年外空间中的存在,眼神中显示的是孤独。
    第二天,天已经快要黑了,但是我还仍然在车上,没有回到家。我匆忙地跑来跑去,坐着车从这里到那里,一直忙到快天黑,而没有心情再去细细体会傍晚散步时的惬意和入夜时的失意,只因为我突然想买一台天文望远镜。
    等我提着几公斤重的盒子赶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气喘吁吁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门推开的声音穿过了客厅,我带着期待先把灯给打开了。
    然而她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心里惊了一下。我大概知道了结果,她并不一定每天都会出现,我本不应该在一开始就抱有期待的,不然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失落了。
    可是我的心里还有着一丝的侥幸,所以当我走进客厅,在沙发上熟睡的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我忍不住想要亲吻她的睡颜,只可惜身上的东西有点多,我弯不下腰。
    她醒了,她睁开眼看见的是面前的我,因为我在一直注视着她。她盖着我的被子,在沙发上安稳地睡着,我没有打扰她,一直等到她醒来。
    “回家越来越晚了。”
    她的眼睛只看着我,醒来之后也不关心其它的事。
    “抱歉,今天我去买东西了,家里很多东西都需要买。我还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
    “你又花钱买这些东西。”
    “没事,也不是很贵。”
    “以后你肯定也用不上的,你钓鱼竿买来也只用了那么几次。”
    “现在有用就足够了,买来不是给以后用的。”
    “你的天文望远镜呢?”
    她坐起来,往四周看了看。
    她的好奇心比我更重,不过这样更好,因为我的天文望远镜买来就是给她的。
    “在阳台上,我已经装好了。”
    我把关上了灯,月光落在阳台上,刚好就照在那个新买来的望远镜上。
    我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了阳台。望远镜不是很大,
    “稍微等一下,我还没有调焦。”
    今天是满月,但星星却比昨天要多。清凉的晚风吹散了夏日的焦躁感,我和她都耐心地等待着。
    “你过来看一看。”
    我让出了位置,她靠过来,也弯下了腰,好奇地看着透过目镜呈现在她眼中的景象。
    “看得清吗?”
    “嗯。”
    我们第一个观察的对象的是月亮,虽然只是普通的入门级别的天文望远镜,但通过它我们还是可以看见月亮表面灰色的山脉,那些山,和地球上的那些起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稍微离得有些远,于是它们成为了月球上的山。然而现在这些山清晰地呈现在了我和她的眼前,此刻所谓的月亮又变成了什么呢?一颗星球吗?一个时常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被所有人所熟知的发光的天体?还是就是月亮?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没有动,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抬起头看那个月亮。
    “月球上的夏天是什么样的,你有看到吗?”
    “没有。其实比起月球,我更在意地球上的夏天是什么样的。抱歉,我编造了一个浪漫的谎言,变成现实就不再浪漫了。”
    “还有其它的星星可以看,你想看吗?”
    “我想看木星。”
    我又去操作这台望远镜了。我第一次弄,只依靠说明书和手机,花了比预想多得多的时间。
    “你看,我找到木星了。”
    木星离得更加远,因而木星的图像没有像月球那样清晰,也看不见像月球上的晨昏线那样清晰的存在,出现在我眼中的只是一个可以看得清却又不足够真实的星球。
    “这样的木星,看起来更加孤单了。”
    “看一眼就够了,作为一种体验或者了解也足够了。”
    我买这台望远镜,仅仅只是想让她亲眼看一看月亮。如果她不对那些更加遥远的星球感兴趣,那么它的价值在此刻也就实现完了。
    她直起了腰,从目镜前边起身离开,而我又凑过去最后看了一眼。
    空旷的宇宙中一颗孤单的行星,它离我们这么远,此刻我们发生了联系,但却还不远远够真实。那那些更加遥远的行星、恒星呢?我甚至还没有亲眼看见过它们,它们只是此刻在夜空中不知名的数亿年前的点点光芒而已。
    我不再想这些了,我盖上目镜的防尘盖,移开了望远镜,又将椅子和小桌子搬了回来。
    现在还很早,我们坐在开阔的夜空下,静静地吹着风。
    自从我们将视线转移到头顶的这片天空之后,我们的谈话就开始变少了,对于那些东西可以谈的东西不多,也差不多都谈完了。
    现在我和她距离大概只有半米,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单薄的吊带裙只盖到她的膝盖的上边,她大部分的皮肤都已经裸露在了我的面前。在漆黑的夜里身体的边界变得模糊,她像一团不可名状之物紧紧地缠绕住了我的心。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过,她一直都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对着我,但现在我的视线却悄悄地在她身上打转。
    “都已经夏天了,但是晚上还是一样冷呢。”
    我看着她,而她还在看着外面。
    “有一点吧。”
    她的回答漫不经心。
    “要是冬天了,也能这样子悠闲地看星星多好。”
    “冬天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未来的事情,未来的时候也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我喜欢的东西会一直重复出现而不是转瞬而逝,我现在所经历的以后还能够无数次地经历,没有会比这更好的了。”
    “到了冬天星星就不多了。”
    “多少还会有一些的。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一起度过这样无所事事的夜晚,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很好。不过天亮了这样的夜晚就会消失了,想到这个总是会让人感到一些难过呢。”
    “你喜欢我吗?”
    她终于看向了我。
    “喜欢吗?我不知道。”
    “你很孤独吗?”
    “多少有一些吧。我如果不孤独,你又怎么会出现呢。”
    “你爱我吗?”
    “应该爱吧。不过你的身形总是让我想起X,我爱的是你还是X呢。”
    “我只是一个幻觉,你有爱的人,我才会有形象。”
    “不,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幻觉,请不要将自己称为幻觉。现在的你是真实的,至少你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只有当你消失了你才有资格成为我的幻觉。”
    “那就不再聊我的事了。关于我,知道的越多,我就越不真实。”
    然而我盯着她,我脑海中又浮现出X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提到了X,所以关于她的事越来越多地被我所回忆起。
    “不过,我还是搞不懂,爱是什么呢,我现在还在喜欢X吗?为什么我会在你的身上看见她呢?”
    “这种问题,你自己去想啦。”
    “的确是一个麻烦的问题了,我自己一个人应该想不出结果的。如果我能够搞清楚爱,能够搞清楚我所爱的是什么,我至少能清醒一点。今晚的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所以我想趁现在把这些东西弄明白。如果明天,或者后天,我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被这些问题困扰却又不能清楚地思考,这些问题什么时候能够得到解答呢。”
    “那么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我说我爱你,可是想到X的时候却又只想到喜欢。喜欢是什么呢?我喜欢一个人,和喜欢某一样东西,或喜欢做某件事,这之间的喜欢有什么区别吗?”
    “都是喜欢的话,从你自身的角度出发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喜欢的对象从人、物到自身这方面有了一些区别,所以喜欢的方式也有区别了吧。”
    “是这样吧。那么我喜欢X,就不同于我喜欢河边的石子,我可以占有一颗石子,而石子却不会做出任何的反应,但是我无法占有X,也无法将我的意图强加于她,所以我喜欢她必须要小心翼翼,等待她的反应,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被我所占有。可是,喜欢本身又是什么呢?”
    “喜欢是一种情绪。在此之上的就不要再讨论了,不然讨论会陷入深渊,你会体会不到喜欢。我们是在讨论一种感受,而不是在讨论一个词。”
    “那么爱呢?爱与喜欢有什么区别呢?”
    “你有爱的人吗?你有爱的情绪吗?你是渴望爱别人呢,还是渴望被爱呢?”
    谈到爱,我又沉默了。喜欢很简单,可是爱复杂到我很难再思考很多了。喜欢只是一种简单的冲动,让人慌慌张张,可是爱却要更加地深沉,使人从容不迫。无论是爱别人,还是渴望被别人爱,都是掩藏在心底最真诚的渴望,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爱,不谈论所有的爱,只谈论当下我说出爱时的感受。当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她时,当我情不自禁地说出爱时,我感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我现在无法对X感到爱,只能感受到喜欢呢?是因为X没有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我对这些思考着迷了,我渴望弄清楚它们,但是却也无法再更近一步了。爱虽然可以使被爱的对象变得特殊,但爱的产生却没有足够的理由,爱也很少地出现,爱不像喜欢那样可以随便地说出口。我喜欢在晴天的傍晚散步,并不意味着我爱散步,我并不打算为散步做些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占有自己,然后使自己每天放学后在河边随意地走着看着。可是我爱她呢?我不喜欢她吗?我当然喜欢她,可是喜欢驱使人去占有,但占有这一行为却让我感觉到爱被玷污了,我占有了她,在她的身上实现我的愿望,这还能算作是爱吗?可是我不希望占有她吗?我爱她,就希望她能够永远在我的身边,看见她的出现我感到欣喜,想到她的离去我会有淡淡的难过,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世界里可以永远有她的存在,如果这种愿望不再有,也就意味着我不再爱她。
    那么,爱是什么呢?爱是完全地占有,也是完全地被占有,这种占有使孤独的个人,两个完全分开的个人变成一个人。我渴望占有我脑内的X,渴望占有那个模糊的图像,但是却没有想要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完全奉献给X的冲动,我无法将自己奉献给一个模糊的图像,我无法爱一个不真实的东西。
    可是,爱的情绪为什么会出现呢?我为何会渴望爱,为何会想要去爱她呢?今夜的天气多好啊,没有云遮挡星空,安静的夜晚不会有人来打扰,而她,她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吹着有些冷的风,一起聊着无所谓的话题,在天亮之前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而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来拆散我们。在这样的夜里,我久违地感到了放松。前天,还有大前天,入夏以来几乎都是这样的夜晚,但只有她在的今天,只有她在,我才会忘记前几日的孤独,然后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她的爱。
    她的爱?我在一瞬间就能领会到的东西,在我的思考过后却又不清晰了。她的爱是什么?我在哪个瞬间能够确定她是爱我的?为什么我就确定那是爱?我感受到了什么?
    我赶忙停止了思考,我思考得太深入,言语代替了现实,又在一下子模糊了现实,使我真实的感受被一个一个的字符所替代,这是她所说的深渊,我差一步就要滑进去了。
    我靠在了椅子上,爱这个字也变得陌生了。我的脑内刚才全是爱,以至于现在我再想到爱,我就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对啊,我在想什么呢?我感到好奇的是什么呢?如果我好奇爱的话,我应该去查字典,字典上已经明明白白地记载了爱这个字。
    “辛苦了。”
    看见扶着额头休息的我,她把我的茶递给了我。
    “谢谢。”
    我接过了茶,但是没有喝。
    “有想出结果吗?”
    “别说结果了,我已经不认识爱这个字了。”
    “所以我在一开始就说了,不要想太深入。”
    她趴在小桌子上,看着我。
    “想这些问题让我有些筋疲力尽了,抱歉,浪费了这么好的晚上。”
    “累了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可是我看见她的笑脸,尤其是看见她的眼睛,我的心突然又怦怦跳起来了。
    “我想问一句。”
    我不好意思地将视线移开了。
    “什么?”
    她的声音温柔又清脆,从我的耳朵钻进我的心间。
    “你喜欢。。你爱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没错哦,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从我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无条件地爱着你了,我是为此而存在的。”
    “那我也同样爱着你。”
    “不行。”
    “为什么?”
    “你怎么可以爱一个不真实的东西,过不久我会消失,你要去找你真正所爱的,把你现在的情感向真实的她倾注,让她承载你的爱,让她来爱你。”
    “我们只谈现在,好吗。”
    “现在的你无比地真诚,也无比地可爱。真诚的人才会被爱,为什么不一直保持这样的真诚呢?如果你对X也能像现在这样真诚,至少你们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还不确定X爱不爱我呢,我说我爱她,她大概只会笑吧。如果她不理解爱,如果她也只是把爱简单地约等于喜欢,那么她也就无法承受爱,我的爱也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说到底,爱还是一种很单纯的情感啊,喜欢也是。只要是单纯的情感,就都很美丽,你不这样觉得吗?”
    “可是喜欢她的时候却让我痛苦。”
    “你的喜欢不够纯粹。”
    “或许是吧。”
    “我倒是还记得,你刚开始喜欢她的时候倒是每天都很开心。或许你应该忘掉其它的,变得纯粹一点,这样你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了。”
    “可是现实不够纯粹啊,每天要面对的问题有很多,怎么能够纯粹得起来呢。很少有人会只迷恋着那个爱着他人的自己,而不求任何的爱的反馈的吧,久而久之纯粹的爱也会变得不纯粹了。”
    她稍微地沉默了一会,像是在顾虑些什么,然后才开口。
    “我想起一个人。”
    “谁?”
    “你妈妈。”
    我的脑内又一次浮现餐桌上的场景,如果提及爱的话,不单单只会有男女的爱,也同样有家人之间的爱,而我却总是将家人的爱当作理所当然,或者就根本不认为他们爱我,因而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们遗忘。
    我上一次开始想起爱这个字的时候还是在回家的火车上,想到自己对母亲的愧疚,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爱自己的母亲的,可是回到这边之后我却又习惯性地忘记了他们。
    “我的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妈妈,是不是有点可怜。”
    “是因为我没有给她的爱以回报吗?”
    “嗯。”
    “我想我大概还没有学会去爱别人,我只是渴望被爱而已。所以我感到愧疚和害怕,我不想失去来自她的爱。如果她有一天不爱我了怎么办?被爱的人总会觉得理所当然,享受着被爱带来的满足感的同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回报。”
    “不要摆着这么沉重的脸,我们不是在聊天吗?闲聊的东西过后就会忘了,你又不是在向我忏悔,这么严肃干什么。”
    “抱歉,一谈到严肃的东西就不小心。”
    我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试图用玩笑的态度去面对这些,否则这些话被我自己所掩藏,我也无法向自己敞开。
    “严肃的话就不聊了,聊点你喜欢的话题吧。我们继续聊X吧,你一定想聊更多关于她的吧。”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她了,关于她还能聊些什么呢?对了,如果你爱着我的话,你觉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所做的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我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是不自觉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别人。不过爱这种东西是真诚的,即使是笨拙的爱,足够真诚了也同样是爱,被爱的人自己就能感受的到,其他人比你想象中的要敏锐,关键还是在于你愿不愿意去爱别人。”
    “那你有体会到我爱你吗?”
    “你昨天抱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足够真诚的话别人是能够感受到的。”
    “那X为什么没有感受到呢,我想我那个时候是足够喜欢她的,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谁知道呢。或许她知道,但是她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所以装作了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她也不敢妄下断论,暂时地享受了那样暧昧的气氛。你困了吗?你又打了一个哈欠。”
    “抱歉,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今天的晚上好漫长。不过漫长才好啊,我现在还不想睡觉,明天晚上我们还能够像现在这样子随意地闲聊吗?”
    “困了就睡觉吧。”
    她要站起来,我拉住了她的手。
    “再等一会吧,我还坚持得住,只是刚才想关于爱的事让我有些累了,我们再聊一些轻松的事,好吗。”
    她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站在了栏杆旁,她的腰就在我的左耳的旁边。
    “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她看向我。
    “明天还是照常,上学,然后回家。”
    想到明天的事我又有些难过了,不是因为我讨厌上学,虽然我的确讨厌,但更是因为今晚的消失而感到难过。
    “到了冬天会怎么样呢?冬天会比现在冷得多吧,到时候你要是来阳台上看星星就得穿厚厚的衣服,而且没多久就会冻得受不了又回屋子里去了。”
    “不要说冬天了,冬天还太远了。”
    我不再愿意畅想未来了,只因为让我感到愉快的今夜就要结束了。我已经预见了,我今晚所见到的,在未来可能会无数次地重现,作为一种幻觉无数次地被我所看见,无数的凉爽的夜将会显示出今晚的模样,只因为我对今晚所经历的抱有留恋。
    “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我还在试图延续话题。
    “我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我们在聊爱,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爱的,再多聊一些吧。不聊爱是什么了,我们聊一聊爱的感受吧。”
    我又打了一个哈欠。
    “已经聊得足够多了,再聊也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了。”
    “怎么会没有,我还没有弄清楚我对X的感情呢。”
    “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你不是喜欢她,你就是爱她,你也需要她的爱,你的孤独使你产生了对爱的渴望,你希望自己能够对某人而言变得特殊,用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这种被爱的渴望也同样使你爱她,只不过她现在不出些在你的面前,你感受不到真实的她,也就感受不到对她的爱,而只剩下喜欢。”
    “再多说一些,不要一句话就讲清楚了,多用一些问句,再多说一些无关的话,我们的闲聊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嗯。”
    我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但还在努力地保持清醒。
    “为什么,你不愿意继续了吗?”
    “你已经困了,不应该再继续了,我们的闲谈本来就没有必须的理由,也不应该强行将它延续下去。睡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可是。。”
    “醒来之后试着去找X吧,你太孤独了,我怜爱这样孤独的你,但是我的怜爱有限,她能给予你的更多,她的爱会是实实在在的。”
    她看着我,我在她的眼里又看到了埋藏在深处的爱意,但是我已经撑不住了,我看见星空在她的背后闪烁着,但在我疲惫的眨眼之后,却又只剩下了星空,而没有了她。
    去找X?怎么可能,醒来之后又会是熟悉的生活,我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去寻求改变。但是她走了,我去哪里寻求爱呢?我的孤独谁来消解呢?我去拥抱谁呢?今晚的场景不会再有了,在今夜的坦诚之后我又会习惯性地封上嘴,我也就不再真诚,也就不再有爱了。
    风吹过我的耳朵,我睡着了。早上我在沙发上醒来,阳台上的东西都还没收拾,窗户也没关,风掀起窗帘吹进了客厅里。
    我匆匆地收拾了一下,茶杯里的茶还没喝完,放了一晚上早就已经冷透了。我把茶倒掉,把杯子洗干净,放回了柜子里,和另一个茶杯摆在了一起。
    去找X?我的脑内突然浮现了这样的一个想法,但是我一开始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主动去找她的,但如果她主动来找我,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并不会拒绝,不如说我正暗暗地期待着她会主动来找我。
    可是,去找X,为什么不可以呢?她每天都会出现在我可以看得见的范围内,如果我到了现在还无法忘记她的话,为什么我不试着再一次去接近她呢?
    受着这股冲动的驱使,到了学校里我就开始寻找她的身影,但是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看到她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有所收敛,继续装出以前一样没有看到她的样子。她,当然,她一直都没有看向我,我忍不住又开始猜测她的心思。
    她讨厌我吗?可能吧,她应该会厌恶我,或者根本就不在意我,因为除开过去的那一小段时光,我们之间不存在着本来就有的联系,所以她没有必须在意我的理由,所以当我在试图去寻找她身上与我有关的痕迹时,我什么也找不到,也就自然而然地失望了。
    可是,我只是想要见到她而已,我不想她变成一个无所谓的存在,她对我曾经展现过的好意又悉数出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我不能明白她的心意,我愿意相信好的那一种猜测,即使我同时也明白坏的那一种也同样可能。
    我在飞鸟掠过的树枝间又看到了她的影子,她又一次地无处不在了。
    以上为第三章
    入夏以来我已经多次地看见幻觉了,虽然这些幻觉以前也时常出现,但并不像现在这样的频繁,以至于我开始对幻觉感到害怕了。
    幻觉总是在消失之后才会被我自己意识到是幻觉,而现在我却开始意识到自己正在处在无数的幻觉之中。过去曾经见到过的景色,闻到过的气味,甚至是所感受到的风的温度,在某一刻又会重现,于是过去也重现,与此刻重叠,使我混乱。
    可是,发生了什么呢?我已经知道时间是在流逝的,事物在一条线上不断地前行,过去了的事物就会留在后头,因而每一刻的事物都是不同的,至少它所处的时间已经不同了。一个月前的卧室和现在的卧室一定有了不同,至少一个月前和现在在时间上是不同的,所以我经常性地看到过去,也同样清楚地明白着我所看到的过去是幻觉。
    可是,真的不同吗?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如果一个月前的卧室和现在的卧室完全一模一样,如果我分辨不出它们之间的差别,它们到底在哪里是不同的呢?时间真的是一条笔直的线吗?如果它是一个弯曲的圆呢?
    我不再思考它们了,思考这些复杂又抽象的问题让我更加无力,如果时间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物理对象,那么会有物理学家去尝试弄清楚,如果时间是人内在的概念,那么会有哲学家去尝试理解并阐释,而我,我什么也不是,我只在意这些重复出现的过去,为何我会看见它们,为何我又会留恋它们。
    今天是暑假的第几天了,我忘了,过去几天的回忆已经成为了一团糊,再也分不清哪一天是哪一天了。夏日的炎热使人疲倦,到了傍晚又使人焦躁,而晚上又只剩下寂静,似乎一天之中没有一个时刻能够让人稍微地愉快一下。
    我说过我要去找X,如果我在学校里真的能够和她和好一些的话,我现在的每日应该不至于那么枯燥。可是我的确是试图去找过她,可是她也同样在躲着我,有时候我们在走廊相遇,在尴尬的狭路不能再互相装作没有看见,于是她总是撇过头快快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只留下准备鼓起勇气打招呼的我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
    不过我也并不因此就觉得灰心,我宁愿她讨厌我,也不愿意她真的无视我,我自己喜欢用冷漠来宣泄情绪,也就同样明白冷漠对他人是一种怎么样的伤害。
    我躺在沙发上,我每天都躺在沙发上,在同样的位置,甚至是同样的姿势。我喜欢仰着头凝望阳台外边深蓝色的天空,我忘了在我的人生中这是第几次看见同样的天空了,那些对我而言真实的当下都只留下极为细小的片段在我的回忆中,我记得那些现象,如我现在所凝望着的晴空,但却不记得是在何时,看见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晴空,所以我又恍惚了,我在某个时候看到过这样的晴空,但是却是以一种不同的视角和感觉,现在这种已经相当模糊的视角和感觉又一次被唤醒,使我分不清我现在在经历着哪一刻。
    我想大概是太累了,每天都在房间里待着,也许我应该出去活动一下,让自己不再那么疲乏,这些过去的幻觉大概就不会这样频繁地出现了。
    于是我穿上了上衣,顶着烈日出门了。
    早晨的太阳还不是很热,我骑着自行车,在树荫底下骑行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不会有很多,经常只有轮胎和转轴滚动的声音伴随着我漫无目的的骑行。然而这种声音也唤起了我的某些回忆中的感觉,我在某个时候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可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为什么只有这个声音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呢?
    气温逐渐升高,骑了没多久我就有些累了,所以当我遇到卖冰淇淋的店铺时,我停了下来,将车停靠在了路边,买了一个冰淇淋并休息一会。我喜欢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这冰淇淋的味道又让我想起曾经的某一天,我想起来了,是在她为了抓了一个娃娃的那个下午,她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也是香草味的,那味道和现在的几乎一模一样。太阳快到头顶了,冰淇淋很快就融化,开始往下滴了,于是我又想起了她伸出舌头舔舐冰淇淋的画面。
    我害怕起来,这些场景不断地重现,我做任何事都会有相似的过去与现在重叠,它们已经永远地过去了,为何现在还要再一次次地出现勾起我的怀念呢?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沿着路不断地向前,试图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我没有熟悉的回忆,也就不会有这些不断重现的幻觉。
    然而我兜兜转转,在傍晚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我精疲力竭,下午所见到的新鲜的东西都忘完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记忆的残片,这些残片为未来新的幻觉的出现提供了材料。我不会记得我是在今天的下午在某处见到这些街道和建筑的,我只会记得这些街道和建筑,和我看见它们时的感受。
    傍晚,我回家总是走的同一条路,于是在这条路上出现的幻觉就更多了。
    凉凉的晚风比以往要来得惬意,今天的天空难得地出现了霞,于是我的脚步又放慢了,推着车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看,而幻觉就又在这每一步之中出现。风带来熟悉的气味,这是夏天的气味,自入夏以来这样的气味就日渐浓郁起来,这气味是三十度的气温和聒噪的虫鸣。
    我看见了一些钓鱼的人们,我经常看见他们,我也好久没钓鱼了,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到河边想去看两眼鱼。
    然而我在河面上最先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脸,我看见了自己,我突然就感到了疑惑,这就是我吗?我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吗?这样的疑惑一下子又消失了,因为我看见了鱼。这些鱼相当机敏,见到人的影子就会跑,所以想要钓到它们需要相当的耐心。我又忍不住在想,当初我钓的是哪一条呢?会是我现在看到的那一条吗?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断地在回忆,在雨中钓鱼的那几天的场景还一直在我的脑海,我又感受到了冰冷的雨,还有不断回响着的雨声。雨落在水面上点起的波纹我也还仍然记得,我总是记得这样无所谓的细节。
    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到了晚上我就无法再回忆起白天的事了,好像白天所做的都是无结果,也就是无意义的事。到了晚上就会被忘记的白天,等同于没有。
    回到家我就又躺回了沙发上,我只想躺在沙发上,但沙发也并不让我感到舒适。沉闷感日渐加重,我的心脏不再热烈地跳动,一切都好像变得没有必要了。去做些什么呢?现在我拥有了许多的空闲时间,暂时地变得自由了,我可以选择我想做的事了,可是我想做什么呢?我被迫面向了自身,却发现自身是一片空无,我没有想成为的。明天要干些什么呢?我又开始烦躁起来了,想睡觉也睡不着,想看书也看不下去,我只能感到困倦和头晕。客厅的灯还亮着,我看到自己处在一片光秃秃的房间里,孤单的灯光在罩着我,时间在缓慢地爬行。
    要么就去死吧?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突然就兴奋起来。
    我回忆起傍晚时我所凝望着的水面,我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脸,一瞬间我对自己感到了陌生。除了洗漱的时候,我不怎么有机会照到镜子,所以当我看到我自己的脸时,一瞬间的陌生让我不知所措,于是某种刺激的想法在我的内心萌生。
    我是谁呢?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就有着这样的疑问了,我,虽然我一直在用我这个词,但是真正的我,现实的我是什么呢?这种问题在一瞬间带给我的陌生感让我突然不再害怕所谓的死亡,于是我忍不住想,要不要试一下自杀呢?
    要试一下吗?我想真正地踏入那条河流,体验一下窒息濒死的感觉。然而在陌生感消失之后,我又立马感受到了自杀的想法带来的恐惧,我又立马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然而现在我远离了那条河,远离了可以自杀的地方,我就又开始考虑起自杀来了。
    如果我对现状有不满的话,如果我不想再承受现在的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闷感的话,那么就去自杀吧,死去的我就卸下了一切重担,不用考虑明天应该做什么,不用考虑自己遥远的未来,也不用再考虑与她和好的这些事,简直太轻松了,而且死了之后我也不会感到后悔,我只要死了就行了,我甚至还不用亲自收拾自己的尸体。
    对啊,我还可以自杀,为什么我之前没能想到呢,我有着主动权,我可以选择去死,光是想到这个我就感受到了某种解脱和轻松,因为自己不是被迫地去承受这些沉闷感,而是终于有了一条退路。
    可是,现在自杀吗?我似乎还可以再忍耐一会,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那么就再忍耐一会吧,等到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再自杀。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又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苦,自杀的念头又来了,我忍受不了,于是决定自杀。
    我来到阳台上,企图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今夜的天气还是很好,没有云遮挡天空中的星星,也没有人来阻止我。可是我往下看,突然心里就有了犹豫。这样的高度足以让我死去吗?万一不行呢?如果被他人看到了奄奄一息可怜的我该怎么办呢?
    他人,还有其他人,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其他人。我突然就感到一阵的悲哀,在这样的宇宙中,一个人不过是一根会说话的芦苇而已,而一个人的死,不过是一根芦苇重新变得沉默了,可是当大家围在一根芦苇的身旁,对着就要死去的他议论纷纷时,我就突然感到了止不住的悲哀。死亡本身就很悲哀了。
    晚风吹过我的耳朵,惬意的晚风,已经不再那么冷,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被唤醒,我曾经有过一些惬意的时刻,然而那些时刻已经消失了,它们已经永远地成为了不会再被经历的过去了。我想哭,我不再想自杀了,想到自杀只会让我更加悲伤。
    我躺回了沙发上,凝望着外面的夜空。风稍稍地驱散了闷热,让我稍微地平静了下来。
    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呢?明天是否会有一些的变化?
    我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然而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却还是同样的晴空,太阳还在和昨天同样的位置,我的生活又一次开始了轮回。
    对于这样的轮回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分不清哪一天是哪一天了,某些事情很早就已经发生了,我却觉得是不久之前的事,而有些事才发生了没几天,我却已然有了陌生感。这样错乱的时空在我的脑海中,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时间是一个圆圈。
    时间是一个圆圈,没有过去或未来某个时刻的卧室,永远只有现在,只有这个瞬间的卧室,相似的现象会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所有的现象都会重复,就像是被困了在圆圈之中一样,我在这个圆圈之中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如果物质之间是在相互循环的话,那么在无尽的时间之中,发生过的现象到最后总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重现,也就更不用说这样无止尽重复的充满着相似的每日。无数相似的现象被我不断地经历,又不断地重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我恍惚时总是将我所回想的过去的与我所感受到的此刻相混淆。
    可是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样的幻觉之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些过去,为何我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呢?难道真的是我太疲乏了吗?那么对这种幻觉的留恋和悲伤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仰望着那片深蓝色的天空,那个遥远、深邃的天空,在此刻仿佛凝固了,我看着这个颠倒过来的景象,一下子突然变得清醒了。
    在此刻,终于,深渊向我揭开了面纱,显示了它自身。
    这样的天空我好像在某个时刻曾经看到过,不是在昨天或前几天,而是在更遥远的童年,在空旷的房间里,我也同样看到过这样这样的天空,遥远、深邃,仿佛还未曾有过变化。
    一瞬间,自我又变得陌生,我对自己的存在又开始感到疑问,而这疑问不是稍纵即逝的疑问,而是变得愈来愈强烈。
    我是谁呢?我为何就存在于此呢?世界为何就存在呢?
    此刻,我想到了答案,一切的存在,包括我自己,没有目的,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所有的存在都是偶然,而所有的存在都会消失,也因此所有的存在就都是没有结果。
    在一瞬间,我感到了强烈的恶心,周围的一切物品开始扭曲起来,沙发不再是沙发,茶几不再是茶几,都变成了一种模糊的液体,变得不再确定。
    那么我为什么还存在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怎样去抵抗这样的事实呢?
    太阳越来越高了,就要到正午了,因而照进客厅的阳光就越来越少了。我被笼罩在客厅的阴影里,而太阳正在最高处。
    虚无出现了,我已经无法忘记这样的事实了,任何试图为自己的存在赋予价值的行为都将会被我看作是一种自我欺骗,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欺骗自己。
    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谁呢?此刻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没有力气了,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得不到,不想睡觉,不想喝水,不想离开沙发,我什么也不想干,我也不想再思考了,思考着这些东西也让我痛苦烦躁,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要去散步吗,我要骑自行车去到处转转吗?我不想做这些,我已经泄气了,泄了气的气球还怎么飞得起来呢。
    我失去了力气,只剩下了疲乏。我不感到孤独,因为我不再渴求什么了,也因而不会有不满足的感觉,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焦躁和沉闷,这种东西更加折磨。我试图唤起一些自己的渴望,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去逃离这样的重复,以此来抵抗这样的折磨。
    然而第二天早晨的我从熟悉的沙发上睁开眼,没有见到熟悉的晴空,只有一片灰暗的房间在我眼前,我明白要下雨了,于是出门的计划被我暂时搁置了。
    我翻过身,面向了沙发里侧,想继续睡。雨天更加让人心情低落,安睡是更好的选择。可是雨开始下起来了,一点一点的雨从墨绿色的云间飘下,落在栏杆上,落在窗户上,落在树叶间,落在了我的周围,一点一点的雨滴敲打着金属、玻璃,发出均匀而绵密的声音。雨下了很久,我没有睡着,我不是很困,我已经睡得够久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十一点,是中午十一点,但是太阳被挡在了云层的后面,丝毫没有到了中午的迹象。
    现在是十一点吗?雨带来了些许新奇的感受,今天与昨天有了区分。我看着外面的天空,现在可能是早上,也有可能是下午,甚至可能是傍晚,但是现在是中午十一点,没有了太阳我也就失去了对一天之中时间的把握,但这不是坏事,我今天并没有计划,也就不必在意现在是什么时候。
    窗帘被风吹得更高了,雨水也被携带着一同吹进来,吹到了我的脸上。雨已经开始越下越大了,水汽像雾一样弥漫在街道和房屋之间。我去关上了窗,于是本来清脆的雨声现在变得有些沉闷了,但是一扇窗将风和雨挡在了外边,让我感到了一丝的安心。
    雨什么时候停呢?我不禁在想了。雨已经下了很久了,我以为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会更快,可是早上的中雨到中午的大雨,已经哗啦啦地下了好久,阳台上也一定已经有了积水。栏杆会生锈吗?
    什么时候才能停呢?单调的雨声在房间里静静地回响着。
    雨会就这样下一整天吗?明天还会下雨吗?下了这么久的雨,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呢?
    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仅仅只过了一个小时。
    午饭的盘子被我堆在了水槽里,水槽又要堆满了,于是我打开水龙头,急促的水流声和盘子之间轻轻碰撞的声音暂时地掩盖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简单地把盘子擦洗干净,再用清水冲洗一遍就算完事了。洗完之后我把手擦干,又坐回了沙发上,伸一个懒腰,久违地翻起以前没有看完的书。
    雨还在下,但是已经小了一些了,我看了一眼外面,云已经不再是墨绿色,而只是普通的灰色了,但是雨还在下。雨下了多久呢?屋檐在滴水,路面上的水在流,排水渠里面一定已经溢出来了,这样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我在等晴天吗?
    不,我并没有期待晴天,晴天哪里好呢?雨天哪里不好呢?
    我回过头继续翻着书,但翻了没几页就又困了起来,书上的字符渐渐变得无法理解了,于是我关上了书,又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半。
    风吹得有些冷,于是我穿上了外套。现在是一点三十五,我拿着雨伞出门了。
    雨相比起中午时已经小了许多,只是地面上残留的积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失,所以我走路的时候不得不格外地小心。
    雨还在下着,我的鞋子已经湿了,裤腿也湿了,但是我突然就不那么在意了。我撑着伞独自在路边走着,不再注意路面上的积水。
    风也还在吹着,一件单薄的外套抵挡不住雨和风的打扰,我开始有些冷了,但是我也不是很在意。
    路上没有人,只有偶尔经过的车,那些被车溅起的水弄脏了我的裤子我也没有感到生气,我会自己洗衣服,我也会自己给自己泡热茶,所以现在的这些都无所谓。
    雨点的动作变慢了,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脸上,我仰着头,看见从天空中落下的模糊倏而又变得清晰的雨滴正在包围着我,它们落在我的周围,好像这雨中就只有我一样。
    我想笑,我好想笑,为什么我会感到这么愉快呢。我放下伞,闭上眼睛,让雨淋湿我的头发,把我全身上下都彻底地淋湿,雨为什么不再大一些呢,淋着雨让我感到痛快,我在雨中自由自在,我想要放声地笑出来。
    可是雨越来越小了,但我也已经笑够了。雨还在下着,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将伞重新举了起来。
    远处的天空已经开始放晴,再过不久这里的乌云也要走了。
    我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回到家,脱掉已经湿透的鞋子和袜子,将全身上下所有的衣物都脱了下来,放进了洗衣机里,然后将自己泡在刚放好的热水里面舒舒服服地躺了好久。洗衣机在轰隆隆地转动,我擦干头发躺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阳台上吹进来的风带着一丝暖意,现在是下午五点,已经是傍晚了。
    我掏出了手机,但还是犹豫了一下。
    通讯录里出现了他们两个的名字,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按下他们的号码,或者仅仅只是给他们发一条讯息。但此刻我又将他们的名字放在了我的眼前,我的心在怦怦跳。
    发一条讯息吗?发吗?不发吗?
    我犹豫了好久,将手机的屏幕关掉,又打开,点开他们的名字,在键盘上敲的字一遍又一遍地输入又删除,把写了一大段解释的话删掉又加上,最后又删掉,又关掉手机苦苦思索,最后打开手机只敲下了简单的一行字。
    “明天有时间吗,可以见个面吗?”
    我把这条讯息发给了Y,然后又把手机关掉,静静地等待着。
    外面的天空显示出了漂亮的粉紫色,下雨天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下一次的下雨会是什么时候?我又突然开始在意这个了。
    手机震了一下,许久我才收到回信。
    “可以。明天上午十点,在学校门口见面吧。”
    我终于可以稍微安心一会了。
    然而第二天我又感到了忐忑,如果我没有发送那一行字,那么今天的我醒来就又会看到一样的每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但是我已经坐上了车,车内拥挤的人群让我感到了久违的熟悉,但也让我有些不适。
    可能是下过雨的缘故,今天的云格外的少,整片天空只有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我提前很久到达了约定的地点,一直等着他。
    “抱歉,我来迟了。等很久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匆匆忙忙地小跑过来。
    “没有,我刚到没多久。”
    “今天真热啊。”
    他说着,一遍拿手给自己扇风。
    “不下雨的天都很热。”
    “先找个地方坐吧。”
    我跟着他,在学校的附件找到了一家咖啡店,没什么人,用来谈话正好。
    “你要喝些什么吗?”
    他在专心地翻着菜单,而我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浏览。
    “我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不想让他有任何负面的误解。
    “你喝过冰的咖啡吗?”
    “我不怎么喝咖啡。”我顿了一下,“冰的话只喝过那么两次。”
    “和热的咖啡有什么区别吗?”
    “冰的酸味更突出一些吧。”
    “那还是点热的好,冰的会不会太苦了。”
    “苦的话多加一些糖吧。”
    他还在继续着喝什么的话题,我也尽量地保持耐心。
    “你选好了吗?”
    “嗯。”
    “那我也选好了。”
    他将菜单合上,看向了我,我突然有些紧张。
    然而他只是叫来了侍者点单,并不是在看我。
    “昨天看到是你发的消息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我,而我却低着头不是很敢直视他。
    “有那么夸张吗。”
    “从那以后大概过了多久了,好几个月了吧。”
    “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吧,因为年轻犯下的错。”
    “所以呢,你今天找我是什么事呢,不会只是为了聊聊天吧。”
    “我。。”
    请求他人的话语难以说出口,要是被拒绝了就更加尴尬,所以在一瞬间我又犹豫了。
    “如果是要我帮忙的话,不是特别麻烦的话我都会尽量帮的。”
    “的确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但是也不是很好说出口。”
    “不说出口我怎么帮你。”
    “就是,X。。”
    “我知道了,”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喜欢X,对不对?”
    “不是,哪有。”
    我慌慌张张地否认了。
    “少来。”
    “算是有一点喜欢吧。有那么明显吗?”
    “抱歉,我说得太直接了。不过至于明不明显,反正我大概能看出来,不知道X她能不能。所以呢,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就是。。”
    “帮你追求她的话我可做不到。”
    “不是追求,我只是想和好,我感觉她还在生气。”
    “这种事你直接去找她不就好了,找我还要绕个弯。”
    “我感觉她在躲我。”
    “那这样有点难办了。你觉得我能帮你些什么呢?”
    “帮助的话确实有那么一些困难,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对我当时是什么看法。”
    “我倒是无所谓,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在闹别扭而已,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没有和我提起过你。”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我突然有那么一点的失落,我最大的期待落了空。
    “那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和好的可能吗?”
    “不清楚,我觉得有,但我的意见没什么用,我最多只能帮你旁敲侧击地问一下,不过突然和她提到你估计她会察觉到什么,到时候她会不会回答我还不好说。”
    “这样也足够了,谢谢你。”
    “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实际一点的忙,我能给你最有用的只有一个建议,如果你想和好的话,你就直接去找她谈,说不定她一和你说上话心就又软了呢。你愿意去找她,她也很大概率会愿意和好的。”他看了一眼时间,“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已经快午饭的时间了。”
    他喝完咖啡的最后一口,起身,准备走了。
    “我来付吧,就当作是谢礼。”
    他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我看着他从窗外经过。
    下午我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愉快地吹着午后微热的风,脑海中一直在想X的事。她曾经就在我的身旁,后来又变得遥不可及,而现在她又悄悄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不自觉地就开始有些激动,开始回忆她的容貌了。
    为什么我不早点试着去找她呢?我犯下的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为什么我这么固执地要远离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呢?我嘲笑以前愚蠢的自己,嘲笑着以前困扰着自己的幼稚的烦恼,一种嘲笑让我又向前跨了一步。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是Y给我发了一条讯息,我立马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点开来看。
    “X每天下午都会去这个公园练小提琴,你去碰碰运气吧,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讯息的末尾附加了一个地址,大致就是说每天下午X很有可能会在这个地址所指的地方出现,包括今天。
    谢谢你,我很抱歉以前在心里说过你的坏话,Y。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算很早了,但也不算晚,于是我又穿上了外套,匆匆地出了门。
    她可能已经走了,现在或许已经足够晚了,已经是她离开的时间了,也有可能她还没有来,傍晚是一个很好的练琴的时间,现在还离傍晚有一段的时间,她会不会真的还没有来?
    我没有看见她,公园有些大,而我也有些累了,在我四处张望所见到的人之中没能看见熟悉的身影,我不自觉地有一些失落。
    于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一开始的那股想要见到她的冲动慢慢散了,现在的我又开始犹豫要不要见到她。我准备好了吗?见到她应该说些什么呢?我们的见面会像以前那样尴尬吗?
    要么就回去吧,或许等到天黑了也不会有结果的,明天我会早一些来,我会一直等着她的出现。
    然而我听到了,夹杂在风声之中从远方传过来的细微的琴声在我试图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被我所听见。这是她的琴声,虽然我只听过那么几次,但这个声音却在模糊的瞬间唤醒了我的回忆,唤起了我熟悉的感觉,使我下意识地就知道,这是她的琴声。我无法装作没有听到,我顺着琴声走向她可能在的地方。
    在一个湖边,她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她,下午四点五十分的阳光下,她在拉着小提琴,没有看见我。
    我远远地望着她的身影,我渴望更清楚地看见她,可是却不敢上前,让她察觉到我的存在。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望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她,我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她了?她现在怎么样呢?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呢?
    我突然有些悲伤,转过身悄悄地离开了。见到她的第一眼时这样的悲伤就开始在我的心中蔓延,回到家后也依然没有消散。
    她就在那里,我又一次亲眼见到了她,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她的身影,此刻在我眼前出现的只有她,我想要的只有见到她,我缩在沙发的角落,回忆起阳光下的她,回忆起她漂亮的模糊的曲线,突然就想哭一哭。
    然而我总是不习惯哭,眼泪也总是挤不出来,于是我将今晚的悲伤压抑在内心,以便自己在第二天再次见到她时能够保持一些的冷静。
    我提前地到了昨天见到她的地方,等我到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在那里了。我走得比昨天更近了一些,也就稍微地看清了一些。她的琴盒放在身后不远处的座椅上,而自己则面对着湖,独自地练习着自己的小提琴。
    我该怎么去寻找和她说上话的机会呢?我又犹豫了,下午太阳的影子很快地就拉长,我听见水鸟的声音,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久阳光的颜色开始变化,她会回去,而我又会在等待之中消磨一天又一天,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的不同。
    可是,我该怎么寻找时机呢?
    她练习了许久,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临近傍晚的气温还是有些高,她一定感觉到累了,于是她想要休息一会。可是当她放下小提琴,某个熟悉的身影却在无意中闯入了她的眼角,于是她不自觉地转过头,却惊奇地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我,我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我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却还是没有勇气先开口。我松开又握紧已经出汗的拳头,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感到了极度的不自在,于是我也把脸稍稍瞥向一边,不敢直视她。
    “A?”
    她先开的头,从她的口中,以她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名字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好久没有见了。。”
    她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我没能瞥见她的双眼,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转过身,走到放着琴盒的椅子旁,我以为她要走了,“我以为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你要走了吗?”
    她不紧不慢的收拾的动作停了一下。
    “应该吧,时间也不是很早了。”
    “一点点的时间,就一点点,也没有吗?”
    我向她走近,我害怕她真的又一次离去。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因为我想找到你。”
    “是Y吗?”
    “希望你不要怪他,是我向他求助的。所以,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她没有立马回复,而是稍稍地思考了一下,才终于愿意回过头看我。
    “你希望我能够留下吗?”
    “我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这些话可能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抱歉,我可能听不了那么久。”
    “至少。。”
    “所以,你要说的话就尽快说完。”
    她收拾好之后就坐回了椅子上,我楞了一下,我想这大概是她的同意了,于是我也坐了下来,坐在椅子的另一边,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是因为见到了我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害怕拐弯抹角的提问让她失去耐心。
    “嗯。”
    她的回应有些冷淡。
    “如果我说我现在还想和你恢复以前的关系,你。。你是怎么想的?”
    她没有注意我这边,而是靠在椅背上将头瞥向她的那一侧,看起来漫不经心。
    “如果你想和好,那一开始就不应该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生气。”
    “那为什么?”
    “不知道。”
    我有些心灰意冷了,我所有的期望都落了空,她的回应每一句都很简单,却没有一句可以让我接受。
    “抱歉,果然我还是不应该出现,我的存在让你感到困扰了吧,现在还要这样缠着你,浪费你的时间。。”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看向我。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有最后的一句想要说,或许以后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我不会再主动来找你了,所以。。。”
    我看着她,她没有转过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地那么感兴趣。
    “我喜欢过你。”
    “嗯。”
    “仅此而已吗?”
    “嗯。”
    我感到心寒,感觉到自己这两天的行为是一出滑稽的表演。
    “这算是告白吗?”
    “其实我也不是在请求你的答复,抱歉,是不是又让你感到困扰了,我先回去了。”
    我起了身,匆忙地想要逃走,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手。
    “要走了吗?”
    她站起来,终于看向了我。
    她的好意再一次让我无法逃离。
    “为什么,你明明对我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为什么现在不让我走?”
    “你总是这样,所以我才会讨厌你。”
    “抱歉,这样的我让你讨厌了,所以让这样的我回去吧,你还没羞辱够吗?”
    她松开了手,可是我却不愿意真的就这样离开了。
    “为什么不回去呢?我已经松手了。”
    她笑着看着我,她在玩弄着我。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搞不清楚什么?”
    “你的想法。你一直都是这样,想要让我猜吗?”
    “猜一猜呗,如果你猜中了呢?”
    “你会承认吗?”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我也不想猜,你一定不喜欢我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不然你为什么一直喜欢背对着我说话?”
    现在我也在背对着她。
    “猜中一个了。”
    我回过头看向了她,她还在微笑,我还根本没有猜中什么,她的笑还在隐藏着她自己。
    我厌倦了她一直是这样子,她对我隐藏一切,只有我对她毫无保留,这样的对话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我转过身面对了她,我想要结束了。
    “有趣吗?”
    “什么?”
    “这样子很有趣吗?”
    “当然了,我还一点都不了解你,也你一定对我一无所知吧。你难道不想更多地了解我吗?”
    “可是以前,难道以前一起经历的都是错觉吗?”
    “以前经历了什么呢?我让你产生了怎么样的误会呢?”
    “误会?如果你这样说的话,当然全都是误会了,你什么都不说,我只能产生误会了。”
    “你生气了吗?”
    “你看不出来吗?”
    “我第一次看见你生气,你看,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们还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她向我靠近,然而我却主动地退后了。
    “但是我不像你,我不会让这样的误会继续下去。”
    “是吗,现在是我的错了吗?”
    “我一直觉得,两个人是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互相理解的,毕竟两个人终究不是一个人,总会存在语言无法解释完全和会被对方误解的感受。可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如果不能完全互相理解,至少也能靠得更近一些,不如说就是在这样的不断靠近之中,人和人才会变得亲密起来吧。”
    “可是,如果。。”
    她转过了身。
    “如果将自己的内心全部倾诉了出去,就一定会让距离变得近一些吗?我不相信,人一直都是这样,人只能孤独。”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就闭住了嘴,不再说话了。
    “我曾经也不相信,所以我才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话,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就不再抗拒了。你看,现在我把所有话都吐露出来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虽然没能得到我想到的结果,但是我也不在意了,说不定我只是不想憋着这些话,而不是真的渴求些什么。”
    “我想再听一次。”
    “听什么?”
    “你想要和我说的真心话。”
    “我想和你和好。”
    “还有呢。”
    “我喜欢过你。”
    “还有呢?”
    “没了。”
    “你不讨厌我吗?”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吧,的确有那么一些讨厌。”
    我看着她的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她不再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抱歉,不知不觉已经讲了这么久,一定耽误你不少时间了,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明天要做些什么好呢?去买一本漫画吧,无聊的时候翻一翻,以后就不再想她的事了,以后就只剩下自己了。
    “再见。”
    我轻飘飘地说出最后的两个沉重的字,转身就走了。
    再见。
    她抓住了我的手,比之前要用力地多。
    “要走了吗?”
    “嗯。”
    然而我看向了她,她的眼神却让我感到惊讶。
    她似乎在向我乞求。
    我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误解了她,但是在我眼神缩回来的一瞬间,她留在我脑海中的眼神却只让我感受到,她,似乎真的在乞求些什么。
    “你说你喜欢过我?”
    “嗯。”
    “那现在呢?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抱歉,你介意我这么问吗?”
    “我现在也还是喜欢。”
    “这是告白吗?”
    “不是。”
    “那你希望得到我的答复吗?”
    “如果你愿意给一个的话。”
    “如果我说,我只能成为你的朋友,你会生气吗?”
    “只能是友人吗?”
    “你不高兴吗?”
    “我更想要你成为我的恋人。”
    “可是。。。”
    我突然有些头晕,在她给出我答复的一瞬间,即使这答复并不是我最期待得到的答复,但我仍然感到了满足。
    是啊,仅仅只是成为朋友也就很好了,我一开始不是只是希望能够和她和好吗,为何还会有不满呢?我怎么会那样贪心,更进一步地提出无理的要求呢?
    她扶住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晕倒了,她在喊我的名字,为我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而我却无法回应她一句话。现在她的脸离我是如此近,我们还没有像这般亲密地接触过,我还想靠得更近一些,还想更加地了解她。。。
    以上为第四章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仍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我又一次在自己的卧室醒来,但并不是作为一天的开始,而好像是从昏迷之中,从遥远的记忆之中醒来。
    发生什么了吗?睁开眼睛我感觉到某种陌生,好像我从原来的生活中脱离,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正在感到止不住的陌生。
    X呢?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她的脸,她呢?我想要见到她,这股冲动突然就涌进我的内心,我还有许多想要说的,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她,我们之间还能够有多少次的见面呢?
    然而她就安静地躺在我的沙发上,当我推开门走进客厅时,我看见了她的身影,而她也听见了我的声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头发散在沙发上,单薄的吊带裙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只是窗帘拉着,光线太暗,我没能看清更多。
    “你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
    她仍然是躺在沙发上,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刚睡醒时的慵懒。
    我走近她,靠在沙发背上,安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我没事。”
    “嗯。”
    “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吧,我也才刚醒来。”
    她坐了起来,靠在沙发上,她的耳朵就在我的手边。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我知道。”
    “你是第一次来吧。”
    “有点奇妙的感觉,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们好像被困在了这里。”
    听到她的这句话,我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她想离开,可是我并不愿意,但是仅仅只是作为朋友,我没有理由和勇气请求她留下来。
    “那你今天要回去吗?”
    “如果我想回去的话。”
    我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我们现在是朋友,对吗?”
    “嗯。”
    “朋友之间可以互相容忍对方的任性吗?”
    “不知道。”
    “如果我变得任性,你会容忍我吗?”
    “或许会吧,我也不清楚。”
    “如果我说,我不想只是朋友。。”
    “现在的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吗?”她打断了我的话,“再给我一些时间吧,现在我还没有走呢,你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再给我一些的时间就好。”
    “抱歉,如果这样子让你感到困扰的话,我就不再提了。”
    她没有回应,只是扭过头,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看向外边。
    我们之间暂时没了声音。我还想了解她更多,可是我该怎么了解她呢?我不可能向她询问,通过她的口来了解她自己。我希望她能够时时刻刻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只要我的生活中有她的存在,她对我而言就会越来越真实。
    可是她不久就要走了,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她无法一直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现在能够片刻地与她在一起,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存现在的这份珍贵的时刻,因为在不久之后我就要失去它,这样的场景或许不会有第二次。
    我也望向窗外,那片天空还如以往那般深邃、遥远,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我回想起那几天的光景,也同样是无声的白昼,而此刻她在这里,却使得这样的场景不再给我带来痛苦。
    她在想些什么呢?有她在这里,我的生活虽然还是有些冷清,但我也偏爱着这种冷清,无人打扰,只有我与她。我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之前的自己。我有幸能够亲眼见证了这一刻的存在,如果不是有她,我将会是一直这样的孤独,一直独自重复着这样的场景,而无人可以知晓,直到我在孤独中默默地死去,如同沙滩上的一副随意的画,被海水轻轻地给抹去了痕迹。
    我在她身上也同样看到了孤独,这种孤独虽然隐去了,但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还依然在。这种孤独令人怜爱,她的姿势,她的眼神,无意之中就透露出这种令人怜爱的气息,此刻,她就真实地在我的眼前。
    我仍然想要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可是我也不敢再追问了。她喜欢这样暧昧的气氛,我也同样在享受着这样的距离,或许靠太近会使一切幻想破碎,因而我们心照不宣地对此保持了沉默。
    她喜欢我吗?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A,你有想过自杀吗?”
    我迟疑了一下。
    “没有。怎么了?”
    “没事,只是偶感而已。”
    我的想法没有错,在她身上显现的也是同样的孤独,然而这也同样让我担心。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你看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现在似乎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起来,我害怕你在某一天会因此而消失。
    “你想要自杀吗?”
    “为什么这么问?”
    她转过头看向我。
    “普通的人是不会想到有关自杀的事吧。我也害怕讨论这些。”
    在曾经的某一个时期自杀的念头帮助我度过了无数个痛苦的夜晚,现在却又害怕谈论它。
    “那么什么样的人会考虑自杀之类的事呢?”
    “大概只有天性敏感的人吧。想到自杀的人也不会真的就去自杀,然而死亡却始终萦绕在心里,通过死亡能够使得自己能够从沉闷无聊的日常之中解脱。”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也想过死亡吗?”
    “死亡是平静的夜,就如现在这般安静。”
    “即使我在你身边也一样吗?”
    她笑了笑,头悄悄地向我的这边靠近了一些,耳朵轻轻地贴在了我的手臂上。
    “不要捉弄我了,你明明也知道我喜欢你,却总是这样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怎么了,又生气了吗?”
    “没有。。。”
    “因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有这样的肢体接触是非常正常的。”
    朋友,又是朋友,我们只能是朋友吗。
    “不过,如果有了他人的陪伴,死亡才能够是平静的吧,你也不想孤独地死去吧。”
    她身上淡淡的哀伤又显现了,或许这就是她,这就是她无法抑制的自我。
    “我当然不想,不过我更加不想死去。如果有你在的话,即使是这样无事的日常我也不会再觉得孤独。”
    如果她想要消失,我也愿意与她一起,平静地死去,因为这也是我想要的,想要回归平静,也想要与她在一起。可是这些想法我却不敢说出口,我害怕她的心真的被触动了,她真的会想要死去。即使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但我的确感到了害怕,仿佛我真的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从阳台吹来了徐徐的清风,驱赶走了些许的炎热和沉闷,但太阳还仍然在,我们又一次的沉默了,房间里仍然是寂静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太阳一直在那里,天空凝固了,时间好像也凝固了,我和她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不再感受到世界的变化。
    “我也不想死。”
    她突然开了口,我回过神来。
    “什么?”
    “我说我也不想死。”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这是我的回应。”
    我本来还想再问些什么的,但是一瞬间却又不想再问了。(让她想说的就止于此吧。)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走到沙发的另一侧,看了看她。
    “这里不是你自己的家吗,为什么要征求我的许可呢?”
    我有些紧张地坐在沙发了沙发的另一角,与她相隔了一段距离。
    她没有看向我,她只是望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我也望向那片凝固了的天空,同时她也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不知道我是单纯地在看向外面,还是希望看见她,却又不被她察觉。
    时间似乎停止了,这也正是我所渴求的。即使是这样寡淡的日常,我也觉得很好,只要同样的明天会再次到来,我就不会再有那样的害怕。
    可是她会在某一刻离开,到来的明天永远会与今天不一样。或许不用等到明天,我们当下的每一刻都不会再重复,我又开始害怕了。
    “X。”
    “嗯?”
    她没有回过头看我。
    “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或许吧。今天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今天,就今天,可以留下来吗,可以让我这样子任性地要求一下吗?”
    她回过头看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让我再多和你待一会吧。”
    “即使明天会到来也无所谓吗?”
    “明天总是要来的,我已经习惯了。”
    她把身体也转过来了,靠近了我,坐在我的身旁。
    “我不是说过,我们还对彼此不太了解吗?那你现在呢,你有稍微地了解我了吗?”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以前也是,以后也是,两个人应该要多深入才能算是了解呢?只有现在你才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不是我所了解的你。”
    “你又来了,你不用一直重复说喜欢我,我心里也一直都清楚。不过,现在我也多少了解你了,这种了解如果变成语言的话就不再真实了,所以我还是想要把它保留在自己的内心。如果你也了解我的话,你应该也会明白我的想法。”
    我明白吗?我想我明白,可是我也不敢确定,如果不说出来,一切都不会是确定的。现在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们的距离还从未如此近,在这种氛围下,我可以大胆地将我的猜测认定为现实吗?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她的想法又一次地传达给了我,她的姿态和眼神向我传达着肯定,只是她从不将这些说出口。她不想用语言来传递彼此,而是试图通过这样的一种氛围,使得我们产生错觉,在错觉之中似乎我们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可是,她也并非完全地保持了沉默,我们是朋友,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也只亲口承认了这个。我们仅仅只是朋友,只不过这个朋友的意味还未阐明,我们是朋友,意味我们是什么呢?
    “抱歉,果然,我还是无法忍受朋友这个词。”
    我轻声地说。
    “可以哦。”
    她也轻声地回应。我惊异地看向她,她回答时的样子仍然是若无其事,好像这并不是一件大事。
    “什么?”
    我怀疑这又是自己的错觉。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仅限于今天。我刚刚已经答应你了,今天会留下来,所以在明天到来前,我会答应你的请求。”
    “所以说现在你是我的恋人吗?”
    “或许比恋人还要更加深奥一些。现在你愿意,我也愿意回应你,这已经与是不是恋人无关了。”
    她已经靠在了我的身上,头轻轻地倚在了我的肩膀上,她显示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柔。
    这是我的梦吗,抑或是我又出现了幻觉吗?现在靠在我身上的是她吗?现在的她是什么感觉呢?我很好奇,我对这一切都很好奇,然而世界就展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确就在我的身边。
    可是即使她在我的身边,即使现在我得到了我一直渴求的东西,被遗忘的痛苦也仍然还是要被回忆起来。这是生活的原本面貌,我无从逃避。
    “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我们能做什么呢?”
    “除了等待,我们应该还有许多其它的可以做吧。”
    “你想做些什么呢?”
    她看向我,看着我的双眼。
    “我们只有现在了,明天的到来会让一切都失去意义的。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想要这样的日常得到改变,我想要新的刺激。”
    “我已经看见了你的欲望,你的喜欢中也有这种欲望吗?”
    “这种事能够被允许吗,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有点犹豫。
    我们要做些什么呢?我有些不安,这样的事情真的能够被允许吗?
    “如果你愿意,我也不会抗拒。不如说这种欲望也同样在我的身体中,我也想要这种刺激。”
    “我渴求爱,你爱着我吗?”
    “嗯,我也爱着你,现在的话。”
    她将脸凑近,亲吻了我的嘴唇,于是原本隐藏在生活之中的痛苦在即将被回忆起之时就又一次地被我所遗忘。
    这是我们第一次的接触,她将我按在身下,我抱住她单薄的身体,透过她的衣物感受她的存在。
    我们相爱着,不仅是精神上的相爱,因为她的身体就代表着她的存在,在爱的催化下我们渴望碰触彼此的身体,也就意味着我们渴望接触彼此。只有她的身体才能激起我的欲望,身体的欲望也同样是我们自己的欲望。
    我们对此也心知肚明,因而也就不再掩藏。
    “感觉怎么样。”
    许久,她的嘴唇离开了我的嘴唇。
    “我还想要更多。”
    “更多的亲吻吗,还是想要在此之上的?”
    “我都想要,只要是你的,我都想要。再多与我接触一会吧,我也还想要了解你更多,想要看见更多不同的你,每一刻的你都是你,怎么样的你我都会喜欢。”
    “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害羞了。”
    “可能这就是我吧,我不像你,我会把心里想的都向你说出来。”
    “可是我不说出来你不也同样理解了吗?”
    她笑了笑,我看见坐在我身上的她,身影与背后的那片天空重叠在一起,她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已经紧紧地缠绕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今天的白昼尤其的长,等到我回过神来,那个太阳还同样地印在天空的中央,仿佛从来就没有变过。这是我所渴望的,永恒不变的白昼,白昼是秩序,但也同样是幻觉。我们躲在屋内,躲避了阳光,在阴影之中用各种方式获取快感,以忘记白昼的存在。
    客厅是我们的游乐园,我们不仅在沙发上,也同样在地板上,或者客厅的其它角落,用各种姿势,用尽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来满足自己看似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凭借着本能和欲望消磨每一秒钟的时间。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凭此得到满足,因为这是我一直渴望的,也是我一直无法得到的,然而现在我凭借着某种幸运能够将自己的欲望填满,却越来越感觉不到满足。
    随着次数的增多,最初的感觉渐渐找不回来了,最初的兴奋、紧张、忐忑和小心翼翼消失,这种事情开始变得稀疏平常,不再如一开始时觉得的那般珍贵。
    是麻木了吗?不,仅仅只是遗忘了而已,然而这也正是令人感到无助的。麻木的心可以被无数次的唤醒,然而遗忘了的却总是回忆不起来。我还仍然深深地迷恋着她,只是怎么也体会不到最初的心情了。即使明天还没有到来,现在的我和她也仍然在改变着。
    我又一次疲惫地躺在沙发上,仰着头凝视着那片天空,熟悉的感觉再次重现。
    我明白这是幻觉,但一瞬间过去与现实又被我所混淆,我遗忘了我处在哪个时空,所有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然而她的存在又一次将我拉回了现实。
    “累了吗?”
    她将衣服重现穿好,她的一切都显示出一开始时模样,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我明白至少她的内心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改变。
    “有点。”
    “那么你休息一会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你不用担心。”
    她抚摸着我的脸,俯下身又一次亲吻了我。
    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的爱意,只不过我已经将这种事情当成了理所应当,我的心没有再像她第一次亲吻我时那样跳了一下。
    为什么呢,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她已经为我的生活带来了我想要的转机,而我的生活此刻也在逐渐变好,不再像以前那般如同死水一般,但痛苦却没能消失,难道我原先预想的解救是错误的吗?
    不,或许只是解救还不够彻底,然而现在我也不敢奢望太多了,她已经给予了我爱,而且比我预想中的要多,普通人到此也应该满足,不再去思考更多的了。
    “我不想休息,我想要一直看着你。”
    “那我们就又回到了一开始。”
    生活又一次开始了轮回,我们又一次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即使她在我的身边,这样的日子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只是虚妄的刺激使得我暂时地忘记了所有的痛苦,我没能从任何地方逃离。
    然而如果她不在,我只会更加地痛苦,等到明天到来,对我而言真正熟悉的生活就又会重现,让我在等待中再一次受到折磨。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一切,让我暂时忘掉这些折磨着我的东西吧,我为什么不再多看看她几眼呢,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不在这里了。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明天分开的时候再问吧,现在我们还在一起,这不应该是现在问的问题。”
    “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冷静呢。”
    “我只是不愿意去想那些东西而已。”
    “我们的一生就要这样子过去了,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可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你又看到幻觉了吗?现在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满的吗?”
    “没有,我只是想要消磨一下时光,如果你不想谈论这些,那我就不说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我又一次不由得在意起时间了,刚刚我们在一起欢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却感觉比不上现在的一分钟漫长。
    我想要记住现在的每一分钟,然而每一分钟却都格外地难熬,时间在艰难地爬行。
    现在我的生活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生活暂时失去了动力,我该怎么办呢?守护现在的关系吗?可是她明天就要走了,我这守护还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我一开始就明白了的,现在又一次体会到了。
    可是,在某一瞬间,我却体会感觉到了所谓的意义的存在,或者说我暂时忘记了所谓的无意义,生活中的一切能够对我而言变得有吸引力,能够成为我的一部分。
    然而这样的吸引力也渐渐变得重复,我害怕到来的明天,也同样害怕不断重复显现的幻觉。
    永无止境的白昼,所有熟悉的东西到最后都会被我所厌倦,我所渴望的同样的明天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在无尽的重复之中没有新的东西,只会有麻木和厌倦。
    “我们一起走吧,去明天。”
    “可是明天你就会走。”
    “我们被困在了现在,你没有发觉吗?”
    “我是自愿的。”
    “你不是自愿的,让夜晚来临,我们要到未来去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是否会在这样无尽的重复之中对我也产生一丝厌倦呢?我们在此刻无事可做,能做的,想做的都已经做过了,等待使我们厌倦,只是我在厌倦与害怕之中选择了前者,我还没有对厌倦感到厌倦。
    可是她的双眼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似乎是在向我乞求,也似乎是想要解救我。
    “明天会有什么呢,一个不一样的你,一个不一样的我,还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你不是说过了吗,每一刻的我都是我,每一刻的我你都会喜欢的,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可是如果我们选择了未来,那么此刻就将永远地消失了,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愿意。”
    我没能看清她的眼神,没能看见她试图向我传递的感情,但她握着我的手还在传递着她独一无二的热量,也就同样在传达着她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知道,夜晚要来临了,我已经看见了星光。今夜路灯没有亮起,只有月亮与星星照耀着我们,这是只属于我和她的安静的夜。
    “你看见星星了吗?”
    我望向那片夜空。
    “今天的星空很开阔。”
    “那些星星离我们有多远呢。”
    “大概有好几十,或者数亿光年吧。”
    “你知道什么是光年吗?”
    “我当然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光年呢,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么远的距离,我只知道米和千米的距离。数亿年,人类存在的历史也不过几千年,一个人的一生与这距离相比恐怕连大海中的一滴水都不如。”
    “那些星星离我们太远了。”
    “是啊,太远了,那些星星和我们不仅有了空间上的距离,也有了时间上的距离。现在它们被我们所看见,它们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却无法和我们产生任何的联系,就如同虚假的一般。我们只看见了点点闪烁着的星光,却没有看见任何一颗星球。或许它们都已经消失许久了,而我们却不知道。”
    “所以呢,它们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
    “星球之间相隔着数亿光年的距离,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近得多,人也总会产生些许温度。对人而言熟悉和温暖的,是人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我们所在的宇宙,人的孤独和渺小,也会在与他人的交往之中得到消解,就像现在的我和你一样。”
    我和她的距离现在只有数米,我们也同样会在相仿的年龄死去,一生对我们而言已经足够长。在生活中所发生的,不会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是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们所拥有的生活,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与物。
    我感觉到困意了,温柔的月光正包围着我,这是我唯一所能看清的星球。
    “你已经累了,睡吧。”
    只要她在我的身边,只要她能够给予我无声的承诺,我就能安稳地睡去,安稳地去等待未来。
    她的声音和容貌已经变得模糊,我意识到我已经坠入了睡梦之中。
    今天终于还是结束了。
    到来的明天看起来还是和今天一样,只不过她要走了。
    我睁开眼,是清晨的阳光,温和的阳光,并没有刺到我的眼。
    我们睡在了客厅,她看着我入睡,现在她又看着我醒来。
    “我要走了。”
    “现在就要走了吗,不愿意再多留一会吗?”
    “我还能留到什么时候呢?”
    她走到了门口,我也不自觉地跟随了她的脚步。
    “要不要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去车站的路又不是很远。”
    她站在门口,转过身就要走了。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
    “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
    她没有回过头,说完这句话,她就关上门走了,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结束了,接下来是另一段的生活,昨天只会留在回忆里了。
    我重新躺回了沙发上,外面的天空显得很柔和,不再像昨天那般凝固,但仍然令我感到有些眩晕。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透支了未来,将所有的激情和愿望都耗尽,现在只剩下了空虚。
    我想念她,我还想要再看见她,不过她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即使我现在跑到阳台上,也应该看不见她的背影。
    她现在到了哪里呢?在她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呢?我很好奇,我想要知道这一切,世界的某处正在与她产生联系,我想要看见那副图景,想要我的世界永远有个她,她的世界里永远有我的身影。
    可是她现在离开了,与我的世界产生了距离,我将要等待下一次的见面。可是,等待,这样等待要多久呢,这样的等待会是经常的吗?现在她才离开数分钟,而我却已经忍受不了等待了,我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却无法忍受现在的这数分钟。接下来还会有数小时、数月、数年,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无数次的等待,一次次的等待,无数次的等待,等待各种事物,我早已厌倦了等待,而我的生命就要在等待中结束了。
    我感觉到呼吸沉重,逐渐喘不过气。
    现在的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了,我品尝过爱的味道,现在我依赖上了这种味道,这种味道为我遮盖住了苦涩,但同时也就使得苦涩难以下咽。
    她是一束偶然照进我生活的光,她照亮了我不堪的生活,然而没能照亮我自己。我能看见她的光,然而也只能看见她的光,这黑暗还是一如既往的暗。
    我凝视着那片深邃的蓝,看见在天空中逐渐浮现出来的痛苦的脸,这也同样是记忆中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又来了,虚无又出现了。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样的一个事实,即我们的存在没有目的、理由和意义,然而这个事实却不总是使我痛苦。在我与她缠绵的时候,我以为我就要彻底忘记它们了,然而当我又一次回到了这样沉闷无聊的日常之时,强烈的情绪感受就又一次涌上来。现在不管所谓的事实是什么了,虚无的感受作为情绪的存在是无比的真实,我需要她,她是我的良药。
    现在她又要成为我的某种东西了,昨天的我还爱着她,试图将自己奉献给她,现在我却又变得疯狂,试图占有她,让她为我解决某种难题。我从昨天的环境中脱离,我也就不再是昨天的我了。
    “你还在生着病,还要继续忍受下去吗?”
    是她,她又出现了。
    “也许等我习惯了这些痛苦,这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习惯了也就是麻木了,你想要变得麻木,是吗?”
    “即使是麻木,也让我不再感受到痛苦了。”
    “你真的能忍受这些吗?这里还会有更多的痛苦,但也会有真正的平静,你的忍受没有尽头。离开这个家吧,还会有许多条路。”
    路?通往哪里?我会变得无家可归,这条路或许会通向一个更为糟糕的家,我有这种勇气吗?
    我慢慢地闭上双眼,让自己没入深深的安宁之中,逐渐失去了呼吸。
    我死了吗?没有,我还活着,不过我还未曾意识到这一点,对现在的我,或者对每一刻的我而言,活着是理所当然的,值得我去考虑的是下一刻的生活,我还未曾真正地意识到死亡。
    “在想什么吗?”
    我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我对面的她。
    下午无人的图书馆,只有我和她。
    “你有什么烦恼吗?说出来听听。”
    她笑着看着我,正如我印象中她一直所做的那样。
    以上为第五章
    这里是我的梦境,我喜欢做梦,在梦中我总能再一次回忆起对我而言熟悉而又令人怀念的味道。于是这里成为了如同秘密一般的场所,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就习惯了躲在这里,这里能够为我遮挡一切。
    她好像也住在这里,每次只要我回到这里,她也必定在这里等着我,倾听我的痛苦,听着我诉说、抱怨着一切,而她也只是默默听着,接纳了我这一切如同垃圾一般的情绪。
    可是这里是哪里呢?我未曾主动想起过这里,但只要我回来,我就会感觉到同样的熟悉。这里是我的家吗?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将梦境中的幻觉当作了自己的家,这里就是我的鸟笼,我在笼子里面感受到了如家一般的温暖,也同样感受到了自由,而笼子外面,那个我不熟悉的世界,才是不自由的。
    然而我每次回来也只是宣泄而已,宣泄完了痛苦似乎也就不存在了,然后就是无尽的轮回,无数次的宣泄,然后无数次的回来。
    现在我又回来了,我又做梦了吗?
    我在空气中闻见了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是我以前的家,是我曾住过的房间的气味,这种气味之中隐藏着我的回忆,它本应该消失在我的童年之中的,但它却又再一次地出现在了这里。当然,不止这个气味,从窗外投进来的光线,我皮肤的触感,让人感到舒适的气温,都让我回忆起模糊的过往,似乎我那些时候所看见的、所触摸到的,就正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它们又一次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切本应该都已经消失了的,但是我将这份模糊的感觉保存了下来,将它们保存在了这个地方,我在这里得以再一次回味这些已经消失了的幻觉,因而我喜欢这里,这里总是让我感到足够的安心。
    “你有什么烦恼吗?”
    “这是第几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已经是第无数次了。”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距离不是很远,但我伸手触碰不到她。
    我看向窗外,看向那个阳光落进来的地方,那里是个花园,也或许不是,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清。
    “现在我还有什么烦恼呢,只有单纯的痛苦了。我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在有烦恼就显得太贪心了。”
    “这样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多,每一种生活到最后都会变得无法忍受。”
    “为什么呢?痛苦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
    “痛苦总是存在,总会有某种存在让你感到痛苦。你总是渴望更多,然而渴望本身也使你感到痛苦。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我应该学会去忍受它,然后压抑自己吗?”
    “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忍受吗?你只学会了压抑,到最后变得麻木,对痛苦无动于衷。”
    “那么我应该去哪,所有的目的地最后都会是只剩痛苦吗?”
    “你曾经渴望的解救是什么呢?你得到了她的爱,可是它只能带来暂时的解救。你可以无数次地依靠她,让你无数次地遗忘痛苦,可你也同样明白的吧,这种解决方式已经行不通了,你需要更彻底的解救。路还会有许多条,只是路不会出现在家里。我要教给你的,乃是一种摧毁。”
    “摧毁?哪里?”
    我感受到了抗拒。
    “所有的地方。”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她。
    “不可以。。”
    “这个家已经破烂不堪了,你美丽而脆弱的幻想构成了它的房梁,而现在它就要倒塌了,你会被落下的石头砸死的。”
    我张开嘴,想要抗争,但是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吧。这样的房子能够住人吗?”
    “可是,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怎么可以摧毁它们,如果这些东西都消失了,我再去哪里寻找它们呢,我还需要它们,我还需要它们,你想让我失去安身的地方吗?”
    “你没看到它早已破烂不堪了嘛?房子的根基已经腐烂,它仍然还站在这里,只是在等待着一场地震。现在我为它带来了。”
    她张开嘴,对我宣讲了某件已经悄然发生的事。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将声音送入了我的耳朵。
    “要来了。”
    窗外响起了雷声,惊醒了我。我扭过头,看见窗外已经是一片昏暗,那原来模糊了视线的温暖光线已经消失了。
    随着雷声的再次响起,窗户的玻璃也一下子被震碎,夹杂着雨水的风吹了进来,不仅使得窗帘被高高地吹起,屋内的其它物品也都没能幸免,全部被风卷走,散落在空中。现在这屋子里已经失去了能够令人感到安心的秩序,剩下的只有令人恐惧的混乱。
    我睁不开眼,冰冷的雨水吹打在我的手臂上,使我开始有些站不住了。
    一瞬间,仅仅就在一瞬间,当她向我传达那个事实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就不复存在了。现在窗户也碎了,已经没有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了。
    而她,她却站在窗前,风和雨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她矗立在那里,好像一座灯塔一样,如果连她也因为这暴雨而有所动摇,那么我也就会彻底失去方向,无法归航。
    “太阳的光芒消失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我努力地抬起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看见了那轮黑色的太阳。
    太阳不再发着光,或者说,它正在发着黑色的光,从前使得一切都清晰明了的光,现在正在使一切变得混乱。
    “太阳已经模糊了,对光芒的追求也就失去了意义。真理消失了,束缚也就消失了,走吧,没有了追求与期待,一切都会被摧毁掉的。”
    地震终于来了,是黑色的太阳带来的摧毁。虽然我们从未真正接触到过太阳,但我们的大地却是在光的照耀下才能健康地生长,光为我们制造了幻象,一切事物都要在光之下才能显现。然而现在那个太阳却在散发着黑色的光芒,这并不代表着太阳自身的毁灭,而是我们与它的联系已经消失了。太阳的存在超越了大地,高高在上的那颗行星是一个幻觉,而现在我不再相信它了,我已经失去了信仰的力气,太阳也就相应地失去了它的光芒。
    大地在摇晃,书架开始纷纷倒下,我站不稳,只能勉强地扶着窗沿。
    我应该逃走的,可是我犹豫了。
    然而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那个声音像是疯了一样,某个人似乎在急切地等待着我为他开门。
    “不去开门吗?”
    我无助地望向她,我渴望她的救助,不然我会真的死在这里。
    “救救我。。”
    “门在那边。”
    她冷冷地指了指门的方向,没有看我一眼。
    “我好害怕。”
    “那请你接着害怕吧。”
    屋顶的碎石开始落下,这个房子再过不久就要塌了。
    我感到双眼发昏,而她只是在一旁看着。
    我摔倒在了地上,艰难地爬向她,而她却越来越远。
    “救我。。。”
    她没有理会,转过身就要离去,而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还不能死去,我也不想死去,于是我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开始狂奔。我想要追逐她远去的背影,而在我即将就要碰到她时,我却撞在了门上,倒在了她的脚边。
    这扇门被我撞开了,现在那个房子已经消失,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空白的世界。
    “请抬起头吧。”她跪坐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将我扶起来,温柔的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这里是。”
    “这里哪里也不是。”
    我抬起头看着她,虽然有时候她会说许多令人感到不愉悦的话,但她碰触我时的动作永远都是温柔的,就像她现在将我扶起来一样。
    “你已经受伤了。”
    “还不至于死。不过还是继续扶着我吧,就当是我的请求。”
    “那就姑且当作是给你的奖励吧。许多人死在了废墟里,现在你至少还能够逃出来,那么这里就可以有一条新的路,通往一个新的家。把我当做你的拄杖吧,我会带你走上这条新的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尽力气抓住她,她也紧紧地抓住我。我现在感觉很虚弱,她扶着我走向前方,而我却一直低着头,没有力气去看前面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
    我模糊地记着一些东西,记得她张开的嘴唇,对我轻声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使我在一瞬间突然崩溃,那个幻觉的世界也随之轰然倒塌。我回想起来了,她说的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于是我也停下来抬起头,看见了窗外暗红色的夕阳,看见了一张孤零零的病床,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以及趴在病床上的一位女性。
    医疗仪器发出单调的声响,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父亲。没错,她告诉我的只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我的父亲要死了,现在我要来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可是,死,什么,我不懂,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要死了,这一切突如其来,我还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呢。
    “谁能预料得到呢,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去预料,即使你已经思考了死亡这么久,真正的死还是让你措手不及了吧。你看看他,他仍然在为了这个家庭而辛勤地工作着,于是他又像上一次那样倒了下去,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你还记得吗,上一次和他的交流是在什么时候呢,而你这几天又都在干什么呢?当你理所当然地经历着你生活中的一切的时候,这些事情也同样在发生。”
    “这是你所等待的吗?”她又补充了一句。
    趴在床边的是我的母亲,她一定是在哭,我听到了她轻微的啜泣声。我也想哭,可是我也想要安慰她,于是我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妈妈。。”
    她猛地推开了我,我没站稳,撞在了墙上。她用那双已经哭红了、充满着怨恨的眼睛瞪着我,我也崩溃了。
    “不要。。不要。。”
    我无助地抱住头,坐在墙角,害怕看见她的眼睛。
    “抬起头吧,再看看他几眼,再过不久他就要走了,你会再也看不到他。你看看他的脸,你以后还能够回忆得起来吗?以后的你回忆起的会是些什么呢?”
    “我没有这种心情。。。”
    “可这就是现实,你所等待的明天里迟早会出现死亡的。不过至少还有一点值得庆幸,你的父亲没有遭受临死的痛苦和面对死亡时的恐惧而死去,而你也不用忍受看着你父亲受折磨时的痛苦。”
    或许我自己从未意识到,我对他们还留有许多依恋,他们身上保留着我的过去,而我之中也有着他们的存在。
    而现在他要死了,一副肉体就要变得沉默,无法给予任何回应了。他的身体不再作为他,而只是成为了一具冷冰冰、没有尊严的尸体,从人变成了物。曾经被我们所看重、所熟悉的作为人而显现的身体,在死后就变得毫无尊严,彻底地成为了一件物品,而与身体真正的主人毫无关联。难道尸体承载了人的情感,被保存供奉起来,就会有任何的改变吗?不,冰冷僵硬的尸体只显得恐怖,他要死了,他自己最清楚,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代表他了。
    现有的熟悉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我正在亲历着这一刻,从过去的生活跨越到一个带点陌生的地方。
    许久,仪器的声音终于化成了一条线。我的父亲,在此刻去世了,我正在经历着这一刻。
    我饱受煎熬的心似乎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我正在亲历着至亲的死亡,然而死亡却是一片空白,我仿佛什么也没有经历到。
    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论现在我做什么,或者是以后我做什么,我的父亲已经死去,我的生活会出现不可填补的空缺,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过多久,医生们推开门,进来了。我坐在墙边,她靠着墙站着,我们就在那里,看见医生们将我父亲的脸盖上,然后将他推了出去。我的母亲走在最后,将门关上,然后一切结束,似乎重复的日常又一次到来了。
    风还在吹着窗帘,然而房间里已经是空无一物了。我的头靠在背后的墙上稍稍仰着,望着那个风吹进来的窗户,恍惚了。
    “恭喜你,你已经迈向了生命的另一个阶段,这样你就要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了,你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安心地过每一天了。”
    “死亡意味着什么呢?”我凝望着那片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听见乌鸦的叫声。现在它们要回巢了,而我无处可去。
    “死亡意味着消失,意味着不可能,意味着一切存在的有限。你对你的父亲抱有过爱的情感吗?他对你而言是特殊的吗?一个特殊的人是无可替代的,他的消失所造成的空缺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那么你只能习惯这种痛苦,习惯自己内心的空缺。不过如果你并没有爱过他,那么他的死不过只是某个存在者的消失,然后他被你慢慢遗忘,他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什么。”
    “那么人呢?人又意味着什么呢?”
    “人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意味着一种新鲜的空气,而死亡会使得这种空气变得污浊而无法呼吸。一个活着的人可以给予的回应有无数种,而这种无法被确定的回应正是人的特殊所在,否则一个人与一个物能有什么区别呢?然而也不仅如此,我们也同样知道对方是我们一样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会在偶然之间相通,因而他人才对我们变得特殊起来,与物才有了真正的区别。”
    我回忆起了小时候的光景,虽然并不时常令人感到满意,但却令人感到亲近。那宁静的午后,阳光洒下的迷人而又熟悉的味道。然而这一切都不在了,所有熟悉的都要离开,都会离我远去,使我的世界留下空白。
    太阳很温和,在日落之时已经不再那么刺眼了,但是浑厚的光在渐渐暗下去,一切都要渐渐暗下去了。
    我痛苦地哭了出来,然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坐在了我的身边,抱住了我。
    “可怜的孩子,你以后要怎么办呢?这个伤口不会再愈合了,你需要更多的爱,可是谁来给予你呢?”
    她抚摸着我的脸,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仅仅只是因为看见了我的难过而产生了怜悯。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孤零零的影子靠在一起,房间里曾经的来来往往,此刻都已经远去,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现在如此,以后也会是如此。
    无尽流动的时间无可避免地将我们每个人都推向死亡,不,是推向死亡的可能性,我们随时都可能死去,也必定会在某一天死去,虚无正在将我们包围。
    “你在想念你的父亲吗?那你刚才为何不再去碰触一下他呢?你已经许久没有碰触过他了,不是吗?他的身体对你而言早就已经是陌生的了。再过不久他的皮肤也要腐烂,你为何不试着再去保留那份触觉。”
    “我不想碰尸体。。”
    与其说是不愿意碰到,其实更应该是害怕。我害怕去触摸他的身体,因为我害怕在我的记忆中最后留下的是他那冰冷僵硬、如同石头一般的皮肤的触感。我害怕在那胸口感受不到往常会有的心脏的跳动,那种感觉令人陌生又恐怖,与我所熟知的所谓的人的感觉相去甚远。我碰触他,就如同碰触一个木偶,只不过这个木偶还仍然长着他的模样,作为他而静静地躺着。我清楚地知道他再也无法被叫醒,再也无法给予任何回应了。他不是睡去了,睡去了的人还有呼吸,表情是温和的,皮肤是柔软有温度的,面庞中也仍然看得到对于明天的期待,而他,被我和大家所熟知的他,以及对他自己而已的他,已经死去了。一具尸体中不会再有他,也不会再有期待。
    “我想要死去。”她抱着我的手松开了,我离开了她的怀抱,静静地倒在了地板上。
    这个古怪的念头又一次出现了,似乎它又一次成为了我的解脱之道。
    暮光渐渐地拉长,从窗外投进来的光从一端延伸到另一端,照在我的脸上。阳光很温和,不再刺眼,因为它就要落下去了。
    没错,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太阳在某一天也会消失,一切都会消失,我那脆弱的意义要依附于何处呢?没有永恒的存在,也因此没有意义依附的场所。如果不使有限的生命的意义依附于无限的存在,那么生活也会坠入它自身的空洞之中,作为有限的存在,死亡的可能性与必然性会使一切生活中的存在失去光辉。
    我期待着她的回应,仿佛我的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可是她没有回应,于是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我的眼睛立马就缩了回来。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大概是的吧。”
    “但你肯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呢?”
    她靠在墙上,而我则躺在地上,我们两个一点也不严肃地讨论着严肃的事情。
    “至少你现在也应该庆幸,你的生命没有在过去的某一天终结,使得你的这一刻还能够到来,所以无论哪一刻你都不会对自杀感到满意。”
    “可是,现在的我好痛苦。如果我能够再健忘一些,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可是我不能,过去的模糊幻觉还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忘不掉它们。”
    我感觉到疲惫,而死亡为我卸下了一切的重负,从而使我逐渐感到轻松,不用再为这一切而操心。这是趋于麻木的安心,而我已经不愿再反抗了。
    我闭上双眼,感觉到了寒冷。
    “我担心你真的会死去。”
    “这是为我而说的吗?”
    “不为你,为谁呢?你已经没有了期待和爱吗?你看起来对自己的生命也满不在乎,我害怕你也会因此消失。你真的愿意死亡吗?”我的脸上传来了她手心的温热。
    然而我睁开眼,却没有看见她,也没有看见医院的天花板,在我眼前的只有黑漆漆的夜空。
    四面八方吹来了冷风,我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我感觉到了冷。
    “你在犹豫吗?”
    我就在天台的边缘,死亡现在离我如此之近。我想起来了,我想要死去。
    我凝视着脚下的一片漆黑,那里仿佛一个无止尽的深渊,等待着我的跃下。深渊令人感到害怕,人们害怕这种不可名状之物。
    “如果犹豫的话,那就请回来吧。”她用带着些许请求的目光看向我。
    “我之前一直觉得死非常可怕,”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可是现在看到了真正的死亡之后却又不再害怕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已经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了吗?不过既然已经不再害怕了,也就不再有恐惧来阻止我的死去了,你也应该为我而感到高兴才是,这是我的愿望,想要死去的我也是我。”
    她不说话了,这相当于是她的默许,她没有再阻拦我,于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去。
    她真的没有再劝我了,我回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了我的归宿。
    我看见了一片灯火,在远处连成了模糊一片。那片橘红色的灯,是一条一条的街道,一幢一幢的房屋,还有一个一个的人,每一处有灯火的地方,就有人的生活。而这灯火到某处就消失了,在我脚下的只有连绵的黑暗,这是唯一在迎接我的东西。
    那光是我的幻觉吗?那里看起来那么的温暖,却又那么的模糊。那一片小小的光中有多少人在生活呢?这里有一位要死去的人,他们注意到了吗?谁应该注意到呢?每天会有多少人死去,死亡不过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没有人会因为要死去,或者有某位至亲的离去而变得特殊起来,现在,我只不过是一个要自杀的普通人而已。
    我抬起头,看见头上微弱的星光,深渊中也倒映着它们的光,而对人们而言,所有的光都已在发明之中被点亮,这片星光已经不再被需要,除了我。
    然而这些景象再也看不到,因为我就要死去了。我并不感到害怕,只感到悲哀,一种无力的悲哀。
    死亡是平静的夜,我要怀着这股悲哀在夜里静静地死去。
    死亡本身并不困难,我只要闭上双眼向前倾,我就会在几秒之内得到我想要的。而相比起来,活着本身却困难的多,或者说,躲避死亡,活着就是在躲避死亡。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活着,反而是更加困难的。我辛苦保存了数十年的生命,却只需要几秒钟去结束。死亡才是理所应当的,而生是不得不去争取的,无论哪个时代。
    我闭上了双眼,让僵硬的身体向前倾,等待几秒后的死亡。
    再见了。我终于有勇气踏出了这一步,我马上就要死了,那么接下来就没有需要我操心的了,我只需要等待,等待某个瞬间我失去意识,然后我就真正地死去了。
    这一切似乎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然而这几秒钟却有些漫长,我忍不住开始了回忆。我回忆起了童年的景象,那时候的世界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世界一步步地改变,直到现在的我与过去完全隔开,变成现在的那个我所熟悉的我。只是那片天空,我透过窗户所凝望的那片小小的天空,却一直没有改变,那副景象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冷风在割着我的脸,失重的感觉如此明显,我无法抗拒重力,我真的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我之前总想着自杀,也总没有选择自杀,这使我隐隐觉得自己还有选择,还可以暂时地活下去。但现在我却突然意识到了,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下面就是深渊,在深渊中只会有无尽的下坠,在死之中什么也没有。
    我的父亲,他也曾面临过这样的恐惧吗?他在突然昏过去之前,一定还在进行着他连续的日常,还在为未来的事物而操心着,然后在这座微微抬头的姿势之中死去,对他而言的生活就结束在这样的一个片段之中,这的确是一种幸运,只是我没能够拥有。
    我有点想哭,因为我就要死了,要死的人都是可怜的。
    我还想和她再一次地躺在沙发上发呆,继续着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常,即使那样平淡的日子也好过死去。她还爱着我,至少我们还会有值得期待的未来,这样的未来我怎么样也不会嫌多。
    然而我就要坠落下去了,我无法再拥有那样的渴望,这样会让我的死亡变得痛苦,让我的自杀没有意义。意义?我甚至还在为我的自杀寻找意义。然而死亡就是最大的无意义,我的自杀不是一场表演,没有人会看见,我死去了,就真的只是死去了,我的自杀本来就没有意义。
    可是已经太迟了,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平衡,即将开始下坠。
    一个自杀的人不应该被原谅,也不应该得到他人的可怜,可我仍然感到悲伤,因为死去本身而悲伤,就如同我看到我父亲死去时的那样。他们会为我的尸体而哭泣,而我只是躺在地上,支离破碎,我会成为一摊模糊的碎肉。而我的脸,代表着我的我的脸,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张死去的脸,一坨冰冷僵硬的肌肉,没有表情,没有生命,没有回应。这会是我,我要成为这样的一具没有尊严的尸体,一具丑陋的尸体,他们看到这样令人恶心呕吐的画面会怎么想呢?我忍心让他们受到这样的刺激吗?我又一次要伤害他人,让他们感到痛苦和自责。
    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一切都要无法挽回了,我就要成为这样的尸体了,我很抗拒,他们会哭,而我却不在了。
    我还想要见到他们,我想要活下去,这样的渴望没有欺骗我自己,我只想要活下去,一切都还可以改变,到来的明天会是新的未来,还可以承载我的期待。
    于是她向我伸出了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在我即将坠落之时,她又一次拯救了我。
    我带着惊恐和害怕回过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她,仿佛刚才噩梦中惊醒。
    她的身影与夜空重叠着,我看不清她,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她将我从天台的边缘拉了回来,我不自觉地就抱住了她。
    “欢迎回来。”
    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安抚着我。
    她的声音带点凉爽的风,一瞬间,我又将她与X弄混了,仿佛现在抱着我的是X,她在迎接着我回到那个熟悉的家。
    我的喘息还没有平复下来,将死所带来的惊恐使我无法站直,只能靠在她的身上,而她也扶住了我。她的体温为我遮挡了些许的寒冷,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好。
    “你流了好多汗,又是恐惧阻止了你的死亡吗?”
    “是爱,被爱是一种幸运,幸运的人怎么会想要自杀。”
    “那你足够幸运,还有可以支撑你继续生活下去的期望。可是,太高的期望会滋生厌倦,你对你自己的期望也会成为通往未来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你做好了这些准备吗?”
    “我想要回去,能带我回去吗?”
    “回去到哪里?”
    “回到家里去。”
    “你的家吗?你还有家吗?你的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不自觉地抱紧了她。
    是的,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还能回到哪里去呢?过去的生活已经破碎了,这个事实就像一根针一样,将会时时刺痛着我,使我再也无法单纯地快乐,无法单纯地过每一天。
    “那带我走向未来吧,我还可以有一个新的家。”
    “是的,要往未来走,可是走向哪里呢?你的未来容得下一点的污垢吗?新的家需要彻底的重建,而这种重建需要的是你彻底的改变。”
    “改变?”
    她的气味发生了变化,我不禁有了一丝的疑惑。
    “你已经接纳自己,足够爱自己了吗?许多外在的东西还在阻拦着你,你会为他们分心而烦恼,会使你的生活一次又一次的崩塌。你知道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你所认为的你足够完整吗?”
    “不知道?我还仍然残缺吗?”
    “是的,你相当地不完整,而且你自己也清楚。”
    我慌忙挣脱开了她,现在在我眼前的她是X。
    “可是,你无法接受这样不完整的我吗?我很需要你,我唯一的倚靠只有你了,哪怕只是暂时,不要因此而抛下我好吗。”
    “可是你连自己都没有完全接纳自己,你怎么能够奢望我能够接纳你。”
    “你会因此而讨厌我吗?”
    “怎么了,害怕被我讨厌吗?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去改变呢?你向我乞求,我能帮助你什么呢?难道你以为我能够永远地帮助你吗?”
    “可是改变,这就是我啊,我怎么改变,我要割舍掉这一部分的自己吗?我要强迫自己变得更好吗?这怎么可能,如果改变很容易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这样的自己。”
    “我讨厌以前的你,你以前又胆小,又自卑,还喜欢对亲近的人冷暴力,你甚至还在心里讨厌过我,这些都是不好的,你喜欢自己一直是那个样子的吗?”
    我感到无助,我又一次地不安了。有眼睛在看着我?是谁?是她吗?我在意她的评价,她的评价让我慌张,我又开始遮遮掩掩了。
    “我可以带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改变,哪怕只是为了我。割舍掉那些坏的部分,只让你自己好的部分展现在我的眼前,你愿意吗?”
    她靠近我,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我,我以为她又一次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好意,于是我也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愿意,只要是你渴望的,我都会去成为。”
    这仿佛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可是这样软弱的你,我更加讨厌。”
    她的手离开了,我看着她倒退的身影,有点不知所措。
    “够了,够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我的看法呢?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满足了我什么要求,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而改变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迟早会离开你的,人是会变的,我也没有向你承诺过什么未来,而你也应该清楚,那样的承诺根本就不负责任,我们只拥有现在,我们只能为现在负责。”
    她在一步步往后退,风在吹着她的头发。
    “可是现在的你在离开我。”
    “我还在你的视线中,我还没有真正地离开你。”
    “可是这样的画面让我感到难过。”
    “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想要帮助你。不过帮助的话可能不会很长了,我自己也有想做的事。”
    她还在往后退,她的后边就是天台的边缘。
    我感到害怕,她在靠近死亡的边缘,我不清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可是仅仅只是看见她处在一种可能之中,我就不由得担心起来,于是也慢慢地靠近她。
    “你已经帮助我足够多了。”
    “可是还差一点,我想要你在我离开之中仍然能够好好地生活,可是现在的你还是不够爱自己。我想要你改变,并不是为了我而改变,而是为了你自己。你不用割舍你自己,也不用强迫你自己,你只需要接受你自己的一切,这就是改变了。”
    “可是,接受有那么容易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了。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有这些了。”
    她已经站在了天台的边缘,再往后走一步她就会死去。
    “我想聊一聊关于我的事,你有兴趣听吗?”
    她的表情开始有些悲伤,这种悲伤让我感到熟悉,仿佛我也有过这样的悲伤。
    “我当然有,可是为什么要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想聊的话你就坐在我的旁边好吗?”
    我向她试探性地伸出了手,其实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我足够地心惊肉跳了,我想直接就握住她的手,可是我又不敢。
    “我就要死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你也感到了痛苦吗?”
    “我只是感受到了疲惫。死亡不是一件很好的东西吗?”
    “你真的这么想吗?”
    “至少现在是的。”
    “你为什么会感到疲惫呢?大家不都还在努力地活着吗?你为什么就想死去?”
    “大家是谁?我想要死去和他们有关系吗?现在我的面前只有你,我可以决定我的生死,你也可以,我只愿意听从你的意见。”
    我看见了她的表情,她的悲伤是真诚的,她在渴望吗?她到底希望死去,还是希望我能够救下她?
    然而在我犹豫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向后开始倒下,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一下子就拉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的腰,我下意识地就救下了她。
    她睁开了眼,欣慰地笑了。
    “你希望我活下去吗?”
    “不要说这种话,我从来就不希望你死去。”
    “那我会带着你的这种期望,哪怕仅仅只是为了你而活下去。”
    如果,如果我没能在那个时候反应过来的话,她就会在我的眼前坠下,我现在还心有余悸。我又想起自己的自杀,那个时候的我,也是因为想起了她,想起了我的母亲,才能够获救,就像现在的我救下了她一样。
    我将她从天台上拉了回来,我们一起躺在了地上,大笑起来。这是躲过了死亡之后的庆幸和快乐,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然而死亡,想到死亡又让我悲伤,我活了下来,然而我的父亲是真正地死去了。我望着漆黑的夜空,又开始难过起来。
    “怎么了?”
    “没事。”
    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表情。
    “你好像在哭。”
    “没有。”
    “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呢?”
    我没有回话,只有这件事她帮不上忙,她不能让我的父亲复活,谁都不能。
    “说不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
    我有些不太想搭理她,因而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
    “够了。”
    她将我推开,转过了身。
    “如果你这么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那我回去了。”
    “不要闹脾气,你这样只会徒增我的烦恼。”
    “可是我就没有烦恼了吗?”
    “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刚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
    “你只考虑你一个人,你太自私了。”
    她突然开始趾高气昂地指责我了。
    “那这样说,你不也一样吗,你不也没有考虑到我吗?”
    “又开始了吗,我以前就讨厌你这个样子,现在的你还是一样,你到底改变了些什么呢?”
    我突然气势就焉了,我还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对她说过话。
    “抱歉,我真的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让我慢慢释放完情绪,我不想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你。”
    “这也是你的缺点呢,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向我宣泄有那么困难吗?有时候我很希望你能对我撒个娇,不然我总是感觉到底你还是不需要我。”
    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冷淡了。
    又有眼睛了,她在看着我,她在盯着我的缺点。
    “对不起,我又伤害了你吗?”
    “你又开始不安了吗?”
    “抱歉,抱歉,我还需要时间改变。”
    “我不需要你的不安,我只要你的愧疚,我要你对我永远感到愧疚,然后背负着这种愧疚的感觉永远爱我,对我毫无保留。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让他人插入进来好吗?”
    “你也很自私呢。”
    “你讨厌我这一点吗?”
    “不讨厌。相反,我喜欢你这样的自私。”
    “那你愿意再帮这样自私的我一个忙吗?”
    “如果我可以的话,不,我愿意,什么忙我都愿意。”
    “那请你杀死我吧。”
    “什么?”
    “我想要你杀死我,用你自己的手。”
    “杀死?我不懂,我已经决心不再有伤害你的行为了,我会将这些东西隐藏起来。”
    “这是我的要求,我不想要你隐藏,我想要你回忆起你的愧疚,回忆起你所有的情感,等你不再对你自己感到羞耻,我会带你到新的家。”
    “只能杀死你了吗?”
    “我愿意承担这样的痛苦,所以请你怀着负罪感伤害我吧,你需要这样的刺激使你能够越过你自己,而我可以帮助你。”
    她轻轻地拿起我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我没有拒绝。
    “对了,要小心那些突然出现的人,你要小心别被他们杀死,如果你死在了这里,我就无法带你回去了。”
    “嗯。”
    我的手有些抖,我害怕杀人,即使是她的要求。
    “我用不了力,我不想伤害你。”
    “伤害我不是你的意愿,但你仍然会伤害我的。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许多的丑陋,你在我面前毫无保留,你的慌张会杀死我,总有一天你也会伤害我。”
    “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我在亲手杀人。”
    “你在怕什么呢,你在害怕我真的死去吗?这是我自己的要求,不应该会有人来责怪你的。快点吧,我也想试一试死亡的感觉。”
    “可是仅仅只是伤害你就让我痛苦。”
    “可是你没有伤害过我吗?我们来仔细回想一下吧,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你阴郁又敏感,不受人欢迎,也不被他人需要和肯定,还喜欢闹脾气,好几年了都没有一丝的改变。你记得吗,我和你一起回家,我给你买了冰淇淋,还给你抓了一个娃娃,而你讨厌我,仅仅只是因为看见我和Y一起上学。你诀别时的冷漠,和你以后面对你父母时的冷漠一模一样。”
    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
    “很好,我已经有了痛苦的感觉了。你还做过许多的错事,你还有许多的你自己不得不面对,比如说杀死你的弟弟,你的身上背负了一条生命,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彻底地忘掉他了吧。还有,你还记得我和你在沙发上所做过的事情吗?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你的第一次吧,我们过去十多年所受的教育呢?我们对于性的防备呢?我们会怎样被他人、被我们的父母看待呢?”
    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嘶哑。
    “你还想要杀死你自己,自杀也是一种罪,而现在你也。。就要。。杀死。。。”
    她已经没有了声音,我闭上了双眼,安静地聆听着她的陈述面对赤裸裸的自己,她接受了我,我也就同样接受了这样的自己。而随着她声音的消失,我所有的负罪感也就全都消失了。
    她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她感受到了痛苦吗?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过挣扎,或许她根本就不痛苦,伤害她只是我自私的判断。
    我杀死了她,现在她就无声地躺在我的身旁,而我却已经没有了那样的不安。
    “谢谢你。”
    我抱住她还尚且温热的身体,她仿佛还没有死去。她用肉体的痛苦承受了我的宣泄,我现在还亏欠她许多。
    “忏悔吗?”
    她,她又出现了,她现在就站在我的背后,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着,这样的声音令我感到发毛。
    “向谁忏悔呢?”
    “你的愧疚总该有个对象。”
    “她不会想要我的忏悔的,我了解她,我偿还她的方式只有更加地爱她。”
    “忏悔吗?”
    “为什么还要忏悔呢?”
    “因为你有罪。”
    “够。。”
    我突然发不出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之间就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
    “你还要向许多人忏悔呢,单单只有她就足够了吗?你的父母呢?哦对了,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你已经无法再向他忏悔了,你只能再向你的母亲忏悔了。”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需要忏悔,而且我也讨厌忏悔,忏悔能有什么用呢?”
    然而说着这些话的我却一点底气也没有。
    “你要在恶中无尽地下坠吗?如果不向着善,不试图摒弃这些恶,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是说你的那些已经不再是恶了,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所有的过错吗?我们可以帮你变得更加靠近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呢?让我们来帮助你吧,让我们来消除你的恶。”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踩空了,开始往下坠,坠落至一片黑暗之中,周围只有沉闷的水流声,我只能看见我自己。
    “我将要宣读你所拥有的恶。”
    我抬起头,看见了在高处的她。她俯视着我,身形充满着恐怖和压迫感。
    “第一,你对你友人的嫉妒。”
    “第二,你杀死了你的弟弟。”
    “第三,你没有爱你的父母。”
    “第四,你沉溺于你的肉欲。”
    “第五,你有过自杀的想法。”
    “第六,你掐死了你的爱人。”
    “第七,你对你自身的厌恶。”
    “。。。”
    “够了。”我不自觉地喊了出来,声音里藏着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还远远不够呢,一个人的罪要怎么样才能够数的清呢?一个人会多少次的产生这种罪恶的想法,并付诸于行动呢?有恶便是有罪,有罪便应当受罚。”
    在她的俯视下我突然就变得渺小,连声音也没了力气。
    “A。”
    我抬起头,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Y,他是我曾经的好朋友。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
    “怎么了,不愿意看见我吗?”
    “抱歉。”
    “我知道你讨厌过我。”
    “那只是以前的过错而已,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
    “可是嫉妒,你明白嫉妒是一种怎么样的罪吗?我做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会在心里贬低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想再看见他了,我明白这是一个陷阱,在我面前的是虚假的他,于是我转过身想要逃走。
    “你的负罪感呢?它们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身后,我仿佛永远也甩不开他。
    我想要远离他,他人是我的深渊。
    然而我却撞到了某样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等我捂着撞破的鼻子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某样令人害怕的东西。
    然而那样东西是我的母亲,只不过老了几十岁。她像棵枯树一样伫立在那里,松弛下垂的皮肤显示着她的年老,死亡也马上就要带走她。
    仅仅只是看见她现在的这副模样,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无比强烈的悲伤和愧疚。父亲去世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母亲推开我时我撞在墙上的疼痛感还是那么的新鲜,我的双腿立马就无法动弹了。在我十多年与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光中,我还从来没有对他们说出过一声我爱你们。
    “你不为此感到羞耻吗?”
    Y还在我的身后,我没能甩开他,现在他又出现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在说着对不起,却忘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爱你。
    “停止不安吧,你的罪恶由我们来为你消除,你的嫉妒,你的怨恨,你的所有一切,只要我们将你杀死,这一切的恶也就不存在了。”
    她伸出树枝般粗糙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将我举起来。在她可怖的外表下也同样隐藏着这样可怕的力气,我无法反抗。
    然而窒息感又使我一下子变得清醒,我并没有渴求他们给予我惩罚,但他们却自顾自地掐住了我的喉咙,试图杀死我。
    他们这群人是谁呢?
    她尖锐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脖子里,一股滚烫的鲜血流了出来,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
    我微微张开嘴,似乎在极力攫取着氧气,也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是什么力量在压抑着我的喉咙,让我感到卑微和恐惧,不敢说出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真诚,试图去面对一直被自己所掩藏的自己,然而却需要用我的生命去偿还我所看到的。
    偿还?罪能够得到偿还吗?难道罪也明码标价了吗?这种偿还使罪得到消除了吗?不,绝对不,除非罪行从来没有发生过,否则这种过错所带来的愧疚会永远地折磨着人,它们永远不会消失。
    我讨厌他们,讨厌正在掐着我的人,讨厌在我背后对我随意评判的人,我曾经以为他们是我的一部分,因为我曾经相信我们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我在意他人的看法,也就在意起他人的善恶。然而善与恶终究还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单独地存在着,而并不存在于他们任何人之中。
    消失啊,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人,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就可以随意裁断我的存在?我是为了你们而活的吗?如果我有恶,我只愿意由我自己裁定我自己,由我自己规定我的存在,而不是你们。我要向善,但不是向着你们的善,即使我否定了自己,也好过被你们杀死。
    “我。。。”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一点声音。
    “我。。没有罪。”
    他们化成了一堆粉末飘走了,我摔在了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罪已经消失,恭喜你,你又一次地拯救了你自己。”
    她在我的身边为我鼓掌,我又一次活了下来。
    “不会再有什么罪了,现在只剩下你所做过的,和你自己。文明将恶从人之中剔了出去,人也因此变得不完整,而你现在将它找了回来。”
    她将我扶起,用手帕轻轻地为我擦拭了鼻子和脖子上的血。
    “那我是什么呢?”
    “你还同样是你,只不过更完整了,因为你的残缺也成为了你的一部分。这些残缺是你的本心,既然你不再否定自己的本心,那么作为自我否定的恶也就同样消失了。”
    “那还剩下些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因而也什么都可以有。要么恶是人的一部分,要么就没有恶。现在他人已经消失,在你面前的只剩下纯粹的事实,而不再有你应该的和不应该的。现在的你才足够真诚,不会再对自己有任何的遮掩,你也就终于可以从你自身中决定你自己的恶,由你自己去否定和肯定你自己。”
    “你带我走了这么久,现在也终于到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放下我吧,我可以独自回去了。”
    我静静地躺了下来,浸泡在了水中。
    水很浅,只没过了我的耳朵,我好像在水面上随着水的摇荡而轻轻漂浮着,感觉有些晕晕的。
    “安心睡吧,醒来之后又会是你自己的生活。”
    在我的模糊的视线之中的她又一次变得温柔可亲,我有了一丝的不舍。
    “再见。”
    然而那些对我而言还能够算是真实的过去,现在已经永远地离我远去了,我没有办法诉说我的不舍,因为它们就要不可避免地成为不真实的存在,我无法留恋那些幻象。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再见了。。。
    我闭上双眼,等待着。我将要生活在一个失去了父亲的世界,一个在某处空缺了的世界,谁能来承担我对他所有的回忆和情感呢?
    水没过了我的嘴唇和鼻子,我没入了海中,逐渐下沉至无声的海底。
    周围没有光亮,甚至没有氧气,只有我在不断地往下沉,直到我重新回到了熟悉的位置,然后我醒了过来。
    窗边吹来了黄昏时的风,我已经睡了许久,风带来的新鲜空气让我有些恍惚,让我觉得世界还未发生改变。
    然而风已经微微有些凉,熟悉的夏天的气味已经消失,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日就要落了,又将是一天的结束。
    我感到难过,我要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呢,我该怎么去习惯这一切呢。
    我掏出了手机,伸出的手指却犹豫了。
    我知道X的电话号码,如果是我的请求的话,我想她一定会答应我的,可是我却犹豫了。
    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想起她似的。现在我已经无法再将一切都寄托于她,让她为我分散这些痛苦,我厌恶这样懦弱的自我,现在我不得不将这一切都寄托于自己。
    天比以往都要更早地暗了下去,黑夜中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以上为第六章
    窗外正下着雨,我坐在回家的车上,要去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雨是小雨,从我出门时就开始下,上了车也还在下,看不见要停的样子。车窗上也起了雾,罩着外面模糊的景色。
    我漫不经心地斜视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在水雾中流动,使我愈发恍惚了。我还能依稀地听见雨敲打玻璃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冷,我抱紧了身子,一个人无声地蜷缩在座位上,对着远处慢慢爬行的景色发呆。
    这趟车的目的地是哪呢?我要坐着它去见谁呢?葬礼本身并不令人期待,不如说是令人厌恶的,因而这趟旅程的每一秒都令人感到煎熬,我要去往一个祭奠死人的地方。
    没有值得期待的东西,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关于我的问题,不仅仅是我该去哪里的问题,死去的是我的父亲,我只因为他的死去而悲伤。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他们大多是父亲的同事;也有许多是我只见过几面的人,他们大多是我不太熟的亲戚。他们由我母亲来应付,我只是静静地在葬礼上站着,看着大家一起来参加这个简短的告别仪式,象征着我父亲的死成为了一个被大家所知晓的事实,可是仅仅只是一个事实而已。我在突然之间就感觉到厌烦,每天会有多少人死去呢?死亡虽然很沉重,但也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没有人会因为我父亲的死而改变自己原来的生活,除了我和母亲。
    葬礼不知道为谁而举办,我的父亲已经死去了,他看不到这一切的发生。
    葬礼的流程很简短,在结束例行的追悼之后,大家就开始各自聊起了与死去的人不相关的事。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冷漠,或者对死去的人不关心,对活着的人而言,重要的永远只有活着的事,他们对死只是保持了应有的尊重。但也仅此而已了,毕竟死去的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甚至对葬礼本身感到了厌烦。
    于是葬礼结束之后大家就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而一切不会有改变。
    所有人又都离开了,原本看起来有些热闹的葬礼也变得冷清了。结束之后我和母亲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路上又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沉默,我们都没有心情去谈话。
    “多少吃一些吧。”
    母亲揭开了保鲜膜,将一盘冷的菜推到我面前,这是昨天的剩菜。
    我没有说话,拿起筷子夹起吃了一口,尝不出味道,只感觉到有些发涩。
    “冰箱里还有菜,想吃的话我给你热一热。”
    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母亲于是起身去打开冰箱,又拿出了一盘菜。
    “这是你爸前天晚上吃的,还没有吃完。你爸喜欢吃肉,我特意给他买肥一点的。。”
    她停了一下,将头撇过去,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放了一天多了,不能吃的话就倒掉吧。剩菜就没必要留着了。”
    “没事,我吃好了。”
    “倒掉吧。”
    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将父亲吃过的最后一顿饭倒掉。现在这间屋子里父亲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我也放下了筷子,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了。虽然忙活了一整天没能吃上一口热的,但是却仍然感受不到饿意,或许我的胃在此刻也已经麻痹了。
    还能怎么办呢。我和母亲坐在餐桌上,也仍然是沉默着。枯瘦的灯光罩着我们两个,我们正坐在一个不太拥挤的房间里,钟表在滴答响。
    父亲是我们家的支柱,现在他死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孤单的两人,对于一个家而言,两个人虽然足够,但也过于冷清了。而我们的住所,不仅是因为无法承受这里的费用,也更是因为被引诱出来的回忆使人无法再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在其中,也决定被出售。再过不久我们就要从这里搬走,搬往别处,一个不再有我父亲的地方。
    当母亲询问我的意见时,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于是也同意了。
    然而还没有决定好搬往哪里,于是我的母亲便让我先回去。我告了别,出门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放慢了。
    我应该怀着怎么样的感情去面对我的母亲呢?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再过不久这里就不再是我的家了,或许以后某天的我回想起来会有怀念和后悔,但现在的我要走了。
    总有一天我的母亲也会离我远去,我会害怕和遗憾,但我却从未能够对母亲说出一句你对我很重要。
    这应当说是愧疚吗?或许更应该说是后悔,我所抱有的,更多是一种后悔的情感。那些没能对死去的父亲所表达出来的话语和情感使我从心底感到不安,现在我也要以同样的感情去面对我的母亲。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我将这些情感按在心里,直到最后还是保持着沉默离开了家。
    我抬起头,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仍然飘着细雨。
    “要一个人回去吗?”
    我听见了X的声音,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她的身影果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她正靠在墙上,像是一直在等我。
    我没有想到她会来,这让我感到那么一丝的惊喜。
    她现在就在这里,就在我未曾想到她,但却是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出现了。
    “一起走吧。”
    我撑开了伞,特意为她留出了身旁的空位。
    她很自然地就走在了我的身旁,没有一丝的顾虑,也没有多余的疑问,仿佛她就知道这样子做能最符合我的期望。
    “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
    “嗯。。”
    我看着她的侧脸,我不禁在想,她知道吗,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父亲,成为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我想她应该不知道,如果我不对她说的话,她怎么会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我在渴求些什么。可是我仍然希望她知道,我不想将痛苦的话说出口,也不想提起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事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恰恰相反,这些事现在还太重要了,也因此我才无法将它们随便说出口。
    陈述自己的痛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将这种事向他人随意地倾诉,那这种痛苦也就会变得随意而不真实了。
    可是她现在出现在这里,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她仅仅看见了我的痛苦,就愿意安慰我,她能够明白我的心情吗?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以为我们很少能有机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会感到奇怪?你不希望我出现吗?”
    “可是我想知道理由,我想知道更加确定的理由,你的出现不应该仅仅是我的意愿,也应该同样是你的意愿。”
    她扑哧笑了一下。
    “这还用说嘛。”
    我也不知所措地苦笑了一下。
    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人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可是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我还没能习惯这种悲伤。
    “看起来已经很晚了,不知道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她抬起头看了看还在下着细雨的天空。
    “回去,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回你自己的家。”
    “我的家在哪里?”
    “你的住所,我和你,曾经一起在过的那个住所。”
    “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吗?”
    “你觉得我会抛下你吗?”
    “因为我不安。。”
    几乎是不自觉地,我又在乞求她。
    “你喜欢我吗?”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还喜欢我吗?”
    “我应该很早以前就坦白过了的。。”
    “现在我想听你亲口再说一遍。你现在喜欢我吗?”
    “喜欢。”
    我没有犹豫,也没有丝毫的遮掩。
    “我也爱你。”
    我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转过头看向她。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些不太合适,本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找一个更好的场合来讲这句话的。”
    她有些害羞了。回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的坦白,以前她总会说一些话让我去猜,而现在却直接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一个答复消除了我以前所有的疑问。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这种话说多了就没感觉了,还是只有一遍的好。”
    “可是我想听。。”
    “你还是小孩子吗。”
    我又默不作声了,她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那我再说一遍,最多只能再说一遍了。”
    她清了清嗓子,看着我。
    “我也爱你。而且是爱,不是喜欢。”
    “谢谢。”
    “我以为你会笑的。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果然,还是有些怪怪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有,我觉得很好。”
    “那你现在还觉得不安吗?”
    “没有。。”
    “那你也笑一下吧,你总是这样的表情,连我也要变得不开心了。”
    我想她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会对我有这样无理的要求,这并不是她的错,她说她爱我,我又怎么会忍心去怪罪于她呢。于是我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这样子可以吗?”
    “嗯。”
    看见我的笑脸,她也在真诚地笑,于是倏地我也觉得自己的笑是真诚的。
    “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
    她在拉着我的手,她在带着我回去。我跟随着她的脚步,
    雨停了,我们把伞收了起来。
    雨终于还是暂时地停了。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自己熟悉的卧室里,而她就睡在我的身边,背对着我。我饿了,强烈的饥饿感让我醒来,我的胃已经逐渐恢复了感觉。
    我忘记我们回到这里的时候是几点了,连接着我与过去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所以当我的背碰触到她的背的时候我仍然吓了一跳,但又很快地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背。我不应该吓一跳,而是应该感到安心,因为她还在。
    我们睡在了一起,但却没有再做以前在沙发上做过的事了,于是睡在一起也仅仅只是睡在一起,而没有任何特殊的意味。
    我这么想着,并不知道她是怎么认为的。她会向我索求那些吗?我不会拒绝,只是不会再如第一次抱住她单薄的背时那般兴奋。现在的我并不真正渴求那些,她对我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与我性别不同的她,我只是想要醒来之后能够触碰到她的背。
    她会怎么想呢?性和爱对现在的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呢?现在她正在熟睡着,而我却有些睡不着了。
    天气已经转凉了,穿着睡衣来到厨房的我还是不自觉地有些抖。或许是饿得发抖,我不清楚,我打开冰箱在寻找一些吃的,但是只找到一板巧克力,不知道放了多久,我没仔细看日期,就拆开了包装纸啃起来。
    “你饿了吗?”
    她的脚步静悄悄的,我没有察觉到她已经走近了。我以为自己的动静已经足够小了,甚至下床的时候都是十足地小心,但还是让她醒了过来。
    我看向她,她还揉着刚睡醒时的双眼,不知道穿在她身上的薄薄的衬衫能不能为她抵挡住夜晚的寒意。
    “有一点吧。是不是吵醒你了,抱歉。”
    我有些狼狈地站在冰箱面前,冰箱的门还开着,我还在试图寻找除了巧克力以外其它的食物。
    “我只是有些担心,醒来没有看到你。”
    “抱歉,我马上就回去睡。”
    我关上了冰箱的门,把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也放了回去。
    “要不要我做一些吃的?”
    她还在打着呵欠,看起来迷迷糊糊的。
    “回去睡觉吧,我不饿了。”
    我推着她回到了卧室,躺在床上的我们继续相互背对着,这样的姿势让我们可以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
    她在担心我,她担心我什么呢?还是担心其它的什么呢?
    我想问一下她,想知道她的想法,可是我转过身,却看见她已经睡着了,我听见了她平稳而又均匀的呼吸声,我知道她又安稳地入睡了。
    能够每晚安稳入睡的人都是幸福的人。
    我把疑问又憋回去了,总是让她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也同样是在为难她,哪里需要这么多的确定呢。
    以上为第七章
    自我父亲去世已经一段时间了,我果然还是没能从那种悲伤之中彻底走出来,或许这样的伤口的确不会再愈合了,我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想快乐就快乐,想痛苦就痛苦,我只会处在不断的纠结之中,受着折磨而无法发泄。
    不过好在她愿意陪着我,在受痛苦折磨的日常中,我愈发明白着我需要她,即使她只是在我的身边,而不做些什么。
    失去了父亲,这么说虽然不太好听,也就同时失去了我一大部分的经济来源。虽然依靠着平时的节俭我还不至于过得太拮据,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现在我每天哪里也不去,虽然我以前也是这样,但现在是哪里也去不了了,我明白失去了我父亲的支持,我已经没有底气去作为以前的我自己而存在了。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财产,依靠母亲每月微薄的生活费勉强支撑着现在的生活。我还没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过任何东西,这里没有一样是应该属于我的,我依附于他人生活了十几年,却毫无自觉,这也是令曾经的我感到不安的。
    当她将装着钱的信封递给我时,我又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于是我拒绝了她。
    彼时我躺在沙发上,感到昏沉,自回来之后我一直是这个状态,比以往要糟糕得多。
    她将信封放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将发呆的我拉了回来。
    “这是什么?”
    我不紧不慢地坐起来,接过信封,但没有拆开看。
    “是钱。我给你的钱,这些都是我自己用不完的零花钱。你一定需要它的。”
    我迟疑了一会。
    “收下吧,我留着也没有用。”
    “我不要,这感觉像是羞辱。”
    我将信封还给了她。然而说完这句话我却有一点后悔了,我本来可以拒绝得委婉一些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心情绕弯子,推来推去的话到最后我还是要收下这笔钱。
    可是她没有因为我直白的拒绝而感到不快。她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而我把视线移开了,我不想用现在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我在厌恶她一样。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为什么呢,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可是我觉得我很自私,你看,就像现在我想要把这笔钱给你一样。我不考虑你的想法,想要自顾自地让你接受我的施舍,如果你能接受,我就能够获得满足。这些钱对我而言不意味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我并不想要责怪你,我只是。。你的好意太多,我无法承受而已。”
    “可是你的确需要这些钱。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要付出,我很自私,你也同样自私,你只考虑你自己的退让,而不考虑我。”
    “你生气了吗?”
    “你觉得我生气了吗?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我们两个人都太自私了,爱他人的人一直都很自私。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就算我为你做了许多,你也并不因此就亏欠我,这并不是施舍,这一切都是我想要做才做的,因为我爱你,你明白爱吗,只要你愿意接受,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回报。”
    我看着她的双眼,现在反倒是她在乞求我了,她在施舍,也同样是在乞求我,只不过我每一次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面,而爱却同时包含了这两面。
    那曾经困扰我的不安消失了,我并不欠我的父母什么。当然我所得到的也不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不管被给予给我的是什么,爱只能以爱回应,只能以爱来偿还,我应该感到羞耻的,是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条寄生虫的想法,这样的想法不仅贬低了我自己,也同样玷污了他人对我的爱。
    我收下了她的信封,但还是同样没有拆开来看。或许我需要这笔钱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也或许我根本用不上它,物质的拮据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并不是外在的这些约束。我可以靠简单的食物度过每一天,但不能忍受沉闷无聊失去了期待的日常,就如同我过去所经历的那样。
    她和我生活在一起,在我陷入低谷的这段时间里,她如她所说的那样没有离我远去。她像太阳一般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在她身边,我终于开始学会了遗忘,遗忘代表着我的好转,因而我也开始愿意将一切都向她吐露。
    父亲的死对我而言是极为沉重的打击,如果某样光景触发了我对他的回忆,或者仅仅只是触发了我自己过去的回忆,悲伤的情绪会瞬间占据我的全部,因而在旁人看来我会突然地就陷入抑郁,甚至是莫名地开始哭。到了后来我虽然哭不出来了,但这种悲伤堵在胸口反而使我更加难受。
    而这种感觉,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时常刺痛着我,梦里的我也同样无法幸免。
    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我抬起头,看见了爸爸的脸,只有在梦里他的脸才如此清楚而又熟悉,他正牵着我的手,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感到很开心,在他的身边我仍然可以像个小孩子。
    我们走进了某个地方,这里挤满了人,但也没那么拥挤,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某出戏剧的开始。我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可是还没等到我看清舞台的模样,戏剧就已经落幕。大家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去,于是我也想要回去,但那个牵着我的手带我来这里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不见了。
    我慌忙地起身,在流动的人群的背影中寻找他的脸,却感觉他已经永远地消失,再也无法找到了。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回忆起来,我的爸爸已于X月X日下午去世,我仍然记得他死去时的脸。
    我醒了,噩梦的余温还仍然在,我仿佛还没能习惯现在的世界,父亲的确已经死了,却又好像还没有死,好像还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活着。
    “怎么了?你在哭吗?”
    “没有。。”
    我偷偷地抹了眼泪,不想让她发现。
    我以为到了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哭了,可是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流了眼泪,仅凭我自己的意愿,我无法抵抗这种突然袭来的悲伤。
    “我很担心你,你什么都不说,这种感觉肯定很难忍受吧。”
    她转过身,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也转过了身。她的胸口在跳动着,我的耳朵感到了她的温热。
    “你知道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向她坦白,“我的爸爸,去世了。”
    我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向她说出口的一瞬间,我的心情却好像得到了释放,反而没有那么沉重了,好像父亲的去世又变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一件事。
    可是她并不这么觉得,听见了我的坦白,她却抱我抱得更加紧了,比起我,似乎是她更加在意这种事。
    “想哭的话就哭吧,你还一次没有在我的身边哭过呢。”
    “可是,这样的我过于软弱。。”
    “没有关系,不如说我更加希望你能够向我示一下弱。你愿意展示你的软弱,我也愿意拥抱它。”
    我没有说话,但也不想哭,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哭了。所有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去,我不会忘记它们,但也不愿意再生活在这种回忆之中了。
    许久,她抱着我的手松开了,她大概是要睡了,于是我抬抬头,却看见她还仍然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不睡觉吗。”
    “等你睡了我再睡。”
    “可是我现在不是很困。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月光从窗户里落进来,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很短,现在应该还不是很晚。
    “你开始长胡子了,你也要成为大人了。”
    她的手摸着我的下巴,我也摸了一下,确实长了一些细细的胡子。
    “我早就已经是了。”
    “可是你才几岁,16,还是17?”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们的年龄还很小。”
    “这与年龄没有关系吧,我们这个年龄甚至已经可以开始生育了。”
    “我也很年轻,你觉得我几岁?”
    “我们是同龄吧。”
    “没错,我们是同龄,不只是生理上的,心理上大概也同龄。”
    “心理还有年龄吗?”
    “我不知道。你记得吗,我不是问过你,有想过自杀吗?你回答了没有,可是我有过。”
    “为什么呢?因为自杀很有趣吗?”
    “一点也不有趣,可是自杀这两个字的确就许多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你那个时候突然向我问这个问题,我还在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呢?”
    “我担心你真的会死去。”
    “只是因为我有自杀的念头吗?”
    “我不想在你身上看见死亡的可能性。如果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死亡不就是无处不在的吗?”
    “不过你担心过头了,那时候的我也好,现在的我也好,其实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自杀。”
    “可是,想要自杀不需要理由。”我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想过自杀,不过那时候我没有和你坦白。”
    “我知道。”
    “所以听到你问我关于自杀的问题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惊了一下。但我那个时候只会偶然地想到自杀,那个时候还太幼稚了。”
    “那现在呢?”
    “你在担心吗?”
    “我当然担心了。”
    她在注视着我。
    “现在,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愿你能一直这么想。”
    她于是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过,万一,你真的又被自杀困扰的话,不要一个人待着好吗?我还在这里呢,有痛苦可以向我宣泄,没有必要独自承受那些情绪。”她又补充了一句,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
    “你还在担心我吗?”
    “嗯。”
    “现在我已经不会想要去自杀了。”
    “你可以向我保证吗?”
    “嗯,当然可以。”
    许久,她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睡觉吧,我已经困了。”
    “嗯。”
    我看着她转过身,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看见她我才能感到安心。
    “明天去买剃须刀吧。”
    “嗯?”
    我睁开眼睛。
    “把你的胡子刮一刮,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
    说完,她就又睡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日常,我和她在一起已经许久了,我已经习惯了与她在一起的生活,我的生活中已经时刻有她的身影了,然而我却还在担忧着。我知道她在每天不断地改变着,即使现在我们的爱还完好如初,但总有一天热情会变得冷淡,爱会被生活的琐事消磨殆尽,那双原先会爱抚着我的柔软的双手最终也会变得粗糙。
    我不知道我为何总是会不自觉地这样担忧,我的情绪总是在不断地起伏,昨天晚上还因她的话而感到安心,早上起来却又回到了往日的那种状态。
    白天是不变的日常,我只感到天气越来越冷了。我们出了一次门,久违的出门改善了生活中的沉闷空气,然而夜里,我却又一次忍受着不安醒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轻轻地离开了被窝,没有惊醒她。月光洒在了客厅里,今夜天气也很好,从阳台吹进来的风微微冷。
    我缩在沙发的一角,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想不出来,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久。我的大脑空空如也,或许是因为刚睡醒时的迷糊,我一直盯着她的小提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
    她的提琴就放在沙发的角落里,她每天还会练上那么一小会,出于习惯,或者仅仅只是为了消遣,但时间已经明显地在日渐变少。那些时候我也只是无事地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她的琴声,然后再慢慢地入睡,睡一小会,再醒来。或者有时候我睡不着,就听着她的琴声,等她结束以后就继续着和她进行着没有特别的深意的对话,我们在这种对话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她没有对此感觉到厌烦。
    现在小提琴对她而言还意味着什么呢?还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尝试吗?还是说仅仅只是一件已经十分熟练的乐器?或许她还在厌恶,或许也已经无所谓了,价值,这个曾经困扰着我与她的问题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或者只是一个幼稚的问题,我们现在只在意眼前的生活。
    然而即使这样,即使这个问题消失了,我所要面对的还不曾因此而少多少,困扰着人的问题永远都不会少,原本是问题的不再成为问题,而原本不是问题的现在成为了问题。问题不会凭空产生,而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一个问题,都可以成为一个烦恼。
    那么我呢,现在我又为什么而烦恼呢?
    我又想起父亲的事,想起以前和他在同一个屋子里共同生活的光景。他就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而现在我只是想再见到他一面,却怎么也做不到。我曾经轻易地、也确确实实地就在那个时光之中,我拥有过它,但也同样永远地失去了它。
    我感觉到无力,人怎么样也都无法躲避死亡,我们对自己,对他人的死亡,对必将消失之物无能为力。
    死亡意味着生命本身的无结果,我们的生命不就是这样的一个没有结果、没有意义的东西吗?
    阳台上的月光落在了茶几上,茶几很矮,我平常没怎么使用过它,然而现在它却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今天刚买来的剃刀的刀片就摆在茶几的上面,还没有拆开。
    月光很清冷,我拆开了一盒刀片,拿出其中的一片放在月光下看,刀锋上倒映的月光冷冰冰的,让我有些害怕。
    然而这股害怕之中又给我带来了熟悉的刺激感。
    我看着刀片,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一些毛茸茸的胡须,我今天忘了刮胡须。然而此刻我再将它拿出来,却并不是为了那些才刚长出来的胡须,我是想要再试一试那种久违的刺激感。
    刀片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晃眼,我将它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手微微颤抖着,却又忍不住想要试着用些力,想要用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一些痕迹。
    这种刀片足够锋利吗?用它割开我的皮肤和血管需要用多大的力气呢?如果我真的死了呢?这样危险的想法又一次降临了,它让我感到恐惧,却又让现在的我感到一丝的幸福。我知道我并不真的渴求死亡,但也无法停止住这样危险的试探。
    我拿着刀片的手开始真的有些用力,虽然还只是象征性地在柔软的手腕处的皮肤上划了几下,但我的确感觉到了有些疼痛,这是一种尖锐的疼痛,不同于我在过去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种其它的疼痛。我害怕疼痛,然而我却还没有松手,我想看见我的鲜血从我的手腕上流出来,好让我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自杀者。如果让她看见我的伤口,她也一定会更加怜爱我的吧,她大概会的,虽然现在的她已经足够爱我了。
    再或者,我就这样死去,我也不用再为这些而烦恼,我真正地接近了死亡,也就不再害怕死亡了。
    “你在干什么?”
    她推开门的声音穿过客厅,打破了寂静。
    “没什么。。”
    我慌忙站起来,匆匆地把手藏在了背后,不想让她看见。
    “你背后的是什么?”
    她走近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敢回应她,任何的谎言都会使得现在的气氛进一步变得紧张。
    “是刀片吗?”
    她看向茶几上拆开了的刀片,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了。
    “不是。。”
    “扔掉它。”
    “都说不是了。。”
    “把它扔掉。”
    可是我的手仍然藏在背后,不敢露出来。
    “抱歉,我并不想这样子,可是,可是,你昨天不是才刚刚答应了我吗,为什么呢,难道是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她的声音中隐藏着的愤怒和难过却能够清楚地传达给我。
    “不,这完全是我的错,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抱歉,可能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怎么可能会真的去做那样的事呢。”
    “真的吗。。”
    “相信我好吗,你看,这个刀片上面根本就没有血。”我把手拿了出来,将刀片放在月光下,倒映着的月光仍然冰冷,和这个刀片的温度一样。
    她拿过刀片,也像是在仔细端详的样子,似乎终于是能够安心了。我的确不会自杀,只是这样的想法始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这是我内心一处阴暗的角落,是不应该被她所看见的地方,否则我们之间的信任会出现破裂。
    “回去睡觉吧,你会着凉的。”
    “不要过来。”
    在我上前的同时,她立马往后退了一大步,和我保持了距离。
    她拿着刀片,那个我亲手递给她的刀片,在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割了一个口子。
    “你在干什么,把刀片放下好吗?”
    我有些慌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这是你所期望的,你现在能够体会到我的感受了吗?你看,现在我在流血,我的手心现在全都是血。”
    “住手吧,我没有期望到这一步,你想骂我或者什么都可以,但这样伤害自己有什么意义呢。”
    我靠近她,可是她也同样在后退。
    “不要过来。你骗了我,你想要我所做的一切都变成没有意义的吗?你想让我怎么面对没能够救下你的自己?”
    “可是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留下的伤疤会是永久的,我不想你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想要自杀的。”
    “我只是一时的难过。”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就在你的眼前啊,你多看一看我好吗?”
    我没有理由辩解了,我只想要快一点地结束对话,我在担心她的伤口。
    “你还能够相信我吗?”
    “不。”
    我沉默了。失去了信任,两个人该如何在一起呢。
    她肯定很愤怒,如果她想要向我发泄她的怒火,不,不如说我希望她能够向我发泄她的怒火,这样我也能够好受一些。
    可是她没有,如果伤害她自己就是她对我的惩罚的话,这样的惩罚并不会让我感到一丝的好受,甚至比刀割在我自己的身上还要难受。
    她说的对,我们两个都很自私,她知道怎么做可以让我最难受,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现在她的手心也一定还在流血,她怎么能够忍受那样的疼痛呢?这种愧疚已经无法消除了,我不仅丢失了她的信任,使她伤心,也使她真实地受到了伤害。我该怎么去弥补她呢,我又一次做了这样愚蠢的事,她一定不会再原谅我了。
    “这是血的味道,好闻吗?”她放下了刀片,走到我的身边,用她那只受伤了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新鲜的血的气味钻入我的鼻孔,“你怎么总是这么爱哭,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没有真的生气,我只是在吓唬你。”
    “可是,我应该怎么样去弥补,你已经不愿意相信我了。”我伸出手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眶。
    “我不需要你的承诺或者其它,只要你以后痛苦到想要自杀的时候,能够回想今天的画面,能够回想起我的伤口就可以了。我想要你时刻记住它,只要你回忆起现在的愧疚,回忆起我的期望,你就不会再要想到自杀了。痛苦地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我。”
    她走过来抱住了我。
    “今天晚上真冷啊,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大概是因为已经入秋了吧。”
    “你的手。。”
    “我的手没事,伤口不是很深,这个我自己很清楚。”
    “我来帮你包扎吧。”
    我在家里找到纱布,借着月光给她的伤口包扎。清洗过后的伤口并不是很显眼,只是一条稍微有些长的划痕而已。我特意没有开着灯,这样她的伤口就不会那么醒目和刺眼,我没有勇气去看那个画面。
    “疼吗?”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将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她的手上。
    “嗯,稍微有一些。”
    “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了。”
    她并没有看起来很疼的样子,此刻的她在想着什么呢?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伤口被完全遮盖住,我才将灯打开。
    “包扎得正好,你看。”她举起那只受伤的手,向我展示包扎完成的效果。
    她一定很疼吧,可是她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呢,就好像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灯打开之前我们所经历的都是一场梦,而现在我醒了。
    我将左手藏在了身后,尽量不让她看见。我让它永远地被掩盖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也不再被我所看见。
    睡觉时,她又特意握住了我的手,她手心纱布粗糙的手感给我一种新奇的感觉。
    “换一只手吧。”
    她摇了摇头。
    “就用这只手吧。”
    “不会疼吗?”
    “疼,我当然疼,可是这种疼痛有着不同的意义。”
    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她手心的纱布,不知道这样的触摸是否会使她开心。
    “这样的伤口要多久才会好呢。”
    “应该要好久吧,不过即使好了,新长出来的皮肤还是会看起来不一样。”
    我多少感到了些许的自责,可是一味的自责也意味着自私,在这自责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呢?
    即使我并没有真正地看清她的伤口,但她缠着纱布的手也同样醒目,每每我回想起她的手,生的欲望总会一次次击溃死亡的渴望。
    我的生命,不再仅仅只是我的生命,在此刻也承载了包括她在内的他人的期望,这个期望连结着我,也连结着对我的爱。这些爱成为了我的渴望,也成为了我的本心,我不仅为了他们而活下去,也为了我自己而活下去。
    以上为第八章
    时间大概是已经到了深秋了,我不清楚,天气已经非常冷了。或许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最冷的时候大概也要来了,但我不清楚。
    她还在熟睡之中,我没有叫醒她,轻轻地下了床。外面现在是阴天,阴沉沉的天空,但看起来不是要下雨的样子。
    窗上起了雾,我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擦了擦窗上的雾,外面的景色只能看到一片灰色。不知在何时树叶掉光了,现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大概冬天的确已经来了。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围上我以前一直围着的围巾,准备出去走一走。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她,她还在安睡着,等待着我的回来。我俯下身,想要去亲吻她的嘴唇,但在我就快要碰触到她的嘴唇时,我又停住了。
    我不想弄醒她,她醒了一定会问我去哪里的,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也不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于是我只是为她重新盖好被子,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可能是因为还是早上,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小镇显得没有生气。
    我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道去哪里,出来散步本来也就是我的一时兴起,我有时候也想要远离一下她,好让自己有些许独处的机会。我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一个人时的滋味了,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时常感到孤独,现在这种孤独也没有实感,过去的许多事都失去了实感,只剩下一些作为事实的回忆留在我的脑海中。
    独处时我总能感觉到一些奇妙,以前我虽然害怕独处,但现在却又怀念这样稀少的时光,在这种难得的时候我有机会再去回忆我的过去。平日里与她一起,我习惯了先考虑她的事,因而经常忘记了自己的事,现在我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我与她又一次有了些许距离,不仅她变得新鲜,连自我也变得新鲜起来。
    是因为健忘吗?或许是的,我的确有些开始健忘了,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忘记了许多,我曾经发生过的许多的所谓真实的瞬间都被我所遗忘,这代表着我开始变得健康了,健康的人会不自觉地遗忘自己的过去,因而出现在他们眼里的只有现在,而过去,只有压抑痛苦的人才会去不断地回忆自己的过去,从那些虚幻的熟悉之物之中不断地寻找可以依靠和怀念的东西。
    可是遗忘也正是我所害怕的,如果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会被遗忘,那么我们是为了什么而经历着此刻呢?我们的此刻不也是没有结果的吗?我不愿意思考这些问题,我甚至开始遗忘这些问题的存在了,只是这样的不安还在困扰着我。
    我变得健康,然而生活依然是在相似之中轮回,昨天所见过的今天依然会见到,我又开始分不清每一天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多久了?我忘记了,我好像什么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我们现在在一起,我也只在意我们现在的延续,也就是我们的未来。
    刮起了风,有些冷,我裹紧了大衣,把脖子缩在围巾里,以抵御寒冷。
    然而我却有些无动于衷了,对于这种遗忘我开始有些习惯了,以前我所纠结的自以为深刻的问题也都变得无所谓,我正在放弃以前的自己,成为一个新的自己。
    什么是爱?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死亡?什么又是生活?什么又是世界?我又是什么?这些是问题吗?或许是的,但是也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那么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不应该被追问,无止尽的怀疑会让人们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信心,无止尽的追问会让人们无数次地陷入疲惫,直到最后坠入深渊,才发现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问题。
    我又安心了,这些曾经干扰着我的问题现在被我划入了无意义的范围,于是我又能安心地过我的生活了。现在我的生活有了期待,我也不必从这种问题之中寻找我的根基了。
    从天空中轻轻地飘下了一些雪,我抬起头,雪花正一点一点地飘下来。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下雪,雪为这座小镇带来了一丝的惊喜,使单调的每日有了些许的变化。
    她醒了吗?她看到雪落下来了吗?我又开始考虑她的事了。于是我准备回去了,独处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想到她的事让我感到快乐,我现在就想要见到她。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路过了河边,我看到熟悉的背影站在河边,是她,我不自觉地走向她。
    “你在看什么?”
    雪在她的周围飘着,但却没有落在她身上,我走近她,看见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脸。
    “你看水里面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这里的水这么浅,能看到什么呢。”
    雪落在水面上,泛起了一波一波的涟漪,点碎了我和她的倒影。
    她蹲了下来,一直盯着水面看,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都有些想念以前的日子了。”
    “你不会想要见到我的,我能让痛苦的你快乐,也会让现在快乐的你痛苦。见到我的日子你总是痛苦又快乐。”
    “那为什么现在我又一次见到你了呢?我现在过得很好,可是你却又出现了。”
    “我只是想来做最后的告别,大概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永远。”
    我看着她的身影,她对告别似乎无动于衷,但我却有了不舍。
    “从你出现到现在有几年了?”
    “大概5年?”
    “我原本以为你会陪我更久的。”
    “已经有人可以代替我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代替我的。”
    她站了起来,背对着我,她看起来就要离开了。
    “你还会出现吗?”
    “快回去吧,你的爱人说不定会吃我的醋呢,我和她,你不能同时用同样的爱爱两个人。”
    “可是,果然,我还是不希望你离开。”
    “但我和她,你只能选择一个。”
    她回过头看着我,似乎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我只是不希望你离开。”
    “你还在犹豫。你在水中看到了什么呢?”
    她走到我的跟前,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看。
    “水里面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你看,水面上不是倒映着你的脸吗?你没有看到你自己吗?”
    澄清的河水,我看见我的脸就清楚地倒映在水面之中,我为何就没有注意到呢?
    “你也在这水之中,我带你回去吧,我会帮助你解决最后的犹豫。”
    我看见水面上的她向我伸出了手,她在呼唤我吗?我也弯下腰,不自觉地也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她,可当我的指尖刚碰到水面的时候,我像是被吸入其中,坠入了水里。
    周围没有声音,只有沉闷的水流声,我好像坠入了一片海里,我在其中不断地下沉。
    许久,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远处模糊的光,那里是海面。光只能照到海面下数米的地方,再往下就只有一片黑暗了。
    我还在下沉,虽然下沉的速度十分缓慢。海洋虽然有底,但还仍然十分遥远,我的下沉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水中的氧气很少,我几乎无法呼吸,于是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听见周围沉闷的水流声。
    然而到某处我却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于是我停止了下沉。
    这里是哪里?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然而什么也没有看清,因为这里缺少光线。
    这里是我生活着的地方,对我而言,生活一直如此,沉闷而又寂静,缺少光和空气,带来微微的窒息感。在水中光线会模糊,声音也会模糊,我在这样的地方时而下沉,时而上浮,最终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找到所谓的安身之所。以前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现在却再也无法离开了。
    她的身影偶然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看见她蜷缩着身子,像个婴儿一样,安然地在那里睡着。在这空旷的海中我只看见她的存在,于是我不自觉地向她游去,伸出手想要碰触她。她也醒了,睁开了眼睛,也向我伸出了手,抓住了我,亲吻了我的嘴唇,我感受到了阴冷的海里唯一有温度的存在。
    她向上游去,想要将我也带到那片地方。
    “我带你去往高处吧,去那片光在的地方。”
    然而我却拉住了她,表现出了抗拒。
    “怎么了?你不愿意去吗?你已经在这里找到了你的氧气吗?你忘记了之前的自己为什么而感到痛苦和窒息吗?”
    “上面能有什么呢。”
    “有阳光,有新鲜的空气,还有陆地,可以用脚踩在上面的坚实的陆地。”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曾经将身体伸出过海面之上,去感受那里的世界,但阳光灼烧人的皮肤,空气干燥难以呼吸,陆地上也会有许多尖锐的石子,人类怎么在上面行走。”
    “到陆地上去是进化的宿命,所有人都应当向着这片光,这人群之中会最终诞生出那几位能够真正踏上陆地的人。我们需要那样的理想者,否则人类会永远沉入深深的海底之中,没有人可以再去看清人们生活着的世界,人们会永远地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那种应当真的存在吗?那个光所在的地方真的可以到达吗?海面上在一开始就没有人的存在,也没有生命,即使人们不向着那片光芒,不踏上那片陆地,生活不是依然在继续吗。有的人身体在海里慢慢腐烂,也有的人会在陆地上干涸而死。那里终究不是生活的地方,那里只会有孤独。”
    “你开始害怕孤独了吗?”
    “如果我要死去,我想死在海里。”
    我松开了手,从她的手中滑落,慢慢地往下沉,逐渐沉向看不见的底。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沉睡,但却又清醒着。那个透着朦胧的光亮的海面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已经无法忘记它了。
    周围的水流开始变得安静、凝固,我不再感到挣扎。什么时候海开始变得如此安逸,不久之前我还在害怕深海里的黑暗,不愿意看见它,现在却又在其中感到了安心与舒适。那个时候的海洋缺少氧气,只有窒息感,于是我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却发现海面之上的世界是另一种窒息,是灼热和干燥带来的窒息,它使人感到清醒而又加倍痛苦。那个曾经给予了我朦胧希望的光,那个我所希望能够给予我解脱的新鲜的空气,却又在一瞬间使我陷于另一种的痛苦。于是我又害怕了,又一次地向下沉,回到了幽暗的海中。
    “你要回到黑暗中去吗?那里有你的养料。”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不同于海洋中其它的模糊的声音,她的声音虽然不响,但却能够清楚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人们居住在黑暗之中,可是人们不愿意看见黑暗。人们讨厌黑暗,可是他们不讨厌自己。”
    那么这个黑暗,或者说是恶,是人类的本质吗?
    “不是的,人不会是某一样东西,他是要成为某一种东西,然后再失去它,从一种新的东西变成另一种新的东西,从一种否定变成一种肯定。人正是这种创造着、生成着的现象。今天的自己会否定昨天的自己,然后再被明天的自己所否定,一切现成的人之所是都不过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暂时的桥梁,连接着人自身和未来。但是,人也同样会习惯于某个环境,然后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习惯了海洋的会是鱼群,习惯了天空的会是飞鸟。那么你呢,你在哪里呢?”
    可是,人们都还在海里生活着呢,人们应该往哪里走呢?我习惯了恶,可是我还没有看见更多的恶就急于寻找光,我怕光会灼伤我的双眼。
    “若在黑暗中待的太久,人的眼睛就会失去接受阳光的能力,这种功能随着环境一同退化了。你要看见恶,习惯恶的存在,但不要成为恶。你的恶应当催促着你去寻找光芒,你若被它吞没,小心不要成为鱼群。你想要一种新的生活,想要从那种窒息之中得到解脱,那就不得不学会去忍受那样的灼热与干燥,在那个地方,海的样子才能够被看见。你到过陆地上吗?你在海面之上所望见的,有你自己的家吗?你还没有清楚地看见它,你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
    那么恶是什么呢?
    “能够并且愿意踏上陆地的人是可敬的,他所看见的景象将会传达给所有人。如果你还是一个人类,那么对人而言的进化,就是到陆地上去,而试图将你拉回深海的,就是恶。它是原始的欲望,它是你自身,你若被自身的恶所吞没,被它所裹挟着向下堕落,放弃挣扎,你也就要慢慢地变成鱼,海会成为你永远的家。看,在海的深处,有恶的辩护者,它们用骄傲的姿态,阻止着生命的进化。光传达不到那里,鱼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呢?鱼甚至也会吃鱼,生活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会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东西而已,那双麻木退化了的双眼会逐渐看不见真诚的爱,到最后她会仍然是属于你的东西,而你却不再愿意属于她。”
    我逐渐睁开了眼睛,伸出了手,抓住了她。
    她笑了,没有说话,拉着我,慢慢地浮上了海面。
    当我真正地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沙滩上,海浪将我冲到了这里来,我所看见的是一幅新奇的景象,与海里所看到的不同。现在我异常地清醒,虽然阳光还如同当初一般刺眼,但却变得可以忍受了。那个作为光的源头的太阳虽然无法被人所直视,但一切物体在光的照耀下才显得清晰,在忍受住灼热之后,清晰的景象使人从原先的昏沉之中逐渐醒来,并为之感到兴奋。
    我艰难地爬起来,感到身体异常地沉重,因为缺少了海水所给予的浮力,一切身体的活动都比以往更加吃力。
    这里似乎是一座孤岛,岛上没有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安静的植物,在离岸数米远的地方沉默着。我无法与树交谈,于是在遇到人之前,我也保持了沉默,就像那些树一样。
    在适应了陆地之后,行走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的困难了。我沿着海滩走了许久,但仍然只看到了这座岛极小的一部分,海滩上无数的被烤得滚烫的碎石在扎着我的脚,使我很难坚持着继续走下去,去看这座岛其它可能蕴含着神奇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处树荫,在此进行了暂时的休憩。
    在陆地上的最初的这一段时间,我看到的是与海里截然不同的景色,在海里我从没看见过什么东西,这也使得海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在海里,很难说能够看清什么,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只会变得更难看清东西,不会因为忍受了恶的环境而得到任何的锻炼,从而双眼变得更加明亮,这种恶的环境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海面之上的光刺激着我的双眼,让我对这景色产生了留恋,不再愿意回到海里去。
    然而,在短暂的休憩的这段时间里,我却逐渐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我开始有些疲惫,我从树底下眺望,远处的云看起来是凝固的,还有那些海边的悬崖,还有树林,虽然都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但我却仿佛永远无法碰触到它们,只有在我近处的才能被我察觉到它们的一动一静,才能被我察觉到它们的生命。然而在我近处的这座孤岛,没有人的存在,我感觉到了些许的孤独,我已经在此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了。
    我不想起身,我感到有些口渴,想要更多的休息。海水不能用来解渴,那种水只会让人越来越渴。于是我想去我背后的树林里,那里可能会有小河,但我也不敢确定,我可能会在其中迷路,我犹豫了。
    雨点将我拍醒,我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我的周围正下着小雨。那时已经是黄昏了,远处的天空残留着的暗淡的光,没过多久便消失了,再过不久雨也停了,乌云散去,月光漏了下来。
    树林里的路错综复杂,或者说,树林里本来就没有路,只有我,用脚小心翼翼地踩着能够支撑着我行走的地面,一步一步地缓慢前行。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漏下来,我凭借着这一缕缕的月光,勉强地能够看清树林内部的面貌。然而它们没有完全地清晰显现,我努力地试图辨认它们的模样,却无意间将自己也隐藏进了黑夜之中。看不见了远处的东西,近处的东西才更完整地呈现在我的意识之中,才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在不远处有条溪流,我听见了水流的声音。顺着声音,我终于摸索到了溪旁,而此时我已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溪不深,但足够清澈,没有任何的污染,可以为我解渴。
    溪旁长着几棵果树,果树上有几颗酸涩的野果,溪水养育了它们,它们存在于此,如同树林的馈赠一般,现在它等到了我的到来。
    我躺在草地上,溪水与野果满足了我的饥渴,现在我只想要休息。风吹动树叶,我仰着头,发现在我之上闪烁着的是一片星空。我凝望着它,在一瞬间我仿佛被吸入其中,被吸入更加广阔的宇宙之中,不仅是从海洋中脱离,甚至还要从陆地上脱离。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何等幸运的发现,然而这种幸运却无法对他人言说,海中从来没有过天空,我无法描述,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除非他们也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天空,有过和我一样的感动,不然这一切只会被当作是故作玄奥的胡言乱语。
    然而我回过神来,却仍然只能看见我自己。
    我摘下来的野果,它们就堆在地上,然而没人能够享用它们。它们就在那里逐渐腐烂,而无人知晓它们的味道。我起身,终于感觉到了可怕的孤独,我已经沉默了一整天了。
    “雨水从哪里来,河流又要流向哪里去呢?”
    我在溪水中看见了她的身影。
    “我想要回去。”
    我看着她,她轻轻地笑了。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吗?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就回去吧,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我站了起来,再一次的呼吸了这新鲜的空气。这不是告别,通往这里的路一定还会无数次地为我敞开,总有一天我会愿意回来,只不过现在,我自己的意愿告诉我,我想要回到我熟悉的海里。我暂时地厌倦了孤独,而海里有我的喜怒哀乐,海里有我的爱。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在无声地呼唤我,我的脑海中浮现她的身影,她在等待着我,她的等待使得冰冷的海水也能感受得到温度。我追寻着那个声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树林。从海滩眺望的夜空一片开阔明亮,海浪的声音就在夜空下静静地回响着。
    海在太阳的照射下凝结成了雨水,落在陆地上聚集成了河流,而所有的河流最后都会汇向大海,所有的陆地也都要从海底升起。我们与海还没能彻底分开,我的生活也还没彻底完成。或许生活永远不会有完成的时候,我还要去往下一个地方,或是陆地,或是海洋,在那个地方完成我自己,直到我要死去为止。
    海里依旧是寂静而又模糊的,但我依稀能够看见那束光,透过海面传达过来的光,我将永远面朝着它,追逐着它,即使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到达那光之所在之处,但这样也足够了,至少我能够明白,我不会是被抛弃在这里的。
    活着也好,想要死亡也好,甚至是一切身体的本能,它们不仅是我自己的欲望,现在也成为了我自己的意愿。
    于是水没过了我的身体,我又回到了海里。
    雪还没有停,我哈了一口气,暖了暖冻僵的双手,以便拿着钥匙的手指能够稍微灵活一些。
    她还在睡觉,当我轻轻地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床上的被子还是鼓着的。
    “A。。”
    听见我推门的声音,睡梦中的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下雪了。”
    我走到窗前,轻轻地拉开一些窗帘,让她也能够看见外面纯白的雪花落下的样子。
    “嗯。。”
    她凝望着窗外,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
    “外面冷吗?”
    “嗯,非常冷,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了。”
    我转过头,注视着她。
    她似乎又睡了过去,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这也同样意味着回暖,剩下的只有等待,冬天也会在这样的无声的等待之中过去,然后迎来新的四季。
    以上为第九章
    我将一束花放在墓碑的前面,这里躺着我的亲人,现在我来看望他。
    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了,现在这里躺着的是他吗?我不愿对此有怀疑,我相信这个碑上刻着的是他的名字,也就能相信这个碑能够代表着他,也就同样可以承载我们的怀念,和我的愧疚。
    我把我的花和母亲的并排放在了一起,放好之后,我沉默地站着,注视着石碑上一个逐渐陌生的名字,和一个定格了的时间。
    再见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来了,想必还要一段时间,再见吧。
    开学的前一天,母亲和我赶了回来,扫完墓我们就又回去了,我们坐着车,回到了自己的新家。母亲所选择的新家就在学校的附近,于是我也就不必远离自己的家去上学,但是也同样不得不将原来的屋子退掉,不得不告别那段回忆,选择了和母亲住在一起。
    “路上小心。”
    这是每天我离开家时母亲对我说的话,一开始我还有些不习惯,但是在第三天、第四天,这样的话语也同样就成为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气温还没开始上升,仍然还有些冷,我还仍然穿戴着围巾,与这个季节有些不符。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冬天,还没能习惯日渐变暖的春日的阳光,不过再过不久我也会摘下围巾,那些戴围巾的日子就又要成为回忆了。
    今天,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我遇见了他们。他们一起走着,聊着有的没的,我也自然地走上前,和他们打招呼,然后一起进了校门。
    她也还围着围巾,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也同样是在那还未回暖的春天,仿佛时间又开始了轮回,我又回到了同样的起点。只不过,现在的我明白,我在当下所经历的瞬间会永远是不一样的瞬间,即使相似的现象再一次出现,但却不再是幻觉,也不会有厌倦。
    她的模样勾起了我的回忆,许多模糊的残片还留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记得她的告白,记得父亲的死亡,还记得一个幻觉。
    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身影,我开始忍不住回想关于她的事了。
    她是谁呢?
    这种感觉很熟悉,曾经我们是亲密的伙伴,但现在却已经许久未见了,我甚至就快要将她遗忘了,然而现在却又再一次在不经意间回想起她的存在,她让我感到好奇。
    或许关于她,我无法再了解更多了,她曾经被我以为是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现在却又像个幻觉,是因为我在试图了解还未出现的她吗?她还未出现,她当然是个幻觉,只有出现在我眼前的才是真实。
    可是她什么时候会再出现呢?或许不会了,虽然现在我对她感到好奇,但并不执着于她的存在,我只是想要感谢她,我依靠着她熬过了许多痛苦的时光,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在某时可能就已沉沦,而不再愿意挣扎。
    当然,不只是她,X,还有Y,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弟弟,我还没有向你们表达过爱意与谢意呢。虽然这些话我还未曾说出口,不过也已经不用再说出口了,给予过我爱的人,帮助过我的人,还有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我只想要用爱和感谢的心来给予你们无声的回应。
    我习惯性地看向了窗外,看见窗外深邃、遥远的天空,那天空一直是这样,我看见我自己的脸倒映在天空中,不,是倒映在玻璃上,我的脸与晴空重合在了一起。
    然而一瞬间,我在玻璃上也同样看见了她的脸,我们的脸也重合在了一起,她在看着我,我也在注视着她。
    于是我也终于明白,她就是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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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04 14:07:57  更:2022-01-16 14: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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