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诈死隐身的魔王戴笠?劫后偷生的妖谍芳子?七十年终极揭秘:《野火》谍战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诈死隐身的魔王戴笠?劫后偷生的妖谍芳子?七十年终极揭秘:《野火》谍战[第1页]

作者:荀鹿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还有两天就到1949年的元旦了,正是严寒三九天。

    这一天的凌晨却意外地有点儿温润潮湿,很多年后,当事的人们想起来,都后知后觉地认为那天的天气是个奇怪的预兆。

    那天凌晨,哈尔滨道外区的一个叫做臭春的掏粪工。赶着他拉粪的驴车,来到一处公厕准备干活,忽然,他发现雪堆之中藏着一个人。

    当然,那是一个死人。

    而且不是个普通的死人——他是一个隐藏身份的特工。

    但是,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方的特工?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朝鲜人?或者是,苏联人……

    刚刚成立两年多的哈尔滨公安局政保处机要(情报)室主任元东,与刑侦处处长何飞,受命共同侦办此案。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起命案的背后,竟然陆续牵连出多起特工被杀案。

    而这些命案背后,蛛丝马迹牵扯出一个人,一个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人——戴笠。

    而疑似戴笠的人物的背后,又依稀躲藏着另一个人的重重鬼影——川岛芳子。

    在这个1949年的元旦前夜,在哈尔滨,这个新中国政权当时唯一掌握的大城市之中,掀起了一阵深埋在地下的腥风血雨。国民党潜伏特务,日本遗留特工,朝鲜行动小组,苏联军情间谍,每一方都在蠢蠢欲动,他们都在寻找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足以改变整个中国解放战争的进程,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

    好吧,这就是《野火:黎明哈尔滨》,一部东北派硬核谍战小说——硬,非常硬!

    此文原著曾在天涯连载,现因出版改动,本人重新刊发。谢谢各位的关注,支持!

    献给所有热爱谍战的故事的你们!

    顺便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本人,就是一个……间谍!
    衷心感谢涯叔给予通过。

    以下正文见!谢谢大家还没出现的捧场!
    第一章 . 杀人惊梦

    (一)
    有一个鬼魂在在老谢耳边无比恐怖地嘶叫了一声,老谢魂飞魄散,挺尸一样从被窝里蹦起来。
    那个鬼魂又叫了一声!老谢浑身激灵颤抖了一下。
    然后那个鬼就吱吱呀呀没完没了地叫起来,无比恐怖。
    老谢把双手捂在眼睛上,揉了两下,渐渐稳定了一点情绪。床头边小餐桌上闹钟还在嘶嘶哑哑地叫着,老谢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伸手把闹钟按死了。
    鬼叫终于消失了。

    老谢蹑手蹑脚地象只虫子一样钻回被窝里,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人。
    他左滚一下,右滚一下,让厚重的棉被把身体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这会让他感到安全一点儿。
    房间里黑魆魆的,沉重的棉布窗帘覆盖了窗户,遮住了清冷的月光,只在火炉烟筒伸出去的小气窗的缝隙之间,偷偷漏进一点儿寒凉。
    窗外依稀有左邻右舍起床,洗漱,走动的声音,这个早上渐渐有了些活人气息。
    老谢重新蜷缩在被窝里,丝丝缕缕地闻到一缕血腥气。
    哪儿来的血腥气?

    老谢再一次感觉到又鬼魂逼近。那个鬼呲牙咧嘴,满脸血污,像一只奇形怪状的猴子蹲在他的床头上,脑袋就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血腥味钻进他的鼻翼,他的喉咙,他的脑子。
    那个鬼魂笑嘻嘻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嘟囔着:“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老谢拼命摇头,抵死挣扎,却纹丝不动,它的四肢僵硬,像是被钉死在了床板上。
    鬼魂身上散发的血腥气越来越浓烈,飘散在枕头上,被子上,床板缝里,洗脸盆里,马桶里……
    “我是不是杀人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跳出来,在他的脑子里蹦了两个来回,又一下子撞得粉碎。
    他伸腿拉胯钻出被窝,努起鼻子四下里嗅着气息,然后突然翻起了枕头。枕头下面,压着一条毛线围脖。
    那是一条针织的毛线围脖,宽松,厚重,围在脖子上又严实又暖和。
    老谢睡觉之前,习惯性的把围脖摘下来,小心地折叠起来,压在枕头下面。这样不但可以让围脖保持温度,还可以垫起枕头的高度。
    每一天都是这样,但是今天很明显有一点不同。

    老谢把围脖凑到口鼻边上,使劲地闻了闻,那股血腥气猛地窜了出来,呛得他一阵干呕。缓了一缓,他又仔细的看了一眼,暗淡的光线中,围脖上有一片很明显的黑褐色的污渍,是风干了血迹。

    老谢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放了下心——没错,自己确实是杀了人了!
    转而,他又苦笑了一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亲手杀过人了,手法竟似有点儿生疏了。

    这是1948年12月29日,星期三,凌晨5点30分。老谢在噩梦中惊醒。

    (二)
    老戴从梦魇中惊醒的时候,元东却正沉溺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噩梦中,无法自拔。
    梦里的天色像末日一样青黑阴沉,无边无际的细雨绵绵密密,冷风一刀一刀的割过。
    阴冷,潮湿,绝望。

    元东能够清晰的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河北保定的村庄里,身后是家中那破败几乎散了架的小草房。
    爹妈死死地拉住自己,而自己则像头野驴一样挣扎,厮打,试图脱逃。
    爹妈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但是都不敢出声。只有他自己的哭嚎尖利刺耳,肆无忌惮。
    远处,两个穿着深灰色长袍的男人,拖着一个少女,撕扯着走向一辆驴车。
    元东呜呜嚷嚷地哭喊着:“姐!姐!你回来!”
    那个少女,就是他的姐姐。

    姐姐的眼神里全是惶恐,她嘴里喃喃着说着什么,但是元东距离太远了,他听不见,只有嚎哭。
    爹叹了一口气,说:“走呗,走呗。走远了,看不见就好咧。”
    娘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男人把姐姐推推搡搡弄上了驴车,一个男人论起鞭子,啪啪抽了两声鞭花,娘倏然惊了一下好像那两鞭子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驾车的驴受惊了一样,撒腿就尥,另一个男人和姐姐坐在车斗子里,死死地按住姐姐。

    姐姐一开始还惶恐地盯着元东,呢喃不停地在说着什么。驴车开始跑动了,她也忽然狠心扭过头去,再也不看远东一样。
    元东也只止住了嚎啕,只剩下半声半声的抽泣。
    驴车终于跑远了,像一个小黑豆,最后消失在大路上烟尘里。

    接着,忽然下起雨来。
    元东怔怔地站在雨中,浑身湿透,但浑然不觉。
    爹和娘拉扯着他:“回去,回去,进屋里……你姐走啦,过好日子去了,以后吃香喝辣的,不回来啦!”
    元东拧拧扯扯还不死心:“啥叫吃香喝辣呀?我姐最疼我了,他有好吃的保准得给我留着……”

    “你姐上咱们主子家里当丫头去了!”娘抹了一把眼泪,说:“谁叫咱家是主子的奴才呢!咱是包衣阿哈,爹妈是奴才,你姐是奴才,你也是奴才。主子向奴才要人,那是天经地义的。”

    爹和娘想拽死狗似的把元东拉进了小草房里,房子里在漏雨。

    元东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撒泼嚎叫:“啥叫奴才?啥叫奴才?我都听人家说了,现在都是中华民国好些年了,皇上都没有了,更不许有奴才了!叫他们把我姐还回来!”
    爹一巴掌抡过去,在元东的脸蛋子上扇出了好几条指印:“畜生!咋敢胡说?什么叫没有奴才了?奴才就是奴才,到啥时候都是!”

    元东一下子噎住了。梦里的那个年幼的元东,和那个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梦魇其中无法自拔的成年的元东,都僵硬了。
    他彻底明白了,姐姐回不来了,姐姐成了别人的奴才了。
    那一年,元东十岁,姐姐十四岁。
    在梦境之中,成年之后的元东就像一个幽灵隐藏在小草房的旮旯里,观察着眼前的自己和爹妈,他不能在梦里说话,无法参与其中。他只能默默地忍受。
    忽然之间,风也停了,雨也停了。一切都凝固了。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忽然一脚踹开了残破的门板闯了进来。
    “你家姑娘死了!”那个男人厉声呵斥,他转向梦中年幼的元东:“你姐,死了!”
    梦里梦外的两个元东都无比恐惧,他们想呼喊,嗓子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气若游丝。
    忽然,一只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元东一瞬间从梦中惊醒,挺身坐起,冷汗淋漓,气喘吁吁。
    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穿着干净利索的军装,站在他身边,双手提着一件棉军大衣,似乎是刚想盖在他的身上,却把他惊醒了。
    姑娘一时间显得有点儿局促,期期艾艾地问:“怎么了,主任?您做噩梦啦?”
    元东怔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依然是坐在会议室里,刚才是趴在会议桌上睡着了。
    在这个凌晨,住在道外区景阳街45号圈楼里的老戴,和南马路哈尔滨市公安局里的元东,两个人同一时刻从噩梦中惊醒。
    会议室只是个狭小的房间,摆着一张长条桌子和几把高高低低款式不同的椅子——这个时候,哈尔滨刚刚解放不到三年,哈尔滨市公安局的条件还不富裕,办公的家什都只是凑合着用。
    好在屋子里点着一座火炉子,炉膛里压着柴火和煤渣,烧得热火朝天。
    元东抓起会议桌上的大号搪瓷缸子,灌了两口凉茶水,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
    “哦,没事儿……”
    元东说:“火炉子烧得太暖和了,一时没挺住,睡过去了。”
    “你都熬了好几个通宵了,怎么不找张床好好睡一觉?”姑娘略带责备的说,顺手还是把大衣披在了元东的肩上。
    “哪有心思睡觉啊?锦州,长春,沈阳的战斗打得如火如荼。咱们哈尔滨现在是大后方了,但是局面更复杂了……”
    元东装作漫不经心的站了起来,大衣滑落,挂在了椅子背上。那姑娘也装作没注意到。
    元东走到火炉边,拾起炉钩子,掏了掏炉膛的里的火,喃喃地说了一句:“太热了吧?”气氛突然有点儿尴尬。
    好在这时有人敲门,急匆匆的响了几声。元东和那姑娘都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喊:“请进!”
    门开了,一个年轻警察探头进来:“主任,小孟,正好你们都在……”
    “怎么了?”元东问。
    在深寒的凌晨急匆匆的找到会议室里的人,一定有不寻常的情况发生。
    “接到道外分局东来派出所的报案,杀人案件!”小警察严肃地说。
    元东,33岁。任哈尔滨市政治保卫处(一处)情报室主任。
    那个姑娘名叫孟思齐,时年26岁。任哈尔滨市公安局情报室机要秘书。
    (三)
    哈尔滨是解放战争中我党接手的第一个大城市,是名副其实的共和国长子。
    1946年4月28日,苏联红军撤离哈尔滨,东北民主联军和平进驻,哈尔滨从此解放。
    中共哈尔滨市委派18名干部接管国民党警察局,组建哈尔滨市政府公安局。同年4月30日,哈尔滨市公安局正式成立,地址设在道外区南马路48号。
    元东主管的情报室,是隶属于哈尔滨市公安局政治保卫处(一处)不对外公开的机构。
    那时候的哈尔滨是著名的远东国际大都市,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主战场——国民党的潜伏特务,日本投降时遗留的内线,苏联红军的情报组织,美国中央情报局远东机构,南朝鲜的情报贩子,北朝鲜的军队特工,甚至还有以色列的犹太人……都在这个城市里逡巡着,窥探着,伺机待发,蠢蠢欲动。
    鉴于当时哈尔滨的情报斗争的错综复杂的具体状况,经中央军委联合部署,在刚刚成立的哈尔滨市公安局系统中设置了“情报室”这一机构。
    “情报室”的职能是在应对接管大城市之后的复杂形势中,判断甄别地方治安案件中可能与潜伏敌特有关的信息,并负责与军事情报机构之间移交案件与跟踪沟通;以及采取适当方式具体处理可能存在的涉及敌特的案件。
    这是中央军委的高瞻远瞩——取得革命胜利,建立新中国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占领大城市之后的管理工作就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不仅是政权,经济,军事乃至于情报工作,都要面临与以前不同的形势。
    在这个时候,掌握在我党手中唯一的大城市就只有哈尔滨市,在哈尔滨公安局设立政治保卫处情报室,具有重要的探索精神和样板意义。
    (四)
    这个凌晨突然发生的杀人案,让元东感觉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味道。
    松江省哈尔滨市,道外区北二道街的胡同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下了一夜的细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冰雪掩埋,看起来就像靠着墙根儿堆起的一个大个儿雪人。
    尸体是早上五点半左右,被掏厕所的臭春发现的。
    道外这一片儿都是些“圈楼”和低矮的平房,房子里都没有卫生间,平时白天居民们要拉屎撒尿,只能到室外的公共厕所。
    如果是晚上,尤其是深寒的冬天的晚上,居民们一般都是把屎尿拉在自己屋子里的泔水桶里,第二天一早上再提着泔水桶倒进公厕的粪坑之中。
    那些公共厕所大都建在街边巷尾,没有什么人愿意在隆冬的深夜里,走上两条街跑到黑咕隆咚的公共厕所去撒个尿。
    所以,到了冬天的晚上,这些犄角旮旯就成了少有人行的黑暗偏僻之地。
    在这里杀人抛尸,似乎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臭春是道外这一片儿的掏粪工。
    每到冬天,趁着粪坑里的屎尿冻成冰坨子,他要把每一间公厕的粪坑清理干净,把那些杠杠硬的粪柱尿冰一块一块的敲开,掏出,装到一挂驴车上,趁着黎明之前夜色朦胧,赶到松花江边上。
    江边上有从松花江北岸农村专门赶来等着的农民,他们在天亮之前赶着驴车或者爬犁走过冰封的江面,等着把这些粪尿拉走,回到村里找块地方存下,隔年开春沤成肥料,用来做庄稼地里的农家肥。
    臭春干得很起劲,不到三个小时,已经把一间公厕的粪坑清理的干干净净。
    这座公厕的规模比较小,收拾出来的东西显得那么零碎单薄。
    臭春觉得一身干劲没有发挥到淋漓尽致,心头未免有一点儿失落,所以他决定趁着时间还早,再去掏一间公厕。
    当臭春赶着他的粪车来到北二道街尽头,一不小心车轱辘轧到了这个家伙,“咯噔”一声,拉车的驴吓了一个哆嗦,很悬疑惊悚地嚎叫了两声。
    这晚上一直在下着轻碎的细雪,天色阴沉,没有月光。臭春借着雪地的微光依稀看到靠着墙根倒着一个雪人。
    臭春吓了一跳,意识到有点儿不好。
    他跳下车来,顺手抓起驴驾辕上挂着的煤油灯,凑过去看了一眼——没错,像是个死人。
    臭春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道外东来派出所。
    (五)
    老戴的住宅,是在道外靖宇街和景阳街交叉路口的一座“圈楼”,临近水都电影院。
    哈尔滨的“圈楼”通常是一栋三层或四层的正方形楼体,四栋楼围成一个圈儿。从二楼以上,每一层都有一圈向外延展的露天走廊。中间是一个大院子,有一个大门开着。
    圈楼建筑通常都是俄罗斯特色的巴洛克风格,外墙立面雕梁画柱,缤纷精致,房檐窗框等处都有各种形状的浮雕——葡萄,石榴,龙凤,蝙蝠、瑞鹿和仙鹤。西洋式的建筑加上中国味的浮雕,土洋结合。
    圈楼的居住功能有点儿类似老北京的大杂院,一层楼四面能住下二十几户,三四层楼的住户就至少有七八十家,都是些普通市民阶层——看店的掌柜,上班的工人,走街串巷的小贩,开公交车的司机,从部队上退下来安置的老兵,也有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等等各色人家。
    让我们来倒叙一下——北二道街公厕命案发生之前的三个小时,也就是1948年12月28日下午,约莫三四点钟的时候,老戴正在火炉上烤着两个豆包,准备吃晚饭。
    有人敲老戴的房门。
    老戴推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圈楼对面的住户吕二嫂。
    老戴住在圈楼东侧二楼正中间儿的一户房子,他的地板下面就是大门洞子。吕二嫂就是住在老戴对面的那一侧的对门邻居。
    老戴是个单身的老爷们儿,东北人俗话叫“老跑腿子”。吕二嫂是个五十来岁的寡妇。孤男孤女不便于共处一室,此时便只好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着说话儿。
    吕二嫂说:“老戴呀,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给个准话呗!”
    老戴装糊涂:“那事儿?哪事儿啊?”
    吕二嫂呵呵冷笑:“装聋是吧?想不起来了是吧?那也行,你让我进屋,我细细地跟你再说一遍。”
    说着就要往老戴的屋里闯。
    老戴慌忙倚住门框,抻开胳膊拦住她:“别,别,我屋里……那个,昨晚的尿桶还没倒呢。”
    吕二嫂得了胜,洋洋得意:“嗯呢,我就冲你尿桶的面子,今儿不进你屋里,不过你得给我个准话儿!”
    老戴眯起眼睛使劲想了想,苦笑:“成,我去还不行么?”
    吕二嫂这才心满意足地从碎花布大棉袄里头掏出一张深绿色的纸条,递给老戴:“拿住喽,今晚上电影票,我好不容易求小白给你留出来两张。”
    小白也是圈楼里的邻居,住在吕二嫂楼上,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在水都电影院当卖票员。
    老戴不好意思地接过票子看了看,是水都电影院晚上六点半的电影,10排8号的座位。
    “两张连票,我顺手给撕开的。”吕二嫂微有歉意地说:“撕得不齐,豁牙漏齿的,让你见笑了。”
    “没事没事。”老戴说:“不就一张票吗?又不是一张钱。”
    “你的是8号座,对方是9号座。你早点儿进场,提前跟人家女方见个面儿,东拉西扯的唠两句嗑,套套近乎呗!” 吕二嫂说:“这要不是小白在电影院,咱们走个后门,那可根本买不着!”
    老戴说:“那是那是,你费心了!这怪不好意思的,票钱,我明儿取钱给你!两张票怎么的也得三千块吧?”
    1948年冬,中央银行的第一套人民币刚刚开始发行,还没普及到老百姓手里。哈尔滨市民生活中使用的还是东北银行的旧币,面值很高。
    听了这话,吕二嫂呵呵笑着:“算啦!这两张票算我的,到时候你跟人家好事成了,就当我随份子了!”
    老戴低低的应了一声:“但愿,但愿!”
    吕二嫂转身走了,边走边说:“老戴你可好好的,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咧!”
    老戴看着吕二嫂忙忙活活的走过长廊,转角,再转,走过对面的长廊。
    一转圈的走廊都是焊接的铁架子铺的木板,年深日久,早已系稀酥糟烂,一脚踩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
    吕二嫂走到自己房门前,又扭头看了一眼老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戴,你得给我这个媒人长点脸,我等你喝你的喜酒呐!”
    老戴也大声说:“得咧,我谢谢你啦!”
    吕二嫂满意的推门进了家。
    老戴知道,吕二嫂最后的这两句话,完全不是为了嘱咐他,而是说给上上下下左邻右舍听的。
    在这座景阳街45号的圈楼里,只有他老戴一个老光棍和吕二嫂一个寡妇。
    老戴在这里住了三年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也隐隐约约听过几句。
    吕二嫂的夫家是开火车的,伪满的时候,借着开火车的机会给山里的抗联送过物资,1941年被叛徒出卖,让日本宪兵队抓去,生死不明。
    有人说,老吕被日本人枪毙了。也有人说,老吕是被送到平房的关东军细菌部队给做了活体实验了。
    总之,吕二嫂没了丈夫,成了一个名义上的寡妇。
    十来年了,吕二嫂看不出一点儿悲伤,她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没让儿子受过一点委屈。
    她自己开了个裁缝店,接点儿缝缝补补做成衣的活计,养活自己和儿子。
    她天天穿得溜光水滑,尽管衣服都不是新的,但是收拾得干净又整洁,看着就像个体面人。
    她的年纪还不算老,收拾一下眉梢眼角的皱纹,扑上点儿脂粉,就像个四十出头的小寡妇。
    她为了证明自己对于可能死了的老吕的忠贞不二,拒绝了无数的保媒拉线的好事之徒。
    直到圈楼的邻里之间风言风语地传出她和老戴如何如何,吕二嫂觉得自己的尊严和荣誉遭到了诽谤,但是她大度隐忍,不动声色,开始给老戴张罗着相亲。
    她以此表明自己跟老戴之间纯属君子之交,江湖道义,远亲不如近邻,但是绝无龌龊之事。
    所以,她三番几次的找到老戴,两人站在走廊之中,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商量相亲事宜。
    老戴心照不宣的配合着吕二嫂的戏码——所以,这个晚上,他要去相亲看电影。
    (六)
    老戴关上门,拉亮电灯。
    哈尔滨的冬天黑得太早,下午四点钟就已经红日西沉,夜幕低垂。
    炉盖子上的两个豆包都已经烤成了半边黑疙瘩。
    老戴把两个豆包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扣掉考糊了半边黑皮,就着一碟咸黄瓜,一壶热茶吃了个半饱。
    三年了,老戴已经习惯了这种饮食,这股味道。尽管他在梦中还曾经回忆起南京的鸭子,重庆的火锅,上海的西餐,但是他的舌头已经忘记那些味觉,梦中所见的,只不过是一些幻象而已。
    老戴噎着嗓子眼儿,咽下最后一块豆包,灌了一口茶水,心想: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
    相亲,还得去相亲!老戴提醒自己——作为一个正常人,如果有人给你保媒,你就一定要去相亲,如果你不去,你就变成了一个孤僻的,不合群的家伙。
    这样的家伙是会引起关注的,你邻居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议论你,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长里短嚼舌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根导火线,或者一根绞索绳。
    所以,你必须要保持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能有任何特异之处——老戴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两遍,早晨醒来一遍,晚上临睡一遍。
    老戴发了一会儿呆,慢慢地站起身来,打开简陋的一架衣柜,翻出一套八成新的中山装,一顶水獭毛的棉帽子,慢悠悠地穿戴好。
    看了看时间还足够,又烧了一壶开水,洗了一把脸。
    临出门之前,他把毛线围脖仔细地缠在脖子上,在镜子前面照了两眼,觉得还不错,像个相亲的好样子。
    看了一会儿,觉得似乎少了点儿什么,想了一下,他又从床边的小书桌上捡起一只钢笔,周正的插在了左胸口袋里,露出半截明晃晃的钢笔帽,这样才像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
    老戴出了门,上了锁,慢吞吞地下楼。
    他要让更多的邻居看到,他出门了,去相亲了,是吕二嫂给他介绍的对象。
    水都电影院就在老戴住的圈楼边上,步行大概三五分钟就到了。
    老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时间还有点早。
    他决定拐到靖宇街上去溜达溜达。
    很多时候,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是由一个不经意的决定造成的。
    靖宇街,是哈尔滨道外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以前叫做正阳大街。抗争胜利,共产等人民政府接管之后,为了纪念坑日英雄杨靖宇将军,将其更名为靖宇街。
    老戴沿着靖宇街朝里走——靖宇街和景阳街成T字形格局,靖宇街的尽头是横着的景阳街,从两条街交叉口的位置进去,以靖宇街为脊柱,南北两侧呈鱼刺状对称排列着十余条街道,在靖宇街北侧的叫做北头道街,北二道街,北三道街……在南侧的就称为南头倒街,南二道街,以此类推,直到二十道街。
    老鼎丰,正阳楼,世一堂,同记商场,东来顺……哈尔滨数的出来的老字号几乎都在靖宇街上有门面。
    还有三天就到新年了,东北人的说法是“阳历年”,跟阴历的春节相对照。
    靖宇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苏联人,朝鲜人。各家铺子都开着明晃晃的灯,照着橱窗里的各色货物都透着那么喜庆。
    哈尔滨解放已经有三年了,城市管理已经趋于平稳,市民生活渐渐安居乐业。南边不远处的长春,沈阳和锦州刚刚打玩一场残酷的大战役。相对而言,哈尔滨已经算是一块悠哉游哉的乐土了。
    老戴慢悠悠地闲逛,在心里盘算着时间,他打算走到七道街附近的时候就扭头往回走,时间大概刚刚好。
    街边上刚好有一个买炒货的,新出锅的五香瓜子,花生,栗子装满了好几笸箩,香喷喷地散发着热乎劲儿,勾搭着过往行人肚子里的馋虫。
    老戴忽然想到,既然去相亲,不买点儿东西总是不像话。
    炒货老板是个黑胖子,好像是安徽人,操着一口豫皖交界的口音吆喝着:“花生瓜子喽!五百大元半斤!”
    老戴凑近去,手插进裤兜里,正要摸出两张票子,刚想说“给我来半斤花生,半斤瓜子!”
    话还没出口,忽然身边悄悄儿的凑上来一个男人,压得细不可闻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一声:“戴老板!”
    老戴的手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戴老板!”那个人显得又激动,又慌张,又压抑:“真的是你!”
    老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呼出了一口冰冷的呵气。
    他冷静地转身,背向那人,低低地说:“跟我走!”
    第二章

    (一)
    老戴一点儿都没停顿,直接走进了北二道街的巷子里面。
    那个男人没有急着跟上,他顺手在老板的笸箩里抓了两粒瓜子,放进嘴里嗑了一下,“噗”一声吐出了瓜子壳。
    “有点咸了,口太重!”男人讪笑着:“下回吧。”
    说完,他转身跟着老戴走进巷子里。
    胖子老板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那成,您明儿来,我给您炒一口清淡点儿的。”
    老戴在前面走,那个男人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慢慢悠悠,没事儿闲逛街一样。走北二道街跟南二道街,其结果是完全不同的——老戴在转身的一刹那决定了往北走。
    向南走,会走到南勋街,草市街一带,那一片儿虽然不像靖宇街这么繁华,但也是一片商业区,今天这个时候,也是一样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往北走,会直接走到松花江边,此时此刻,那里就没有很多人了。
    ——老戴要找一个没人的角落。
    走了一会儿,渐渐远离了街市的喧嚣,巷子深处还没有路灯,黑乎乎的,空中飘洒着细雪,落地无声,有点儿深邃苍凉。
    老戴慢下脚步,身后那个人男人四下打量了一会,踩着碎步跟了上来,距离老戴约莫两三步远站住了。
    老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安静的看着他。
    “我就知道您没有殉国,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坚信!”那个男人细声细气好像是喃喃自语:“戴老板,戴老板怎么会轻易死了呢?那些人真可笑……”
    老戴慢慢的向他凑近了一步。
    那男人忽然间有些警觉,向后退了一步,又拉开了些距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之中慢慢滋长出很多无形的怀疑和戒惧。
    老戴忽然说:“你的名字?”
    那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罗子玉。”
    老戴又低沉的问:“你的资历?”
    罗子玉压低声音迅速回答:“民国二十七年,中央警官学校兰州特种警察训练班毕业,我是刘璠主任的学生。”
    老戴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老刘那一班的。”
    罗子玉谨慎地说:“是。”
    老戴想了一下:“那你怎么认出我?”
    罗子玉盯着老戴,没说话,却突然笑了笑。
    “哦,我想起来了。”老戴说:“三十三年的时候,老刘曾经在西北破获过一个日军情报小组,你当时是行动的主力成员。事后,我在重庆接见过你们。”
    “对,戴老板记性真好!”罗子玉有点儿谄笑的说:“那一年我们从甘肃到陕西,自汉中入川,到达重庆,到达的当天晚上,戴老板在沙坪坝请我们小组全员吃西餐。”
    老戴似乎漫不经心的盯着罗子玉,慢慢的说:“所以,你就记住了我?”
    “是的,在兰州训练班的时候,我是第一名毕业的。”罗子玉说:“刘主任很赏识我,就是因为我有一种很特别的认人的本事。”
    “哦……”老戴来了兴趣。
    “无论什么人,只要我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罗子玉说:“就算那个人易容化妆,我也一样认得出来。”
    老戴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个天才啊!”
    罗子玉说:“天才不敢当,略有小技,为党国尽力而已。”
    老戴说:“你刚才只是看了我一眼,怎么就确定一定是我?”
    罗子玉笑了笑:“我不敢确定是您,我只是试一下而已。”
    老戴的心头突突地颤了一下——太荒唐了,原来他仅仅是试探一下,但是自己居然就穿帮了。
    只好沉默,老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罗子玉先开了口:
    “这么多年,我一直坚信您没有殉国,您一定是在亲身执行一个绝密大计划,是不是?”
    老戴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难为你了,有这份情义坚守!”
    说着,他向罗子玉靠近了一步。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言语中产生了信任的关系,罗子玉没有再躲闪。
    “这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罗子玉忽然说:“实际上,组织内部一直都有这样的传言,自从民国三十五年您的座机失事后,就有人传说,您是以身犯险,忍辱负重。”
    老戴的心中再次泛起一阵悲凉——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他如此默念。
    “没错,很难得你们这些同志,对我有如此的信任。”
    老戴低低的说:“我在执行的这个任务,是校长与我两个人秘密布置的,一直以来,只有我跟总裁两个人知道,迄今为止,你是第三个。”
    老戴把“校长”这两个字说得既庄重又亲切,就好是提起一个多年不见的知己好友。
    顿了一下,他又说:“局外之人,只有你,别无他人。”
    说着,他又向前靠近了一步。
    罗子玉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老戴抬头看看天色,漫天晶莹的小雪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显得无比玄幻而诡异。
    老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突然出手!
    一步之内,猝不及防,右掌直出,直奔罗子玉的下颚与咽喉之间,锁喉!
    这一招,老戴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三年以来,为了活命,他不计其数的假设任何情况下的逃生策略。
    但是老戴不会想到,罗子玉似乎早有防备。
    他的手掌还没到罗子玉的下颚,罗子玉已经双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顺势扭身,下压,直挺挺的把老戴压在地上。
    冰冷的积雪灌进老戴的领口袖口,激得他五脏抽搐。
    罗子玉丝毫没有停顿,左手攥住老戴的右手腕,拼命地压住,腾出右手来伸向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直刺老戴的后背心肺之处。
    瞬息之间,老戴拼命地探出左手,在地面上抓挠着,抠起一块碗大的石块,向后奋力挥臂猛砸。
    那块石头非常沉重,又冻得冰冷,这一下非常精准地砸到罗子玉的额头,发出一声闷响。
    罗子玉愣了一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老戴猛然挺身跳起,迅疾抽出口袋里的钢笔,拔掉笔帽,回手便刺。
    钢笔异常精准的刺进了罗子玉的左眼,他发出一声嚎叫。
    老戴一不做二不休,手上用力,把那只钢笔直挺挺地推进了罗子玉的眼眶里,仅升一小截圆溜溜的小屁股露在外面。
    罗子玉痛彻心肺,把那一声惨叫活活地吞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含混呜咽。
    老戴紧接着扯下脖子上的毛线围脖,三下两下缠在罗子玉的头上,死死的勒住他的脖子,双手按住他的口鼻部位。
    罗子玉挣扎着,摔掉了手里的匕首,双手去抠老戴的胳膊,老戴闭住呼吸,咬紧牙关,越勒越紧。
    罗子玉两条腿在地上死命的乱蹬,但是越来越慢,终于停止不动。
    北二道街之中一片死寂。
    这是个经典的月黑杀人夜。
    (二)
    掏粪工臭春报案之后,东来派出所最先到达现场的是副所长李喜民。
    解放之后的三年间,虽然经过大力肃反,但是各种潜伏敌特依然存在,破坏活动时有发生,每一件都不可掉以轻心。
    除了必要的值班人员,老李副所长几乎把所里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老李指派民警在尸体周围南北两个方向各二十五米的距离之内,横着拉了两条绳子作为警戒线,形成了一个长达五十米的封锁区,把现场与北二道街的南端隔离了。
    老李告诉民警,守住这两边的绳子,任何人不得穿绳而过。
    然后他亲自跑回所里,给哈尔滨市公安局打了电话通报。
    市局值班员接到电话后,按照内部条例,第一通知刑侦处,第二通知情报室。那个时候各个区级的公安分局还没有完整建立起来,大量的案件尤其是重大命案的侦破给工作,还是集中归于市局办理。
    元东和孟思齐穿戴好棉袄棉大衣棉帽子大棉鞋。出门的时候,在大门口恰好遇到刑侦处的处长何飞带着几个侦察员一起出门。
    何飞是个四十来岁的糙老爷们儿,热乎乎地招呼着:“老东!小孟!来上我这个车,我给你们亲自驾驶……”
    何飞的是座驾一辆掉了漆皮的挂斗摩托,还是日本关东军留下的老货。
    孟思齐远远的瞧了一眼,偷偷的跟元东说:“我才不坐他那破玩意儿,这家伙骑上两里地,准得把我冻成ice cream!”
    元东笑笑:“这个,艾斯克什么的,是啥玩意?”
    孟思齐略带嘲笑地看着他:“冰棍儿!”
    元东笑着说:“那得了,我去跟老何坐个兜风车,你只能跟那几个小伙子去挤挤了。”
    何飞带着的是一个侦察科长,三个侦察员。都是二三十岁的小老爷们儿。
    这会儿看见孟思齐朝他们走来,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侦察员说:“来劲了,来一个大美妞!来,坐里边,我们保护你!”
    这几个家伙坐的是一辆敞篷吉普车,美国货。兜起寒风来,比何飞的挂斗摩托还厉害。
    孟思齐轻松的跳上车,往几个大小伙子中间一挤,说声:“我可怕冷啊,你们给我挡着风!”
    其中一个小伙子忽然有点脸色绯红,似乎有些扭捏,却又刻意摆出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往里面挤了挤,给孟思齐腾出一点宽绰位置。
    这个小伙子叫莽子,是何飞手下的一名侦察员。
    其他的几个小伙子们又哄笑起来,负责驾驶的小侦察员发动汽车,一溜烟儿的先跑了。
    元东走到何飞的摩托跟前,抬脚钻进了挂斗里,座椅冰冷,激得他打了个冷战。
    老何踩了一脚油门,摩托屁股后头突突突窜出两道黑烟,喷出一股熏人的气味,元东皱了皱眉头。
    何飞嘿嘿的笑了一下:“哎呀!我说你这日本学生就是矫情……”
    元东的脸色闪了一下,没有接话。
    何飞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傻呵呵地笑着说:“不是,你看我这大老粗,说话没把门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元东平静的说:“没事儿,不说不笑不热闹。”
    何飞一脚油门,摩托车窜了出去。
    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反正一路上雪乱风紧,说话也听不见。
    实际上,这个现场与哈尔滨市公安局的距离并不远。
    从哈尔滨市公安局坐在的南马路到北二道街,摩托撒欢儿的跑,大概五六分钟就到了。
    元东和何飞都冻得嘶嘶呵呵的喘着,嘴里呼出的热气转眼之间都结了冰茬。
    元东和何飞把摩托停在了二道街南端的警戒绳子边上,没着急走进隔离封锁区里边。
    孟思齐和那几个刑侦处的侦察员先到一步,两个侦察员已经走进封锁区里勘察现场,跟东来派出所的老李交流情况。
    那个年轻的侦察科长和一个侦察员,正把臭春拉到一边仔细盘问着。
    李喜民看到元东和何飞,急匆匆的跑过来,三个人聚成一堆,脸色都很凝重。
    李喜民说:“不跟你俩客气了,直接说重点,现场我大约摸看了一遍,不太舒服!”
    何飞说:“怎么说?”
    李喜民叹了口气:“死得挺惨,下手挺狠!一家伙从眼眶里穿进去,估计是直接扎进脑子里了。”
    何飞深沉的问:“有其它的迹象么?”
    何飞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地方公安局逐步认定只是普通刑事那件,没有敌特活动的嫌疑,那么就不需要过元东的这一关了。
    如果地方公安认为有蹊跷,那就需要情报室介入。
    李喜民咋摸了一下,说:“难说。”
    元东看看李喜民,又看看何飞,十分严肃的说:“不管有没有其它迹象,这个案件都必须重视。”
    他的潜台词是,不管有没有敌特的活动的痕迹,情报室都要先过关。
    何飞略微露出一点不自然的表情。
    元东微微笑了一下,说:“不是我多事,你们应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何飞释然的点点头:“我懂,老东你别误解我的意思。”
    元东摆摆手:“咱们都是队伍上出来的,服从组织程序吧!”
    李喜民瞧瞧他俩,蔫巴儿坏笑了一下:“你俩的官都比我大,你俩咋说我咋听!”
    元东和何飞都被他逗笑了。
    元东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已经微微露出青白,下了一夜的细雪已经停了。
    元东盯着何飞,慢慢地说:“今天下午,102首长的专列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发生的案件,必须要尽快定性,迅速破案。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整个东北的”
    何飞和李喜民都严肃地点点头。
    (三)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元东忽然问:“老何,怎么只看见你的侦察员,法医呢?”
    何飞呵呵冷笑:“法医?人家法医不值夜班,这凌晨突发案件,我还得安排个专人专车去请。”
    何飞的话语里明显窝着一股邪火。
    元东伸手在何飞的肩膀上拍了拍,宽厚的笑笑:“别上火啊,别上火。”
    哈尔滨市公安局治安刑侦处目前有三名法医,其中两名是刚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局里的新手。只有一名资深法医,名叫冯世魁,是伪满时期旧警察署的留用人员。
    这个冯世魁是公安局里出了名的混不吝,为老不尊,猖狂狷介,何飞对他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
    这会儿天色已经放亮,二道街里的居民们有早起的,忽然看见巷子里呼呼啦啦来了这么多军装警察,停着好几辆吉普摩托,还拉着两道莫名其妙的绳子。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那好事儿的上前打听,看守的小民警一律劝离。
    警察的严阵以待与严词婉拒更激发了这些居民的好奇心,有人从开始远远的观望到磨磨蹭蹭地往警戒绳附近凑乎,有人爬上房檐装作扫雪探头探脑,更有甚者挨家挨户的去敲门,那些还没睡醒的人家有人应声的时候,敲门的就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煞有介事的张扬:“老张!二舅!快起来嘿,出命案啦!”
    消息传得很快,没多大一会儿,开始有其他街道上的居民来凑热闹,整条北二道街南段就挤挤插插堆满了人,一片热闹欢快的节日气氛。
    这时候,两名侦察员已经初步完成了初步现场的勘察,退了出来。
    元东和何飞撩开绳子走进封锁区。
    何飞依然愤愤不平:“他妈的老冯,死哪儿去了?这会儿还没找到!这他妈的整条街上都来看热闹了,都是他老冯耽误的。”
    元东说:“要不咱俩迅速的看一下,赶紧清理了现场吧,要不这地方正好堵着公共厕所,再耽误下去,这一大片老百姓都没地儿拉屎撒尿了。”
    何飞在实体身边蹲下去,心不在焉的回应说:“那不成,法医还没来现场,我们不能把尸体搬走,这不符合制度。”
    元东没再说话,老何说得对。
    元东也在尸体边上蹲下来,俩人一左一右,盯着尸体看了好半天,接着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深沉。
    尸体是个男人,眼瞅着大概四十来岁不到五十的样子。穿着一身体面的毛领子粗呢大衣,大衣里面是一套西装,看扮相是个有身份的商人。
    只不过,他的脸惨不忍睹,额头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痕,左眼上开着一个硕大的血窟窿,掉出来的眼球拖着血筋挂在下巴上,冻得晶莹剔透,像个漂亮的玻璃球,整张脸血肉模糊,无比狰狞,惨不忍睹。
    尸体背靠在一座公共厕所的男厕门口,左肩靠着公厕门右肩靠着半截砖墙,砖墙后面是一家的破房子,看样子是没有居住的废宅。尸体左腿直挺挺的压在右腿上,好像是架着二郎腿的姿势。
    何飞叹了口气,手指点了点死者眼睛上那个血窟窿:“下手挺狠呐!”
    元东点点头:“看起来这像是致命伤。”
    何飞说:“不知道凶器是什么,你看呢?”
    元东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说:“肯定不是刀,看起来好像一根棍子……”
    何飞笑了一下:“一根棍子,这凶手是他妈的峨眉山下来的剑客吧。”
    元东和何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元东冷静,温厚,儒雅,不急不躁,无论什么样的情形,都不会说脏话。
    何飞粗糙,暴躁,性情中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带一句“他妈的”。
    何飞喊了一声:“莽子,莽子,你给我滚过来!”
    刚才勘察现场那个年轻侦察员应了一声,一溜小跑窜了过来。
    何飞站起来,问:“刚才你们的现场勘察,发现点什么?”
    莽子瞄了一眼元东,有点犹豫。
    何飞笑骂了一声:“你妈了个腿子,主任是外人吗?有屁快放!”
    莽子干脆利索的打了个立正,一抬手来了个军礼,大声说道:“是,这就放!”
    元东都被他逗笑了。
    莽子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也是从部队上下来的。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
    莽子翻开记录本,翻了两下,从夹页中捏起一根毛线。
    “这是第一点,很有价值!”
    莽子把手指递到何飞和元东面前,让他们仔细看了一下。
    那根儿毛线大约有三寸长,两端的边缘乱糟糟的,很明显是被撕扯下来的。
    何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问:“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莽子说:“在死者的嘴角。”
    元东再次扭头看了一眼的尸体,思索了一下,慢慢说道:“一条毛线围脖,但不是死者自己的。”
    何飞说:“对!凶手用一条毛线围脖缠住了他的脑袋,一是为了蒙住血迹,二是为了不让他呼救。他挣扎的时候,牙齿撕扯掉了这一根儿毛线。”
    元东再次看了看天色:“这么冷的天,只要围脖捂上一会儿,血流很快就会止住了。”
    何飞说:“继续,第二点呢?”
    莽子说:“第二点,死者跟凶手发生过打斗,但是没打过凶手。”
    何飞说:“滚蛋!这还用你放屁,我看他脑门上那块伤痕都看得出来。你能不说点儿我不知道的?”
    莽子狡黠地笑了一下,还没说话,冷不防地有个人在他身后说道:“你个小逼崽子,哪儿轮到你胡说八道,你爷爷我还没说话呢!”
    何飞气急反笑,扯着嗓门大吼一声:“我操你大爷的,冯酒魔子,你可算来了!”
    一个身材干瘦的小老头儿,秃脑门子油光呈亮,不戴帽子却散发出蒸蒸热气,呲着几颗黄板牙,一口稀稀拉拉的花白胡子,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军大衣,也没戴棉帽子,醉醺醺的喷发着一身酒气。
    这个老家伙,就是何飞手里的活宝,资深法医冯世魁。
    冯世魁一步三晃,踏踏拉拉地走到尸体边上,冷不丁打了个酒嗝,陈年烧锅的味道喷出二里地远。
    何飞急忙伸手搀住老头子:“我说你能不能讲究点儿?这是命案现场你知道不?你他妈破坏了现场……”
    冯世魁醉眼惺忪地瞪了他一眼:“少跟我他妈他妈的,我是法医,我破坏他妈的现场?”
    元东在边上看着,心里苦笑——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遇见冯世魁,何飞也没辙。
    冯世魁也在尸体身边蹲下,迷迷糊糊的看着那尸体,忽然指着尸体眼睛上的那个致命伤,问道:“这个窟窿是谁捅的?”
    何飞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冯世魁眨巴眨巴眼睛,说:“你说,要是换了你,眼珠子被人捅个窟窿,你疼不疼?”
    何飞说:“废话,换你你不疼?”
    冯世魁站起来,在身体身边左转右转,看了几眼,转头问莽子:“小崽子,你说,他临死之前那么疼,是不是得往死了折腾?”
    莽子忙不迭的点头:“对,那叫挣扎!”
    莽子指着死者的鞋说:“你们看,他穿的是一双老值钱的棉皮鞋,按说,穿这样的鞋,走路都得躲着石头子儿,但是现在,他的鞋帮,鞋跟都有明显的磨损,他的裤腿上也有磨损,有雪冰和泥土,也就是说,他在临死之前,在地上拼命挣扎过。”
    冯世魁忽然沉默了,他再次弯下腰,盯着那个血窟窿看了好半天。起身又朝远处走了两步,歪着脑袋,盯着尸体来来回回地看。
    看了一会儿,他咧开大嘴笑了。
    “小兔崽子,爷爷教你两招……”冯世魁一边打嗝一边笑着说:“你们这些小耗子,天天还瞧不起我,说我是酒魔子,今儿爷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酒中之魔!”
    冯世魁再次走回到尸体身边,蹲下,抓住尸体的右腿裤脚,用力的抬起来,伸手在裤腿里挠扯了几下。
    莽子陪着笑脸说:“冯大爷你逗闷子呢,谁敢说你是酒魔子,谁说你是,我跟他翻脸!”
    何飞在一旁插话,骂道:“滚你妈蛋!”
    冯世魁却没有心思跟他俩胡扯,此时他变得异常沉静,两只手指在死者裤腿里套了几下,慢慢地摸出一样小东西。
    冯世魁把那个东西凑近眼前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慢慢的举起来,伸到何飞,元东和莽子的眼前。
    一个亮晶晶的钢笔帽,在冬日朝阳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四)
    “真他妈神了!”何飞说。
    “我们本来是要把尸体运回局里,再详细检查的……”莽子气哼哼地说:“不带这么抢先下手的!”
    冯世魁嘿嘿一笑:“他妈的,等你把尸体运回去,再扒光衣服,找东西,等你找到,凶手早就溜出山海关了!”
    莽子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敢接话。
    冯世魁沉吟了一下:“小崽子,爷爷教你啊,这具尸体的姿势不对!”
    在一旁的元东只听了这一句,便恍然大悟。
    冯世魁接着说:“人临死之前拼命挣扎,最后双腿一定是左右分开的,不信你试试。这个人临死之前,拼死命架个个二郎腿的姿势,很明显就是在挣扎的时候,裤腿里卷到了东西,他想把这个东西保存住,所以宁可疼死,也要把裤腿里的东西压住,他就这么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死绝,可见这个东西很重要……”
    何飞没羞没臊的说了一句:“老冯,我服了!回头我请你喝小烧,吃扒肉!”
    冯世魁压根没搭理他,他捏着那只钢笔帽,在尸体眼睛的血窟窿上比量了一下。
    他慢慢地转头,深色阴沉,说:“凶器,是一支钢笔!”
    何飞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面对元东说:“这个凶手,围着一条好毛线的围脖,带着一支钢笔,他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体面人。”
    元东说:“会是一个潜伏特务吗?”
    冯世魁咋摸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凶手是不是特务,我不敢肯定,不过这死者是不是特务,很简单……”
    冯世魁再次蹲下来,双手扯住尸体穿的棉大衣,用力扯开,露出里面套的西服。
    再抓住西服的衣襟,刺啦一声用力撕开,在左面衣襟里面摸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拉着那半边衣襟抻开,巷元东和何飞展示了一下——衣襟内衬上,有一个明显的暗兜,暗兜的上半截,露出一小块皮鞘。
    冯世魁伸出一只手指,在那截皮鞘上比量了一下。
    元东和何飞都看明白了,那个皮鞘,应该是一把小巧匕首的鞘。
    冯世魁站起来,又打了个嗝,心满意足地说:“谁家的正经人,会穿这么一件衣服,带着这么一个玩意儿?”
    元东与何飞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回局里,给102首长专列打报告!”
    何飞说:“赶紧,老东咱俩还是骑摩托回去!莽子,你跟小孟负责清理现场!”
    两个人急匆匆地撩开绳子,窜上了何飞那辆挂斗摩托,飞驰而去。
    莽子看着两位领导一屁股黑烟绝尘而去,讪笑着说:“按说这俩人也是老前辈了,怎么这点儿小花样都没看出来呢?”
    冯世魁冷不丁的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还有脸说!这不是他们俩没看出来,是你没看出来!他们俩相信你的现场勘察能力,你他妈的瞎了眼,还往领导脑袋上扣屎盆子,你活腻啦!”
    莽子哼哼唧唧地说:“我那时没看出来,我是准备把尸体运回局里再仔细检查……”
    冯世魁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还敢狡辩!”
    莽子傻笑跳到一边,忽然疑问道:“嗯?孟思齐跑哪儿去了?”
    就在元东,何飞和冯世魁研究尸体的时候,孟思齐已经顺着二道街北侧,转到三道街,再沿着三道街向南走回靖宇街,走到头道街,再从头道街向北街转回道二道街的北端,来回走了两遍。
    第三章

    (一)
    天亮了,隔着棉布窗帘子都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
    老戴穿着蓬松的睡衣,再次从被窝里爬出来,走到窗户前,挑开窗帘,一口凉风倏忽灌进来,他突突地打了个冷战。
    天亮了就该起床,起床就该打开窗帘,这是顺理成章的生活逻辑。
    如果你在早上7点钟的时候还没有撩开窗帘,就会成为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尽管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本应该在黑暗之中如鬼魅般进行。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旁,贴着门缝鬼鬼祟祟的听了一会儿,确信门外没有人。
    然后他又走到衣柜前,悄无声息的打开衣柜,翻出一套八成新的中山装,跟他昨天夜里穿的那一套一模一样。
    接着再翻出一条毛绒绒的围脖,跟他枕头下面压着的那条沾满了血渍的围脖一模一样。
    他麻利的脱下睡衣,穿上衬衣,套上棉坎肩,穿上棉裤,套上中山装的外裤,穿上上衣,系上扣子,系紧脖领上的风纪扣。戴上那一顶水獭毛的棉帽子,围上那条围脖。
    他在镜子前,怔怔地照了很久,以便确认这套装束跟昨天晚上那套毫无二致。
    对了,钢笔!
    老戴走到小书桌前,拉开桌面下的抽屉,抽出一支钢笔,小心翼翼的插在上衣左胸的口袋里,露出半截亮晶晶的钢笔帽。
    然后,他再次走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照了很久。
    镜子里的老男人,苍白,清瘦,眼神有点儿迷离,鼻梁和颧骨上有一些不明显的斑点,嘴唇和下巴上蓄着一圈唏嘘的小胡子,看起来就像个迂腐但是体面的教书先生。
    老戴微微的点点头,确定镜子里人还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
    忽然,他没来有的笑了一下——很多年以来,他都保持着这个良好的习惯,所有的东西,都准备一式两份。
    恍惚额一小会儿,老戴摘下帽子,摘掉围脖,整齐的放回到床上。
    然后拿起那条沾满血渍的围脖,还有那套被冰雪混着泥土脏污了的中山装衣裤,四四方方的叠放在一起。
    他想了一下,又摘下了枕头的外罩,加上围脖衣裤四样,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塞进一个旧书包里。
    书包显得有点鼓鼓溜溜,老戴掂量了一下,挎在肩膀上,慢慢地走出屋子,关门上锁。
    隔壁的赵老二正蹲在门口刷牙,看见老戴出来,含混着满嘴的牙膏沫子,问:“哎,老戴,听说你昨晚上看电影去啦?”
    老戴说:“嗯,就你耳朵尖!”
    赵老二说:“咋样?好看不地?”
    老戴笑嘻嘻地说:“好好刷你嘴里的象牙,别瞎打听!”
    赵老二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
    还没等老戴开口,小白姑娘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对面三楼上,小白她妈气呼呼地冲出来,冲着大门洞子叫骂:“滚你妈蛋,死冷的天连棉裤都不穿,冻死你个瘪犊子!”
    门洞子里响起小白姑娘的声音:“你就是我妈,我就是你下的蛋,我滚啦!”
    老戴乐呵呵朝小白她妈摆摆手:“老嫂子你就别操心了,现在的年轻人……”
    小白她妈换了一副笑脸:“老戴呀,相看的咋样呀?”
    老戴苦笑一声,装作没听见,踩着楼梯蹬儿慢悠悠地下了楼。
    在门洞子里,迎面遇见住在一楼的陈同进门来。
    陈同跟老戴打了个招呼,说:“我离着老远就听见了,这帮老娘们儿一天天闲出屁来,就好瞎打听,人家相不相亲跟你有啥关系咧?”
    老戴说:“就是就是,都是一帮家庭妇女,主要是没文化!”
    陈同三十来岁,是道外南马路小学的老师,也是这圈楼大院里少有的知识分子。
    陈老师有点儿小小清高,他总觉得在这个圈楼里,只有老戴有些文人气质,有资格跟他谈一谈。
    出了大门,迎面湛蓝的天空耀眼的阳光猝不及防,老戴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惶恐。
    昨夜一宿飞雪,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老戴背着书包,一路慢慢走着,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有两个棘手的问题:
    一是背包里的这些衣裤围脖需要处理。
    二是吕二嫂需要小心应对。
    自己昨天晚上没有起看电影,也没有见到相亲的女方是谁。吕二嫂前次提起的时候,只说是她裁缝店里经常光顾的老主顾。今年五十来岁的年纪,还是人民政府的干部。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老主顾今天一定会去吕二嫂的裁缝店里去询问,最快中午,最晚晚上,吕二嫂就会到他家里兴师问罪。
    怎么办?
    (二)
    被冯世魁劈头盖脸收拾了一顿,莽子不敢再怠慢,立刻召集手下的几个侦察员和东来派出所的民警集合,分成两个小组,一组由摆出所的副所长李喜民带队,另一组由一处的侦察员带领,分别从警戒绳的两侧向现场中心推进搜索。
    每一组人员一字排开,蹲下,一步一步蹭着前进,每向前一步,就用手轻轻趟开面前的积雪,要确保地面上任何一样的可疑的遗落物都不放过。
    看着两组人马一点一点在地面上推进搜索,莽子叹了口气,说:“派出所老李把绳子拉得太近了,起码得再向外拓十米,现在这样的距离,可能很多证据都被看热闹的居民踩死了!”
    那些看热闹的居民觉得案发现场实在有趣,尽管看守的民警一再劝说,还是不依不饶的聚堆,看得津津有味。
    冯世魁哼了一声,说:“你把封锁线拉得再远,发现什么那都是次要问题,像这样的杀人手法,那都是高手。高手嘛,是不会轻易给你留下证据的。”
    莽子不服气:“那你说咋办?”
    冯世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听死人是怎么说的。”
    莽子说:“好啊,那你这死人怎么说?”
    冯世魁呲牙冷笑了一下:“我这个死人说,我他妈的就稀罕这一口……”
    说着,冯世魁掐着一把小镊子,从死者的大衣毛领子上小心翼翼的捏起一片小东西,慢慢地递到莽子面前。
    莽子看看了一眼,有点儿疑惑:“这是啥?”
    “你猜?”
    莽子恍然大悟:“这是,毛嗑儿!”东北土话,毛嗑,就是瓜子的意思。
    “这不是毛嗑儿!”冯世魁更正说:“准确地说,这只是一片毛嗑的壳儿。”
    他凑近死者,盯着死者的嘴唇:“他临死之前,嗑过一粒瓜子,然后把壳儿吐出来,但是有一小片儿壳儿落在了他的大衣毛领子上,壳上带着唾沫,很快就冻结了,粘在毛领上……”
    莽子想了想,说:“现场附近的地面上,没发现瓜子壳。这大冷天的,谁没事儿站大街上嗑瓜子啊!”
    冯世魁比划了指尖上的瓜子壳:“那这个说明啥?”
    莽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冯世魁冷笑一声:“嘿嘿……”
    莽子说:“你笑啥?”
    冯世魁咧嘴笑了一下:“我笑啥?我笑你是个傻瓜蛋子!”
    莽子一瞬间怒不可遏,但是随即恍然大悟。他一下子跳起来,扯着嗓子喊:“老李,老李,把你派出所的人都叫过来!”
    李喜民带着一排人正趴在地上搜得不亦乐乎,猛然听着莽子的呼喊,吓了一跳,急忙带着自己派出所的人员列队集合。
    莽子急匆匆地跑到队伍面前,压低声音说:“老李,你们派出所的通知对这一片情况熟悉,我现在要求你们,把这条街上所有买炒货的,炒瓜子炒花生的,在路边摆摊的,全都给我找出来,带到你们派出所看管起来,市局要挨个儿问话!”
    “卧槽,靖宇街这一片儿前后都是白市夜市,卖杂货的可多了去了!”
    一个派出所片儿警嘟囔了一句。
    莽子被噎得脸膛涨红,似乎想要想骂人,但是咬咬牙忍住了。
    “先找昨天晚上出夜市的,二道街街口的,要是没有,就沿着头道街和三道街往外扩!”
    冯世魁在远处急吼吼的骂道:“莽子,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啊!以现场为中心,在时间和空间上从最近的开始查找,一点一点往外扩!你妈的……”
    莽子急了,扭头对冯世魁大吼一声:“老头子你喊啥?你那么大声干啥?你生怕别人听不见啊!”
    冯世魁激灵一下,扭头看着南北两侧警戒绳边上围观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热闹的人太杂了,谁知道那个卖瓜子的人是不是就隐藏在人群里?
    李喜民对着列队的片儿警们喊:“都听懂啦?马上出发!”
    民警们齐刷刷地立正,敬礼,喊道:“是!”
    这时候,南侧警戒绳外,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群中有一个人推推搡搡的往外走,惹得身边看热闹的不高兴。有人骂骂骂咧咧的:“你看热闹就看热闹,瞎挤个鸡毛!”
    那个人一声不吭,急匆匆的人群外挤挤插插的钻出去。
    莽子和李喜民下意识地的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大叫道:“拦住他!”
    (三)
    老戴不疾不徐的沿着景阳街走到靖宇街路口,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跟街边卖冻梨冻柿子的老头子说了两句闲话。
    然后,他悠闲地走进靖宇街,在第一条横街路口右转,那是南头道街。
    南头道街的第一家铺子,是个朝鲜人开的小饭馆子,夏天卖冷面辣白菜,冬天卖狗肉豆腐汤。
    铺子也没有个像样的店面,几根横竖搭起来的木头架子,头顶和四周钉着一圈塑料布,在临街的一面掏开一扇门,门上挂着一条棉布门帘——这是东北地区冬季最常见的保暖方式,有点像塑料大棚的意思。
    老戴挑开棉门帘子悄悄的走了进去。
    塑料棚子地方不大,横三竖四的摆着四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几把破凳子,里边垒着一口锅台,架着一口大铁锅,这会儿一大锅狗肉豆腐汤烧得正旺,整个棚子里热乎乎的,充斥着迷人的狗肉汤味儿和被喷灯烧焦狗毛和狗皮的味道,很鲜香,很油腻。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朝鲜人,这条街上都叫他老南。这时候正蹲在大锅台边上,往灶坑里添柴火。
    时间还早,棚子里没有别的客人。
    老戴轻轻抽了抽鼻子,说:“老南呐,生意不错啊!一屋子的燎狗毛味儿。”
    老南一回头,有点儿诧异:“呦,是老戴?咋这么早就来了?我这早起杀了条狗,才收拾利索,一身的焦毛味儿!”
    老南是个正经的朝鲜人,汉语还说不利索。
    老戴很自然的在靠着门帘子的桌子边上坐下,摘下肩上的旧书包,掀开,慢吞吞的从书包里摸出两张钞票,递给老南。
    “来,老南,这是一千块钱,昨儿晚上的欠账!”老戴笑眯眯地说。
    他在地上踅摸了一会儿,找到了罗子玉丢掉的那把匕首,在轻薄的雪地上,那把匕首还是很明显的。
    那只钢笔帽找不到了,巷子里太黑,雪地太白,一只银白色的钢笔帽落在雪地上,浑然一体,不可能很快找到。
    即使找到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老戴想到,尸体上的那个伤痕太明显了,如尸体被发现,公安很快就会判定凶器是一支钢笔,即使你销毁了那只钢笔,但是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没法消失,所以老戴立刻决定放弃寻找。
    他弯下腰,抬起尸体的头部,咬了咬牙,猛地拔出了插在尸体眼眶里的钢笔。
    尸体的眼眶里噗的一下窜出一股血水,流满了那张狰狞的脸。
    老戴拖住尸体的两肩腋下,吃力的拖动,靠近墙角。
    (五)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里是一处公共厕所。
    老戴心里蓦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要把尸体拖到厕所里面,从蹲坑里塞下去,这样的话,尸体很可能要等到第二天很晚的时候才会被发现,如果运气好的话,很可能要等到几天之后才会被发现。
    他试图拖着实体拉进公厕的门里,但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街巷的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老戴隐藏在公厕墙角的角落里,抑制住呼吸,心脏剧烈的跳动,这不由得让他想到若干年前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的那一天。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浑身颤抖,呼吸剧烈,生不如死。
    那个行人可能是太冷了,急匆匆的一路小跑,可能是怕黑,嘴里哼哼呀呀的唱着:“提起那个宋老三,老两口子卖大烟哪,一辈子没有儿生了一个女儿婵娟哪,大白屁股小白脸哪……”
    老戴手里握着那只冻得冰冷的钢笔,笔杆上还腻着黏乎乎的血肉。
    他已经做好准备,大不了再杀一个——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杀人更简单的事情了。
    值得庆幸的是,1948年那个冬天的晚上路过北二道街上空的神祗保佑了这个可怜的路人甲,他一路碎步小跑着路过了公厕,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老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的手还在颤抖,甚至全身都在颤抖。
    他看了一眼罗子玉的尸体,改变了主意——把尸体塞进粪坑里是个可笑的办法。即使可以延缓被发现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天半天的,但是迟早还是会被发现的。
    他现在要做但是,尽快回到人群之中,不被人怀疑,不让人发觉。
    至于那个钢笔帽,不足为虑,那只是一款很普通的钢笔,在任何一个商场的文具柜台都可以买到,要凭这一点追查来源,恐怕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打定了主意,老戴迅速的起身,钻进厕所里,把那把匕首扔进了靠近门边的那个蹲坑,然后迈步就走绝不迟疑。
    他不能直接沿着原路返回去,那样太危险了,如果再有一个偶然出现的路人就麻烦了。
    老戴琢磨了一下,继续向北走。
    北二道街与松花江江岸之间,有一条与江岸东西方向平行的小街道,是为了方便这些街道的北端的居民的穿行而开辟的。
    这条小街又细又紧,巷道理堆满了酸菜缸,大酱缸,破衣柜,自行车,柴火柈子……
    老戴谨慎小心的穿过,走了两条街,来到北四道街头上,然后再向南折回,一直走到靖宇街附近。
    临近街面,已经能看到街上的灯光和行人,闻到诱人的食物气味。老戴缓了一缓,把脖子上的围脖摘下来,折叠了一下,尽量把沾满了血渍的那一面叠在里面,再仔细的缠绕在脖子上。
    夜太冷,血渍都凝结了。
    老戴沿着靖宇街慢慢地往回走,他看了看腕表,已经六点四十分了,他错过了相亲,错过了电影。
    老戴沉默的走着,内心无比懊悔,无比惆怅。
    相亲就好好相亲,看电影就好好看电影,你逛什么街?买什么瓜子?想到此处,老戴心中蓦然一惊!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他震惊的问题——那个卖炒瓜子的!
    如果说,自己去那个炒货摊子,纯属一念之差。但是罗子玉出现在那里绝不是偶然的——他是一个潜伏的谍报人员,他的所有行为都应该是有目的。
    这时候,老戴恰好走到二道街的近前,不远不近的恰好能看到那个瓜子摊子。
    那个胖乎乎的安徽口音老板很明显有点儿心不在焉,没再热呵呵叫卖拉客,反倒有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老戴凑在一处卖旧书的摊子前蹲下,跟卖旧书的老头子闲扯,偷眼瞧着炒货摊儿。
    卖旧书的老头子说:“先生,要看点儿什么书啊?”
    老戴说:“嗨,随便看看。”
    老头子说:“哦。”
    老戴说:“我这是家里的婆娘想吃一口五香瓜子,我出来买点儿,这不正好都到你这了么,就顺便看看!”
    老头子说:“那你也顺便买我两本书呗,也算我开开张。”
    老戴说:“可说呢,不巧了,我都走到这了才发现,忘了带钱了,我扭头还得回家取钱去。”
    老头子说:“那你赶紧回家取呗,我不着急,我等你!”
    老戴说:“我就怕我回家一趟再拐回来,买瓜子的都撤摊儿了。”
    老头子摆摆手:“你放心,他不走,这两天要过阳历年了,买卖好,他得八点多钟才撤哪!”
    老戴笑了笑,没说话。
    他站起来,顺手在裤兜里摸了一把,掏出一张一千元面值钱的东北币。
    老戴说:“你看,整叉劈了,我兜里还有一张儿。”
    老头子呲牙笑了:“挺好,正好买一套《聊斋志异》,完事儿你再回去取钱买瓜子儿。回到家里,点着台灯儿,盖着棉被儿,喝着茶水儿,嗑着瓜子儿,看着狐仙儿美女儿,那得多嘚儿!”
    老戴说:“嗯,你说得对!”
    (六)
    老戴把一套两本的《聊斋志异》夹在腋下,慢吞吞地走过那个炒货摊子。
    他确信那个胖子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
    如果这个胖子也是一个潜伏的特工,那很明显不是戴老板主政的时候培养的,素质不行啊!
    老戴默默地想,党国培养人才的标准越来越低了。
    走过了炒货摊子,老戴又做了一个决定,他拐进了南头道街上那家朝鲜馆子。
    这工夫正是老南生意好的时候,棚子有几个酒客喝得醉醺醺的,呜嚷唔嚷的吹牛扯蛋。
    老戴守着门边上那张桌子坐下,跟老男要了一碗二米饭,一碗狗肉豆腐汤。
    老南端着饭汤送上桌的时候,耸着鼻子抽搭了一下,说:“咋有一股血腥味儿?”
    老戴心里凛凛地打了个冷战。
    那几个喝酒的客人呼喝着:“老南,你别装啦!你这棚子里天天熬狗肉汤,还他妈在乎血腥,你是不是今天弄了瘟死的狗啦?心虚啦?”
    老南扭头气哼哼的说:“我老南做买卖儿,从来不弄瘟死狗,我都是弄得狗贩子送的好狗,你们爱吃不吃,别在我这儿耍狗坨子!”
    那几个客人又哄笑起来:“这不就是喝酒唠嗑说句笑话么?你这人真不识逗!”
    老南啐了一口,气急败坏的回到大锅前,捞了一大勺子狗肉,走回来,扑啦啦一勺子全都倒在了老戴的碗里。
    老戴一惊。老南说:“老戴你是个老实人,这一勺子算我请客的!”
    老戴诚惶诚恐:“那怎么好意思呢!”
    老南说:“没事儿,你吃,我请客!”
    老戴说:“可我没带那么多钱。”
    老南说:“我说了我请你吃,不要你这份钱!”
    老戴忽然灵机一动,心里有了个主意。
    他慢慢地说:“那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可是我不能白吃你的肉,我明儿早上把钱给你送来。”
    老南想了想,说:“这是狗的肉,不是我的肉……那也成。”
    老戴就着一碗二米饭,慢慢的嘬着狗肉豆腐汤,心里忽然暖暖的泛起一阵满足感,他竟而忘记了自己刚刚杀了一个人。
    只不过,那句“瘟死狗”的话让他有点儿恶心,他决定尽量不去想这句话。
    汤鲜肉嫩,老戴一口一口的吃着,借着棉布门帘子的缝隙,他能远远地看到那个斜对面的炒货摊子。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客人喝光了两瓶烧酒,心满意足的结账走人,临走之前对老南嚷嚷:“你这人真不识逗,为啥不给我白加一勺狗肉?”
    老南说:“滚!”
    棚子里只剩下老南和老戴,有点儿尴尬。
    过了一会儿,老南忽然长长的喘气,闷闷的说了一句:“我想回朝鲜。”
    老戴不知如何是好,不明不白的接了一句:“正在打仗呢,哪儿那么容易回去?听说你们朝鲜也不太平,日本人投降之后,南北两方面都闹腾着,有开打的意思?”
    老南有些恍惚地说:“就是因为要打仗了,所以我才想回去。”
    老戴冷笑了一下:“你回去干嘛啊?留在中国干个小馆子,有吃有喝还省心,多好!”
    老南说:“我回朝鲜,给我们自己部队当个火头兵,炖一锅狗肉汤也算为国尽忠呗。”
    老戴咧嘴无声地笑笑:“战场啊,人都打没了,哪儿还有狗?”
    老南沉闷的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七)
    这时候,老戴透着门缝看见那个胖子老板准备收拾摊子了。
    他站起来,掏了一把零钱放在桌上,说:“那份狗肉钱,我明早给你送过来。”
    老南点点头,说:“不着急,慢走啊!”
    老戴出了狗肉棚子,再次朝二道街的方向走去。
    这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八点钟,街上的行人正在逐渐散去。
    那个摊子本身就是一辆装着轱辘的货柜,胖子老板把装着花生瓜子的笸箩收拾了一下,拿一块苫布盖上,把秤杆秤砣秤盘收好,推起柜子上把手,吱扭吱扭的慢慢走起。
    老戴尾随在胖子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街上的行人四面八方的散入条条街巷,老戴接着行人的掩护,慢慢靠近。
    走了一会儿,胖子推着货柜,走进北七道街。
    北七道街里行人稀少,如果跟得太紧,一定会被发现的——老戴悄悄的隐藏在街角的第一个门洞里,看着胖子老板晃悠悠地拐进了七道街里面的一座圈楼院子里。
    只要知道他住在哪儿就好——老戴琢磨得清楚。然后,他继续夹着《聊斋志异》,沿着靖宇街往回走。
    这个时间走到自己住的圈楼里,正好与电影散场的时间相吻合,这一点可以利用左邻右舍来佐证,如果一旦出现了状况,自己被公安询问盘查的情况,邻居们会成为最好的证明。
    但唯一的问题是,自己并没有去看那场电影,这个问题一定会在在那个相亲对象那里爆发。所以,必须想一个说得通的借口。
    那个不知名的相亲对象至关重要,她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个买炒瓜子的胖子。
    至于那个胖子,只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就是幸运的——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幸运的。不管他是一个潜伏的特工,或是一条无辜的池鱼。
    走到圈楼门洞子的时候,他听见小白姑娘嘻嘻哈哈从自己身后跑过来,喘着粗气问了一句:“老戴,老戴,你干啥去了?”
    老戴以为这是一句玩笑,便说道:“我看电影去啦。”
    小白笑嘻嘻地说:“是嘛?好看吧?”
    老戴还没回答,小白已经一溜烟的跑上了楼梯。
    那一刻,老戴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他一生犯下的最大疏忽,直接导致了所有的事情的最终的结局,完全背离了初衷。
    老戴苦笑,摇摇头,走上二楼,在走廊口,又撞见了隔壁赵老二正披一件破棉袄,靠着门框,狠狠的嘬着一截烟屁。
    老戴问:“咋的了这是?”
    赵老二往屋里横了一眼:“妈了个逼的,臭老娘们儿!”
    老戴笑了笑,掏钥匙开自己的房门。
    赵老二忽然说:“哎,老戴。你这是咋了?”
    赵老二指了指老戴的膝盖,那里有一块不太明显的冰雪和泥土的擦痕。
    老戴淡定的开门,慢慢的说:“嗨,刚才走得急,路上太滑,卡了一下。”
    赵老二说:“赶紧扑拉扑拉,搓一搓,这衣裳都是好料子,怪可惜的。”
    老戴说:“嗯呢,你也赶紧进屋吧,怪冷的!”
    赵老二无奈的叹气,他的屋里传出一声狮子吼:“你个死老爷们儿,你死在外头吧,我好当寡妇!”
    老戴推门进了房间,回手关上门,插上闩。
    他没有开灯,整个身躯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如泥,顺势坐在地上,呼呼的喘气,不知过了多久,竟然慢慢地睡着了。
    第四章

    (一)
    老戴从书包里摸出两张东北银行的绿票子,每张都是五百面额的,总共是一千块。
    “这是昨天晚上的欠账。”老戴笑嘻嘻地说:“一勺狗肉。”
    老南搓搓手,有点儿尴尬:“这也太多了,六百就够了呀。”
    老戴说:“那你找给我。”
    老南说:“我这还没开张呢,我身上没有零钱。”
    老戴装模做样的想了想:“这样吧,我先去隔壁找大麻子买包烟,兑点儿零钱,回来再给你。”
    老南有点儿紧张,立马从老戴手里接过票子,说:“那哪儿能让你跑一趟呢,还是我去吧,你在这帮我照应一下就好。”
    老南揣起那两张钞票挑帘跑了出去。
    老戴耳听着老南的脚步渐行渐远,丝毫没有怠慢,拉开书包扯出那条沾血的围脖,干脆利索的塞到了大铁锅底下的灶坑里。
    正如元东和何飞在分析现场的时候所说的,这确实是一条好毛线的围脖,真正纯毛的,焚烧的速度会很快,但是会产生一股焦毛味儿缭绕在空气里。
    但是问题不大,老戴想到,老南隔三差五就要杀几条狗,处理狗毛的时候需要用火燎,这个棚子里聚集了狗肉,肉汤,白酒,米饭,辣酱,烧狗毛的种种混合气味,这点儿焦味的程度,应该不会引起警觉。
    这条围脖上粘着大量的血迹,要处理的干净的唯一办法就是烧毁。但却不能在自己居住的圈楼居室里烧毁,烧毛线的味道太刺鼻了,在居民楼里一定会引起警觉,尤其是隔壁住着赵老二,他家那个老婆有病,常年卧床不起在家里窝着,如果自己家里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气味,很难保证不被发觉。
    所以,这条毛线围脖必须在外面烧毁,老南的狗肉馆子是最佳场合——这时老戴昨天晚上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
    老戴抄起一跟柴火棒在灶坑里捅了两下,确保围脖已化为灰烬。
    他意犹未尽,侧着耳朵听了停,门外没有响动,他又从书包里拽出那个枕套,胡乱地塞进了灶坑里。
    枕套烧起来好像有点难度,而且发出一阵芳香的气味。
    老戴站起身,四处瞟了一眼,看到桌面上居然有剩下的半瓶白酒,情急之下顾不了许多,他抄起酒瓶往灶坑里泼了一遭,很明显那是一瓶高度烧酒,火焰一下子爆涨起来,甚至窜出了灶口。
    老戴手忙脚乱到退了两步,瓶里的白酒摇晃中撒出了一些。
    这是老戴犯下的第二个疏忽,这个疏忽同样导致了很多事情遭到了逆转。
    等到老南挑起帘子钻进棚子的时候,老戴已经若无其事的坐在破椅子上,似乎百无聊赖等着他回来。
    老南进来的时候,又抽搭着鼻子闻了两下,似乎有点儿疑问,但是又不好说。
    老戴接过几张零钱,也没数,揣进裤兜里,跟老南道了个别离开。
    处理掉最棘手的那条围脖,老戴心里轻松了很多。
    围脖上有血迹,是必须最快处理掉的。而衣服上只有脏污,没有血迹,即使被盘查,也可以说得通。
    老戴心情渐渐爽朗了起来,他一路慢悠悠的走着,穿过南头道街,来到一条横街上。
    这条街叫太古街,街对面,就是道外区的长途客运站。
    40年代末期的哈尔滨,这里是从哈尔滨道附近几个县城往返班车的车站,近一点儿去平房,呼兰,王岗;远一点儿去阿成,双城,五常。这是我党接管哈尔滨之后给市民谋办的民生举措之一。
    只不过,那时候车辆老旧,汽油奇缺,每个乡镇不能保证每天都有班车,很多地方是两天一班,轮流开通。
    每天早上,这里都聚集着一群等车的乘客,人满为患的挤在狭小的票房子里,等待着乘务员喊话:“阿城的走啦!五常的走啦!呼兰的走啦!”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那些破旧的老式客车都冻得打不着火,每天凌晨起来,那些司机和卖票员只好在车底盘下燃起一堆火,烘烤着发动机。
    烤火的时候,那些司机和乘务员也一起躲在票房子里,打牌聊天吹牛逼,有些手痒的乘客也跟着凑局打两把,整个票房子里吆五喝六,欢乐快活,直到估计着时间,火焰把发动机烘暖,能够顺利发动的时候,乘务员就开始喊客儿,那些乘客才各自归门认路,闹哄哄的上车。
    这个时间,老戴看着一辆车刚刚开走,票房子前的空地上还停着三辆苏联产的大车,哈尔滨当地土话称为“大帕车”,这个词儿倒不是俄语的变音,而是从英语的“BUS”演化而来的。
    天儿太冷了,其中两辆大帕车的底盘下正呼呼地烧着火,周围没有人。
    老戴装作买票乘车的样子,先溜进票房子看了一眼,
    票房子地中间点着一座大火炉子,炉膛就是一个大号汽油桶改装的,伸出一根炉筒子直溜溜的插进墙里。
    炉膛上坐着水壶,烤着地瓜,两拨人各自支起一条长凳在打扑克,周围都是闲着等车的乘客在围观,没有人注意他。
    老戴默默的退出票房子,又仔细的瞅瞅四周无人,走到两辆长途汽车的中间,飞快地 打开书包,掏出上衣和裤子,蹲下身子,左右开弓把衣裤抛进了两堆火焰里。
    老戴安静的看了一会儿,衣裤在火苗中熊熊燃烧,卷曲,焦化。
    地旷,天冷,风急,即使衣服烧起来有一股纤维燃烧的熏人味道也没有谁会在意。
    老戴的心里终于安静了。
    他站起来,悠哉游哉的走出来,忽然发现有一个小青年,正贴在大车屁股后面撒尿。
    那个小青年看见老戴走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晃着屁股抖了一抖,提上裤子跑进了票房子里。
    老戴心满意足的离开客运站,他一边走,一边朝客运站票房子的斜对面看了看。

    老戴的嘴角咧出一丝笑意——我偏偏就在你的公安派出所的门前销毁证据,这就叫灯下黑!
    这才是曾经被称作戴老板之人的高深莫测,他觉得自己渐渐找回了专业上的自信。
    现在,他已经成功的让老南知道他昨天晚上在他的棚子里喝狗肉豆腐汤,让邻居看见他很早就回到了圈楼里,他让赵老二,小白姑娘和陈同看到他一大早出了门,再让老南收了他的钱,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着,围着一样的围脖,插着一样的钢笔,他的伪装毫无破绽,他的时间线严丝合缝,将来即使有一天公安局查到他的头上,他完全有足够的证据来洗脱自己。
    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个相亲的对象,怎么解释?
    老戴看了看表,时间接近九点半,距离吕二嫂来找他兴师问罪还有一点时间,他需要冷静的思考一下对策。
    所以,接下来,他还得去上班。
    作为一个正常人,不去上班是不合理的,会被人怀疑。
    老戴思索着,一时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时候他刚刚穿过太古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乱哄哄叫唤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身向后扫了一眼,原来是从东来派出所的大门里冲出来几个风风火火的民警,跑到客运站票房子门前。
    这时候恰好有一辆长途车的乘务员走出来,迎头撞上民警,吓了一跳,问:“同志,怎么啦这是?”
    一个民警说:“上级有指示,从即时起,对所有出城的车辆和旅客进行排查,正好你们帮我们组织一下,让屋里所有候车的旅客把自己居民证明书准备好,我们要查。”
    乘务员应了一声,和民警一起进了票房子。
    老戴没有停留,他情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心中居然有点儿惊悸——毫厘之差,好悬!
    人群太拥挤了,围观的那些闲人看到局面突然变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惊慌起来,好在人群还没有乱,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这时候,“砰”的一声枪响,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开枪啦,快跑!”。
    人群立刻四下逃窜。
    这一下整个现场乱糟糟的,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狼奔豕突地逃离,有人冲破了警戒绳跑到了现场里。
    冯世魁都有点儿慌了,扯开嗓子大喊:“所有的民警,都集中到我身边来!”
    他的意思是,即使现场大部分被破坏了,至少要保护住尸体周围这一块。
    局面太乱了,没有人听到冯世魁的声音。
    所有的侦察员和民警都不约而同朝着那个逃跑的人方向追去,冯世魁忽然感觉到有一点不妙。
    莽子的速度很快,动作又敏捷,逆着人群闪展腾挪,超过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民警,很快就要追上那个逃跑的人。
    莽子怒吼一声:“站住,我开枪啦!”
    那个人倏然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直挺挺的举起双手,凄惨地喊道:“拜开枪,我投降!”
    冯世魁半蹲在尸体身前,警觉地盯着四散奔跑的人群。
    那些人大部分是站在南端的警戒绳外面的,但是那个试图逃跑或开枪的人,是转身向身后南边方向逃窜,没有人愿意和他往同一个方向跑,所以那些人几乎都冲进了警戒绳里往北边跑去。
    混乱之中,冯世魁敏感地意识到有人在迅速向他靠近。
    冯世魁所有的酒意都醒了。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狗皮帽子,套着深灰色大棉袄的男人,低头猫腰,几乎是俯冲过来。
    只要看一眼这个男人冲过来的姿势,冯世魁立刻意识到,这人绝对是个高手!
    刹那之间,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女子从这个男人身后冲出来,拦腰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女子,正是刚刚回到现场的孟思齐。
    孟思齐一招得手,并不停顿,直接纵掼前扑,把这个男人按倒在雪地上。
    男人果然是个高手,扑到在地面之后,并不惊慌失措,而是借着雪地的滑行速度猛烈打滚,拧腰翻转。
    孟思齐毕竟是个女孩子,力气不足,被一下子甩开。那男人连头也不回,直接侧躺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脚向后踹出,正中孟思齐的心窝。
    孟思齐在雪地上秃噜秃噜的滑出好几米远。
    那个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干脆利落的在雪地上站了起来,猛然身正要再度出手,却看见跟自己交手的是一个穿着公安军装的姑娘,不仅一怔,呆住了。
    孟思齐趁这一点儿迟疑之际,一把掏出了腰间枪套中手枪,瞄准了那男人。
    “不许动!趴下!”孟思齐厉声喊道:“敢动我开枪!”
    那个男人呆了一呆,忽然裂开大嘴,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呵呵笑着说:“卧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孟思齐继续喊:“趴下!”
    那个男人轻轻摆了摆手,贼溜溜地说:“这位女同志,请你保持冷静!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找市局领导报到的。”
    孟思齐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猛然站起来,冲到男人面前,飞起右脚,一记横踢,直奔男人的头部。
    那个男人掐准时间,微微一缩头,孟思齐的飞脚贴着他的头顶掠过,扫掉了他的狗皮帽子。
    孟思齐却一下子没收住,扑通一下,一个屁股墩儿摔在了地上。
    这时,已经有几个反应过来的民警返回来现场,七手八脚的那那个男人扑倒,掏出一副手铐子把他反手铐住。
    那个男人也不挣扎反抗,只是呜嚷唔嚷地辩解道:“同志们,我真是自己人。我有组织部调令和党员介绍信!”
    (四)
    哈尔滨市公安局大会议室里,气氛有点儿紧张。
    元东和何飞心急火燎的赶回局里,马上跟副局长同志方兴国同志作了汇报。
    方副局长直接拨通了102首长专列上的专线电话,把这起案件的可疑情况向专列上陪同102首长到哈尔滨的局长同志和政保处处长欧阳德同志作了汇报。
    接下来,方兴国副局长召集召开紧急会议。
    方兴国副局长神情很凝重,开场说:“大家都知道,现在局长和政保处处长欧阳同志都不在家,在102首长的专列上陪同返程哈尔滨,所以呢,今天这个会,责成我全权召集。”
    这是个简短的开场白,但是大有深意,他明确表示了,此时此地,方副局长是第一负责人。
    “102首长回来哈尔滨,意味着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方兴国慢悠悠地说:“但我还是想强调一下,咱们解放军势如破竹,经过艰苦奋战,拿下了长春,沈阳,锦州,东北全境得以解放,杀进山海关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咱们哈尔滨是大后方,战略位置很重要,你们知道为什么吧?”
    方兴国调入市局担任副局长之前,是长期在部队上当政治委员的,话语之间总是有点磨叽。
    “知道,知道。”治安处(三处)处长抢着回答道:“102是回来参加哈尔滨市各界人士庆祝东北全境解放大会的。”
    “参加庆祝大会,那是由头。其实102首长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方兴国神秘兮兮地笑着说。
    元东和何飞互相看了一眼,都微微咧嘴苦笑了一下。
    然后元东不经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这个动作被方兴国敏感地捕捉到了。
    他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形势紧迫,咱们就长话短说了。今早上的北二道街杀人案,根据法医老冯的现场初步判断,是一起特务案件。这案件要是平时还好说,但是今天不同往日啊,同志们……”
    方兴国犀利的眼神横扫全场:“就在102首长到达哈尔滨的前夕,庆祝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发生这样的案件,意味着什么?”
    方兴国不是说“怎么分析?”或者“怎么侦破?”而是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句政治水平很高,潜台词很深的问话。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还没整理好思绪,没有人接话。但他们都意识到,这句话隐隐有所暗示。
    副局长笑了笑:“同志们都给个意见吧,咱们搞民主集中制,民主发言,决策集中。”
    还是没有人接话。
    副局长看了一眼,说:“那就各自发言吧,咱们按顺序倒数来,五处先说说。”
    五处是武装保卫处,处长是个精明强悍的中年男人,作风强悍凌厉,是东野炮兵部队上负伤转调过来的。
    五处处长斩钉截铁的说:“我们五处的职责是武装保卫,换句话说,我们是机动部队,行动单位。案件的定性和分析,不是我们的强项。我听领导和各位处长的指示,你们要行动,要抓人,是突袭战还是包围战,我随时配合。”
    方副局长满意的笑笑:“那四处的意见呢?”
    四处是边防保卫处,处长是个五十开外的小老头儿,以前是北满抗日民主联军部队上的,哈尔滨解放后,鉴于他在抗联时期走遍过四野八荒的山山水水,对边防线上形势熟悉,所以领导上识人善任,委任其为边防保卫处。
    但实际上,当时的边防保卫主要还是依靠解放军驻军,公安局的边防保卫处,实际上也跟元东的情报室职能差不多,更像是一个政策管理,交流联络机构。
    四处处长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清清嗓子,说:“我认为,现在说特务案件还为时过早,毕竟刚才也说了,这只是法医的初步判断,还不是最终结论嘛!”
    方兴国点点头:“也对!”
    他又把目光转向了三处处长,还没开口,忽然会议室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莽子在门外扯着嗓子喊道:“报告!”
    方副局长皱了皱眉头,有点儿不悦。
    何飞站起来,走到门边,微微打开一条缝,厉声说道:“莽子你闹什么?不知道正在开重要会议吗?”
    莽子大声说道:“我知道,不过我这儿有情况,比你的会议更重要!”
    何飞眉心一紧:“快说!”
    莽子说:“现场出了点儿意外,小骚乱。”
    何飞的脸色一变,正要发怒。莽子马上跟进一句话:“但是我们抓到一个家伙,在路上突审了一下,那家伙说,他可能看到了杀人凶手……”
    元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门边,大声问道:“那人在哪儿?”
    莽子喘了口粗气,说:“主任你先别着急,还有你的一个新人呢,我给你一起带来了!”
    第五章

    (一)
    何飞跟元东都回头跟方兴国点了个头,示意询问。
    方兴国摆摆手:“你们去忙吧,尽快出个结果,咱们再碰头!”
    何飞与元东应了一声,匆匆走出会议室,这次紧急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方兴国看着他们俩的背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停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突然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撂,砸出一声轻响。
    他扫了一眼剩下的三个处长,有点儿诡秘的笑笑,说:“得了,老何和老东去忙他们的了,咱们接着开吧,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说!”
    似乎刚才远东和何飞在场时说的全是表面光的客气话,现在才是真心话,所以要“尽管直说”。
    三处处长呵呵一笑,说:“你们猜猜,刚才老东的心里在想什么?”
    五处处长一摆手,揶揄地说:“他还能想什么?一准是想,这伙老帮子,个个油嘴滑舌,没一个好人!”
    几个人都发出一声哄笑。
    方副局长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算了算了,这种话以后就不要提了,咱们还是先说案子吧。”
    五处处长咕哝了一句:“这不是说不说的事儿,我就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和他共事,他妈的一个日本特务……”
    三处处长摆摆手:“注意点儿,老瞎说实话。这事儿还是欧阳的安排,欧阳的意思,你总得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吧?”
    五处处长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很显然,这几个老资格的处长,有一些事情不愿意与元东合作分享。而其中原因,竟然是因为元东是个“日本特务”,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
    元东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琢磨刚才会议桌上的事情。
    他能体会到那些不寻常的疏离味道。
    哈尔滨市公安局政治保卫处情报室,以前的主任是由政治保卫处处长欧阳德同志兼任的,1948年6月,欧阳德升任主管副局长,兼管政治保卫处,再兼着情报室就不太合适了。于是空出来的情报室主任的岗位,欧阳德便极力推荐元东接任,远东当时是欧阳德的机要秘书。
    元东继任之后,就明里暗里感到跟那几个处打交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元东自己也曾经分析过这个情况,主要的原因有三点:

    一是山头问题。
    虽然说大家都是共产党员,革命队伍,但是革命队伍里依然有山头主义团伙派系。
    市局里一共六大处此前的处长,包括欧阳德在内,几乎清一色是东野的军人转过来的。虽然四处边防保卫处的处长换了一位东北抗联出身的老资历担任,但是抗联的对队伍本质上还是四野一系的。这些人都自认为是东北野战军101首长的嫡系不下。
    而元东此前是冀东部队李运昌部的人马。
    解放战争初期,李运昌带领冀东部队进入东北,配合四野林罗刘作战,但是却不是四野的嫡系人马,因此在山头身份上有点儿尴尬。那些四野的老家伙头脑简单,他们只有一个念头——东北的天下都是老子们打下来的,所以东北这疙瘩就是老子们的天下。
    所有其他部队出身的,都是来老子饭碗里抢食的。元东也正是因此吃了锅烙。
    二是社交问题。
    野战部队的老兵转到地方公安战线,虽然脾气秉性收敛了不少,但依然是一副大头兵做派,做事风风火火,开会呲牙咧嘴,吵起来拍桌子骂娘,一言不合拔枪相向,两句话说高兴了,又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这是元东有点儿受不了的。
    元东是曾经留学日本,后来他虽然追随革命,加入了共产党。但是内心想起来,对于日本军校的学识操练,还是心存敬畏。
    正因于此,元东一向不抽烟,不喝酒,行止有度,严谨从容。这也正是元东与那几个处长合不来的一个主要原因。
    元东边走边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前面这两项,只是两个侧面而已,远远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一个——元东曾经在日本留学的身份,之后回国,他又在渗透到伪满洲国内部执行过潜伏任务。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卧底”。
    在那几个处长眼中看来,这样的经历是一个巨大的污点。没准儿,他远东就是个潜伏遗留的日本特务。
    更要命的是,这次渗透潜伏的任务,还是通过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的帮助而实现的——那个人,名叫川岛芳子。
    抗日老战士和日本特务之间天生的仇恨,不需要解释。这才是那几位处长有意无意地排挤元东的真正原因。
    (二)
    元东的办公室狭小而简陋,但是却很整洁,这是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时就养成的良好习惯。
    开开门,孟思齐和那个男人齐刷刷的从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孟思齐说:“主任!”
    那个男人跟着说:“主任你好!宋五奎前来报到!”
    元东皱了皱眉,绕到办公桌里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淡淡地说:“都坐下吧!”
    孟思齐和那个男人坐下来。那男人昂首挺胸,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挺拔顺溜。
    桌面上整齐地摆着两份文件,元东拿起来看了一下。
    第一份是组织部调令,元东扫了一眼,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有点小小的吃惊。
    这份调令的来头非同小可,竟然是时任松江省省委组织部部长亲自签发的。最令元东惊讶的就是,调令文末空白处写着一行组织部长同志手书的钢笔字迹:
    宋五奎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革命同志,请予接洽为盼!
    这一行字清晰地表明了这个人的来历和份量。
    元东没言语,拿起第二封文件看了一眼,是一份党员关系介绍信。
    元东笑了一下,拿起那封调令在宋五奎眼前晃了一下,说:“宋五奎同志,看起来你很有能力啊,省委组织部长亲自给你发的调令。”
    宋五奎有点儿惊愕的说:“怎么地?艾,主任,你,你不知道,这事儿吗?”
    元东发现这个宋五奎,着急的时候好像有点儿结巴。
    “哦,我知道!”
    元东说:“欧阳德同志这次去北京之前,跟我交代过这件事,我们情报室,工作很特殊,外勤工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手,欧阳同志说,他会物色一位有经验的同志,来协助我们开展外勤行动……”
    后面的话,元东想了想,没说出口。
    宋五奎有点儿兴奋了,整个人也不绷着了,索性在椅子上盘起一条腿,从大棉袄的怀里摸出一条烟纸,又掏出一个黄铜的烟丝盒,抠开小盖子,从里面捏出一撮碎烟叶,均匀地洒在烟纸上,高高兴兴的开始卷烟。
    “我呢,跟欧阳德那老家伙是老相好,干小日本的时候,我俩搭伙来着……”
    宋五奎伸出舌头,湿乎乎腻歪歪的在卷烟纸上横竖舔了两遍,小心翼翼地把卷烟粘好。
    孟思齐在边上看着,又偷偷的看了元东一眼,吐了吐舌头,翻了翻白眼,表示受不了的恶心。
    宋五奎笑嘻嘻把烟卷伸到元东面前:“来呗,主任,我这是上好的亚布力烟叶子,整一根儿!”
    元东摆摆手,强忍着说:“我不抽烟!”
    宋五奎讪讪的说:“那多不好意思,我自己抽了啊。”
    孟思齐终于忍不住了,厉声说道:“你也不许抽!”
    宋五奎一愣,怔住了。
    孟思齐没好气的说:“主任不抽烟,没有人在他办公室抽烟!”
    宋五奎讪讪的笑了一下:“不抽,那就不抽呗!”随手把烟卷架在了耳朵上:“我等会儿再抽!”
    元东苦笑了一下:“我不抽,你也可以抽,我不介意。”
    宋五奎小心的笑笑,没说话。
    元东也没继续谦让,接着问说:“怎么?我听说你跟小孟刚才在现场还过了两手?”
    宋五奎脸色有点儿难看,还没说话,孟思齐抢着说:“他偷袭现场,我以为他是敌人!”
    宋五奎瞪着眼睛,喃喃地说:“你这女同志说话不讲理啊,我那是偷袭吗?我是看见你们现场的人没经验啊,我上去帮忙的。你们这些小鬼啊,那现场一乱,所有人都奔着追逃跑的人去了,一个保护尸体的都没有,恁们不知道保护尸体是第一重要的么?”
    孟思齐抢白道:“怎么没有?我不是就奔着保护尸体去的么?要不怎么会撞上你?”
    宋五奎一愣,缓了缓口气,说:“嗯,也对!就你一个有脑子。其他人都没那眼力见儿!”
    孟思齐哼了一声,脸色有点儿骄傲,心里却有点发虚——其实她根本没有冲着去保护尸体的打算,只不过她恰好那时侯在周边转街回来,正好赶上现场骚乱,她撞见宋五奎直奔尸体俯冲,一时下意识的反应,奋不顾身扑上去而已。
    元东摆摆手,制止了孟思齐的抢白,站起身来,说:“咱们长话短说吧,说起工作,咱们以后在工作中见,现在咱们有案子,先去看看预审吧!”
    宋五奎和孟思齐都站起来。
    宋五奎说:“那我也跟着去呗?”
    宋五奎躲在后头,看着这一幕,不禁贼溜溜的一声坏笑。
    这时,预审的后门被打开了,两个小战士压着那个试图在杀人现场逃跑的人走了进来。
    这家伙手腕,腿上都拷着铁镣,脸上挂着铁青的瘀伤,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浸透着雪水,冻得直打哆嗦。
    元东看了一眼,低头吩咐守在门旁警戒的战士:“去把炉子添点火,烧热点儿!”
    何飞呲了一声:“你看你,就是个狠不下心来的老娘们儿。”
    元东淡淡地说:“他现在只是嫌疑,又不是确定是特务。就算他是真特务,我们的原则也是不搞虐待。”
    何飞撇了撇嘴,没说话,顺手抽出一根烟,刚想往嘴里放,冷不丁的从身后伸进来一只手,手指上捏着一根卷烟。
    这一下把何飞还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正是宋五奎。
    何飞一愣:“这谁呀?”
    没想到元东也没搭理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待审的嫌疑人,似乎饶有兴趣。
    这会儿,何飞跟老宋已经又卷好了一根烟,他俩掐着烟卷,美滋滋的点火,心满意足的吐了个大烟圈。
    宋五奎说:“得了,小孟同志你开始吧!”
    孟思齐把手中的钢笔啪嗒一下拍在桌面上,没好气的说:“新来的你闹什么闹?”
    何飞却吐了一口烟圈,咳嗽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小孟啊,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这是帮你做审讯工作呢!”
    他转头对宋五奎说:“看起来,咱们这个新来的同志很有经验啊,是个老同志吧!”
    宋五奎美滋滋的说:“不敢当,不敢当,咱还是先干正事儿吧!”
    孟思齐是个聪明姑娘,她品得出这俩人话里有很多玄机,便隐忍下来,却又情不自禁转头去看元东,元东用眼神示意她抓紧开始。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12-29 00:23:32  更:2021-12-29 00:30:10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