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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1页]

作者:ty_144574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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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来生少年时

    第一回 金顶山下柳如烟 边陲浪子逐红颜 (1)


    康熙四十三年,藏历木猴年,冬。

    苍穹之下的玛布日山巅,布达拉宫巍然屹立,宫墙高筑,殿宇嵯峨。气势恢弘的白宫霸气横陈,将一座堂皇富丽的红宫怀抱在中央。红宫的歇山顶上,铜瓦鎏金,飞檐外挑,在万里碧空下金光熠熠,庄严华美。

    玉琼卓嘎口中喃喃诵咒,双手合十,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前行走一步;合掌于面前,再行一步;合掌至胸前,迈出第三步。

    随后,她向前伸展双臂,膝盖跪地,跟着将全身展展地匍匐在地上,额头重重叩地。随后站起身来,仰望着面前的布达拉宫,双眼饱噙热泪,浑身战栗不已。

    “阿爸阿妈,卓嘎要为你们在布达拉宫前磕下十万个长头,你们在西方极乐世界安息吧!”

    她满脸泪水,再次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口中念诵咒语,一遍遍伏地大拜,一遍遍地向着布达拉宫虔诚地磕着长头。

    从工布到拉萨,千山万水跋涉,她已经恍惚得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了。身上的氆氇藏袍又脏又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腰间系着的邦典膝盖处被无数次的跪拜磨破了两个大洞;头上的一百零八根小辫,有的还顽强地保持着辫子的模样,大部分则早已散了,被汗水和雨水黏合了尘土,破毡败絮般顶在头上。

    阿妈那么自信,还说她盘的辫子上抹了酥油,不会散开呢。

    想到阿妈,玉琼卓嘎止不住心里一阵阵绞痛。

    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家乡工布那间残破不堪的小屋里,昏惨惨的酥油灯下,她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跪在阿爸面前,阿妈则坐在她身后,精心地在她的长发上涂抹着酥油。

    酥油灯忽明忽暗,灯芯上的小火苗像只垂死的猛兽,挣扎着在黑魆魆的四壁上投出狰狞恐怖的影子。墙上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破壁而出,将这一家三口撕扯成碎片,连皮带骨地吞噬殆尽。

    阿爸蜷缩在墙角的卡垫上凄楚地呻吟了一声。玉琼卓嘎连忙俯下身,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握住他的手,轻轻叫了一声“阿爸”,泪水却早已止不住了。

    阿爸被次仁老爷毒打,受了重伤。

    那天午后,次仁老爷让阿爸背着他,带着一队人挨家挨户催租子。阿爸背他淌过一条小河时,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倒了,将次仁老爷摔在河里。老爷大怒,当场用鞭子狠狠抽了阿爸一顿。之后还不解气,命人把阿爸押回去,吊在房梁上狠命地打。

    阿妈和玉琼卓嘎得到消息匆忙赶到,阿爸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她们跪在次仁老爷面前,不停地磕头,痛哭着请老爷发发慈悲,放了阿爸。次仁老爷看到跪在地上的玉琼卓嘎,眼珠一转,一张胖脸上堆满奸笑,道:“放人可以,把卓嘎给我留下来!”

    阿妈拼命地磕头求饶,直到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次仁老爷才同意让母女俩先带阿爸回家,但次日一早,必须把卓嘎送到老爷府上。

    玉琼卓嘎的头发上已经浸满了酥油,阿妈麻利地为她辫起一根根小辫,长叹一声,道:“格桑花刚刚盛开,怎能让恶魔采摘!孩子,你今晚就逃走吧!”

    阿爸喘着粗气,挣扎着道:“天上只有无主的雄鹰,地上哪有无主的奴隶。整个工布都是次仁老爷的,能逃到哪里去呢?”

    阿妈在刚刚辫好的一绺小辫上系上红丝线,道:“恶狼来时不躲要遭殃,眼前有路不走要后悔。卓嘎,你逃得远远的,逃到拉萨去,拉萨住着五世尊者,我就不信次仁老爷的手能伸到那里去!”

    “阿妈,我不走,要走就和阿爸阿妈一起走!”玉琼卓嘎转过身,扑在阿妈怀里,泪水顿时将她的前襟浸湿了一大片。

    阿妈抚摸着她满头乌黑油亮的小辫子,柔声道:“傻孩子,都说看装糌粑的口袋高低吃饭,看水流缓急的情况过河。我们老了,你阿爸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哪能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呢?你放心走吧,次仁老爷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说到这里,阿妈已是老泪纵横,她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捧起玉琼卓嘎的脸,仔细端详着她,边看边止不住地洒泪。

    玉琼卓嘎刚刚满十九岁,正是碧玉桃李年华。一张鸭蛋般圆润白净的脸,两边颧骨上略现红斑,像是淡淡的抹了一层胭脂。两条又长又浓的眉毛宛如刻意勾画过似的,一双大眼睛清澈明媚,令人一看便要着迷。她的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天生的自信和倔强。即便在此生离死别,痛不欲生之际,仍然仿佛高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一般,美丽而又坚毅。

    一百零八根小辫子辫好了,分别的时刻也到来了。

    阿妈强忍悲伤,哆嗦着双手帮女儿穿好氆氇长袍,腰间系好邦典。又在她头上别了一个银质的头饰,耳朵上戴了两颗镶着小小绿松石的耳珠,腕上戴了一个牦牛骨做的手链。最后,在她胸前挂上了两串念珠。

    阿妈退后一步,打量着装束停当的玉琼卓嘎,看着看着又淌下泪来。

    “孩子,你放心的去吧。山再高高不过天空,水再涨漫不过桥面,逃到拉萨,你就安全了。拉萨是五世尊者的领地,次仁老爷本事再大,也不能追到拉萨去抓你。”

    玉琼卓嘎泪如雨下,长跪在阿爸阿妈面前。

    阿爸艰难地从卡垫上歪过头来,看着她道:“孩子,你阿爸阿妈有一个毕生的心愿,看来是不能亲身实现了。你到了拉萨,能不能替我们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前磕十万个长头?”

    玉琼卓嘎紧紧握住阿爸瘦削的手,泣不成声,频频点头答应。

    夜深了。她离开养育了自己十九年的阿爸阿妈和住了十九年的小破屋,混在几个从外乡到拉萨朝圣,路过工布的人中间,向着拉萨的方向出发。她几步一回头,直到小破屋里昏暗的酥油灯光和阿妈站在屋前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抹干眼泪,跟着人群继续前行。

    天亮的时候,玉琼卓嘎讨了一小块糌粑,一碗酥油茶,胡乱吃了,躲在离大路很远的一个高大的玛尼堆后歇息。秋日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昨晚一夜未眠,又走了那么多山路,真的累坏了。不知不觉便在玛尼堆后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仰面望去,穹顶之上繁星点点,环顾四周,远山横黛巍然肃立。夜幕下的高原,空旷寂寥,只有玛尼堆上那些不知被多少虔诚的信徒缠绕了不知多少圈的经幡卷着夜风,在头顶啪啪作响。

    玉琼卓嘎呆呆地坐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一瞬间无尽悲凉涌上心头。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工布,离开阿爸阿妈。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又怕哭声招来野狼,只能小声地啜泣。哭了一阵,她站起身来,久久地望着家乡的方向,然而夜色正浓,她什么也看不到。

    夜色越发深沉,玉琼卓嘎迈开双腿,借着满天星光,辨识了路径,继续向拉萨的方向行进。天快亮的时候,她赶上了一小队去拉萨朝圣的人。她跟着人群走了一段山路,向人家讨了一块糌粑,一碗酥油茶,躲到路边的一座玛尼堆后吃喝了,然后靠着石堆打盹。

    就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际,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风骤雨般由远而近,玉琼卓嘎惊得跳将起来,霎时间困意全消。她小心翼翼地扒着玛尼堆上的石头向大路上望去,只见三匹马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为首的正是次仁老爷家的顿珠大管家。她吓得赶快缩回头来,将后背紧贴在玛尼堆上,屏住呼吸。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了,她的一颗心仍在狂跳不止……

    不知不觉,玉琼卓嘎走了将近一个月了。拉萨越来越近,家乡越来越远。刚开始,她还格外警惕次仁老爷的追兵,躲过五六次之后,再也没有见到顿珠管家追来。兴许他们已经打消了抓她回去的念头,玉琼卓嘎一颗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下来,也敢在白天混在一队队朝圣的人群中上路了。有时接连几天碰不到一个人,她就只能忍饥挨饿,将就着采几颗野果果腹,捧几口山泉解渴。

    好在正是高原的秋天,西藏最好的季节。
    从工布到拉萨,大地被五色斑斓的浓墨重彩层层叠叠地渲染得华美无比。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天边连绵的山峰披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圣洁得让人心颤。山峰下面,成片成片的胡杨林在耀眼的阳光下摇曳着金色的树叶,翠谷之中,望不到头的灌木丛像是一团团炽热的火焰,一直燃烧到天际。行走在黄金地毯铺就的草地上,忽然会发现一面湖水,像是佛陀遗落在大地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景如此奢华,玉琼卓嘎像是行走在梦幻之中一般。

    可是,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了。终于,她饿的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仰面瘫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一只秃鹫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展开宽大的翅膀,好像被钉子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一动不动,只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秃鹫身边,缓缓游走的白云一会儿变成狮子,一会儿变成羊群。玉琼卓嘎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云彩,神志渐渐模糊,虽尽力强撑,眼皮却还是沉重得越来越不听使唤。就在迷迷糊糊之际,她看到天边一朵云,竟然幻化成一个打坐的僧人模样,他端坐在炫丽的彩云莲台之上,身披万丈霞光,双眼半睁半闭,嘴角似笑非笑,既庄严又慈祥。她痴痴地凝望着那个僧人,只听他的遥远的声音从天际徐徐传到她耳边:“玉琼卓嘎,你怎么不走了?你不是发愿要来见我,还要在我的座下磕十万个长头吗?”她激动得无法自持,拜伏在地,委屈地失声痛哭道:“尊者!不是卓嘎不想走,我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啊!”那朵云化成的僧人微笑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爱怜。玉琼卓嘎感觉他的手轻抚在她的头上,柔声哄她道:“别哭,卓嘎不哭。” 刹那间,无法名状的的幸福感从她头顶的每一根发梢浇灌到脚下的每一粒脚趾上。她一阵眩晕,跟着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三个男人站在她周围。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她死了吗?”

    另一个男人重重地在她肋骨上踢了一脚,她痛得抽搐了一下。那人笑起来,道:“她没死,只是饿晕了。”

    随后,她被从地上拎起,两个男人一边一个,将她双脚离地架到顿珠管家面前。

    顿珠的两个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他用马鞭的木杆托起玉琼卓嘎的下巴,盯着她看了半晌,冷笑道:“天上的鸟飞得再高也飞不过雪山,地上的野兽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弓箭。你这个下贱的奴隶,竟然跑得比藏羚羊还快,害得老爷我追了你一个多月才追到。你倒是再跑啊, 看看能跑得出老爷的手掌心吗?”

    玉琼卓嘎一言不发,恨恨地盯着顿珠,盯得他心中火起,扬手抽了她两个耳光,吩咐道:“给这个贱奴隶灌上几口酥油茶,免得她饿死了。我们也歇一歇,然后把她栓在马后面拖回去!”

    两个男人将她架到一块大石头前放下来,让她背靠石头坐下。其中一个男人从马背上摘下一个皮囊,取出一只碗,从皮囊里倒出一碗酥油茶,另一个男人扳开她的嘴,往嘴里灌了几口。

    肚子里有了食物,玉琼卓嘎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

    一个男人死盯着她看了半天,道:“这个贱奴隶长得还怪俊俏的呢,怪不得次仁老爷命令我们一定要把她抓回去。”

    顿珠斜睨了他一眼,道:“强巴,你想要她吗?”

    那个叫强巴的男人咽了咽口水,道:“可是次仁老爷吩咐……”

    顿珠打断他道:“别管什么次仁老爷,你到底想不想要她?”

    强巴道:“想是想,但是要给次仁老爷知道了该怎么办?”

    顿珠冷笑道:“我们谁都不说,次仁老爷怎么会知道?”说罢转头望着另一个男人,道:“还有你,桑吉,愣着干什么,还不一起上?”

    强巴和桑吉听到顿珠吩咐,早已按捺不住,扑上来便撕玉琼卓嘎的长袍。袍子被撕扯开来,强巴和桑吉伸手在她胸前乱揉,两人迫不及待,都想先上,互相推搡着,不时发出狂喜的怪叫声。

    玉琼卓嘎此时哪有半分的反抗气力,桑吉和强巴将她的衣裳剥下,两人还在争执谁先谁后,顿珠在一边冷笑着旁观。她紧紧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心中已如槁木死灰一般。

    突然,就在他们不远处,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声响。这声音仿佛暴雨将至时天边滚滚而来的闷雷,又像雅鲁藏布江汹涌磅礴的飞瀑,由远而近,一时充斥在天地之间,整个高原都被震得簌簌颤抖。

    玉琼卓嘎睁开眼睛,刚好看到顿珠满面错愕地盯着大路的方向看,方才的奸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仿佛凝固在脸上一般。

    她顺着顿珠的目光看过去,顿时被震撼得瞪大了眼睛。
    大路上, 出现了一支队伍。漫天尘土中,一面面旌旗遮天蔽日,一匹匹战马气宇轩昂。队伍前面的战士们披坚执锐,头盔上一杆杆簪缨高高飘扬,衣甲上一颗颗铜钉闪闪发亮。队伍中间,十几匹健壮的骡子拉着一辆华丽的大车,车子周围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守卫的士兵,一个个高视阔步,威风凛凛。在大车后面,还有无数的士兵,骑马排着整齐的队列迤逦而来,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玉琼卓嘎一看便知道,这是大皇帝的军队。小时候,邻居曾住过一家做藏药生意的汉人。这家人非常喜欢她,常常带她玩,给她东西吃。跟他们在一起,玉琼卓嘎很快就学会了汉话。虽然她不认识汉字,但可以确定,眼前这些旌旗上的字必是汉字无疑。

    强巴和桑吉停住了手,两人拎着脱了一半的裤子,傻呆呆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天降神兵。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玉琼卓嘎突然一跃而起,顿珠三人还在发愣,她已经窜上大路,径直冲向那支队伍。

    她浑身上下光溜溜的,边跑边高扬着双臂,用汉话大声叫道:“大皇帝救命!大皇帝救命!”

    正在行进的队伍冷不防被人拦住,前排的士兵勒住战马,马队一阵轻微骚乱,几十把弩立时瞄准了玉琼卓嘎。她扑通跪倒磕头,大声叫喊道:“大皇帝救命!”

    士兵们剑拔弩张,原本以为有刺客袭击,却不料眼前突然出现了个赤条条的少女。即便他们久经沙场,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队伍停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从后面的大车上下来一个人,被十几个部下前呼后拥着来到玉琼卓嘎面前。

    玉琼卓嘎看那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蓄着一把大胡子,生得魁梧雄壮。他头上戴着一顶官帽,帽子顶上镶着一颗鲜红的宝石,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官服,胸前绣着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

    玉琼卓嘎心想,这人想必就是大皇帝了。她忙用手遮住胸,道:“大皇帝,请救救我!”

    那人听了,愣了一下,问身边一位老者道:“严先生,这藏人丫头刚才叫我什么?”

    那老者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一件家常的布袍。他躬身轻笑道:“将军,她刚才叫您大皇帝。边疆牧民没见过世面,看您仪表堂堂,器宇不凡,便把您认做 了。”

    那人听了,仰面哈哈大笑,声音震得路旁树木上的树叶萧萧而下。笑了一阵,那人道:“小丫头看着脏乎乎的,嘴巴倒是灵巧得很!头一回听人叫我年羹尧大皇帝,哈哈哈!有趣有趣!小丫头,看你这么聪明伶俐,本将军今天高兴,就来当一回包龙图。严先生,你来问问她,到底有什么冤屈。”

    那位严先生对着年羹尧躬身一揖,吩咐身边一个少年道:“之珩,快把你的袍子脱下来给这姑娘披上。”

    那少年答应一声,忙脱下自己的布袍,走过来披在玉琼卓嘎身上。玉琼卓嘎感激地看了看他,小声称谢。严先生看她遮好了身体,才上前来询问。玉琼卓嘎便将阿爸被次仁老爷毒打,自己逃亡又被顿珠管家抓住,三人对她欲行不轨的经过讲了一遍。

    年羹尧闻言大怒,一掌将路边松树上的一根树枝劈断,道:“竟有这种混账的事情!丫头,那三个人现在在哪里?”

    有个军士道:“将军快看,那三个人跑了!”众人闻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顿珠三人匆匆上马,正打马往小道上仓皇逃窜。
    年羹尧从鼻孔里冷笑一声,道:“想跑,没那么容易!”说罢一摊手,道:“拿我的弓箭来!”

    立刻有军士捧上一把硬功,年羹尧接弓在手,搭上雕翎箭,将弓拉满,略微瞄一瞄,一连三箭,弓弦响处,三匹藏马应声而倒,将顿珠三人掀翻在地。

    众军士齐声喝彩,欢声雷动。年羹尧得意地将弓扔回给军士,道:“来人,去给我把那三个奴才抓过来!”

    不一时,顿珠三人便被抓了回来。三个人灰头土脸,被军士一脚一个踹得跪在年羹尧面前。

    年羹尧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顿珠,道:“你就是财主的大管家?你认得本将军吗?”

    顿珠抬起头看着年羹尧,滴里嘟噜说了一串藏语。

    年羹尧皱了皱眉,问玉琼卓嘎道:“他说什么?”

    玉琼卓嘎道:“他说西藏有西藏的法度,连大皇帝都要礼敬几份。抓捕逃奴是西藏天经地义的规矩,将军不应该管。”

    年羹尧冷笑一声,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藏是我中华的地方,岂能是法外之地?今天,本将军偏要管管!你说,那个什么狗屁财主把这丫头的父母怎么样了?”

    顿珠一扭脖子,一言不发。年羹尧笑道:“好一个大管家,倒是挺硬气的啊!”说罢转头对强巴道:“他不说,你说!”

    强巴跪在地上,偷眼望了望顿珠,默不作声。

    年羹尧赞许地点点头,道:“是条汉子啊!”他突然目露凶光,叫道:“来人,给我砍了他!”

    左右军士“喳”的答应一声,抽出刀来,寒光一闪,强巴的脑袋便被劈了下来,咕噜噜滚出老远。

    年羹尧转向桑吉,狞笑道:“你呢?你是说还是不说呢?说出来可以饶你不死。”

    桑吉早已吓得体若筛糠,尿了一裤子,颤声道:“老爷饶命,我我我我我,我说。次仁老爷见卓嘎跑了,就剜掉了她阿爸的双眼,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脚丢到河里了;卓嘎的阿妈被活活剥了皮……老爷,这都不关我的事,都是老爷和管家干的,老爷饶命啊……”

    玉琼卓嘎“嗷”的一声惨叫,当场昏死过去。饶是年羹尧并众军士这帮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魔王,听了桑吉这番话,也不由惊得毛发直竖,不寒而栗。

    年羹尧大怒,吼道:“来人,把这个管家的手脚都给我剁掉,再把他的眼珠挖出来,鼻子、耳朵都割下来!”

    军士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只听顿珠连连惨叫,瞬间变成了一个血人,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嚎哭。

    年羹尧铁青着脸将目光转向桑吉。桑吉早已魂飞魄散,浑身瘫软,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年羹尧冷冷地道:“本将军言而有信,说过饶你不死,就不杀你。你赶快给我爬起来,把这个管家背回你那财主老爷家,告诉他,再敢胡作非为,本将军活活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桑吉听到不杀他,立刻来了精神,磕了几个响头,爬起来背了地上气息奄奄的顿珠,一溜烟地逃走了。
    年羹尧的大军开拔了。等玉琼卓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身边只剩下那位严先生、那个把自己的长袍披在她身上的年轻人,还有两个牵着马匹的军卒。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目光呆滞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心中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严先生轻轻抚着她的肩,道:“年将军已经替姑娘报仇了,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吧。”

    那位年轻人捧过一堆衣物,道:“这是姑娘的袍子和靴子。我还拾到了一条手链,应该是姑娘的。那边地上散了一地的珠子,想是串念珠的绳断了,再串不起来了,我就没有捡……”

    玉琼卓嘎强忍心中悲痛,道:“两位大恩大德,卓嘎永世不忘。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卓嘎将一辈子铭记在心。”

    严先生道:“姑娘言重了,大恩大德实在不敢当。老夫名叫严鸿逵,是年羹尧将军帐下的师爷。这位是我的学生,名叫卞之珩。”

    玉琼卓嘎伏身下拜,道:“严阿爸,卞大哥,今生今世,卓嘎当日日在佛前为恩人祈福,祈求佛祖保佑恩人一生平安。”

    严鸿逵忙扶住她,道:“既然你叫了老夫一声阿爸,我就把你当亲闺女一般看待。孩子,你孤苦伶仃的,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玉琼卓嘎道:“我要去拉萨,在大昭寺和五世尊者住的布达拉宫前替我死去的阿爸阿妈磕十万个长头,帮他们完成心愿。”

    严鸿逵愣了一下,道:“五世尊者?孩子,你还不知道吗? 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圆寂了。”

    玉琼卓嘎吃了一惊,道:“阿爸,你说的是真的吗?怎么我家乡的人都不知道?”

    严鸿逵道:“这也不怪你们。五世阿旺罗桑嘉措圆寂之后,第巴一直秘不发丧,瞒着所有人,也瞒过了当今皇上。一直过了很多年走漏了消息,他实在瞒不住了,才公布了实情。”
    玉琼卓嘎道:“第巴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欺骗大皇帝呢?”

    严鸿逵道:“第巴是总揽西藏政务的首席大臣,也就是西藏的大总管,他的名字叫桑杰嘉措,是五世最信赖的人。桑杰嘉措之所以瞒着五世圆寂的消息,是怕一旦被蒙古人知道,他们会扶植一个只听蒙古人话的转世尊者,从而威胁到第巴的地位。”

    玉琼卓嘎听不懂,问道:“西藏不是大皇帝在管吗?第巴只管听大皇帝的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害怕蒙古人?”

    严鸿逵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他蹲下身子,从地上捡了四块石子,摆好方位,指点着石子道:“卫拉特蒙古分为四大部,其中和硕特部和准噶尔部势力最大。西藏本来是没有蒙古人的,五世为了驱除噶玛噶举教派的敌人,请来和硕特部固始汗的兵马进入拉萨。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敌人是被赶跑了,但是蒙古人却赖在拉萨不走了。如今,和硕特部的首领是拉藏汗,他仗着手里有兵,在拉萨一手遮天,连皇上都不得不任命他协助管理西藏政务,那第巴桑杰嘉措就更加奈何不了他了。”

    玉琼卓嘎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她喃喃自语道:“阿爸阿妈要我在五世尊者住的布达拉宫前磕十万个长头,可是五世尊者已经圆寂了,我该怎么办呢……”

    严鸿逵听到了,道:“五世尊者是圆寂了,可是他还有转世灵童啊!”

    玉琼卓嘎忽地眼前一亮,问道:“阿爸,你是说……六世尊者吗?”

    严鸿逵点点头,道:“对!他现在就住在布达拉宫,他的名字叫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玉琼卓嘎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布达拉宫前,磕了一天长头的玉琼卓嘎疲惫不堪。她席地而坐,从腰间的囊袋里摸出一小块糌粑慢慢地嚼起来。

    和严阿爸他们分手的时候,他留给她一小袋牦牛肉干,一小袋糌粑,还有一小皮囊的青稞酒。严阿爸说,如果不是军中不便带女子同行,他就带她一起去拉萨了。她目送他们骑上马去追年羹尧的大军,之后就独自上路了。翻越米拉山口的时候,她差点儿丧命。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拉萨。

    三个月前,在家乡工布的那间小破屋里,她哪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来到拉萨,来到布达拉宫前?如今,这座神圣的宫殿就立在面前,她抬头仰望着,心里默默地想,那一个个数不清的窗户后面,哪一间才是六世尊者仓央嘉措住的房间呢?

    玉琼卓嘎一边吃着糌粑,一边数着布达拉宫的窗户。突然,她本能地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身上。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让她无时无刻不在警觉之中,她微微侧目,果然从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一个人。

    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虽说已经到了拉萨,谁知道次仁老爷会不会派人一直追到这里抓她呢。她竭力遏制内心的慌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剩下的糌粑放回囊袋里,慢慢站起身来,假装弯腰整理衣袍,偷偷看了那个人一眼。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衣着华丽光鲜,正倚在一排一人多高的转经筒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一瞬之间,玉琼卓嘎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她想拔腿就跑,可明知自己磕了一天的长头,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哪里能跑得动。她往四下里看看,远远地有三四个身披红色袈裟,头戴黄色鬃脊僧帽的格鲁派喇嘛正聚在一起争辩着什么。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慢慢朝那几个喇嘛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偷眼窥视着那个年轻的男人。

    果然,她刚一迈步,那个男人便跟了上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偏偏在这时,远处那几个喇嘛一起往前走了,他们转过山脚,居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玉琼卓嘎心里“咯噔”一下,慌得脸色煞白。后面那个男人越跟越快,她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把心一横,猛地转过身来,那人措手不及,差点一头撞到他怀里来。

    玉琼卓嘎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人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忙不迭地站定。两人面对面,她看清楚了,那是一张晒得微黑的年轻脸庞,浓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目光炯炯。他咧开嘴笑嘻嘻地看着她,牙齿整齐洁白,像一排闪亮的贝壳。

    玉琼卓嘎道:“你是什么人?你想对我做什么?”

    那少年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歹意,只不过是想跟你做个朋友。”

    玉琼卓嘎“哼”了一声,道:“长着黄金的嘴巴的人,必有利斧般的心肠。你如此轻佻,一定不怀好意。你说,是不是工布的次仁老爷派你来的?”

    少年莫名其妙,道:“我可不认识什么次仁老爷。我不是歹人,我真的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

    玉琼卓嘎见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这才放松下来,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

    他穿着一件白色对襟高领的丝绸内衫,衣襟和领口边都镶着华贵的金边,外套一件宝蓝色的锦缎无袖外衫,上面绣着一朵朵妙莲的图案;一件缝制精细的绛紫色氆氇长袍被一条由红、绿、青、蓝、紫等鲜艳的颜色织成的大花带子围在腰间,长袍的领口、下摆都用斑斓的虎皮镶着边;下身是一条白色的丝绸裤子,裤缝上也镶着金边,脚上穿着一双皮底金丝锦缎短筒藏靴。

    他头上盘着辫子,辫子里精心加编进了红色和绿色的丝线,辫股上套着象牙圈,头上缀着一个巨大的宝石制成的头饰,两只手上戴了五六个镶嵌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硕大戒指。

    玉琼卓嘎长到十九岁,从未见过哪个人身上戴着这么多珠宝,不由心里暗暗称奇。阿妈曾说过,马贵不在鞍鞯,人贵不在财富。那些拥有巨大财富的人,往往是像次仁老爷那样的为富不仁的坏人。她立刻对这个少年心生了强烈的鄙夷。
    少年看到她盯着自己看得发呆,便笑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玉琼卓嘎。”

    玉琼卓嘎心里一惊,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得意洋洋地道:“拉萨城里,哪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玉琼卓嘎听得不由笑了,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是转世尊者吗?”

    少年的眼睛里灵光一闪,拍手道:“我比转世尊者还要厉害,我还会作诗呢!我现在就做一首诗给你,你来听听哦。”说罢低头略一思索,念道:“佳人浅笑皓齿白,诱惑少年费心猜。若是云英春情动,且请发誓表心怀。○1”

    玉琼卓嘎听得一怔,脸不由得红了,随即嗤道:“呸!谁想诱惑你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轻浮女子,你还是离我远一点,赶快走吧!”说罢转身便走。

    少年紧跟上来,道:“卓嘎,你不要生气,我真的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绝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玉琼卓嘎头也不回地道:“买马要看看牙口,交朋友要摸摸心底。你和我根本不是一样的人,你赶快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少年急道:“你要到哪里去?”

    玉琼卓嘎边走边道:“我要回家了,我阿爸阿妈还在等着我呢。”

    少年叹了一口气,道:“卓嘎,你不要骗我了,你在拉萨根本没有家,你也没有阿爸阿妈。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就睡在布达拉宫山后的林卡里。我真的不是坏人,只是想帮帮你罢了。”

    这句话戳到了玉琼卓嘎的痛处,她转过身,对着少年怒吼道:“我不要你管!我喜欢住哪里就住哪里!”说罢转身就跑,留下那少年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玉琼卓嘎一边跑,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只听那少年在身后喊道:“布达拉宫下面的雪城里有一个酒馆,你去找店主央宗阿妈,就说是达桑旺波叫你来找她的!”

    ……


    
    作者自绘插图
    “哎哟!这是哪来的叫花子!又臭又脏,还不赶快滚!”

    玉琼卓嘎站在布达拉宫脚下一家小酒馆的台阶下,心中强压着怒火,听着台阶上一个打扮得格外妖娆的年轻女子谩骂着自己。

    布达拉宫山前被宫墙环绕的巨大的院子叫做“雪城”,山后的园林叫做“林卡”。达桑旺波要玉琼卓嘎去找的那间酒馆就在雪城里面。来到拉萨之后,玉琼卓嘎举目无亲,饥一顿饱一顿,晚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实在是万不得已,才找到这里来了。

    那个妖艳的女人用手掩着口鼻,皱着眉头呵斥道:“喂,臭叫花子,你听到没有?我叫你赶快滚呢!”

    玉琼卓嘎恨不得抢上前去狠狠抽她两个耳光。她咬紧牙关忍住了,冷冷地道:“我不是找你要饭的,我是来找央宗阿妈的。”

    那女子轻蔑地瞟了她一眼,道:“央宗阿妈认得你是谁啊?臭叫花子!你再不滚,我叫人来赶你了!”

    玉琼卓嘎此时已忍无可忍,她“噌”地窜上台阶,扬手就打,那女人惊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眼看玉琼卓嘎就要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忽听酒馆里一阵脚步声,跟着有人高声道:“拉姆,你在嚷什么?”

    玉琼卓嘎忙将挥到一半的手掌收了回来。随即从酒馆里走出一个女人,她看到玉琼卓嘎,稍稍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起她来。玉琼卓嘎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眉眼间尽显精明强干,脸上还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秀美容颜。她上身穿一件齐腰短衣,披一条缀绒披肩,下穿一条红黑相间的十字纹毛裙,腰间围着一条色彩鲜艳的邦典。她看看玉琼卓嘎,又转头看看那个年轻女人,道:“拉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叫拉姆的女人带着哭腔道:“哎哟,央宗阿妈啊!这个叫花子一大早就站在酒馆门口,又臭又脏,弄得客人们都不愿意进来了。我想让她走开,她居然冲过来打我!哎哟……”

    央宗阿妈不耐烦地打断拉姆,道:“哭什么,又没有打着你!”然后问玉琼卓嘎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玉琼卓嘎昂首道:“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找央宗阿妈的。是达桑旺波叫我来的!”

    央宗阿妈一怔,道:“是达旺少爷叫你来的?哦,我知道了,你是……玉琼卓嘎!啊呀,达旺少爷早就告诉我你要来的,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玉琼卓嘎吃惊道:“央宗阿妈,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央宗阿妈满脸笑意,上前便挽了玉琼卓嘎的手,拉着她往酒馆里走,边走边笑道:“慢慢熬出来的茶味道好,慢慢讲出来的话才能讲清楚。你先别问那么多,等阿妈慢慢告诉你。”

    拉姆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张大了嘴站在原地,看到央宗阿妈亲热地拉着玉琼卓嘎进去了,才如梦方醒一般追进去,边跑边叫:“央宗阿妈,她是个骗子!达旺少爷不会认识这个又脏又臭的叫花子的!”

    央宗阿妈皱了皱眉,回头对拉姆道:“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热水,让卓嘎好好洗一洗。你看这身上,都脏成什么样了!”

    央宗阿妈的酒馆不太大,共有四个套间。每个套间里都摆着一张矮桌,矮桌周围是一圈坐垫。酒店的布局小巧而明净,所用的酒具器皿也都格外精巧雅致。

    当玉琼卓嘎披着一头湿漉漉的散发,穿着一身干净的半新长袍重新出现在央宗阿妈面前时,她“啧啧”地咂着嘴,连声道:“真是好马须得好鞍鞫,美人还要好衣冠啊!看看,多美的姑娘啊!”

    玉琼卓嘎腼腆地微笑着向央宗阿妈道谢。央宗阿妈道:“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达旺少爷吧!骏马是好是坏,翻山越岭时才能看出,人心是好是坏,经历坎坷时才能够知道。达旺少爷可真是菩萨心肠的好人啊!”

    拉姆在一旁狠狠地剜了玉琼卓嘎一眼,道:“我才不相信她认识达旺少爷呢!等他今晚来了,当面揭穿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央宗阿妈不理拉姆,对玉琼卓嘎道:“卓嘎,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阿妈酒馆里做当垆女,和拉姆一起服侍客人吧。你可以在这里吃住,但是没有工钱。”

    玉琼卓嘎忙躬身致谢,道:“阿妈能让卓嘎在这里吃住,卓嘎已是千恩万谢了,哪里敢向阿妈要工钱。”

    正说话间,门口一阵脚步响,几个蒙古军士大声笑闹着走了进来。央宗阿妈赶快上前,满脸堆笑着把他们让进一个套间,又叫拉姆和玉琼卓嘎去招待。玉琼卓嘎忙胡乱扎起头发,跟着拉姆仔细地学着她斟酒、布菜,收拾台面。不一会儿又来了一拨客人,玉琼卓嘎将他们请进另一个套间,一阵手忙脚乱,打翻了好几碗青稞酒,被客人好一顿训斥,害得央宗阿妈亲自过来陪笑告罪,最后总算应付了下来。

    好容易送走了这一拨客人,玉琼卓嘎满身是汗,坐在卡垫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拉姆送走了蒙古军士,离她远远地坐了,端着一只精致的小碗喝着酸奶。她对着玉琼卓嘎翻了翻白眼,道:“喂,我让你坐着了吗?还不快去收拾!”玉琼卓嘎回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去整理客人留下的杯盘狼藉。

    正在拾掇着,忽听门外拉姆娇滴滴的声音道:“哎哟,达旺少爷,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玉琼卓嘎的心一阵乱跳,她低下头擦桌子,不料碰到了桌上的酥油灯,她忙不迭地去扶却没有扶住,酥油灯灭了,屋里顿时漆黑一团。她去摸那盏灯,却将一个茶碗摔到地上,砰地碎成几瓣儿。方才听拉姆说过,那是一种名贵的瓷碗,她脑袋里“嗡”地一响,急忙弯腰去捡碎碗,却又将整个一张矮桌拱翻了,桌上银的酒碗、瓷的茶碗,还有各种各样的杯盘纷纷掉在地上,一时间乒乒乓乓,乱糟糟响成一片。

    狼狈不堪之际,屋里忽然亮了起来。她抬眼一看,央宗阿妈手里举着一盏酥油灯,满面惊愕,拉姆则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而站在她们中间的翩翩少年,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定定地看着她,正是达桑旺波。

    玉琼卓嘎此时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只手里握着那盏熄灭的酥油灯,另一只手里捉着半只残破的茶碗,被门口站着的三个人一览无余,一时间窘迫得无地自容。好在央宗阿妈道:“卓嘎,快把那破碗扔掉,当心割了手。”又吩咐拉姆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过去收拾干净!”拉姆一听便跳将起来,叫道:“是这个臭叫花子闯的祸,应该她来收拾,凭什么让我去?”央宗阿妈不容置疑地道:“我让你收拾你就去收拾,卓嘎还要侍候达旺少爷呢!来,卓嘎,快把达旺少爷领到最里边那间屋去,那屋里桌上的玉碗,是达旺少爷专用的,这回可千万不要摔坏了……”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玉琼卓嘎跪在矮桌边的卡垫上,不敢抬头看坐在面前的达桑旺波。她知道此刻在明亮的酥油灯下,他正在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那双波光流动的黑眼睛里,一定满是顽皮和揶揄。她心里一阵阵忐忑,说不出究竟是害怕还是激动,但那天在山脚下初见时对他的厌恶感觉,竟已荡然无存了。

    玉琼卓嘎从低垂的眼帘下看到,达桑旺波用戴满了大戒指的手指在那只玉碗边上轻轻抹了一点酥油,她忙端起银壶,往碗里斟满了青稞酒。即使是用两只手把住银壶,她的手仍旧有些发抖,将几滴酒洒在了桌上。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碗,躬下身子,小声道:“达旺少爷请饮。”只见达桑旺波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在酒中沾了一沾,优雅地对空弹指,如此连沾三下,连弹三次。随后,他接过玉碗,饮了一大口。玉琼卓嘎忙端起银壶将酒添满,达桑旺波又饮了一口。玉琼卓嘎再次添满,达桑旺波一仰头,将满满一碗青稞酒一饮而尽。

    这番“三口一碗”的饮酒程式,是玉琼卓嘎刚刚跟拉姆学会的。虽然还不熟练,好歹勉强应付了过去。接下来便是难堪的沉默。玉琼卓嘎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抬头和他对视,慌张得几近不能呼吸,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许久,只听达桑旺波悠悠地吟道:“一见伊人已倾心,长夜难眠睡意轻。只因日间未遂愿,情思恹恹到天明。(2)”

    他的声音格外动听,吟起诗来像是唱着一首婉转的歌。玉琼卓嘎听得心里怦怦乱跳,她把头埋得更低,却感到达桑旺波那火一样炽热的目光拂过她的脸颊,让她面红耳赤。对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她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感恩,是仰慕,还是喜欢……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间手上一热,不等她回神,那只手已被达桑旺波轻轻攥住了。她想抽回,试了一下却抽不动。

    达桑旺波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手背,一瞬间,她只觉得从手背到心尖一阵酥麻,不由打了个寒颤。达桑旺波的手慢慢游动,停留在那串牦牛骨做的手链上。

    他轻轻地抚摸着每一粒牦牛骨磨成的串珠,喃喃地道:“多么精巧的手链,一定是你阿妈亲手做的吧?这才是无价的珍宝啊!”

    玉琼卓嘎听他提起阿妈,悲从心生,不由抽泣起来。她越哭越伤心,迷迷糊糊中不知怎的就被达桑旺波搂进了怀里,那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卓嘎不哭,卓嘎不哭……”他双手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去面颊上的泪水。低声吟道:“愿得意中小娇奴,相伴一生心意足。宛如万丈沧海底,觅得稀世夜明珠。(3)”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他低下头来,对着她的嘴唇吻过来……
    第二回 偶遇雪城当垆女 红妆二八花正妍

    玉琼卓嘎猛地惊醒,一跃而起,将达桑旺波一把推倒在卡垫上。达桑旺波吃了一惊,双手支撑着卡垫坐起来,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她抹了抹眼里的泪水,整了整衣裙,冷冰冰地道:“达旺少爷,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轻浮女子,请你自重!卓嘎告退了。”说罢一转身出了套间,却和正贴在门边偷听的拉姆撞了个满怀。

    接下来的几天里,玉琼卓嘎白天到布达拉宫山前大拜,晚上回到央宗阿妈的酒馆里做当垆女,然而从那天起,达桑旺波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酒馆里。

    拉姆刻薄地讥讽她,说达旺少爷不来,就是因为被她得罪了。央宗阿妈虽然没有埋怨她,但是却对她不像刚来时那么亲切了。从她的眼神里,玉琼卓嘎分明感觉到了些许不快。

    其实这些日子里,她也常常自责,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决绝地把他推倒在地。凭着少女的敏锐,她料定达桑旺波绝对不是个坏人。虽然他外表轻浪浮薄,但当她注视着她的时候,那双黑眼睛像婴儿的眸子般清澈;当他给她吟诗的时候,每一句都像蜜一般浸润着她的心田。然而,她那颗农奴家女儿卑贱的心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你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山雀,无枝可依,随时会被风雪吞没;而他却是展翅翱翔的雄鹰,壮志凌云,万丈蓝天才是他的归宿。你和他之间,岂止隔着十座喜马拉雅山,十条雅鲁藏布江啊!
    @ty_144533454 2021-12-21 11:39:48
    这是架空在清朝的言情小说嘛?感觉语言手法有点偏像现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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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说的对,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谢谢您的指教。
    每天晚上,玉琼卓嘎迎来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她既盼着达桑旺波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长夜来临时,她躺在角落里的卡垫上,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想念死去的阿爸阿妈,感叹自己苦难的命运。而达桑旺波那笑盈盈的脸庞,则常常浮现在她眼前。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总是在黑暗中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天渐渐冷了。拉萨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大雪。

    达桑旺波终于来了。

    他的出现给小酒馆的三个女人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拉姆尖叫了一声,央宗阿妈喜出望外,赶忙迎上帮他掸去身上的雪。玉琼卓嘎则怯怯地躲在黑影里,偷偷地从另外两个女人的背后看着他。

    央宗阿妈转过身来,看到玉琼卓嘎远远地缩在角落里,不悦地斥责道:“卓嘎,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侍候达旺少爷!”

    多少个夜晚,她曾无数次梦想过眼前这一幕。再次见面,我该怎么面对他火一样的热情?他如果再来吻我,我要不要让他吻……她一遍遍地想象着,在那些幻境中,有时她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有时却又忘情地迎合他深长的亲吻……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就这样在漫漫长夜里被痛苦和幸福折磨得辗转反侧,愁肠百结。

    央宗阿妈连连催促,玉琼卓嘎心里突突乱跳,磨蹭着来到达桑旺波面前,躬身道:“达旺少爷请……”

    万万没想到,达桑旺波冷冷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居然像没看见她一样。他一把搂住拉姆的肩膀,道:“拉姆,今晚你来侍候我!”

    拉姆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叫,一头扎进达桑旺波怀里,幸福得差点昏死过去。二人半搂半抱,相拥嬉笑着往最里面的套间走去,根本将站在面前的玉琼卓嘎视若无物。

    央宗阿妈惊异地张大了嘴巴,玉琼卓嘎则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懵得一脸茫然。一群蒙古兵裹挟着雪片涌进酒馆,大声吆喝着,她全然没有看到听到,直到央宗阿妈使劲推了她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她领着蒙古兵们走进套间里,像个木雕的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对蒙古人的责骂呵斥充耳不闻,帮他们斟了酒便退了出来。她站在柜台后面,呆呆地望着达桑旺波和拉姆的那个套间,酥油灯金黄色的柔光从里面透出来,还有他低沉的说话声和她放肆的浪笑声。

    玉琼卓嘎苦笑了一下,暗暗自嘲道:“卓嘎啊卓嘎,你好可怜啊!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人家怎么可能爱上你这个卑微的奴隶呢?唉!走吧,你还有脸在这里呆下去吗?妄自情深一场,不过一厢情愿而已。”想到这里,她抬手慢慢扯下头上央宗阿妈送给她的银饰,随手扔到柜台上,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即将再也不属于她的地方,抬脚向门口走去。

    正当她推开酒馆的门,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时,忽听拉姆尖声叫她的名字:“玉琼卓嘎,你死到哪里去了?达旺少爷叫你来斟酒哪!”

    玉琼卓嘎心里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她转身回到酒馆里,大踏步冲向最里面的套间,来到门前一把掀开布帘——眼前的景象立刻让她惊呆了。

    酥油灯下,拉姆跪坐在卡垫上,披散着长发,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衫;而达桑旺波则躺在她怀里,外面穿的袍子解开了,里面穿的短衫也解开了,上身几乎赤裸着。看到她站在门口,他只是斜睨了一眼,便把头转过去,对着拉姆笑嘻嘻地道:“温香软玉裹锦衾,天真令我最倾心。疑她爱意全是假,欲骗少年万两金。(4)”

    拉姆怀里抱着达桑旺波,顺手从他的手指上撸下一颗硕大的宝石戒指,戴在自己手上,娇嗔道:“我不但要你的财宝,我还要你的人!”说罢从矮桌上端起达桑旺波的玉碗,将一口青稞酒含在嘴里,然后弯下腰用自己的嘴盖住达桑旺波的嘴唇,往他的嘴里喂酒。

    两人当着玉琼卓嘎的面,嘴对嘴地喂了几口酒。拉姆发现玉碗里已经空了,便大声叫道:“玉琼卓嘎!臭叫花子跑哪里去了,还不赶快添酒——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拉姆被扯着头发揪到地上,玉琼卓嘎跳到她身上,骑在她胸脯上左右开弓,狠狠地往她脸上抽打,痛得拉姆杀猪般狂叫。玉琼卓嘎还不罢休,将她的短衣扯得稀烂,用指甲将她脸上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拉姆从短暂的懵溃中迅速清醒过来,死死掐住玉琼卓嘎的脖子,拼命扭动赤裸的身体,挣扎着企图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达桑旺波惊呆了,他跳起来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地上两个翻滚在一起撕斗的女人,不知所措。这边的叫喊声惊动了隔壁套间的客人,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蒙古兵跑进来,围着地上的两个女人齐声拍手喝彩。

    拉姆躺在地上一眼瞥见人堆里带头拍手叫好的蒙古人,便大声叫道:“巴特尔!吃你妈的死人肉!你的女人被人欺负,你不来救,还站在那里看笑话!”

    一群蒙古兵被逗得哄堂大笑。那个叫巴特尔的十夫长揉了揉醉眼,这才看清被压在下面的女人是谁。周围的蒙古兵对着他起哄,让他狼狈不堪。他涨红了脸,从腰间解下皮鞭,凌空抖了一个响亮的鞭花,对玉琼卓嘎喝道:“你,给我下来!不然我抽死你!”

    此时,地上的两个女人激战正酣,互相卡着对方的脖子,纠缠得难分难解。蒙古兵们对着巴特尔一阵乱吼,齐声怂恿他快快动手。巴特尔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扬起长鞭用力抽了下去。

    皮鞭呼啸着往玉琼卓嘎头上打下,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达桑旺波忽然闪电般窜过来,一把将玉琼卓嘎抱在怀里,双臂紧紧护住了她。巴特尔的鞭子重重地抽打在达桑旺波的头上,顿时鲜血飞溅,鞭梢掠过他的脸,立刻从右边的眉梢到左边的嘴角隆起一道高高的血楞子。

    一时间,套间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玉琼卓嘎在达桑旺波怀里仰面看他,见他头上脸上不断冒出鲜血,她想帮他去擦,却被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玉琼卓嘎心尖上一阵发紧,忍不住搂住他的腰哭了起来。拉姆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衣不蔽体,对巴特尔恶狠狠地尖叫道:“给我打!打死这个臭叫花子!打死这个下贱的奴隶!”

    巴特尔盯着拉姆裸露的上身,咽了口吐沫,转过身对达桑旺波狞笑道:“这位少爷,我的女人让我打这个贱奴隶,你再不闪开,我可连你一起打了啊!”

    达桑旺波一只眼睛已经被鲜血糊得睁不开了,他用另一只眼睛镇定地盯着巴特尔,道:“鞭子在你手里,打不打还要找我商量吗?”

    巴特尔冷笑一声,便要举起鞭子。突然间,只见套间里的蒙古人噗通噗通,纷纷跪倒在地。玉琼卓嘎心中不解,从达桑旺波怀中探出头来,却看到巴特尔脸上刚才还是骄横得不可一世,瞬间却已被吓得惊恐万状。顺着他惊悸的目光看去,只见十几个全副戎装的蒙古武士,簇拥着正中央一位五十岁开外的汉子,像座灵塔一般矗立在门口。

    那汉子头戴着一顶栖鹰冠,身穿一袭白色的团龙蟒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他的脸庞像刀刻的一般,小眼睛里射出冷冰冰的目光,仿佛能将所有扫过的物事瞬间冻结。

    巴特尔扔掉鞭子,跪倒在地,磕头道:“拜见大汗!”

    玉琼卓嘎马上明白过来,门口站着的这个人,竟是严鸿逵阿爸说起过的和硕特蒙古王拉藏汗。
    拉藏汗威严地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玉琼卓嘎注意到,当他的目光掠过达桑旺波时,眼里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就像酥油灯的灯芯爆出了一星火花,一闪即灭。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过了好久,拉藏汗开口缓缓问道:“刚才是谁用鞭子伤了这位少爷?”

    他的声音像他的眼神一样冷漠。跪在地上的巴特尔忙磕了个头,颤声道:“禀大汗,是我,十夫长巴特尔打伤这位少爷的。”

    拉藏汗点点头,道:“你是用哪只手抽的鞭子?”

    巴特尔心知不妙,瞬间大汗淋漓。他颤抖着举起右手,道:“禀大汗,是这只手。”

    巴特尔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他举起的右手已经被齐腕削断,那手落在地上,五根手指还在兀自乱动。巴特尔痛得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拉姆“嗷”的一声,两眼翻白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拉藏汗看了一眼身边的蒙古武士,微微点了点头。那位武士的钢刀已经入鞘,方才刀锋破空时的呼啸之声还隐隐在众人耳边“嗡嗡”回响。

    拉藏汗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吓得半死的蒙古兵们,吩咐道:“拖出去,每人八十鞭子。”说罢,与只能睁开一只眼的达桑旺波对视了一下,微微颔首,转身扬长而去。

    不知为何,玉琼卓嘎竟觉得蒙古王的眼神很复杂,有些痛惜,似乎又有些蔑视,一时难以说清。

    直到所有的蒙古兵都出去了,达桑旺波才松开怀里抱着的玉琼卓嘎。

    
    玉琼卓嘎扶他坐在卡垫上,正要查看他的伤势,忽然从屋外疾风般闯进一个光头男人,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那人一进屋便长跪在达桑旺波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道:“丹增该死,来迟一步,让少爷受委屈了!”

    达桑旺波虚弱地点了点头,道:“丹增,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

    丹增答应一声,小心地扶起达桑旺波,将他负在自己背上,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玉琼卓嘎忙追出套间,丹增早已背着达桑旺波出了酒馆。待她赶到酒馆门口,二人却已不见了踪影,只看到雪地上一行蜿蜒的脚印,远远地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

    央宗阿妈的酒馆依旧每天忙碌,但是达桑旺波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出现了。

    每晚打烊以后,三个女人疲惫地瘫坐在卡垫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央宗阿妈从柜台后探头望着门外的风雪,小声嘀咕道:“不知道达旺少爷的伤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不见了……”拉姆小口喝着酸奶,两眼无神,呆呆地发愣。那天亲眼目睹巴特尔被拉藏汗砍掉一只手,拉姆受了惊吓,从此就不怎么说话了。而玉琼卓嘎又是另外一番情形,酒馆里有客人的时候,她脸上带着笑容,脚步轻盈,像只燕子一般穿梭于一个个套间,偶尔竟还哼哼两句工布的小调。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是坐着坐着,突然就“嘿嘿”地傻笑起来。唬得央宗阿妈忙跑过来摸她的额头,却不见发烫。她摇摇头走开,边走边叹气道:“羊羔身上的创伤能医治,姑娘心里的创伤难治愈啊……”

    央宗阿妈哪里了解玉琼卓嘎的心,这颗十九岁少女激情荡漾的春心。这颗心无时无刻不被甜蜜的情思萦绕着,被幸福的甘霖沐浴着,被 绵绵的柔情拥抱着,就像饮了一碗浓烈的青稞酒,晕晕的要跌倒,飘飘的要飞起来,那种微醺浅醉似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他是爱我的!达旺少爷是爱我的!玉琼卓嘎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他是那么尊贵的少爷,是喜马拉雅山顶的一棵雪莲,连蒙古王拉藏汗都对他礼敬有加;但当蒙古士兵的鞭子抽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保护一个被财主老爷们蹂躏践踏,卑微得像一棵野草,下贱得如一粒尘埃的奴隶。想到这里,玉琼卓嘎不由热泪盈眶。

    他是真心爱我的!他和拉姆当着我的面调情,只不过是为了激起我的妒忌心而已,我才不在乎呢!等他的伤养好了,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冲上去,紧紧抱住他,当着拉姆的面狠狠地亲他,气死那个讨厌的女人!玉琼卓嘎想着想着又傻笑起来。
    这天一大早,酒馆里来了一个蒙古士兵,进门就叫央宗阿妈。央宗阿妈赶忙迎上来,那个士兵客客气气地道,拉藏汗今日要招待大皇帝派来的客人,特意要她送两桶最好的酸奶到大汗府上去。

    央宗阿妈连声答应。送走蒙古士兵后,便招呼拉姆和玉琼卓嘎去送酸奶。拉姆说自己头疼,推脱着不肯去,央宗阿妈只好带上玉琼卓嘎,一人背了一大桶酸奶,叮嘱了拉姆几句,两人便往拉萨城里出发了。

    拉萨的冬日阳光明媚,暖意融融。雪早已停了,布达拉宫前,几个磕长头的人还在不知疲倦地一遍遍重复着起立、拜倒的单调动作,更多的人或慵懒地坐在地上晒太阳,或一圈圈地转着手中的经筒,从容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玉琼卓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离开酒馆到外面去了。十万个长头快要磕得差不多了,只是前一阵子下雪中断了几天,她正琢磨着这几天补上。天蓝得那么清澈纯净,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身上,她微笑着仰起头来,让和煦的暖风吹拂在脸上,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了。

    走在前面的央宗阿妈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卓嘎,阿妈总觉得你近来有些不对劲。不吃草的牛羊有疾病,不言语的人心里有忧愁。你有什么心事,能告诉阿妈吗?”

    玉琼卓嘎尴尬地笑笑,道:“阿妈,你想多了,我能有什么心事呢?”

    央宗阿妈道:“人间有装水的瓦罐,世上没有锁话的木枷。阿妈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你说给阿妈听听,让阿妈帮你化解化解。”

    玉琼卓嘎忙道:“阿妈,我真的没有什么心事……”

    央宗阿妈对她眨了眨眼,笑道:“你不要骗我了。你说,你是不是爱上达旺少爷了?”

    玉琼卓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满脸涨的通红。她嗫嚅着还想分辩,央宗阿妈打断她道:“自己的马要拴在显眼处,终身大事要托付给可靠的人。你如果真的爱上达旺少爷了,我劝你赶快死了这份心!”

    玉琼卓嘎惊异地抬头望着她,问道:“为什么?”

    央宗阿妈冷冷地道:“有道理的话,就像锋利的刀。卓嘎,你别嫌阿妈说话难听,阿妈都是为你好,才这样劝你的。那个达旺少爷,年纪轻轻的,游手好闲却腰缠万贯,花天酒地又一掷千金,他随便从手指头上摘下一个戒指,就够一个寻常人家过一年的。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这些财宝是从哪里来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关于他自己,他从来不跟我透露过一个字。你不觉得可疑吗?阿妈私下里思量,他不定是个强盗头子,你可千万要提防着点儿啊!”

    央宗阿妈不住絮叨,玉琼卓嘎跟在她后面听着,布达拉宫渐行渐远,两人一路向东,缓缓向拉萨城内走去。

    “这个达旺少爷啊,最是喜欢拈花惹草的了。”央宗阿妈边走边道:“就在我的酒馆里,他已经和三个女人勾搭过了。他爱作诗,爱上一个女人就做几首诗给人家。可是那些风流的女人们,爱的根本不是他的诗,也不是他的人。每次从他身上骗够了钱,就离开他另寻新欢去了。达旺少爷苦恼极了,有一次他喝醉了,流着眼泪问我,‘央宗阿妈啊,那个女人不是母亲生的,是桃树上长的吧?她对一人的爱情,比桃花凋谢得还快呢?’我告诉他,达旺少爷啊,试金需要试金石,试人需要用金子。那些女人,爱的只是你的钱,她们一心想骗你的钱财呢。”

    大昭寺的金顶已经远远地出现在湛蓝的碧空下了。玉琼卓嘎紧紧跟着央宗阿妈,专注又好奇地听她讲达桑旺波的故事。

    央宗阿妈走累了,将背上的酸奶桶卸下来放在地上,两手叉在腰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金子是黄的,却能让人心变黑。达旺少爷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就是改不掉那多情的毛病。眼泪还没擦干,看到另外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马上又凑上去,又是做诗又是送钱的奉承人家……卓嘎,阿妈看你是个穷人家的老实孩子,我劝你一定要找一个本分实在的人家。达旺少爷生性风流,你若爱上他,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的诗写得很美,但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记住阿妈的话,马在软地上易失前蹄,人听甜言蜜语要栽跟头!”

    央宗阿妈说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重新背起地上的酸奶桶,道:“前面就是八廓街,我们走吧!”

    玉琼卓嘎心里默默回味着央宗阿妈的话,暗想道:不对,她说的不对!我和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贪图达旺少爷的财宝,我爱的是他的人,他的诗;而达旺少爷对我和对其他女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那天他在蒙古人的鞭子底下保护我就说明了一切。我敢说,如果那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刀,他照样会迎上去,连一瞬间的迟疑都不会有的!
    围绕大昭寺而建的八廓街热闹非凡。无数男男女女的信众手中转着经筒,一边颂咒,一边绕着大昭寺外的环形转经道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走。玉琼卓嘎和央宗阿妈走在整齐平坦的石块铺成的路面上,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经过一家又一家售卖着唐卡、经幡、念珠、藏袍、藏靴、邦典、卡垫、青稞酒、风干牛肉的鳞次栉比的店铺。记不清穿过了多少或宽或窄的街巷,渐渐走出八廓街,人流变得稀少,道路也开阔了许多,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处石头砌成的三层白色藏式楼宇。

    央宗阿妈停下脚步,道:“这里就是大汗府了。”其实不用她说,只看这气势不凡的大门,门口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还有木桩一样立在大门两侧一动不动的蒙古士兵,玉琼卓嘎就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守卫的士兵见到她们,忙招呼道:“是央宗阿妈吗?赶快随我进来,大汗在林卡,已经等了好久了。”说罢在前面引路,带二人拾级而上,进了汗府。

    玉琼卓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宅院。工布的次仁老爷家的宅子算是很大了,比起这里的气派,简直不及万一。里面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她一进去就蒙头转向,糊里糊涂穿过一个巨大的院子,又绕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每走几步就有一个衣甲鲜明的蒙古士兵挎着刀,目不斜视,直挺挺地站着。吓得她不敢抬头,一溜小跑紧跟着央宗阿妈,生怕落在后面,在这深宅大院里走迷了路。

    蒙古士兵领着二人七绕八绕,来到汗府的尽头,看到高大的院墙了。玉琼卓嘎不知向哪里走,那士兵却领着她们穿过了一道小门,站住道:“到了。”

    她抬眼一望,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穿过那扇小门,宅子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大得吓人的园林,园子正中是一个硕大的蒙古包,让人恍然有种置身塞外大草原的错觉。蒙古包周围,站满了守卫的士兵,从他们的衣甲和装束上来看,不光有蒙古士兵,竟然还有大皇帝的士兵。

    央宗阿妈和玉琼卓嘎背着酸奶桶走过去,门口的士兵帮他们掀开毡门,毡门很低,她们小心翼翼地弯腰进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人爽朗大笑,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皇上说了,西藏有你协理政务,他就放心了。”

    这人说的是汉话,玉琼卓嘎心头一动,这声音好熟悉啊。她忙循声望去,不由一阵惊喜,这不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年羹尧将军吗?

    只见四五个人席地坐在卡垫上,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张矮桌,桌上堆满了酒肉果蔬。年羹尧坐在正中,正举起酒碗,向邻座的拉藏汗敬酒,他的旁边坐着两个旗人军官。蒙古人这边除了拉藏汗,还有一位身穿白色蒙古袍的英俊少年。他们身后,笔直地站着十几个戎装侍卫,从他们的装束上能够明显看出哪些是蒙古人,哪些是年羹尧带来的清兵。玉琼卓嘎没能从人丛中发现严鸿逵阿爸和卞之珩大哥,心中好生失望。

    拉藏汗双手高举,高声道:“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万寿无疆!”然后将右手捂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拿起酒碗,与年羹尧对饮。

    两人满饮一杯,拉藏汗捋了捋胡须,道:“西藏的事情,请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尽管放心。只是有一件事情,烦请年将军此次进京禀告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

    年羹尧放下酒碗,问道:“是什么事情?”

    拉藏汗咬牙道:“请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下旨贬废仓央嘉措!”

    年羹尧大惊,道:“王爷何出此言?”

    拉藏汗道:“仓央嘉措是个假喇嘛!此人沉溺酒色,不理教务,不过是第巴桑杰嘉措的傀儡而已。恳请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重新金瓶掣签,为西藏选出真正的六世尊者!”

    年羹尧为难道:“仓央嘉措是圣上钦定的转世尊者,在布达拉宫坐床已逾八年。万岁金口玉言,非同儿戏,岂能说封就封,说撤就撤呢?此事我看很难办啊。”

    拉藏汗闻言叹了口气,道:“罢了,那就从长计议吧。”一转头看到了央宗阿妈,对年羹尧笑道:“央宗阿妈酿造的酸奶,是拉萨最好的,请年将军品尝。”

    央宗阿妈和玉琼卓嘎忙从背上卸下酸奶桶,向拉藏汗和年羹尧行礼。刚要揭开桶盖,猛然间听到年羹尧大叫一声,蒙古包内的众人全都一惊,再看年羹尧,满脸惊恐,一手捂着右半边脸,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渗出,一手指着身后,连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银色的飞刀,插在支撑蒙古包的木头支架上,刀柄仍在不停晃动。

    年羹尧反应奇快,就地一滚,翻身跳起时已从军士刀鞘里抽出一把钢刀,他掣刀在手,高叫道:“卫士何在!”

    蒙古包内的清兵和蒙古兵拔出刀剑,呼啦啦地在拉藏汗和年羹尧身边围了一圈。

    只听一声巨响,蒙古包的圆形毡顶塌掉了半边,伴随着雨点一般的飞刀落下,五六个黑衣人像蝙蝠一般从空中飘落。几个卫士中了刀,惨叫着倒在地上。

    拉藏汗和年羹尧都有重兵保护,而那位白衣少年身边却只有两三个侍卫,被几个黑衣人挥刀砍翻。领头的黑衣人身手格外矫健,双手持刀,纵身一跃,向白衣少年劈头砍下。
    那白衣少年身上没带兵器,慌得忙向后退,仓促间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刀锋已到头顶。拉藏汗在人堆里高声惊呼道:“快救苏尔扎!”电光石火之际,卫士们全都愣在原地,竟没有一个人冲上前来阻挡黑衣人。

    玉琼卓嘎此时刚刚揭开桶盖,猛见眼前一片刀光剑影,听得拉藏汗呼喊,想也没想便对着酸奶桶狠狠踹了一脚。那只木桶翻倒在地,咕噜咕噜地向人堆里滚去,桶里黏稠的酸奶泼洒得满地都是。木桶一路滚过去,正巧滚到带头的黑衣人面前。那人只顾得眼前的白衣少年,哪里留心脚下,一个箭步上前,刚好踩到酸奶桶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明晃晃的钢刀紧贴着白衣少年的鼻尖划过。

    片刻混乱之后,卫士们都清醒过来,齐声呐喊,挥刀冲上。此时守卫在蒙古包外的兵士们也蜂拥而入,几十个卫士围定了五六个黑衣人一通乱劈,顷刻间将刺客们砍翻在地,剁得稀烂,只剩为首的黑衣人以一敌多,兀自苦斗。白衣少年高声叫道:“留下活口!”这一喊反倒提醒了黑衣人,眼见卫士们围得铁桶一般,自己已是插翅难逃,忽地将刀一横,在脖颈上一抹,当场气绝倒地。

    拉藏汗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拨开卫士们,一把扯下为首黑衣人的蒙面。众人看时,只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头发剃得精光。正午的阳光从坍塌的毡顶上射入,照在他青亮亮的头皮上。

    早有卫士们剥下了其他黑衣人的蒙面,竟是一色光头。拉藏汗见状大怒,恶狠狠地道:“这些刺客分明都是喇嘛,一定是桑杰嘉措派来刺杀我和尊贵的恩赫阿木古朗汗的钦差大人的!来人,给我点齐兵马,杀奔布达拉宫,将桑杰嘉措那老东西碎尸万段!”

    年羹尧一把抱住拉藏汗的胳膊,道:“王爷不可鲁莽!第巴桑杰嘉措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之理,请王爷三思而行!”

    拉藏汗气鼓鼓地道:“满地躺的都是光头喇嘛,不是他派来的还能有谁?”

    年羹尧道:“第巴不会那么愚蠢,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还要留下证据。一定是有人嫁祸,或是准噶尔部的噶尔丹余孽也未可知。待我明日见到第巴,一问便知。”

    拉藏汗余怒未息,道:“好,就听年将军的。待我查出是何人主使,一定饶不了他!”

    蒙古包内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兵士们忙着清理,那位白衣少年走到玉琼卓嘎面前,俊俏的脸上满是笑容,道:“我是大汗的长子苏尔扎,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一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玉琼卓嘎躬身施礼,未及答话,一旁的央宗阿妈赶快凑上前来,笑咪咪地道:“小王爷啊,这是我的女儿玉琼卓嘎。最是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的。朋友来了一起端碗,敌人来了一起拔刀,卓嘎关键时刻能帮到小王爷,我真没白养她这么多年啊。”

    苏尔扎微微一笑道:“卓嘎,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玉琼卓嘎不敢抬头,正怯生生地手足无措,却听一旁拉藏汗招呼苏尔扎过去。苏尔扎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过几日我去找你,好好答谢你。”说罢转身朝父亲走过去,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她,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回去的路上,玉琼卓嘎对央宗阿妈抱怨道:“阿妈,你怎么能那样说话呢?简直羞死人了。”央宗阿妈呵呵笑道:“我的傻女儿呀,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个苏尔扎小王爷他看上你了!鸟儿翅膀软,需要攀硬枝儿。前几天我还在想你的终身大事,这不硬枝儿就来了!”

    玉琼卓嘎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央宗阿妈,你又在胡说了!”

    央宗阿妈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道:“尝过一次酸甜,就不会把甜的当成酸的。阿妈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方才,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他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玉琼卓嘎生气地一跺脚,撅着嘴快走几步,将央宗阿妈甩在后面。远远地还听到她的笑语声道:“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言有听头。这个小王爷,要相貌有相貌,要财富有财富。不比那个浪子达桑旺波强上几百倍?将来你做了蒙古王妃,阿妈还指望跟着你享福呢!哈哈哈……”
    过了几日,苏尔扎果然找上门来了。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他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蒙古马,穿一身雪白的蒙古袍,粉雕玉琢一般清新俊逸。他带着几个随从,在酒馆门外高叫央宗阿妈。央宗阿妈跑出来,见是苏尔扎,立刻笑逐颜开,忙不迭地请他到酒馆里坐。苏尔扎在马上微微欠身,微笑道:“不劳央宗阿妈费心了,我想请你的女儿出门走走,不知阿妈是否应允?”央宗阿妈笑得满脸绽开了花,道:“小王爷下令,哪有不应允的道理!我这就给你把卓嘎叫出来。”说罢转身小跑着进了酒馆,边跑边喜滋滋地道:“猫头鹰喜欢黑夜,小雀儿盼望黎明。真是盼什么就来什么。卓嘎——”直听得苏尔扎一头雾水,纳闷道:“猫头鹰?谁是猫头鹰?”

    玉琼卓嘎纵然百般不愿意,还是被央宗阿妈连推带搡地出来了。苏尔扎立刻翻身下马,满眼柔光,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玉琼卓嘎被他看得满脸绯红,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央宗阿妈大笑道:“想吃上酥油,先要喂好乳牛。小王爷,我把女儿交给你了,后面的事情,就看你的了。”说罢从背后一推,差点儿将玉琼卓嘎直接推到苏尔扎怀中。

    苏尔扎温柔一笑,将手轻轻搭在玉琼卓嘎肩头,把她带到自己的白马跟前,示意她左脚踩进马镫,然后双手在她腰间一托,她便跨上了马背。苏尔扎骑了一匹随从的马,一个唿哨,两匹马便迈动四蹄,并辔缓缓而行。几个随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一路向南迤逦而行,来到拉萨河畔。

    暖冬的拉萨河还没有上冻,宛如一条湛蓝的哈达蜿蜒流淌在蓝天白云之下。岸边延绵起伏的山峰像一个个顶盔掼甲的武士,将它们披着皑皑白雪的挺拔身影投影到河水中。白云追逐着鱼儿在河中游走,三五成群的黑冠鹮嘴鹬或在河岸边的砾石滩上用它们弯弓似的红色长嘴在石缝中觅食,或展开它们白色的羽翼从河面上低低地掠过。

    冬日的暖阳懒懒地照在他们身上,两人信马由缰,漫无目的沿着河岸闲步。苏尔扎从马背上歪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玉琼卓嘎,刚想说什么,玉琼卓嘎忽然挺直腰背,用手指着前面的山坡,惊喜地叫道:“你看,格桑花!”

    苏尔扎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在积雪残留的河岸缓坡上,竟然火焰一般盛开着一小簇鲜红的小花。他忙跳下马,然后将玉琼卓嘎从白马上扶下,早有随从过来牵了两匹马,两人满怀欣喜跑上了山坡。

    如果是在夏日,这一小丛火红的花朵根本算不上稀奇,然而在这银装素裹的冬天,这些看似柔弱的花儿用细细的枝干顽强地支撑着单薄的花瓣,傲雪凌霜,着实罕见。

    玉琼卓嘎跪在地上,弯下腰轻轻地将脸颊贴了贴花瓣。苏尔扎见状,也跪到了她身边。只听玉琼卓嘎道:“这朵花有八个花瓣,我们藏人都说,谁能找到八个花瓣的格桑花,就能找到幸福。”

    苏尔扎道:“我们蒙古人有一个格桑花的传说,你想不想听?”

    玉琼卓嘎点点头。苏尔扎道:“成吉思汗五十岁的时候,他的妃子为他生下一位公主,取名诺敏。大汗视若掌上明珠,特意找来汉人奶娘孙妈抚育。孙妈善良勤劳,尽心尽力抚养公主,成吉思汗非常高兴,破例恩准她将儿子孙福儿带在身边。

    诺敏公主非常喜欢福儿,他们一同玩耍,青梅竹马,渐渐长大。公主十三岁那年,孙妈患病离开了人世,狠心的管家将福儿赶出门去。他孤苦伶仃一人生活,每日苦练骑射,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有一次,诺敏公主外出遇上猛虎,不慎坠马,眼看就要被老虎吃掉,突然远处飞来一支利箭,将老虎射死。射箭的人正是孙福儿,公主得救了。多年以后再次重逢,诺敏已是二八年华,生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而孙福儿也是身强力壮,英姿勃发。两人一见倾心,情意绵绵。

    此时成吉思汗已过世,诺敏的兄长窝阔台继任了大汗。他逼着诺敏与达官显贵的儿子成婚,诺敏誓死不从,与孙福儿私定了终身,准备一起远走高飞,逃到天涯海角。

    不想两人的密谋被管家获知,禀告了窝阔台。恶毒的管家添油加醋,说得窝阔台起了杀心。他设下圈套,任命孙福儿为大将军,率兵远征西藏,许诺大军凯旋之日定将公主许配给他。

    诺敏和福儿难舍难分,依依惜别。二人对天盟誓,此次征战归来,永生永世再也不分开。临行前,窝阔台赐给孙福儿一把宝刀,让他在战场上杀敌。福儿刚到西藏便与敌人遭遇,情急之下却拔不出刀来,原来刀鞘中早被灌了铅,他被敌人围攻杀死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诺敏公主闻讯痛不欲生,日夜想念孙福儿。一天夜里,福儿托梦给她,说自己的灵魂已经留在西藏,化作了高原上的雪莲。第二日,公主便饮剑自尽。她的魂附在蒙古大军的马背上,千里迢迢来到西藏,化作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从此永生永世陪伴在雪莲身边,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了。”  

    苏尔扎讲完了,玉琼卓嘎已听得入神,还忘情地沉浸在故事之中。只见她眉间轻蹙,久久凝眸在格桑花上,那双美丽的眼中满是伤感。苏尔扎不由一股爱怜之情从心头涌起,轻轻问道:“卓嘎,还在想那个故事吗?”

    玉琼卓嘎一怔,这才从如痴如梦的心事之中醒转过来。她轻轻地触摸着格桑花,喃喃地道:“人活一辈子,到头都要死的。若能像诺敏公主那样,为自己心爱的人死,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

    苏尔扎听得心头一热,颤声道:“卓嘎,如果长生天要我选择一个死法,我愿意为你而死!”

    玉琼卓嘎一惊,抬起头来望着苏尔扎双瞳剪水的眼睛,对视良久,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小王爷,卓嘎明白你的心。但我只是个下贱的奴隶,配不上小王爷尊贵的身子……”

    苏尔扎一把抓住玉琼卓嘎的手,拉她站起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们蒙古人不在乎那些。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我要娶你。我去跟父汗说,他一定会答应的。”

    面对苏尔扎灼热如火的眼神,玉琼卓嘎心中一阵眩晕。终于,她轻轻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摇了摇头道:“请小王爷恕罪,卓嘎心中已有意中人,他为了我,已经几乎死过一回了……”
    回到央宗阿妈的酒馆已是黄昏时分。玉琼卓嘎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卸下了一挑重担,又似乎徒增了几分愁绪。苏尔扎那双怅然若失的眼睛始终在她眼前闪现,分别时他依依不舍的话语还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日后若有不如意,只管到汗府找我,苏尔扎一生不会忘记你!”

    玉琼卓嘎站在酒馆门口,闭起眼睛默默凝神片刻,然后才推门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往日喧嚣的酒馆此时竟寂然无声。酥油灯已经点起,昏黄的灯光下,拉姆缩在柜台的角落里,端着一小碗酸奶发呆。央宗阿妈见她进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神色慌张地回避着她的眼睛,对着最里面的套间努了努嘴,道:“他……他来了……”
    第三回 人生如露亦如电 凡所有相皆虚幻

    玉琼卓嘎心头一阵狂喜,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欢快地像只山雀儿一般飞了过去。

    还是那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少年,还是那个嘴角永远挂着一丝戏谑,玩世不恭的浪子。久违的达桑旺波坐在矮桌前,光头丹增手持一根铁棒,金刚一般直挺挺地立在他身后。听到门口脚步声响,达桑旺波抬起头来,正好和刚刚跨进套间的玉琼卓嘎四目对视。他的眼睛倏忽一亮,但随即面带嘲讽,开口吟诗道:“佳人被盗杳无踪,求签卜卦冀重逢。天真烂漫殊难忘,唯有依稀一梦中。(6)”吟罢端起玉碗,饮了一口青稞酒,叹道:“唉!我在此一往情深,苦苦等候,谁料那负心女子早已将我忘记,出门和别人幽会去了……”

    玉琼卓嘎“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毫不在意达桑旺波的揶揄,扑过去钻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道:“你的伤怎样了,快来让我看看!”

    达桑旺波作势将身体拼命向后躲,大叫道:“别碰,痛啊……央宗阿妈快来,你女儿要杀我……”

    玉琼卓嘎被他逗得大笑起来,用力搬过他的肩膀,道:“不要顽皮,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达桑旺波却将头死命扭过去,偏不给她看。道:“不让你看!我在这里苦苦等你,你却在外面和那个蒙古小王爷卿卿我我……”

    玉琼卓嘎擂了他一拳,道:“你最是油腔滑调!罢了罢了,我向你告罪还不行吗?”说罢伏在卡垫上,郑重其事地对他磕了一个头,口中道:“小奴玉琼卓嘎向达桑旺波少爷赔罪,小奴不该让少爷久等。央宗阿妈常说,亲人对你恼怒也不要离开,敌人对你友善也不要亲近;央宗阿妈还说,乌鸦相互吵闹还要聚在一起,投靠猫头鹰就要送掉性命。达旺少爷宰相肚里能撑船,求求你宽恕卓嘎吧!”

    达桑旺波听她没头脑地一通乱说,脸上再也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道:“罢了,本少爷饶恕你了,你过来看我的伤吧。”

    达桑旺波脸上的伤已近痊愈,痂皮大都脱落了,鲜嫩的新肉已经长出,只是和原本的肤色尚不相称,鞭痕清晰可见。玉琼卓嘎轻轻抚摸着,眼里泪光晶莹,道:“达旺,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卓嘎如何忍心啊……”
    达桑旺波狡黠地眨了眨眼,附在她耳边小声道:“那你就亲亲我吧。”

    玉琼卓嘎脸一红,轻轻啐了他一口,扭头看了一眼一旁呆立着的光头丹增。

    达桑旺波立刻会意,转头对丹增道:“我和卓嘎有些事情要做,你先回去吧。”

    丹增躬了躬身,拎着铁棒脚步蠹蠹地出去了。达桑旺波将脸贴了过来,她红着脸轻轻撅起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达桑旺波喜出望外,笑嘻嘻地从矮桌上拿过玉碗,斟满一碗青稞酒,道:“今晚真高兴啊。卓嘎,你也来喝一碗酒吧!”

    玉琼卓嘎道:“我可不能饮酒。等会儿客人们来了,我还要过去招呼呢。”

    达桑旺波笑道:“我已经找央宗阿妈把今晚的酒馆包下来了,除了你和我,不会再有其他的客人来了!”

    玉琼卓嘎道:“万一蒙古兵来了怎么办,他们不讲道理,央宗阿妈也不能不让他们进来的。”

    达桑旺波冷笑一声,道:“别说蒙古兵,就是他们的苏尔扎王子也不敢进来!今晚本少爷不发话,全拉萨没有一个人敢进央宗阿妈的酒馆!”

    玉琼卓嘎哂笑道:“伤还没全好,吹大法螺的本事到涨了不少。你方才说,全拉萨没有人敢进来?我说出一个人来,你若能把他拦在门外,卓嘎便对你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让她这么一说,达桑旺波倒有些犹豫了,他挠了挠头,道:“还能有谁……康熙大皇帝今日不在拉萨吧?”

    玉琼卓嘎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不是大皇帝,我说的这个人是——六世尊者!”

    达桑旺波一愣,片刻之后恍然大悟,笑道:“哦,你是说仓央嘉措啊!呵呵……我倒把他给忘记了。”

    玉琼卓嘎此时已是一脸肃穆,叹道:“我阿爸阿妈都笃信黄教,一生的心愿是能够拜见转世尊者,可惜他们都被次仁老爷残害死了。如今,布达拉宫近在眼前,我若是能见到尊者一面,那该有多好啊!”

    达桑旺波笑道:“你不早说,仓央嘉措不过是个凡人,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带你去啊。”

    玉琼卓嘎听他又在胡说八道,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斥道:“达旺少爷,你没有发烧吧?信口开河是要犯口业的!央宗阿妈说过,猫头鹰……”

    不等她说完,达桑旺波已经拎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道:“你跟我走。”

    玉琼卓嘎满脸惊讶,问道:“跟你去哪里?”

    达桑旺波对她眨眨眼,道:“布达拉宫!”
    矗立在藏蓝色夜空中的布达拉宫,显得更加庄严而神秘。玉琼卓嘎曾无数次对着它遥拜,但都是在白天。她从未在夜里这样接近过这座心中的圣殿。达桑旺波领她绕到了宫殿的后面,牵着她的手沿着陡峭的台阶往上攀爬。玉琼卓嘎恍恍惚惚,直到爬了十多级台阶,她才如梦初醒,拉住达桑旺波,不安地道:“达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达桑旺波奇道:“咦,不是要带你去见仓央嘉措吗?”

    玉琼卓嘎一颗心“突突”乱跳,浑身冷汗直冒。抬头望去,那一重重殿宇,一层层窗檐统统掩没在浓重的夜色中,一扇扇数不清的窗户黑魆魆的像无数只诡秘的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往四下里看,那崎岖的石阶尽头,厚重的宫墙拐角,仿佛处处都藏着凶险的鬼魅,随时会从黑影里跳出来将她扑倒。她慌张得手心里都是汗,声音颤抖地道:“达旺,我怕。你平日里放荡不羁也都罢了,六世尊者是观音菩萨转世,哪能让你这般随便打趣?我们赶快回去吧,菩萨怪罪下来不得了的……”

    达桑旺波笑道:“有什么可怕的?我告诉过你了,在拉萨城里,没有我达桑旺波办不成的事情!你就放心跟我走吧。”不由分说拉着玉琼卓嘎的手继续往上爬。黑暗之中,玉琼卓嘎完全辨识不清,只能任由他牵着手,辗转蜿蜒,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突然,她惊呼一声,道:“狼……前面有狼!”

    此时,他们已经爬上半山,刚刚顺着宫墙转过一道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猛然出现在面前,在黑暗中毛骨悚然地紧盯着他们。玉琼卓嘎吓得浑身瘫软,她死死抱住达桑旺波的胳膊,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达桑旺波一把将她提起来,轻笑道:“不要怕,它是一条大狗,不是狼。”说话间已经半拎半拖着她走到那双绿眼睛跟前。玉琼卓嘎定睛一看,面前是一道一人多高的铁栅栏门,门后果然站着一条巨大的狗,见到他们,居然一声也不叫。黑暗中只见达桑旺波在铁门上鼓弄了几下,随后伸手一推,那门竟然开了,“嗞扭扭”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达桑旺波牵着她进了铁门,玉琼卓嘎对那条狼一般的绿眼睛大狗心存忌惮,小心地躲在他身后。却见那大狗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将两条前爪搭在达桑旺波肩头,伸出大舌头就往他的脸上舔去。达桑旺波一边笑着往后躲,一边从腰间的囊袋里摸出一块糌粑,那大狗看到食物,立刻老老实实坐在地上,竟有半人多高。达桑旺波将糌粑喂给它吃,那狗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玉琼卓嘎在一边看得好奇,揪得紧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笑道:“达旺少爷果真大名鼎鼎,家喻户晓,连布达拉宫的看门狗也认识你!”达桑旺波也笑道:“它叫达瓦,极温顺的,你过来摸摸它。”玉琼卓嘎从他身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达瓦的头顶,谁料那狗将长尾巴一通乱摇,然后竟仰面躺在地上,将整个肚皮露给她看。玉琼卓嘎忍俊不禁,将方才心中的胆怯惊慌彻底抛开了。

    达桑旺波轻轻打了个唿哨,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头皮在星空下泛着青光,走到近前一看却是丹增。达桑旺波道:“再往上走就是日光殿了,丹增带你上去,我在此处候着。”

    玉琼卓嘎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快跳出胸腔了,她本想退却,看着达桑旺波镇定的眼神,咬咬牙道:“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我就相信达旺少爷的!”说罢便跟随丹增沿着台阶继续向上爬,不一时便走进了布达拉宫。穿过几扇装饰富丽的大门,又爬了几层狭窄的木楼梯,玉琼卓嘎已经记不清究竟上到了第几层,只见丹增转身道:“到了,你进殿去吧。”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日光殿内,熏香氤瘟。酥油灯散发出温柔的黄光,各式各样的佛像或坐或立,或隐没在酥油灯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里。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唐卡,殿顶上垂下一面面纷华靡丽的经幡,大殿里一派庄严肃穆又富丽堂皇。正中高台上安放着一具金碧辉煌的座椅,玉琼卓嘎知道,这便是六世尊者的无畏狮子大宝座了。

    这就是阿爸阿妈和无数黄教信众魂牵梦萦的圣地。多少个日子以来,她在山下向着这里遥遥拜叩,虔诚地磕下一个个长头,她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真的来到这里。而今身处大殿之中,她反倒出奇的平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向六世尊者的宝座拜了下去。

    “玉琼卓嘎,你抬起头来。”

    玉琼卓嘎跪在地上仰面望去,六世尊者仓央嘉措已经坐在宝座上。他头戴一顶圆形尖顶的金色法帽,身披绛红色法衣,袒露着半条右臂,双目炯炯,面色庄严而慈祥。

    “圣尊……”玉琼卓嘎匍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玉琼卓嘎,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宝座上又传来仓央嘉措柔和的声音。玉琼卓嘎发现,尊者说话的时候,并未见他嘴巴张翕,那声音似乎是从他肚子里发出来的,却十分清晰明亮,她知道这是腹语。她曾听阿爸说过,一些法力深厚的高僧会用腹语说话。

    她仰视着仓央嘉措,道:“圣尊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人世间芸芸信众,哪有不想见到圣尊的呢?”

    她的话与其是回答,不如说是反问。仓央嘉措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佛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人世间芸芸信众,大都心存执着,以为亲眼看到佛的样子,听到佛的声音,便可修成正果。岂知一味执著于外相,不懂向内心求佛法,是永远不能见到佛的。”

    玉琼卓嘎仔细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思索片刻,问道:“可是此刻圣尊就坐在这里,我就跪在圣尊面前,难道我不曾见到圣尊吗?”

    仓央嘉措缓缓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玉琼卓嘎再次叩首,道:“卓嘎听不懂,恳请圣尊开示。”

    仓央嘉措道:“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实实在在存在的。因为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就像那盏酥油灯,这一刻还在燃烧,下一刻便灯尽油枯。你眼中所见的一切表相,原本都是虚幻的假象。世人受幻相迷惑,即使见到佛身或未见到佛身,又有什么分别呢?”

    玉琼卓嘎听罢,久久沉吟不语。仓央嘉措道:“你此刻是否在想,既然一切都是虚幻,都不必执着,那你对达桑旺波的爱,是否是虚幻,是否还要执着呢?”

    玉琼卓嘎浑身一凛,道:“是的,圣尊。”

    仓央嘉措点点头,微笑道:“一切皆有因缘。你和达桑旺波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相爱,是前世注定的。只管各自珍惜,不必执著强求,随缘处之即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玉琼卓嘎道:“圣尊,我懂了。”说罢又是深深一拜。

    许久,大殿里寂然无声,她抬起头来,只见无畏狮子大宝座上空无一人,不知什么时候,仓央嘉措已经离开了。
    从日光殿出来,玉琼卓嘎仿佛从心灵到身体都被彻彻底底沐浴了一遍,说不出的舒畅。那种轻松自如,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跟着丹增一路下山,脚步竟也轻盈了。

    远远看见黑夜中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走近看时,达桑旺波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糌粑喂狗。聪明的达瓦已经认识了玉琼卓嘎,一见到她,竟又仰天躺在泥水里,将脏呼呼的肚皮袒露给她。

    玉琼卓嘎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一把抱住达桑旺波,道:“我见到六世尊者了!我见到六世尊者了!真像做梦一样!谢谢你达旺。”

    达桑旺波得意地笑道:“我说过嘛,在拉萨,没有我达旺少爷办不到的事情!”

    玉琼卓嘎点点头,道:“这回我真相信了,达旺少爷真是神通广大啊。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六世尊者的,他又如何肯听你的话,允许我深夜拜见呢?”

    达桑旺波眨眨眼,神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我们走吧!”说罢又给达瓦口中塞了一小块糌粑,摸着它的头念道:“黄犬老迈白须髭,伶俐过人多心机。莫言薄暮我出去,勿语归家破晓时。”

    两人牵着手一路向山下走,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顷刻间在他们面前铺就了一个遍地琼瑶的琉璃世界。他们冒雪而行,心情极好。玉琼卓嘎一路上将六世尊者说的虚妄、执着、因缘等佛法讲给达桑旺波听,达桑旺波不时插话评论几句,时而一本正经,说得头头是道,时而却又插科打诨,论得不着边际。玉琼卓嘎此时已深知,在他那看似荒诞不经的躯壳下面,隐藏的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少年才俊。想起方才六世尊者要她珍惜的教诲,心中对达桑旺波的爱不觉又加深了一层。只是听他胡说八道得实在无法容忍之时,才佯装恼怒在他身上捶打一拳。两人一路嬉闹欢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央宗阿妈的酒馆门前。

    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玉琼卓嘎执意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此时雪已停了,达桑旺波形单影只的背影伴着清晰地印在白茫茫大地上的脚印越走越远,隐隐还能听到他边走边吟诗道:“家住拉萨雪城中,浪子达旺匿行踪。机关算尽皆枉费,雪上足迹通深宫……”
    这一段时日,拉姆对玉琼卓嘎异乎寻常地友善。有客人来时,她抢着上前招待,客人走后,她又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不让玉琼卓嘎插手,玉琼卓嘎刚一坐下来,她就赶快递上一碗酥油茶,殷勤得令她受宠若惊。

    而拉姆则无比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卓嘎妹妹,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见达旺少爷对你那么好,心生妒意,竟起了嗔念想要害你。如今我想明白了,达旺少爷和你才是真心相爱,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想从他那里骗点钱罢了。我向六世尊者的宝座发誓,从此以后,我要痛改前非,好好待你,如果再起恶念,必遭报应!”

    一席话说得玉琼卓嘎颇为感动,握着拉姆的手,道:“拉姆姐姐,我也未曾善待过你,还打过你,在此给你赔罪了。卓嘎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今后你就是我的姐姐,我就是你的妹妹,我们姊妹就是一家人!”说罢二人紧紧相拥,直哭得泪水涟涟,前嫌冰释。央宗阿妈云里雾里地看着哭得泪人儿似的两个人,悄悄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猫头鹰插上了孔雀的羽毛,狼挂上山羊的胡子了……”

    这天黄昏,玉琼卓嘎正在收拾碗碟,拉姆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神色惊慌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达旺少爷被蒙古人砍伤了!”

    玉琼卓嘎犹如被霹雳击中一般浑身一颤,晃了几晃险些跌倒,手中的碗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一把拉住拉姆,急道:“他在哪里,快带我去!”

    暮色苍茫中,拉姆在前面领路,玉琼卓嘎紧紧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头发散乱了,袍子刮在树杈上扯了个大口子,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拉姆道:“达旺在哪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被蒙古人伤了?伤得严重吗?”

    拉姆也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妹妹,我……我也不知道详情。只知道他在龙……龙王潭的林子里。”

    玉琼卓嘎闻言,加快脚步超越拉姆,径直向龙王潭奔去。龙王潭就在布达拉宫山后,听说当年修建宫殿,从山下取土挖出一个大坑,形成了潭水,后被五世尊者和第巴桑杰嘉措将此地改建成为一个水清林幽的园林。玉琼卓嘎初到拉萨时,居无定所,曾有好几个夜晚在龙王潭边露宿。此时天色渐暗,她心急如焚,顺着小路跌跌撞撞跑进密林深处。

    西沉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下来,林间小径依稀可辨。跑着跑着,她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停下脚步,靠着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站定,回头寻找拉姆,却不见她跟上来。她叫了几声“拉姆姐姐”,还是无人应答,四下里一片死寂。突然,从头顶传来一串猫头鹰恐怖的叫声,直瘆得她汗毛倒竖。一阵冷风吹过,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心中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自从上次在酒馆里被蒙古人打伤,达桑旺波走到哪里都带着丹增,几乎寸步不离。听他说过,丹增武功盖世,是西藏第一高手,十个八个蒙古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达桑旺波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心思缜密,他怎么会不带丹增一个人跑到这密林中来呢?

    她猛然醒悟,自己可能是被拉姆骗了。她马上转身,刚要顺着来路往树林外走,忽见从身边一棵大树后闪出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玉琼卓嘎一惊,佯装镇定地问道:“是谁?”

    那个黑影一言不发,慢慢向她走过来。

    玉琼卓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举在手里,对黑影叫道:“你不要过来!”

    黑影从鼻孔里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踱到离她两三步远处站定,阴森森地道:“下贱的奴隶,你不认识我了?”

    借着树林里微弱的月光,玉琼卓嘎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狰狞的脸。她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那男人举起右臂,道:“这只手你总还认得吧?”

    月光下,玉琼卓嘎惊异地看到,那只举起的右臂像一根粗短的树枝,光秃秃的竟然只有手臂,没有手掌!

    她失声叫道:“你……你是蒙古人巴特尔!”心知不妙,将手中的树枝用力向巴特尔一扔,拔脚便跑。刚跑出几步,被人迎面一拳打倒在地,腰间挨了重重的一脚。随即耳边响起拉姆尖利的声音:“下贱的奴隶,你还想逃跑吗?”

    拉姆骑上玉琼卓嘎,狠命撕扯她的头发抽打她的脸,边打边恶狠狠地咒骂道:“贱奴隶,你也有今天!都是因为你,达旺少爷才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巴特尔才被砍掉了手!我打死你!”

    巴特尔伸出左手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尖刀,道:“让我杀了她!”

    拉姆道:“把刀给我,我不杀她,我要剜掉她的眼睛,割掉她的舌头!我倒要看看达桑旺波再怎么去爱她,怎么去亲她!”

    巴特尔狞笑着将刀递给拉姆,拉姆接刀在手,向玉琼卓嘎眼睛扎下去。玉琼卓嘎死死抓住拉姆的手腕,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拼死角力,拉姆渐渐占了上风,只见那把尖刀一点点插下,离玉琼卓嘎的眼睛只有寸许了。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这吼声像是从狮子喉咙深处翻滚而出,令人闻之心悸。紧跟着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余音尚在树林中回荡,一条巨大的影子突然从半空中窜出,闪电一般扑向拉姆。拉姆猛然间看到一对绿莹莹的大眼睛出现在面前,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吓得惨叫一声,已被一口咬断脖颈,当场毙命。

    巴特尔惊叫道:“狼!狼!”转身便逃,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琼卓嘎艰难地推开身上趴着的拉姆的尸身,坐起身来欣喜地叫道:“达瓦!”那条布达拉宫看门的大狗冲上来扑在她怀中,摇着尾巴在她脸上乱舔,又翻身躺在地上,将肚皮亮给她。

    玉琼卓嘎摸出一块糌粑喂了达瓦,扶着它艰难地站起身来。望望地上拉姆血肉模糊的尸体,兀自心有余悸。她长出一口气,对达瓦道:“我们走吧!”

    达瓦欢快地在前面领路,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玉琼卓嘎,两只绿眼睛像是黑暗中指路的明灯,玉琼卓嘎心里顿觉安定了不少。走到树林尽头,远远望见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站在小路上,达瓦奔过去,绕着那人撒欢儿。玉琼卓嘎看到那人月光下隐隐发亮的头皮,便知道那是丹增。

    走到近前,只见丹增手中提着铁棒,脚下还躺着一个人。他用铁棒指了指那人,道:“我把巴特尔打死了。”

    玉琼卓嘎不敢看巴特尔的尸体,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丹增道:“达旺少爷派我来接你,我先到了酒馆,央宗阿妈说你去了龙王潭,我就赶快追过来了。”

    玉琼卓嘎点点头,又问道:“达旺在哪里?”

    丹增道:“你骑上马,我带你去见他。”说罢走上前来一把拎住玉琼卓嘎的腰带,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马背,又对达瓦道:“你回去吧。”那大狗听了,转身就走,一会儿便消失在小路尽头了。
    玉琼卓嘎坐在马背上,丹增一手提着铁棒,一手牵着马,出了龙王潭,一路向东南方向而行。玉琼卓嘎认得,这是往八廓街去的路。果然,走了一阵,便望见远处一片灯火辉煌,夜晚的八廓街依旧热闹非凡。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情人,玉琼卓嘎早已忘掉了方才险些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她心中急不可待,恨不能让坐下的马飞起来。怎奈丹增走在前面,四平八稳,任她心急如焚,也奈何不得。

    她从马背上看着丹增的光头,又注意到他裸露的右肩上刺着一只金刚杵,忍不住好奇,问道:“丹增,你是喇嘛吗?”

    丹增没有言语,但从背后看他似乎是点了点头。玉琼卓嘎又问:“你跟随达旺少爷多少年了?为什么要跟着他?”

    丹增还是没有回头,道:“自从达旺少爷到了拉萨,我就跟在他身边,有八年了吧。那时,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生能够有缘跟随达旺少爷,这是丹增前世修来的福啊……”

    玉琼卓嘎不禁想起六世尊者讲给她的那些因果的佛法,心里默默感慨。正在低头沉思间,只听丹增道:“我们到了。”

    玉琼卓嘎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座三层石木筑就的小楼前。再往四面看去,原来这座房子就在八廓街上,西北方向便是大昭寺。

    丹增将她扶下马来,道:“你进去吧,我就守在门口,有何吩咐你摇摇铃铛我就能听见了。”

    玉琼卓嘎沿着小楼狭窄的木梯上了二楼,进到屋里。只见四壁上绘着蓝、绿、红三色的图案,靠着窗沿的地上摆着一圈马蹄形的纯白色卡垫,中间放着一张小小的藏桌。屋角摆着一个藏式柜子,一旁炉子烧得正旺,屋里温暖如春。炉子旁边放着一个大木桶,桶内水汽蒸腾。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笼罩在酥油灯温柔的黄色光晕里,玉琼卓嘎心中顿感格外温馨,只是屋内却不见达桑旺波。她又沿楼梯上了三楼。

    三楼香烟缭绕,是一间佛堂。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唐卡,上面绘着端坐于莲花宝座上的白度母。玉琼卓嘎跪下来拜了几拜,却仍不见达桑旺波。
    她转身下到二楼,脱下身上又脏又破的长袍,将身体泡进大木桶里的热水里,立刻感到周身无法形容的舒坦。她仔仔细细地洗净长发和身体,一直泡到热水开始变凉,才从桶中爬出来。

    玉琼卓嘎擦干身体,光着身子站在窗前,遥望夜色中大昭寺金光闪闪的屋顶。门口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她知道是谁进来了。她没有回头,红着脸,强忍着快速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羞怯地期待着。达桑旺波从身后轻轻抱着她的腰,在她白玉般的脖颈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我的卓嘎,你今天可真美啊!”说着便用双手抚摸起她来。玉琼卓嘎轻轻地呻吟一声,陶醉地闭起眼睛,娇羞地道:“达旺,你先不要急,再给我写首诗吧……”

    达桑旺波略一沉吟,道:“这首写给你的诗,我只想到了前两句。因为不知道你会怎样回答,所以还没想出后两句来。”说罢,在她耳边轻声道:“愿与卿为连理枝,敢问佳人何所思……这两句是问你的……”

    玉琼卓嘎不假思索,张口续道:“此生唯有死分袂,今世绝不言生离。达旺,若非死别,绝不生离——这就是卓嘎的回答!”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达桑旺波默默地重复着,心中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感动,泪水从眼中缓缓流下。玉琼卓嘎转过身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和他长吻在一起。

    酥油灯窜起一个灯花,整间屋子瞬间变得明亮无比,他们纵情地亲吻着。玉琼卓嘎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爱抚,不觉渐渐迷醉,灵魂出窍。恍惚间她攀上了一个极高的山峰,站在山巅之上,洁白的云朵在她身边萦绕,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座被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装饰得异常华美的楼阁,隐隐约约传来飘渺的梵音,让她感觉美妙无比,飘飘欲仙。她从山巅坠落,呼喊着,尖叫着,“噗通”一声沉入万丈深潭。水下的世界如此清澈,水底的每一粒沙都是金的,闪耀着绚丽的光芒。她和达桑旺波变成了两条鱼儿恣意畅游,她摩擦着他的身体,他绞缠着她的尾巴,她心中的畅快无法言传,口中却难以抑制地发出一阵阵唱歌一般的呻吟。他们纠缠了很久,缓缓浮上水面,一朵朵车轮般巨大的青色、黄色、赤色、白色的莲花,在他们身边盛开,散发出阵阵摄人魂魄的清香……
    玉琼卓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时分了。她发觉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卡垫上,身上盖着一条锦被。达桑旺波已经穿好了衣服,披着一头波浪卷曲的长发,盘腿坐在她身边小桌前,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见她醒了,便将碗凑到她嘴边,道:“你也喝一口。”

    玉琼卓嘎撒娇道:“我要你喂我喝。”达桑旺波便在嘴里含了一口酥油茶,弯下腰来吻住她,将嘴里的酥油茶一点点喂给她。玉琼卓嘎顺势从锦被中伸出雪白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两人又亲吻了一会儿才分开。

    达桑旺波道:“来,让我把我的卓嘎装扮起来吧!”说罢揭开玉琼卓嘎身上的锦被,拉她起身走到柜子前。他打开柜门,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袍,帮她一层层穿起来。先是贴身穿了一件光滑柔软的青色内裙,又在外面罩上一件宝蓝色的外袍。那袍子缝制得极其精致,连上面的波纹皱褶上都缀满了美丽的花朵。穿好外袍,又给她腰间系上了一条挂满丝穗的腰带,那条腰带上竟然也镶嵌了许多光彩夺目的宝石。

    达桑旺波向后退了几步,端详着玉琼卓嘎,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给她。玉琼卓嘎好奇地打开盒子,立刻轻轻惊呼了一声。她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名贵的首饰。她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个砗磲手圈戴在右手腕上,又挑了一枚红宝石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枚绿松石戒指戴在中指上,然后伸出手来自我欣赏着,禁不住又是一阵暗自惊叹。

    跟着,她在耳朵上戴上两颗镶着绿松石的金耳珠,拣起一条红色的琥珀项链戴在脖子上,最后,又在胸前挂上了一串珠玉串成的璎珞项圈,一串大密腊穿成的念珠。在她忙着挑选这些身上的配饰时,达桑旺波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把犀牛角梳子,将她的长发从头顶对半分开,梳在两边,拿了一件珊瑚制成的顶饰帮她戴在头顶。然后飞快地给她编了一头小辫子,每条辫子上都缀上了珠玉和宝石。

    全部穿戴完毕后,达桑旺波又取出一双镂花织锦的筒靴。帮她穿在脚上试了试,尺寸刚刚合适。

    玉琼卓嘎从头到脚,华丽光鲜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连达桑旺波都看得呆住了。她抚摸着左手手腕上的牦牛骨手链,心中默想道,如果阿爸阿妈能看到我此刻的样子该有多好啊……

    看到她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达桑旺波忙将她搂在怀里,关切地问道:“我的卓嘎,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玉琼卓嘎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中,哽咽道:“达旺,我怕……”

    达桑旺波不解地问道:“你怕什么?”

    玉琼卓嘎抬起头,满脸泪水地问道:“达旺,你告诉我,我是你的第几个女人?你会不会像抛弃她们一样抛弃我?”

    达桑旺波抚摸着她满头的小辫子,轻笑道:“我的傻卓嘎,你虽然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但我发誓,你是我的最后一个女人,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玉琼卓嘎眼中还含着泪水,脸上却已泛起笑容。她仰起头,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央求鸟妈妈喂食一般撅起嘴巴,向达桑旺波索要亲吻。达桑旺波俯下身来,吻住她的嘴唇,一只手却往她腰间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腰带。他的手穿过她的长袍,在她身上搓揉着,玉琼卓嘎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般贪婪地吸吮着,一边含混不清地道:“达旺啊达旺,好不容易穿起来的袍子,又被你脱掉了……”
    月亮升上来了。

    柔美的月光透过窗棂照着他们赤裸的身体。达桑旺波和玉琼卓嘎静静地平躺在卡垫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享受着欢愉之后的宁静。

    “卓嘎……”

    “……”玉琼卓嘎握了一下他的手回应他。

    “你说,再过两百年,三百年,人们还会记得我们吗?”

    “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早已经化成土,化成烟了……”

    “这座房子还会在吗?”

    “不知道。可能在,也可能早就塌了……”

    “不,它一定会还在这里。人们会把这里变成一个酒馆,给它的外墙刷上显示尊贵的黄颜色,还要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来纪念我们。”

    “叫什么名字呢……达旺和卓嘎酒馆?”

    “不,人们会叫它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未曾生我的母亲?”

    达桑旺波站起身来,披上了袍子,然后将玉琼卓嘎拉起来,给她也披上衣袍,道:“卓嘎,你跟我来。”说着拉了她的手,上楼梯来到了三楼佛堂。

    站在绘着白度母的唐卡前,达桑旺波道:“玛吉阿米,未曾生我的母亲。她像度母菩萨一样,虽然没有生我,却像阿妈一般慈悲待我。你知道吗,观世音菩萨看到众生难以救度,不禁流下眼泪,左眼流下的那一滴泪化作了绿度母,右眼流下的那一滴泪就化作了白度母。卓嘎,你的名字就是白度母的意思,她是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未嫁的姑娘……你就是我的度母,我的玛吉阿米……”

    玉琼卓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感动地将头歪在他肩头,两人依偎着站在唐卡前。此时,淡淡的月光正好照在唐卡中的白度母那双目半合,面带微笑的脸孔上。只听达桑旺波轻声吟诵道:

    “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就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正如央宗阿妈说的那样,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康熙四十四年,藏历木鸡年的二月已经过去一多半了。

    十多天来,玉琼卓嘎和达桑旺波就住在这座闹市中的房子里,几乎没有一刻分开过。每天,他们在大昭寺悠扬的晨钟中醒来,听着窗外八廓街上的鼎沸人声,相拥着直到饿得无法忍耐,才钻出锦被吃几口丹增送来的食物。然后,他们又赶快回到卡垫上,像被胶黏在一起一般,一遍遍缱绻缠绵。直到夜深万籁俱寂,才紧抱着睡去。

    达桑旺波又写了很多诗,玉琼卓嘎极喜欢偎在他怀里听他读诗。她好奇这个男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经历,竟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句。有几次,她试着问起,但他似乎不愿提及,每次都岔开到旁的话题。对玉琼卓嘎来说,这个男人始终是一个谜。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却如此富贵,为什么丹增这样的喇嘛会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很多次,玉琼卓嘎在梦中惊醒,从卡垫上坐起来,借着月光久久地凝视着沉睡中的达桑旺波,这个方才还在和她温存,让她爱得难以自拔的男人。她坚信达桑旺波对她的爱是真心的,他不会抛弃她,就像他们的誓言那样,若非死别,绝不生离。然而幸福来得太突然,竟让她心里常常涌起不祥的预感,担心某一天会永远失去他。她想起六世尊者开示她的那几句偈语,想到人生如露亦如电,凡所有相皆虚妄,忽然间又感觉一切都不真实了。她生怕此刻还在她身边酣睡的达桑旺波,下一刻便会化成虚妄的幻相,从她眼前消失。她忙紧紧抱住他,直到再度沉沉睡去。

    一天清晨,玉琼卓嘎忽然被一阵巨大的喧嚣吵醒。那是敲钟声、击鼓声、吹铜法号声、吹法螺声、摇铃铛声羼杂着沸沸扬扬的人的叫声、笑声、哭声、吵闹声。她忙披上袍子,跑到窗口向外看,只见整个八廓街都被人潮塞满了。成千上万的人摩肩接踵,挤在或宽或窄的街道上,全部向大昭寺的方向潮水一般地涌过去。再看大昭寺,围着环形转经道行走的队伍已经堵塞得寸步难移。一队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肩并肩堵在寺门前,形成一道厚厚的人墙。喇嘛们个个手持铁棒,驱赶着拥挤的人群。来自各个藏区装束各异的男女老少们手持转经筒,欢笑的、怒骂的、哭爹叫娘的,像一群密密匝匝的蚂蚁一般缓缓移动着。

    玉琼卓嘎吃惊地招呼达桑旺波,道:“达旺,你快起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么多人?”

    达桑旺波还未睡醒,他懒懒地打个哈欠,道:“今日传小召,每年此时,有几万人要到大昭寺集会祈愿,缅怀五世尊者。今日是法会第一日,还有十几日呢。”

    玉琼卓嘎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兴奋得站在窗边不肯离开。一会儿道:“达旺快来看,那个人的靴子被挤掉了”一会儿又道:“达旺快来看,喇嘛打人呢!”达桑旺波睡眼惺忪地支吾着应付,并不过来跟她一起看。

    玉琼卓嘎看了半天,意犹未尽,又问道:“达旺,大昭寺旁边搭了高一个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达桑旺波道:“那是给仓央嘉措准备的讲经台。”

    玉琼卓嘎大喜,双手合十道:“六世尊者也要来吗?我又能见到他了!”

    达桑旺波伸个懒腰,道:“传召法会他有时会来,有时不会来。我想他今年不会来的。”

    玉琼卓嘎撇撇嘴道:“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知道他今年不来?我说他一定会来的——咦,有个人站到台子上了,是个年纪很大的财主。”

    达桑旺波哑然失笑,道:“哪里是什么财主,那是第巴桑杰嘉措。”

    玉琼卓嘎也笑了,道:“卓嘎是从工布乡下来的,没有见识嘛。哎呀,怎么拉藏汗也来了,还有那么多蒙古人?他们都带着刀!哎呀不好,达旺你快来看,蒙古人和喇嘛们打起来了!”

    达桑旺波起初还在笑,看到玉琼卓嘎一脸惊慌的样子,他便站起身来到窗边。与此同时,只听木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丹增面色慌张地跑进来,道:“达旺少爷,第巴的人和蒙古人动手了!”
    达桑旺波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第巴桑杰嘉措站在讲经台上,手中高举着一把钢刀,大声地下达着命令。台子上面和下面,层层叠叠全是穿着红色袈裟的喇嘛,个个手持铁棒,严阵以待。讲经台下,拉藏汗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挥动战刀,指挥蒙古兵进攻。王子苏尔扎骑着他那匹白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身披铠甲的蒙古兵像潮水般冲向讲经台。台下的喇嘛们抵挡不住,步步后退,只见蒙古兵寒光闪闪的战刀在空中挥舞,被砍到的喇嘛们惨叫连连,不一时,讲经台前便横七竖八堆满了喇嘛们的尸体。

    再往大昭寺看去,几百上千个红色袈裟的喇嘛从寺内向寺外冲,却被密不透风地围在大昭寺外转经的信众堵在门口出不来;而无数的蒙古士兵,正从八廓街的四面八方涌向讲经台。方才还在转着经筒,虔心祈愿的人们,被这从天而降的灾难吓得惊慌失措。几万人哭喊着,嚎叫着,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有人被挤倒在地踏成肉饼,有人被蒙古兵砍死砍伤血流成河。眨眼工夫,八廓街竟成了人间地狱。

    玉琼卓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住;达桑旺波头上的青筋暴起,牙关咬得格格直响。丹增紧紧握住手中的铁棒,问道:“少爷,怎么办?”

    达桑旺波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丹增,跟我来!”说罢竟连靴子也未穿,大步跑出了屋子。

    丹增紧紧跟随,急道:“不行,少爷!”玉琼卓嘎此时也如大梦初醒一般,道:“达旺,你要去哪里?”跟着丹增追出去,达桑旺波已经上了楼顶的平台。

    丹增和玉琼卓嘎尾随上去,只见达桑旺波站在平台边沿上,俯视着八廓街。他赤着脚,穿着一条白色的锦缎长裤,身上披着长袍,还未来得及穿好,整个前胸和小腹都裸露着。他卷曲的长发迎风飘扬,仿佛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高高举起,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振聋发聩,盖住了八廓街上所有嘈杂的声音。

    玉琼卓嘎被那声音震得一个趔趄,她惊异地抬起头,看着这个连日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八廓街上所有的人都被这雷霆万钧的声音震撼住了,瞬间竟然鸦雀无声。几万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全都呆立不动,仰头看着这个站在楼顶的男人。

    达桑旺波声若洪钟,响彻了整个八廓街上空:“仓央嘉措在此,所有僧俗人等立刻住手!”

    
    
    


    第四回 未若当初不相识 如此便可不相恋

    讲经台上的第巴桑杰嘉措先是愣了一下,待他看清了站在楼顶的人是谁,立即将钢刀抛在台上,跪倒在地,向仓央嘉措拜了下去。

    围在他身边的喇嘛们见状都扔下手中的铁棒,台上台下呼啦啦跪倒一片。

    几万名藏族百姓见第巴和喇嘛们都跪了,便排山倒海般全部轰然跪伏下来。

    拉藏汗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横生枝节的局面。他怒不可遏地抬手遥指仓央嘉措,厉声斥道:“仓央嘉措!你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满头乱发,赤身露体,哪里还像个尊者的样子?”
    拉藏汗铆足了劲喊出这几句话,声音响得让跪在地上的僧俗们听得心中发颤,一些人开始小声议论,“嗡嗡嗡”的人声在人群中散播开来,所有的人都仰面看着仓央嘉措,听他怎样回答。
    仓央嘉措冷冷一笑,众人分明都看到他没有张开嘴巴,却听他发出的声音穿云裂石一般,竟比拉藏汗的声音还要洪亮百倍:“我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观世音菩萨以一身而现三十二应身,变化莫测。你敢说,我现在的样子不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吗?”
    拉藏汗本来还理直气壮,看到他的责问引得众人将信将疑,心下颇有些洋洋自得。岂料仓央嘉措巧舌如簧,竟反诘得他哑口无言。四下里的信众亲眼见到那个站在屋顶上的少年居然不张嘴就可以说话,更加笃信他就是六世尊者无疑。一时间所有的藏人纷纷伸出舌头以示尊重,以头触地虔诚膜拜。
    骑在白马上的蒙古王子苏尔扎游移不定地看了看父亲,又看看四周,竟然翻身下马,跪在了地上。
    苏尔扎一跪,成百上千的蒙古兵像听到无声的命令一般,放下战刀,齐刷刷跪在泥水和血泊里。
    拉藏汗眼见苏尔扎和蒙古兵们竟然都跪拜起仓央嘉措,整个八廓街上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已跪下了,心中既恼恨又无奈,只好在马上欠了欠身,道:“本王今日甲胄在身,就不下马给你行礼了。”说罢悻悻地一挥手,苏尔扎和蒙古兵们纷纷起立,跟着拉藏汗撤离了八廓街。
    蒙古人一走,藏族百姓立刻欢呼起来,人人流着欢喜的眼泪,口中念诵六字真言,“嗡嘛呢呗咪吽”响彻八廓街上空。
    仓央嘉措在屋顶盘腿而坐,闭目合十,从腹中发出的声音清晰地在每个信众耳边响起:“……‘嗡’消除天界生死苦,‘嘛’消除非天斗争苦,‘呢’消除人间生老病死苦,‘呗’消除畜生役使苦,‘咪’消除恶鬼折磨苦,‘吽’消除地狱煎熬苦……”
    @常山渐青 2022-01-12 13:56:14
    

60万,好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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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一起努力
    除了拉藏汗,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跪下。

    那就是玉琼卓嘎。

    她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惚之际看到八廓街上的人密密麻麻蝼蚁般匍匐在地,身边的丹增也跪了下去。而所有的人都向着那唯一的目标,那个坐在屋顶上背对自己的人无比虔诚地礼拜。昨夜她还抱着他甜睡,方才她还叫他达桑旺波……那个眼中永远闪着清澈的柔光,脸上永远带着调皮的微笑的达旺少爷,那个跟她发誓“若非死别,绝不生离”的多情浪子,顷刻之间化作身披万丈霞光,端坐五彩莲台的尊者。玉琼卓嘎的天塌陷了,像被人从万丈高楼上一把推下,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身子像一具木偶一般摇摇晃晃了一阵,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躺在卡垫上,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头皮刮得青光,身披绛红色袈裟的僧人,正与她四目相对,无限关切地注视着她。

    “达旺……”

    玉琼卓嘎本能地叫了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泪眼模糊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颤声问道:“你到底是达桑旺波,还是……六世尊者?”

    那僧人伏下身来,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住进布达拉宫,我是六世仓央嘉措,游荡拉萨街头,我是浪子达桑旺波(11)——卓嘎,我不该骗你,我就是仓央嘉措。”

    尽管早已知道真相,待到他亲口说出,玉琼卓嘎还是难以承受,不由泪如泉涌。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圣尊……”立刻被仓央嘉措伸手堵住了嘴,道:“不要叫我圣尊,我永远是你的达桑旺波……”

    玉琼卓嘎艰难地从卡垫上爬起来,对着仓央嘉措跪倒在地,纳头便拜。他一把将她拽起来,道:“卓嘎,不要这样,你难道不认识你的达旺了吗?”说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探过头去就要吻她。

    玉琼卓嘎拼命扭过头躲着他,道:“圣尊,不能这样了!以前都是卓嘎不好,勾引圣尊犯戒。卓嘎罪孽深重,死后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仓央嘉措被她挣扎着摆脱了怀抱,一时沮丧无比,颓然坐在地上,眼里竟流下泪水来。良久,他轻轻地道:“卓嘎,你可知道,我们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玉琼卓嘎俯首叩拜着,她身子一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仓央嘉措顿了一顿,道:“卓嘎,我本想一直瞒着你,永远不让你知道我是谁。可是,我实在不忍看到那么多喇嘛、信众被蒙古兵屠杀,不得已显露身份。但是这样一来,不但我的班chan师父,连大皇帝的钦差都知道我沉迷于酒色,不理教务。万般无奈,我只好重新剃了头,穿起袈裟来。明天,我不得不返回布达拉宫,今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

    玉琼卓嘎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仓央嘉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缓缓道:“以前你问过我的身世,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还愿意听,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吧。

    我出生在门隅纳拉山下的邬坚岭,我的父亲扎西丹增和母亲次旺拉姆都是信奉宁玛派红教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有一天竟会成格鲁派黄教的jiao主。”

    仓央嘉措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又道:“红教教规不像黄教那么严格,并不禁止僧人娶妻生子。因此我从小就见惯了喇嘛娶妻,并不以为有什么奇怪的。

    还记得四岁那年,有一天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年迈的喇嘛。他笑眯眯的看着我,却不说话。我年幼淘气,一眼看到喇嘛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铜铃铛,就跑过去抓在手里摇。阿妈赶忙责骂我,要我放下铃铛,喇嘛却拦住了她,只管让我玩。他一直是笑眯眯的,问了我很多话,我随口应答,一心却只在那铃铛上。最后喇嘛告辞了,留给阿妈一个沉甸甸的口袋,里面装的全是藏银。他叮嘱阿妈要好生看管我,说他日后会再来的。阿妈坚持不受他的银子,但是拗不过他,只好留下了。一直到阿妈过世,她都没有动过袋子里的一块银子。因为她觉得那些钱财不是她的,只不过是替那个喇嘛保管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本来我以为,我的一生和其他人不会有什么两样,接下来就是娶妻,生子,然后慢慢老去。十四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位聪明美貌的女子,她的名字叫仁珍旺姆。我们天天在一起耕作、放牧,渐渐彼此相爱了。

    有一天,突然有一帮喇嘛和手持兵器的军士,吹着法螺,敲着鼓,前呼后拥着进了村子。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地方,人们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这么宏大的场面。那天我和仁珍旺姆正好在一起,看到这么热闹,就拉着她的手跑过去看。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去,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见那些喇嘛向我冲过来。我当时怕极了,拉着仁珍旺姆就要逃,没想到那些喇嘛把我拥在中间,不容分说竟将我扶上了一匹马。

    我永远忘不掉我在马上回头看仁珍旺姆的那个场景。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挤在人群里拼命向我挥手叫喊,周围人声嘈杂,我根本听不到她在喊什么。马蹄扬起的灰尘迷了我的眼睛,渐渐地我被喇嘛和士兵们簇拥着,越走越远,再也看不到她了。当时,我还以为此去不过几日,便可回来与她再相聚,谁料这一别竟是永诀。
    @异少九 2022-01-14 12: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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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塞,好大的支持!感谢!!!

    我跟随着喇嘛和士兵们一路向北走。他们对我谦恭极了,但是无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告诉我要带我去哪里。终于,我们来到了浪卡子。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五世班禅罗桑益喜,他对我详细说明了一切。我这才知道,小时候我无心之中触碰的那个铜铃,便是五世尊者罗桑嘉措的遗物。经过这么多年的秘密考察、甄选,我竟被选定为他的转世灵童了。师父给我剃光了头发,受了沙弥戒,取了法名。那年十月,北京的大皇帝下了诏书,我被送到了拉萨布达拉宫,举行了宏大的坐床典礼。从此,我这个来自门隅的乡下小子,好像做了一场梦,居然成为了六世尊者仓央嘉措。

    在布达拉宫,我被严格监督学习浩如烟海的佛经。随时随地都有经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劝诫我用功学经。我呆在深宫里,心里非常苦闷,也非常想念仁珍旺姆。

    日子久了,我慢慢发现,我这个转世尊者其实虚有其名,并无实权。我不过是第巴桑杰嘉措的傀儡,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其实我并不在乎六世尊者的名位,我只想见到我爱的女子,第巴和拉藏汗争当西藏的王,和我有什么相干?

    后来,丹增被派到我身边来,我立刻请他去家乡寻找仁珍旺姆。几天之后,丹增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仁珍旺姆已经嫁人了。

    我当着丹增的面就痛哭起来,把他吓坏了,跪下来向我请罪。我没有责怪他,只是让他想办法带我出宫散散心。那天晚上,我换了便装,跟着丹增悄悄溜出宫,去了央宗阿妈的酒馆。

    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蓄起了长发,化名达桑旺波,一到晚上就溜出去,流连于拉萨街头。我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想麻痹自己来减轻心中的失落;我也先后和几个女人寻欢作乐,想放纵自己来忘掉尘世的烦恼。但是,每次酒醒之后,我反倒觉得更加失落,每次苟且之后,心里却是更加无边的虚空……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每天日出就放牧耕种,日落就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围坐在炉火边,说话、谈笑,波澜不惊地过一辈子,一直到老死。我真想脱掉这身法衣一走了之,但是根本做不到。师父、第巴、大皇帝都是不会允许的。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直到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仓央嘉措深情地看了看玉琼卓嘎。在他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她自始至终都跪伏在地,将头埋在卡垫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望着暮色中的大昭寺金顶,继续说道:

    “缘分真的很奇怪。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爱上你了,那种爱甚至比当年我爱仁珍旺姆还要强烈。我在心里苦苦挣扎,逼迫自己默想菩萨的脸,却怎么都无法在心中显现;我强迫自己不想你的脸,心中却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万般无奈之下,我故意亲近拉姆,想将你逼走。没想到那天蒙古人逞凶,当看到你就要被他们欺负的时候,我连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护住了你。我多希望当时蒙古人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啊!这样就可以永远结束我的痛苦,从此世间再也不会有仓央嘉措,再也不会有达桑旺波,而你会慢慢忘掉我,像仁珍旺姆一样,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玉琼卓嘎哭了。她想竭力忍住,却又无法抑制自己。她趴在卡垫上深埋着头,伴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浑身颤栗不住。

    仓央嘉措怜惜地看了她一眼,一掬清泪黯然滑落,道:“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卓嘎,我要走了。今日一别,可能今生不能再见了。请就此忘掉,你曾经认识过一个叫达桑旺波的人,我们来世有缘再见吧。”

    说罢,他转身向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又转过头来,哽咽着道:“我这短暂的一生,多蒙你如此待承。不知来生少年时,能不能再次相逢……”

    “达桑旺波!”

    玉琼卓嘎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冲上来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他。

    “我们不是说好‘除非死别,绝不生离’吗?!你怎么如此无情,抛下我一个人走?你走了卓嘎怎么能独自一人活下去?”

    仓央嘉措从她的怀抱里转过身来抱住她,玉琼卓嘎像疯了一般猛烈地亲吻他的嘴唇,噬咬他的肩膀,一边哭一边道:“我不管你是达桑旺波还是仓央嘉措,我只知道我是你的女人!卓嘎不怕下地狱,不怕万劫不复!”

    两人像经过了千百道轮回之后再度重逢一般紧紧相拥,放声痛哭。

    ……
    东方渐渐发白,黎明一点点来临,分别的时刻到来了。

    仓央嘉措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卓嘎,我回去以后,就请大皇帝废黜了我,我再也不想做活佛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永不分离。”

    玉琼卓嘎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用力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达旺,你要保重”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丹增已经在楼下等候,仓央嘉措恋恋不舍地走下楼,回望站在楼梯口的玉琼卓嘎。二人四目相望,凝视良久。玉琼卓嘎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仓央嘉措却立刻读出了她的唇语: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

    深不见底的潭水像墨汁一般漆黑,冰冷刺骨。一条小小的红色鱼儿在水中游弋。远远地游过几条鱼,两条大的,三条小的,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小红鱼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似乎是想跟它们一起走。她急忙喊道:“孩子,不要过去!”话音未落,一双大手伸进潭水里,一手一条抓住了两条最大的鱼。她忙浮上水面,却见一个面目狰狞的喇嘛,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藏刀,正在一刀一刀剐下那两条鱼身上的肉。两条鱼声声嚎叫,竟如人声一般凄惨揪心……

    “达旺!”玉琼卓嘎惊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仓央嘉措已经离开快两个月了。玉琼卓嘎天天站在窗口,一站就是一整天。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八廓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盼望着他穿着一袭绛红色的袈裟,突然出现在街角冲她招手,步履依旧轻快,笑容依旧顽皮……然而,日复一日,她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大昭寺的金顶开始祈盼,直到夜里清冷的月光黯然洒在空空荡荡的八廓街上,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丹增每天会送上一些食物,她很少触碰。最初的日子里,每次看到丹增,她都要迫不及待地问起仓央嘉措的消息,丹增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后来,她不再开口,只用目光询问,丹增也不答,只是摇摇头;再后来,她连看也不看丹增了,丹增每次进来,也是一言不发,放下食物便离开了。

    此刻正是子夜时分。玉琼卓嘎从噩梦中惊醒,瞪大了惶恐的眼睛,盯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的屋顶,一颗心怦怦乱跳,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咚、咚、咚……”

    静谧的夜里,木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瘆人的脚步声,踩得楼梯嘎吱作响。丹增绝不会在深夜里过来,难道是他回来了?玉琼卓嘎连忙坐起来,略一分辨,便知来人既不是丹增,更不是仓央嘉措。她不由心中惊惧,忙披起长袍,从卡垫下掣出一把短刀握在手中。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来人似乎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靴。玉琼卓嘎心中默默的数着一级级台阶,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那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随即戛然无声。她知道,来人已经站在她的屋门前了。

    玉琼卓嘎竭力稳住自己,问道:“是谁?”

    酥油灯黄色的灯光漫进了屋里,一个矮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径直走进屋里,立在她面前,用手中的酥油灯照着她,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起她来。

    玉琼卓嘎一阵心慌,紧紧握住藏刀,准备给这个随时会扑上来的男人致命一刀。

    “你是玉琼卓嘎?”

    许久,男人阴森森地问道。

    玉琼卓嘎没有回答,却又听那男人问道:“你是六世的女人?”

    玉琼卓嘎不出声。灯影下只见那男人嫌恶地皱了皱眉,道:“可惜了六世,被你这贱女人害死了!”

    玉琼卓嘎大惊,手中的藏刀拿捏不住,掉在卡垫上。她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六世尊者他……他不在了?!不,我不相信,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那男人撇了撇嘴,道:“六世还活着,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了。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丹增,你上来!”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丹增从楼下跑了上来,垂首立在那男人身边。

    那人傲慢地道:“丹增,告诉她我是谁。”

    丹增向那人躬身施礼,然后对玉琼卓嘎道:“这是第巴大人。”

    玉琼卓嘎恍然大悟,原来是第巴桑杰嘉措,怪不得自己隐约感觉在哪里见过他。传小召那日,她在窗口远远望见第巴站在讲经台上,还对仓央嘉措笑说,不知是哪里的财主站在台子上呢。

    她连忙伏地向第巴叩头,泣道:“第巴大人,卓嘎自知罪不可恕。若能救得六世尊者,就是将我剥皮抽筋,卓嘎也心甘情愿!”

    丹增在一旁急切地问道:“请问第巴大人,六世尊者现在何处?安危如何?”

    桑杰嘉措长叹一口气,道:“六世被软禁在拉鲁嘎采林苑,拉藏汗随时会害死他,生命危在旦夕啊!”

    玉琼卓嘎和丹增都急道:“第巴大人,求求你想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救出六世尊者?”

    桑杰嘉措沉吟片刻,咬牙道:“如今之计,唯有派人潜入拉藏汗府,将他杀掉,方可救得六世!”

    桑杰嘉措的声音阴沉恐怖,玉琼卓嘎与丹增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连屋里那盏酥油灯竟也跳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丹增道:“第巴大人,派我去吧!”

    桑杰嘉措摇了摇头,道:“不行,拉藏汗早有防备,府内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只怕一只鸟儿也难飞得进去啊!”

    丹增跺脚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拉藏汗加害六世尊者不成?”

    桑杰嘉措摇摇头,缓缓道:“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救得了六世。”

    玉琼卓嘎和丹增忙问道:“是谁?”

    桑杰嘉措没有回答,他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里慢慢踱步。酥油灯将他矮壮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阴沉沉的影子,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重重地压向玉琼卓嘎的心头。

    他踱了一圈,停在跪在地上的玉琼卓嘎面前。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尖刀一样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这个人就是你!”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来人似乎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靴。玉琼卓嘎心中默默的数着一级级台阶,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那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随即戛然无声。她知道,来人已经站在她的屋门前了。

    玉琼卓嘎竭力稳住自己,问道:“是谁?”

    酥油灯黄色的灯光漫进了屋里,一个矮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径直走进屋里,立在她面前,用手中的酥油灯照着她,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起她来。

    玉琼卓嘎一阵心慌,紧紧握住藏刀,准备给这个随时会扑上来的男人致命一刀。

    “你是玉琼卓嘎?”

    许久,男人阴森森地问道。

    玉琼卓嘎没有回答,却又听那男人问道:“你是六世的女人?”

    玉琼卓嘎不出声。灯影下只见那男人嫌恶地皱了皱眉,道:“可惜了六世,被你这贱女人害死了!”

    玉琼卓嘎大惊,手中的藏刀拿捏不住,掉在卡垫上。她颤声问道:“你说什么?六世尊者他……他不在了?!不,我不相信,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那男人撇了撇嘴,道:“六世还活着,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了。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丹增,你上来!”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丹增从楼下跑了上来,垂首立在那男人身边。

    那人傲慢地道:“丹增,告诉她我是谁。”

    丹增向那人躬身施礼,然后对玉琼卓嘎道:“这是第巴大人。”

    玉琼卓嘎恍然大悟,原来是第巴桑杰嘉措,怪不得自己隐约感觉在哪里见过他。传小召那日,她在窗口远远望见第巴站在讲经台上,还对仓央嘉措笑说,不知是哪里的财主站在台子上呢。

    她连忙伏地向第巴叩头,泣道:“第巴大人,卓嘎自知罪不可恕。若能救得六世尊者,就是将我剥皮抽筋,卓嘎也心甘情愿!”

    丹增在一旁急切地问道:“请问第巴大人,六世尊者现在何处?安危如何?”

    桑杰嘉措长叹一口气,道:“六世被软禁在拉鲁嘎采林苑,拉藏汗随时会害死他,生命危在旦夕啊!”

    玉琼卓嘎和丹增都急道:“第巴大人,求求你想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救出六世尊者?”

    桑杰嘉措沉吟片刻,咬牙道:“如今之计,唯有派人潜入拉藏汗府,将他杀掉,方可救得六世!”

    桑杰嘉措的声音阴沉恐怖,玉琼卓嘎与丹增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连屋里那盏酥油灯竟也跳了一下。
    上面顺序乱了,多发了一次
    沉默了一会儿,丹增道:“第巴大人,派我去吧!”

    桑杰嘉措摇了摇头,道:“不行,拉藏汗早有防备,府内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只怕一只鸟儿也难飞得进去啊!”

    丹增跺脚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拉藏汗加害六世尊者不成?”

    桑杰嘉措摇摇头,缓缓道:“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救得了六世。”

    玉琼卓嘎和丹增忙问道:“是谁?”

    桑杰嘉措没有回答,他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里慢慢踱步。酥油灯将他矮壮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阴沉沉的影子,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重重地压向玉琼卓嘎的心头。

    他踱了一圈,停在跪在地上的玉琼卓嘎面前。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尖刀一样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这个人就是你!”

    玉琼卓嘎心头一阵眩晕,仰面直视着桑杰嘉措,道:“请第巴大人吩咐!”

    桑杰嘉措冷冷地道:“玉琼卓嘎,你愿意为六世而死吗?”

    玉琼卓嘎高昂着头,道:“当然,只要能救尊者,卓嘎万死不辞!”

    桑杰嘉措逼视着她的眼睛,过了许久,点了点头道:“我现在才知道,六世为什么会爱上你了。一个男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个愿为自己而死的女人,此生无憾了!”

    说罢,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来,道:“我已打探清楚,明日拉藏汗要央宗阿妈送酸奶到他府里。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央宗阿妈的酒馆,随她一道去。找机会把这个皮囊里的毒药下到酸奶里,然后,亲手捧给拉藏汗……”

    玉琼卓嘎身子一软,险些晕倒在卡垫上。

    翌日天刚亮,当玉琼卓嘎和丹增突然出现在酒馆门前时,着实将央宗阿妈吓了一大跳。她面色煞白,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嗫嚅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丹增铁青着脸,告诉央宗阿妈,今天由玉琼卓嘎陪她一起去拉藏汗府送酸奶。

    央宗阿妈一脸狐疑,但面对着夜叉般青面獠牙的丹增,她吓得唯有喏喏连声,将玉琼卓嘎领到后厨,往桶里灌装酸奶。玉琼卓嘎趁着丹增支开央宗阿妈的时机,忙从怀中掏出桑杰嘉措交给她的小皮囊,双手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小袋白色的粉末。她慌里慌张地将粉末倒进酸奶桶中,胡乱搅拌了,已然慌得满身是汗。听到门口响起央宗阿妈的脚步声,她慌忙盖好桶盖,忙乱间却将那小皮囊遗落在地上。

    央宗阿妈进到后厨,二人又收拾了一番,准备出发去拉藏汗府。临到出门,央宗阿妈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呻吟起来。玉琼卓嘎忙去探视,只见她眉头紧锁,额头上冷汗淋漓,显得十分痛苦。丹增也过来询问,央宗阿妈直叫腹痛,根本站不起身来。眼见得时辰已到,二人无奈,只得将她扶进卧室,让她在卡垫上躺下。略作商量之后,玉琼卓嘎背起下了毒药的酸奶桶,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拉藏汗府的不归之路。
    @ty_泰然处之530 2022-01-21 10: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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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廓街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玉琼卓嘎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到自己此生再也看不到此情此景,不由心生伤感。穿过几个小巷,远远地望见那座三层小楼,想起来不过是不久之前,但恍然间放佛是上一个轮回,她曾和达旺在这栋小楼里两情缱绻,恩爱缠绵;也正是在这栋小楼的屋顶上,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达旺突然变身成为千万藏族信众敬仰膜拜的六世尊者。世事难料,真是造化弄人啊!玉琼卓嘎久久停留在小楼前,眼泪禁不住落下来。她又想起,达桑旺波说过,再过二百年,三百年,这座小楼还会在这里,为了纪念我们,后世的人们会把小楼的外墙涂上高贵的黄颜色,而小楼会成为一个酒馆,酒馆还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玛吉阿米”。那时候,我和他都早已化成了灰,化成了烟……每一个人最终都会死去,我为了拯救心爱的人,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后世的人们一定会记住我,记住我们这段惊天动地的爱情,并会世世代代传颂下去的。想到这里,玉琼卓嘎脸上不禁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正如桑杰嘉措所说的那样,拉藏汗府果然戒备森严。玉琼卓嘎被侍卫领着,穿过层层叠叠的枪林刀树,带进后院卡林中拉藏汗的蒙古包。

    蒙古包内,十几个戎装森严的侍卫,挺立在拉藏汗身后。拉藏汗半躺半坐在帐中,手中拿着一卷藏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蒙古文,他眉头紧蹙,显得心事重重。听到侍卫禀报,他抬起眼皮看了看玉琼卓嘎,问道:“央宗阿妈怎么没来?”

    玉琼卓嘎躬身施礼,道:“央宗阿妈突发疾病,无法前来,特地吩咐我奉上她精心酿制的酸奶,前来服侍大汗。”

    拉藏汗点点头,将手中那卷藏纸扔到矮桌上,道:“你退下吧。”然后对身后站着的卫士们道:“你们日夜值守,很是辛苦,这桶酸奶就赏给你们吧。”

    玉琼卓嘎心中一急,失口叫道:“大汗,不可!”

    拉藏汗奇道:“为何不可?”

    玉琼卓嘎赶忙跪倒,叩首道:“第一碗酸奶,是小女向大汗虔心赔罪的,一定要请大汗饮。”

    拉藏汗笑道:“本王不认得你,你也未曾得罪本王,为何要赔罪?”

    玉琼卓嘎又磕了一个头,道:“小女有罪。苏尔扎小王爷曾有意纳小女为妾,小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拒绝了小王爷。这些日子,小女自知罪孽难赎,特地前来向大汗和小王爷请罪。”

    拉藏汗皱眉道:“哦,你就是玉琼卓嘎!苏尔扎整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原来就是被你这女人害的!来来来,你近前来,让本王看看你。”

    玉琼卓嘎跪行几步,来到拉藏汗面前。拉藏汗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颔首道:“嗯,果然是藏人里极标致的女子。听苏尔扎说,那日有人行刺,正是你救了他一命,可是真的?”

    玉琼卓嘎点头道:“也是机缘巧合,小女那日正在这大帐里,碰巧救了小王爷。”

    拉藏汗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盯着玉琼卓嘎,冷冷道:“我是西藏的王,苏尔扎是西藏的王子。在西藏,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绝没有得不到的!你胆敢拒绝他,可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

    玉琼卓嘎赶忙磕了一个头,道:“小女是奴隶出身,自惭形秽,哪敢高攀王子万金之躯,因此才拒绝了他。但是从心底里讲,哪个女人不想攀高枝儿,哪个女人不愿享受荣华富贵?后经央宗阿妈教导,小女又思前想后,追悔莫及,这才厚着面皮,请求大汗和小王爷宽恕。如蒙小王爷不嫌弃,便是小女前世积的福德,唯有以卑贱之身,一心一意服侍小王爷,报答大汗和小王爷对小女的莫大恩典。”

    拉藏汗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们蒙古人,本就不在乎门第出身。看你还明白几分道理,本王饮下这碗酸奶,不追究你的罪过了!来人,把苏尔扎王子请到大帐来!”

    玉琼卓嘎忙将酸奶桶盖揭开,旁边有侍从捧过一只金碗,她竭力稳住颤抖不已的双手,往金碗里倒酸奶。

    这时,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苏尔扎惊喜的声音:“是卓嘎来了吗?”

    玉琼卓嘎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上下牙齿碰得咯咯直响,只听得苏尔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快要进入大帐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将酸奶倒进金碗里。

    一旁的侍从见她如此慌乱,觉得好笑,索性从她手中接过酸奶桶,往金碗里注满了。玉琼卓嘎颤抖着捧起金碗,举过头顶,颤声道:“大汗请饮。”

    拉藏汗满意地笑笑,接过金碗凑到唇边,刚刚张嘴要饮,忽听帐外一声尖利的叫喊:“大汗不能喝!酸奶里有毒!”

    这一声喊,惊得大帐里的卫士们纷纷跳起,拔出战刀,瞬间将拉藏汗和玉琼卓嘎围在核心,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架在玉琼卓嘎脖子上,蒙古包内一时杀气腾腾。

    这一声喊,也惊得拉藏汗像被冻结了一般,他半张着嘴,手中的金碗停在嘴边,像庙里泥塑的金刚般一动不动,碗中的酸奶离他的嘴唇只有分毫之差。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帐外连滚带爬地进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大汗不能喝!酸奶里有毒!”一个卫士一脚将她踢倒,另外几个涌上去将她踩在地上,用钢刀抵住了她的背心。

    拉藏汗这才清醒过来,将金碗放在矮桌上,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趴在地上大哭道:“大汗啊,我是央宗,酒馆的央宗啊!”

    拉藏汗一愣,道:“是央宗阿妈?把她放开,让她跪在那里说话。央宗阿妈,你为什么说酸奶里有毒?”

    卫士们放开了央宗阿妈,她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眼泪鼻涕糊得满脸,对着拉藏汗磕了一个头,道:“菩萨保佑,幸亏我来得及时,大汗还没有喝下酸奶。大汗啊,这酸奶里真的有毒!”说着,她一指玉琼卓嘎,高声道:“是这个女人下的毒,她的心像蛇蝎一样狠毒,她要毒死大汗哪!”

    拉藏汗大惊,他的目光刀锋般扫过玉琼卓嘎,阴森森地问道:“央宗阿妈说的是真的吗?”

    玉琼卓嘎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竟不觉得害怕了。她在刀丛中挺直身体,道:“我没有下毒,我不知道央宗阿妈为什么要诬陷我。”

    央宗阿妈狠狠地对她啐了一口,骂道:“呸!你这个下贱的奴隶!我亲眼看到你掏出这个皮囊,往酸奶桶里倒毒药,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抵赖!”

    拉藏汗看到央宗阿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囊,高高举过头顶,吩咐卫士道:“来人,把那个皮囊呈上来。”

    卫士从央宗阿妈手中接过皮囊,捧给拉藏汗。拉藏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看了半晌,又凑在鼻子下面仔细地嗅了嗅,冷笑道:“哼哼,这是布达拉宫特有的熏香味。好一个第巴大人,桑杰嘉措!传小召之日我饶你不死,不想你不知悔改,竟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本王!玉琼卓嘎,你这个下贱的女人!本王险些上了你的当!你说,桑杰嘉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替他卖命?”

    玉琼卓嘎高昂着头,道:“我不认识什么桑杰嘉措,也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好处。央宗阿妈都是胡说八道,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拉藏汗脸上狰狞得令人不寒而栗,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和央宗阿妈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但是本王有一个办法,马上可以验证。”

    说罢,他指了指矮桌上的金碗,道:“你只要喝下这碗酸奶,自然真相大白。若是央宗阿妈诬告你,本王便剥了她的皮,还你清白!来人,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下去!”

    “父汗且慢!”

    随着一声大喊,人群中闯进一个白袍少年。苏尔扎噗通一声跪在拉藏汗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父汗,求求你饶了卓嘎吧!她一定是受人胁迫,才这样做的。父汗!念在卓嘎曾救过儿子一命,就放过她吧!”

    拉藏汗大怒,一脚将苏尔扎踢倒在地,斥道:“苏尔扎!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个贱女人要谋害你的父亲,你居然替她求情!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几个侍卫上前来拽苏尔扎,他挣扎着爬起来,甩开侍卫,突然抢步上前,一把抓起矮桌上的金碗,放在嘴边,道:“父汗,恕儿子无礼!儿子曾经在卓嘎面前发誓,此生无论如何绝不辜负她。如果今天你决意要杀了她,儿子也无法阻拦,只好跟她一起死了!”

    拉藏汗大吃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忙站起身来,想抢夺苏尔扎手里的金碗。苏尔扎早有防备,后退一步,张开了嘴,将金碗的碗沿贴在了嘴唇上。

    拉藏汗吓得浑身瘫软,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无奈地道:“儿子啊,你真是愚蠢啊……好吧,我就答应你一回。你让这个贱女人赶快给我滚,滚出拉萨,滚出西藏,不要让本王再见到她!”

    苏尔扎立刻放下金碗,扶着玉琼卓嘎的肩膀将她搀起来,穿过重重卫士,快步走出大帐,一直将她护送出拉藏汗府。

    拉藏汗余怒未息,恨恨地将金碗摔在地上,喝道:“传令,集结兵马,攻占布达拉宫,杀死桑杰嘉措!”

    拉萨河依旧湛蓝,披着白雪的山峰依旧挺拔,只是河岸边那一簇格桑花已经凋谢,像一团熄灭的火焰。玉琼卓嘎心中最后一团火焰,也到了即将熄灭的时候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河岸边,她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

    “达旺,我要走了。我们发过誓,除非死别,绝不生离。我不能救你,又不想和你生离,我们只能死别了。在我一生中,庆幸能够遇到你,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日很短暂,但是你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我回忆到下一个轮回了……”

    玉琼卓嘎喃喃自语着,一步一步缓缓走进拉萨河中。刺骨的河水卷着刀子一般锋利的冰碴,渐渐漫过她的小腿,划开她的长袍,直刺入她的皮肉里。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继续向河中走去。河水很快齐腰深了,她停住脚步,仰面朝天,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道:“达桑旺波,我们来生少年时再见!”随后,向前伸展双臂,像无数次在布达拉宫前大拜那样,对着河水全身匍匐下去……

    正在这时,忽听岸上有个男子的声音高声喊道:“是卓嘎妹妹吗?你赶快上来啊!”接着,就听那男人“噗通”一声跳下河来,玉琼卓嘎稍一愣神,男子已经几个大步淌到她身边,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玉琼卓嘎转过头,呆呆看着那男子,眼神恍惚得像在梦中一般,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啊……”

    那男子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起来,淌着水向河边走去,他冻得牙关直响,边走边道:“卓嘎妹妹,我是你卞大哥,卞之珩啊!你怎么这么蠢,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竟然要寻短见!”

    “卞之珩?卞大哥……”

    玉琼卓嘎木然念叨了几遍,终于想起来了。刹那间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般,搂住卞之珩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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