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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家庭女性悬疑小说《半遮眼》完稿[第1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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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名称:《半遮眼》
    作者姓名:早西言
    作品类型:女性/悬疑/家庭
    作品字数:19万字(已完稿)
    联系方式:3540305090(QQ)

    故事简介:
    龙滨是一名派出所警察,她有一个与其他小孩不大一样的儿子顾远,以及一个普通的丈夫。在她三十六岁这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刑警队。这时,一具神秘的女尸在河道上被发现了……(不建议十八岁以下群体阅读)
    第一部分 蛇的影子

    第一章 第一节

    白色的灯光在亮着,灯光下是密集的话语声。那是人们簇拥在一起时所发出的说话声,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语言却又是陌生的,以至于他们也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他们只好各自谈论,诉说,询问,重复。是一种正在交流而毫无交流的状态。
    银灰色的排椅在白色灯光中偶尔发出一丁点清冷的亮光,作为一种无效的回应,朝着空气倾吐。空气试图给予这种处于停滞的声响一些润色,仿佛正在写作一般,总要添上一两个形容词,以增加一点虚无的美感。那正是空气在做的事情,将悬挂在半空的显示屏里透出的红色投向银灰色的排椅。排椅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在沉默中坐着两个彼此沉默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接着,间断的机械报数声再次响了起来,说道:“十号,魏中勋。十号,魏中勋。”
    另外一个声音从男人和女人正对面的一间房间里传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透过喇叭扩音器而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周遭原本所存在的所有声音都压制了下去。那个声音喊道:“十五号龙滨,十六号欧阳,十七号黄永德过来测一下视力。”
    坐在银灰色排椅上的那名女子站了起来,她是龙滨,一个年纪三十六岁的中年女人。龙滨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称得上豪不起眼的中年女人,身上散发一种似乎永远与“女人”这个词语不对等的厚重感。一头毫无美感的短发里参杂着几根隐约可见的银丝,一张肤色暗黄的面庞上透着些许雀斑,一件朴素的黑色棉质上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紧裹着身上无处可藏的赘肉,以及双手手臂皮肤上紧贴着清晰可见的,柔顺的,细腻的黑色毛发。当然她是不在意的,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功将自我的外在作为一种拒绝,维持着与现实之间的对抗。
    她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向那间测试视力专用的房间。她的眼睛也是沉默的,也许使用“目光”这个词语会更恰当一些。她手里拿着那个如勺子一般的黑色磨砂材质塑料遮挡物,挡住了自己的右眼,留下左边那只眼睛,眼睛的眼角处微微地向外肿了起来。那里存在着一小块圆形的肿状物,是肉粉色的,正好卡在她的眼皮缝隙间,将她的左眼成功地改造成了一只纯天然的欧式大双眼皮眼睛。
    可惜,这并不是龙滨所需要的美感。对于“美”这个词语,她向来是最不在乎的。她是一名警察,也只想成为一名刑侦警察,美与不美有何重要呢?即使就连这一类问题也从不会存在于龙滨的思考范围之内,因为不重要,也没必要。
    她望着玻璃镜子里反射出的视力测试表灯箱,灯箱所透出的白色亮光要比房间,以及候诊大厅里的白炽灯亮上了许多。它在闪动中发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努力着与每一个凝望它的个人产生一种互动或者交流,迫切地将它身上的每一个黑色符号推向它的凝望者。龙滨将其全部接收了下来,沉默着,朝着不同的方向摆动着手指。
    不远处传来白衣女子对另一名男子的呵斥声:“不要用嘴,用手指!”
    在龙滨进行视力检测期间,那名被她遗留在原位的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顾小北——正一个人坐在银灰色的排椅上,同样沉默地拒绝着周遭的存在正在试图对他展开的入侵。他手里拿着一支自动铅笔以及一本速写本,简单地勾勒出一些画面的草图。草图上出现最多的形象是一个头上长着两只角的少年,这个少年也是他正在尝试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漫画作品里的主人公——一名来自“α双子座-996星球”的外星少年“达达”。故事是关于外星少年达达独自一人来到地球探索地球上的食物和食材,并且准备将这些食材和食物写成一本书带回自己的星球,而不得不为此展开了冒险。
    当然,顾小北的本职并非一名漫画家,而是一名专门从事商业插画的自由插画家,同时会为一些影视作品负责分镜头设计的工作。完成一部漫画作品不过只是他多年来未了的一个心愿,直到这一年他刚过完自己的三十六岁生日后,他终于决定往前跨出了这一步。又或者说,是他的妻子龙滨鼓励着他往前跨出了这一步。
    “我视力好像有点下降了。”龙滨走回顾小北身旁空出的座位,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机器打印的排队等候就诊号码纸以及一张手写的视力标注纸片。顾小北停下了手里的笔,稍显迟缓地转过头看着龙滨,问道:“要配眼镜吗?”
    “不用,只是有一点下降了而已,不影响。”龙滨说话的时候同样带着一种由沉默延伸而出的停滞感,仿佛在这一层停滞中,她与顾小北两人通过声音和视线构建出了只容纳着他们两个人存在的空间,周围细碎的声音都因为这一层停滞而被抹除了。这一层重新建立起的空间却也没有完全地将他们二人与现实隔开,而是始终维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随时得以恢复自我在现实层面中的存在,作为他所是,可能是以及将会是的,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请十五号龙滨移步手术室外等候。”另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手术室门口外高喊着,声音准确无误地朝着龙滨奔来。语言剥除了其本身的暧昧性和可能性,保留着唯一仅有的含义将龙滨拉向这个唯一的方向,不会出现偏差,也无法继续外延。
    然而,却在无意识中造成了它自身的一种缺陷。
    灯亮了,是黄色的。不,好像是白色的。兴许黄色和白色是同时存在的,它们总是能够轻易地达成某种转换,增加或减弱。在共存中洒向龙滨的整张脸庞,好像又变成绿色的了。龙滨不确定它是否正在产生转变,还是它本身便是如此,也可能是她自己的错觉。她是这么思考的。毕竟她并非一个对色彩敏感之人,她想那可能是她的一种缺陷,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对色彩具备感知天赋的缺乏。
    她索性放弃了对色彩的感知,感知中仅仅剩下睁大的眼球正上方,挤满了一张张无限放大的面孔,医生们的面孔。然后,是一阵短促的疼痛感。这阵短促的疼痛感比起她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疼痛,是无关紧要的,微不足道的。却也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针摧毁了她此刻所有的感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右边仅有的一只眼睛了。导致她走出手术室之际,不得不展开比往常更为广泛的幅度转过头颅,才能将左眼视线所辐射范围的缺乏补全了。
    医生将病历递给了她,交待道:“过两天就可以过来拆布了,这两天注意眼睛位置不要碰水,暂时也不要吃辣椒之类的刺激性食物了。”
    一直站在手术室外等候着的顾小北替龙滨接过了病历,扶着她走出了候诊大厅。他们沉默地开着车,驶向儿子顾远所在的学校。远处的天空撕裂成一块不规整的形状,在漫无边际的灰色里绽放着一团白色的光亮,那光亮背后既看不见太阳的存在,也不看见其他任何东西,只是一团被撕裂的光。光亮似乎刺得龙滨仅有的那右边眼睛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她只好抬起手拉下了副驾驶座前方的挡光板,遮去了光亮。
    顾远所在学校的大门处立着一个将近十五米高的大型三角形立柱,灰色与黑色的砖块堆砌出一种陈旧与朴素相间的美感,上方高挂着的金色方形牌匾依次显示出“平川市第七小学”几个枣红色的大字。下方紧贴在伸缩门上的是两排整齐悬挂着的奖牌,如示范学校,先进学校,先进单位,优秀学校,绿色学校和先进集体等等不同时期获取的荣誉称谓。这些奖牌同样是金色的,也在努力地与学校名称牌匾构建出一种相互呼应的光辉,以便于告知其存在的价值和荣耀。
    朝向南面的校门口紧贴着马路,马路边是一道由灰色砖块铺成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摆着可伸缩的红色拦截带和银色立柱,与一个禁止掉头的红色标志牌依靠在一起,直到校门前出现的一道斑马线将其截断了下来。两侧停着一长排的车辆,以及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们。
    顾小北和龙滨抵达平川市第七小学校门时,车辆和家长们已经离去了一大半,只余下少量未等到孩子出现的父母或者未等到父母出现的孩子。他们漫无目的地停留在校门前张望,彼此之间的目光尽管如此靠近,却永远无法产生交集。其中只有一个小男孩没有像人群中任何一个人一样四下张望,他独自一人蹲在人行道上的一盏路灯旁边,望着落在人行道上的树叶和一小串黄色的花朵。那是种植在人行道上的栾树树木所落下的叶子和花朵,绿色的叶子一层一层地往上收缩着,先短,后长,再慢慢缩短,呈圆锥状。叶子与拥簇着的黄色花朵遗落在灰色砖块的边缘,以其出众的色彩成功地吸引了这名小男孩的注意力。小男孩长久地盯着它们,好像他已然与它们构成了一个新的整体,他身上校服和书包的浅蓝色,蓝黑色,白色,以及小熊形状帽子的黄色,地板的灰色,树叶的绿色和花朵的鲜黄色相互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幅画。
    画布上的油彩尚未来得及凝固,立刻又被小男孩打破了,他掀开那几片堆叠在一起的叶子,望着下方那只彻底僵死了的知了。黑色的知了僵硬地躺在地上,细小的肢体弯曲着伸向半空,似乎也在对即将降临的炎热盛夏表达强烈的抗议。小男孩好奇地把知了转过身子,期望着它能因为转身而再次获得生命的延续。
    知了却让他失望了。
    他好奇其将知了拿了起来,翅膀紧贴着知了的身体收缩在一起,不过其中一边的翅膀却断了。断了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并非知了自己所选择的结果,或者断了的时候,它也是不知道的。男孩将知了举起来,朝向那团撕裂的亮光,试图借由这团光亮将知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会儿,他清楚地看见了。知了被折断了的那半翅膀是从中间的位置断开的,像一块长长的饼干片或是一块被从中间敲断了的片状冰块,只见参差不齐的细碎朝外挣扎着。那些细碎在光亮的照耀下,显得这般单薄,脆弱,无力和茫然,仿佛风再多吹一会儿,它也将一并跟着被撕碎了。
    所幸的是,在这燥热的初夏,风是很少会出现的。男孩不由得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低下了头,将死去的知了捧在手里。他似乎天生就具备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感受力,敏锐而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流动,生命是不止于人类的,动物的,植物的,还有空气,阳光,风又或者其他那些无法被视觉所察觉的存在。也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过于强大的感受力,他使用语言进行表达的能力反而被极大地剥夺了。
    当他听到父亲呼唤自己的名字“顾远”时,他抬起头,总是迟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一句话。即使说了出来,他所说的话也总是不完整的,常常是一个一个字地蹦出来,又或者只能把话说一半。比如此刻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便只回应了一个“爸”字,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自己的手,又多说了一个“看”字。
    “你要把它带回家吗?”顾小北牵起顾远的另一只手,沿着斑马线走向马路对面。
    “埋起来。”顾远点了点头。听着他这句未说完的话,顾小北也已经理解了儿子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回应道:“埋在小区种的紫薇树下面,好吗?”
    “好。”顾远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着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节奏,常常在停顿片刻之后,又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些相关的,或者不想关的字眼或是句子。他说道,“紫薇树,红色的。”
    “对的,开花红色的是紫薇树。”
    “这个。”顾远刚刚走过马路,又指了指路旁那棵树堆满黄色花朵的树木,花朵从树枝的叶子中伸出,一串串地搭在枝头的最外端,与鲜嫩的绿色相互映衬着,呈现出一种溢满了生命力的美。顾小北看了看,回应道:“这个是栾树,也叫做灯笼树,等到秋天来了,上面的果子就会变成红色的,像灯笼一样。”
    “红灯笼。”
    “对的,红灯笼。”说着,顾小北拉开了汽车后排座的车门,让顾远走了进去。顾远一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母亲龙滨,就好奇地盯着她那仅剩一边的眼睛看,说道:“妈。”
    刚说完一个“妈”字,他好像又不大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或者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由于被抑制了的结果,他已经无法完整地建构其他所想表达的意思。他只能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自己的左手,展示出那只躺在他手心里的知了,说道:“它,也是。”
    龙滨并不完全明白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问道:“你抓回来的吗?”
    顾远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似乎完全不相关的话:“一半。”
    原本顾远所想向母亲表达的意思是,他手上这只知了就和母亲的眼睛一样,只剩下一半是完好的。然而由于工作的原因,龙滨自从生下顾远之后,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在他身边,而是完全由顾小北承担起了日常照顾顾远的责任。所以她并不总是能够像顾小北一样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只能点了点,摸着顾远的头示意他在座位上坐好便不再多说话了。
    顾远靠在车门边,望着一棵棵冒出鲜黄色花朵群的栾树从眼前晃过,在马路尽头处的最后一棵栾树旁是一座地铁口的出站口,上方写着“人民中路”几个字。沿着人民中路地铁站转向东边是一座相对崭新的学校,透过校园边缘处的围栏可以看见校园里宽敞的红色塑胶跑道和翠绿的足球场,而在更远处则是一栋栋统一的砖红色建筑,方整的建筑物通过大小不一的正方形和长方形构成一种和谐的美感,代表着极为现代的包豪斯建筑风格。然而如果从一个更为广泛的视角——比如上帝视角——进行观看,却会发现这栋学校的建筑风格与四周老旧的街区和民房形成了一种十分突兀的对比。
    当然这些并不是顾远所关心的问题,他只关心自己是否能够看到他的好朋友曹之的身影。远远地,他看见了身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短裤的曹之正站在“恩培国际学校-小学部”几个字样下方,手里按着一个亮蓝色的指尖陀螺在转个不停。但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却意外地引起了顾远的注意,那是一个留着一头稀疏黑色长发的瘦弱女子,女子躲在校园外围的围墙转角位置处,似乎正在死死地盯着曹之。
    顾远疑惑地看着那名女子,女子就像一根扭曲弯折了的藤条,粘着外墙攀爬着。至于是什么让他如此确定那名女子所望着的对象是曹之,顾远也说不清楚,就和其他很多他常常无法使用语言表述的感受一样,好像它们注定了只能属于他自己一个人。他无法解释,也不懂解释。
    夏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迟一些,像这样一种时间被延迟了的感觉在顾远家里也是同样存在的。他们在延迟中对彼此沉默着。顾小北一个人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饭,他打开冰箱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忘了买菜,只好选出仅有的食材给自己和顾远做了一个火腿鸡蛋炒饭,又使用冰柜冷藏箱里存有的几个鸡脚配以花生和胡萝卜给龙滨炖了一小锅汤。不过龙滨似乎却对那份蛋炒饭情有独钟,加入一勺辣椒酱,吃了满满一碗。
    “医生不是说不能吃辣椒吗?”顾小北提醒道。
    “不要紧的,一点而已。”龙滨的语音刚落,他们一家三口之间的氛围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中。这份沉默只是纯粹的沉默,没有僵持,没有尴尬,只是沉默,只是无话可说的沉默。直到客厅电视机里播放的《熊出没之探险日记第二季》率先打破了这阵沉默,一个老鹰形象的卡通角色停留电视机屏幕上上说道:“快离开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然后,电视机便自顾自地一个人继续说了下去,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承担着它的责任,发挥着它的功能。就好像只有通过不断存在的声音才能让人类获得安全感,而沉默却反而成为了一种缺陷,一种因为无法喋喋不休的述说而形成的缺乏,同时构成了一种恐惧。随着述说而来的,还有电视机荧幕中闪动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光亮跟着每一帧的画面节奏跳跃着,抗拒着黑暗的存在。它似乎并未意识到,黑暗反而因为它的抗拒变得更加明显了,凝重的黑暗包裹着电视机以及饭桌上方悬挂着圆形镂空灯罩,沉默着。
    晚上还不到十点,顾远就被母亲催促着回房睡觉了。他一个人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拿着属于自己的速写本和彩色铅笔试图画下那名下午曾经瞥见的长发女子。只是顾远的画既无法像父亲顾小北一样具备完整再现现实的能力,却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只是停留在单纯的毫无意义的涂抹上,而是通过这些抽象的,扭曲的线条和大面积的色块构成了一种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语言。在隐约构成肢体的线条中,顾远给那名趴在墙上的长发女子赋予一种神秘的紫色,以及从中隐隐透出的一层阴郁的青色。
    他放下铅笔,按下台灯的开关,整个房间又陷入了一种沉默般的黑暗。黑暗也并非纯然的黑暗,白色的亮光穿过窗帘间的空隙投入了卧室的天花板上。亮光的大部分来源是顾远卧室正对面另一栋住宅楼的第四层住户,那团亮光是模糊的,如棉花一般在黑夜中被撕扯着,几只蚊子的黑色身影陷入其中不停打转。转着,飞了出去。在第四层住户下一层的第三层住户则处于一个完全与顾远卧室相持平的位置,那间房子却几乎完全相反地沉寂于黑色。但若仔细些看,这座房子里的黑色也同样是不纯粹的,在阳台隔壁的卧室窗户前,一道暖黄色的灯光紧贴在白色的窗帘布上。窗帘布上印着一朵朵稍显脱色的红色玫瑰花图案。红色的玫瑰花抖动着,向前或者向后,随着窗户外墙上架着的空调室外机器所发出的沉闷的呼声一起不断起伏。区别在于两者之间起伏的节奏和频率并不一致,与空调室外机器均匀稳定的转动不一样,红色玫瑰花所产生的动态是不均衡的,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又会停下。
    对于顾远而言,他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好奇印在红色玫瑰花和窗帘布上的黑影究竟为何能够产生这般奇异而富有生命力的律动。他依稀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至少在他的认知之中,这般完美纯粹存在的曲线似乎也只可能存在于女性身上,而在女子身后则不时闪现出另外一个和她差不多高度的男子身影。
    他们都是黑色的。
    黑色向后退去了,红色的玫瑰花也停止了抖动,剩下空调室外机独自悬于黑夜,叹着气。顾远长久地盯着那间卧室的窗户,只是看着,没有目的地看着,就和他平日里常常陷入的一种出神状态一样,对着某些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存在凝望着。然后,窗帘被意外地掀了起来,只是一小块缝隙,只是露出了短短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空隙。顾远的目光就这么依托着他的凝视,溜了进去。
    他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成年男子正坐在床铺边缘,将一只脚踢向另外一名同样全身赤裸的成年女子。也许伸是一个更为恰当的字眼,不过黑夜和距离模糊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伸还是踢,顾远并不能清楚地做出区别。女子跪坐在陈旧的棕褐色木地板上,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本该继续下去的故事停止了,窗帘布垂了下来。顾远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或者说他尚未有能力完全理解自己所看到的画面,那只是一种于他而言极为混浊的存在。
    他转身走回床上,就这么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忘却了。
    次日,龙滨早早地就出了门赶往派出所值班。出门前,她和往常一样撕下一个保鲜袋,装起了两块前一天顾小北亲手制作没有吃完的戚风蛋糕,作为这一天尚未来得及准备的早饭。顾远则和过往的周末一样被留在了家里,由父亲顾小北照顾和陪伴着。
    这一个周六却和往常的周末有一些不一样,因为正好撞上了顾小北极少数需要外出工作的日子。他只好开着车将顾远一并带上,前往平川市星河影视有限公司参与一部限定改编剧集的主创讨论会议。这是一部改编自莎士比亚原著《麦克白》的影视作品,刚从海外学成归来的导演辛蓝试图将其与本土化的宫廷权谋题材进行结合制作成一部只有三集的电视剧,并且计划将当中的重要人物麦克白完全改成了一名女性的角色,而其中的三名女巫则变成三名男性的道士。
    得益于曾经的大学同学韦伟身为这部限定剧的制作人的身份,顾小北也获得一个工作机会以分镜设计师的身份参与了其中。当顾小北正在与韦伟,辛蓝还有编剧齐欢欢等人在不远处的开放型会议室里开会的时候,顾远则被安排一个人坐在公司大厅的灰色布艺沙发上。一名充满善意的年轻女子从开放式办公的区域走向顾远,笑着对他说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顾远。”
    “那你今年几岁了?”
    顾远举起手,立起了七根手指头,左边四根,右边三根。年轻女子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又说道:“你想吃点什么?姐姐带你去拿好不好?我们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冰淇淋,有蛋糕,有果汁,还有薯片,牛肉干。”
    年轻女子刚想伸手去牵顾远的手却被他拒绝了。今年已经七岁的顾远似乎仍然没有完全习惯于与陌生人展开接触,尤其对于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产生肌肤上的接触,他的心里总存在着一些莫名的抗拒。他只好自己站了起来,跟在女子身后朝茶水区域走去,踩在黄棕色的木地板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在这间以“LOFT”形式建成的空间里,整个空间几乎呈现出一种全然敞开的自由,而在这整个空间里占比最多的黄色系色彩无疑又加重了对这种自由的渲染。唯独只有一个区域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封闭和私密性,那便是处于茶水间区域对面的一间会议室。会议室使用透明玻璃完全地隔离了起来,如今当顾远望过去的这一刻,会议室的玻璃上也同时降下了用于遮挡灰白色伸缩帘。
    这间会议室正在被用于面试这部限定剧作品所需要的非主要演员角色,等待面试的演员们坐在茶水间区域外的长木椅上,分别抱着一份自己的资料档案,等待着准备接受面试。一个声音在会议室的门口处响了起来:“曲曼青。”
    这个名叫曲曼青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和紧身的黑色牛仔裤,似乎在有意地借由服装突显出自我优越的形体条件和完美的身体曲线,自信地走向会议室。面对着坐在正前方桌子处的副导演刘冬和选角导演吕一鸣,曲曼青似乎毫不怯场,说道:“我之前参演过几部话剧的作品,其中包括了契科夫的《海鸥》。”
    刘冬似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曲曼青,回应道:“那你先给我们试一小段看看。”
    曲曼青清了清嗓子,念诵了一小段《海鸥》中的对白:“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清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虚,凄凉……”
    在曲曼青进行面试的过程中,顾远已经拿着一小包番茄味的薯片和一瓶芒果汁走回了大厅的布艺沙发座位处。顾远似乎仍对刚才第一次见面的曲曼青怀有某种熟悉的感觉,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速写本和彩色铅笔,本能地画下来一连串弯曲的线条,线条在弯曲中隐隐构成一个人形的模样。这个模样看不见人的面孔,看不见人的表情,随即铺展开的是大面积的红色和橙色色块。
    顾远拿着铅笔不断涂抹色块的面积,从黑色的线条边缘处溢了出来。他专注地沉浸在这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语言消失了,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缺乏,因为获得和述说而成为缺乏。
    他翻过已经画上曲曼青的这一页速写本,又在第二页上继续画了下去。就好像,有时候顾远兴许也不知道自己在画着些什么,只是某种力量,某种本能,某种精神在他的身上操纵着。如此刻一般,他在本子上画下了两个他在意识中全然没有察觉到的由条线构成的人体,不规则的红色色块将他们裹着,两个人又像一个人,他们只有一个头颅,一只眼睛。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顾远所画的画是不会主动展示给陌生人看的。所以他很少会从他人口中获得任何借由语言而表达的评价,没有好坏,没有对错,没有标准,他在这种被语言拒绝的缺乏中而获得了自由。直到星期一下午放学之际,他的自由似乎第一次受到了约束。
    由于路上意外遇到了车祸所造成的塞车,顾小北没有能够在放学时间赶到顾远学校门口。顾远眼看父亲没有按时来到学校门口,便背着书包走向学校旁不远处的一棵栾树前,抬头在树枝中试图寻找那阵蝉鸣的来源。他拉开书包拿出自己的速写本,蹲在地上似乎准备画下些什么。只画下了三根黑色的线条,他的速写本就突然被人抢了去。
    顾远抬起头看着那个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男生,那是学校里一名已经留级了两年的高年级学生,他身后跟着另外两个男生。男生示意顾远站起来,搂着他的肩膀以装出一副友好的姿态,试图避开校门处家长们的注意力,将顾远劫持着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巷子里。
    那名留级的男生一边走路的时候,就一边翻看了顾远的速写本,问道:“画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鬼画符吗?我拉一坨屎在上面都比你画的好看,你信不信?”
    顾远沉默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巷子里种植着的一棵小叶榕树凭着其天性中所具备的顽强生命力,已经完全地将巷子霸占了。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枝条以树干为中心,纷纷落下,深扎在土地上,向四周无边际地繁衍着它的枝条和树叶。树叶层层叠叠地覆盖着,遮住了天空中洒下的光亮,原本就呈现出一片灰色的天际,当它降落到顾远身边时,就变得更加昏暗和沉默了。
    留级的男生拿着速写本一下就拍在了顾远头上,将他头上的帽檐也一并拍了下去,完全地遮住了他的视线。顾远低着头,看着那本掉落在地的速写本,速写本上被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那两个共享了同一个头颅和同一只眼睛的个体。接着,留级的男生又一脚踩在了上面,留下一个半黑半黄的脚印。那个脚印好像赋予了这幅画一种新的生命力一般,意外地让顾远感到熟悉,以及一点点的着迷。
    他说不清,只是出神地看着,好像就连站在他眼前的这三个男生也已经被拒绝在了这个空间之外。他只隐约听到那个留级的男生好像在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匆忙捡起了这本速写本,另一只手则紧抓着他的手朝远处尽头的小南街跑了去。顾远在恍然间回过头,只看见那名高个子的留级男生正在被另外两名男生扶着站了起来,紧捂着自己的屁股,对着顾远大喊道:“妈的,你这个龟儿子!你给老子等着!”
    顾远看着这个紧拉着他的小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曹之!”
    曹之穿着恩培双语国际学校专属的校服,汗水已经从身上的白衬衫上衣处渗了出来,和他额前垂下的黑色头发一起,粘着他的皮肤。曹之看到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顾远的小学,他才放慢了速度,松开了顾远的手,问道:“他为什么要欺负你?”
    顾远摇了摇头。
    曹之又问道:“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顾远还是摇了摇头。
    曹之似乎并不在意顾远这种略带缺陷的表达方式,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同样存在着一种不完全需要通过语言也能完成的沟通。曹之把手里的速写本擦了擦,合起来递给了顾远,像哥哥一样搂过顾远的肩膀,往前走去。他想了想,又说道:“他下次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你妈妈听,你妈妈是警察,可以把他抓起来。”
    顾远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转过头看了曹之一眼,意外地露出了笑容和缺了一颗牙齿的空隙。
    原本灰沉沉的天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才好不容易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挤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橘红色。橘红色被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压制了,持续了没多久,就变得越来越单薄了。马路旁不断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以及渐渐扩散开的广场舞音乐播放声。
    曹之和顾远朝着音乐所在的方向走去,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去,只不过他们只要继续沿着当下正走着的这一条马路就必然会经过广场舞音乐传来的小型休闲广场。人行道旁边是流通在整个平川市市区内的其中一条水域,曹之和顾远正经过的这一条便是北河水域隶属于卧龙区的一段支流。河流呈现出混浊的墨绿色,两岸已经被使用水泥和石块建起的堤岸围了起来,最上端是刷成了绿色的铁质围栏,围栏边每隔十米的距离就会从方形的小石墩上立起一座低矮的路灯。路灯有时与樟树相视而立,有时又与柳树面对面地望着。
    “你为什么会在?”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后,顾远才终于开口说了话。他说的话同样存在着缺陷,将余下残缺的结构留给了听者进行补全。曹之似乎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顾远所表达的意思,回应道:“今天应该是我爸来接我的,但是他又没有按时来,我不想等他了,就跑过来找你玩。然后我就看见他们把你拉到了巷子里,我趁那个大胖子没注意的时候,就跑过去踹了他的屁股一脚。”
    说到这里,他们两个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开怀地笑了起来。
    天越来越暗了,顾小北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首先拖着自己厚重的身躯在平川市第七小学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又开着车沿着附近的街道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顾远的身影。他依次向学校保安,学校附近的小卖部还有一家文具店的店主做出询问,同样没有问出任何与顾远有关的消息。
    顾小北不得不拨通了龙滨的电话号码,接到电话的龙滨当时正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指导一名刚刚调来的特警潘俊杰做笔录。她指着电脑显示器的屏幕,说道:“不管什么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对收集证据而言,做笔录的要求都是一样的,这也是最基本的。什么是犯罪构成?基本上是主体、客体、主和客观这四点,你就围绕着这四点做笔录,写的时候要注意公安应用文的写作要求。”
    “什么要求啊?”
    “何人,何地,何时,何事,何动机,何手段,何后果。”龙滨刚说完话就走出了去办公室接下顾小北的电话,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仅有一盏稍显昏暗的节能灯,浅白色的灯泡前飞扑着一只大型的灰色飞蛾。飞蛾绕着节能灯泡飞着,扑着,撞着,最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突然地坠落了下来,落在地上蹲着的一个犯人身上。犯人一边脱下自己的鞋子,一边哀求着说道:“警察大哥,真的没有了,我全都拿出来了。”
    龙滨似乎对这样的画面和场景已经熟悉得提不起了任何兴致,转身便走向不远处更为僻静的角落位置。灯光拖着她的影子挂在已经有些发灰的墙壁上,阴影从她的面额前垂下,显示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情绪,只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说道:“说不定他自己已经坐地铁回家了,你先回去看看,我一会儿联系一下附近派出所的同事让他们帮忙查一下监控。”
    曹之和顾远实际上都没有回家,他们似乎格外享受这样一次逃离了父母掌控之下的意外冒险。至少在他们眼里,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冒险。他们一会儿在休闲广场附近玩着健身器材,一会儿又跑到北河支流河边的堤岸上观看那些成年男人们钓鱼,一会儿还意外地找到了一辆没有上锁的共享自行车,两人交换着在广场附近的空地上反复骑行和追逐。
    对于七岁大他们而言,时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概念。他们最不在乎的,大致就是时间了。
    顾远和曹之都不知道,他们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和大汗淋漓之时,顾小北和龙滨,还有附近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已经开始了通过马路的监控录像对他们二人的行踪展开搜寻。这时,曹之停下了正骑着的自行车,看着顾远说道:“我们去买点东西吃吧,那边有个便利店,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顾远从书包的铅笔盒最底层翻出一张折起的二十元钱递给曹之,曹之仔细地翻了一遍自己的书包也没有找出一张多余的人民币,说道:“我今早上背错书包,我把钱放在另外一个书包里了。我们先过去看看可以买些什么。”
    他们走向距离休闲广场不远处的一间便利店里,两人分开各自寻找自己所想购买的食物。顾远站在其中一台冰柜前,试图踮起脚将冰柜上层的最后一块三角海苔饭团取下,而曹之则来回在货架后方走来走去。他一会儿看着货架上摆着的盲盒玩具,一会儿从货架边缘处望向正在柜台前低头看手机的便利店老板。最后,他们将一个三角饭团,一瓶酸奶,一份炒方便面还有一瓶可乐放在了柜台上,曹之看着便利店的老板说道:“叔叔,我们只有二十块钱了,够了吗?”
    便利店的老板面色有些严肃地看着曹之,说道:“小朋友,你口袋里是不是还放了些什么东西啊?叔叔在这里可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
    曹之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低着头,一言不语。
    半个小时后,接到便利店老板电话的警察将消息转告了龙滨,曹之和顾远也被从便利店里领了出来。龙滨和顾小北也并没打算指责曹之和顾远的想法,单纯地认为他们多半是出于肚子饿的原因才会意外地犯了错,他们甚至也没有完全地弄明白究竟是顾远偷的东西,还是曹之偷的东西,又或者是两个人一起谋划的偷窃行为。
    沉默在汽车窄小的空间里弥漫,路灯从挡风玻璃前落下。灯光是黄色的,像泼撒在了地上的橙汁,沾上了泥浆后的黄色。黄色始终无法触及到曹之深藏在椅背后方阴影下的面孔,他感到有一点点羞愧,这种羞愧似乎又因为顾小北和龙滨的宽容而更进一步地在他的内心深处扩散开了。而顾远却好像对已经发生了的所有一切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他的目光中带着某种迟缓的神情,一直望向汽车正前方的一盏路灯,路灯下聚集着一大群黑色的蚊子。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奔赴温暖的黄色光亮,在抵达之时,似乎同时也怀着某种带有毁灭的力量,欲将这阵亮光扑灭。
    这是顾远当下的感受,模糊的,朦胧的。
    在整个过程中,顾远始终没有松开牵着曹之的手,好像他有那么一点害怕,害怕曹之也会像那群蚊子一样跌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毁灭。这时,顾小北开口问了一句:“曹之,你还记得你妈妈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吗?”
    曹之有意地避开提起了母亲曹歌的联系方式,而是将父亲林一的联系方式说了出来。空气又沉默了下来,他们四个人沉默地坐在汽车上吃着这餐难忘的晚饭。曹之手里依旧捧着那份他惦念着的炒方便面,大口地吃着。那不过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炒方便面,配以胡萝卜,青椒还有几根条状的猪肉,封装在黑色的塑料快餐盘子里,使用微波炉加热三十秒即可使用。然而这种无人关注和了解的普通,似乎恰好属于曹之日常生活中的缺乏。
    顾小北回头看了曹之和顾远一眼,对着龙滨说道:“看来他们真的是饿坏了。”
    龙滨又补了一句,问道:“曹之,够了吗?如果吃不饱的话,阿姨再给你多买一份。”
    曹之点了点头,嘴里嚼着一大口炒方便面,说道:“不用了,阿姨,谢谢。”
    林一与顾小北约定好了在一处立交桥的出口位置相见,将曹之接回家。远远地,沿着立交桥出口的坡道滑下之际,顾小北就注意到了林一的身影。林一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的男人,最显而易见的是他面庞上人中附近以及下巴处蓄起的胡子,胡子经过了一番细致的修剪,带着一点随意,同时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男人的忧郁就和女人的楚楚可怜一样,是对等的,为的是唤起他者对自我的怜惜,甚至着迷。他独自站在马路边,带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和简单的黑色短袖上衣,短袖袖口处露出肌肉健硕手臂。其中的右边手臂小臂上刺着一串刺青的英文字母,字母是曹之以及曹之母亲曹歌的名字拼音,它们排成一条直线,倾斜着。
    “真是麻烦你们了,我今天工作室一直在忙着,来得晚了点,谁知道就找不到他了。要不是你们,我真的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妈妈还有外公外婆交待了,真的太感谢了。改天一定要让我好好请你们吃顿饭才行。”林一说话时,笑容出现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忧郁则消失不见了。他的笑容是这样娴熟,温柔,充满了善意。
    顾小北憨厚地笑着,又看了曹之一眼,最终还是决定将曹之和顾远在便利店偷窃一事藏在了心里,变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四个人之间秘密。龙滨则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一直凝望着前方的顾小北,曹之和林一,随着顾小北转身走回来后,她所凝望的对象就只剩下低着头的曹之和仍维持着善意笑容的林一了。这种长时间的凝视是龙滨的一种习惯,或者说天性,不具备任何意义。
    林一一直抓着曹之的手腕,紧紧地抓着,拖着他走向汽车的后排座。他的笑容随即消失了。他需要片刻的沉默以消除自我内心正在燃起的怒气,他的怒气究竟是源自对儿子曹之的担心,还是对曹之脱离控制的不满,是说不清楚的。他手里紧抓着方向盘,双目直直地盯着马路正前方,不断交替着晃过的灯光和阴影在他那张晒得有些黝黑的面孔上变换着。
    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说道:“爸爸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在校门口等着的吗?你这样到处乱跑,知不知道我来到学校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有多担心你?万一你被人贩子抓去卖了怎么办?你知道爸爸最在乎的人就是你和你妈妈了,要是真的你出了什么事,或者遇到意外,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伤心多难过?”
    曹之手里拿着顾小北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个玩具盲盒,没有说一句话。路灯的灯光同样从曹之所在的座位处一晃而过,照着他拿着玩具盲盒的手,他那细小白皙的左手手腕上慢慢地现出了一圈红色。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知道吗?”林一透过后视镜望向曹之,又说道,“曹之,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永远都是最爱你的。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或者想去找顾远玩都可以,你只要告诉爸爸,爸爸都会带你去的。”
    曹之握着自己泛红的左手手腕,仍是沉默。
    曹之家所处的高唐小区属于整个平川市最为黄金的地段之一,小区四周围绕着望仙楼公园,博物馆,知名学校,以及文化宫。望仙楼公园及北河的其中一段支流将高唐小区与嘈杂的行车马路路段完好地隔了开,通过整片茂密的树林遮去了四下的噪音,还给居住在小区内的居民一个安静的空间和氛围。
    林一和曹之似乎都没有想到,他们刚刚在停车场停好车,旁边空出的专用车位上接着就开进了另一辆汽车。汽车上走向一个留着中分短发的女子,女子是纤瘦的,清冷的,精致的。她穿着恰到好处的黑色上衣和黑色长裤,以面料和设计层次突出服装质感,再加上恰到好处的一根金色项链和一枚金色耳钉,仿佛难以让人从她的外在找出丝毫缺陷,或者破绽。
    曹之一看到这名女子拿着手提包走下车,就冲了过去,喊道:“妈!”
    曹歌有些不解地看着曹之,问道:“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你爸爸带你去哪了?”
    林一按下汽车的锁车按键,也跟着走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解释道:“我去接他的时候,有点塞车,晚了点,谁知道他自己就跑去七小那边找他的朋友玩去了。顺便吃了点东西,所以回来就晚了。”
    曹歌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看了一眼曹之,交待道:“下次放学之后不可以到处乱跑了,要是你外公去接你的时候,找不到你,你就知道惨了。还好今天没有安排小提琴的课程,下次要提前问过爸爸妈妈才能去玩,记住了吗?”
    看见曹之点了点头,曹歌又问道:“”你们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吃了面。”曹之有意地避开了其中的“方便”二字。他知道像这一类被外公曹连彬称之为“不干净”的食品,他向来是不被允许食用的。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苛责,曹之已经习惯了选择性地略去其中的重点。只是他仍有不放心地悄悄抬起头,多看了母亲一眼,看到母亲仍在忙碌地回复着信息,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
    “你拿着的是什么?”曹歌注意到曹之手上一直抓着的一个方型纸盒。
    “盲盒,顾远爸爸给我们买的。”曹之随手将手中的盲盒举了起来,接着,曹歌顺着盲盒的视线也就注意到了曹之手腕处泛红的一圈痕迹。她刚说完“那你和人家说了谢谢没有”,不等曹之作出回应,又将话题引向了曹之的手腕。她握着曹之的手,担心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曹之在无意中瞥了一眼率先一步走进电梯间里的林一,匆忙甩开了手,说道:“没什么。”
    “那怎么会红红的?”
    “我们今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不小心把手表带错了在这边手上,刚才在车上我才换过来的。”说话的时候,曹之并不敢直视母亲。他紧张地从曹歌身边跑了出去,一个快步跳进电梯间里,仿佛在试图躲开母亲,一个人靠在电梯间的角落位置。
    “没事就好。”曹歌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走进了电梯间里。宽敞的电梯间关上了门,他们三个分别靠在三个不同的位置处站着,彼此沉默。没一会儿,林一往旁边挪了两步,靠在曹歌身边,牵住了她的手。留下曹之一个躲在角落位置,他将那只手腕泛红的手插入了裤袋里,就好像那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将其藏了起来,就没有人会知道了。母亲不知道,父亲也不会知道。等到红色渐渐地消失以后,他们每个人都不会记得了。
    谁还会刻意关注和铭记像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二节

    日渐上升的温度浮动在空气中,空气相互紧靠着,拦住了从西面吹来的一阵凉风。空调室外机器以高效的速度转动着,几滴水沿着半透明的塑料管坠下住宅楼,落在住宅楼一楼种植的紫薇树上。一簇簇玫粉色的花丛中飞舞着几只蜜蜂,眼看着水滴就要撞在自己头上,它们不得不商量着将目标转向了旁边的另一棵紫薇树。
    即使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即使天空中找不到太阳的踪迹,阳光却仍像个绝对的占有者一般,占据着整个全部。一名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碗里的冰粉,一只手抓着一小块已经略微发黄的毛巾,快步走向金阳小区。金阳小区简陋而窄小的大门除了两块六米高的方形石柱,一个车辆出入拦截机器杠杆,还有一块两米宽呈弧形的塑料顶棚以外,就只剩下“金阳小区”几个脱色的金色字体了。其中的“阳”字和“小”字还分别脱落了一双耳朵和两只手,仿佛残疾人一般,不时总难免引起误解,让人以为这里的名字其实是“金旧1区”。
    保安还未走到小区门口处就停了下来,他看着门口巷子处的外墙边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过去敲了敲玻璃窗,说道:“师傅,这里不准停车的哈。”
    玻璃窗摇了下来,露出刘冬俊朗的脸,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做了一个“OK”的手势,说道:“接个人,马上就走。”
    保安捧着手里的冰粉走回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保安室里摆着仅有的一台立式电风扇,电风扇对着中年保安一个人吹个不停,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而至于正从窗前穿行而过的人,他向来是不大关心的。
    曲曼青穿着一身印花的无袖连衣裙从保安室窗前的行人和自行车专用通道处走了出去,走向刘冬所驾驶的黑色轿车。自从接到刘冬的电话以后,曲曼青心里已经很笃定地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轮试镜的流程,甚至接下来的第二轮面试,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也一定会顺利拿下其中的一个角色。
    刘冬随口问了一句:“还考虑去北京吗?如果你决定过去的话,我到时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导演和制片人认识,我还有个朋友是做经济公司的,他们那边商务的资源都挺好的,我也可以带你去见见,交个朋友也好。”
    “还在考虑。”曲曼青说完了话,沉默了下来。她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随着刘冬一起驶上簇拥的高架桥。高架桥一圈绕着一圈,不同的车辆沿着不同的方向驶入,汇聚,流动。如同缓慢流淌着的长河,长河尽头处是一抹深沉的蓝灰色,几只飞鸟的黑色身影缓缓划过,它们同样整齐地排列,仿佛正在追逐着那辆从高架桥最上方飞驰而过的白色和谐号列车。
    他们沉默着驶向了黑夜。
    * * * * * *

    傍晚,顾远一个人待在卧室准备开始写作业。不过他刚坐下来还没写完一个科目的作业,注意力就被对面住宅楼三楼的那间房子吸引了过去。三楼的房子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或者在夜幕完全降临以前,那只能称得上是无限接近于黑色的灰沉沉的色泽。顾远注意到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在那间房子里浮现了,如果不仔细观察,这样的身影是几乎不会被察觉的,或者说常常容易被忽视的。
    顾远凝望着那座房子,更多地,他看到的只是一大团黑色的影子在堆满的深灰色中挪动着,缓慢地。有时也停下,像在打量,像在思考,像在寻找。有时,黑色也会完全地消解在正试图无限接近于其自身的灰色里。顾远好奇的并不是这个身影究竟在房子里做着什么,又或者寻找什么,他更想知道的其实是为什么这两种色彩可以以这样一种生动的方式交融,互动,产生,消解,又分离。
    “顾远,吃饭了。”客厅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打断了顾远持续的目光。他转身跑了出去,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筷子试图夹起距离自己位置较远的那盆干烧臊子鲈鱼,最后却也只夹到了一小块的辣椒。龙滨索性直接从鲈鱼身上划分出一大块少刺的鱼腩部位,放入顾远的碗里。
    “我今晚要值夜班,你不用等我回来了。”龙滨又补了一句。
    龙滨所任职的派出所是整个平川市为数不多需要值夜班的派出所之一,由于这处派出所正好被平川市中部客运站,平川市火车站以及平川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包围在中间,它也就不得不担起了管理这一带繁琐任务的责任。站前派出所紧挨在一间农业银行旁边,“公安”两个大字下方半开着一扇可伸缩的银灰色铁门,铁门内一段十米左右的走廊旁边停着两辆电动自行车,穿过走廊即可抵达派出所的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张长木桌,下方贴着一块深蓝色的贴面,写着“接警台”三个白色黑体大字。除了木桌,整个大厅里只剩下两排银灰色的排椅,一台饮水机,一个塑料垃圾桶,一扇通往内里办公间的安全防盗门,以及一个置于木桌后方的灰绿色铁质立柜。
    潘俊杰一个人稍显疲乏地坐在桌子旁,望向其中一张银灰色排椅上坐着的一个瘦削男子。男子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他从中掏出一桶方便面,正等待着饮水机上的亮灯跳向“保温”的字样。
    这时,一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不等潘俊杰发问,男子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串潘俊杰听不懂的话语。潘俊杰只好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东西被人偷了。”
    “什么东西?”
    “我的财产。”
    “你的财产?是钱被偷了,还是物品被偷了?是在哪被偷的?什么时候被偷的?”
    “就在车站外面的那个厕所外面那里,我进去上个厕所出来就不见了。我去找了他们,他们还不愿意还回给我。”
    “他们是谁?在哪见的?”
    “他们就是和我一样,捡垃圾的。上次他们也偷过一次我捡回来的瓶子,我去找了他们一次,他们还打我,我上次脚都流血了。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看,那个疤还在。”中年男子说着就伸手去卷起自己的裤脚。
    潘俊杰一脸无奈地回应道:“不用给我看。”
    “那你帮我去问他们要回来,我自己去的话,他们肯定又要打我。”
    “你这个被人家捡了也没办法啊,你的袋子上面又没有写名字,你就这么放在厕所外面,别人还以为是别人不要的垃圾,肯定就拿走了。你自己不小心点,有什么办法?”
    “那就是我的。他们也知道就是我的。因为我不愿意加入他们,他们就想搞我。”
    “你先在这里等等。”潘俊杰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打开防盗门,走进派出所内间寻找龙滨咨询该如何处理。他带着调侃的语气抱怨道,“我靠,没想到现在这世界上还真的有丐帮呢,就连捡垃圾的都有帮派。”
    然而这个笑话似乎并没有打动龙滨,她仍是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她跟在潘俊杰身后走了出去,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说了一句和潘俊杰相类似的话:“你这个情况不存在‘偷窃’的说法,你自己下次小心一点就好了。”
    “那你们不管我了吗?你们不是警察吗?”中年男子本还想高声多说几句,但是一看到龙滨沉默地凝望着他的目光,他忽然间就打住了。他往身后那张椅子一坐,毫无预兆地就哭了起来,小声地说道:“你们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们都帮着他们欺负我。”
    龙滨仍是沉默着望向男人,而潘俊杰则在身后忍着没笑出来,等待着龙滨做出一个决定。龙滨拿着警棍,示意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出去,中年男子还以为龙滨是要将其赶出去,他只好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龙滨也在他身后跟了上来,冷静地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在哪?”
    “就在客运站停车场后面巷子那里。”
    昏沉沉的巷子弥漫着垃圾的臭味,还有隔壁客运站停车场飘过来的汽油味。这是一道没有出口的巷子,借由停车场里多余的灯光才能隐约窥见三个正在巷子里席地而睡的流浪汉,墙壁的边缘处堆着大量被他们收捡回来的垃圾。中年男子一看到他们就指着那个置于最外面的灰白色蛇皮袋说道:“那就是我的,就是他们偷了我的。你们还不快点给回我,不然等下警察把你们全部抓回去!”
    “又没写有你名字。”其中一个流浪汉说道,龙滨甚至没有办法在这片昏暗中看清楚他的脸,只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汗酸味,腐坏的辣椒味以及尿骚味。龙滨也并不害怕,回了一句:“喂,你们快点给回他了,我们那边有监控的。”
    流浪汉不再说话了,另一名卷缩在黑暗角落中的流浪汉坐了起来,说道:“那他自己拿咯。”
    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回属于自己的蛇皮袋,又快步躲回了龙滨身后。紧跟着她一起走出了巷子,龙滨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所在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义。就比如此刻,或者过去的很多时刻,他们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所有的这些事情却并不足以让她更近一步靠向她一心想成为的刑侦警察。
    这天晚上,她又一次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已经三十六岁了的她,还会有机会吗?
    * * * * * *

    两个太阳悬挂在天空,太阳是灰白色的,像月亮,却又比月亮更大一些,更亮一些,更冷一些。它们相对而视,像是在对抗,又像在交谈。交谈也是没有声音的,有的也只是参差不齐的亮光透过不规整的云层在传递,云层却好像处于停滞的状态中,将一切的交流无限地延后了。
    所以,它们始终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也永远无法靠近彼此。它们各自在遥望着对方,心里却是孤独的。它们孤独地等待,长久地,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慢慢老去,渐而仿佛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者,在太阳的表面上开始露出了一颗颗如老人斑一般的黑色圆斑。黑色圆斑的存在和变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时间的流动,以及太阳作为其是的是,所在,所是,所能。
    在被延迟的灰色下方,是同样灰色的大海。大海因为太阳遭到腐蚀的关系,变得更灰了。说更灰兴许也是不正确的,因为海水的灰色程度依旧是极为丰富,和多层次的。人们常常误以为只能作为三种色彩代表的“黑白灰”,在这片海域里却演变出了无限的繁华,海浪每翻涌一次,灰色的深浅和明暗似乎就会发生一次变化。
    但是无论这样的灰色如何变化,它都是无法引起他者的兴趣的。它是如此地没有生命力,如此枯竭,就与空气中弥漫着的虚无一样,是一种象征着死亡,并且永远不再能够复生的色彩。
    将近十米高的海浪又涨了起来,扑腾着,奔向岸边。海岸边也是灰色的,连带着其身后那一片死气沉沉的沙石地一起,似乎正在无力地等待着被海浪吞没和摧毁。海浪撞了过来,并没有完全地将沙石地上数米高的石块完全撞毁,只是更加着重地又给它抹上了一层灰色。
    最后,在海浪不断后退之际,一个巨大的石块碎片从沙石地的高处滚落了下来。那是一个几乎完全被摧毁了的释迦牟尼佛石头雕像的头部,剩下三分之二的面部面积,几根清晰的线条勾勒出弯弯的眉眼以及似笑非笑的嘴唇。它翻转在地,头顶着灰色的沙石堆,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海浪退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三节

    跆拳道培训学校训练大厅敞开着蓝色玻璃窗户,微热的风与稀薄的蝉声一起鱼贯而入,与天花板上方整齐排列着的吊扇相互搅在一起。身穿白色训练服的孩子们始终缺乏着一种成年人对命令接受的天然,有些参差不齐地站着,不统一地朝着前方的教练做出一个鞠躬的姿势,说了一声:“老师,再见。”
    这群正从训练大厅里相继散开的孩子中包括了曹之和顾远,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认识彼此也是因为参与了这个跆拳道的培训课程。不过他们二人参加这个课程的目的却并不相同,顾远是因为母亲龙滨希望他可以通过跆拳道的训练学会保护自己而被安排参加了这个课程。相反,曹之却是因为自己一心想参加这个课程,甚至不得不与母亲曹歌达成了交换条件,以学习和参加小提琴及马术课程作为交换,才获得了学习跆拳道的机会。
    曹之满头大汗地脱掉训练服,换上自己原有的衣服,与顾远一起待在训练大厅外的接待前厅处等待他们各自的父母。他们两个人跪在椅子上,朝向身后打开的蓝色玻璃窗户,望着楼底下的马路,曹之突然说道:“我觉得我爸不会来了。”
    顾远不解地看着曹之。
    曹之解释道:“他肯定又忘记了,本来应该是外婆来接我的,但是她前两天去旅游了,还没回来。”
    “那你。”顾远看着曹之有些失落的表情,似乎他需要更充足的时间进行思考和组织语言,才能够完整地进行表达,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要不要去我家?我们看巴斯光年。”
    曹之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顾远却忽然地扭过头,望向跆拳道培训学校的门口。敞开着的玻璃门处是相继领着自家孩子离去的家长们,他们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削弱顾远敏感的注意力。他注意到玻璃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女子头上贴着稀疏的黑色长发,直勾勾地望向跆拳道培训学校内部。亮光透过蓝色玻璃照在中年女子身上,就和顾远之前所画的那幅画一样,中年女子散发着一层阴郁的蓝紫色。
    正常情况下,这名中年女子的长相和穿着几乎不可能在人群中引起任何注意,但是她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最终还是与顾远的目光撞上了。顾远好奇地看着中年女子左边那只眼睛,那只比右眼稍大一些的左眼照理来说并不会引起他人的察觉。顾远却总觉得中年女子的左眼好像存在着某种缺陷,仿佛一个黑色的漩涡,将其所观望的所有都延迟了,包括她自身所包含着的反应,情绪,甚至灵魂。如果说那是一只没有灵魂的眼睛,却又好像是不正确的,灵魂怎么能够属于一只眼睛呢?或者一只眼睛怎么能够拥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呢?难到一只眼睛能够单独存在,存活,发挥作用,并且依靠自己的灵魂而作为支配吗?亦或应该说,眼睛只是灵魂外延的一个部分,然而这个部分在其外延的过程中,却在那名中年女子身上缺乏了?
    她在看着曹之。这是顾远渐而产生的感觉,顾远顺着中年女子的视线方向转过头,看着曹之。看得曹之一头雾水,问道:“你干嘛?”
    “她。”顾远又转头指向门外,门外的那名中年女子已经不见了。顾远小声地又说了一个“呢”字。
    “他什么?”曹之还未来得及继续问下去。顾小北就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两杯鲜榨的果汁,走进了门口。曹之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说道,“你爸爸来了。”
    “曹之,你婆婆呢?她还没来吗?”顾小北问道。
    “外婆去旅游了。”
    “那今天谁来接你呢?”顾小北一说完话,顾远就跪在椅子上伸出手扯了扯顾小北的衣角。顾小北将目光转向顾远,等待着他开口。他无意识地省略了一个“家”字,说道:“曹之和我们一起回。”
    “你和你爸爸说了吗?”顾小北再次望向曹之。看到曹之摇了摇头,他只好主动试图拨打了林一的电话号码,一连三次都只听到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回复。顾小北便给林一发送了一条信息告知吃完晚饭后送曹之回家,然后带着曹之和顾远离开了跆拳道培训学校。
    曹之和顾远开心地在楼梯阶梯走道上跳跃着,曹之说道:“顾远,你看,我可以一次走两格。”
    顾远也试图学着曹之,一次迈下两个阶梯。他一只手扶着楼梯旁的深褐色木制扶栏,踩了下去。他本想笑着说一句“我也可以”,却突然止住了口。顾远向上回望的目光,不小心地从楼梯扶栏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停在上层楼梯拐角的边缘处,边缘处露出一双沾了些泥的黑色女款平跟皮鞋,以及一条深蓝色的小脚牛仔裤折起的裤脚。
    顾小北在身后拍了拍顾远的背脊,顾远匆忙追上曹之,往下走了去。
    “你们两个小朋友今晚上想吃什么?”顾小北一回到家便问道。顾远沉默着将目光转向曹之,似乎在示意自己已经将决定权交给了他。曹之犹豫了好一会儿,说道:“叔叔,我们可以吃巧克力蛋糕吗?”
    “当然可以,那我们就做一个小的巧克力蛋糕作为今晚上的甜点。”
    “爸。”顾远突然插了一句,然后又停顿了好长一会儿,指着奶油搅拌器说道,“我想搅,那个。”
    “我也想。”曹之看了一眼顾远,也跟着说道。直到看着装入方形模具的巧克力蛋糕被送入了烤箱,他们两个人才安心地从厨房里退了出去。顾远先一步走向阳台,他望着对面三楼的房子大厅,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曹之走到他身后,问道:“你在看什么?”
    顾远没有说话,伸出手指指了指。曹之也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隐约在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看见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正抱着一个女子。而顾远所看到的却似乎要更多一些,他还看出了那名男子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棒球帽,似乎正在与女子告别。
    顾远在无意间产生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熟悉感。也就仅此而已了。
    * * * * * *

    城南派出所几乎没有一天处于不繁忙的状态,找到派出所里来的民众不是猫狗丢了,就是钱包或者行李袋丢了,又或者身份证不见了,在医院附近被人骗了,以及夫妻兄弟姐妹合作伙伴吵架了等等。不然就是不得不听从安排被分派外出到所管辖区域内展开消防和各项安全隐患的排查工作,以至于龙滨和所里的其他同事只有轮流坐在接警台处面对这一切繁杂的不确定性,似乎才能避免自我被无意义所完全消磨掉。
    坐在接警台处的潘俊杰也正在慢慢地适应着这样一种工作节奏,但于他而言,心里只期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应付着眼前这个已经在派出所大厅盘桓已久的中年男子,说道:“那这没办法的啊,总不能每个人没钱回家了就来找我们要钱啊,我们也是领工资的,哪里有钱给你?这里有电话,你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把钱给你转过来。”
    “那我今晚上没地方住啊,警察大哥,你借我点钱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去咯。”
    “我给你填个单子,你到救济站住就可以了,那里又有吃的,也不收你钱。”一听到“救济站”三个字,中年男子似乎就显得有些抗拒,就好像一旦去了救济站,他就被流浪汉的标签和定义沾上了一般,抵触着。可他又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理由进行反驳,只能毫无逻辑地任由自我的思维拉扯着,一会儿说救济站的东西吃不饱,一会儿又说自己出门向来都是住旅馆的,或者说自己家里的电话已经拆掉了。潘俊杰已经不打算再与其周旋下去,转过目光,望向正从门口处直奔而入的一名年轻女子,女子顶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面容憔悴,嘴角处泛着微红的血迹。
    女子冲向潘俊杰,哭泣着喊道:“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刚才有三个男的打我,差点把我打死了!”
    “你先冷静一下,好好说话。”说话时,潘俊杰已经准备好将女子口述的案情重点敲入电脑中。却不料女子只是哭,反复地说着:“这么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三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女人,这还讲不讲法律了?这还有没有人管了?你看我的手,我的脚,都流血了,还有这里,也肿了。我刚才差点就死在街上了。”
    这么一段话,年轻女子重复说了四遍,每一遍都会从不同的地方断开,然后开始哭泣。她一开始哭泣,哭得剧烈的时候,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个字,或者说出一个没有任何人能够听明白的字眼,像是纯粹的咕哝声。有时,她又会突然停下说上一句或者半句话,也许替换掉一两个词语,也许删除或者省略一两个词语。
    潘俊杰完全没有办法在电脑中输入任何一个有用,有效或者有价值的字眼。就连那名原本对他纠缠不止的中年男子,也已经说不上话了,只能站在一旁的饮水机处,像个观众一样看着,等待着故事的发展。潘俊杰只能无奈地说了一句话:“你先等等。”
    潘俊杰再次走进内间办公室找到了正在忙着做汇报总结的龙滨,龙滨将年轻女子领到了内间的调解工作室。一直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女子不再哭泣后,她和潘俊杰才获知女子所声称的遭遇。女子说道:“我之前就是跟他们借了点钱周转,也就万把块钱,但是谁知道也没能还上,他们天天都给我发信息要的,还发到我老公手机上了。我直接就把他们的电话号码屏蔽了,今天我出来就在巷子口那里撞见了他们,他们不让我走,我说我现在也没钱,他们就打我。”
    龙滨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年轻女子身上偏离,仿佛她正在专注地从对方的面部表情,肢体以及话语中提取出更多有用的消息。她最后说道:“去做个体检,让他们给你做个伤势鉴定,再回来。”
    女子立刻就拒绝了龙滨提出的建议,仿佛也自知理亏一般,回应道:“算了,不要搞那么麻烦了。”
    “伤势鉴定是必要的程序,这是要作为证据使用的,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龙滨说道。然而女子只是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好像对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以及所说的话又有了一丝的后悔,急忙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说道:“我还有急事,我要先走了。”
    龙滨只好陪同潘俊杰一起前往女子所称的案发地点寻找那三名男子,三名男子仍在巷子尽头处的一间屋子前打着麻将。龙滨上前一问话,却获得了一个不大相同的结果,其中一名男子说道:“她都欠了我们快十万块钱了,我们只是问了她要钱,她就先动手打我们,你看他脖子上的抓痕,还有裤子上的脚印,都是那疯女人弄的。”
    当潘俊杰试图从周围其他可能在场的目击者口中,包括一家黄焖鸡米饭店,一处理发店以及一间廉价皮鞋专卖店的店主和顾客,探询更多有效证据时。潘俊杰发现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指证当时现场所发生的事情,潘俊杰再次陷入了苦恼,向龙滨咨询道:“姐,这要怎么搞啊?”
    “两个都可以。你想省事的话,就填纠纷,希望保险一点的话,就填殴打他人,后期可以调解……”龙滨话还没有说完就接到刑警大队队长武子贤的电话,对方告知了龙滨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武子贤说道:“龙滨啊,我这边人手不够,已经申请把你借调过来了,上面批准了,六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准备一下,这两天就要过来报道了。”
    多年前,武子贤与龙滨处于同一个派出所工作了两年多的时间,武子贤十分了解龙滨的工作能力以及其一心想成为一名刑警的理想。然而随着武子贤一步步升向刑警大队队长的这些年里,龙滨却在一连三次申请调往刑警大队的面试过程中被刷了下来。
    直到如今,经过了十一年时间的漫长等待,龙滨才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个机会进入刑警队工作,尽管只是暂时的。龙滨的内心是没有波澜的,她平静地走在路上,就和每一次执行外勤时一样,平静地看着前方高高立起的高架桥。高架桥在半空中划过,仿佛就要被昏沉沉的天抹了去,大面积的乌云在高架桥上空聚集着,将四周的浅灰色,白色,以及若隐若现的淡黄色全都挤了出去。
    “我靠,那个女的不接电话,现在直接关机了。”潘俊杰在旁边说了一句话,叹着气。
    “她自己毕竟欠了钱,也知道理亏,心里多半不会希望被找到。你明天再打过去问一下。”接着,龙滨又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她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接听这个电话,随手将手机的声音消除,放入了口袋里。刚过了没一会儿,同样的手机号码再次显示在了她的手机屏幕上。
    龙滨接下了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龙滨母亲孙晓薇的声音。每次龙滨只要一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她就会本能地产生抗拒。她希望借由这份抗拒以保持自己和母亲之间距离,只有这样,也才能够保持她们之间的平和,以及对一种不必要入侵的拒绝。龙滨的母亲孙晓薇却不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她有时总会忍不住想要对龙滨的生活发起入侵。她的忍不住是不自觉的,深藏于潜意识深处的,即便是已经遭遇了龙滨无数次的拒绝,她也永远不会放弃。
    “我又不是来烦你,我只是来看看我的乖外孙,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我当外婆的,总要给自己外孙买几件好看的衣服。难得今天你哥哥和嫂子带孩子出去玩咯,我也没什么事,我过去看看他就走咯,你们连我的饭都不用煮。”孙晓薇说道。
    “上个月清明你不是才刚见过他吗?”龙滨仍不愿意轻易向母亲妥协。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始妥协,母亲对自己所形成的入侵必然是毫不留情的,所以她只能借以自我的冷漠抵抗着母亲不必要的热情。
    “清明是上个月月初,现在都五月底了,那不也有两个月了啊?我给他买了几套衣服,很好看的。”
    “他只能穿校服,你不要浪费钱了,留给哥哥那个二胎儿子以后穿吧。”
    “这怎么能留呢?到那时候早就过时了,以后有以后流行的款式,以后再买就好了。我们家又不是穷到没钱多买这两套衣服。好了,你不用多说了,我一会儿就过去,我看看顾远就走了,你让小北也不要煮我的饭,我自己到时在外面随便吃碗面条就可以了。”
    龙滨对于母亲孙晓薇以退为进的说话方式向来是最了解的,却也是从来不会上她的套,十分坚决地说道:“你不用过来了,等顾远放暑假了,我到时再带他过去看你。”
    孙晓薇挂断了电话,却并未将龙滨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父母与子女之间是不存在边界的,他们以不同的躯体共享着相似的基因从某种程度暗示了他们必然能够以相似或者不相似的方式与对方达成共识,并且理解和包容。至少,孙晓薇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且也已经不会再发生改变了。
    于是,苦恼的人又再一次变成了龙滨。她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母亲孙晓薇正在客厅沙发处给顾远换上一身亮黄色的运动服套装。但是孙晓薇还并不满足,立即拿起一条红色的印花连衣裙向龙滨走去,投射出热切的目光,说道:“你看,顾远穿上这身运动服是不是可帅了?放心,妈也没有忘记你,特地给你买了一条连衣裙,一定很合适你。”
    说话间,孙晓薇总不望打量着龙滨有些憔悴的面孔,她的眼窝下方露出浅浅的黑色和皱纹,头发也被室外张狂的飓风吹向了一边。如果不是母亲提醒,她自然不会注意的。孙晓薇不但不能不提醒,另一只空出的手同时忍不住地就要伸向龙滨,想替她理一理头发。她说道:“你一个女人家,要多收拾收拾自己,我以前就和你爸说过不同意让你考警校,你看现在当了个警察,成天家也顾不好,还弄得自己不到四十岁看起来比你妈我还老呢。快试一下这条裙子。”
    “我不穿裙子。”
    “你试穿一下。”
    “我不穿。”龙滨转身从孙晓薇身旁走开,说道,“你拿回去给嫂嫂穿吧,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就要下雨了。我让小北送你去地铁站吧。”
    “哪有你这样当着我外孙面这么说话的,你妈专程过来一趟,你也不知道留我在这里吃顿饭。”
    “你刚才不是在电话里说你自己在外面吃面吗?不是说不用煮你的饭吗?”
    孙晓薇试图将话题转移到顾小北身上,说道:“人家小北都煮了我的饭咯,我不吃怎么对得起他?”
    龙滨知道这就是她的母亲,从她进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抵抗已经失去了作用。很显然,争吵也并不能解决这个已经在她们母女之间纠缠了数十年的症结,唯一所剩下的选择就是沉默了。她沉默地看着她的母亲,在关上卧室的房门之前,她说了一句:“你牙齿上怎么有棵菜?”
    其实孙晓薇牙齿上并没有沾上任何吃剩的菜,只是龙滨知道孙晓薇最在意的就是她一口稍显龅牙的牙齿,她便故意以此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孙晓薇作为一个已经年过六旬的女子,她一向引以为傲的事情便是自己从未超过一百斤的体重,以及没有一颗老人斑的脸庞和白皙的皮肤,而唯独那稍稍向外翘起的上排牙齿,她将其视为了自己身上唯一的缺陷。
    所以,孙晓薇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牙齿和嘴巴,也常常会从自我身上向他者延伸,试图构成一个主客共生的完美结合体。就好像别人的牙齿和嘴巴也是她自己的,她不能不注意,不担心,就比如她每次见到顾远,或者在龙滨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孙晓薇一定要让龙滨和其哥哥龙兴云张大了嘴,好让她仔细检查他们的牙齿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或者出现这样一种趋同的可能性,形成龅牙。
    “啊,真的吗?这不可能呀,我出门前才刚刚刷过牙的。”孙晓薇抛下了龙滨,匆忙走向浴室,对着浴室里的玻璃镜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牙齿。她仰着头,扭着头,低着头,看着,看着,看着。
    “嘭”的一声,窗外响起了剧烈的雷鸣。龙滨一个人待在卧室里,脱下了身上的制服,换上一套浅灰色的短裤和宽松短袖上衣。她刚想转身将窗户关上,粗大的雨点已经“啪”地一下撞击在了窗户上。她忽然间好像又一次想起九岁时所发生的一段记忆,那年在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即将展开前,孙晓薇特意找到裁缝给龙滨缝制一条极为花俏的连衣裙,连衣裙所用的布料便是一条原属于她自己的裙子。尽管她知道龙滨从小都是厌恶穿裙子的,孙晓薇仍是不厌其烦地拿着裙子在龙滨身上反复尝试,调整,修改,而龙滨则只能一言不发地对母亲瞪着眼,充满怨恨。
    “龙滨,你不要老是这样看着妈妈,人家别人家的女孩子,谁像你这个样?你这样不会有人喜欢你的,知道吗?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要是你和你哥哥一样是个男孩子的话,妈妈肯定就不会管你咯。”
    年仅九岁的龙滨,无力抵抗。于是,她只能在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故意躺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或者睡觉时故意打开电风扇对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劲地吹,只为了让自己生病。同时,她每天晚上都会躺在床上,反复祈祷春游那一天发生暴雨,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穿上那条花裙子去参加春游活动了。可惜最后这两种可能性都没有发生,龙滨也就不得不带着厌烦和抵抗的情绪穿上那条花裙子跟随其他同学一起参加了春游活动,也是因为这条与龙滨完全无法碰撞出一点和谐美感的连衣裙,导致她被其他人包括她的哥哥龙兴云在内取笑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从那之后,龙滨就更讨厌穿裙子了,尤其是母亲给她买的,或者缝制的裙子。
    龙滨躺在床上,小声地和顾小北诉说着这段往事,说道:“你明天早上务必要把她送回到我哥家,就算下雨也得把她送回去了,要是继续让我妈在这里住下去,我真的会受不了。”
    “好,我先把儿子送去学校,再送妈过去。”顾小北转身关掉了床头柜的台灯,说道,“那你明天就过刑警队那边去报道了吗?”
    “应该还要过两天吧,我还得先回所里把手里的工作交接一下。”龙滨说着叹了一口气。小区里的路灯从窗户的白色窗帘处透了进来,落在天花板上,呈一道边缘模糊的斜杠,斜杠被狂风和暴雨撞击着,摇摆不止。她又说道:“之前三次申请调动都失败了,没想到现在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加入进去。”
    “进去了就好,好好表现的话,说不定以后还能留下来。”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四节

    暴雨肆虐了一整夜,直到次日清晨六点才渐渐地停了下来。横穿整个卧龙区的北河水域河段也在一夜之间,蓄满了水,泥黄色的河水汹涌地奔跑,撞击着两侧的堤岸,其中一侧的堤岸最底层平台已经拦不住其攻势,放弃了。原本栖息在堤岸边的白鹭也识趣地向后退了去,或者折道转向其它尚未被淹没的河段。
    一个垂放在河水中的绿色条状渔网也被奔腾的河水冲了破,不得不放走网里的鱼。一只不知源自何处的野生鳖忽然间在河面上冒起了头,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河水又将其淹没了。它在试图挣扎,与这奔涌的河水对抗着,匍匐着,想靠向堤岸边缘。它在堤岸边探出短短的手,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它又松开了手,仍由河流将其送向远处。远处是一块大面积的斜坡状平面,平面上方的铺着的灰色水泥将其分隔成了一个一个大小统一的正方形,以缓解河水的冲势。野生鳖沿着那块伸入河底的斜面爬了上来,躲在边缘的几簇野草身后,喘息着,望向身后。
    野生鳖所望去的后方是一座横跨在河流上方的桥梁,桥梁下立着几根粗大的方形水泥柱,面对着千军万马般袭来的河水,不为所动。水泥柱子旁边系着两部黄色的救生艇,救生艇上方架着一个将近十米高的铁架子,铁架子的顶端紧靠着桥梁的底部,两个身穿橙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人手里持着一把长型扫把,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桥底下方的污垢。为了安全地完成这项工作,同时在铁架子下方还站着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负责留意救生艇上捆绑绳索的情况,另一个则负责与对面堤岸第二层人行道平台上的其他几个工作人员联系。第二层人行道平台上的其中三名工作人员手里紧抓着两根粗麻绳,两根麻绳牢牢地绑在铁架子的两端,以维持着救生艇和铁架子在湍急河流中的平衡。
    这时,一个暗红色的二十八寸行李箱顺着河流漂了过来,意外地装在救生艇的边缘处。那边负责沟通的工作人员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将其踢走。行李箱比他想象中似乎要沉重许多,被他那么一踢,却只是往下轻轻一沉,然后又浮了起来,与救生艇边缘的其中一段绳子勾在了一起。
    河水一冲,行李箱的拉链意外地被拉出一道开口。又是一沉一浮,一只苍白的细嫩的手露了出来。
    在桥梁底下的四名工作人员疑惑地联手将那个行李箱从河里打捞了上来,他们将拉链一拉开,就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蜷缩在行李箱里。由于行李箱特殊的PC材质,箱子里只积有少量从拉链位置处浸入的河水。女子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留下那具泛白的,已经看不出任何曲线的身体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这一天,龙滨早早地就醒了过来,仿佛一想到母亲孙晓薇仍留宿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就无法踏实地睡上一个安稳觉。龙滨换上夏装的工作制服,站在卧室门口朝外瞥了一眼,只见孙晓薇半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两根长棉签为顾远检查牙齿。孙晓薇说道:“顾远张开嘴巴让外婆再好好检查一下,每天都要记得认真刷牙,还有要像外婆教你的那样微笑。”
    顾远呆呆地坐在浅蓝色的布艺沙发上,张着嘴,眼睛四下转动着,他至今仍未弄明白为何每次见到外婆,都要遭遇一次同样的牙齿检查经历。比起小时候的龙滨,顾远却总是会配合着孙晓薇,孙晓薇满足地笑着。
    “妈,我先去上班了,一会儿你跟小北他们出去,他送完顾远去学校,就送你回哥哥那里。”龙滨蹲在大门入口处的鞋柜旁边,正在换上黑色的运动鞋。她的余光隐约注意到母亲正在向自己走来,果不其然,她刚站起来,孙晓薇就迫不及待地站在身后要替她整理衣服,说道:“这衣服怎么那么皱呀?也不知道熨一下,要是我昨晚上看见的话肯定帮你好好熨一熨咯,这么穿出去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妈,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有空关心和注意我的衣服皱不皱。”
    “那当然了,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妈妈一样那么关心和在乎你吗?”听到母亲这么一说,龙滨也只好沉默了下来。在她沉默的空隙间,孙晓薇再次仔细地打量着龙滨那张面色稍显暗黄的脸和鼻梁两侧微微浮现的雀斑,她又继续说道,“你自己要买点面膜回来敷一下,你看你嫂嫂人家就很会保养,还经常上美容院去,你这样下去,再过个几年还怎么出去见人哟?就算是当警察的,上班也可以花点妆的嘛,就涂一点那种粉底液,让自己看起来白一点,气色好一点。”
    孙晓薇似乎还想伸出手去摸龙滨的脸,不过立刻就被龙滨阻止了。她沉默地凝视着母亲,仿佛她仅仅只需要一道严肃和充满抗拒的目光就足以完整地传达了自己的意图。孙晓薇只好收回了自己抬起一半的手,转向自己,捋了捋垂下的长卷发。
    龙滨漠然地走了出去,走下楼梯,沿着金阳小区没人看守的后门离去。金阳小区后门锁起的生锈大铁门旁边开着一善仅能通过行人和自行车的小铁门,小铁门外的巷子处摆着四个颜色不一的大型塑料垃圾桶,一旁的一棵小叶榕树树干上挂着一块无人在意的垃圾分类标识图。龙滨将手里装着干垃圾的黑色垃圾袋随手扔进了黑色的垃圾桶里,黑色的垃圾桶里却在不断溢出湿垃圾堆积产生的腐朽气味,引来黑色的飞虫和苍蝇。
    她沿着金阳小区后门的巷子往外走,巷子靠近金阳小区的一侧建着一排简陋的铺面,有的卖包子,有的卖面条,还有的卖杂货和水果。巷子尽头处所连接着的马路往北走上三百米即是地铁站,龙滨还没走到地铁站就接到了武子贤打来的电话,让其直接前往北河水域河段的案发现场开始刑警队为期六个月时间的刑侦工作。
    阳光撞了出来,天依旧是灰色的。灰色变得单薄了,将自己的地盘让给了大片的浅蓝色和白色,以及几块薄弱的白色云朵。云朵像半透明的纱质布料,贴在天空上。天空中是找不到太阳的痕迹的,只有借以地面上与阴影形成对比的块状光亮才能得以昭示其存在。如果仅仅只是存在,很显然也是不正确的,存在毕竟始终与空间相互关联在一起,难道在空间所触及不到的层面,它就不存在了吗?它作为它所是的,总是被忽略的,被忽略得久了,也就变得模糊了,就像落下的光亮一样,是模糊的,晦涩的。它无法完全地跨越被桥梁所覆盖的面积,留下一个横切面在河面上,为人们提供一个机会理解它的存在,不只是存在,还有它所是的是。
    龙滨穿入桥梁底部的堤岸人行通道,在这一块被阴影占据着的敞开的空间里,河流的流水声变得更加剧烈了。河流的声响撞击着四周的石壁,说是四周是不大恰当的,其实仅仅存在的只有左右与上方的遮挡面积,声音兴许就是因为被最上端的桥梁紧迫地压着,才产生了多一层的回响。
    桥底下,两个刑警队的同事正在替发现尸体的工人们录制口供,而武子贤则已经借由工人事先安装好的滑轮装置,滑下了下方发现行李箱的平台。水泥平台与桥梁的水泥柱子连接在一起,立于河面之上,然而此刻由于暴雨而泛滥的河水,已经冲上了平台的表面。龙滨望向武子贤,站在人行道上对着其招了招手,径直走向远处的一道水泥楼梯,往上的楼梯直接通向马路边,马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法医正在救护车的车厢上检查那名女子的尸体。
    龙滨拉开车厢的车门,走了上去。
    车厢顶上两盏煞白的聚光灯照向女子赤裸的身体。她完美的身体得以完好地呈现了出来,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均衡的,没有多余的赘肉,也不存在为了迎合而出现的过度瘦削。包括她那张苍白的脸,即使没有施以脂粉,也是美丽动人的,像牡丹花里的白雪塔品种,颜色的缺乏也遮不住其盛放的美。龙滨凝望着这名女子,她的皮肤依旧是紧致的,胸部向上骄傲地挺立着,如同在昭示着她正处于一个生命力最旺盛的年华。可惜她腹部上的三处刀伤就这样将她的完美摧毁了,像是一个被故意留下的缺陷,流出嫉妒的气息。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龙滨推开门,向守在门外的一名同事问道。
    “还没有。”
    龙滨从救护车的车厢上跳了下来,再次走向堤岸边的人行道上。她沉默地站着,望向河流的水流方向,洒落在河面上的阳光消失了,持续存在的又变回了灰色。她转过身,逆着河流流动的方向往前走去,人行道旁的一大片绿化面积处种植着水杉和泡桐树,还有偶尔出现的红花羊蹄甲和柳树。人行道上积着尚未来得及被清扫的树叶和树木的断枝,它们多是被昨天夜里的暴风雨所击落的,与藏在草丛堆里的不易被察觉的垃圾一起,全都被冲到了堤岸边的人行道上。龙滨缓步走在上面,不时发出树枝被踩断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越往前走去,越让龙滨觉得每一处似乎都可能成为真正抛尸的地点。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处河流的分叉口,两道沿自不同方向的河流的在一座铺着高铁铁轨的桥梁下方汇聚到了一起,人行道边上也变成了一处休闲广场,摆着几具便民的健身器材以及立着一座公共厕所。龙滨只能沿着仅有的朝北去的人行道继续往前走去,又多走了十五分钟后,她抵达了一处被北河包围于其中的北河公园。北河公园的东边同样流淌着另外一段河流的支流,其实也算不上流淌,因为于龙滨当下在北河公园西面正面对着的这一段湍急的支流而言,东边的河流几乎处于静止状态。
    北河公园东面的河流甚至不能完全算得上一条河流,河里的浅滩几乎完全地露了出来,汇聚的雨水稀稀疏疏地推动着河道底端的石块和碎石,大量的白鹭聚集在浅滩上,走着,跑着,叫着,舞着。免费开放的北河公园紧邻着一座矮桥,桥边立着一块石头,上方简陋地写着“北河”二字。一名老太太正担着一篮子白色的玉米,一屁股地就坐在石头上,往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将玉米摆了上去,还有许多菜贩子也和她一样,沿着桥边的马路摆上了新鲜的蔬菜,似乎已经无人记得这里是一座公园了。
    龙滨沿着北河公园快步地转了一圈,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去,她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根据尸体侧面手臂和大腿皮肤在浸水中起皱的情况,龙滨明白那具女尸大致也已经在河面上漂流了将近一整夜的时间。她想,那说明凶手至少应该是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者更遥远的地方抛下行李箱才有可能漂了那么长的时间,而这个距离很显然不是她依靠步行所能达到的。
    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呢?其实早在到达北河公园以前,她心里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推断。她为什么继续往前走?她是不是心里同样在希冀着获得一些别人所察觉不到的痕迹?兴许她显得有些过于迫切和着急地找到答案了。过去这些年里所被压制着无法得以表现的自我,仿佛不受其控制一般地冒了出来,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兴奋。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停留在菜贩子们守着的矮桥边,找回了她的理性。
    * * * * * *

    这一天,顾远的速写本意外地被班主任陈英华缴了去。事情的起因在于速写本中其中一幅面容扭曲并且张口露出獠牙的画作将一名女同学吓哭了,严格意义上说,那也称不上是面容扭曲,而是顾远常常使用的一种绘画技法,即使用橡皮擦或者自己的手将人物面部涂上的色彩随意地抹了抹,以形成一种情绪剧烈的表达。或者说,这是他作为主体,对被凝望的客体所产生的最直观的第一感受。在这一天被班主任召唤至办公室以前,他是不知道这其中所已经被蕴含了的规则的,原来有的话是不能说的,有的感受是不能够表达的,原来错与对和好与坏是一早就已经被完全地划分好了的。
    他坐在小型会议室的黑色可移动皮椅上,望着正对面的班主任,听她说着话。顾远依旧是听不大明白的,他心里始终在思考着究竟为什么他的速写本会出现在了那名女同学的抽屉里呢?这恰恰是班主任陈英华最不关心的问题,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于虚无,对于超脱于自我认知的存在存在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所以她需要迫切地赶在顾远开始说话前先把话给说完了。只有通过语言,通过不断抛出的定义,将这些超越其认知的存在与其已知的存在相互关联在一起,她才能够感到一丝安全,尽管这种所谓的已知仅仅只是一个极为笼统或者无法解释清楚的标签,比如邪恶的,丑陋的。
    顾远没有说话,呆呆地望向班主任陈英华身后的那面白墙。墙上贴着“凝聚产生力量,团结诞生希望”几个红色的黑色大字。陈英华眼看着顾远始终保持沉默的模样,一度以为他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训诫,直到她期待着顾远做出回应时,她才注意到顾远的注意力似乎早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顾远,你听见老师刚才和你说的话了吗?你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就要请你爸爸妈妈过来了。”
    顾远依旧沉默着。
    陈英华不解地看着顾远,又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头望去,可是她发现自己身后除了那堵白墙,仍旧只存在着那堵白墙。她又说道:“顾远,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个……”顾远伸手指向墙壁,最后那个“羊”字他还没有机会说出口,立刻就被班主任陈英华的呵斥声止住了。陈英华说道:“不要胡说八道!你这都是和谁学的?你吓了其他同学,现在还想恐吓老师是不是?你以前一向都很乖很听话的,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多坏心思了?”
    陈英华看到顾远仍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墙面,不禁又担心他真的看到了些什么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却没有注意到忽然间一只麻雀直撞在会议室的玻璃窗户上,“啪”的一声振动刺激了陈英华的神经。她的脚也跟着一滑,踩在了黑色靠椅的底部转轮上,然后翻倒在了地面。
    “啊。”陈英华发出一声惊叫。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扶正椅子,捋了捋自己泛红的长卷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顾远呆呆地望向那扇紧闭着的透明玻璃窗户,窗户上粘着一小块淡红色的液体以及一根黑色的羽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笑声的模样,似乎让陈英华捡回了一点仅有的尊严。
    至于那只死了的麻雀,已经不重要了。
    傍晚放学顾小北来学校接顾远回家之际,班主任陈英华还是忍不住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对顾小北提了几句,并将顾远的速写本交换给了顾小北。顾小北尴尬地对着陈英华笑了笑,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天因为龙滨临时需要使用家里的汽车外出调查案件,顾小北只好乘坐地铁接送顾远回家。在他们从学校门口走向地铁站的路程中,顾小北并没苛责顾远,而是问了他那幅画究竟画的是谁,又为什么画了那幅画。
    “那是外婆,看牙齿。”顾远说道。其实他原本的意图是想描绘出外婆孙晓薇的牙齿,不过出于技巧训练上的缺乏,才导致了“龅牙”变成了“獠牙”,而造成了误解。当然这些意思并非通过顾远的语言表达而获得的,是顾小北根据他所说的这几个字猜测出来的。顾远忽然又说了一句,“有一个羊,它把画咬过去的。”
    “所以不是你自己故意放在那个同学的抽屉里的,是吗?”
    顾远摇了摇头,紧握着父亲厚实的手掌,搭乘着向下的自动扶梯通往地铁站的通道。他们再次从地铁站里走出来时,已经接近了下班时间的高峰期,穿着荧光色背心的交警以及手里握着方形小红旗的志愿者们守在地铁站附近的交通灯旁,以维持交通通行的正常秩序。
    这时,一名身穿外卖平台制服的中年男子因为骑行电动自行车没有按规定佩戴帽子被交警拦了下来,交警要求其将车辆停靠至马路边,正准备对其展开一番训诫。却不料那名中年男子刚刚在马路边停下车,就突然地哭了起来。他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下班就已经很累咯,现在还兼职送卖外赚钱,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很辛苦的,我小孩去年动手术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在外面,你以为我想这样的吗?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先冷静一下。”交警无奈地站在原地,忽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同情地看着他。正站在人行道上等待过马路的顾远也同样在同情地看着那名中年男子,他不解地向父亲问道:“爸,他为什么哭?”
    顾小北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向顾远作出解释,仿佛每一个需要用于解释的词语都蕴含了超越顾远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只能说道:“他遇到困难了。”
    晚上,顾远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再次画下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面孔。男人的五官全都消失了,纸张上剩下涂满的蓝色,还有几滴眼泪。龙滨从身后靠了过来,看着顾远的画,问道:“你在画的这个是谁啊?他为什么是蓝色的?”
    “他遇到困难了。”顾远将父亲和他说过的这句话完整地复制了出来。龙滨摸了摸顾远的后脑勺,沉默着,她并不再打算重提一遍顾远在学校所发生的事情。从她意外地提前了一个月时间生出顾远那天起,她心里好像就明白了这将是一个和其他人不大一样的小孩,包括他这些年来总比其他小孩子发育迟缓的身体,以及迟缓的语言掌握能力。尽管龙滨也常常看不懂顾远所画的画,不过她从那时起就好像决定了要给予其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不完全具备的自由,她希望他可以保有他自我的独特性以及那种只属于他自己和世界交流的方式,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去探索。
    兴许对于龙滨而言,这是她长期在顾远日常生活中的缺乏所唯一能给予他的补偿和包容。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一节

    法医解剖室的可移动手术台上陈置着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她的左脚脚踝处挂着一块数字标签牌,上方同时标注着“曲曼青”三个字。仿佛她已然成为了一件商品,与其生前一样供人观赏,检查,交易。手术台旁的手术灯直照向曲曼青被剖开的小腹,她的完美被撕裂了,即使法医正在使用针线将其进行缝合也已经无法再达到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充满了偶然性的完美了。
    龙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报告。法医说道:“没有性侵的痕迹,但是死者已经怀有五周的身孕了,全身上下只有腹部处三个刀伤,中间那刀是最致命的,直接切断了大动脉血管,导致流血过多而死。目前推测那一刀也是死者被刺入的第一刀,剩余的两处刀伤深处都只有第一处刀伤的一半。我还在死者的口腔里发现了少量的黑色纤维。”
    “黑色纤维?”
    “就是一种布料,平常做衣服的那种棉质纤维。可能死者遇害前,被凶手在嘴里塞了棉布防止她求救或者发出声音之类的。”法医拿起剪刀剪断了手里的线,有些满意地看着被自己缝合好的伤口,说道,“但很奇怪的是,她身上,比如手腕还有脚腕的位置却又没有发现被捆绑过的痕迹,也没有挣扎或者打斗过留下的伤痕。”
    “那凶手就应该是死者所认识的人。”
    “那她嘴里为什么会有黑色棉质纤维呢?”站在手术台另一侧的武子贤问道。龙滨没有直接回答武子贤的疑问,只是疑惑地看着曲曼青腹部处伤口的具体位置。解剖室里的空气是沉默的,混杂着细微的血腥味,还有法医收拾器械时发出碰撞声。叮咚,叮,叮当。
    两年以前,曲曼青还在平川大学就读播音专业之际就开始参加了学校里的话剧社,一心希望成为一名演员。可惜平川市终究只是一座普通的省会城市,影视行业的资源以及发展空间远无法与首都北京相提并论,曲曼青便只好与一家当地的模特经济公司签下了合约,成为了一名平面广告模特,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参与当地一家业余话剧团的排演项目,主要包括契科夫的经典作品《海鸥》和《三姐妹》,还有一些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如《麦克白》等。
    期间,曲曼青一直住在男友黎健家中。黎健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说普通也算不上极为普通,至少比起大多数的男人们是要好一些。由于长时间熬夜工作以及其过量吸烟的习惯,他比起曲曼青刚刚与之相识之时,是要变得普通了许多的。他穿着一件印花短袖衬衣搭配着白色的背心,还有直筒牛仔裤和黑色帆布鞋,稍显年轻的服装打扮也遮不住他因为过度疲惫而呈现出的苍老。苍老也是相对而言的,毕竟作为一个1988年出生的人,很显然也算不上老,甚至比起龙滨,他还年轻了五岁。
    对于曲曼青而言,黎健还是显得有些老了。曲曼青所谓的“老”并不是指年龄上的“老”,而是一种行为模式,以及意识形态上的“老”。因为“老”,也造就了她与黎健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达成平衡的隔阂。曲曼青认为他们二人之间在灵魂上不仅无法产生丝毫碰撞,就连一丁点需要牵扯到灵魂的交谈,他们都是无法够得着的。
    常常是,她说她的话,他说他的话。
    曲曼青认为黎健所贪图的不过是自己的美貌以及年轻的身体,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他就连观看她所参演的话剧《海鸥》时都能在剧院观众椅上睡过去,曲曼青很难说服自己他们之间是彼此理解的。然而,黎健却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自己深切地爱着曲曼青。他说道:“我们16年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她那时候还没毕业,她不想住在学校,我就让她搬出来和我一起住,所有开销都算我的,你以为就靠拍那几个小广告,演那几部没什么人看的话剧能挣到几个钱?她想要买东西的时候,想要有品质的生活的时候,不都是因为有我吗?我这还不算爱她吗?”
    黎健的问题,龙滨无法回答。在这个四处弥漫着绿色的电商行业办公室里,深绿色的企业标志帖图,嫩绿色的室内盆栽,因为阳光而呈现出黄绿色的玻璃窗户,以及淡绿色的磨砂玻璃们和闪着绿色亮光的员工上下班打卡机器,所有这些绿色聚集在一起似乎也不足以让黎健平静下来。他的情绪是复杂的,除了诧异,难过,还有许多龙滨所无法理解的愤怒和焦虑。
    “我都已经这样对她了,难道还不够好吗?还要我怎样?但是她还提出要和我分手,竟然还不满足?她竟然还要和我分手?你知道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我们不适合,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之后她居然和我说不适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把我当成个跳板,找到个更有钱的了,就跟人家跑了,她们那些女的都是这样的。”黎健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对劲。就好像正坐在他对面的龙滨已经完全不被他当成一名女性看待了,似乎女性这样一种性别,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名词,只有当其完全与其自身形成一种彻底的脱离时,它才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与物质摆脱了关联。若不然,她就将和那些“曲曼青们”一样,都是那样的了。
    龙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同情黎健,其实也并不存在这样的必要性。过去这十一年的工作经历让她明白,同情是毫无价值的,同情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件结果,反而常常加剧了情感泛滥对法律以及逻辑认知体系的腐蚀。她认为,同情往往是一种已经被罪恶完全占用了的手段,通过自我美化和自我感动完成其在行为或者语言上的完满呈现,以达成自我欲望的某个目的。这是龙滨平日工作里见惯了的,如果同情有用,为什么还需要法律呢?
    她凝望着黎健,说道:“所以你们在她遇害以前已经分手了?她已经不和你住在一起了吗?”
    “早就分了,分了都已经半年多了。”这个问题像是一根刺一般,仍刺在黎健的心口。他的情绪高涨了起来,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你应该去找谁,你应该去找她现在的那个男朋友,肯定和他脱离不了关系。如果她好好和我在一起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谁?”
    “曲曼青现在的男朋友。”
    “我怎么知道?我们早就不联系了,我就那么没有自尊心,还关心她现在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呢?我是不是还得给他们送上祝福?我也是个男人,我也要面子的好不好?难道我还不够低三下四的吗?我求了她一个月了,她还是很坚决地要和我分手,一点感恩都没有……”如果不是龙滨打断了黎健,他多半还会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但是对于这些除了情绪之外而无法提供丝毫价值的话语,龙滨不想再听下去。她问道:“你知道她现在是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肯定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黎健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本能地就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他说谎的时候就好像说的是真话一样,脱口就出来了。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不仅知道,还曾经去过曲曼青的那处新房子。就在两个多月以前,他们还在那间她新租来的房子里发生了性关系,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大汗淋漓缠绵在一起的画面,他轻咬着她的耳骨,说道:“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在意的,好吗?”
    龙滨在起身立刻黎健的电商公司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什么?”
    “她遇害前怀有身孕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有和你说起过吗?”龙滨看着黎健陷入了沉默,他那些复杂的,高涨的,波动的情绪也一并在沉默中被消解了。他们最后一次缠绵的记忆再次被推了上前,他从身后搂着她,问道:“避孕套还有吗?”
    “好像没有了,你没带来吗?”
    “我忘了。”
    “那就算了,不要射在里面就好。”曲曼青说完这句话以后,黎健却似乎没有听进去。或者说,他听了进去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当他处于情绪高涨的最高点时,一种报复的情绪也随之被推了上来。他便在这样一种报复的情绪中企图获得多一层次的快感,心想,说不定她像这样怀上了我的孩子之后,她就会回来了,也就不会再离开了。
    黎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贪念原来全都在无意之中实现了,可他现在又觉得后悔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要对警察说实话吗?但他刚才才说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与曲曼青联系过或者见过面了,如果他现在又换了一个说话,岂不是自相矛盾,证实了自我的不可信了吗?如果这样,警察会不会怀疑他可能是因为行凶了才撒的慌,到时候他如何说得清楚呢?
    看着龙滨离去的背影,黎健不由得开始感到愧疚。他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前去拦下龙滨,把所有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知她。他终究是没有这么做的,因为他身上同时存在着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欲望,将这股冲动完全地压制了下来。他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点燃了香烟,他在心里重复地计算着,终于使自己相信了曲曼青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属于他的。
    黎健蜷缩着身子坐到了办公桌下方,抱着自己的大腿,抽着烟,沉思着。想到自己那个死去的未成形的孩子,他本来也想哭的,眼泪却始终无法从他泛红的双眼中流下,只在眼眶中短暂地转了一小会儿,就像那个幼小的生命死亡前挣扎的那一会儿,立刻停止了。他认为自己理应做些什么,替曲曼青或者自己死去的孩子做些什么,以缓解其心中无法止住的惭愧。或者,他想,他至少应该调查一下曲曼青那名男朋友的身份,说不定他还可以以谈合作的方式约上对方见一面,问一问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已全然忘了,自己并未掌握任何有效的证据足以证明曲曼青的现任男友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二节

    难得的阳光露了出来,符合着人们对它的期望,想象与描绘,是金色的。金色从长方形的浅棕色木窗处洒落,照得窗边的白色浴缸也亮了起来,像借着阳光而活过来了的月光一般,是白色的,皎洁的。还有那铺在地面以及墙面上的灰色大理石,也活了过来,与方型洗手池上方天生带有的黄褐色纹路一起变成了金黄色的。
    曹之将自己的牙刷和杯子随手放回储物台的位置上,他望着镜子,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察自己,不过是偶然一点沾在玻璃镜上的阳光惹起了他的注意。那一点阳光只有手掌般的大小,像在与曹之打招呼一般,晃动着。
    他看着,一个人影出现了。人影出现在镜子里,以及镜子正对着的衣帽间里,他脱下身上的灰色背心,露出壮实的肌肉线条和仿佛精心修剪过的黑色腋毛。男人在镜子里呈现出一种不协调的存在,或者说,不协调的并非是男人,而是因为镜子所呈现出的翻转的影像给曹之造成了这样一种不协调的感受,这样的感受只存在于曹之一个人身上。镜子里的男人是感受不到的。
    男人将换下的衣服随手地扔在一旁的一张椅子上,从装着玻璃块的木质衣柜里挑出了一件黑色棉质的短袖上衣,又从专门摆放装饰品的柜子选择了一条银色的英文字母项链。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正在偷偷地看着自己,他刚戴上项链,又走回了衣柜旁,从自己的衣柜中取出两件短袖上衣随手挂到了整齐摆放着女装的衣柜隔间里。
    男人忽而转过头,望向浴室。此时的曹之已经快一步蹲了下来,躲在洗漱池旁边的柜子后方。他知道,他的父亲林一向来是不喜欢像这样被人长时间盯着看的。他靠着身后的灰色大理石,冰凉的触感在传递着,就好像那一阵冰凉的触感正在拉扯着他向后退去,退到一个阳光所照射不到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曹之才站了起来,他发现出现在衣帽间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母亲曹歌。曹之便走了出去,他看着母亲脸上流露出些许烦闷的情绪,将衣柜里的两件男装短袖上衣拿了出来,重新放回属于它们原本的位置,又将林一随手放在椅子上的背心拿了起来,准备扔向角落摆着的藤编脏衣篓。她看到曹之站在门口处,转身从专门存放曹之衣服的隔间里取出一套配套好的浅红色垂性休闲纯棉夏装套装,说道:“今天就穿这套吧,一会儿吃完早餐你就和你爸爸一起过去。”
    “那外公呢?”
    “小提琴下课之后外公就会过去接你了。”
    “但是我和顾远说好了,今天要和他一起玩的。”
    “我知道,我已经和你外公说过了,他到时会直接带你过辰东的,顾远爸爸下午也会开车送顾远过去。晚上爸爸下班之后,你就跟他一起回来就好了。”说着,曹歌从椅子上拿起曹之的灰蓝色背包。
    “我不要这个,我要背那个有蝙蝠侠的。”听了曹之的话,曹歌只好将印着蝙蝠侠印花图案的黑色双肩背包从架子上取出,又依次将曹之的笔记本,铅笔盒,以及打印好的小提琴琴谱装了进去。曹歌推着让曹之走出衣帽间,说道:“好了好了,快出去和你爸爸一起吃早餐吧。”
    这一天上午的小提琴课曹之几乎没有听进去,他心里始终惦念着课程快一些结束。就连他早已经演奏习惯了的《欢乐颂》曲目,如今再次奏响之际,也不免出现意外的停顿,或者某一个音符随着他无法完全把控好的情绪一并飘了去。以至于外公曹连彬前来接他前往辰东艺术区时,他始终沉默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仿佛只要他不说话,不张口,外公也就不会主动问起他今天上课的具体情况了。当然他也不敢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来玩游戏的,至少在外公曹连彬面前,曹之是没有这样的胆量的。于他而言,外公曹连彬就是整个家庭中最为严肃和沉默一个存在,他的沉默却不能抹除他的存在,而恰好常常是因为他的沉默带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力量,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尽管从小到大他的外公很少苛责或者谩骂他,但他却是由衷地对他感到害怕。他在他面前,不敢大声喧闹,不敢提出过多的要求,就连流下眼泪时,他也是无法像其他同龄的小孩子一样可以肆意放声地撒泼着的。
    曹之只有三岁大时,曾经有过一次因为买不到一个玩具而大声哭闹了十五分钟的经历,母亲和外婆都拿他没有办法,随时准备着向他表示妥协。而父亲则向来是不大敢过多管束他的,尤其是在外公曹连彬在场的情况下,于是外公也就成了唯一一个能够管束他的人。他才哭了十五分钟刚刚超过不到一秒钟,外公就好像掐着秒表一样,直接将其抱了起来,关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漆黑的空间里。
    由于那时候的曹之还太过于年幼,这件事情他至今已经是不大记得了。不过他却清楚地记住了那个漆黑到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逼仄空间所给自己造成恐惧,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恐惧,是一种无论一个人哭喊得多大声多放肆也起不到丝毫作用的恐惧。恐惧是无声的,它成功地占有了曹之对于外公存在威慑力的认知,自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大声哭闹过了。即使他脑海中已经渐渐模糊了这一段记忆,他对于外公的恐惧却是无法被模糊的。
    曹之坐在后排座上,不时用余光望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公。他的外公头发已经半白了,半白的头发在阳光中闪烁着光亮,光亮似乎正被他脸上干瘪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吸收了进去,又再一次焕发了出来。焕发而出的依旧是光亮,却又好像不一样了。曹连彬突然张开口对身旁的司机说话,曹之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外一块草坪上摆着一个使用细竹条编成的巨龙形状,说是龙却也不大像龙,而像是一个不成型的且毫无意义的堆砌,将编织好的细竹条与白色的纸片或者彩色的布条堆叠在一起,从中挂着“辰东艺术区”几个白色的大字。
    “就停在这吧,我和他走进去就好,你不用开进去了。”曹连彬微微回过头,看了曹之一眼,问道,“你和我回去,还是过你爸爸那边?”
    “我想去爸爸那边,一会儿顾远要过来找我玩,可以吗?”
    “那你自己走过去吧,别跑出园区就可以了。”曹连彬有些佝偻着腰,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曹之也跟着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跟在曹连彬身边走进了辰东艺术区的三号门。辰东艺术区起初是曹连彬以帮助当地艺术产业发展为名义,低价从政府手中拿下的一大块土地面积。随后在这块土地上建起了一系列大小不一的建筑物以供当地的艺术家们作为工作室使用,而最中心的一块位置则被留出来建成了一个大型的美术馆用于举办展览。
    随着十年的时间过去,辰东艺术区里已经不大能够见到艺术家了,大多数的建筑物也变成了私人住宅或者被用于出租作为企业办公使用。这些企业多半也还是与艺术存在着某着关联,才得以让“艺术区”三个字保存了属于它原有的意义。
    曹之缓步走过几盆摆在入口处的大红色三角梅盆栽,看到外公曹连彬已经转身走向美术馆旁边的停车场隧道后,他才大步地跑了起来。跑过一栋正在装修着的建筑物,建筑物外披着一块蓝色的防水布,防水布的一端已经从捆绑着的绳子处脱落了,随风飘动着,不时撞向门前高耸着的几颗二球悬铃木。几颗呈球形的头状花序落在地上的草丛堆和水泥地面处。曹之一脚踩了上去,奔向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物,建筑物的灰色外墙上简单地写着几个白色字体“Studio X”。
    建筑物的门口敞开着,一进门即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摄影棚,摄影棚里充斥着躁动的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以及繁忙的气息。曹之溜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被人察觉到,或者说,尽管有人察觉到了,也不大会在意的,毕竟这已不是曹之第一次出现在林一的摄影工作室里,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认识和知道他的。
    摄影棚的拍摄区域外,两名年轻女子推着架满了衣服的可移动衣架子走向化妆间门口,而不远处的拍摄区域里,林一正指导着摄影助理们搬运灯具和桌子等器材。同时,三名年轻男子在拍摄区域内摆上一具破损的人体雕像,雕像的头部已经缺失了,留下赤裸的带着裂痕的躯体,站立着。一名站在旁边打量着雕像摆放位置的置景设计师走上了上前,在地面摆上一些碎裂的石块。四周围还站着一些属于林一的学生,他们在认真地打量着,企图从中学到一些有用的实践经验。
    这时,一名身材有些发胖,脸上泛着油光的圆脸男子走了上前,挡在曹之前面,向林一恭维道:“林大师每次拍摄都是大制作啊,这雕像搭配得太牛了,很有时间的质感和神秘的美感,我也过来好好学习一下才行。”
    “一会儿后期的工作还要多靠你帮忙才行啊,罗松老师。”林一体面地笑着。他的笑容中似乎既享受着这名身为工作室后期总监兼任后期课程培训导师罗松的恭维,同时又好像带着那么一点伪饰,仿佛他并不完全认为罗松对自己的夸赞是真心实意的。
    “那些浮夸的摄影师拍的片子一眼就能看得出很浮夸,但是林老师的就是不一样。”罗松的脸上依旧堆砌着笑脸,对身旁一名参与了摄影培训课程的学员说道,“你们要好好利用这种机会和林老师学习,你看人家林老师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就连置景和拍摄氛围的营造都处理得那么细腻。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优秀的摄影师,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他们对着细节有着及其苛刻的要求……”
    曹之站在罗松身后不解地看着,听着。对于罗松所说的话,曹之每一个字都认识,不过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听明白的。他好像在听着一种全新的语言,因为语言的陌生化而将自我引入了一个异化的世界,这种异化是乏味的,腐朽的,枯燥的。他很显然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林一回过头看见曹之正在身后拉扯着自己的衣角,他便将罗松暂时地晾到了一边,说道:“下课了?你不是和外公一起过来的吗?”
    “外公回他自己的房子了,我自己走过来的。”
    “那你把书包拿到楼上去放吧。”
    “等下顾远来找我玩。”
    “那你就和他玩去吧,爸爸一会儿还要拍摄,你们两个人自己在园区里玩就好。”这才是曹之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转过身大步地直奔上楼了。
    待到顾远出现之后,他们两个人就开始了一整个下午的疯跑。疯跑有时候是纯粹的疯跑,有时候是为了配合“警察捉小偷”游戏而不得不展开的疯跑,还有的时候则是为了寻找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事物而发展出的奔跑。整个辰东艺术区由将近八十栋建筑物围绕而成的范围已经完全足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极为广阔的空间进行探索,就和所有处于这个年纪中的孩子一样,他们不在乎头顶上高悬的烈日,也不在乎树丛里爬行的飞虫和蚊子。他们就好像有着无穷尽的精力和好奇心,致力于一切可能性的探索。
    “不可以,你爸说……”顾远站在一处被封锁的铁门前,看着曹之正试图从铁门的空隙中钻过去。铁门外是一大片荒地,荒地没有全部被植被所覆盖,偶尔露出一小块空无一物的面积。泥土是橙红色的。更远处则是起伏的小山丘,中间架着一座高高耸立的桥梁,桥梁中间铺着铁轨,“呼”的一声一辆子弹头的白色高铁开了过去。顾远的视线从呼啸而过的高铁处往下移时,他发现曹之已经成功地从铁门处钻了出去。
    “我们出去看看就回来了,他们不会知道的。”曹之对着顾远招手。
    他们两个人都钻出去后也不敢离开太远,而是一直围绕着辰东艺术区的外围围墙走着,不时抓起一只蚱蜢或者捡起一根树枝。慢慢地,两个人从辰东艺术区的北面外墙走到了南面外墙,南面的外墙旁依靠着一条大约一米宽的溪流,跨过了溪流就是一大片农田。农田是属于附近村民自家所拥有的,一块一块被隆起的田径划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形,有的种着红薯,有的种着玉米,还有的种着少量的绿色蔬菜。
    “顾远,这里有鱼。”曹之紧贴着外墙的围栏,盯着清澈见底的溪流,刚想拿起手中的树枝往溪流里搅上一搅,谁知那几条鱼就突然不见了。曹之这才意识到顾远并没有跟上自己的步伐,而是停在了身后一处挂满了三角梅的铁围栏外呆望着,他透过铁围栏的缝隙,朝围栏内的一处房子深处望去。
    曹之好奇地靠了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啊?”
    顾远没有回答,只是往前指了指。他所指向的方向是辰东艺术区里其中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外墙也就是顾远和曹之所在之处的围栏,从围栏抵达建筑物一楼内间房屋之间还隔着一小座院子。院子里除了围栏边种着的大红色三角梅,还有一小块专门种植竹子的区域以及靠墙边种植木薯的区域。中央是一张小型的木桌,几张木椅以及一把立于地面的可收缩大型遮阳伞,桌子上摆着一小盆修剪精致的罗汉松盆栽。
    当然顾远手指所指向的并不是以上提到的任何一样物件,而是建筑物一楼内间房屋里出现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是干瘪的,行动缓慢的。至于身影身上更为细节的地方,由于建筑物朝向北面大门两侧的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他们是看不清楚的。他们隐约地辨认出那个身影好像正从地面上缓缓升起,之所以用了“好像”,是因为这是他们视觉观感所传达至脑海里的第一感受,或者说,他们也是不确定的,毕竟他们所看见的这幕画面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认知的范围。人怎么可能像树木一样从地面上升起呢?
    他们尚未来得及对于这个问题展开讨论,那个身影已经停在了一侧的窗户旁,少量的亮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在他萎缩的皮肤上。曹之诧异地说道:“那是我外公,我们快走。”
    曹之就好像害怕被外公曹连彬发现了一般,匆忙拉起顾远的手,往来时的路折返了回去。他们刚刚从那扇封锁的铁门钻了进去,就被一阵奇妙的声音所吸引了,两个人很快把刚才所看到的画面抛到了脑后,奔向那个声音。那声音如唱京剧般地喊道:“假假假假假假!”
    那个声音源自一处只有两层高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外墙同样是灰色的,四周的窗户上垂下了黑色的布帘。曹之和顾远只能够靠在窗户外侧,透过布帘与窗户之间的空隙往里望去,建筑物里摆着一张简陋的舞台,舞台四周架起了如屏风一般的木制挡板。挡板突然地从其中某两块连接着的部位中间张了开,一个上半身赤裸着的男人滚了出来,男人身上涂满了白色的油彩,脸上画着神似于孙悟空的妆容,前额戴着一根头带,头带的正中间使用金色的字体写着一个“空”字。
    曹之和顾远无不惊异地看着这座简陋却神奇的舞台,一个如鱼状的影子被投落在了白色的舞台上,影子随着红蓝青三种不同颜色的色调和氛围光时隐时现。那名男子正以明末小说家董说创作的小说《西游补》为蓝本改编而成的舞剧在舞台上肆意地舞动着,他有时候会躲进张开的屏风后方,有时候又会从中钻出来,还有时候屏风的白布上会透出一层层舞动着的黑色身影。在忽而的一霎那间,无数块镜子又从屏风后方摆了出来,照着那名正被围在中心的男子。
    男子看着,滚着,爬着,喊着。突然间,他转过头,不是望向舞台下方空无一人的座位席,而是望向了曹之和顾远。他们发现原来那名男子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更确切地说,是那名男子的眼睛已经失去了黑色的瞳孔,剩下纯粹的白色,看起来就好像没有了眼睛一般,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二人。看得曹之不觉被吓了一跳,从窗户处退了两步,而顾远却好像没什么反应,坦然地与那名男子产生了目光上的交接。
    “我们去喝水吧,我口好渴。”曹之拉起顾远的手臂,顾远才回过了神,跟着他离开了。
    他们走向曹连彬所居住那栋私人住宅途中需要经过一处小型的荷花池,一家冷清的咖啡馆,一处专门收集和交换旧物的工作室,一间传媒公司,以及三棵依偎着的柚子树。柚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花朵不自觉地伸向了隔壁那栋四层楼高建筑物,建筑物一楼的门面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曹之悄悄地靠在顾远耳边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曹之独自一人走了那栋四层楼高建筑物一楼,他小心翼翼地环视着这间并不宽敞的无人便利店,店里随意地摆着两台专门放置冷饮的柜式冰箱,两台放置雪糕和速冻食品的冰柜,以及几个摆放零食干粮的货架。曹之并没有走向那两台装着冷饮的冰柜,而是靠在入口处的白色木桌旁,随手从上方的篮子里抓起了三根散装的火腿肠,悄悄放进自己口袋里走了出去。
    顾远不解地看着曹之,他回应道:“这是无人超市,没有人会看见的。”
    曹之拉着顾远来到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门外,门外的植物带里种植着整个艺术院区里仅有的一棵银杏树。曹之刚想开口对顾远说些什么,门就打开了,出现曹连彬沉默的脸,问道:“什么事?”
    “外公,我们想喝一点水,可以吗?”
    “进来吧。”曹连彬将双手缓慢地置于身后,走向一楼客厅处的黑酸枝木的置物柜,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备用钥匙,递给曹之,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了,这是这里的钥匙,晚上回家之后拿给你外婆就好。记住喝完水要把杯子洗干净,擦干了放回原来的位置,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不要乱动。”
    曹之点了点头。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三节

    龙滨一个人站在金阳小区门口,望着那几个掉漆的金色字体,很显然她没有想到死者曲曼青会与自己居住在同一个小区里。除此之外,她的目光带着一点失望,因为她知道这个兴建于九十年代的老旧小区是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加之长久以来小区从未发生过盗窃一类的案件,这种通过自我经验所赋予的安全感自然地也让每一个居住在小区里的业主忽视了那些未经探索的可能性。龙滨也一样,自从她与顾小北结婚时以低价买下这套二手房以来,她就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了,为什么她却也没有提出过质疑呢?
    她没有继续沿着这个问题思考下去,于她而言,已经发生了的事情除了寻求有效的解决办法之外,她不想,也不打算再在其他的可能性上浪费时间。她只想求得一个关于案件的结果,并且以她多年的工作经验,她相信一定还会存在着其他可以探寻的线索。
    按照惯例,龙滨依次向小区门口的保安,曲曼青住宅的邻居以及原住宅的房东展开了应有的询问。所获得的信息和答案都是消极的。房东使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曲曼青家的房门,说道:“那你就自己看了,我还约了人打麻将,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了就好,下次要是还需要来的话,你提前和我说一下。”
    曲曼青家客厅铺着黄棕色的块状瓷砖地板,每一块瓷砖地板的连接处抹着一层清晰可见的白色胶质材料,与墙壁上贴着的浅棕色瓷砖相互平衡着,以维持整间屋子的暖色调。就连窗帘也是暖色的,一朵一朵红色的玫瑰花紧贴着略微发黄的白色窗帘布料,垂在玻璃窗户边缘。龙滨走了进去,随手掀开玄关旁的鞋柜,里面只摆着一双兔子头的棉拖鞋,一双粉色的塑料拖鞋还有两双备用的黑色塑料拖鞋。龙滨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原来其中的一间铺着浅褐色木地板的卧室已经被改装成了衣帽间,曲曼青的大多数鞋子和衣服便是完整地摆在了这个房间里。
    其中一个衣柜下方摆着一个红色的亮面PC材料二十寸行李箱,龙滨将其取了出来。行李箱的内部黑色隔层上贴着一小块品牌标签,龙滨立即认出了这个行李箱与装着曲曼青尸体的行李箱同属于一个品牌。她不禁思考着,所以家里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吗?
    在其他同事赶来做血液检测之前,龙滨一个人继续在曲曼青的房子里搜索着。她先是走进了十分整洁的厨房,摆在煤气灶上的一个炒菜锅还有一个黑色的小石锅几乎是全新的,就连抽油烟机上方也看不到太多蓄积着的油垢。她伸手拉开厨房里的每一个储物柜,期望着能从中找到符合法医所描述的凶器,同时她却也是不抱以太多期望的。或者说,她只是按照查案应有的步骤,耐心而细致地查看每一个角落,并不存在所谓的期望与不期望,她所做出的每一个行动都不过是她在长年累月的职业生涯中已经形成的一种习惯。
    其次,龙滨进入的是曲曼青家里的浴室,浴室里也贴着与客厅一模一样的浅棕色瓷砖,白色的磨砂玻璃窗半开着,露出一道空隙,正好可以看见从一楼位置伸上来的蔷薇树,还有对面住宅楼灰黄色的外墙。外墙侧面从楼顶垂下一根塑料管道,管道早已将原有的乳白色染上了一大片的泥黄色,就连旁边的空调外风机器仿佛也受到了感染,耷拉着脸,在外墙上留下了一大块黑色的斑迹。
    龙滨从窗户边回过身,她注意到白色坐便器旁放置着的垃圾桶里是空无一物的,就连垃圾袋也没有套上。她不免更进一步认为曲曼青家里应该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而凶手很显然是将整个现场清理干净之后才离去的。尤其是当她看着浴室的挂衣钩上一块毛巾也没有出现时,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即,毛巾被凶手拿去清理了现场的血迹。
    她想,如果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的话,那凶手一定是非常熟悉曲曼青的人。一个既能进入她的房子,又能在她毫无挣扎的情况下杀害她的人,会是谁呢?会是黎健所说的那个曲曼青的新男友吗?
    关于曲曼青这名新男友的信息,龙滨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甚至不能够完全肯定这个所谓的“新男友”是否只是一个被黎健所虚构出来的人物。即使是曲曼青的经纪人方怡也未曾听其提起过这名新男友,她向龙滨说道:“新男友我倒是没有听她说过,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越来越厌恶那些客户或者观众们总是过度关注着她的外貌,身材和穿着。”
    所以在曲曼青家里就连一张关于她自己的照片都是不存在的。龙滨站在曲曼青卧室里环顾四周,房东原配有的白色柜式空调出风口下方贴着几张卷起了边的儿童贴纸,一张是日本漫画《海贼王》里的主人公路飞和乔巴,还有其他几张是凑不成一个完整字词的英文字母,边缘处还有一张仅有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中呈现出的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和粗糙的颗粒,像是一个女人,也像是一个男人的半截背影。柜式空调旁是一张低矮的木柜,上方叠着一整套的莎士比亚作品集,契科夫戏剧作品集,还有两本浅蓝色封面的《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下册。
    “她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也愿意去努力。你知道,这个行业没那么容易的,而且我们这里又不是北京,没有什么资源可以提供给她选择。所以她这两年一直都在准备着,除了平日里的广告拍摄工作以外,她自己都会在外面参演一些话剧作品或者参与一些新导演的短片拍摄,很多时候都是免费的。我们的合约只签到了今年,她和我说打算今年合约到期之后,自己就要准备去北京试一试。”龙滨思考着方怡前一天曾对她说过的这些话,随手拿起了置于最上方的那本《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册书籍,一翻开就翻到了其中被折起页脚的一页。书页上一段源自哲学家巴鲁赫·德·斯宾诺莎《伦理学》中的一小段话被使用黑色签字标记了出来,写着:“我把人在控制和克制情感上的软弱无力称为奴役。因为一个人为情感所支配,行为便没有自主之权,而受命运的宰割,在命运的控制之下,有时他虽明知什么对他是善,但往往被迫而偏去做恶事。”
    这一刻,龙滨不自觉地对曲曼青这个人本身燃起了一丝兴趣,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至于黎健和方怡所给出的是两个相距甚大的形象。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导致了她的死亡?仇杀吗?还是情杀?也许更像是激情杀人?她有一种错觉,好像曲曼青很早以前就预知了自己的消亡一般,刻意地什么也没有留下。说是错觉,是因为龙滨自己也是不大相信的,这个感觉一出现就被她给否决了。
    龙滨再次想起了那名所谓的“曲曼青新男友”,在这整间屋子里,也是找不到任何一点与他有关的踪迹的。直到龙滨接到武子贤拨来的电话前,她又一次走到了浴室的门前,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忽然间引起了她的注意。玻璃镜旁边的置物隔层架子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塑料杯子,其中只有一个杯子里放着一支红色的牙刷和牙膏。
    为什么会有两个杯子?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吗?还是说,她的那个新男朋友偶尔也会过来与她住在一起,另外这个杯子就是留给他专用的?或者会是备用的吗?不,备用的杯子为什么要拿出来放在这里呢?
    龙滨掏出一个密封袋,将那个空出的塑料杯子装了起来。这时,武子贤的电话也来了。他在电话中说道:“我们今早上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那人说星河影视有限公司的副导演刘冬和曲曼青生前很可能存在一些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我已经让陈楠过去了,你直接到那边和他汇合就好。我把地址给你发过去。”
    他们与刘冬见面的地方也是曲曼青生前参与《麦克白》改编版限定剧面试的会议室,会议室里的灰白色的伸缩帘垂了下来,角落处摆着一架被孤立的黑色三脚架。耀眼的亮光从刘冬身后的落地玻璃处撞了进来,挤压着他,把他的整个躯干压得更加萎缩,更加黑沉沉的了。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从一个面试官变成了一个接受面试的人。
    刘冬始终不愿,或者不想抬起头,没有人知道他害怕的究竟是谎言被识穿,还是害怕龙滨那双如死亡般凝视着的双瞳。他说道:“我们也是年初的时候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她听说我是导演之后就特别热情地介绍了自己,又把她的资料和之前拍过的一些短片发来给我看。我这人吧,就是也不怎么会拒绝别人,觉得不好意思,正好公司这边拿到了投资准备拍摄这部剧,我就联系了她一下,让她来面试看看。其实我和她真的不熟,私底下也没什么联系。”
    “有人见到过你和她一起外出吃饭。”
    “那也就一两次啊,都是她约我出去的,说我推荐了她来面试,想请我吃个饭。那不是很正常吗?就像你找了别人帮忙办个事,你也会请人家吃个饭,送个礼啊,而且这也不能代表什么吧?难道吃个饭就是关系不正当啊?这简直太荒谬了,什么年代了都。”
    “她这次能够通过试镜,是不是也是因为你推荐的?”
    “我推荐什么了嘛?每个演员的资料都是导演和制片人亲自看过的,他们如果认为不合适的话,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啊,不是吗?”
    “那你没有单独替她说话吗?”
    “我……”刘冬一时陷入哑口无言,他的情绪刚想往上升腾起来,他的目光就与龙滨撞到了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龙滨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所带着的那份极为严苛的质问,仿佛她仅仅只是通过一瞥,就将他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给完全地否定和拒绝了。同时,他又意识到她的目光并不一晃而过,或者无意中产生的,而是持续不断地凝视着,这种持续在无意识中给刘冬造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绑在一根柱子上,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遭受一道又一道的鞭笞。
    刘冬也持续地沉默着,忍受着。渐渐地,他身后的光暗了下去,整个会议室里所承载的原有的灰色变更为凝重了,角落处天花板上方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始终也无法将其吹散。风吹着,灰色持续地胡乱撞着,被裹夹于其中的刘冬开始感受到了一丝羞辱感。好像曲曼青正通过龙滨的目光在玩弄着他,忽地一下,他就爆发了,毫无预兆地吼道:“我都说了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还想要我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我做错了什么吗?她的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要是真有证据的话,就把我抓进去!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在这样盯着我看了?!”
    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
    关于更多与刘冬有关的情况,龙滨回家之后才从顾小北口中了解到的。顾小北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将烤制好的蛋挞从烤箱里取了出来,置于饭桌上,说道:“我最近刚画完分镜稿的那个项目要停了。”
    “为什么?”龙滨从中取出两个蛋挞装在了一个小瓷盘里,准备拿入卧室里给顾远。
    “因为有个女演员出事死了,那个副导演好像也和这事有点联系,现在出品方那边都担心会影响到整个项目,就暂时把这个项目停了下来。”
    “那个副导演是不是叫刘冬?”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案子现在就是我们在负责。那个叫曲曼青的女演员你之前和她有接触吗?”
    “没有,演员那边的事情基本上和我没什么关联。我之前也和你提过,这个项目也是以前的大学同学韦伟把我叫过去的,他是这个项目的制片人,你要去见一见他吗?”
    “队长已经去和他见过了。那个刘冬呢?你和他熟吗?”
    “也不熟,就是开会的时候见过面,知道有这个人。不过听说他现在也已经被公司停职了。”这个消息似乎让龙滨感到一丝意外,她没想到他们中午只不过与刘冬见了一次面,当天晚上就获知了他被停职的消息。她问道:“如果他不是嫌疑犯或凶手的话,为什么要停他的职呢?”
    “可能担心影响不好吧,毕竟有人死了,如果媒体再煽风点火一把,这个项目很大几率就会没了。”
    龙滨拿起一个蛋挞送往嘴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份已经装好在盘子里给顾远的蛋挞好像忽然间又让她给遗忘了,她杵着头望向阳台,此时她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家房子的阳台正对面便是曲曼青的房子。她起身走了过去,凝望着。
    第二天,龙滨意外地接到了刘冬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为自己前一天鲁莽的行为做出了道歉。同时,刘冬主动地坦承了自己与曲曼青之间的关系,说道:“我们也就发生过几次关系而已,我那段时间刚刚和我女朋友分手,心情不是很好,然后就去找了她,谁知道就发生了。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自己也觉得对她有些愧疚,就向导演和制片人推荐了一下她,但真的就仅此而已。”
    “她没和你说过要去北京发展的事情吗?”
    “说过啊,我也和她说了,如果她去北京的话,我也可以帮她搭一搭桥,介绍些人脉资源给她。”
    “你们在一起了吗?”
    “应该没有吧,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正式地提起过这个事情。”
    “那你知道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不知道,我们其实也不经常见面或者联系的。就算待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提起过这些事情,就连她自己的私事她也提得很少。也就她想去北京的事情多问了我一些那边的情况而已。”
    “你去过她住的地方吗?”
    “去过两次,有一次只是去到了小区门口接她就走了。”
    “她出事那天呢?”
    “那天我真的没去过,我白天都是在公司,下班之后就和几个哥们去喝酒了,你可以去问他们的。”
    “她出事那天也没有联系过你吗?或者在那之前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些什么?”
    “没有。”刘冬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哦,对了,好像就是她出事前两天,我们一起去吃了一次饭,就是她刚刚通过试镜那天,她那天好像不是很开心,我问了她,她又说没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 * * * * *

    随着六月的到来,天气越发地变得炎热了,就连天上的云朵也被晒得单薄了,像化了的棉花糖,一个个了无生气地在浅蓝色的天空中飘着,荡着,喘着。没一会儿,风吹了过来,风是带着一丝凉意的,当它从树丛间的阴影处拂过时,蝉与蟋蟀都愉悦地笑了。
    摄影棚里的每个人却被这汹涌而来的热气催促着,流着汗,快步匆匆地在摄影棚里来回走动。一道斜躺在地面上的光线,抬起了手,爬在白色的无影墙上,林一看着那道金光色的亮光,说道:“要不还是在棚里拍吧,你看这光多好,就算不想用闪光灯,自然光也是好的,拍出来肯定很好看。”
    站在一旁的曹歌与另一名任职于其买手店内的营销主管巫莲娜仔细地检查着可移动衣架上方已经搭配和分类好的服装。曹歌似乎并没有听到林一所说的话,也可能是因为回荡在摄影棚里的噪音和音乐声将林一的声音完全地覆盖了过去。林一却将曹歌的沉默视为了对自我意见认同的结果,开始指引着摄影助理们将移动工作台和电脑搬到摄影棚拍摄区域边缘,说道:“把二楼种的那盆龟背竹和琴叶榕搬一下到这边,小心一点。”
    林一将连接好拍摄外接线的相机拿在手里,半闭着眼,对着那道闪耀着的金色亮光“咖”地一声拍下了一张试光照,照片中出现的是其中一名摄影助理。他脚上套着的蓝色塑料鞋套在亮光的照射下,也泛着一道璀璨的紫色。
    这时,曹歌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林一,问道:“你在这试光干嘛?”
    “不是说了在这里拍吗?”
    “什么时候说的?”
    “我刚才和你说的,你没听见吗?”林一指着可移动办公桌上的一体机电脑荧幕,说道,“你看这个光多好,是不是很好看?一会儿拍出来肯定比这个更好。”
    “我不要在这里拍,我都说了要拍外景。”
    “你试一下嘛。”
    “不,别浪费时间了,有差不多二十套衣服要拍呢。你快点让他们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出去了,我现在要先去化妆。”听到曹歌这么一说,林一似乎仍有些不情愿,决定最后再好好劝说一下曹歌留在摄影棚进行拍摄。他解释道:“外面很热的,蚊子又多,你在这里换衣服要方便得多。而且,在外面拍那些场景很乱,不够高级,你知道吧?”
    “我就是不要高级。”曹歌一口否决了林一的意见,继续说道,“你不要当作像是拍模特,杂志或者广告一样,你知不知道这样拍出来的东西,也就只有你们自己业内人士觉得好看,客人不会喜欢的。这种片子让他们看着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又是摄影棚,又是模特,模特穿什么衣服不好看呢?要普通人穿上去也看着好看,才有用,知道吗?我的目的是要把这些衣服从我身边推出去卖掉,不是为了要它看起来有多高级,只要在园区里取景好一点,光线好一点的地方拍,拍得简单一点,美一点,就够了。”
    林一似乎不敢,或者不愿当众继续和曹歌争执下去,他脸上露出一道标准的笑容,又牵起了曹歌的手,柔声说道:“行吧,都听你的,你想去哪拍,我们就去哪拍。”
    “不是听我的,是我们一开始开会的时候就是这么决定的。你自己拍创作的时候,你到时想怎么拍你再按你自己的想法来拍吧。”曹歌没什么心情接受林一的当众示好,甚至林一像这样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的豪无预兆的亲昵动作总会让曹歌显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却又无法狠心地将其拒之门外,只好将话题转向一边,说道,“一会儿妈妈也要过来,我们可能有两套衣服要一起拍的,到时也好以这个作为’宣传点’好好发一下。我看一下时间,这样,我们三点半左右先拍我们两个人的,因为拍完之后妈妈还要去接下曹之。”
    “好的,老婆。”林一刻意提高了嗓音,掩盖住了他心底深处原有的一点点抗拒,厌恶和不满。
    * * * * * *

    房间是空了的。灰色的水泥地板上沾着浅浅的一层灰,一张木床赤裸地躺在上方。木床上的床单,枕头和被子都已经被搬了空,留下一块块长条形的木板架在上方。上方随意地盖着几张旧报纸,报纸上的日期显示出“1998”以及“1997”几个不同的数字,报纸上还压着几块红砖块。红砖块上的碎粒也脱落了。除了这张木床以外,并不宽敞的房间就只剩下一张断了一只脚的椅子,一个印着“水晶梨”几个字样的白色废弃纸箱,一个悬挂着的钨丝灯泡,还有一张《七龙珠》漫画的小型海报。
    柔和的白色亮光透过灰色不锈钢材质的窗户,仿佛试图在这间被尘封了的屋子里掀起一点波澜。
    它终究是失败了的,光亮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悬浮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到木床上。房间里的尘埃们也没有受到亮光的惊扰,仍旧沉沉地睡着,兴许它们还将像此刻与过去一样,永远地沉睡下去。与潜藏在这个房间里的记忆和秘密一起,永恒地,无止尽地沉默着。
    木床下方是黑色的,那也是光亮永远无法触及和抵达的地方。沉睡在黑暗之中的不仅有尘埃,还有蜘蛛网,以及挂在床铺正下方的一只没有翅膀的蜻蜓,一只没有尾巴的蜥蜴和一只少了一条腿的青蛙。没有人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但这片粘满了尘埃的黑暗很显然是它们所无法逃离和避开的归宿了。
    青蛙不再叫了,蜻蜓飞不动了,蜥蜴也无处可躲了。它们渐渐地都会风干,也许还会变成灰。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四节

    浅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摆着一张乳白色的大理石岩板方形办公桌,办公桌上零乱地放置着透明的玻璃冷水壶,几个一次性纸杯,以及一个细高的圆筒形透明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朵紫色的百日草。这仅有的紫色在这间充斥色黑白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夺目,只不过它似乎有些过于渺小了,以至于在办公桌上零乱的文件,文件夹,手提电脑,平板电脑,还有计算器,以及四周黑色铁架子上挂着的和底下堆着的尚未拆封的衣服的包裹中,它完全地被掩盖了。
    曹歌穿着一件黑色的无袖上衣,与身旁的巫莲娜还有另外一名工作人员正坐在办公桌的同一个方向上统计着最近一个季度的销售数据以及货品库存情况。她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一连串数字,这些数字是无法让她感到惊喜或者轻松的。过去这两年里,买手店几乎每个季度的销售数据都会在这样一个相似的数值上下波动,照理来说她应该是高兴的,毕竟这个相对稳定的数值保证她所经营这家买手店的账面数据不至于滑入赤字。
    她却始终无法感到高兴。于她而言,稳定同时也意味着没有进步或者原地踏步。如果她拿着这样的一个数据向父亲曹连彬报告,她知道他是永远不会满意的,正如读书时期一样,父亲最痛恨的就是曹歌那处于不上不下的中间位置的成绩。她无法忘记父亲曹连彬是如何对她说的,他说道:“不要做最平庸的那一群人,你要不然就做最好的那一小部分,不然宁可做个倒数第一,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路来。”
    尽管现在的曹歌已经不需要再像儿时一样随时向父亲报告自己的考试成绩,但很显然父亲也并不是总不会问起她的。即使父亲不再问起,那团早已根植于她潜意识深处的焦虑,她也无法再将其驱散了。面对着无法进步的自己,她的内心是焦虑的,她该如何才能破除当下的困境呢?
    从现实因素层面谈论,她明白自己已经很难再取得更大的进展。这终究是一家面对着高端消费客户群体的买手品牌集合店,这些年完全依靠着她自己或者家庭所提供的人脉维系着这盘生意的运作,而在这一座省会城市里,能够达到这样高消费水平的人数始终是有限的。她只能尽力维持着如今取得的稳定,要再谈论扩张似乎显得有些困难了。
    曹歌是明白的。可她依旧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积攒着的焦躁的情绪,就像这个夏天里的炎热,炎热是无孔不入的,只要将自我置于室外,只要肉身尚且存在,炎热必然会侵入她的全身。她无法拒绝,无法控制,任由着自我遭受灼烧与煎熬。
    忽地一下,曹歌站了起来,她想她自己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她走进洗手间,合下了马桶盖,独自坐在上方以试图躲开那一串串质问着她的数据。她的手机“叮”地响了起来,屏幕上方显示出一条新近收到的未读邮件,曹歌随手点了进去。
    邮件里既没有主题,也没有内容,她往下一拉,看见一个附于附件中的视频文件。曹歌好奇地下载了下来,视频中的镜头像是一阵持续的凝望,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躺坐在浅褐色的木地板上,柔和的亮光在她起伏的身体线条上波动着。曹歌尚未来得及将其身上所被掩盖的神圣性揭开,她就本能地关闭了视频,她想,对方一定是弄错了才会将这样的情色小视频发到自己的邮箱。
    曹歌起身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门外的黑色铁架上整齐地挂着衣服,衣服以不同的设计师名字或者品牌分成一个个区域。其实也称不上是被完全划分了的区域,它们相互之间仍然共处在一个共有的空间之中,相互敞开着,只是偶尔被一大块铺着大理石的石柱子,或者一张专门放置鞋子与手提袋专用的低矮乳白色岩板方型桌子隔了开。
    一个年轻女子从衣架子后方走了过来,手里抱着两套衣服,一套是浅黑色的运动服套装,还有一套是浅灰色的紧身长裙。女子对着曹歌说道:“姐,后天那个可持续面料的活动你要穿哪套衣服?这两套都是可持续的面料,还有一套绿色的西装我没拿过来,感觉那个剪裁有点夸张,可能不是很适合参加这种商业活动。”
    “就穿那套黑色的运动服就好了,我实在不想穿高跟鞋了,没准到时还得站着。”说话间,曹歌的目光飘向了不远处柜台旁边的大门,大门处摆着两个呈长方形的首饰柜,首饰柜最上方隔着一层玻璃,往下则一层一层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被半推了出来,整齐地摆着不同类型和风格的首饰。一名穿着牛仔裤和深蓝色衬衣的中年男子正在柜子前打量着首饰,曹歌便向年轻女子问道,“那是天齐的周总吗?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年轻女子这时才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刚想和你说的,他带了个女娃过来买衣服的,好像是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女娃很年轻的,正在那边试裙子呢。”
    “昨天他前妻才刚来过,今天他就带着新女友来了,还好没撞到一块。我过去和他打个招呼,你替我把这套运动服先熨一下挂在办公室就可以了。”曹歌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头发,朝着那名中年男子走去,笑着说道,“周总今天怎么那么有空过来呀?”
    “那不是过来看看你嘛。”
    “说这场面话,怎么,那个小姑娘是你的新女朋友啊?”
    “是啊。”中年男子露出得意又有些腼腆的笑容,说道,“她说她今年都没什么新衣服,我顺便就带她过来挑几件衣服了。你眼光好,你帮她看看嘛,随便拿几件平常适合出门穿的就好。”
    曹歌转身向那名正站在试衣镜前的年轻女子走去,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连衣服利落干净的剪裁风格似乎并不能够完好地贴合在这名女子身上,让她整个人忽而间变得沉重了许多。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不大满意,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好像不大合适,是吧?”
    “我觉得你可以试一下这条长的。”曹歌从身后的一排黑架子上取下一条棕色的无袖高开叉长裙,裙子上方简单地装饰着三颗圆形的金色纽扣,她说道,“它这个领子,还有这里开叉的地方设计都很别致,我再给你配双鞋子还有耳环,肯定很合适你。”
    年轻女子换上曹歌所挑选和搭配的整套造型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焕然一新了,满意地笑着,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呢,我以前一直担心这种颜色会不会穿起来显得很土,没想到还挺好看。”
    “你年轻,人又白,穿什么都好看的。”
    “我还想试试那边那条印花的连体裤。”
    曹歌拿起年轻女子所指定的印花连体裤,与其一并走向试衣间,说道:“这个需要有人从后面拉一下拉链,你穿上去后,我帮你弄一下。”
    年轻女子遮上试衣间的门口,门口下方的空隙处只露出两只踩在黑色塑料拖鞋上的脚,好像那双脚成为了唯一所代表着她的存在,即使完全地与身躯或者脑袋分隔了开,也具备了自我独立思考的能力。在蠕动中思索,真奇怪,一双会思考的脚是什么样的呢?
    然后,声音冒了出来,正低着头的曹歌在那一瞬间仿佛错以为是那涂了一层裸色指甲油的脚在开口说了话,道:“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以前周周哥的前妻是不是也经常来你们这里买衣服的呀?都是他陪着一起过来的吗?”
    “没有,她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或者有时候和朋友一起。”
    “那。”那双脚又动了动,脚趾头转向曹歌所在的方向,说道,“买得多吗?”
    “也还行吧,可能每年都会买个小几十万左右的。”
    “几十万啊?”脚消失了,或者应该说,年轻女子推开试衣间门口的一瞬间,脚就变得不再获得关注了。躯干与脑袋的依次出现,与脚构成了一个完好的整体,在这样一个整体之中,脚成为了最为边缘化的存在,躯干与脑袋则占据了核心,代表着整个整体的完整存在。在那颗脑袋之上,所附着的是一张富有戏剧化的面孔,一点诧异,一点不满,一点嫉妒以及一点似有似无的虚无。女子弯下腰,拿起方才第一次试穿的那条不合身的白色连衣裙,笑着说道,“这条我也要,我还想看看有没有那种就是定制款的,或者只有你们这里的。”
    曹歌似乎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点燃了一根火苗,然而她却是不愿意继续火上浇油的。她知道,火烧得越旺,越可能引火上身,对她有什么好处呢?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所以曹歌不打算再让这个问题存在继续发挥的可能性,她对着年轻女子说道:“那我让我们的小七陪你到二楼去看看,我差不多到时间要去接我儿子放学了,我得先走了,真不好意思,你下次要过来的话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再好好陪你看看。”
    曹歌一个人快步离开了买手店。她坐在汽车的主驾驶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再次闪过那封匿名邮件里的视频画面,仿佛视频中那名裸体女子稍显模糊的脸与方才那名年轻女子的脸重合在了一起。曹歌心想,这不可能吧?
    她急忙划开了手机屏幕,那名赤裸的女子再一次出现了。曹歌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名女子身上,完全地忽视了旁边坐在床上男子,毕竟男子的脑袋已经被视频的画面切除,抛在了画框之外,也就被降到了一个次要的位置,只能作为整个画面的一个部分称托着作为主体的女子。柔和的亮光撒落在女子的黑色长发上,闪耀着。
    画面仿佛停滞了一般,过了十几秒之后,方才又动了起来。先动起来的是那名男子,男子抬起自己的一只脚,伸向女子的胸部。女子坐了起来,她的脸又变得更清楚一些了,这下曹歌才看清楚了这名女子并非方才在店里选购衣服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松了一口气。
    视频中的画面仍在持续着,女子捧着男子的那只右脚,舔舐着。看到这个画面,不免让曹歌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还带着一点恶心。正当她准备关闭视频之际,她的目光意外地注意到了那名始终被忽视着的的男子,男子的双手支撑着靠在铺着灰白色床单的床铺上,整个身体情不自禁地抽动着,仿佛一种无法控制的兴奋正处于爆发的边缘。然而这些都不是曹歌所关注的重点,她所关注到的是男子那只朝向镜头方向的右手前臂,上方刺着一串让其感到极为熟悉的英文字母。
    曹歌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立刻快进了整个视频的播放进度条,焦急地期盼着能够在其中的某一个段落中看到男子那张始终缺乏了的脸。她的手也抖了,一抖就点到了最末端的十五秒钟。男子那张略带忧郁和疲惫的面孔出现了,一道笑容挂在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中间,沾着几滴白色的液体。曹歌知道,很肯定地知道,出现在视频中的这名男子就是她自己的丈夫林一。
    冷,是她所产生的第一种感觉。曹歌转身从后排座处扯起那块单薄的印花披肩,裹在肩膀上,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冷呢?冷到她已经不相信自己正置身于最为炎热的六月,冷到她不受控制地颤动着身子。她知道,是因为空调,空调正对着她吹个不停,还有汽车内部其他正敞开着的出风口无一例外地都在朝向她,吹出冷气。
    她立即关闭了空调,摇下了四面的窗户。接着,第二个感觉出现了,那是一种如窒息般的压制感,她明明已经将窗户都打开了,不是吗?不对,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打开,她抬头看着被遮得严实的天窗,按下按键也一并打开了。这似乎还是远远不足够的,她需要让整辆汽车带着自己一起运动起来,她需要新鲜的,流动着的空气,以平复自我僵化了的思绪。
    是的,她是需要的,非常需要。
    炎热的空气与阳光一起在整个汽车内部空间里充满了起来,曹歌似乎渐渐地不觉着冷了。显然,这是不足够的。炎热在驱走寒意的同时,也将焦躁与烦闷带了回来,它们共同催化着曹歌无意识中深埋着的焦虑。对于人生,对于未来,对于失控以及一切无确定性,对于无法成为完美的无止尽的焦虑。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会不会是我自己看错了呢?如果是的话,我要怎么办?我要离婚吗?还是应该先听一听他是如何解释的?如果真的离婚了,我该怎么和曹之说呢?
    曹之一上车就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对劲,他看着敞开着的窗户,问道:“妈,干嘛把窗都开了?”
    “妈妈有点不舒服,吹不了空调。”曹歌只能这样向曹之解释道,作为她从看到自己丈夫出轨的视频到此刻张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中仍带着一丝的嘶哑和颤抖。她甚至仍无法直视儿子曹之的眼睛,说道,“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你回去再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就好。”
    这段原本只有不到十五分钟车程的距离,因为临时遭遇的堵车,又被延迟了。延迟的当然不是距离,而是时间,所被延迟的时间对于曹歌而言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二十五分钟的长度。她的内心深处正处于极为激烈的斗争中,她却仍不得不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面对着曹之,至少在此刻她是不准备让他知道的。曹歌说道:“你今晚上到外婆家住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爸爸妈妈晚上有点事要出去,而且你外公今晚上住在辰东那边,也不回这边,只有外婆和花姨在家。你写完作业之后,还可以叫外婆带你下去游一下泳,这样好不好?”曹歌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试图以平常的姿态来说服曹之。她想,兴许这样,即使今晚上她需要与丈夫发生激烈的争吵,也至少不用担心会被曹之知道,或者对其造成影响了。
    “那我游完泳之后可不可以吃一个方便面?”
    “可以,你外公今晚上不在家,让花姨买回来给你住一包,只可以吃一包,知道吗?”
    曹歌将曹之交予母亲家里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的花姨之后,自己一个人就快步走进了电梯间,按下“8”的数字按键,直奔回家。她推开房门,房子里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光停留在客厅的边缘处,带着一点正在逐渐褪去的橙黄色触向木架子上摆着的玻璃花瓶。花瓶原本是咖啡色的,被这即将消散的晚霞余光一照,又多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红色随着瓶子里清澈的水停滞着凝望,望着头顶上这三支繁茂的马醉木,三分之一的叶子变黄了,余下的仍是一片生动的翠绿。
    除此之外,房子里是昏暗的,和此刻的曹歌一样,笼罩在密密麻麻的阴影之中。她停在入口旁边的饭桌位置,双手紧握着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言不发地呆立在原地将近一刻钟的时间。她才忽然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坐在椅子上再一次观看了那个性爱视频。
    这次她完整地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个四分三十三秒的视频,画面依旧是停留在林一的脸庞上。那张脸好像在这一刻也被阴影吞没了,让曹歌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就好像她正在观看着一个完全与自己不相关的男人与另一个同样完全不相关的女人之间的秘密。然而这个男人却又是睡在她身边已经整整九年,每天都会对她说着“我爱你”的丈夫。她的内心是复杂的。复杂的不在于她试图向自身追问是否是自我所导致的问题,也不在于她怀疑他是否仍然真实地爱着自己,而是在于她无法想象他们之间原来是如此陌生。
    接着,曹歌产生第三种异样的感觉——恶心。她脑海中反复出现自己丈夫在别人对其那只残缺的右脚的舔舐的过程中进入高潮的模样,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清楚地感受到剧烈的胃酸正从胃部涌向她的喉咙部位,刺激着。她再也无法忍受,跑到洗手间的洗漱台上一阵呕吐。
    她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吐出来,唯独喉部处感受到反复出现的酸味和恶心,还有些许的灼烧感。
    晚霞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了,黑色包裹着一个人坐在蹲便器盖子上方的曹歌。黑色也是不完全的,总还是存在着那么一丝光亮不知从何涌现,冲淡了原有的黑色。曹歌站起身,一个人走回了卧室,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林一回到家的时候,曹歌是知道的,尽管她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就像熟睡了一样。林一走了进去,靠在她的身旁轻抚着她的黑色头发,温柔地在她的后颈处吻了下去。那个吻是湿润的,还有点熟悉的烟草气味,不过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潮湿的冰冷。
    她想,为什么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呢?还能装出这样一副爱意深沉的模样。
    曹歌没有像她起初所预想的那样与林一爆发出一场剧烈的争吵,她所感受到的更多是无尽的疲惫,仿佛她连拆穿他的气力也没有了。她推开了他,抱起一个枕头走向隔壁的客房,将房门反锁了起来,兴许她只是还没有想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理自己当下所面对的处境。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考虑地就做出决定吗?
    理所当然林一是担忧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遭遇了些什么事情,对他表现出罕见的冷漠与抗拒。他好几次敲响了客房的房门,柔声问道:“老婆,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点药,或者陪你到医院去看看?”
    他一连又给曹歌发了好几条信息,得到的依旧是沉默。沉默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等待着被爆发,被揭示,当这种力量被意识到的时候,总是骇人的。曹歌的沉默同样渐渐地开始让林一感到焦虑了起来,他怀疑,猜测,却不知所措,一整夜地也无法睡得安宁。
    直到凌晨三点半,林一收到了曹歌发了的信息。第一条信息是那个关于林一与陌生女子的性爱视频,第二条信息是简单的一段文字,写着:“你明天搬出去住吧,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我会和儿子说你出差拍摄去了。”
    林一看完那个视频之后,已经顾不上这个视频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他随手就将手机抛到了一边,匆忙奔至客房的房门前,急促地拍打着,说道:“老婆,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好吗?”
    房门并没有打开,林一只好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就和大多数现编的理由一样,无非是“喝醉了酒”或者因为“对方的死缠烂打与勾引”,导致他意外地被腐朽和堕落了。这一切只是偶然,是只发生过一次的,林一如此向曹歌保证着,仿佛就连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话语与痴情所感动了,流下了眼泪。
    曹歌一打开门,林一立即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前抱着她。她马上躲了开,说道:“你不要这样,不要靠近我。”
    她抬起一只手挡在林一与自己之间,说道:“你明天就自己搬出去,你去工作室或者别的任何地方住都好,我现在暂时不想见到你。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在这件事情处理好,或者有一个结果之前,你不准告诉曹之。”
    最让曹歌感到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林一忽然间跪在地上,抱着她的一只脚,哭诉着说道:“对不起,老婆,对不起,是我错了,只要你愿意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不要一次机会都不给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从来爱的那个人都只有你的,永远都只有你。”
    看到林一此刻的泪流满面的脸,以及他所呈现出的痛苦与脆弱,曹歌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她的眼眶红了起来,林一继续诚恳地述说道:“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我们始终是一家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不是吗?只要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再有下次了。你也不希望曹之以后在一个破裂的家庭里长大,是不是?”
    就差那么一点,曹歌就要动摇了。她匆忙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使劲地抽出了自己的脚,回应道:“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如果你真的想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为了曹之好,那你现在就去收拾好东西,明早就走。”
    听到曹歌这么说,林一也只能接受了。第二天林一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开车从辰东艺术区归来的曹连彬。曹连彬一看就猜到了林一与曹歌之间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矛盾,至少这是从曹歌非常坚定地要嫁给林一那一天起,曹连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了她女儿的婚姻关系中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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