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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罪妄书》:奇诡迷案,铁血警魂的硬核往事[第1页]

作者:向庸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各位看官,先自我介绍下,偶是码字人向庸,视写作为打磨艺术品的细活儿,希望给列为奉上的是款款精品。主要饭醉后记录如下:
    长篇《你不该回去》(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2018长篇号No.5,同期登那篇得了茅奖,也觉得沾喜气了:);
    长篇《逃往中关村》爆了,改编摄制成电视剧及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
    长篇《水魅》,新浪华文小说大赛获奖作品,摄制成电视电影,出世太早,骇客帝国的景儿都弄成五毛特效了,可惜;
    长篇《爱无常》(当当热榜),《以珠峰为禅》西藏随笔集。

    现实中总是坏蛋不必须死,智商不必须低,要周旋于这吊诡的世界,救别人还要救自己,做一个深情的警察真难!这部《罪妄书》眼看往40万字去了,为了给大家一个清晰的预期,先上个目录,期待板砖鲜花一起上。

    目录

    一、铁路
    二、深林
    三、陆之虎
    四、打火机
    五、制服
    六、燕燕
    七、罪忘录
    八、目击
    九、线
    十、猪司令
    十一、战地书
    十二、成吉思汗
    十三、堵截
    十四、军刺
    十五、格斗
    十六、Sisley
    十七 大鱼
    十八、兄弟
    十九、举报
    二十、禁闭
    二十一、迷局
    二十二、阿戴
    二十三、胸针
    二十四、闺蜜
    二十五、明星
    二十六、观音货场
    二十七、花朵
    二十八、老闯
    二十九、演技
    三十、 钚
    三十一、溜冰
    三十二、少妹
    三十三、大卫故事会
    三十四、梓路禅馆
    三十五、劳力士
    三十六、指路
    三十七、魔镜
    三十八、猪栏
    三十九、朵朵娇艳
    四十、 雷霆
    四十一、群体事件
    四十二、铁屋
    四十三、森空
    四十四、心照
    四十五、颤栗
    四十六、两面
    四十七、灭皮
    四十八、枪
    四十九、兰贵人
    五十、 梅说
    五十一、线人
    五十二、问底
    五十三、强戒
    五十四、勋章
    五十五、投名状
    五十六、红颜
    五十七、噬
    五十八、归根
    五十九、梅姐
    六十、 珠线
    六十一、鬼母子
    六十二、三角洲
    六十三、突停
    六十四、鳑鲏
    六十五、苦肉
    六十六、灰马
    六十七、 布网
    六十八、琴谈
    六十九、 硬核
    七十、 战列车
    .....
    据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我不知道那双眼睛算是什么东西的窗口,我想我宁愿不要知道。但是世界确实还有另外一种景象,有另外一类眼睛看得到世界的另一面,我要说的事情就是在那个世界发生的。

    ——科马克·麦卡锡《老无所依》

    楔子

    我大伯打完自卫反击战,回来后进派出所,当了一辈子警察。退休了,他坐在阳台上给我讲他经手的案子。这样坐在夕阳下讲故事不是头一次,这次他不轻松,说因为DNA技术运用,他30年前定的一个案子不牢靠,我掐指一算,那时候应该在搞严打。

    大伯还想得起来自己去看行刑的场面,还想得起那个人倒下去的样子。讲完他发痴,在我的打扰下才醒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日记本交给我。他知道这个对写文字的我或许用得上。

    我这个跑政法口的记者坐不住了,去找堂哥说事儿。堂哥不是大伯的儿子,他是缉毒警,四十出头了,离婚后就不肯再婚,一直单身。我见到他时,他正在江滩公园石桌旁谈事,对面坐着一个面容卡白的女孩。他事后说是同事,我看她不像一般的警察。

    等女孩走了,堂哥也掏出一个日记本,我才发这本跟大伯给我的封面是一样的。我们两个一个拿笔杆子,一个拿枪,他给我们来个一式两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里面的内容会不会不同。

    大伯是个老共产党员,1979年攻打老街时就入了党。他的老家是查吴岗。清末,从汉阳天主堂来了一个传教士给全村人祈福,全村人就这么信了天主教,后面一代代人信下来,他外出搞革命工作漏掉了。落叶归根,他的骨灰下葬在查吴岗家族墓地,做告解的神甫给他主持的葬礼。

    在葬礼上,我又见到了堂哥,他说大伯的死不一般。
    (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
    一、铁路

    焖锅一样的水塔里,电风扇嗡嗡响着,李明杰坐在椅子上,身子尽量往后仰,让风吹着下巴以下,他一只手反复抚摸另一只手小指根上的疤痕,微笑着问:“像么样?这里还吃得消?”
    “这有什么吃不消!”刘浩说着,鼻子呼隆一下,似热伤风。他笑着看李队,像他的粉丝。
    “有两次,我们追几个嫌犯,到这一带就消失了,出奇巧了!还有几批白货,我一直觉得是从这个关口进来的。”李明杰一脸细汗望着窗外。
    好像李队说的嫌犯马上要出现了,刘浩俯身把眼睛凑到望远镜上。
    这里是个高点,地势不高,塔高。许多水塔都拆掉了,心安渡仅存这一座,在烈日里蒸腾如锅。
    刘浩伏在取景框上,眯上一只眼睛,半按快门,再用力全按下去,快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下垂相机,从液晶屏回溯刚拍的几张照片:一辆翻斗车由远及近,车牌清晰可见。
    对面堆沙场形似帝王冢,两面环河,一面接铁路,一面是无尽的河滩,须柳和芦苇丛生。
    刘浩站直身体,望了一眼眯眼沉思的李队,拿起望远镜,从水塔口居高临下扫视平原。
    汉丹铁路像一道褐色拉链,把西边的平原切成南北两块,沦河再斜着来一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不易觉察的“X”。
    沦河以西属云中和汉流两县所辖,沦河以东则属临西区心安渡街道,曾经叫心安渡农场。
    李明杰派警校毕业生刘浩在“X”交汇处蹲点,既是实习也是某种实战演练,他一直强调不可小看蹲点,这是个动静等观的活儿,人没动,脑子必须飞转。
    铁路与沦河的交汇点是一座钢梁大桥,蓝灰色防腐漆上点缀着随时间钻出的锈迹,拼贴出这座老桥的肤色。巨大的蘑菇状螺钉在铁桥刚强的骨架边缘整齐排列,如同牛仔裤缝粗犷的线脚。
    记忆防腐,打李明杰记事起,桥就是这样子。
    从水塔下来,两人走在桥上,热浪让人感觉有股力量升腾。
    “我只有这么点高,跟我爸上街,刚走到桥中间,火车来了,赶紧跑到这个凹槽里站着,眼睛朝外,不敢看。火车到桥上,山摇地动,震得牙齿打架,胳膊抱住铁栏杆一动不动,像在等死。”
    李明杰扭头用手齐腰比划小时候自己的身高。
    刘浩始终笑着,仰头,四处看。他挺拔,脸上带粉刺,一名新警察的鲜劲。
    铁轨上始终有爆米花开锅后的那股气味,诱人,虚幻。
    正走着,火车来了,一辆红皮客车,生气般发出一声长啸,疯牛冲过来,两人赶紧跨进凹槽里。
    铁兽携风碾过,头发铁屑追赶磁石一样倒伏。刘浩面朝火车,坚持了几秒,转身脸朝外冲沦河,一心一意煎熬时间。
    李明杰直面火车,眼半眯着,脸皮随机震颤,那种带有儿时印记的痛苦或享受,只有他知道。
    火车过后,耳朵失聪,四周一片死寂,有声音也是失真的。两人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左前方是个货运站,里面堆满待运走的南北物资。李明杰提前跟老板打过招呼,借货运站里一个废弃的水塔做观察点,这是附近最高视点。
    李队说堆沙场是个监控盲点,需要踏踏实实盯一段时间,记录进出的人和车,车要看清车牌,人要看清单双眼皮。
    李队还说百分之九十的案子,都是笨办法破的,挨家挨户摸排,看一个月的监控录像,沿街翻垃圾桶,这都是家常便饭。
    刘浩笃信警校毕业生正确的打开方式,就是从扎实的基本功开始,蹲点对自己再好不过了。他每天写一篇蹲点日志,有疑则长无疑则短。每个从堆沙场进出的人,他都偷偷拍下了他们的肖像照。长焦可以抵达货车司机驾驶室里,看清驾驶台上放的烟是什么牌子。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他们和毫不相干的人有了合影。有些人拎的包包被拍了特写。这些照片都传到李队可以查看的一个网盘,密码是131466,希望一生顺利。
    晚上刘浩就住镇上一家快捷酒店,他这条单身狗正悉心体会一名警察为了工作有家不归的感觉。
    李明杰办案顺道就过来,今天是第二次,对于一个新人,他多少有些不放心。好在刘浩只需像个摄像头钉在这里,没有多余动作。
    蹲监狱蹲点都是苦活儿,晚上李明杰犒劳刘浩。街边小店,荆州炒菜,大青花瓷盆牛杂占了桌面一半,麻小花生毛豆,还要了银龙泉啤酒,上书“含微量元素锶。”
    李明杰啜了一大口金黄泡沫,开腔道:“有什么异常吗?”
    “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刘浩想了想,微笑着,有点拿不准的样子。
    “没异常是好事,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个人安全,我最看重的是安全作业。”
    刘浩目光水分足,亮度高,专注看着李队。
    “蹲点,是磨耐心,练眼力的好机会。看似你在暗处,敌人在明处,这个关系随时转换,所以时刻需要注意安全!”李明杰着重说。
    “敌人”是从辛叔那儿借来的词,“作业”是自己发明的。李明杰曾经做过卧底,怕说漏嘴,后来把处理所有警情统一叫作业,作业是个万能词汇,覆盖各类工种,包括学生。
    刘浩点着头,笑容有些生。
    他是嫌自己念念碎,年轻人都这样。见这个脸部进入青春痘晚期,一米八的帅小伙有一丝紧张,李队端起酒杯来。
    “这都是经验之谈,你没有经验,所以我就直说了。”
    “多谢李队!”
    “玩摄影多久了?”
    “有个两三年吧,大二就开始了。毕业前忙,就放了放。”
    “拍什么?”
    “什么都拍!”
    “有没有拍美女图鉴?警校附近凯德广场可是繁华地段咧!”
    “嘿嘿!”刘浩捏了下鼻翼,低头一笑,他没料到李队会来这么一句。
    李明杰目光专注,等着答案。
    “也拍吧,不敢多拍,要是被她们发现,骂得挺难听!”刘浩说完又摸了下鼻头。
    “有没有觉得,拍照和打枪是一个感觉?瞄准,射击!”
    “没怎么打过枪!”
    “警校没练过?”李队倒酒,刘浩意识到,起身抢,李队坚持倒,刘浩坐下。李队倒了一半,歪停杯口等刘浩话。刘浩望了李队一眼,李队的提问不好躲。
    “练得不多,还没找到感觉。”刘浩回答完,不好意思补了个笑。
    两人碰了一下,各进半杯。
    “你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分配来后,李明杰还没有机会好好跟刘浩聊过。他带出来的干警,好多升到市局去了。每个深聊不过关的,他都不爱带,怎么才算过关,全凭感觉。
    刘浩还是笑,像所有新警察一样谦卑,他还多些腼腆。
    李明杰从刘浩的羞怯中看出了名堂,仰下巴鼓励说:“照直说,千万别给我打折。”
    刘浩端起酒杯来,摸了下鼻头。李明杰觉得这个小伙有点逗乐,也故意打破问题的严肃性,说:“该不是看了《福尔摩斯探案集》吧?”
    刘浩没被他的笑话打断,举杯说:“李队,我干了这杯酒,说了实话您别笑我。”
    “说,莫滴哆!”李明杰爽快干了杯中酒。
    “我想合法地拥有一把枪!”说完,小伙子还是郑重其事的样子,眉眼间看不出稚嫩,而是执拗。
    李明杰喜欢上这个小伙了。他知道枪对警察意味着什么,如果警察一人揣一根擀面杖执勤,哪里还有执法的威严。沿着枪说下去,警队规定什么情况下配枪,枪弹如何分离,怎样使用保管,那就太复杂了。但枪这个话题躲不过去,说到这儿了,捡要紧的给小伙子说两句。
    “欲思其利 必虑其害。简单说,刀子小时候咱们都玩过,反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小巧可爱的刀子,白天揣兜里,晚上压枕头底下,时刻准备着坏人来。坏人一直没来,可总有时候,刀子就伤到手了。如果不是兜里总揣把刀子,肯定永远不会伤到自己的手!”
    说到这里,李明杰专注望着刘浩。刘浩始终保持着微笑,点头在听。
    “枪总会有的,只要你是个合格的警察!认识枪,可能比用枪更加要紧。”李明杰完整表述自己的想法后,喝光杯中酒,刘浩也跟着干掉,这回他掌握好时机,一把抓住酒瓶脖子,起身给李队斟。
    “不多喝了,最近身体淤了,不想多喝,我得赶回去了。你一个人,没事儿尽量少去不熟悉的地方!”
    李明杰该叮嘱完,叫服务员来结账,刘浩要抢,被李明杰挡回去。
    开了门,两人走进夜色里,刘浩回酒店,李明杰开车回市区家里,空气灼热,月光浩荡。

    杨局长打来电话时,李明杰正在理发,他让师傅三下五去二收尾,扯了黑围布,开车直奔铁路桥。
    到达时,围观人群散得差不多。刑警队周副队长向他点头。警车和法医车停在不远处,警灯刻板闪着。刘浩的遗体,谈不上遗体,各部分已经被现场勘查人员收集完毕。
    警戒线拉了一个椭圆形,围着地上血迹最浓重的一片,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轨道枕石缝隙间,不忍细看。
    李明杰憋回去打圈的眼泪,还是不放心,又蹲下来仔仔细细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证。
    “李队,火车来了!”小戴亮嗓门大喊。
    李明杰不慌不忙退进凹槽里躲避。剧烈的气浪,震天价响,五腹六脏撕扯,他扭身冲向河面,抖抖索索打理眼泪。
    收拾好情绪,他往法医厢车走去。车里有几个长条状白色的保温密封盒子,他知道是什么,没打开看。
    “谁先看见的?”他望着戴蓓蕾,内勤的她出来练手练眼,拿着笔录本,肩带上别着录音笔。
    “一个赶集的爹爹!”
    “他怎么知道往派出所报案?”
    “他只告诉了铁道口那个小卖部,小卖部的人就拨打了110。”
    “他们怎么知道是刘浩?”
    “他们不知道,只说有人被火车撞死了,我们从现场捡到了刘浩的身份证和警察证。”
    “火车呢?”
    “走了,开到邻站西辛店机车场了。”
    “司机看见了什么?”
    “看见一个影子,就撞上了,来不及刹车。”
    “还有人看见吗?”
    “只有爹爹!”
    被阳光染褐的老人一直站在离警车十多米的地方,他显得疲倦,没了目击之初的兴奋。
    “您看见的?”李明杰尽量平静,还掏出一颗烟给他。
    “个杂,我从铁道口过,火车来了,个杂,一阵红雾,飞出来血糊糊的东西,个杂,我莫敢走近,腥得捂鼻子,看到一截胳膊,个杂,看得人发慌!”老人说着,又激动起来,不停眨眼睛。
    “周围还有其他人看见吗?”
    “知不倒!”
    “火车呢?”
    “冲蛮远才停。”老人大部分牙没了,瘪嘴反复咀嚼空气。
    李明杰望了望小戴,问:”记了老人家电话号码没有?”
    “记了。”戴蓓蕾晃了一下手上的笔记本。
    “你拨打一下!”李明杰说。
    戴蓓蕾拨打老人留下的号码,老人机发出震耳的铃声,是一首《你的承诺》。
    李明杰对老人说:“那好,您可以走了,还有不清楚的,会给您打电话。”
    老人眨了下眼,沿着铁路开始走,几步后扭头望,又回头继续走。过了铁路桥,那边就是汉流地界。

    水塔里电风扇还在转,望远镜和相机都在该有的位置。
    李明杰在瞭望口往四周看,从这个角度只能够看见一半铁路桥,堆沙场则尽收眼底。
    他走出水塔,俯瞰着货栈,里面堆放着原木、螺纹钢、沙子、不同标号的水泥,甚至还有西瓜。
    一个矮胖的男人走出房间,把衣服卷到肚脐上散热,肚皮白得耀眼。
    “褚老板,你上来一下!”
    “么事?”
    “你上来再说!”李明杰用力挥手。
    褚老板沿着铁锈斑斑的楼梯爬上来,嘴里还喘着气,问:“么样了?”
    李明杰没有马上回答,转头望了一眼塔内。褚老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塔内部,问:“咦!今天小刘不上班?”
    “他今天上来过没有?”李明杰反问。
    “我没注意咧,联系车皮,只顾忙了,怎么了?”褚老板瞪大眼睛看着他。
    “让你保密,你保密了没有?”李明杰板着脸。
    “我冇跟任何人说!”褚老板摊手叫屈。
    “好了,你去忙吧!”李明杰说。
    褚老板屁股朝外下楼,手紧紧抓扶手,每一步楼梯都震动一下。
    李明杰扔掉烟蒂,俯身开始收拾。他将相机镜头和机身分开,盖好盖子,小心放进器材包里,望远镜用外罩套好,塞进一个腰子形黑包里,像收拾遗体。然后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白亮亮的瞭望口愣神,手捂在额头上,缓慢往下抹,扫过脸,抹到下巴再到脖子。
    回到所里,李明杰像被一根线牵着,线的另一端是分局杨忠平局长的办公室门。他径直走进去,忘了敲门。
    杨局长看着他走进来,他一直等着李明杰来给个说法。
    “一个新人,交给你不到一个月,化作一阵红雾,你怎么交待?”杨忠平中气十足,声调不高却似闷雷,足以让李明杰感到震怒。
    李明杰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吁出来,目光微垂不说话。
    “坐下来说!”杨局伸了手。
    “没什么好说的,您怎么处分我吧!”李明杰努力保持平视,头却又下落。
    杨局长声音短快:“车祸!怎么处分?”
    “我不认为是车祸,我一定要查清楚!”李明杰望着杨局长,目光闪亮。
    "谁这么大胆,敢这么大动静杀警察?"杨局长盯着李明杰问话,直接否定了这种可能。
    李明杰沉默了一会儿说:“您还是给我个处分吧!”
    “处分能随便给的?”
    “这样释放一个车祸意外的信号,让嫌疑人放松警惕!”
    “那是后话,处分不能随便给的!火车撞死了一个警察,我先只能认为是车祸!你最近怎么变得毛毛躁躁,派小刘一个人蹲点?”杨忠平言辞刚硬,目光却松了。
    李明杰缓慢低下头,他觉得杨局长的话说在点上。
    场面沉默,空气窒息。杨局掏出一颗烟,缓慢点燃,轻声问:“你的嘴怎么乌米黑紫?”
    “不要紧,没休息好!”李明杰低着头回。
    “那你休息几天,刘浩这个事情,我会派人去好好查!”杨局长平静地说。
    李明杰缓慢起身,望了一眼杨忠平,什么也不再说,从办公室往外走,到门口,他觉得眼前一抹黑,人似一根木头扑倒在地上。
    二、深林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前面弯腰走着的中等个,细瘦,背一长形袋,上面写着“黑无情钓具”。另一人方脸浓眉,身材魁梧,头发卷曲,似从事某种创意工作,或干脆是艺术家。
    蝉噪无风,林子里幽静,构树马尾松以及荆条,七弯八曲遮挡着大片墓碑。他们往深处走。
    时有鸟鸣,尖利婉转,像发问,亦自答。规律浑浊的“咕咕”声,由颈珠鸠发出,宣示游人已进入冥界,肃静回避。
    穿过密林,前方有一团光,是一处洼地,盛满清泉。
    细瘦个继续走。艺术家蹲下来,左右往后撩了一下白色燕尾衬衣下摆,意大利款尖头皮鞋站定,蹲下身用双手捧水洗脸。
    细瘦个听见水声,转身走回来,把钓具往后背推,也蹲下来洗脸,动作比艺术家急。
    “皮筋,还有多远?”艺术家埋头问,不看他。
    “超哥,翻过前面这个山包就到了,放心,那地方鬼都不会去。”
    走进清泉边一片杉树林,腐殖层已可没脚背,踩上去松软飘忽,仿佛离开人间。头顶是墨绿色大锅盖,没有阳光漏进来,皮肤丝丝凉。
    两人走上一道隆坡,下去后消失,一直没再翻上来。
    坡下是一条自然成形的沟,细杂灌木满沟满坡,他们选择走沟底。
    沟形规整,像某种历史遗迹,或是古人村寨防卫盗匪的壕沟,亦或引泉生活的明渠。
    落叶里没有一张废纸,也没有用过的避孕套,干净如初。
    “这里就是落豹沟?”超哥把手插在白裤口袋里,警觉两头看。
    “嗯!估计过去猎人用这条深沟下套,抓老虎豹子。”皮筋一脸没精打采,好像他经常来这里。
    超哥绕圈子踱步,好像有张无形的笼子罩着他。
    皮筋从肩上拿下“黑无情钓具”袋,手头发沉,袋子一头抵在地上。他拉开钓具袋拉链,掏出一把结构简易的长枪,像从课文“三元里抗英”那一节直接扒下来的。
    “别看着不起眼,这个打钢珠,以面带点,火力蛮猛。”皮筋说着把枪口冲天递给超哥,十分小心。超哥专注接过枪,平端着来回打量,又用一只手和肋窝夹着枪,另一只手拉动铁栓,回位,问,“这个多少钱?”
    “六千!还砍了一千!”皮筋说。
    “认识人吗?”超哥目光逼看皮筋。
    “不认识,网上约的,就一次性交易。”皮筋故意说得轻巧。
    “干这种事,应该找熟人。”
    超哥把枪递给皮筋,皮筋熟练套上钓具外套。超哥双手扑打手上尘土的功夫,皮筋从左屁股后掏出一把手枪,看上去比例怪异,手握的枪柄偏大,枪管很快变细。
    超哥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拉枪栓,扣动扳机,枪发出哒的一声,虽无子弹,感觉有后坐力顶来。
    “这个用什么子弹?”
    “自制的,不是正规制式。”皮筋脸皮笑着,有点歉意。
    “弹药呢?”
    “黑火药,雷管用的,好找!”
    超哥垂眼继续看枪,又拉了枪栓说:“吓唬人还行,还有别的吗?”
    皮筋整理了下皮带,从右腰窝掏出一把乌黑的家伙,枪管方头方脑。超哥接在手里掂了掂,熟练地拉动枪栓,发出镗镗的声音,在林中放大回响。
    超哥用手指头穿在扳机孔里说:“玩具枪也算?”
    “不可能!”皮筋一抖擞,连忙从超哥手里抽过枪来,来回拉了几次拴,扣动了扳机,发出咔哒声。
    “这个仿92式仿得很到位,不过除了长得像,其他感觉都不对,颜色都不对。92式在国际上也小有名气,我玩得多。”
    “不可能啊!”皮筋纳闷起来,又翻来覆去看枪。
    超哥拽过枪来,说:“你看,真枪拉开这个,全部可以拆卸,这里是通的。这个都拉不动,这个连镗线都没有,完全打不了子弹。”
    皮筋脸上发热,心里发凉,头上还冒出了汗。
    “枪还要抓紧,最近会有大动作。”超哥说着又拿过92式,举起来对准树杈上一只蘑菇,扣动扳机。
    “在国外玩这些玩得多,什么枪什么脾气,我熟得很。” 超哥闭着一只眼睛瞄准。
    “超哥,你在德国读博士学什么?”皮筋谨慎地问,眼睛专注看超哥耍枪。
    “什么都学!”说完,超哥把枪抬起来对着皮筋。皮筋歪头躲着,说:“超哥!超哥!”
    “假枪你怕什么?”超哥握枪随皮筋移动瞄准。
    皮筋满头出汗,还是不相信那把枪是假的,开始左右碎步躲起来,尽管他知道里面没有子弹。
    超哥放下枪问:“打火机呢?”
    皮筋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来。
    “我问的不是这个,别给我装马虎!”
    “超哥,那个我拿到了,又弄丢了!”皮筋一脸惭愧,不敢正眼看超哥。
    “丢了?”超哥举着枪。
    “真丢了!”
    “丢哪儿了?”
    “不知道,可能从裤子口袋溜了。”
    “丢了就丢了吧,别回去找了,我这个人有点强迫症,目的达到就行了。”超哥又举枪说,“你觉得被枪指着可怕吗?”
    “黑(吓)死我了!”皮筋人瘦,笑起来满脸褶皱。
    “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威慑力,有枪没枪是完全不同的。”
    皮筋眼巴巴听着,超哥把假枪还给皮筋。
    “皮筋,你这个名字,谁给你取的?”
    “不知道,大家就一直这么叫,我也想不起来谁取的了。”
    “你本名叫什么?”
    “皮少军!”
    “皮少军挺好听,这帮人真没素质,瞎起绰号。你在外人面前就叫我大卫,记住了,别叫超哥,没层次。”
    皮筋连连点头说:“有个变魔术的也叫大卫!”
    大卫瞪着皮筋说:“你知识蛮丰富嘛,还有谁叫?”
    皮筋笑着,掏出一盒颗粒糖来递给大卫。
    大卫摇头,眼睛亮度提升,盯着皮筋问:"你现在还吸吗?"
    皮筋嚼着戒烟糖,尽管这没啥用。
    "皮筋,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管不住自己!”大卫鄙夷的眼神。
    “我懂,我恨自己!”皮筋麻木咀嚼着糖。
    “如果有一天你走在大街上,浑身抖抖嗦嗦的样子,还有一个人叫你皮筋,我作为警察看见你,首先就会怀疑你吸粉吧?"
    大卫故意放慢声音,像林中有一只蚊子坚定地扑上来。
    皮筋只是点头。
    "皮筋,我不是要你马上停,那样你毒瘾上来不得满地爬!你要慢慢降下来,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这个做不做得到?"
    皮筋摸了下脖子,勉强点头。
    “你没有一点儿汇报意识,我不问你也不给我说,新厂址选在哪儿了?”
    大卫提高了声量,皮筋认真望着超哥,感觉他的眼睛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绿光,像某种美瞳效果。
    "青彼!山里头!绝对是您说的出其不意的地方。"
    "青彼具体什么地方?"
    "棺材山!"皮筋抱歉一笑。
    "听上去不吉利!"
    "吉利吉利,棺材发财嘛,旁边还有个观音沟镇着。"皮筋解释。
    "沟里有水吗?"
    "有水!"
    "那就省事儿多了,你小心点儿,废渣废料一定要处理好,别把这么好的地方污染了!"大卫莫名一笑,接着说,“这只是个开始,后面还要升级,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办,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梅姐信任我!”
    “那我就不信任你了?”
    “当然,当然,绝对的!”皮筋不自觉颤抖。
    "你觉得梅姐这个人怎样?"大卫定住眼神望着皮筋。
    "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我挺感激她!"
    "不谈感激,谈感情,我说的你应该懂!"大卫口气短促,脸盘紧绷。
    "谈什么感情?"皮筋歪着头抠脖子。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大卫语气发狠。
    "我觉得梅姐人不错!"
    "不跟你啰嗦了,你对梅姐有感情吗?"
    "怎么说呢?"
    "直接说,我不喜欢猜。"
    "我们感情挺好!"
    "怎么个好法?能为悦己者死吗?”
    “超哥,你别问了,男女那点事儿,你还不懂?”
    “你还叫超哥,你还叫?你个大男人,要学会用脑子,不要用感情!”大卫突然抓住皮筋的衣领,从自己后腰掏出一把枪来,把皮筋抵在树上,举起枪来扣动扳机,打飞了树枝上那朵蘑菇。
    枪声巨大,林间一层寂静被震碎,瞬间失去了安全感。
    "超哥,大卫饶命!大卫误会了!"皮筋大叫起来。
    大卫瞬间由怒转笑,情绪亢奋,鼻孔嘴里突突呼气,他拿出一个小瓶往嘴里喷雾,往后仰了一下脖子,又回正头说:“好,好极了,妈的,不就是男女那点儿事吗,你说实话就好,这么说我们就是Family,干这种事情,必须是家族才可以干好。”
    大卫说完松开皮筋衣领,好像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口喘气。
    皮筋眼珠要掉出来,张着嘴瞪着超哥,他不明白超哥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为什么火又瞬间熄灭。
    “好了,皮筋,梅姐总提你可以重用,我前段时间对你种种考验也好刁难也好,都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安排你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就全心全意搞好生产线。”
    “大卫,绝对的,我的特长就是一心一意!”皮筋来回摸着领口,笑着使劲点头,看大卫目光中绿光闪烁,他不知道超哥发什么神经。
    “听说在西边火车撞死了一名警察!”大卫盯着皮筋说。
    “真的?听谁说的?”皮筋心里一慌,茫然望着大卫,额头开始乍汗。
    “不该问的不问!我只是觉得怎么这么巧,那边有我的一个点!”
    大卫自言自语般把枪插回腰间,衬衣下摆拉一下盖好枪。
    皮筋还在愣神,大卫走得离他远一点,用尖头皮鞋踢了缠在脚上的树枝,两腿叉开站着。
    “皮筋,你记住今天,从今天开始,大卫我要带你告别小作坊干一番事业!”
    皮筋皱眉认真听着,神儿还没回来。
    “我为什么去德国读书,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知道死的那警察叫什么吗?”
    “我没细问,你还想那个事儿呢,跟你没关系吧?”
    “没关系,绝对没关系!”
    “那注意力集中了,我告诉你,德国的化学工业极其发达,拜克、默耳,这些超级制药公司,他们只是顺带手,就发明了这些五彩缤纷的药丸。这些东西本来都是为人类造福,结果都被人类玩坏了,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
    大卫说着手伸进裤兜又抽出来,向树林胡乱弹出一些粉色蓝色药丸。
    皮筋专注听又像听不明白,身体条件反射般冲那些药丸去,被
    大卫一脚踹倒,他生气说:“你看你这个样子,像不像一条狗见一泡屎!”
    “大卫,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蛮不是个东西。”皮筋苦着脸。
    “知道就好,要痛改前非!”大卫说着,皮筋口渴一样不停舔嘴唇望着大卫。
    大卫望着头顶树叶的缝隙,那些迷离的光让人着迷,大卫望着光旋转着轻声自语:“我们必须要和旧的分道扬镳,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模式,为什么还用那么笨的方法,为什么没有更好的方法!”
    皮筋似懂非懂:“大卫,你这好像和梅姐想的不一样!”
    大卫蔑视的表情出来,正要说话,落豹沟外火光一闪,随之伴有一声巨响,两人同时趴到沟坡里。
    等了半天又没有声响,两人警觉往沟外探头看去,远远的有个人端着一把长枪在林中搜寻,身后还跟着一只猎狗。
    大卫坐在腐烂的落叶上,望着皮筋说:“这地儿不要再来了!”
    三、陆之虎

    办公室安静如子夜,一群人雕塑般坐着!负责刘浩非正常死亡案件的牵头人、刑侦队副队长周宏拍了拍眼前的话筒,清了嗓子说:“杨局非常重视这个案子,今天专门请市局的陈博士给大家做尸检分析,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落落走完过场就消失了,大家无心鼓掌。
    主任法医师陈峥嵘梳着紧致的马尾,目光沉静,眼里含着参会人群又似盯着大家头上的空气,周宏的话把她拽进会议进程。
    陈峥嵘是江南医科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曾代表中国法医最高水平参加过联合国国际刑事犯罪鉴定交流项目,经手的尸检案例过百。
    在与罪犯较量的过程中缉毒警牺牲比例最高。在牺牲的干警中,死法如此惨烈的并不多见。陈博士陈述刘浩的尸检报告时,偶尔会停下来寻词索句,唯恐说得过于残忍,又怕不够准确。
    “死者从头到脚被分成了三大部分,尸块截面和边缘,不似利器切割整齐,符合大型机械碾压拖行所致,不排除部分被重复碾压。”
    大屏幕上播放着照片,一些放大的人体组织让人极度不适,几个年轻的警员捂着嘴反胃,有的不自觉低头。
    戴蓓蕾时不时低头又抬头,她负责做会议纪要。现场除了陈峥嵘清晰的声音,唯有戴蓓蕾敲击电脑的咔哒声,形成尸检报告二重奏。
    照片中一个黄铜打火机引起了李明杰注意。
    陈博士继续:“从尸体局部特征、血型和DNA比对来看,死者正是实习警刘浩。我们从他血液里测出酒精浓度严重超标,说明刘浩在遇害前有大量的饮酒行为。最关键的是,在胃液和血液里,都含有超出一般药物含量的氯胺酮和甲基苯丙胺,说明死者生前摄入了高纯度管制类精神药品。”
    刘浩在出事前鼻子就呼隆呼隆响,难道是吃了伤风感冒药?也不对,一般感冒药里不会有氯胺酮。如果只是吃麻黄素类感冒药,甲基苯丙胺含量也不会这么高。一两杯啤酒就表征出大量饮酒?李明杰更加疑惑。
    现场有转动身体的窸窣声,凳子腿摩擦地面声,茶杯碰击桌面声。多人看向李明杰,还有人看向周宏副队长。
    作为缉毒大队长,李明杰本不在刘浩案件组。他找杨局申请旁听,当他出现在报告会场时,刑侦组的人还是有些意外。
    李明杰曾经是刑侦老司机,那时候缉毒刑侦没有分那么清,他两头都在行。后来缉毒大队成立,他当了首任大队长,还兼任过一段刑侦队长。后来遇到大案要案,杨局长总喜欢拉他过来旁听,他时不时给出神鬼般的直觉判断,经常点穴成功,在局里跨部门作业闻名。慢慢的,一是他精力不济,二是吃力不讨好,他就很少掺和其他部门的案子了。案情分析会,在案件告破前有时候是个舌战群雄的智力活动,队长副队长们怎会缺指手划脚的外援,如果不是杨局打招呼,没人愿意让他横插一杠子。大家都知道杨局是他的师傅,他什么都可以给杨局直说,如果自己在他面前露了怯,就等于光屁股在杨局面前跳舞,太没有安全感了。
    当陈博士报告指出刘浩尸检发现违禁药物时,戴蓓蕾释然,案子涉毒,李队出席也属分内之事。
    尸检结果出乎李明杰意料,他开始掏烟,脑海里反复出现那天晚上与刘浩吃饭的情景:刘浩说话的神态、节奏都显正常,包括摸鼻子的小动作,都是最常见不过的微小紧张感所致。下级跟上级,学生跟老师,孩子跟家长说话时,不经意就会有这样的动作。
    那天两人只要了一瓶490ml的银龙泉纯生啤酒,记得酒瓶上写着“含微量元素锶”,这种摄入量肯定不会对人体产生明显行为失控作用。
    “李队,李队,听说那天晚上你跟刘浩一起吃了晚饭,你可以说说那天的情况吗?”周宏叫了两声李明杰才转过头,他点点头,把那天晚上和刘浩进餐的情况做了详细说明。
    陈博士接上说:“周队,银龙泉是本地品牌啤酒,主打清淡活力,在我主检的许多案例中,涉事人有摄入此酒的前例,从我们的理化分析看,喝一瓶490ml啤酒,几乎不可能出现精神失常,或失智的情况。锶只是人体必需的一种微量元素,跟钙的作用有很大相似性,在这里我可以展开讲讲,锶是人体骨骼和牙齿的正常组成部分,对人体骨骼的形成密切相关。它与血管的功能及构造也有关系,锶可以帮助人体减少对钠的吸收,增加钠的排泄。过多的钠赋存在体内,易引起高血压、心血管疾病,锶起到了预防作用。还有一点,因为锶的一些同位素具有放射性,因此,锶可以治疗疼痛,比如锶89常作为化疗药剂的主要成分。”
    陈博士话音落下,会议室静默了十几秒钟,冷气出风口丝丝的声音让屋子里增添几分凉意。
    “我估计都是营销的噱头,啤酒里含不含锶鬼知道,含少了感觉不到,含多了就成了化疗!”周宏不以为然。
    李明杰望了一下小戴,她微点头起身说:“李队,周队,各位,我们从刘浩蹲点水塔和居住的快捷酒店,以及周围2公里范围,收集到了3天内的监控视频,从海量数据里,我们找到了刘浩生前最后3天内的活动影像,做了一个初步分析,也请大家一起来看一下。”小戴说着拿起一块移动硬盘接上电脑,将影像投射到大屏幕上。
    监控画面颗粒粗糙,广角四周变形严重,刘浩好像生活在一个异化的世界里。影像无声流动,3天内,刘浩的作息非常有规律,早上7点就从快捷酒店昏暗的走廊深处走过来,可以看见他从房间出来关房门的动作。在前台还可以看见他下楼梯,迎面走来,侧脸无限靠近摄像头,然后鲜亮出画。晚上8点,人生的忠实演员刘浩回来了,后脑勺冲镜头重走一遍。
    接下来,监控扩大到街头,在交通要道有刘浩行走的身形,他步伐有特色,喜欢将手前后甩得老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确信他走好了每一步。
    蹲点所处位置偏僻,那一片没有监控画面,这也是李明杰派刘浩在那里蹲点采集基础数据的原因。
    画面一直正常,刘浩作为主演一直无情节上下班走来走去。
    在刘浩出车祸的前天晚上,画面时间显示7点38分,一辆新款“北京”牌SUV——BJ40出现在快捷酒店门口,从车里走出了刘浩,几秒钟后,又从驾驶室下来一个平头中年男子,两个人在酒店门口说了几句,男子驾车离开。
    李明杰看到这里,眼睛不自觉眨动两下,戴蓓蕾望了他这边一眼。平头男子正是李队。
    “停,停,这个人好面熟!”周宏让戴蓓蕾停住播放器。
    “这就是我!”李明杰自顾点了一颗烟,没有望周宏一眼。
    “李队怎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呢?”周宏故意提高声量问。
    “那天晚上,李队刚好办案到心安渡街道,顺便转到刘浩蹲点的地方看看,晚上请刘浩一起吃饭,两人分喝了一瓶啤酒,完事后顺路带刘浩回酒店。”
    戴蓓蕾用激光笔绕圈解释画面上的男子和刘浩,显得有些着急。
    李明杰一动不动继续抽烟。
    接下来,画面显示8点14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酒店门口仅凭门灯照明,远一点的地方清晰度不够。这时候,一辆方屁股的SUV驶入画面,车头顶到酒店门前,车尾大部分进入画面,车牌号也清晰可辨。
    车停稳后,从车里出现一名细瘦男子,个子中等,下车后有一个甩胳膊关车门的夸张动作。他动了一下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拨通了手机,头一动一动在说话,不到一分钟,就往酒店里走,边走边说。
    男子消失后,酒店门口一直空镜,没有活物出镜。大家就这么看着画面数秒,就像侏罗纪公园的游客,等待从酒店深处冲出来一只恐龙。小戴按4倍快进,李明杰举手说不用,小戴又恢复正常播放速度。大家一声不吭看着,似在给刘浩默哀。
    四、打火机

    翻看了一会儿日志,李明杰去了趟洗手间,把手好好洗了几遍,出来时在走廊遇到戴蓓蕾。
    戴蓓蕾主动笑迎上来说:“李队,这个案涉毒,您可以正大光明参加进来了!”
    李明杰笑着点头,什么也没说,向物证科走去。
    每次去物证科,李明杰都会反复洗手,尽管物证科会给他一双崭新的白手套。
    科主任黄练像个当铺老板,把黄铜打火机递给已经戴好白手套的李明杰。李明杰接过打火机仔细端详,拨开盖子察看,这是一个带烟盒的打火机,形状方正。李明杰掏出自己的烟来,让黄练给他一个镊子,他用镊子把烟夹着放入烟槽,里面可以收纳15颗烟。再细看,烟槽顶端还横卡着一个短小的便利烟嘴。打火机用来打火的部分很小,跟街头卖的一元丁烷燃料打火机差不多大,但这个可以反复冲液。
    李明杰对这个样子的打火机记忆深刻,那是几年前在辛叔家拜年,辛叔拿着一枚黄铜打火机一边点烟一边说:“这是你燕燕姐从德国给我寄回来的,你看,这里面可以装差不多一盒烟咧,还有个小烟嘴,这外国人想得真周到。”
    辛叔含着烟嘴吸烟,顺手把打火机递给李明杰,李明杰接过来开合,左右翻看,底下有一行小字“Made in China”——国人在打火机创新上乐此不疲。李明杰什么也没说,笑了笑把打火机递给辛叔。
    燕燕姐是辛叔的独生女儿,小时候见过几面,一直听说成绩非常好,理科尖子,大学学了化学专业,后来第二专业修了德语,很自然就去德国读书了。李明杰上大学时,听说她还在德国读书,十来年一直在那儿读书,读到博士毕业就留校任教,学校叫亚琛工业大学。德国闻名的城市有柏林、汉堡、慕尼黑,科隆,甚至有人知道杜塞尔多夫,但知道亚琛的很少。李明杰一开始以为亚琛工业大学是个野鸡大学,后来专门查阅了资料,才知道那是德国最老牌的大学之一,创建于1870年,号称欧洲的麻省理工,包括中科院院长、清华大学校长都在那儿留过学。尤其是亚琛大学的化学专业在全世界排名很靠前,燕燕姐毕业后就在那里当一名化学助教。
    辛燕出国留学后,李明杰去辛叔家见到的只是燕燕姐照片的更迭。最近出现在相框里的她,已经蜕变为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在面包和啤酒的熏陶下,燕燕姐在德国身高继续延展了几厘米,比一般南方女人高大,亦或还有高跟鞋的功劳。燕燕姐的五官本来就立体,现在显得更加立体,或许有化妆的助力。在国外的华人更注重隐私,关于燕燕姐的家庭、孩子,辛叔从来不提,李明杰也不多问。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李明杰问黄练。
    “刘浩住的快捷酒店房间!”
    “上面有指纹吗?”
    “上面有三种指纹,但没有刘浩的,也有可能是以前住店的客人留下的。不过,打火机表面含了微量的氯胺酮!”
    “哦!这个打火机能够借我用几天吗?”
    “那不行,李队,这肯定不行!”黄练不好意思只摇头笑。
    李明杰想了想,拿出手机来给打火机仔细拍照。
    “黄主任,指纹一定保留好。”李明杰意识到说了句多余的话。
    “那是当然,采集的指纹已经电脑入库了!”黄练笑着。
    “老黄,有什么对比结果,马上告诉我!”李明杰再叮嘱一句,迅速离开了物证科。

    火车出了临西站,不紧不慢继续往西,这是从江东市到云中的一趟绿皮慢车。李明杰带着满腹疑问去见辛叔,除了打火机的疑问,还有另外一个心愿,一直忙就搁置了。父亲多次在电话里催促李明杰,说辛叔的时间不多了,应该抓紧时间去看看他。李明杰没想到辛叔的病恶化得这么快。
    辛叔不是李明杰的师傅,胜似师傅,是辛叔领他入行。辛叔喜欢说犯罪嫌疑人为敌人,他也喜欢用敌人,两个字简洁。在警察这个职业上,他全面受辛叔影响。
    父亲叮嘱去时带一本《圣经》。李明杰在地摊上见过,再去看时还在,黑塑料皮烫金字,书页边缘刷成红色,合上看是黑书皮包着一本红书。没有定价,从印刷质量看像正版,按说这种经济价值不大的书没人盗版。
    慢车,坐着一车老人,谁也不赶时间。
    李明杰无事翻起《圣经》来,不知道要看什么,随机停在一段上:

    《约伯传》|人不知道智慧之所在
    银有出产之地,金有冶炼之所。铁由土中崛起,铜自石中熔炼。人给黑暗制定了界限,探讨幽暗阴晦的坚石,挖至地层深处。在无人居住之处开凿矿穴,上面路过的人,也想不到他们远离人间,身悬半空,摇摆不定。地上出产食粮,地下有火翻腾。那里的石头尽是碧玉,沙尘尽是金沙。矿中有幽径,猛禽不知,鹰眼未见。野兽未践踏,猛狮未经过。人伸手打击燧石,山基为之震撼动摇。在岩石中开凿隧道,所以珍宝尽入眼帘。探察江河之源流,使宝藏显露于外。但是智慧在哪里寻觅,哪里是明智之所在?
    ……
    正看着,旁边一个清瘦老人问他:“你是辛吴岗的?”
    李明杰摇头。他知道辛叔是辛吴岗的。辛吴岗的人,家里都贴圣母玛利亚的年画,每年都有江东市天主堂的人送画来。辛叔说小时候有人送新的玛利亚来,意味着就要过新年了。
    火车只开两站就到西辛店。经过心安渡铁路桥时,李明杰仔细打量这个钢铁巨人,第一次觉得它有一把年纪了。
    太阳还没把露水烤成烟。李明杰下了车,站台人不多,他随着稀稀拉拉的老人出了站台,左转,进入一条老街。一边是院墙,一边是平房,这里一直没变,院墙外刷着猪饲料广告,里面是机关大院。
    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李明杰到辛叔家里玩,第一次吃橙子,不是橘子。他一连吃了三个,记住了橙瓣比橘瓣粘手,味儿更厚。

    不好意思,丢文了:)

    三 陆之虎(下)

    10分钟左右,细瘦个出来,手勾在刘浩肩上,两个人还在说话,看上去关系很铁。
    出酒店门,刘浩转过去坐进副驾,细瘦个夸张拉门,坐进驾驶位。不一会儿,倒车,前引,转弯,车闪着改装后发弧光红的刺眼尾灯消失在画面里。
    戴蓓蕾用激光笔指着大屏幕说:“这是刘浩最后出现在监控画面里,他再也没有回过酒店。距他离开酒店后12小时左右,刘浩被火车撞飞在心安渡铁路桥上。”
    场面凝固,大家等着什么,这时李队问:“这辆车查过吗?”
    小戴连忙回答:“这是一辆蓝灰色陆虎揽胜传世加长版,进口起步价157万,从上市起,在江东市销售了207辆。车牌是套牌,真牌车是一辆两箱老款富康,这两者看不出任何联系。”
    “幸好只卖出207辆,不是2万辆!”有人低声说。
    周宏连忙接着说:“不好说,还有可能是外地进江东市的车。小吴,你对接市交管局,将车辆排查范围扩大到外地牌照,所有同款车型,不管是什么颜色。另外,从主机厂那里拿到该车从进入中国市场来,全部的销售记录,包括平行进口数据。”
    坐后排戴眼镜的警员小吴回应是,用小本记录起来。
    李明杰望了望周副队长,用谨慎的口吻说:“我建议,摸排所有心安渡路面监控,排查细瘦男子踪迹。在进出心安渡路口,重点排查同款车型监控情况,时间往前延一个月,看看这辆车是否经常来往市区和心安渡,车型全国普遍撒网,行踪在本地重点打捞。”
    “好的,李队!”小戴目光晶亮看着李明杰点头。
    周宏干咳了两下,说:“这个我早已经安排了!”
    散会后,大家没有马上离场,各种低声议论。通常尸检分析会只是漫长的侦破过程中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可能会误导后面的每一步。破案,如同科学家在宇宙中寻找一颗尚未命名的超新星,双方用无限可能应对无限可能,往往最后剩下的是意志力是心魔!
    李明杰思虑重重,皱着眉头回到办公室,从手机里调出刘浩给的网盘地址,用电脑登录,仔细看他拍的照片和写的日志。在办案途中,他多次用手机登录过网盘,因网速问题,只是勉强看了少量照片。
    甄别可疑照片这种工作,他决定亲为,在一堆毫无指向的照片里看出个所以然来,他信不过别人。
    进出堆沙场的多是大型翻斗车,每天进出的车次基本稳定在80辆次,早8到晚8,扣除午间休息,还有火车护栏放下耽误的时间,平均1小时8辆,约8分钟一辆,这是个偏少的车次流量,不会放跑看错。早晚步行出入的,多是在堆沙场上班家就住附近的人。夜晚正常情况都下班,没有大量车次出入。通过几天照片对比,基本上可以确定哪些人就是在里面上班的。从人和车,看不出明显破绽,这是一个正常运营的堆沙场。
    刘浩的日志极简风格,摘一二如下:

    8月7日 晴朗 无风 酷热

    共计翻斗车89台,轿车4台,面包车1台,多为每天往来轿车和面包。行人如昨。在此上班,与我无二。

    8月8日 响晴 微风 酷热

    共计翻斗车101台,轿车2台,面包车3台。来一辆灰色陆虎,突停道边,出来一人,用门挡着路边小解,侧脸看似许久未见的某人。此人很快进车,往堆沙场里去,至天黑,未见出。
    四、打火机(2)

    还是那个院门,辛叔退休后换了楼层,为了腿脚方便,他住到一楼了。
    紧里头一个院子,辛叔靠在一张竹躺椅上,大夏天腿上盖着毛毯。他两鬓灰白,闭着眼睛,像在睡觉也像在等一个人。
    李明杰敲了栅栏门,辛叔没有反应。他伸手把铁艺搭栓抬开,进了院子。
    辛叔缓慢睁开了眼,转了头看他,像只病鸟,缩起羽毛在那里发呆。
    “辛叔,我来看您!”李明杰故意抬高声调,显得愉快。
    “你来了!小杰!”辛叔声音变得沙哑,显得更加苍老。癌细胞压迫喉返神经,让一辈子的声音在最后一刻失真,连自己都惊讶。
    小时候辛叔叫他小杰,一直叫他小杰。从摸头到摸肩,到远远看着自己,欣赏他穿的新款警服,辛叔总是笑脸。break
    李明杰把一个果篮放在已经发黑的松木桌上,拉过旁边一张竹椅坐下。
    院子被一颗满是瘿疤的老楝树撑住了太阳,有几片阴凉。
    辛叔从躺椅上坐起来,含目望着他,他也望着辛叔,两个人在辨认彼此的变化。辛叔脸盘四周发黑,在颧骨突起处一片潮红,一举一动三思而行的迟疑,显示出从神经到肌肉的衰败。
    “喝水吗?”辛叔望了屋里。
    李明杰起身走进客厅,倒了两杯凉白开,端出来放在木桌上。
    “辛叔,您还好吧!”
    辛叔开合着嘴,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万事皆休,我快走完一辈子了。”他说话的表情不悲不激。
    李明杰拖了竹椅,坐到辛叔跟前,握住他一只手。
    “阿姨呢?”他问的是辛婶。
    “在辛吴岗,她喜欢热闹,这两天是圣母升天瞻礼。”
    辛叔好像记起什么来,望着他问:“你饿了吧?”他抬手看了下手表,表盘已经磨毛。
    “我不饿,叔叔,您看我给您带了一本《圣经》来,我爸叮嘱的。”他从包里掏出书来,递给辛叔。
    辛叔伸出青白的手接过来,书往下一沉,他帮忙托住。
    辛叔把书斜搁在椅子扶手上,随意翻看,自语:“我小时候见过这个,村里族长爹爹有一本,他每个礼拜在祠堂里给大家念,有时候汉口来的神父也念。后来搞四清,祠堂拆了,又搞社教,他也不念了。再后来,我离开那里,回去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弄的。”说完,辛叔又自顾翻起《圣经》来,好像在寻找儿时的记忆。
    有几声鸟鸣,翅膀扑动的声音,细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仿佛三十年前。嘈杂各不相同,寂静是一样的,会让人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
    “我们唯物,不信这个。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族长爹爹手里那本书,我一直好奇,我知道叫《圣经》,小时候总想剩经是什么意思啊,特别想翻一下子。那天你爸爸来看我,我跟他说了,你就放心上了。这里面有没有讲地狱?我想看,在哪一章?”
    辛叔和所有话多的老人那样话多起来,把书递给李明杰。他接过来,翻到目录,来回看,也没有发现地狱在哪一章,他想地狱应该通篇都有。他把书还给辛叔说:“里面肯定有地狱,需要慢慢找。”
    辛叔发软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非常熟悉,小时候就是这目光带给他安全感,身为公安的辛叔,还带给他几分荣光。后来考学选警校,也是受了辛叔的直接影响。他小时候作为目击证人,帮辛叔破了一桩人命案,这让他每次见到辛叔,两个人就有种默契,好像他是辛叔的编外,等他长大了就会归队。
    “最近,工作顺利吗?”辛叔眼里含着担忧。
    “不怎么顺!”换作其他时候,他肯定一脸淡定说顺利。这次见到辛叔,他有种复杂的心迹,十几年警察生涯画出来的,这个时候他不想跟辛叔说套话了。
    “你爸爸跟我说了,你最近容易发脾气,睡不着,还晕倒了,到底遇到什么事情?”辛叔的目光再次询问他,不容回避不容撒谎,警察看人的目光融入辛叔血液了。
    “叔叔,您放心,就是缺觉,没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
    李明杰掏出一颗烟来,打火机打了几下才点燃,只抽了一口,辛叔剧烈咳嗽起来,他连忙把烟掐了。抽了一辈子烟的辛叔,因为肺出了问题,已然连一丝烟味儿都闻不得。
    “小杰,我倒是有个好打火机,你燕燕姐从德国托人带给我的,现在我抽不了烟了,回头我拿给你!”辛叔慢条斯理说着。
    李明杰看辛叔这么虚弱,没打算这么快就跟辛叔聊打火机的事情,既然辛叔提到了,他掏出手机来,身子往前探,把拍摄的打火机照片递给辛叔看。
    “辛叔,您那个打火机我应该见您用过,是长这个样子吗?”
    辛叔冻住一样停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一模一样!”
    “您那个打火机还在吧?”
    “在,在,我去拿给你!”辛叔要起身,却起不来。
    “您别急,慢点儿!”李明杰连忙扶住辛叔的胳膊,他借力慢慢从躺椅里站起来,两人缓慢走进屋,辛叔摸着墙往厕所转。
    “您自己可以吧?”李明杰在辛叔身后问。
    辛叔缓慢点头,颤巍巍往厕所里走。厕所地上还放着个大红塑料盆,里面两条大乌鳢惊跃起来又跌下去。
    李明杰不放心,还是从后扶着辛叔的胳膊肘送他到马桶边,再退出去半合上门,他能看见辛叔半边身子。
    辛叔以常人几倍的进程完成小解,出来时往院子走,他已经忘记了打火机的事情。
    “辛叔,您那个打火机还能用吗?”李明星提醒。
    “哦,我差点忘了,能用,好用得很!”辛叔说毕转身往客厅去,他站在客厅,手扶在沙发背上,仔细打量茶几、电视柜,还有其他地方,目光扫描仪一样均匀移动,像在回味自己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准备随时向这一切告别。
    李明杰也将注意力集中在客厅每个可能放打火机的地方,甚至走过去蹲下来,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每个抽屉。
    “没看见,想不起来放哪儿了!等阿姨来了,我让她帮忙找!”辛叔缓慢说着。
    “东西是这样,用的时候就找不到!”李明杰虽然嘴里这么说,还是尽可能把客厅每个犄角旮旯扫了一遍。这时候有人走进来,是保洁阿姨来了。
    “翠姐,你收拾东西,见过打火机吗?”辛叔头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出是保洁阿姨来了。
    李明杰还蹲在酒柜旁看下面有没有打火机,听辛叔说话,他抬头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看着客厅里的一切发愣,有几秒钟神色紧张,马上又转笑脸。
    “打火机?”说着,翠姐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一次性打火机来。
    “不是这样的,那个方方的,铜的!”辛叔用手比划着。
    “那没见过,从我来就没见过!”翠姐无辜的表情。
    李明杰觉得翠姐否定得太快,他走到翠姐旁边,亮出手机上的照片来说:“这个样子的,收拾屋子见过没有?”
    “哦,好像在哪儿见过!”翠姐一边看照片一边看李明杰,表情再次无辜。
    “那你收拾屋子时留意一下!”李明杰叮嘱。
    “好的,我又不抽烟,要着也冇得用。”翠姐讪讪笑着,转身去忙,又回头说:“辛叔,中午吃面哈,财鱼面!”
    五、制服(1)

    回到院里,空气微热了,辛叔坐回躺椅。
    李明杰还是不死心,希望发现点什么线索,借去找水喝起身进了厨房,翠姐正在用餐刀切鲜红的西瓜,一块块放进玻璃果盘里。
    “你们热了唦,正给你们切西瓜!”翠姐惊停两秒,马上习惯性笑着在围裙上揩手。
    “把你过了细!我来拿!”李明杰端起玻璃盘往外走,出厨房门听见嘭嘭响,他连忙回头,看见翠姐在水槽里抓一条乌鳢,那条肥壮的鱼挣扎时,尾巴奋力拍打着不锈钢水槽抗议。
    午饭吃的财鱼(乌鳢)面,老家的味道。饭后辛叔要午睡,李明杰扶着辛叔进了他的卧室,沿路也不忘四处看。
    安顿好辛叔,李明杰进到书房里,有一股樟脑丸的香味让人镇定。李明杰马上投入找起打火机来,他拉开了书桌的每个抽屉仔细察看,其中一个抽屉上面挂了一把红漆皮锁。李明杰拽了一下没有开,家里曾经总有一扭就开的坏锁掩人耳目。他扭头四处搜寻该怎么办,翠姐突然进来了,她端了一杯泡好的绿茶。
    “您就放桌上吧!”李明杰挥手示意。
    “还在找打火机?不晓得么时候就出来了!”翠姐笑着说。
    李明杰说:“这里冇得事了,谢谢你哈!”
    翠姐退出去,李明杰站起身想了想,喝了口茶后四处打量,想象着辛叔可能随手放置打火机的地方,又接着实施无死角寻找。为了可以物归原处,他在动手挪移时先打量好物品的原位,这么地毯式寻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打火机踪迹。
    李明杰坐在一张沙发转椅上休息,眼睛望着书柜格子,那里到处摆着奖杯和奖章。毋庸置疑,他刚才把这些物品挪移了一遍,因心中只有打火机,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奖杯和奖章,还有颇具人生意义的照片。
    李明杰轻轻呷了一口茶,开始认真浏览起辛叔的工作照,那多是他获得嘉奖的高光时刻,许多照片以前看过,现在又觉得新鲜起来。最终,李明杰的目光停在一枚“自卫还击 保卫边疆”的奖章上。他起身走过去,拿起这枚奖章来仔细端详:黄铜色底盘,红色五角星覆盖了奖章正面,星中间开光处也是黄铜色,上面突出来几个字“一等功”。奖章下有个冲压鼓出来的戴顶古建,估计是友谊关。翻过来,见背面有个白膏药皮一样的胶贴,上面写着“辛传斌”三个字,圆珠笔写的,已经晕开。当时省或县里发一等功臣勋章估计有一批,怕发错就在后面写了名字。旁边还有几个奖章,大同小异,只是没这一枚精致,可能是不同级别政府颁发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辛叔进来了,他脸上变得红润,动作也似乎按了快进键,午休让他满血复活。
    辛叔稳稳坐在黑色沙发转椅上,李明杰欠身要站起来表示礼貌,辛叔抬手让他坐着别动。
    “小杰,我有一件事情,要当面告诉你!”从辛叔的表情和李明杰的职业嗅觉判断,这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李明杰缓慢调整坐姿,身体微倾向辛叔。
    “小杰,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目击的一个焚尸案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小时候也就撞见过一次而已。
    “那时候你多大?”
    “九岁!”李明杰回答得蛮干脆,这件事情在他大脑里不知道翻过多少遍。
    这时候翠姐端了两杯茶水进来,搁在书桌上,拿走先前那杯李明杰喝剩的茶,室内顿时升起绿茶清香。
    辛叔郑重对翠姐说:“不需要拿东西进来了,你把门带上!”
    翠姐带上门,门锁发出清晰的咔哒声,两人的目光都在门上停留了一会儿。
    辛叔回过头来接着说:“那个案子,人证物证都有,凶手张德才在口供上按了红手印,他是个二流子,自己承认杀了汪俊华,稳稳当当的案子,没想到这都快三十年了,前阵子发现了新的尸骨。”
    辛叔的话让李明杰浑身发紧,他知道凶手当时从重从严已经枪毙了。
    “又一个汪俊华的尸骨?”李明杰眉头皱起川纹。
    “前阵发洪水时,汉北河决堤,把明月闸给冲垮了,从断裂面里发现了一个人的遗骨,可能是密闭的关系,还发现了衣服纤维,皮带头,军用的那种,‘八一’大白铁头,背面刻着三个字:汪俊华。”
    李明杰目光注视着辛叔,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余响。
    “这也不能肯定吧!”李明杰不自觉说着。
    "我们当兵时,除了领章后面写名字,也喜欢这样刻,阵亡了好认遗体。法医从遗骨里提取出DNA,去查对汪俊华父亲的DNA,确定这具尸骨正是汪俊华的!"
    说完,辛叔瞬间又疲惫不堪,眼睛微闭着。
    李明杰深吸了一口气,心想:那意味着当年杀害汪俊华另有其人!
    “汪俊华当时是个知名人物。铁道南边有两个村庄,一个大汪坮,一个小汪坮,全村人都姓汪,汪俊华是大汪坮的。他是个战斗英雄,从战场上回来,已经安排到汉流县水利局上班,就等县里安置令下来就去报到,就在这档口他被杀焚尸。”
    “那会是谁害了他呢?”李明杰摸着下巴,喉咙发干。
    “这就是我叫你过来的原因,这个案子已经销案30年了,家属也物是人非,没有人对这种事情上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哪一天我一歪,连当时主事的警察都不在了。”
    “张德才的家属怎么没有想给他还以清白?”李明杰补充道。
    “如果真是错案,需要重查,依据办案原则,在没有结论前,这个新情况也不能马上跟家属说。不过,张德才也谈不上绝对是冤死吧!他当时有几起调戏妇女的流氓罪在身,其中有一个强奸致残,私下赔了钱,没敢报,后来听说他被枪毙了才传出来。因为他老子是一个干部,张德才犯的事情许多私了了,压着没有办,这些案底我都整理得很详细。以那时候从重从快的政策,这些也足够他死。不过一码是一码,以这具焚烧的尸体定张德才罪,有些不稳妥,可能他是真正的凶手,可能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对我来说,不弄清楚进了棺材也不心安!”

    五、制服(2)

    “这个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我是最直接的目击证人,这一点可能误导了您!”李明杰坦诚望着辛叔。
    “你还太小,谈不上责任。今天我给你说出来,算是对后人有个交待。你可以把这个旧案放在心里。狗改不了吃屎,罪犯无论他隐藏得多深,时间多久,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别想太多,这个案子交给我来处理,您要保重身体。”李明杰脑子里有些乱,只是顺嘴安慰着辛叔。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没啥保重的,迟早见马克思的。我反反复复思考这么久,最终觉得应该告诉你,只有你才懂得我这个退休公安的想法。”
    “辛叔,您放心!”李明杰目光热忱望着辛叔,在辛叔面前他随时可以是个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辛叔看了看窗外,吞咽了一下,脖子上的皱皮蠕动,他缓慢说:“ 我当时定那个案子,也是立功心切。”
    “您别自责了,这里面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李明杰抑制不住,脑袋里出现了那个夜晚,辛叔是骑自行车来家里问询的,自己是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一幕,案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辛叔叹了口气说:“我在派出所工作了一辈子,这个地方的人,好多家庭是祖孙三代我都熟悉,我看他们就像看我的掌纹一样清楚,可也经常看走眼,人一旦当了警察,就是个悲观的角度看人了,善和恶一眼看不穿,这很可怕,有时候会感到浑身乏力。听老李说你最近吃不下睡不着,也要注意调节自己。”辛叔不自觉反复唠叨起来。
    “我爸是个敏感的人,我觉得还好。”李明杰微笑着,他心里清楚,杨局长强制他休假几天,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辛叔缓慢起身,缓慢走到书柜旁,突然蹲下来,却不易稳定就跪在那里,探着头从柜子下面拖出一口表皮龟裂的皮箱来。
    李明杰连忙起身跑过去,也跪下一条腿帮辛叔把皮箱完全拉出来。皮箱上并没有灰尘,看来辛叔叔经常擦拭它。
    辛叔滚动了皮箱中间的三轮数字密码,然后在两端按动镀铬按钮,两个搭扣砰声跳起来。辛叔把箱盖翻开,揭开一块略显奢华的红色天鹅绒布,盖着折叠整齐的警服。辛叔翻动了一下说:“你帮我把它们搂出来。”
    李明杰先把辛叔扶到椅子里,然后问:“您要看哪一套?”
    "全部都拿出来!”辛叔抬了一下手。
    他把几套警服抱出来,放在宽大的书桌上。
    辛叔随意摸着其中一套说:“这些可是我特意留下来的,让你辛婶洗得干干净净收起来的,怕虫蛀还放了樟脑丸。干一辈子警察,我就落下了这几套制服。”
    李明杰注意到有五套警服,在皮箱里受了挤压,都服服帖帖。
    “这四套是我穿过的,有一套不是我的。”面对警服,辛叔的思维
    一下子又活跃起来。“这一套,我最喜欢!”辛叔摸着藏蓝色的警服说,“这是我当警察穿的第一身警服,
    “这种蓝感觉总是很新,让人显得精神。那个时候的社会情况,好像我也最懂,我穿着这身衣服,走村串巷,非常受人欢迎,那时候调解的事情多,有警察出面,大家都给面子,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李明杰在警校里学习过新中国警察发展简史,那一套藏蓝色,应该是72式警服,一直到1983年严打后,国家换了新的警服,橄榄绿,跟武警警服很像。
    辛叔说累了,目光依然光亮,他喝了口水,接着说:“这是83年后换的警服,跟武警的容易混,当然,武警也是因为严打形势才从部队转换过来的。你细看,这个颜色比武警深,89年又改款,去掉了红领章,还有红色裤线,和部队区分开。83,89,国家有两道坎,我们一起扛过去,我记得那个没日没夜的工作,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
    李明杰认真听着,此时只需认真听着,脑海里翻起时间的波澜。多少罪案随时间流逝了,可每个案子在受害人或家人心里,可能会留下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辛叔接着说:“你上班直接就穿99式了吧,这一套,我就是穿这个退休的。从72式藏蓝加入工作到99式藏蓝,我就退休了。”
    “我在警校作训服,还穿的89式,那个橄榄绿,毕业上岗就是99式了。我们那时候挺喜欢83这个裤腿带红线的,像斯大林穿的裤子。”李明杰摸着89式笑着说。
    辛叔戴上老花镜,仔细摸着83式那套肩口,上面有一道明显的切痕,只是被粗线给缝合着。
    “这件是破的,这一刀,我记得,是个铁匠戳的。也是调解的时候,一个屠户和一个铁匠结了仇,为一个女人。我去调解嘛,两个人谈得好好的,屠户沾了铁匠老婆的便宜,给铁匠赔10斤肉,扔给铁匠,加了一句话:吃了这不长毛的肉,你那个还是软的。铁匠是个结巴,给憋急了,从肉案上抢起一把刀就刺,我挡了一下,就扎在我肩上了。”
    “真危险!不过您那时候,案子还是单纯些吧?”
    “那时候,爱恨情仇都直接,仇杀情杀多,为一句话打架过失伤人的多。经济案件都是小偷小摸,也有挪用公款,毒品没怎么听说。等我当所长,在一线的时间少了,每天听到的就是新情况新问题。”
    “这一身看着很有历史,不像您穿过的!"李明杰拿起一套制服的袖子看。
    “这一身都快70年了,我父亲的。”辛叔笑着,像个孩子。
    “您父亲也是警察?”李明杰第一次听说。
    “他当过三天警察,就殉职了。”辛叔轻描淡写,像说一件别人的事情,已经没有失去亲人那种痛。
    见李明杰听了后有些发呆,辛叔微微一笑说:“一生真快,几套衣服就过来了。我时日不多了,想把这几件警服转交给你来保管!”
    李明杰拢着几套制服,连连点头,用手一件件摩挲。
    六、燕燕

    辛叔在记忆里乘胜追击,打开那把红漆皮锁,拉开抽屉翻找着说:“我办案这么多年,经验谈不上,有些事情过不去,就会记下来接着想。”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绛红皮日记本来,红皮上还有凸起的毛 像,周围有一圈光芒线,下面是一行烫金大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这个你也拿着,睡不着就翻翻,兴许就睡着了。”
    李明杰接过日记本,郑重翻了翻又合上,放进公文包里。
    辛传斌好像一副重担落地了,身体往后微微靠紧,平静地望着李明杰,显得力不从心,一句算一句地说:“我就一个闺女,现在她人在德国教书,一把几年见不上一面,你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又做了警察,就像我的儿子,我死了,有些事情女儿都不清楚,你最清楚,悼词你来写!”
    李明杰微笑望着辛叔,不停点头,内心却无法平静。
    辛叔托付完这两件东西,神情轻松许多,长吁一口气。这时阿姨做完晚餐,来叫他们吃饭。
    两人对坐在一张小圆桌旁,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辛叔表情活泛问:“小杰,平时我吃得简单,今天特意让翠姐烧了几个菜,要不要喝点儿?”
    “那就随便喝点儿!” 李明杰笑着,他知道这时候需要营造些气氛。
    辛叔让翠姐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云边来,他握着酒瓶说:“这个有年头了。那年我追一个小卖部被盗,抓了一个惯偷,小卖部老板来给我拜年,送给我的。”
    李明杰看了看,一瓶普通的白云边,年头却很长。打开后,有一股奇香。李明杰拧开酒瓶,在两个小口杯里注满酒,举起酒杯来。
    “辛叔,平时我也忙,今天我陪您好好喝几杯。我尽兴,您要是身体不允许,就随意。”
    辛叔精神头上来,说:“我年轻时也是海量,喝酒也可以破案,许多知情人喝多了就会酒后口无遮拦!” 说完辛叔只乐。
    就这样一老一少喝起来,李明杰注意观察着辛叔的状态,没有刻意拦他。两人喝了半瓶,菜也吃得差不多,停下来歇息。翠姐以为他们吃好了,走上来收拾空了的菜碗。辛叔冲翠姐说:“翠姐,我们叔侄今天喝得高兴,歇会儿再喝,先不收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翠姐放下刚刚端起的菜碗说:“要不我给你们再热一下剩菜?”
    “不用了,我们接着吃时再热,这不有我侄儿在这。”
    翠姐不再勉强,自己去玄关处换装,不一会儿就出门了。
    辛叔对李明杰说:“来,你扶我一下,我们去书房。”
    进了书房,辛叔迫不及待地说:“我的事情交待完了,该说你的事情了!”
    “我的什么事情?”
    “打火机啊!我那个没找到吧?”辛叔一副警察才有的兴奋劲。
    “没有找到!”
    “那就是丢了!”辛叔沉吟着,好像在回忆,接着说,“快说说打火机什么情况吧?翠姐在这里,我就没有多跟你聊打火机。”
    李明杰感叹辛叔虽然退休多年,身体状况这么差,警察意识却一点儿也不褪色。
    “那我就直说了!”
    “说吧!”辛叔容光焕发听案情的架势。
    “我刚带的一个新警察刘浩,在心安渡蹲点,被火车撞死了,在他住的快捷酒店里,还捡到一个打火机,就是这个!”
    李明杰点开了打火机照片。
    辛叔凑上去看了一眼说:“哎呀,这么大个案子,你怎么还跟我客气呢!”
    “辛叔,不是客气,您这种打火机,温州生产得挺多的。”
    “我那个可是燕燕从德国寄的,先不管那个了,你们从打火机上发现了什么?”
    “发现三个人的指纹,但是没有刘浩的。”
    “这个好办嘛,你别找了,现场的打火机是不是我的,你把我的指纹,翠姐的指纹都拿一份回去比对嘛,我让翠姐赶紧走,就想着留她最新近的指纹。”
    “辛叔,您都给我想着啊!”李明杰灿笑。
    “那当然!”说着,辛叔抽开抽屉,拿出一摞带单位抬头的古老信纸铺平在桌上,又拿出印泥盒来,将两个手的大拇指在信纸上连按了三个指纹印,又将其他几个指头都按了印。
    “这个应该够!”辛叔欣赏刚按下的指纹说,“这个玻璃杯,还有外面翠姐刚刚端过的几个碗,指纹在这种材质上留存最完整,你都带走取指纹。”
    李明杰笑着说:“我这一来就翻箱倒柜的,怕碍着您的面子,还偷偷摸摸的,没想到您三下五去二就落实了。”
    “碍着我什么面子,你是在帮是找东西呢!”辛叔笑着说,“丢了就可惜了,那是燕燕专门给我65岁大寿寄的。”
    “燕燕姐在德国还好吧!”李明杰随口问一句,儿时懂事的带头姐姐,现在俨然只是个符号。
    听李明杰这么说,辛叔想起什么来,按亮书桌上一体机电脑的开关,机器自检,屏幕很快亮了。
    “现在德国是中午,燕燕该吃午饭了,好长时间没有跟她视频了,刚好你在,可以跟她聊一下,她一个人在那边也挺孤单!”辛叔说。
    马上就要面对阔别多年的燕燕姐,李明杰心里小有紧张,小时候他特别在意燕燕姐对他的评价。他暗自算了一下,跟辛燕姐有快20年没有见面了,这个大姐姐曾经是他学习的偶像,还有她时不时用手拢头发的样子,给几个家里来的小客人分糖果的样子,总之是一个姐姐该有的模样。
    在李明杰分神的当口,辛叔已经熟练点开聊天软件,屏幕显示正在连线中。
    等了几十秒,还一直在连线,辛叔说:“我已经几年没有见到她了,想她就在电脑上跟她说话,跟她聊天就跟真人见面一样,有时想摸摸她的头发摸不着,反倒越聊越想这个丫头了。”
    “她应该回来看看您!”
    “她说很忙,要升个什么AP,我搞不懂,这一把几年不见真人,幸亏还有视频聊天!”
    正说着,屏幕突然一道闪,出现一个变形的人样,马上稳定了,是一个中年女子,烫着大波浪卷发,发色栗黄,穿着乳白色西装上衣,胸前别着一个徽章,像是校徽。她坐着,只是半身,在办公室或家里的书房,后方是一个蓝灰色格子书架,德国人喜欢的一种不饱和色。屏幕上女人的模样跟辛叔放在书桌上的照片一样,她是燕燕姐。
    李明杰在心里努力接受燕燕姐的新形象,确定现在这位阔唇深目笑容可掬的女人就是燕燕姐。
    辛叔少见的开心,笑得五官往中间聚集,他反复念叨着:“燕燕,忙吗,吃饭了吗?”
    “吃了,刚刚吃完!”燕燕姐中文不再流利。
    “工作还是蛮忙?”辛叔用浓重口音的普通话。
    “开了一门新课,所以要忙一阵子!”燕燕姐干练的语气说,“您血压血糖控制得好吗?要不要我再给您寄药?”
    “不用啦,国内的药又便宜又好,换药还让人难受几天。”辛叔乐呵呵说着。
    毋庸置疑,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为了安全起见曾经背自己过铁路口的燕燕姐,那个头发随风拂面让他脸皮发痒的燕燕姐。
    双方热热闹闹了一阵,辛叔才想起什么来,转身拍了拍站在一旁的李明杰的背说:“燕燕,你看看,这是谁?”
    屏幕中的女人愣了一下,接着说:“爸爸,让他往中间站一下。”从屏幕里看,李明杰只是露出了半边肩。
    李明杰微微下蹲,头往屏幕中间凑,他想说燕燕姐好,但始终无法开口,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无论是模样还是语气,跟20年前的燕燕姐差别太大。她的口音可能长期在德语环境的缘故,居然很难听出乡音,哪怕是尾音。这种距离感让李明杰说话就像强颜欢笑。
    可辛叔却和她畅聊自如,丝毫没有陌生感,他们毕竟是亲人,经常在屏幕上见面,岁月渐变产生的累积效果他们毫无觉察。
    见燕燕半天猜不出李明杰是谁,辛叔开口了:“这是你小杰弟弟,小时候还帮我破过案的,过年经常来家里拜年,你们一起放烟花的!现在他也当警察了,还是缉毒英雄呢!”
    辛叔叔补充了一大堆信息,燕燕姐更加迟疑了,或许是信号延迟,她嘴一直张着,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嘴脸扭曲就黑屏了。
    七、罪忘录






    李明杰猜想自己在燕燕姐眼里变化更加大了,毕竟跟着父亲来参加燕燕姐出国欢送筵席时自己还瘦弱呆萌,并有了青春期的莫名烦恼。
    辛叔张着嘴等着,屏幕上圆圈一直在转。辛叔转过脸来说:“这个跨国信号就是不稳定,经常这样。燕燕挺忙,有时候话说到一半就要去上课了,她说离当教授就差一点点了。”
    李明杰一直无法带入儿时情感,就无话找话。
    “您得这个病的事情,跟燕燕姐说了没有?”
    “没说!你辛婶要跟她说,我坚决不让。这是我的事情,不要影响大家。”
    “跟她说说,她从德国或许还可以搞一些特效药。”
    “不作指望,肯定没有特效药,有就不叫绝症了。”辛叔眼神黯淡,却不似对疾病的担忧,带着无奈的神情说,“人这一辈子,哪里有事事如意的,她能够在学业上这么好,在德国大学里当老师,也是靠她的造化了。她那个大学很好咧,亚琛工业大学,据说清朝时就成立了。”
    “她有几年没有回来看您了?”李明杰认真问。
    “几年?至少是5年了!”辛叔迟疑了一下,在脑子里核数。
    “那不短了,她应该有休假吧!”
    “他们不放春节,在那边过日子,哪里没有事情的。”
    “那她应该有圣诞长假,她结婚有孩子了吧,带孩子回来看看您!”李明杰刻意问。
    “离婚了!没有孩子!所以我更加不能拖累她,让她有一些自己的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辛叔流露出明显的黯然。
    屏幕上圆圈还在连接中,辛叔关闭了电脑屏幕,那个无法实现团圆的圆圈应该还在后台转着。
    李明杰看见辛叔疲惫地窝在沙发里,轻轻说:“辛叔,不早了,我送您去房间休息吧。”
    辛叔点头,李明杰搀起辛叔的胳膊慢慢往他的卧室去。
    回到客厅,李明杰掏出来时准备好的指纹采集粉,在翠姐拿过的玻璃杯和碗上采集到清晰的纹样。为了不至于动静过大惊动辛叔,这次他没有带人来,一人把取指纹的活儿包办了。
    坐在客厅里,刚才燕燕姐的形象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是信号延迟还是其他原因,他有一刻感觉这个燕燕姐不是20年前那个燕燕姐,当听说他是小杰时,她的眼中是空洞的,甚至有一丝不自在,或者羞愧。燕燕姐是个配得起任何幸福的人,他为还孓然一身的燕燕姐心疼。
    除此,李明杰还觉得燕燕姐有些不大正常,似乎有些刻意或夸张,他知道自己或许有些职业病,看谁都不大正常。为了停止这种强迫症,他打开电视,刚好是一个法制节目,市局副局长张东强在接受采访,向市民介绍过去一年毒品泛滥势头被扼制住。大领导的话往往需要反着听,他知道现在新型毒品花样翻新,有点防不胜防的态势。
    李明杰关了电视起身去了书房,他打开那一箱子警服,挨个翻着看,摸着那刀口被缝合的警服他若有所思。就像人类永远看不见月球背面,警察内心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面,那儿要么铭刻着一件非比寻常的案子,要么是一个无法释怀的人。辛叔说的这个错案,像沉睡在时间里的毒孢子,在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下,似乎又在恢复活性胀大。辛叔的打火机不翼而飞让他有一种直觉,刘浩死亡案和辛叔间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关联,或许下一个受害者就是辛叔。
    李明杰不安起来,这么熟悉的辛叔,因为打火机,因为燕燕姐,突然多了几分陌生。他坐着缓慢吸了一颗烟,手伸进包里掏出了辛叔的日记本,摊在书桌上。他打开日记一页页用手机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拍,或许在他意识里觉得这个太珍贵了,怕意外泡水或丢失了。办案这么多年,他养成了随手拍电子备份的习惯。这次不同,他希望把辛叔的日记随时贴身带上,方便自己零打碎敲的时间看。案情经常会出现岔路口,他有时候被无边的不确定和自疑包围,需要看点儿什么,辛叔写的文字可能会抚摸到他孤寂的暗面。
    辛叔写日记有个习惯,每篇开头都画连笔五角星,有的日记是三颗星,有的却只有两颗,最多的有五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日期只写月日,没有写哪一年,年头多了,这就跟没写时间差不多。
    日记前面还有一段话,像一本书的自序:

    早上小指头无缘无故打不开了,像生锈了,就是伸不直,搓热了稍好一些,可今天搓半天也不觉热。人不是慢慢老的,说老就老了。
    老来无用,想想这辈子一直在抓坏人,越抓越不了解人了,这些犯罪分子千变万化又没有规律可循。有许多案子,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心意难平,案子不像是电影,这可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砍被杀,虽然许多都破案了,可总觉得还不够。这样触目惊心的罪行,不能就这样就忘了,许多案子在不同人身上重复,好多恩怨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一直在同一个错误上栽跟头,只是换了不同人。
    这辈子绞尽脑汁在想一个问题,想得头疼又不能回避,我要把这个问题写下来:人为什么会犯罪?如果真有上帝造人,那他老人家怎么会把一个人没造好,就从天上往下一扔呢?他想过没有,造的这些犯罪分子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他知道这些人会侵犯别人会犯罪,他何其苦造呢?如果不知道他就把人给扔下来了,那他是不是也有连带责任?兴许在罪犯身上,上帝本身就盖着戳记,他心里清清楚楚,只是我们视而不见,我们破案只是干着表面的工作,就像果农周而复始的捉虫子,可虫子从哪儿来的,我们是不知道的!人老了,记忆力也老了,我想花点时间,把我一手经过的案子,原原本本整理一下,怕这些罪案忘了,那就叫罪忘录吧。这个小本本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用处,哪天见了上帝,我就把小本子交给他老人家,或许他看了只是觉得我笨得好笑,我还是要原原本本交给他,他再造人时可以改进一下。

    这段话让李明杰沉思,他反复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联想起自己办的很多案子,确有许多已经依稀难辨。
    怎么不刷新!
    九、目击


    ???3月6日

    你看了别人完整的一生,有时候会对自己的一生产生怀疑,对前面溜走的时间,或者后面即将溜走的时间,可能都有怀疑。我不知道动物有没有怀疑这回事,警察是个怀疑动物,这挺伤自己的,可没有办法。
    张德才是我办成的第一个死刑案,所以我对他各方面的情况都很在意。张德才形象好,长得健壮,可以说是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能说会道,再加上他父亲是干部,他很招姑娘伢们喜欢。可惜他不走正道,组织男男女女在一起搞流氓活动,欺男霸女,看上的女孩就逃不掉。
    汪俊华参军前有个女朋友,叫梅艳华,两人感情很不错,在人眼里是天生一对,连名字都同一个字。汪俊华参军后,张德才就和梅艳华好上了,这里面有没有强迫,不得而知。群众里有说法,张德才破坏军婚。这个说法也不成立,汪俊华和她没有订婚,可能有群众对张德才的怨气。汪俊华是八四年老山战斗英雄,还没有分配到岗就遇害,破案压力很大。
    我只管破案,枪毙人的事本来跟我无关,那天我却开着摩托车跟着看行刑。那辆押解死刑犯的东风军卡,方头方脑,竖直格栅,跟那年自卫反击战前线是同一型号。这卡车是十堰出产的,越野性能好,在前线一战成名,把长春的解放牌比下去了,算是毛 三线备战的成果。
    张德才被五花大绑,一群武警押解着他和另几个死刑犯在卡车厢里晃动,就像当年我们部队往战场调动一样。
    一群狂热的群众,骑自行车,奔跑,追着卡车看热闹。甩开人群有三五百米,卡车急刹车停下,武警把张德才架下车推到河滩上,脸冲着汉北河跪着。追看热闹的人越来越近,行刑法警戴白手套,手枪快速上膛,朝张德才后胸一枪。
    张德才长得魁梧,身体前倾,却没有扑倒,他扭身回望,几个执法人手里的枪就掉了。旁边一个持56式冲锋枪的武警战士冲上去补了一枪刺张德才才倒下去。那个三棱枪刺很眼熟,转业了枪带不回来,许多战友偷偷把枪刺带回来留作纪念。
    我在战场上巴不得一枪击毙两个敌人,消灭敌人越多越好,没有一点下不了手的。对张德才行刑时,我浑身不自在,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我愣在那里发呆,想有没有其他治罪的方法。听说现在搞注射行刑,我举双手赞成。那天我心里空落落,驾着摩托车一直在堤上开,后来我再也不看行刑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警察傍晚十分来的。他们没有穿警服,也没有开挎斗摩托,自行车推进屋里放着,也是怕打草惊蛇。谁是草谁是蛇,那时还不清楚。
    只来了两个人,辛叔叔和另外一个叔叔。父亲接待他们,在堂屋里喝茶,抽烟,聊天,时不时咳嗽。
    辛叔叔和父亲是战友,都是七九年自卫反击战江东市军区的兵,43军,但不在同一师。仗打完了,去县里带大红花接受奖章两人才认识,后来就像出生入死的兄弟开始来往,逢年过节相互走动,送点心,喝酒,谈的都是战场和战友。
    父亲退伍后进了水利部门,在守北镇管几口闸,旱季抽水雨季也抽水,抗旱防涝只是抽水的方向不同。辛叔叔分到派出所忙着抓坏人,那更加令他向往。
    问话不在堂屋里,进了后厢房。从堂屋穿过去时过道上有月光,狗声缥缈。两个叔叔一前一后,九岁的李明杰在中间,父亲不跟着了。
    厢房里空荡荡,只码了少量柴禾和一小堆煤球,灶王爷在远处靠窗户的地方——那只是要饭的老爹爹给的靛红剪纸。油毛毡屋顶往下滴黑油,地面星星点点,夏天就是这样。
    李明杰坐一个马扎,辛叔叔坐一个方凳,记录的叔叔在饭桌旁边。空气有呛辣椒味儿,还有火烧的气息。
    “小杰,你是在什么地方看见汪俊华的?”
    “仓库。”
    “哪儿的仓库?”
    “心安渡农场。”
    “什么时间?”
    “前几天晚上。”
    “想想,具体是前几天?”
    “三天。”小杰抠了抠腿后跟的蚊子包,翻着眼说。另外一个叔叔快速记录,听得见圆珠笔划纸面的声音。
    “你去那里干什么?”
    “看大人唱歌。”
    “就你一个人去的?”
    “还有我哥,他不让我跟着,我掉尾巴跟着去的。到了仓库他看见我,飞起来踢了我一脚。”
    “你怎么知道台上唱歌的是汪俊华?”
    “他以前当过民兵连长,背着假长枪,到我们村里来过。”
    “你还看见谁了?”
    “很多人,男的女的都有,都不认识。还有个男的,他的嗓子好,歌唱得蛮好听,底下人都叫他德货再来一首,他就一直唱。有个女孩抱着个像腰子的琴,叫吉他,陪着他唱。”
    “记得唱什么了?”
    “成吉思汗,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还有好多,记不得了。”小明杰翻着眼睛想。
    “汪俊华在干什么?”
    “他中途也上去唱,海浪把战舰轻轻摇,也唱得蛮好听。底下的人就发疯鼓掌,要他继续唱,他们两个比起来了。”
    “德货和汪俊华比唱歌?”
    “嗯!”
    “谁输谁赢?”
    “不知道,他们你一首我一首,底下的人就吹口哨,一阵阵鼓掌,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拉扯起来,大人都很激动,那个女孩就在他们两个中间解劝,他们用手脚够起来打,大人们稳不住了,不只是两个人打,两伙人马打起来了,我吓得身子直筛,往门口挤,他们开始拿板凳,还有垫着坐的砖头乱打,我往仓库外面挤时和我哥挤散了。”
    “莫慌,莫慌,这儿仔细想想,你自己一个人就回了?”
    “一个人!”
    “看见汪俊华往哪儿去了?”辛叔叔用手压了压空气,稳住阵脚的样子。
    “我跑到路对面,那儿是一个高坡子,能够看清仓库门口,我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见我哥出来,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往回跑。我怕鬼,一路跑一路唱成吉思汗。”
    “遇到什么吓人的吗?”
    “没有,我一直跑过铁道桥,到了一片水杉林就憋不住了,在树林里蹲着解大手,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
    “看清了是谁吗?”
    “一开始不认识,后来他从自行车后面解下一个袋子,往地上一扔,四周望了望就往上浇什么东西,一股冲鼻的汽油味儿,后来点燃了我才看清站着的人是德货,他的发型很特别,鬓角两边卷起虎爪,还留八字胡。”
    “地上被烧的那个人,你看清是谁了吗?”
    “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袋子动了没有?”
    “没有,也说不好,烧的时候我不敢看,大部分时间低着头。”
    “后来呢?”
    “我等那个人走了才从树林里出来,不作声往回跑,再也不敢唱歌壮胆了。”
    “嗯!”
    辛叔叔凝视着小杰,思绪在屋顶盘旋。厢房里异常安静,辛叔叔宽阔的额头有亮晶晶的汗。他用手掌从左往右抹了汗,甩了一下补了个微笑,恢复了辛叔叔的老样子说:“小杰,莫怕,我们是专门抓坏人的,你要是想起什么来,可以跟你爸爸说,他知道我的电话。”
    从厢房回到堂屋里,父亲还坐着抽烟,他起身微笑,拍着辛叔叔的肩,不知是什么意思。辛叔叔直点头,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走时,小杰走到门口望着他们骑车的背影,月光下车钢圈闪着碎银。
    父亲表情严肃望着门外,催小杰进屋里,然后拴上门连忙问:“你都是按照跟我之前说的那样说的?”
    “嗯!”
    “你肯定没有看错吧?”
    “没有!我亲眼看见的。”小杰撅起嘴。
    父亲摸了小杰的头说:“辛叔叔趁晚上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你提供了线索,你太小,怕有人报复。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是你看见的,人命关天的事情,如果不是你辛叔叔办案,我都不会告诉他!”
    小杰一脸茫然,父亲说:“你睡去吧。”
    十、人之初

    公审公判的时候,李明杰跟着去看了。张德才剃了光头,也没有胡子,跟原来判若两人,李明杰都不相信那真的是唱《成吉思汗》的那个人。张德才被执行死刑后,历时3年的严打结束了。
    辛叔在隔壁房间咳嗽起来,像喉咙里卡着一只青蛙,一阵比一阵急。
    李明杰还是睡不着,侧身听了一会儿咳嗽,辛叔稳定了,他继续翻来覆去。
    小时候他喜欢辛叔叔到家里来,最好穿着制服来,他觉得那样特别安全。辛叔叔浓眉大眼,双眼皮明显,目光柔软,大手摸他的头带着温热。
    辛叔叔很少带枪,有一次带着枪来了,吃饭的时候把枪套摘下来放到条案上。他围着枪套左右看,只看见了黑胶枪柄。辛叔叔和父亲在喝酒,看见他好奇,把枪套够在手里拎着带子说:“小杰,你试试。”
    小杰拎起来,比木枪沉多了。
    辛叔叔说:“小杰,长大了也当警察哈!”
    他记得长大的那天,就是非常具体的一天,那天他和父亲去辛叔家,就是现在这个楼,那时辛叔叔家在四层,是西辛店最好的楼,镇里的头头脑脑都住这个院里。
    在客厅里,父亲和辛叔一人坐一个沙发,他坐旁边椅子上。
    “小杰准备报考警校,他想当警察!”父亲说。
    辛叔望了一眼他,目光如炬,他有点大男孩的羞怯,碰了一下眼神就转到一边。
    辛叔手里握着一个塑线勾织瓶套的罐头瓶——那时流行的水杯,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把茶叶末从嘴里抽出来才说:“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他没想到辛叔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这个还用问吗!他以为辛叔会热情地拍着他的肩,鼓励他好好学习考上警校,以后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他想说当警察的理由是辛叔叔是他崇拜的偶像,觉得当警察好威风。他也想说小时候那次帮辛叔破杀人案,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良好的直觉,见到坏人就竖起了耳朵。他还想说自己喜欢抓坏人。他喜欢枪,但那不是当警察的理由。
    “我想为民除害!”他想说的都没说,他觉得这句成熟。
    “你知道为民除害是什么意思吗?”
    他心里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一下子没有组织好语言。
    辛叔望着结结巴巴的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又恢复了家常,扭头还对父亲说:“时间过得真快,小杰一下子就长大了,他有理想就让他实现吧。”
    后来他没考好,进警校差2分。母亲要父亲去托人,那么多战友,总有个线可以串到公安系统,塞点钱可能这警校就上了。
    父亲非常生气。严格说,从前线回来后父亲变了一个人,走路都怕踩了蚂蚁。父亲从未真正生过气,他只见过父亲生过一次气就是这一次。父亲生气后说的那句话他还记得:你以为你这是去当木匠学徒?这是去考警校!当警察!如果花钱托人就办了,那我宁可不让小杰去警校!
    小杰还是去了警校,事情还是辛叔知道后想办法搞成的。辛叔找了一圈人,除了疏通关系,还提了小杰是战斗英雄之后,短跑获得县一等奖,小时候帮忙他破过大案等等,一些很难说起了多大作用的理由,最关键的一条是辛叔叔在一个姓杨的战友单位找了一个委培名额,他就是后来的杨局长杨忠平。
    李明杰靠在床头,翻到日记本里一篇“五星级”日记,他仿佛看见了辛叔当警察的第一天,也想起了自己当警察的第一天,这两个第一天之间似乎只隔了一天,或许只有一个小时。

    ?????4月21日

    这件事情我总记得。我退伍了,落实在派出所上班。那天我远远看见一个女孩,她不紧不慢走到桥中间,对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屁股上就是一脚。男孩在空中翻转了两下落入水中。
    我跳下去救人,没有在水中找到那个小男孩,那个小伢就这样没了。
    我当时还穿着军装,只是摘了帽徽领章。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军人,告别了许多再也不会醒来的战友,从云南回来。看了太多,对死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含糊,那些死都是清清白白,为国捐躯,小孩无缘无故的死让我震动。
    蓬头的女孩没有跑,她站在桥上看了打捞的整个过程。她不伤心,也不懊悔,只是站在那里看。
    我实在憋不住,恼着脸,盯住她的眼睛,黑杏仁一样的瞳孔。
    我问:“你为什么要踢他下水?”
    她沙哑着说:“我一直就想他死,从他生出来我就想掐死他!”
    她大概有十四五岁,穿着白的确良衬衣,已经开始发育。我问不下去了。
    她的父母来了,她坐在岸边一言不发,看父亲在水里像鱼鹰一样翻进翻出摸儿子,母亲坐在草坡上捶胸顿足。
    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十五。她翻着眼白看我。我想她不是被魔鬼缠身,就是要赶着下地狱。我看清了眼前的事实,我要带她走,她已经到了违法必究的年龄。我当时就这样想的。
    这是我去西辛店派出所报道的路上发生的事情,我虽然还没有穿上警服,但我已经看见了这件事,就不能假装没有看见,就不能不管。
    可是麻烦来了,我没有想到这是一家人的事情。我要带这个女孩去派出所,她的父亲拦住了我。我说我是警察,你的女儿犯了法。这个黑瘦但并不弱的男人挡在了我前面,他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严肃地对我说:“这是我家里的事情,你不要管。”
    我想我没法不管,虽然没有换上警服,可我还穿着一身军服。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的,角色一点儿也不含糊,我向他说,也侧身看了看围观的人,我是在向大家说:“这个女孩故意杀人,把弟弟踢进水里淹死了,我带她去派出所,谁拦也是犯法。”
    人群里有个精壮的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她不知者不为罪嘛!”
    父亲很快就抓住了这句话,他就举着镰刀挡在我面前,反复说“不知者不为罪”,好像这句话可以免罪。
    光靠嘴巴解决不了问题,我冷不丁出手握住了这个父亲拿镰刀的手腕,一个拧掰,镰刀掉在地上,我捡起来扔到了稻田里。再翻腕,把黑瘦男子放倒在地,然后牵起女孩的手往前走。女孩使劲扭动手腕,我越捏越紧,她终于疼得嘴里丝丝呼气,踉跄着跟我走。
    我知道这时候我的样子很不好看,可没有办法,这就像战场。父亲爬起来,追上来,他不敢动手,只是跟着反复说“她还是个伢,不知者不为罪,你饶过她。”
    母亲也哭着跟着跑上来。他们一家人跟我走,那就一起走吧!
    就这样走了一段,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一把铁锹,他从后面往我的脑门拍下来。我正下意识回头看他,锹拍到了我左肩上,力量很足,我整个人往前蹿差点摔倒。我就当着母女的面,左翻右拧下掉了父亲一条胳膊,就是让一只胳膊脱臼,让他彻底丧失攻击能力。我擒拿技术是在连队得过标兵的。到派出所后,我把他那只胳膊装上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面对恶人你会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强硬,你不强硬就别当警察。我是派出所第一个带着犯人来报到的。
    我干了一件该干的事,毁了一家人,也可以说是一股邪劲毁了他们自己。我后来总惦记着这个案子的结果,我临战坚定,这是战场上练就的,可我是个事后放不下的人。我打听过几次这个案子的结果,去少管所看过这个女孩,送给她一套《罪与罚》,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有些地方我也没有看懂。我们中国的事情,外国书总是挠不到痒痒,我希望中国人也能够写一本自己的罪与罚,让人有良心发现。
    这是一场悲剧,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从来没有过。后来几十年里,我有几次坐下来眼前会出现那个女孩的眼睛,乌黑冰凉。我会长吁短叹,但我不会后悔,只有一件事让我辛传斌后悔,那是张德才的案子,当时结案时我就有点不踏实,人的直觉真的很神秘。
    十一、线



    大学城里有许多大学生,他们年轻,容易快乐,季节性迷茫,还有稳定的寂寞。
    “仓库”离大学城一公里远,隔一条马路就是纤谷。
    纤谷来的年轻人,大部分只是学生的升级版,他们叫小白,很少穿白领的上衣,多穿花格衬衣加牛仔裤,卡里积蓄已经到了买房不够吃饭花不完的地步。步入社会,快乐不是那么简单了,但也不允许一直迷茫,每天的压力很具体。其中有些人还没有完全从大学断奶,他们知道了些职场潜规则,并开始怀念单纯。
    公路好比是银河,每天车辆川流不息,一条过街天桥连接起彼此。学生和纤谷白领在“仓库”里相遇,构成“仓库”的基本客流。
    李明星是“仓库”音乐主题酒吧的老板,他当初选址来到这里,只看见了一片荒凉,但这里房租只有别处一半。他把一面靠街三面带院的修车铺盘下来,因为修了高速路,修车铺反而垮掉了,高速护栏让车没法靠拢。
    学生多骑自行车来,白领步行过街天桥,慢慢就把这个“仓库”捂热了。
    李明星是个性情中人,喜欢看舞台上人影绰绰,灯火辉煌,像小时候在仓库看演出。那时候还没有听说音乐会,电影露天放,唱歌的人抱一把吉他就开唱,他们很容易快乐。
    他从小就胆大,喜欢在黑夜里逡巡,像只独狼在各种可能的地方追逐歌声。他喜欢听歌,感觉每一首歌都是为自己唱的。
    那时候最适合野唱的地方是生产队曾经储存粮食的仓库,联产承包后仓库废置,里面会闹鬼。年轻人不怕鬼,他们喜欢山墙支起的高大空间,仓库里空空如也,进去就一股冷气扑来,像阴曹地府。吉他轻轻扫弦,在仓库高深的屋顶环绕,变成立体声,再送进每个人的耳朵。李明星不懂音响工程,但那种两面坡顶带来的混音效果,带着粮草的余味让人陶醉。
    三十年后,他按照自己的想象,打造了自己的“仓库”,多少还混杂些美国西部片的影子。
    仓库一楼是一个拉长的U型吧台,许多高脚凳上坐人,也有客人趴在吧台上喝酒,和调酒师聊天。吧台对面是卡座,人举起手来打个响指,酒保都可以看见。
    来的人在卡座谈事情或者谈恋爱,没有人会打扰。如果需要热闹,就得沿着设在中部的一个舷梯爬上去,舷梯中间立着光滑的木杆,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的。果然二楼设了一个唱台,看演唱的座位都是毫无规律的草垛,人造草穗很逼真,中国工厂可以仿真一切。屋顶也设计成两面坡,高大的气窗,抬头可以看见银河。水晶多面反光球没事就转着,看上去复古又魔幻。
    唱台上经常有学生抱着不插电木吉它来穷唱,但不唱穷,个个内心丰富深邃迷人。纤谷白领喜欢这样的学生。
    如果唱台上没人独唱,就成了客人的卡拉OK厅,像当年的仓库,随便唱随便听,李明星把这叫自由,这是他这一辈子寻找的东西。如今他设了一个舞台,把自由随便送人。自由不是什么都行的,他暗中有些准则,不该卖的不卖。如果有女孩失了恋,或者不胜酒力主动被动把自己灌倒了,他会漫不经心看护着,只到女孩被安全接走,绝不允许“捡尸”的事情在他的酒吧发生。
    有歌者如果唱High了,抱着那根光滑的杆两秒钟就到达一楼,把歌声带给一楼客人,再灌一大口酒就成仙了。
    就这样“仓库”酒吧成为隔在银河两岸年轻人的一个灵魂流放地。
    回想自己这一辈子——这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回想一辈子了,李明星没有干成什么事情,这就是最成功的一件事情。以前他是朋友们酒吧里的常客,现在他是仓库酒吧的老板。他年近五旬,才找到自己可以全力以赴的事情,可能有些晚,可能还不晚,他忘了给自己制定商业目标,也不打算制定目标。
    那天来了个客人,体格健壮,头发微卷,他在仓库唱台拿起话筒来唱了一曲。什么曲很耳熟,他没太在意谁在唱,客人欢呼时他才注意到他。
    有人叫“大卫,大卫,再来一曲!”,他才发现仓库里坐满了大卫的粉丝。大卫始终没有再唱,他有一股传教士般的气质特别醒目。小时候听说辛吴岗的人信教,李明星没有见过真正的传教士,这感觉也是从电影里得来的。
    大卫说话不紧不慢,底下欢呼的人越多他越镇定,这让李明星另眼相看。他专门停下来看这个人,然后注意到了他身边跟着一个瘦得跟刀豆似的小伙子,他们一起趴在吧台喝酒,一起上楼下楼,甚至一起去厕所,他猜刀豆是他的跟班。过了一段时间,精瘦的家伙不来了,换了一个胸肌发达胳膊上有花纹的小伙子,大卫叫他水手。
    这人已经成了常客,李明星才意识到要请他喝一杯。他就是这样结交了许多朋友,许多朋友又烟消云散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懂得人生了,所以遇到有趣的人,他一定要请他喝一杯,就是喝杯酒聊聊天,别无他意。
    酒吧里聊天,不喜欢调查户口式,也不喜欢追宗认祖式,来的人更崇尚一种就此别过的洒脱态度,就像一句歌词“别问我是谁,请与我相恋”,或者像菲姐唱的“只爱陌生人”。
    “你的音响还不错,不过接功放和音响的线不行。”大卫喝李明星请的加冰威士忌,男人的喝法,顺便评价了设备。
    "线不行?"李明星有些意外。
    "线不行!不纯净!"大卫笃定望着李明星。
    "这可是根银线!"李明星强调。
    "横向声场太大,有点平面化,而且,整体密度有点低,声音显得不够凝聚。还有一个缺点,偏高频,低音下潜不够,人声弱,不分主次。”大卫呷着酒,含了一会儿咽下,长指尖偶尔在桌面轻叩一下,那频率不是来自背景音。
    没聊两句,水手过来跟大卫耳语。大卫一口把威士忌闷掉,平静却不失威严说:“最近,我们要搞一次团建,音响一定要好!”
    李明星明白这是一次不错的商机,谁不喜欢团建!
    平时李明星下午3点才开展一天的工作,今天他早早就打开了仓库的门等着收线。他怕快递来了他没在,今天必须用上新线,不能延误。
    线不便宜,德国蟒蛇的单晶纯铜,一米就两千五百大元。对一家酒吧的硬件投入来说也不算多。只是为了这根线他伤脑筋,到处打听才找对点,生怕大卫来了看到不专业。
    线来了,快递员递给他一个黑包裹。他撕开黑塑料,里面露出精致的银白纸盒;再拆,里面两条灰白纹线缆像两条盘曲的黑曼巴蛇,这感觉没错。
    取出两根3米长的线,铜线表面是高级黑色编织纹,夹杂穿梭着一根白织线,如同女孩腿上的黑丝袜抽了缕,露出一道白。在铜头上有两道火红的圈纹,简直是画蛇点睛。线带着自然的伸展力,拿在手里像蛇在扭动。说明书上印刷着一个沉静性感的德国女郎,一身黑衣裹体,露出白色皮肤,一切都跟想象的一个模样。
    李明星自己接线没什么问题。线接好了,他还打开音响系统,自个儿唱了一首《故乡的云》,好像他是个游子似的,相距三十年前的仓库,他已经游得很远了。
    检查完音响、灯光,再就是果品酒水,他忙得像王熙凤。下午四点开始,每天该加的货都会送到后厨,他打电话又加了十件银龙泉全麦啤酒“红颜”,388ml,10P,瓶身两头粗中间凹,像女人胴体。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就这个酒走得特别好。
    李明星等调酒师Sisley,她一直没有出现。他昨天专门叮嘱过她今天要早点来,最晚不能迟于四点。Sisley亲口说没问题,她说她下午没课,四点肯定到。
    四点Sisley没有到。李明星自己开始清点酒水,摆位。酒吧热闹起来就像一场战斗,必须把子弹备足了。关键是他想和Sisley提前碰一下,既然是团建,得搞气氛,给客户制造几个小高潮,把大高潮留给客人,这样的设计屡试不爽。在偏僻的地方开酒吧,如果没有团体客户时不时来个酒水零嘴无限量供应,生意真不好做。
    四点半的时候,收银、领班、后厨、小工该到的都到得差不多了,Sisley还没有来。打电话在服务区,不接。
    李明星有点心烦,但依然淡定。他自己上手,三倒两颠给自己调了一个“曼哈顿”,最后一个动作是从裆部把调酒器扔过头顶,在肩部接住。这些没有什么,他曾经做过职业调酒师,在技术上有过一段痴迷。
    好久没有亲自操刀上阵,今天莫不是要这样。李明星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眼睛有老花迹象。
    差8分钟五点Sisley来了,她把白色电动车停好,护目镜取下,连连给李明星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笑咪咪说着,人已经走进了柜台。
    李明星什么也没有说。他发现她今天穿着一件贴身的黑丝连裤袜,像新买的,凸凹有致显得成熟,甚至有几分火辣。
    客人慢慢上来,最早的5点钟就来了,坐在卡座里玩手机。酒吧里来得最早的那一拨人,一般来酒吧不是消遣,而是耗时间等人。
    二楼舷梯入口处,他让服务生早早戳一个牌子,上面写:Reserved(预留)。整个二楼仓库全部给大卫留着。
    大卫来了,穿着一袭黑色燕尾衬衣,白皮裤白皮鞋,头发卷曲闪亮像刚焗过油。大卫干什么的,李明星不好判断,但感觉他像个专业人士。他的原则是客人主动让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问,知道了还要忘掉,如今的年轻人,隐私比黄金贵,在家里他已经养成进女儿房间必须先敲门的良好习惯。
    大卫夹着个棕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两根线来对李明星说:“单晶铜线,外表镀金,6N,铜纯度99.9999%。”
    “上次你一说,我就蛮当回事,已经换新了,JIB,德国蟒蛇的。”李明星接过线,嘴里还在说。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用这个,比那个声音底色更清爽,高音更有穿透力,纵向声场宽广,一点儿也不刺耳。” 大卫声音平静,也不容置疑。
    李明星要拿线上楼,大卫说:“你给我一个十字花起子就行,这个线接起来还蛮讲究的。” 二话不说,李明星在吧台里蹲下身,翻找后取出一只长柄十字花起子来,大卫接过径直
    上楼去了。
    贴着怎么不刷新,愁煞人
    十二、今夕何夕


    李明杰把指纹取样交给了物证科做痕迹鉴定,几天后黄练就给出了明确答复:打火机上的三个指纹,有两个和辛传斌杨翠花对比上,第三个身份不明,但肯定不是刘浩的。
    由于酒店房间内没有安装监控,警方通过登记身份信息摸排了一遍在刘浩之前住过店的人,没有任何人承认自己丢过打火机,对比指纹表明他们没有说谎。
    打火机关联的第三人和刘浩案件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最直接的证据链,但打火机上含有的微量氯胺酮与刘浩血液里的氯胺酮建立起关联来,这说明携带打火机进房间的人和刘浩绝对不是路人!
    “黄科长,这枚打火机很关键,你们再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李明杰提醒道。
    “李队,那还有一种彻底的检查方式,把打火机拆成零部件!”
    “这个暂时不需要!”李明杰认为在没有充分理由前,暂时不宜破坏证物完整性。
    挂了黄练的电话,李明杰想需要马上给辛叔打一个电话。
    “辛叔,您那儿一切正常吧!”
    “外甥打灯笼,一切照舅!”辛叔心情不错,说完还笑了。
    “翠姐也照旧?”李明杰重点问。
    “照旧!照旧!”
    “那就好!辛叔,指纹对比出来了,打火机上有您和翠姐的,另外一个不知道是谁的!”
    “嗯,这个人很重要,他一定去过刘浩住的房间。”辛叔简单一句话让李明杰更加坚定直接的推测。
    “辛叔,既然在您周围出现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为了您安全,我派个人假装电信宽带升级,去您家里安装微型摄像头,从我手机上随时监控家里情况,这样我也放心!”
    “这也是一种侦查破案的手段,为了你放心按你的办吧!”辛叔爽朗的说。
    “谢谢辛叔理解!”
    李明杰挂了电话,轻轻吁出一口气,抬头看头顶有一团烟雾,至少需要焚烧5根香烟才可以形成,李明杰仰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盘旋的烟雾,换了另外一个角度思考起来。
    刘浩死亡案和三十年前辛叔侦办的张德才案看似没有任何关联,这就像硬币的两面,它们似乎永远见不上面,但它们却存在同一个物理介质上,摸清了这枚硬币两面,关联就一清二楚了。辛叔提到过明月闸因洪水溃闸露出汪俊华的遗骸,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李明杰决定去寻找当年负责施工建设的单位摸摸情况。说是摸,行动必须低调又迅猛,让涉案人员没有反应时间,他决定采取一次秘密侦查。

    安全栏缓慢下降,有规律的警报声响起,一辆列车坚定开过来。
    李明杰站在等火车通过的人群里,想起了当年和父亲一起沿铁路找人的情形。
    那天晚上仓库打架冲散后,李明星并没有回家,可斗殴事件已经传到父亲耳朵里了,隔天父亲和他一起去找李明星,他给父亲领路。
    李明杰和父亲沿着铁路走了一会儿,就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他把头从大人腿缝钻进去,看见一头牛倒在地上,隆起的肚皮齐他头高。
    牛四肢和身体是完整的,头却从牛角根撕裂开,牛头跟身体只牵扯着一层皮,血红浆白淌了一地。
    他一开始不知道害怕,看见牛眼圆瞪,偶尔微微眨一下,好像在等人施救。他希望有人救活它。
    不一会儿施救的人来了,人群蠕虫般分开。来了两个人,一人拿厚背的大砍刀,一人拿薄刃尖刀,都围着皮围裙,杀气腾腾,他感觉不对劲。
    拿大砍刀的大块头一刀下去,牛头和牛身的最后一点联系剁断了。拿尖刀的瘦子蹲下来,从肚皮中间对称位置探入,手掏刃拉,紧密配合,像脱衣服一样脱牛皮。
    李明杰眼睛不知道看牛哪个部位,浑身激灵一下赶紧缩回头走开。
    火车的力量令人着迷,他一度拿铁钉在铁轨上轧小刀,从此他再不敢了!
    离开解牛现场,他带父亲来到仓库前。大白天仓库门紧闭,上面挂一把大铁锁,再普通不过的铁疙瘩,完全没有那天晚上演唱会的神秘。
    这儿没有李明星的半点影子和气息,两人离开仓库去外公家。外公家在心安渡农场往北靠近糖厂,父亲料定哥哥在那里。
    没错,哥哥在外公家好吃好喝,准备继续欢度暑假,毫无回家的打算。
    父亲拧起他的耳朵终止了他的美梦。父亲一声不吭打起背手走在前面,李明星和李明杰紧跟着,李明星眼里满是对李明杰的鄙夷。
    在李明星彻底离开外公视线后,父亲像拍蚊子一样给了李明星后脑勺一巴掌。
    一路上,父亲挤牙膏,李明星吞吞吐吐说出他的仓库见闻,但和李明杰看到的不一样。李明星认识台上的每个人每件乐器,还有每一首歌,他是他们的粉丝。

    过去的是一列货车,挂的是平板,上面一辆斜靠一辆,码满了平头卡车,全是十堰来的东风牌。
    小时候经常看见火车拉着披墨绿炮衣的炮车,也一辆辆斜靠着,炮管倾斜一定角度齐齐指向天空,车厢望不到头。坦克则平放着,首尾相接,一节车厢只能排两个,绿罩衣可以贴身把坦克罩住,可看上去还是坦克。赶上一天全是货运列车,不是大炮就是坦克,大人说前方在打仗,李明杰和小伙伴默不作声望着车厢没完没了经过,想象不出打仗是怎么打。
    走完货车,栏杆当当声中升起。
    过了铁道,在坡底树荫下李明杰谈好一辆白色私家车,让他拉他到大汪坮,李明杰要去汪俊华家里看看,起码要见见受害者家属,尽管这是一次迟到的拜访。
    村村通乡间公路焊接起每个村庄,雨后路再也不变形了,小时候上下学,他要花很多时间一脚一脚和淤泥作斗争。
    司机五十多岁,腿有点不灵便,但开车不碍事,车让他不再外出打工,他说他熟悉每个村庄。
    李明杰问他包车一天多少,他说四百。李明杰留了他的电话号码。
    司机姓薛,李明杰和他聊起了薛仁贵。司机第一次听说薛仁贵,眼睛发亮,他知道薛刚反唐,怎么反的也不太清楚。听李明杰说薛仁贵是薛刚爷爷,他对这个祖宗非常感兴趣,不停问那段演义。
    大汪坮在汉北河边,村子排列在沿堤筑起的一道高台上,像河堤长出的一条蜈蚣腿。在外面挣到钱的,就在自家宅基地上盖起了楼房,最高的有五层,看着让人担心。也有没挣到钱的,原来的老房子还在,墙皮风化脱落,可以钻进蝙蝠的裂缝似闪电等待着什么。
    李明杰进村就打听汪俊华的家,没人听说过汪俊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年长妇女,估计50多岁,她好奇望着李明杰问:“这人都死了几十年了,你怎么认识他的?他要是不死,跟我差不多大!”
    李明杰心里不免一惊,一想释然了,他确实在打听一个从地表消失了30年的人。
    见他没回话,妇人又问:“你是他亲戚?”李明杰点头。他怕摇头后会更费口舌。她热情带李明杰到一座低矮的平房前面,指着黑洞洞的门说:"这个就是。汪俊华死后,妹妹嫁得老远,近了没人敢娶。母亲去年高血压犯了,晕死了,家里就老父亲一个人。”
    十三、猪司令

    李明杰走进门,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混合气味,里面肯定有霉味。
    站在堂屋中央,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一个神柜摆在堂屋正中靠墙位置。屋里没有凳子,可以用空荡荡来形容。墙上罕有装饰,石灰墙皮白癜风一样斑驳,山墙柱上挂着一张塑料印刷的“恭贺新禧”年画,下面的日历表明是两年前的。
    有个人从后门走进来,佝偻的剪影进屋后慢慢看清了是位老人,他从八十年代走来,或从剪了辫子的民国走来,完全忽视了时间。
    “你是哪个?”老年男子略带惊讶,眼黑对不准人。
    “您就是汪俊华的父亲?”李明杰客气说话。
    老人头抬得更高,仔细看着他,也像质疑他。
    “你找他搞么事?”老人对来的陌生人无好感,自顾走进一个更黑的房间里,拿着一个葫芦瓢,盛满了一勺猪饲料往后门去了。
    他跟过去,在后院才看清老人的脸,那是一张被时间糅成灰黑褶皱的皮,皮下几无肌肉组织。
    李明杰靠在一摞红砖上等着老人喂完猪再聊。
    老人忙起来就忘掉还有人来访,专注搅拌猪食,嘴里责备驱赶一只霸道的黑猪,让另外一只粉背小猪也能吃上午饭。
    他给老人递过去一根烟,老人警惕看他一眼,继续维持猪的秩序。李明杰抽着烟,一点儿也没法着急。
    “你们不要再找麻烦了,人都死了三十多年了,搞清楚又有么用呢!”老人抱怨一句。
    李明杰不接话,猜估计做DNA检查的人来过,老人不想再提过去。
    猪事如意,老人解掉了花布围裙,坐在唯一的竹靠背椅子上。
    “您贵庚?”
    “问这个有么用?”老人瞪着不聚焦的眼神反问。
    有这样一类受害人家属,他们觉得人死不能复生,做什么都毫无意义了,就算凶手迟迟
    没有得到惩罚也不关心了,自己活着只是活着。他们是彻底被失去亲人打垮的一类,这让李明杰心里莫大的悲哀。早些年遇到这种情况,李明杰会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没有劲儿,甚至也这么想:人都死了,破了案也无法让亲属重新找回亲情,那时候他甚至突然会蹲下去躲着流泪。
    “我看您跟我父亲差不多大!”李明杰蹲在老人面前弹着烟灰说。
    “你父亲多大?”老人表露些好意,声音低下来。
    “六十五。”
    “那我比他要大不少,我七十二。” 老人露出一些快意,他眼睑外翻,眼睛里总是湿润的,肯定有眼病。
    “您还记得汪俊华最后一天离开家里的情况吗?”
    老人像没有听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右手在腿上抖动,向过去时光敲摩尔斯密码,期待汪俊华回答。
    抖了不少于两分钟,老人平视前方某处突然开腔:“人有感应,他那天出去就感觉他不对头。他说了不去看那个仓库歌唱会的,又说别个专门约他的,他不去也不好,怕把关系闹僵了,他还是去了。那天大汪坮去了好几个人,跟心安渡农场打起来,哪晓得打死的是他呢。"
    老人用袖口抹了一下右眼角,手放回去继续抖。
    李明杰递给他一颗烟,他用左手接住,李明杰给他点燃,老人吸了一口,清鼻涕出来了,他用手撸完在围裙上一揩,接着说:“他那天有感,走的时候又返回来,我问他搞么家伙,他不说话,进房里把部队带回的那根三棱刺刀别腰上了,我觉得他是心里有感。”
    “军刺后来找到没有?”李明杰自己点上一颗烟抽上。
    “没有,被火给烧化了吧!”老人抽了一口烟,望着他,希望得到专业求证。
    李明杰记得警校专门讲管制刀具,56三棱军刺被列为重点防范刀具,那根军刺是中国军工之花,闻名全球。砷合金锻造,硬度达到60HRC,表面做了磷化处理,灰白亚光,三面开刃后,没有正背面之分,犯罪分子拿在手里很不好抢夺。据说开刃后砷合金氧化,刀刃就带毒,划伤一个小口都不好愈合,大意了会要命。
    那晚焚烧尸体的煤油是不可能把军刺烧化的。
    “您带我去看一下汪俊华的房间。”他看着老人,微笑里也有公干的正式,老人从命,他们认这个。
    两人从后门走进堂屋,右转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房间。房间靠外的山墙上开着一扇小窗,
    眼睛看窗再看屋里更显黑。
    进到里面,房间里有一丝清凉。老人站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床边,静静看着床上发呆。蚊帐上集满惊人的灰尘,显得沉甸甸。
    “这就是汪俊华活着时住的地方,一点也冇动。以前他姆妈每年洗一次蚊帐和床单,姆妈死了就没人给他洗了。”老人指指点点说。
    李明杰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慢慢看清:山墙壁贴着一张明星画,一个侧面半身女明星蓄着排球女将式短发,左下方写着“苏小明”三个字,画的右侧从上到下写着“军港之夜”。
    床的对面放一小书桌,上面摆着几本书,有一本日记本积满灰尘。他抽出日记本,拍了拍去掉尘封,封皮上是香港歌星徐小凤。他翻开日记本,从头到尾仔细检查,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他抬头又看了一圈房间,书桌旁边墙钉子上挂着一件无领章的军上衣,一件白背心已变灰,没有其他物品了。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李明杰正要往房间外走时老人进来了,他递给他 。他接过来,上面收件地址就是本村,寄件地址很含糊却很有力度:老山哨所。
    信封很脏,口没有封,看来老人会给许多人看。
    “当兵时,他就来了 ,让转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来当场看了,就再没来过。”
    老人仰头望着他说。
    李明杰说:“我拍一下照!”他把信在书桌上展开,连续拍了几张照片,回看检查是否清晰。他让老人把信收起来,老人倒拿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两寸照片,李明杰从地上拾起来打量,她依在只露出后半部的挎斗摩托车尾扭身笑着,牙齿洁白,是当时时尚美女的模样。
    李明杰把半身照放在信封上,用手机一连拍了几张。
    老人才发现这张照片,他拿在手里左右看,半天才说一句:“不是这个妖精,我儿子不会死。”他语气却平静。
    老人一定要留他吃午饭,李明杰就坐在小靠背凳上看猪睡觉,等老人做饭。他有些走神,努力想老无所依的人生是什么滋味,人是可以毫无寄托活着的吗?或许猪也是一种寄托。
    午饭是腊肉煮豆皮,满满一海碗,老人端给他。他接在手里放在砖墩上,拿了几块砖码成小凳子坐下,和老人面对面共进午餐,他想陪老人好好吃一顿饭,尽管老人可能不需要。
    看到已经在时间里平复的老人,他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提前给老人透露的,让他平静吧,杀人凶手或许永远成谜。
    出村时他不知所往,脑袋里翻腾着平房里的无数画面,毕竟他在这方水土长到18岁才离开。
    十三、猪司令

    李明杰走进门,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混合气味,里面肯定有霉味。
    站在堂屋中央,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一个神柜摆在堂屋正中靠墙位置。屋里没有凳子,可以用空荡荡来形容。墙上罕有装饰,石灰墙皮白癜风一样斑驳,山墙柱上挂着一张塑料印刷的“恭贺新禧”年画,下面的日历表明是两年前的。
    有个人从后门走进来,佝偻的剪影进屋后慢慢看清了是位老人,他从八十年代走来,或从剪了辫子的民国走来,完全忽视了时间。
    “你是哪个?”老年男子略带惊讶,眼黑对不准人。
    “您就是汪俊华的父亲?”李明杰客气说话。
    老人头抬得更高,仔细看着他,也像质疑他。
    “你找他搞么事?”老人对来的陌生人无好感,自顾走进一个更黑的房间里,拿着一个葫芦瓢,盛满了一勺猪饲料往后门去了。
    他跟过去,在后院才看清老人的脸,那是一张被时间糅成灰黑褶皱的皮,皮下几无肌肉组织。
    李明杰靠在一摞红砖上等着老人喂完猪再聊。
    老人忙起来就忘掉还有人来访,专注搅拌猪食,嘴里责备驱赶一只霸道的黑猪,让另外一只粉背小猪也能吃上午饭。
    他给老人递过去一根烟,老人警惕看他一眼,继续维持猪的秩序。李明杰抽着烟,一点儿也没法着急。
    “你们不要再找麻烦了,人都死了三十多年了,搞清楚又有么用呢!”老人抱怨一句。
    李明杰不接话,猜估计做DNA检查的人来过,老人不想再提过去。
    猪事如意,老人解掉了花布围裙,坐在唯一的竹靠背椅子上。
    “您贵庚?”
    “问这个有么用?”老人瞪着不聚焦的眼神反问。
    有这样一类受害人家属,他们觉得人死不能复生,做什么都毫无意义了,就算凶手迟迟
    没有得到惩罚也不关心了,自己活着只是活着。他们是彻底被失去亲人打垮的一类,这让李明杰心里莫大的悲哀。早些年遇到这种情况,李明杰会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没有劲儿,甚至也这么想:人都死了,破了案也无法让亲属重新找回亲情,那时候他甚至突然会蹲下去躲着流泪。
    “我看您跟我父亲差不多大!”李明杰蹲在老人面前弹着烟灰说。
    “你父亲多大?”老人表露些好意,声音低下来。
    “六十五。”
    “那我比他要大不少,我七十二。” 老人露出一些快意,他眼睑外翻,眼睛里总是湿润的,肯定有眼病。
    “您还记得汪俊华最后一天离开家里的情况吗?”
    老人像没有听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右手在腿上抖动,向过去时光敲摩尔斯密码,期待汪俊华回答。
    抖了不少于两分钟,老人平视前方某处突然开腔:“人有感应,他那天出去就感觉他不对头。他说了不去看那个仓库歌唱会的,又说别个专门约他的,他不去也不好,怕把关系闹僵了,他还是去了。那天大汪坮去了好几个人,跟心安渡农场打起来,哪晓得打死的是他呢。"
    老人用袖口抹了一下右眼角,手放回去继续抖。
    李明杰递给他一颗烟,他用左手接住,李明杰给他点燃,老人吸了一口,清鼻涕出来了,他用手撸完在围裙上一揩,接着说:“他那天有感,走的时候又返回来,我问他搞么家伙,他不说话,进房里把部队带回的那根三棱刺刀别腰上了,我觉得他是心里有感。”
    “军刺后来找到没有?”李明杰自己点上一颗烟抽上。
    “没有,被火给烧化了吧!”老人抽了一口烟,望着他,希望得到专业求证。
    李明杰记得警校专门讲管制刀具,56三棱军刺被列为重点防范刀具,那根军刺是中国军工之花,闻名全球。砷合金锻造,硬度达到60HRC,表面做了磷化处理,灰白亚光,三面开刃后,没有正背面之分,犯罪分子拿在手里很不好抢夺。据说开刃后砷合金氧化,刀刃就带毒,划伤一个小口都不好愈合,大意了会要命。
    那晚焚烧尸体的煤油是不可能把军刺烧化的。
    “您带我去看一下汪俊华的房间。”他看着老人,微笑里也有公干的正式,老人从命,他们认这个。
    两人从后门走进堂屋,右转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房间。房间靠外的山墙上开着一扇小窗,
    眼睛看窗再看屋里更显黑。
    进到里面,房间里有一丝清凉。老人站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床边,静静看着床上发呆。蚊帐上集满惊人的灰尘,显得沉甸甸。
    “这就是汪俊华活着时住的地方,一点也冇动。以前他姆妈每年洗一次蚊帐和床单,姆妈死了就没人给他洗了。”老人指指点点说。
    李明杰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慢慢看清:山墙壁贴着一张明星画,一个侧面半身女明星蓄着排球女将式短发,左下方写着“苏小明”三个字,画的右侧从上到下写着“军港之夜”。
    床的对面放一小书桌,上面摆着几本书,有一本日记本积满灰尘。他抽出日记本,拍了拍去掉尘封,封皮上是香港歌星徐小凤。他翻开日记本,从头到尾仔细检查,里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他抬头又看了一圈房间,书桌旁边墙钉子上挂着一件无领章的军上衣,一件白背心已变灰,没有其他物品了。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李明杰正要往房间外走时老人进来了,他递给他 。他接过来,上面收件地址就是本村,寄件地址很含糊却很有力度:老山哨所。
    信封很脏,口没有封,看来老人会给许多人看。
    “当兵时,他就来了 ,让转给那个女的,那个女的来当场看了,就再没来过。”
    老人仰头望着他说。
    李明杰说:“我拍一下照!”他把信在书桌上展开,连续拍了几张照片,回看检查是否清晰。他让老人把信收起来,老人倒拿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两寸照片,李明杰从地上拾起来打量,她依在只露出后半部的挎斗摩托车尾扭身笑着,牙齿洁白,是当时时尚美女的模样。
    李明杰把半身照放在信封上,用手机一连拍了几张。
    老人才发现这张照片,他拿在手里左右看,半天才说一句:“不是这个妖精,我儿子不会死。”他语气却平静。
    老人一定要留他吃午饭,李明杰就坐在小靠背凳上看猪睡觉,等老人做饭。他有些走神,努力想老无所依的人生是什么滋味,人是可以毫无寄托活着的吗?或许猪也是一种寄托。
    午饭是腊肉煮豆皮,满满一海碗,老人端给他。他接在手里放在砖墩上,拿了几块砖码成小凳子坐下,和老人面对面共进午餐,他想陪老人好好吃一顿饭,尽管老人可能不需要。
    看到已经在时间里平复的老人,他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提前给老人透露的,让他平静吧,杀人凶手或许永远成谜。
    出村时他不知所往,脑袋里翻腾着平房里的无数画面,毕竟他在这方水土长到18岁才离开。
    十四、战地书【与堵截一起缩写】





    ????3月2日

    我们那个侦查班6个人,一个山西的,两个湖北的,我算一个。一个云南的,一个广西的,还有一个江西的。
    头天夜里,我们就突入到敌人阵地里,无线电台坏了,情报已经摸清了发不出去。
    越南鬼子扔下来一个空罐头盒,砸到一个战士身上,没有发出声响,他们发现了我们,双方交上了火。
    我们子弹不多,一人五颗手雷,不到近距离也不会扔,轮流交替快撤,边退边打。下到山脚下,到了一条河边,来的时候水不大,回来的时候上游下过暴雨,水大得不行。
    我水性好,他们让我先过河。我说我水性好,我来掩护,你们先过河,他们坚决让我过河。我说我是班长,你们要听我的。山西的小窦说事关重大,开个班组会来定吧。
    敌人搜索的声音近了,他们举手表决让我走。子弹横扫过来,打得树叶噗噗响,我赶紧过了河。
    根据我提供的情报,火箭炮过去覆盖,把那个山头全端了。后来我因此立了三等功,从班长升为排长,他们一个也没有回。人生有讲道理的地方,也有没法讲道理的地方,他们死了我升了官,就是这样。我永远记得他们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想起来,就像我的手指头。

    乌云有一块没一块,偶有雨水滴落。
    李明杰走在汉北河堤上,看见河心浑水漫涨,淹到了柳树枝杈上。
    估计辛叔的午睡差不多结束了,他给辛叔拨通电话。
    “辛叔,当年您侦查张德才案件时,有没有搜出一根三棱刺刀?就是当时老山前线五六式冲锋枪上的那种!”
    “没有!什么也没有!当时烧得炭黑,当时没有DNA技术,树林里的尸体身高和血型都是对的,只缩了一点。”
    “哦!枪刺烧不化吧?”
    “烧不化。我们攻打高平时,喷火枪把整个坑洞烧完,枪都烧散了,刺刀好好的,有人当战利品带回来。越南人拿的枪跟我们一模一样,都是我们当年抗美援越援助给他们的嘛。”
    “我知道了,没别的了,您休息吧!”李明杰思忖着,当年调查案子如果知道汪俊华随身带了一把军刺,这个物证的去向就非常关键,追查下去或许张德才错案就不会发生。
    “你发现什么了?”辛叔关切的问。
    “ !”
    “汪俊华的信吧?”辛叔提高了声音。
    “是的。对了,汪俊华那个女朋友家是哪里的?”
    “一时想不起来了,怎么?”
    “我看到一张照片,不知道是不是她?”
    “你发给我看看。”
    李明杰通过手机把照片发过去,不一会儿,辛叔回复:就是她,人长得蛮灵醒(漂亮)。

    雨变成豆子摔下来,胳膊能感到重量,李明杰用衣服遮挡着边打电话边沿着汉北河堤快走,不时四处看,想找个地方躲雨。
    薛司机几分钟就把车开过来了,他没有活拉,刚好把车弯在河堤树下睡午觉。
    李明杰钻进车里,一回生二回熟,两人热热闹闹聊起来。李明杰问薛司机:“咱们这儿凶杀案多吗?”
    颠簸中司机没太听清,让他再说一遍。
    “这十里八乡杀人越货的多吗?”李明杰重复。
    司机沉默半天,车开得起跳,画了一条小龙又平稳了。他望了一眼李明杰,故作轻松地说:“光天化日,现在高科技手段又多,说那个DNA连一泡尿谁撒的都可以检测出来,现在哪有谁敢杀人!”
    薛司机认为高科技可以恫吓一切坏人。
    不一会儿乌云消散,太阳晃眼,李明杰拿出墨镜来戴上。薛司机边开车边时不时看他一眼,车里出奇安静了。
    李明杰感觉气氛不对劲,他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连忙掏出警察证来晃给薛司机看。薛司机边开车边扭头看了好几次,一下子松脸笑起来,兴奋得不行,不断重复:“你早点拿出来我看哈子,你说的话吓死个人。”

    父亲的脾气跟辛叔完全不同,他不急不躁,好静,打仗把他的好奇心打没了。
    他被分配到守北泵站,管四台大功率抽水机,依据旱涝往两个相反方向抽水,外加一道汉北河与内河连接的守北闸,与对岸的明月闸相距5公里,彼此不属于一个镇,但知道对方的存在。
    泵站春秋季经常开机抽水,闸基本不开,除非遇到特大洪水。
    大功率抽水机管子粗大,小孩可以在管子里站起来走。泵吸力巨大,曾经吸进游泳或下水摸鱼的人,出来时拼不全。
    经常有大鱼被泵吸进去,在叶轮里随水流盘旋,从水管出来时变成了可以直接下锅的肉块,附近居民总有来守水管捡鱼块的。
    父亲的前任泵主,因为鱼跟附近居民关系闹得很僵,经常有人偷偷往抽水泵塞破麻袋,上面只好找个机会把他调离了。
    父亲来了,脾气很受大家欢迎。听说以前有小孩下河游泳被泵绞了,为了防患于未然,他申请上面拨款在泵头装了防护罩。
    有时候父亲也拎些鱼头鱼尾回家,从局部可以想象整体,都是肥大的野生鱼。母亲做得一手好鱼参丸子,这都是童年美好回忆的一部分。
    刚开始父亲回得勤,只有旱季和涝季在泵站小屋里过夜不回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后来父亲经常不回来,母亲就去搞突然袭击。母亲任何时候去,父亲要么在看书,要么在跟比他老的人聊天或下象棋。他没有花哨的问题,就是好静。他不急不躁说话,舒缓呼吸空气,感觉生活好极了,像一首老歌《我们的明天比蜜甜》唱的那样。
    母亲冷战也好热战也罢,父亲就是不迎战。就这样熬到两个儿子都成人了,母亲扬言离婚,父亲却在守北镇分到一所住房,母亲干脆搬过去,整个家就到守北镇了。后来母亲非常后悔一段虚掷的时光,觉得应该早就搬过去,非要等到分了房才想起来,骂自己真是死人脑筋。
    好日子并不长,母亲因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通过轮椅可以出门放风。父亲近两年风湿现形,腰疼得直不起来。早些年父亲偶尔腰疼,母亲说是打仗打的,父亲不认可,他觉得还是守泵站落下的,堤上潮湿。
    晚上,李明杰和父亲联手做了一顿晚餐。饭菜摆在桌上,母亲坐在轮椅上,一只手用勺也可以勉强自己进食。
    为了阻止父母提他再婚的事情,吃完饭他马上收拾完桌子,泡一壶茶,主动跟父亲探讨起业务来。
    “爸,明月闸您知道吧?”
    “不远,河对过,怎么啦?”
    “它被洪水冲倒的事您听说过吗?”
    “怎么不知道,豆腐渣嘛,我们单位后来为了警醒队伍,组织人去参观,我去看了。”
    “您听说闸倒了后,里面出现一具尸骨吗?”
    “啊?那这个没听说呢,只说是豆腐渣工程。不过那次洪水是大,先把闸两头的堤涨裂了,然后连堤带闸决了,这样闸也跟着倒了。”
    “哦!”
    “你见到辛叔,感觉他怎样?”
    “气色很差!有个错案压在他心里过不去。”李明杰淡淡说。
    “他退都退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惦记那些事情。你辛叔年轻时,蛮开朗,甚至有点爱出风头。”父亲说。
    “您这里有守北闸的工程图纸吗?”李明杰把话题引开,否则一晚上都会是当年的辛叔了。
    “有,明月闸的旧图纸也有,我们这一条线,每个泵站都留有一套整个汉北河闸口的图纸,防洪不是防一个地方,是整条河。有时候出现个别情况,要紧急救援,所以大家都知道一些。”
    “您找出来我看看。”李明杰眼神活起来。
    不一会儿,父亲抱着个大纸筒出来,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掏出一大卷蓝线图纸,小心铺开,就像他的作战地图。
    李明杰凑上去一页页翻,仔细端详。父亲去拿老花镜来,也跟着一起看。
    明月闸的图纸找到了,它是一条支流和汉北河连接处的闸口,前后两道闸构成一个闸室,可以走船。
    “闸口倒的就是这一道。”父亲用手指着,那是外面紧邻汉北河道的一扇闸。
    李明杰看着闸思考着什么,又像听见了什么,窗外来了一阵暴雨,声音渐渐响起,如千军万马逐渐抵近,再抵近,到了屋檐开始滴答时连成一片了。
    “又下雨了!今年雨水多,怕洪水又不小,倒是晚上睡觉凉快些。”父亲说着转身去看窗户,或者其他怕雨淋的地方。
    从图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李明杰琢磨了足够长的时间,习惯性用手机拍照,还单独拍了设计公司的全称,把图纸卷起来,整理好小心塞进纸筒里。
    父亲佝偻着腰只齐他胸口高。他一直想让父母回市区和自己住在一起,又一直没有落实这一想法,主要是和他生活在一起跟没在一起差不多,他总是出差。还有一个主要原因,父母跟他在一起更会担惊受怕。
    李明杰思维打了岔,眨眼功夫马上回到案情上来,问:“爸,这口闸也是设计公司修的吗?”
    “不是,是专门搞水利施工的一家国企,我记不得了。我还参加了验收会,我又不懂技术,陪领导一起看热闹。不过,这个施工单位,我打电话到县水利局能够查到的。”
    李明杰点头,让父亲赶紧睡觉,明天再说。
    躺在房间里,李明杰又睡不着,几天来脑袋里进来太多信息,需要整理一下。他习惯性翻动手机,看过去的通话记录,一个个回想一遍,这是他的习惯,在白天繁忙的过程中会有价值的线索在不经意间放过。
    李明杰翻看手机,眼睛发沉,忽然想起来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没有细看,他从照片夹里翻出了汪俊华来自老山哨所的信,一下子兴奋起来。

    艳华,你好!
    好久没有跟你联系了,昨天我值岗,今天一有空就赶紧给你写信。从你邮寄的日期看,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我手里,说明从和平的后方到前线,路途有多么艰难。我们这个哨所,4个人蹲守在一个不到4平米的猫耳洞里。里面炎热,不通风,湿气大,洞顶还往下滴水。不说这些了,战争肯定是艰苦的。
    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宣誓加入了突击队,明天就要潜入敌阵地等待总攻命令,这一等可能是12小时,可能是更长时间。突击队16个人,每个人都写了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我把这封信写给你。
    战争是无情的,子弹不长眼睛,我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在这样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说出来很难,作为男儿,我也要勉强自己说出来。我认为这个时候,不是我们谈终身大事的时候,你给我打气,支持都是好的,但是我无法承诺,我也希望你不要给我任何承诺,我的自由是因为我现在不自由,你的自由是因为你可以不选择危险。
    我建议我俩就像好朋友那样来往,我们的事情放一放。战争总会结束的,我每时每刻都会争取活下来,所以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只是不需要提前限制你的自由。
    你寄来的这张照片,我也给你寄回,不希望我牺牲后别人拿你讲故事,那换来一时的虚荣,并不会带给你任何幸福。
    你和我的关系是非常正常的朋友关系,这封信也可以给你未来证明。
    写到这里我哭了,但我会笑着上战场。这次突击,我们拔掉敌人某高地,就会迎来一次大反攻,我们可能就迎来更坚实的和平,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放开了谈儿女情长了。
    这里海拔一千多米,山上什么都没有,饼干、罐头、卫生纸、水、弹药,一点一滴,都是军工从山下背上来的,在移动中暴露还会被敌人射杀,他们真的是一厘米一厘米爬上来的,一半以上的伤亡不是在战斗中,而是在物资运输中。说得夸张一点,一根针头我们都会发挥最大的价值。运输上下非常艰难,所以我可能不会常给你写信,你写的信可以先存起来,等我一起看。
    时间不允许了,信就写到这里。
    我们的友谊,与岁月永存!

    汪俊华
    1984年4月2日

    李明杰看到这里眼潮。他见过许多残忍的凶案,那么多锒铛入狱带来的骨肉离别,心肠必须要硬才能够保持理智,作出正确的判断。这封短信让他跟那个在仓库唱《军港之夜》的年轻人联系起来,他仿佛看见汪俊华又站起来。
    他翻到了梅艳华的照片,那是一张在任何年代都不能说是普通的面容。她烫着活泼的卷发,大大的眼睛,目光神采逼人,仿佛有无穷的青春浓缩其中。不薄不厚的嘴唇,没有声音,也可以想象她会说出动听的话。她的样子和当时的红影星张瑜神似,只是她的脸没有那么圆,更符合了当下的审美。李明杰长长吁了口气,三十年了,他真想见见梅艳华。
    十五、成吉思汗






    夕阳醉时,不断有人上楼,每个人手臂上盖了荧光戳记。大卫派水手看门,水手一丝不苟给每个人胳膊上盖只鹰,也像落水后乍毛的鸡。
    团建差不多7点就开始了,楼上是宁静的,人群像在默默祈祷。然后有人说话,像大卫的声音,还有别人的声音,透着神秘或神圣。
    为了尊重客人,团建时没有特别要求,一般不派人全程服务。如果说顾客是上帝,上帝需要回避那就回避,这还省了人力。
    一首熟悉的音乐响起,又熄灭。李明星以为是音响坏了,他直奔调音台。
    大卫拿起话筒走在布满草垛的人群间,他们都很年轻,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花朝向大卫。
    “人生,是什么?”大卫说。
    无人应答。
    大卫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人生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就打开了,毫无防备——就输掉了!”
    人群更加安静,连喘息咳嗽声都没有了。
    大卫闭着眼,拿话筒的手垂下,他等待在坐的人回味人生是赢了还是输了。
    “要赢,却不是那么容易!”大卫低音部浓郁的声音再起,穿透力十足,听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种享受。
    李明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的,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相信成功学,但享受大卫说的每一句话。
    大卫说:“我不相信成功学,但我相信勤能补拙。世界上非凡的人,都有两个特点,一是记忆力特别好,比如钱钟书,一是瞌睡特别少,比如甘地。这两个特质,归根到底是一个特质:精力旺盛。大家试着从自己的知识库里Search一下,一定还可以举些例子。”
    下面有人抛出了司马迁、班超,还有说贝聿铭、巴菲特、克里希那穆提。
    大卫用手轻轻压了压空气,说:“我研究过,许多事业有成的人,他们都是精力旺盛的人。这一点,大家有疑问吗?”
    没一个人有疑问。
    大卫一只手轻轻往外挥,接着说:“那么,我们首先不谈成功,可不可以成为精力旺盛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没有人吭声。
    大卫停下,目光扫视了在坐的每一位,他懂得每一位的心理,接着问:“在坐的,有没有打过麻将?”
    有人笑出了声,马上又吞回去。
    “举手,请举手!”大卫想请一位群众。
    没有人举手,好像打麻将是件挺丢人的事情。大卫改变了问题,他说:“那好,大家有些人是老司机,有没有开过夜车,有没有疲劳驾驶?”
    许多人都举起了手,还有人说老司机都开夜车,引出一阵哄笑。
    大卫请了一个眼袋比眼睛还大的人,他站起来。
    大卫问:“开车疲劳了,眼睛只往下坠,你怎么办?”
    “喝红牛!打麻将也喝红牛!”有人猴快插嘴。
    “原来红牛都是干这个的!”大卫冷不丁来一句,底下又哄笑。大卫手往下压了一下,说:“Sit down!”
    大眼袋坐下。大卫唯恐栗子不够,又举起一枚高个栗子。
    “我每次开长途,车门上插满了红牛,像子弹上膛!” 是个亢奋的黄毛年轻人。大卫双手下压,示意黄毛坐下。
    黄毛一直笑着,意犹未尽。大卫举起一只手来说:“我问这个问题,是让大家更好理解另外一个问题,赢时1号,你可以理解为对标红牛,但跟红牛有很大的不同,它作用的脑部区域,更加森严,一般饮品打不开,那是关于幸福感使命感的高级区域。赢时1号这个产品,是真正提升人对幸福的渴望,并通过提升精力,持续作用于我们的目标,你们说这样的人生,可以不卓越吗!”
    听者群情亢奋。“仓库”适时变出几个穿比基尼戴兔耳朵的女孩来,她们穿梭在人群里挤挤靠靠,给每一位发放“赢时1号”试用装。
    李明杰见过卖保健品的来搞团建,与此类似,在这里搞团建最合适不过了。
    为了助兴,他把Sisley叫上二楼,酒保随之端托盘送上来一套调酒器皿。Sisley是学校街舞团的,李明星又教了她调酒,她就把街舞动作和调酒动作结合起来,成了“Sisley Style”,很受客人欢迎。
    Sisley腰身柔韧,动作精准,调酒器抛洒自如,胳膊上还戴了摇铃,几个下腰,劈腿,旋转,酒到了大卫面前。大卫恭敬地双手接过,像捧着一束花,那是一杯血色玛丽。
    众人欢呼,音乐响起,是弗拉明戈曲风。大卫轻轻牵引空气,一只手若即若离扶过Sisley腰胯,另一只手还端着鸡尾酒杯,两人起伏顿挫婉转缠绵又顿挫,像两条黑曼巴,美妙绝伦的配合让在场所有人都毫无顾忌奉献了掌声。
    这场面好久不见,连李明星都有了吃醋的感觉,他大大啜了一口“红颜”。
    有员工或者会员开始献唱了,都是时下流行歌曲:《我》、《卡路里》、《凉凉》,等等。
    这时候水手上来了,他点了一首凤凰传奇翻唱香港老派歌星林子祥的《成吉思汗》,这首金曲是1979年1月1日元旦新年,林子祥献给华语歌坛的一部新专辑《抉择》主打。那时候意气风发的林子祥一身玄黑,典型80年代风靡全球的大波浪卷发,张德才也有过这种卷发。林子祥蓄着风格化的仁丹胡,双目凝视前方,后面是一幅若隐若现的铠甲。这首曲子经林子祥唱出就在华语圈开挂,成为提升现场气氛的必杀技。不得不承认,这首歌曲太老了,它诞生时,在坐的大部分人还没有诞生。30年后,由来自蒙古的女歌手凤凰传奇组合之一的杨魏玲花举起牧鞭,又唱响了这首沉默在时间线下的劲曲。
    弥久而流传,是为经典。李明星的心如同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他没有想到还有人点这首歌。
    凤凰传奇在草原上吼哈吼哈,水手把话筒给了大卫,他给老板献了一个有创意的殷勤。
    大卫用一只指头指向调音台的李明星,手掌往下按。李明星暂停画面,大卫从旁边手包里拿出一张小碟来,只有DVD半径一半大,水手上前接过,把小碟递给李明星,李明星一时找不到DVD按钮,毕竟已经是U盘时代,即插即用,DVD已经很久没有人播放了。
    不一会儿,机器发出均衡的电平音,里面只有一首曲子——《成吉思汗》。节奏强烈的音乐,画面上出现了一群高鼻深目的欧洲人,他们穿着蒙古勇士铠甲,中世纪蒙古猛将髡首发型。女人都穿蒙古公主华筝一样的服装,戴圆柱造型平顶帽,耳垂挂硕大绿松石耳坠,手工刺绣花纹对称布满肩头、两胸、袖子和胳膊肘。
    音乐一波波在抵近,奔放的欧洲蒙古大军也在抵近。那曾经被蒙古大军铁蹄踩踏,差点灭族的欧罗巴人,转而突然唱起了雄壮的侵略者战歌,这正如凯撒抵达所到之处说的一句话“我抵达,我看见,我征服”。人类崇拜力量,不管这力量有多大的破坏力。
    大卫将话筒举齐下巴,沉默郑重地站在人群中央,他身体微微左右晃动着,用低沉的声音说:“今天,我奉献给大家一首德语歌曲——《成吉思汗》,我想借这首歌曲,表达一个想法,人类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是永恒的,也是重复的,因为那是人性。”
    说完,大卫用德语唱起了激昂的《成吉思汗》,如同大汗附体。大家都对着字幕看着:
    风沙之中追赶
    彼此热烈高歌
    吼!哈!不需担忧
    摔跤饮酒,彼此尽欢畅
    四野奔跑,沙丘上马壮牛强
    威威风风马背上胸襟开朗
    我高声欢呼,我是热与光
    吼!哈!
    成,成,成吉思汗
    生不怕,死不怕,天不怕,天生英勇
    成,成,成吉思汗
    心向上,心向上,心向上,坚心向上
    我决意往他乡
    大地任我闯荡
    不可阻挡,只想我是王
    ……
    在德语歌曲中,李明星泪光盈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30年前这首在仓库里作为土狍子演唱会的结束曲目,居然有了一个德国的缘起。那时候他喜欢听,却羞于唱,因为他听不懂粤语,不知道唱的什么。他只是从大人嘴里知道,那是一首流里流气的歌曲,专门用来引诱那些流氓女孩儿。这首歌曲像某种原罪的烙印,让他感觉他喜欢的东西总是游走在正确边缘,而学习好的弟弟李明杰代表着正确。这首歌曲正名了他的青春何其正常,他开始跟着嘶吼起来,像愤怒的老兽。
    父亲来了电话,他托县水利局的熟人查出了当年修建明月闸的施工单位川华建筑。目前这家公司工商注册正常,也算长寿公司了。
    汪俊华的案子按照当事人户籍所在地不属于临西局管辖,李明杰采取秘密调查方式,不带局里人随从。这是件公案,可更像他和辛叔解不开的一个结。
    出发前,他向守北派出所通气说明此行意图。派出所先说人手不足,李明杰就说那到时候别说不打招呼就提人,派出所说莫急莫急,就派了一名辅警小李来协助他。不一会儿,小李骑辆电动车过来了,腰上晃着一根伸缩警棍。
    在别人地头办案,李明杰主动热情和小李握手,好像真看见自己年轻的样子。小李胖胖的圆脸,眼睛一笑眯成缝,声音洪亮,一张嘴烟熏牙醒目。
    阵仗似乎不够,也只能低调了。李明杰心里很明白,这案子细盘起来,案发第一地点在心安渡仓库,受害人是云中县西辛店管辖,尸骸发现地明月闸属汉流县,曾经被处决的嫌疑人张德才的家属所在地是心安渡。更何况,连家属都不愿意继续提起往事,找不到纠正错案的动力。什么叫三不管地带,他心里早已有数。
    大早上太阳晒得人发慌。小李晃荡着身子,嘀咕着他本来跟着去抓赌,是临时从抓赌人手里抽调过来的。
    "伸缩警棍抓赌够用!"李明杰笑着听完小李不情不愿的话,举起手机给薛师傅打电话。
    不一会儿,薛师傅的白色富康像头肥猪出现在河堤上,缓慢往前拱着,最终趴在两人面前。
    李明杰跟薛师傅商量:“包车一天,非警职不能随同,只包车不包人。”
    薛师傅笑着,上面一排牙露出来,沉吟半天也不说可不可以。
    小李拿着辅警棍子在手上来回倒,半笑半唬说:“警察还把你的车吃了?”
    薛师傅依然缄默,一副为难表情。
    “我开车你还信不过?”小李拍打薛师傅的肩,感觉他们半熟,或许在赌场邂逅过。
    说着,小李从薛司机手里撸下钥匙来,钻进驾驶座。李明杰掏出人民币,数了四下递给薛师傅,说晚了再补油钱。薛师傅摸着头望两人进车,啥也没说。
    小李启动无牌出租车,车开得很有顿挫感。
    川华建筑在汉流城关,车要先过汉北河。
    小李问:“是轮渡还是绕桥。”
    李明杰说选择快的线路,小李就把车开下河堤,冲着河心就去,却在渡口边陡然刹住。轮渡正在远处水面向这边漂移。
    两根巨大吊臂擎在高空,钢索慢慢绞紧,像怪物发出嘎嘎的声波。表面平坦的轮渡船斜对着向这边开过来,浊浪拍打着船舷,有几分惊险。轮渡平台上停满电动车私家轿车货车,空隙里歇满人和狗。
    “这满河满渡的,有什么奇特的案子发生吗?”李明杰坐在副驾上,看着跳板慢慢往下放。
    “哪方面?”小李望了一眼李明杰,笑容可掬。
    “哪方面都行!只要是犯罪行为!”
    “美人舱。”刚说到这里,小李自个儿笑得吃吃的,像开水壶喷气,说不出来。
    “什么意思?”
    “他们组织人马卖淫嫖娼,搞个大货船,上面铺铁板,白天看什么问题都没有,晚上就是湖上船餐,看上去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切正常。侦办人员觉得奇怪,生意怎么那么好,半夜还有人去宵夜,上去一查,很正常,什么花脚乌龟也冇得。后来只好装嫖客,跟着混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警察一抓,她们就躲,警察跟着她们跑,原来船有个夹层,里面全是包房,一般人看不出来,以为就是货舱。”
    小李连珠炮一样,话痨气质,说完接一串响亮的笑声。这时车外哐当一声巨响,跳板全降下,与船面齐平。
    先下后上,轮渡上人车涌动,加足马力往坡上冲,电动车占足优势。等船面空了,过河的人车开始往船上排,李明杰习惯性注视周围的人和车。
    上岸车就直奔川华建筑公司,乡间景色不乏绝胜,李明杰望着窗外,各种信息在大脑里勾连反应。
    川华建筑在汉水边上,与河道仅隔一堤。只有一栋楼,四周围着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锈迹斑斑的脚手架半构建和钢板,还有搅拌车。热浪蒸腾在上空,整座院子像某个荒漠废墟,在主建筑楼顶支着几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川华建筑,普天同庆。小李用电棍指着几个字说:“川普,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让天下寒士俱欢颜嘛!”李明杰不动声色说。
    冲顶着字的主楼,李明杰走进大厅,向一脸倦容的保安说明来意,在保安指引下,找到了办公室主任。主任是个上年纪的男子,具体不好猜,五十六十都有可能,右眼睑下有块硬币大的褐斑,他拿着带盖的茶缸,说总经理不在。
    李明杰熟悉这种主任风格,他单刀直入问:“你知不知道当年修建明月闸的事情?”
    主任想了想说:“这个公司已经改制5年,现在是私人的,原来的人该退休退休,该换换,没人知道当年修明月闸的事情。我也是新来的!”说完他笑了一下,对自己新来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有原来公司总经理的电话吗?”李明杰绷起脸。
    办公室主任边翻手机边说:“我找找看,应该有。当年川华建筑公司改制,牵扯到原来体制里隐藏的各种乱事,新公司基本不管,个别牵扯到现有厉害关系的事情,就得跟原来掌权人核实一下。”
    说着,斑脸主任找到了号码,把手机推到李明杰面前:川华原总经理宋红兵。
    电话拨打过去一直没人接。主任机械地再拨打一遍,通了,说话的是一个老人,语速缓慢。
    “宋总,我们是派出所的,想找你了解川华当年修建明月闸的情况!”李明杰直接说话了。
    “明月闸的情况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嘛,因为豆腐渣,我已经受处分了,退休工资少了不少,你们别再纠缠我了。”
    说完,宋红兵挂了电话。
    显然,关于明月闸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问题,豆腐渣工程肯定和腐败相关,但他们不是为腐败而来。相对于人命来说,钱的问题都是小问题,警察办案有个不成文的先后次序。
    小李启动车冲进热浪,往宋红兵家所在方向驶去,李明杰在车里继续拨打电话。车像野猪奔过几条街道,快接近宋红兵居住的小区,他又接了电话,李明杰连忙说:“我们想跟你了解一些别的情况,不是来调查豆腐渣工程的。”
    宋红兵说:“你们讲不讲点儿道德?莫打扰一个退休老人的生活,我也是对几百号国企职工有过贡献的。”说着,啪把电话挂了。
    小李脚下猛踩,把车开得歇斯底里,连闯两个红灯,还用力拍打喇叭说:“不跟他讲客气,直接冲到他家里,堵住他。”
    说话间到了小区门口,进口栏杆已提前落下,小李降下玻璃,正准备跟保安交涉,只见出口栏杆已起,一辆红车猛冲出来。
    李明杰直觉那辆车里就是宋红兵,让小李马上倒车追赶。小李倒车出进车道,打方向盘闷油离一起释放,车跳起来扑出去,差一个车位没有别住红车,瞬息间那辆车已经腾起一阵黄雾,向右转了。
    小李将嘴唇拢成圆圈,不知道在吸气还是出气,双眼像开启的大灯,盯着前方奋力追赶。灰雾消散,那辆红车显露出来,它全速欲飞。
    薛师傅这辆家用车只能用于拉黑活,在追击逃犯时显得力不从心,油门发软,到极限后踩了跟没踩似的。小李趴在方向盘上,希望身体比车还快。
    前方红车发出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后车轮侧滑,它差点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老人。
    白车发出咆哮声,终于接近了红车。李明杰用手机连拍几张照片,马上给当地交通队打电话,告诉他们正在追赶一辆红车,把车牌号告诉他们配合堵截,同时也把自己的警号告诉他们。
    红车突然左拐,沿着斜路上了汉水堤,在堤面狂奔。白车被胖子小李压得气喘吁吁,爬坡困难,上堤的功夫跟红车又拉开了距离。
    汉江水满打满溢,江堤一侧堆放了许多沙袋,随时准备堵某个管涌。有些地方的沙袋几乎把堤面给堵住了,红车躲避沙袋,左后轮骑上沙袋,车突然摆头打转。天赐良机,白车赶上来,将红车堵在一堆沙袋上,让它一边高一边低悬着。
    宋红兵坐在车里,李队和小李坐在沙袋上,双方隔着窗户说话。
    “你跑什么?”小李怒眼圆睁,瞪着宋红兵。
    “我都退休好几年了,你们缠着我干什么?我绝对没有贪污腐败,你们警察动不动就去小区,邻居怎么看?我怎么安度晚年?”
    “谁打扰你安度晚年?你没事儿,你跑什么?”小李还在生气,警棍下意识在敲自己手掌。
    李明杰说:“好了,跟你明说,我们不是调查经济问题的,问你一件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们交待,也算立功。否则,你知道的,没事你跑什么?!”
    宋红兵无奈说:“我真的……”
    “好了,不啰嗦了,你还记得当年修明月闸时,负责一号闸体混凝土浇筑施工的人是谁?”
    宋红兵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说:“这我哪里记得!”
    “你抽烟吗?”李明杰掏出烟盒来,伸到宋红兵面前。宋红兵抽出一颗烟来,李明杰给他点上。李明杰自己也点上一颗,问:“这个工程当时就是你负责的吧?”
    “是不是的,又有什么说法?”
    “你不要想太多,我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当时混凝土浇筑是谁负责的?”
    宋红兵深吸一口烟说:“混凝土负责人姓姚,我们都叫他摇把。他长得雷实,胳膊比一般人腿粗,十冬腊月,任何时候柴油机发动不了,让他摇几下就发动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
    “姚,姚,对的,姚必成。老姚比我还早就离开川华,自己出去干了。他胆子大,主意多,出去单干据说搞得蛮不错。”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的家在新湾街道,后来他承包工程,遇到工程机械不够用,还经常找我,来川华租用,说是租,也就象征性收点费用,他大不了给我拎两瓶好酒,逢年过节来看我,就这点儿事情,你们拿我判刑?”宋红兵隔着车窗像在看守所会见室,双手一摊的样子很无所谓。
    李明杰盯着宋红兵说:“你有没有贪,你自己最清楚。我给你指条明道,如果贪了,你主动自首,把该退还的都退还了。现在,你跟我们一起去趟姚必成家吧!”
    “他有几年没有来看我了,不知道他搬家没有。”宋有点不情愿。
    李明杰不再跟他商量,给交警打了电话,报了事故车地点,就让宋红兵一起坐上小白车,直奔新湾街道。
    十七、军刺



    车进了一片城中村,村里都是自家宅基地盖的楼,朝向一致风格迥异。
    远远的有栋四层高的小楼,风格中西结合,四面坡屋顶,从上到下贴了白黄蓝三色瓷砖,不锈钢栏杆比邻居粗。
    借着门前一颗大槐树支起了长方形白帐篷,下面有两桌人打麻将,下雨也不影响麻将顺利开展。
    隔麻将桌两米距离,有一块整木做的案桌,巨大的裂缝里卡着一排刀。一个身材魁梧或肥胖的厨师,胸前系一块油光光的黑围裙,正在用李逵式砍刀剁骨头。
    李明杰在车里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二楼栏杆上挂着一个黄底黑字招牌:必成农家菜。
    宋红兵死活不下车,说那个厨师是姚必成的大儿子,认得他,知道他带路会骂死他。
    李明杰怕争执起来有动静,不勉强他,下车后轻轻关上门,漫不经心走在前面。小李气喘吁吁跟在后面,一只手摸着屁股,一只手摸着警棍,他多少有些紧张。
    还没有走近,姚必成的大儿子发现有生人靠近,感到情况不对,把砍刀猛地往砧板上一剁,手下意识往油腻的围裙上反复楷擦,大声说:“这是办满月酒席,不是赌博咯!”
    厨师以为他们来抓赌的,估计看小李面熟。
    小李连忙说:“不抓赌,找姚必成!”
    打麻将的人也停下来看个究竟。提到父亲的名字,厨师有点反应不过来,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老头死了两年了,你们找他搞么事?”
    李明杰站住,下意识打量体型宽大的厨师,还有众多打麻将的人,他放松表情随口说:“去世多久?”
    一个打麻将的太婆搭腔:“前年腊月死的!”
    李明杰望着充气娃娃一样的厨师说:“你是姚必成的儿子?”
    “是的,你们找我老头有么事?”胖厨师手里握着一把窄长尖利适合捅插的白刀,磨刀棒来回在刀刃上刮擦,发出兹兹的声音。
    李明杰亮了一下证件说:“你把家伙事放下,有点事情找你父亲了解,进屋去说吧。”
    厨师犹豫了一下,把刀和棍放下,围裙解了,一顿一顿的步伐,带领他们进屋。
    屋里还坐着两麻将桌老人。一个摇床安放在麻将桌缝隙间,刚满月的婴儿躺在床里,睡得直流口水。
    “不要在这里谈,带我们去你爸住的地方看看。”李明杰平静利落的语气。
    “你们到底有么事?”厨师一脸不耐烦,站在高两格的楼梯坎上,俯视着李明杰和小李,提高声量嚷:“警察也不至于打扰死人吧!”
    李明杰目光盯着厨师的眼睛说:“你放冷静点儿不好?你有配合我们调查的义务,不站在这里说,带我们去你爸房间!”
    打麻将的人停下来了,有人把脖子伸过来看楼梯间,场面静得可怕。
    小李语气缓和对厨师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你瞎激动么事咧,不该激动的时候瞎激动!”
    厨师明白点儿什么,镇定下来,带两人往楼上走,迈一步楼梯振动一下,身后麻将声又起来了。
    边走厨师边说:“我老头死了,妈死得更早,哪里还有他的房间咧!家里只留了个柜子,柜子里有一格,专门放了些他的东西,也是实在送也没法送,扔也不舍得扔。”
    说话间到了二楼,进长形房间,迎面墙上挂着约十二吋的遗像,逝者圆头阔脸,目光逼人,右眉毛尾部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屋子中间摆着个发黑的八仙桌,上面也有麻将,只是散乱着没人搓。靠墙有个三开立柜,茶叶、大量未开封的白酒、玻璃缸里泡着蛇酒、玻璃杯、瓷杯、各种型号碗、一次性喝水杯,杂乱无章。最下面有一格,需要蹲下来才能看清。
    厨师把柜子推拉门拉开,说:“看吧,全在这里!看个够!”
    李明杰一条腿跪下,趴下来看柜子里面,小李站在旁边,警棍来回在手掌上颠来倒去。
    从柜子里掏出一本黑乎乎的书,上面毛笔书“麻衣神相”四个大字,远远就能够闻到一股霉味儿,拿在手里怕腐掉。李明杰捏了捏,又翻了翻,里面没有夹任何东西。
    一个紫砂壶,盖上豁了一个小口。李明杰揭开盖子,冲着亮往里望,又闻了一下,空的。
    李明杰递出前些年常见的不锈钢健身球,小李伸手接过来在掌心转动,里面发出清越的当当声。
    两个皮护腕,上面带铜钉,上有磨痕和油脂。
    “你老头习武?”小李问。
    “练过!” 厨师说。
    “练什么拳?”
    “气功,长拳,什么都练!”
    “你会功夫吗?”
    胖厨师不搭话。
    李明杰继续探摸,把里面的物件都挪动了一遍,发现顺着柜子里板放着一根长形物,一头粗一头细,是个褐色皮套。李明杰轻轻把它取出来,手感沉,拿到光亮处细看,是一把带鞘刀,只是造型比正常窄短。
    李明杰握着柄,缓缓拔出刀来,是一把三面开刃的刺刀。大家都睁大了眼睛。
    李明杰左右翻转着看这把刀,尽管没有闪闪寒光,依然有种无声的威慑力。李明杰知道这不是一把刀,是56式冲锋枪上的刺刀,国际上曾经以这把刺刀带毒来妖魔化它,说中国的军工缺乏人道主义精神。军工缺乏人道主义精神这个说法,几乎没法让人理解,就像说凶手杀人的方式不像无痛分娩。不过这也说明它绝非俗类。
    厨师脸色惊异,急说:“这个,我们家从来没人打开看过,以为是祖传的磨刀石咧,我爷爷是杀猪的!”
    李明杰定定看着厨师,问:“你肯定见过,你想想,你最早对这个东西有印象是什么时候?”
    “这个就早了,我很小的时候,它总放在我老头的床头柜里,从来没有见他拿出来干过什么。”
    “你老头是怎么死的?”
    “死得很突然,也很快,他喜欢大清早到小区外面的郊野晨练。一般也就是手里把玩着健身球,到了地儿放下球,在器械上拉伸一下,最喜欢做俯卧撑,60多岁了还可以做50多个俯卧撑。那天他晨练回来,走到离门口大槐树还有几步,身子前后摇晃了几下就往前一扑,抱住树,不动了。”
    “谁看见的?”李明星问。
    "最先是邻居家,刚开始没人觉得他出事了,以为他抱树,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用背靠树,把树靠得啪啪响,直往下掉叶子。那天,好半天他还抱住树不动,路过的人仔细瞧,发现老头双目圆瞪,一动不动。大家伙感觉不对劲,大声叫我们。我最先冲出来的,托住他脱离树干,身子已经僵硬了,一摸鼻子,不出气了。”
    "发现有外伤吗?"
    "没有任何外伤。人都走了,就没有去医院,直接办丧事了。有人说是脑溢血,还有人说是颅内出血,总之是脑子里淤血死的。"
    "如果是颅内出血,有可能是遭受撞击。"小李沉着脸说。
    厨师浑身紧巴起来,眼睛愣愣望着李明杰问:"你们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吗?"
    "有也不能告诉你啊,你是他亲属!" 小李不动声色接了一句。李明杰觉得方向给带歪了,连忙开口说:"这根刺刀,我们要带回去调查一下。你给我留个电话,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再随时问。今天这个事儿,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添盐加醋。真让大家疑神疑鬼,对你父亲也不好。"
    李明杰给厨师说完,拿着刺刀下楼。厨师紧紧跟着。当他们走到大树下时,厨师拉住李明杰的胳膊,声音颤抖说:“警官同志,您说我爸是别人害死的吗?那他跟我们家有什么仇?他们还会不会来我们家害我们?我儿子刚满月!”
    李明杰长吁一口气,轻松望着胖子说:“应该不会。我也没说你爸是被人害死的。这根军刺,我怀疑是你爸从别人那儿拿来的。军刺的主人,恐怕也不会来找你爸麻烦了。”
    从姚必成家出来,车又回到汉水堤上。浩浩荡荡的江水,离堤顶只有两米多,无数巨大的水花,每个都比一辆车还大,它们带着变幻无穷的纹理,无声地翻上来,又往开延伸下去,一花未平一花又起,这是汉江最雄浑的季节。
    在守北镇放下小李,薛司机看到他的爱车激动得搓手。
    夜晚,车到了汪俊华家,大门只是虚掩。李明杰让薛司机开车回家了,自己不慌不忙进了门。
    堂屋里没见汪俊华的老父亲,但已听见雷动的鼾声从东房里传出来。
    李明杰没有开灯,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走进去,看见老人肚皮上搭着蒲扇睡得正香。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和老人的装扮,让他都像一个活在三十年前的人。
    有几声难得的狗叫,这都是小时候熟悉的声音。
    李明杰从老人房间里出来,进了汪俊华的房间,他能够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家里,向那张熟悉的床走去。父亲在厢房里咳嗽,他从守北闸回来,晚上加班多捏些煤球,第二天大清早赶回闸上。
    李明杰走近那张空床,慢慢坐在床沿,浑身不自觉抖动。他轻轻把那根军刺放在枕头旁边,合衣缓慢躺在床上,墙上苏小明的军港之夜隐隐可见。一个宁静的夜晚,他慢慢闭上眼睛,泪从眼角静静流出来,落进印花床单纤维里。他在这张床上睡到天蒙蒙亮,悄然起身离开了汪俊华家,没有惊动东屋的老人。
    李明杰通过辛叔找到了三十年前梅艳华的家庭地址,那里已经成为府河新村,每家都有两层小楼。
    他挨个问遇到的人,年轻人没有一个知道梅艳华,那些低垂的老人有的记得她的模样,至于她去哪里了,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当年男朋友张德才发生那样的事情后,她在老家抬不起头,就从人间蒸发了。
    十八、格斗





    经济活动让人口发生了大挪移,明月闸浇筑工头姚必成死了,还有多少工人参与过浇筑更加难查,硬币的两面有一面已模糊不堪。
    李明杰反复看刘浩的蹲点日记,注意到他提过有一个人从车里出来小解,那辆车跟监控录像里的陆虎车颜色只是灰与蓝灰的区别,这种色差有时候只是跟天气有关。可惜的是,刘浩只说那人似好久没见的某人,并没有提他的名字。翻遍了那天拍摄的照片,刘浩居然没有拍摄小便人特写,文明拍摄一念给调查案件带来很大的难题。
    江东市警官学院是整个华中地区最好的警察学校。刘浩和自己算是校友,李明杰决定去母校一探。
    高举的校徽是三个人字变形而成的长城,给周围景色增添一股定力。
    当年的班主任袁博怀如今是袁副校长,李明杰称他袁教授。袁教授教一门最受学生欢迎的课叫技术侦查。故事与现实,往往有种不讲情理的联系,许多同学就是因为看了摩尔摩斯探案集,开启了报考警校的初心。袁教授刑侦课的精彩之处在于他将计就计,把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一个个奇案抽离出来,用大家所学的现代刑侦技术,在课堂上破一个个子虚乌有的案子。那时候只要有袁博怀的课,教室总是爆满,连走廊也站满了学生。为了便于拖堂,袁老师把授课时间调到下午最后一节,几派破案高手在课堂上PK起来早已经忘却时间。等袁博怀总结点评时,往往华灯已上,许多同学直接约着去校门口的烧烤摊玩“狼人杀”游戏。
    袁教授的办公室是个奇特的所在,被安置在一处地下室,其设置更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只是收藏的不仅仅是书籍,还有全世界许多著名罪案的一手影印件。走在通往教授的办公区,走廊两边摆着一溜书柜,里面码满各种刑侦书籍,有的书柜从上到下悬挂着案例图片,其中一副案件挂图非常醒目:辛普森杀妻案现场痕迹复原图。李明杰记得当时号称华人神探的李昌钰也卷入了这场举世瞩目的审判。后来的电视采访里,李昌钰说关键证据出了问题,谁也拿这个案子没有办法,西方司法的程序正义一直让学生们分为两派争论不休。
    跟袁教授进到办公室,小戴更是亦步亦趋,看着触目惊心的挂图不觉撅起了嘴巴。
    袁教授望了一眼戴蓓蕾打趣说:“李大侦探,好久没有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亲自相告?”
    李明杰连忙说:“没有,没有,袁老师,这是警员小戴,戴蓓蕾,她帮我整理案卷,难
    得的胆大心细手麻利,快成我的左膀右臂了。”
    小戴用力点头,笑着说:“袁伯伯好!”
    袁教授笑着说:“论辈分,算是徒孙,可不是袁伯伯可以打发的!”
    李明杰和戴蓓蕾都大笑起来。
    在办公桌对面有一个小的会客区,三人坐定。地下室幽凉,袁教授从茶几上拿起一把折扇,习惯性在手上开合,问:“明杰,你那么忙,这次来肯定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明杰诚恳点头说:“听说您现在退居二线,分管学生就业分配,我想了解下毕业不久的一个学生,他以前在学校的一些情况。”
    “哦,怎么?”
    李明杰和戴蓓蕾脸都沉下来。
    “出什么事了?”袁教授追问。
    李明杰把刘浩惨死,尸检涉毒及疑似警校同学出现在监控里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下。袁教授听完后,长舒一口气,合抱双臂在大脑里对应刘浩是何许人也。
    “可惜得,培养一个警察苗子不简单啊!你手头有刘浩的监控视频吗?”袁教授拿不准刘浩是哪个学生,或者为了谨慎起见。
    “有的!”戴蓓蕾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将那晚酒店门口的监控录像播放给袁教授看。
    袁教授反复看了3遍,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儿是办公桌后面一堵墙,上面写着几个墨斗大字:自胜者强!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开始慢条斯理说起来。
    “刘浩刚开始在警校里并不是很突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喜欢摄影(李明杰点头)。他个子高大,却性格温和,行动像大象那样优雅。大二的时候,他参加过学校的散打比赛,这个给我留下的印象比较深。预赛的时候,他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围。他不灵活,散打不灵活很吃亏。”
    袁教授特意转向李明杰说:“你在学校读书时还没有这个项目,学校在设计这个比赛时,深度研究了国内外警校格斗课程,主导思想是我提出来的,这门课定为情境格斗术,不叫散打,从课目名字上就给参赛者输入一种生死肉搏的意念,就是让比赛双方完全按照实战的方式来对抗。你想,在面对歹徒时,你不能说,你个子比我大,我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不打了,没那回事儿,必须你死我活。
    说到这里,袁教授从整包矿泉水里抽出一瓶水来,拿在手里当教具,好像那瓶水是刘浩,他接着说:“初赛第一名的那个同学,个子并不出众,大概也就一米七出头,精瘦精瘦,但是身体结实,行动敏捷,直觉好,爆发力惊人。他每击中对方一拳,都可以调动全身气力于一点,这就好比一颗子弹和一朵棉花糖,毁伤力不以块头计。初赛后,大家都看好他夺冠。”
    李明杰和戴蓓蕾听得入戏,眼睛也不眨。
    “决赛那天,情况出乎意料,刘浩表现出跟初赛完全不同的禀赋,像换了个人,无论进攻还是闪躲,他都扬长避短,一招制敌,连连淘汰对手,最终和初赛第一名对决冠亚军。从这一点来看,刘浩可能并不像他大象似的外表那么简单,他可能之前就没有把自己的真实实力拿出来。”
    戴蓓蕾连连点头。
    “决胜局,是学校设立情境格斗赛以来最精彩的一局。刘浩始终利用体型高大的优势,以防为攻,就是以守势不断逼近对方,将对方压制到危角,用抗击打的臂膀和背部,化解对方的进攻,在这个过程中,挑准对方进攻中出现的漏洞,猛然攻击对方要害。
    “初赛冠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以各种工具作为臂长,巧妙攻击刘浩软肋。两个人打了十几分钟不分胜负。按道理,时间越长对刘浩越不利,散打是高能耗的体力对抗。但刘浩以逸待劳,防线没有崩溃。最终,初赛冠军一个双腿锁喉,两个人都躺在地上了,刘浩不停攻击对方露出的腹部,比赛进入比惨阶段,局面非常危险。最终僵持了1分钟,裁判判刘浩输。两个人起来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然后热烈拥抱。”
    “真是不打不相识。”戴蓓蕾脱口而出,李明杰也连连点头。
    “以评委会主任我的评判,冠军比刘浩高两届,各方面素质都略胜一筹,技战术堪称学校优等生。没想到这个学生没毕业就中途辍学了,非常可惜。”
    “警校生辍学,这个很少见。”戴蓓蕾嘴快,李明杰也望着袁教授细听下文。
    “现在的社会,比你明杰那时候复杂,警校生毕业,并不一定都当警察。许多学生去了大企业,做安保部门负责人,给名人做保镖,年薪上百万都有。再加上他们的许多师兄师妹都在警察系统,你说这样的人在企业里能不吃香!”袁教授说。
    “那冠军后来去哪儿了?”李明杰问。
    “听说这个学生家里急用钱,读书时就在校外兼职教散打,后来高薪去一个搏击俱乐部当教练,老板非常器重他,搏击俱乐部这种地方一个好教练就是金字招牌,他很快就成了合伙人。”
    李明杰让小戴再播放一遍监控录像,当录像播到细瘦个和刘浩从快捷酒店出来一刹那停住,李明杰指着细瘦个问袁教授:“这个人像那个冠军吗?”
    袁教授低着眉仔细看画面,还摘了眼镜凑上去,看了十几秒说:“个头差不多,但样子比这个稍壮。”
    “这个辍学冠军叫什么?”
    “姓皮,对了,叫皮少军,我对他在学校的印象蛮深。”袁教授肯定地点头。
    小戴连忙在手机上记住这个名字,同时也发给李明杰。
    李明杰凝视着画面,思绪飞扬,说:“现在警校跟我们当年还真是不同。”
    小戴笑着说:“我还觉得您那会儿业务素质更过硬呢!”
    袁教授擦了擦镜片,戴上眼镜说:“明杰,现在社会复杂多了,你办案就更加有体会了。学校教学跟原来也有很大不同,我现在负责毕业分配,可不是退居二线,反倒是一线了。比如我们有一个准实战的实习课,就是派学员跟随社区民警去协助执行危险不大的任务,捧人场,震慑犯罪嫌疑人,也让学员亲身体会什么叫警察。”
    “那干些什么呢?”
    “比如抓赌,协助法院强制执行,还有抓制假贩假窝点。这个实习也是我这几年负责毕业生就业去向,慢慢建立起来的一套做法,有责任有风险,但是值得尝试。我这儿每年都负责外联市局各执法单位,对接一些这样的准实战机会给学生,你这儿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也提前告诉我一下。”
    “那肯定的!现在教学越来越科学了。”李明杰说到这里,想到一个问题:“刘浩在学校时,参加过这样的实习吗?”
    袁教授想了想说:“他们这一届,分拨参加过好多次派出所实习,我查一下他。”说着袁教授俯身在电脑上操作了几分钟说:“刘浩参加过一次打击制假贩假行动。”
    “制什么假?”
    “你稍等!”袁教授给当期负责带队的指导员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语言谨慎,袁教授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挂了电话,袁教授望了一眼李明杰和戴蓓蕾,迟缓地说:“当时,他们几个人一起,跟随警察去武胜闸电脑城,堵截一个神秘的制假贩假团伙。嫌犯全部用密语在网络上沟通,密语被网侦人员截获,怀疑是仿制枪支。他们挑选的交易地点人流非常密集,看来也是惯犯。”
    李明杰坐直身体,全神贯注听着。
    “他们布控了6个可能的出入口,行动时,3名制假人员分开逃跑。在追击中,几个实习生跑散了,刘浩也跑散了。最后抓了2名犯罪嫌疑人,另一个跑掉了。刘浩被发现时,他脸上有一道划痕,身上有灰尘,像是搏斗的痕迹。他说他差点抓到一个,让嫌疑人跑了。这次行动,发现实习生与干警配合有些问题,彼此熟悉的时间短,便衣在一大堆人群里和实习生彼此认不出来了,追击起来实习生落单就很危险,所以外勤实习暂停了一段时间。”
    “您觉得,刘浩在您印象中有什么异常吗?比如精神状态!”
    “他总是笑,不爱说话,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听到这里,李明杰没有更多问题要问,他想趁机锻炼戴蓓蕾,就说:“小戴,你不是一直想见警界高人吗,今天见着我的老师了,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别浪费机会!”
    戴蓓蕾用充满弹性的声音问:“袁教授,那个散打冠军皮少军,他那个搏击俱乐部叫什么?”
    袁教授说:“德华搏击,离学校也不远,就在凯德广场那边,后来却关门了,不知道是经营不善还是什么原因。这个皮少军也很少看见他来学校,几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教授,您这儿可以查到皮少军的档案吧,他还有什么家人,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查到吧!"
    袁教授说:“肯定有学生档案,警校非常重视生源的背景调查。”
    “那就拜托您了!”戴蓓蕾嘴甜。
    接下来一番叙旧,李明杰要约袁教授一起吃饭,被袁教授以马上有会为由拒绝了。
    从袁教授那儿出来,在法国梧桐交错的校园林荫道上,李明杰眉头紧锁走在前面,戴蓓蕾紧跟,皮鞋在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李队,您走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了!”戴蓓蕾快跑两步。
    李明杰停下脚步扭头说:“小戴,你今天问了一个好问题,要好好查下这个皮少军的家底儿。”
    “好的!李队!我怀疑这个散打王皮少军,就是监控里见刘浩的那个人。”
    “你的推定合理,下一步就是要拿证据说话!”李明杰又在前面走了好远。
    十九、Sisley



    那天晚上Sisley和大卫坐在草垛上聊起来,看得出来两个人聊得非常投机。
    李明星知道那种投机是什么,已经超出萍水相逢了。他以为自己懂这个女孩,瞬间又茫然。
    有一天,李明星一直熬到凌晨3点酒吧打烊,一般他不会熬到这么晚。李明星在吧台已经调好两杯酒。
    Sisley从洗手间卸完妆走出来,温婉或疲惫的样子。
    李明星把酒杯递给她,她接在手里啜了一口,柔和一笑。那是一杯加牛奶的纯果汁,安神助眠。
    她对他已经过了凡事必说谢谢的界限,但界限还是在那儿。
    李明星努力把持着这界限,他的年龄可以做她父亲了,所以他内心暗自定位为父亲对女儿的关怀。
    之前他不定界限的日子,曾经出过死烂的男女事故或故事,当自己女儿快到这个年龄,他开始厌恶那种居高临下,或者利用自己的便利地位去接近女孩的方式。他甚至厌恶不当不正的关系,他瞬间悟道,厌倦了任何欺骗。这世界利用任何人性弱点或者信息不对称做的交易,他都认为是耍流氓。他知道自己已经废了,不适人间烟火。
    最近仓库的生意好得不行,Sisley很累。他想表示一下感谢,还有另外一层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大卫时不时来,总会在吧台坐一会儿,小饮一杯。他感觉大卫在那里喝酒时,她是燃烧的,他担心迟早她会烧垮。
    不清楚原因,就是直觉。客户喜欢某个员工,带来持续的生意,这有什么不好吗?
    “最近客人多,你也累得可以,不影响功课吧!” 李明星轻声细语。
    “不影响,已经在写毕业论文了。” Sisley张着嘴,带一点调皮。
    记得一年前来面试时,Sisley穿一身运动休闲装,不是李宁就是安踏那种,骑着自行车来。李明星喜欢她即将在社会亮相的样子。不管她以前是否做过促销员、快餐厅计时工,还是加油站发房产小广告的,复杂性都比不上在酒吧工作,酒吧就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从某个方面看,甚至是浓缩的人生。
    许多人一生烂醉,英年早夭,就是在酒里浓缩了他的欲望,将自己当做黑火药一下子点了。
    那天李明星亲自上手调了两杯甜中带苦的“尼克罗尼”,只是他擅自多加了些蜂蜜,提高了甜度,在锥形杯口加了一片青柠檬片,“尼克罗尼”是红色,红黄绿,构成世界的三元色彩全在里面了。
    李明星问她叫什么,她说:“Slsley!”
    她的发音不是很顺溜,他知道这个英文名可能是她刚刚从女生宿舍出来时起的。
    “把你身份证给我看一下!”他微笑着,像个面试官。
    “你还没有决定录用我呢,年龄保密!” Slsley故意吊着说,嘴笑成月亮。
    “那我现在就决定录用你。”李明星稳着望她,她不好意思低下头,在一个绿色长背带
    布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身份证来:匡丽芳,已过了法定成人年龄。
    身份证上是双马尾,眼前的她已经改为披肩,似乎为社会准备好一切,在李明星眼里却不是这样。
    他把身份证递给匡丽芳,敲了下烟头上长长的灰说:“Sisley,你可以改个发型!”
    “为什么要改?”
    “不改也行,随你便!”
    “你还没有说我能干什么呢,我可不能喝酒哈!” Sisley笑着说。
    “放心,不会让你做陪酒,糟蹋了人才!”
    “那我能在酒吧里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Sisley拿起桌面上一个玩骰子游戏的黑塑料杯,举在空中左右摇了摇,往桌上一扣。
    李明星给逗乐了,说:“我们这儿又不是澳门,没有发牌荷官。”
    “不是不是,就是那个调酒师还是酒保?”说完Sisley嘴还张着。
    “哦,你想做调酒师?”
    “嗯,我觉得很有意思,酷酷的样子,可我什么都不会!”
    “只要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也会?你不是老板吗?”Sisley好奇睁大眼问。
    “老板就可以什么都不会吗?”李明星乐了。
    Sisley也笑得只导气,这一笑让李明星动了恻隐之心,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女孩,他可以为她进入社会保驾护航一段时间。
    接下来,Sisley几乎天天下午来店里,拿着调酒器,跟李明星学习摇、抛、转、接、扣,
    他让她先练动作标准,然后是计量准确,最后是优美。
    Sisley的过程是反的,她喜欢优美,先是把动作练帅了,再考虑配料的准确。不到一个星期,Sisley已经可以大抵对付一般客人,常见酒品。
    李明星带的第一个女徒弟,她聪明伶俐。他正准备告诉Sisley,随身包的带子不需要那么长,颜色不要太怯,她已经换了一个短带粉色皮质包。
    今晚,他要和Sisley好好聊聊人生了。弄不好要出问题,酒吧不像餐馆,它很符合人类对欲望的想象,陌生的临时的关系,超出责任范畴,大家懂游戏规则,一般不出问题,出问题就不是小问题。
    “你最近看上去很疲惫,有时候还呵欠连天。” 李明星注意到她经常用手遮挡呵欠。
    “您看得真细!”Sisley笑着,这是她第一次用您。
    李明星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大卫和她的交往可能是真实的。
    “晚上赶论文吗?”
    “不怎么赶,论文还在收集资料,搭框架!” Sisley抿了一口酒。
    “最近酒吧客流量有些大,是不是有点吃不消?”
    “没有,没有,客流量大是好事啊,我完全盯得过来。”Sisley有点刻意,好像在等李明星下面的话。女孩子都像麋鹿,惊醒得很,一点点言外之意都能Get到。
    “下了班,是不是还有下半场?”
    “工作之外,您应该不管吧!” Sisley有些不高兴,脸上尽量不表露,话里带出来了。
    李明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了,因为把她当徒弟看待,甚至当女儿那样祝福,所以话的距离感不对等,Sisley觉得有失分寸了。
    “如果一个人干不过来,我再增加一个人手,吃不消别生扛!” 李明星笑着,点起一颗烟。
    Slsleys也拿出吸管一样细的烟来,李明星给她点上,他心里是不希望她抽烟的,可她觉得这样更能融入。
    “您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Sisley吐烟的时候瞬间好像大了10岁,大到不妨碍和他相好。
    他心里有些失落。她和大卫如果恋爱了,其实他不应该失落。并不是每个园丁都要亲手摘那朵盛开的花,假如他是一个职业园丁,他栽培的花不就是让人欣赏的么。
    女孩匡丽芳从一条清澈的溪流里来,只身到了江东市,马上就大学毕业,如果有个男朋友在身边助力,或许她更容易在这块水乳之地扎根生长。
    李明星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乱,她不就是来打工的么。
    “这话从哪里说起,没有不满,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疲惫。” 李明星很泄气,觉得满以为可以靠近她,她浑身突然乍开了刺。
    “您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今天确实有些累。” Sisley把烟在烟灰缸里压灭。
    “好吧,你早点走吧,路上小心,Sisley!” 他故意叫她英文名。
    “老板,您放心,多谢您关照!” Sisley笑着起身,高跟鞋咚咚延伸到门口,她拉开茶色玻璃门,骑上白色电动车,无声消失在黑里。
    一切只是关照!李明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要好好静静,找回自己的边界,做人不能没有边界,否则会弄乱一切。






    二十、 大鱼






    第二天,就像任何一天一样平常。李明星下午四点到仓库,盯班的小朋友们已经在给各种器皿里添加各种液体,准确到位。
    李明星上楼,坐进自己休息的小包间里,还在想今天要和Sisley再好好聊聊。昨天没有聊透他觉得不踏实,就像女儿要一个人去欧洲旅游让他不踏实一样。
    下午五点Sisley没到,六点也没到,他有些慌神,她从来没有晚于五点到。他在想是不是昨天一聊反而聊出花脚乌龟了。
    冷气没有全部打开,他坐在略嫌闷热的小包间里,泡了一壶绿茶提神。他开始给Sisley打电话,连续拨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没有人接。他觉得这一次跟上一次迟到不一样,有些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
    李明星下楼去吧台看酒柜,拿出调酒壶、量酒器、吧勺,今天自己要亲自上阵了。
    他曾经想过退出,也不能突然就把店关了,得找个下家盘出去。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年轻的合伙人,股份慢慢稀烂便宜让度出去,自己保留一点点名义上的股份,自己想过来坐一坐,或者约朋友出来聊天就来这儿。酒吧这个江湖早就不应该有他,只是自己以前一直没有独立运营过一家酒吧不死心。
    正这样闷头铲冰,手机在裤袋里振动,让腿发麻。李明星又兴奋起来,赶紧接,同时往二楼小包间走。
    “老板,您找我!”Sisley来的电话,声音疲惫,不像那种累的,而像成人欢脱之后的。他有点走神,或者叫落寞。
    “是的!”他本来想质问她怎么没来,却转了口吻,问:“你怎么啦?”
    “老板,对不起,我忘了跟您说了,我不去您那儿上班了。” Sisley声音淡淡的,发虚。
    “怎么?昨天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身体出状况了?”
    “没有,挺好的。” Sisley低徊着。
    “Sisley,我们不是一般熟了,你有什么就直接跟我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大,你想涨工资?”
    “不是,不是,李哥,不是,您别多想。您是个好人,我知道。” Sisley连连解释。
    这句话说得李明星心里一暖,她不是个没良心的丫头。
    “有更好的工作了?”李明星轻声问。
    “没有,绝对没有,我应该早点跟您说的,弄得您措手不及!”Sisley抱歉起来,让人有些不自在。
    “没关系,酒吧里的事,我能够摆平,你调酒不是我教的嘛!”李明星故意笑出声来。
    “那就好!”
    “你是觉得在我这里干,没有前途吗?我还真想过,你要是喜欢这个氛围,我邀请你当我的合伙人呢!”李明星认真说着。
    “我挺喜欢仓库的氛围,真的,我以前也泡些吧,我觉得,仓库是最有酒吧精神的地方!”
    Sisley有气无力说着,让人心疼。
    “那你怎么不做了?准备毕业论文?找工作?”
    Sisley沉吟良久,笑了一下,说:“李哥,您是好人,那我就跟您直说吧,您是聪明人,一听就懂的。再在仓库干下去,我觉得我特别不踏实,慌得很。”
    一段沉寂,李明星深吸了一口气,酒吧的灰色地带他一直想跟她说,但又怕她理解不了,知道后还会看扁了他,就一拖再拖。而且,聪明的女孩应该也知道了,这种事心照不宣就行了。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个事情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怕你还没有毕业,不太理解社会。没有哪个酒吧不卖假酒的,其实也谈不上是假酒,只能说以次充好罢了,一百元一瓶的当一千元一瓶勾兑,这跟拿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喝死喝瞎人不是一回事儿。如果没有这一块利润,酒吧根本活不下去。”
    李明星梗着脖子说完,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烧,他认为他对她坦诚到极点了。
    一段沉默后,Sisley叹息了一声,说:“李哥,我理解您。您不用跟我说这些的,我也就当不知道,说了,我还是当做不知道,您放心! 总之我不会回去干了。”
    李明星知道了,她不踏实不是这个原因。他想把Sisley离职的真实原因弄清楚,如果连这个都没搞明白,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个苕货,完全号不准年轻人的脉。
    "你是不是跟大卫好上了?" 李明星忍了忍还是问出来了,他觉得大卫始终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他经常来,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水手和一大帮子。李明星和他面上很熟,有时候他也让大卫到小包间接电话,外面太吵,但两人从未畅谈彼此,更何况深交。
    "没有的事,李哥,我不是那种轻易就跟人好的人。不过,我求过他,他也求过我,这个人您也要防着他,对于他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说多了我怕有危险。听说您弟弟是警察,您更要对大卫小心为上。" Sisley的声音多了几分冷静和距离。
    李明星如同掉进了冰窟,突然感到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正想说什么,Sisley已经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Sisley的尸体在江边被人发现,躯干青白裸露,圆润鼓胀,没有伤口,没有一点瑕疵。
    晚报上说一个女孩骑电动车时不小心冲进江里淹死了。最先是一个晨练的大爷看见的,他以为是一条翻肚皮的大鱼,想捡回家享用,脱了鞋往沙地上走,要靠近的时候才发现是人。
    警察来了,保护现场,拍照,寻找任何可疑物证。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从旁边沙滩上扭成一团的热裤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身份证,她叫匡丽芳。
    沿着尸体方圆几十米探摸,从江里摸出了白色电动车。警方初步判断:匡丽芳晚上骑着电动车兜风,不小心冲进江里,溺水而死。
    Sisley落水的地方离琴台不远。琴台是一个纪念友谊的地方,相传俞伯牙与钟子期在那里偶遇。
    在江东市,人们喜欢那种义薄云天的故事,陌生的兄弟看对了眼会雪中送炭,也会华容道放你一马,这或许就是码头文化,大家都在江湖里,谁没有落水的时候?
    如果没有记错,Sisley的家当地人叫小小山峡,是长江上游一条清可见底的支流。想不到她的人生终章,停留在同一条江的下游。
    李明星在手机上看了几条相互抄来抄去的新闻,眼里发酸。
    二十一、兄弟

    开始失眠,熬了几天熬不住,李明星给李明杰打电话,问那具尸体的详情。
    李明杰接了电话没好气,上来就质问:“你跟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
    李明星哑口无言。
    兄弟俩以前见面总像仇人,李明星专程打电话来问尸检报告,确实让李明杰吃了一惊。
    面对李明杰的质问,李明星直接把电话挂了。他以为他是警察就没大没小?谁是哥哥都拎不清?
    李明星和李明杰从小就显露出不在同一星球的气质。李明星浪漫,李明杰踏实。李明星喜欢唱歌,李明杰喜欢跑步。李明星读技校干过汽车修理,李明杰读警校当上警察。李明星倒卖各种可以倒卖的东西赚过钱,李明杰继续当警察一当就是十几年。李明星完成人生夙愿开酒吧,李明杰还是当警察,当警察是个没有退路的职业,退出来就意味着失败,大家喜欢这么看。
    兄弟俩在三十岁以前,还各自闷头发展,看不出南辕北辙的反差。慢慢的,李明星似乎成了规则的破坏者,李明杰却时刻在保护某种规则。尽管李明星从未逾矩,成为李明杰“照顾”的对象,可多多少少让人觉得他是社会不安定分子。
    开酒吧是一个象征,象征了李明星的不可捉摸。李明杰强烈反对过,拉上父亲一起反对,李明星还是要开。为了避嫌,他不在弟弟警力范围内开,这样谁也管不着谁。
    在外人眼里,李明星瞎混,李明杰成功,可在家庭里谁的贡献大还真说不好。近些年,父母最大的牵挂是李明杰的婚事。5年前,夫妻俩没来得及要孩子,妻子主动要求离婚,李明杰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哪儿出了问题。在父亲眼中,李明杰的人生大事还没落实,他的问题比李明星麻烦。人生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李明星坐在小包间抽烟,他早早就到了酒吧,生活规律全部乱了。
    他不安,痛心,不知道自己能为Sisley干点儿什么,报纸上没有说是刑事案件,最好是个意外,否则他的心会更痛。
    不一会儿李明杰回过来电话,口气温和多了,他首先给李明星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女孩叫匡丽芳,21岁,重庆人,身体上无伤痕,肺部进水,血液里查出高浓度氯胺酮,像是毒驾意外死亡。
    “毒驾电动车死亡?这也太奇葩了!电动车有疑点吗?”李明星满嘴不信。
    “电瓶刹车都没有被破坏迹象,车捞起来晾干了还可以正常骑。你认识死者?”李明杰警觉起来。
    “她前几天刚从我这儿辞职。”李明星大声说。
    “为什么辞职?不是你开除的吧?家属找来扯横皮,看你怎么说得清!”李明杰责备的口吻。
    “好了,案发地又不在你那个区,用不着你操心!”甩出一句气话,李明星把电话挂了,
    点上一颗烟,吞吐几口,稳定住情绪看着酒吧,感觉哪儿都不对劲。
    被李明星挂了电话,李明杰闷闷地坐着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干警察这种工作,如果太在意失败那就没法干下去了。犯罪嫌疑人藏在四处,随时冒个泡又消失。工作总是在大泡和小泡之间选择,哪个泡大就赶紧去追踪那条大鱼。有时候真像熊瞎子掰玉米棒子,许多案子干了一截就扔下,捧起另一个更加重要紧急甚至领导打招呼的案子。等人手松了,又回来捡起搁置的案子继续侦办。只有少数特案大案要案,变成专人专案,就查一个案子,别的什么也不干,这样的前提往往也不成立。就拿警察刘浩车祸这个案子看,一条线索是车,把监控视频里同款陆虎揽胜都摸排一遍,就需要无法预估的时间。在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寻找一个叫皮少军的人,如果他无房无产,不用身份证住店,仅靠看全市摄像头辨认几乎是不可能的,人工智能大数据也需要有清晰可辨的底子。另外一条线从皮少军的出生地入手,摸排他的人生轨迹,这张网就需要撒得更大,已经出了江东市范围。
    正想在有限的人手下怎么把调查皮少军的线索深入下去,市局缉毒支队召集各区缉毒骨干开紧急会议。
    支队长宋发科一身戎装,皮带和枪都露在外面。他头发直立,目光炯炯,像刚充满电的电棍哧哧冒火,一板一眼讲了最新的毒品犯罪发展新趋势,概括起来有四点:一、吸毒人群年轻化。学生和低龄白领增多。这些人有更强的自制力,往往没有彻底把尊严吸垮,很少去社会上搞事,更具长期客户潜质,毒贩喜欢发展这样的客户。二、无接触交易出现。毒贩通过发达、错综的快递业、保险柜、健身房等许多可以共享的空间,实行快闪交易,不见面交易。尤其是末端小快递公司,什么活都揽,难以防范。三、无现金交易。通过便利的手机支付,以红包打赏名义,交易变得更加隐蔽,没有毒资,寻找证据成为难题。四、毒品创新翻新加快。包装仿冒功能饮料、零食等,新产品层出不穷,真假难辨,而且明目张胆聚集消费,打功能饮料擦边球。
    宋发科一席话,在座几十位身经百战的缉毒精英心里有数,接下来应该又有行动展开。宋支扫视全场,言辞恳切地说:“在坐的各位,把守着江东市的南北西东门户,兄弟们肩上的责任重大,哪一条线掉链子,让犯罪分子滴漏进来,都是极大的危害。我宋某人,平时可以称兄道弟,出了责任问题,只能麻面无情!”
    宋发科的绰号本来就叫宋麻面,那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
    会场安静肃穆,等着宋发科说关键的。投影仪投出一面动效图,顶上面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黑体大字“鱤鱼行动,敢于端锅”。
    宋发科用激光笔点着八个大字,反复强调了任务的时间地点及各区县的分配,命令各警队火速备战,随时听令行动。
    李明杰领了任务出来,心里一直挂着一件事情,必须在出警前有个交待,他顺路将车拐个弯到了“仓库”酒吧。
    “仓库”酒吧里面有舒缓的音乐流动,却没有看见人。李明杰推门进去,也没有人来打招呼,音乐让里面静得出奇。
    李明杰信步走上二楼,看见小包间里亮着灯,他径直走了进去。
    李明星像一块木头斜靠在沙发上,他在小包间里眯觉,或在沉思。感觉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看见了李明杰。
    “你怎么有时间跑我这来?”李明星张着嘴一脸惊讶。
    “来看看你!”李明杰板着脸。
    “以后你来,最好穿便服,一个酒吧,经常有警察进进出出,你让我怎样做生意唦?”李明星大声抱怨。
    “你这不是还没到营业时间嘛!刚去市局开会,路过,进来跟你商量个事情。”李明杰说。
    “么事?”李明星低着头,等话。
    “老爸摔骨折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妈也是那个样子,自己照顾自己都难,我想你能不能把两老接到你那儿去住一段时间,至少帮老爸养好骨折。”李明杰轻声商量。
    “这时候你晓得来找我了?你知道,我姑娘高考完,跟她妈妈去欧洲自游行,不晓得么时候回,我基本上盯在这个店里,精力也顾不过来。”
    “我这两天马上有个行动,完全抽不开身。把老头老娘安置在我那里也行,你负责找个保姆过去好不?我这个工作,家里有保姆也不是很方便,所以我想让他们住在你那里,保姆跟着。”
    “你这个工作有么搞头?别人有人在公安局,家里开码场发横财,我开个酒吧还得躲着你!”李明星歪着头质问李明杰。
    “兄弟,你莫这样说,我干上这个就有一份责任!两老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们都主动为他们着想一下,好吧!”李明杰像亏欠什么说着。
    “没什么不好!”李明星蔫头耷脑的说,“我这个店,也打算关了。”
    “对了,你跟我说说,你那个员工吸毒是么回事?”李明杰递给李明星一支烟,细声问。
    “我的员工冇吸毒,好吧!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李明星又不耐烦了。
    “真冇得事?有事就主动说,这样我还可以帮你争取宽大!”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你是个么意思?冇得事你马上离开这里!你穿个警服来转,冇得事也让别人觉得有事!”李明星嗓音突然提高下逐客令。
    李明杰无可奈何望着李明星说:“我不是说了嘛,我是为老头老娘的事情来跟你商量的。这么多年,我作为弟弟,没有帮你发财,我问心无愧,你也省得后患。但是,你如果有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不要让整个局里都知道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可惜不得这个姑娘伢就这么死了,好不好!你让我安静一哈子,老头老娘的事情我一定安排好,你去抓外面的坏人,我来做家里的好人,不用你操心,好不好!”李明星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李明杰深吸一口气,无话可说,点点头慢步走出包间。他回身看了一眼已经斜躺在那里的李明星,关了门往楼梯走去。他一步步下楼梯,感觉兄弟之间有说不完又无法说清的怨气,他无能为力。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李明杰扭头看了一眼“仓库”二字,似乎想起了什么。
    车离开树荫冲进烈日里。江东市骄阳如火炙烤一切,一切都在煎熬中。
    二十二、举报

    布控跟钓鱼很像,看好了水面,撒了窝子,人马都便衣,像垂钓爱好者,急不得,动静不能大,看上去风平浪静,只有每个人心里的弦绷得发响。
    全市统一部署,西边高速和国道都由市局缉毒支队负责,水路由李明杰带队设卡,水路无路最难盘查。
    线报可疑车辆到岳阳就消失了,货物可能分成水路和陆路进来,犯罪嫌疑人最擅于不走寻常路。情报太不精确了!
    从西边进入江东市的主要水路有府河、汉北河、汉水,汉北河又分为两个分支,一路往北进入沦河,一路往南进入汉水。
    李明杰带领的队伍一支在汉北河与汉水交界处新沟船闸设卡,另一支卡在沦河与府河交界处。两个防控点相距20公里,由河湖公路相连,路面狭窄坑洼多,两地策应驱车需时半个小时。
    七个干警,一艘水上巡逻快艇,一艘吨位稍大的渔政快艇,在进入市区前5公里处的一座渔政码头处待命。
    盛夏,暴雨忽来忽往。清晨有雾,傍晚也有雾。犯罪嫌疑人喜欢恶劣天气,他们往往趁检查人员大意时闯关。他们还会中途改变运输工具,改变路线,一等一个星期没有任何动静是常事。
    行动的第三天上午,雾气更加浓厚,远远听见重型柴油机有节律的隆隆声却不见船影。
    李明杰在岸上一家小旅馆拿望远镜监视,听见机器轰隆,连忙走出门在阳台上搜寻,看见黑影在靠江中间的水道上移动。他调整望远镜,勉强可以看见船上装满硝石。目测船有3000吨,装石头吃水线却很高,比重似乎不对。而且浓雾行船危险,船上的穿雾红灯却没有开,形迹岂止是可疑。
    渔政船能抗风浪,驾船大副却不在。刻不容缓,李明杰连忙叫上队友开上快艇前往拦截。
    在浩荡的水波里,快艇像耍杂技,很快就接近大船,怠速并进。
    大船上的人没有注意到有船拦截检查,警员举起手持喇叭喊话:“船东!船东!你们的船违反了雾天安全航行规定,请立即靠岸停船,接受检查。”
    喇叭反复喊话,队员们着防弹衣,检查枪械咔嚓咔嚓响,做好登船准备。缉毒警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谨慎为上。
    这艘船好像无人驾驶,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继续轰隆轰隆往前进。巡逻快艇紧跟不放,但也不能直接撞上去,那毕竟是鸡蛋碰石头。伺机扔消防索攀爬为上!
    这时候李明杰的腰间不停振动,他拿起手机,戴蓓蕾打来的电话,声音焦急。
    “李队!李队!听见吗?”
    “正在执行任务,小戴,有什么急事?”
    “李队,您千万要小心,我不便多说,一会儿杨局可能会打您电话。”戴蓓蕾冒冒失失说完挂了电话,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被人发现。
    李明杰摸不着头脑,也无暇顾及,收了电话,让快艇继续贴近货船。在几近撞上货船时,两名警员用消防带钩挂上大船舷栏,快艇与大船同步前进,干警们拉着绳索麻利登上了货船。
    几名干警迅速冲进驾驶室命令船老大停船。大副是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言不发,继续盯着前方开船。
    一名警员举枪说:“马上停船!”
    络腮胡瞟了他一眼说:“我犯了什么法?”
    “你先停机再说!”
    “这么大的雾,我不能就这样在水中央熄火吧,你们有什么事情,跟船老大说去,我只
    是个开船的。”络腮胡依然镇定,似乎习惯了经常接受这种检查。
    两名警员从休息室带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光着膀子,穿着运动短裤,没睡醒的眼,一脸无辜笑着说:“我这一船石头,犯什么法了?”
    李明杰手机不停振动,他顾不得看,问:“你船上除了硝石,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船载重多少吨?”
    “2800吨。”
    “满载了?”
    “绝对没有超载,你看吃水线就知道了。”
    “我就是看吃水线才知道情况不对。船靠边吧,我们要检查!”李明杰语气坚决。
    船老板一脸无奈,吩咐驾驶员靠岸,络腮胡点了一下头开始转动舵盘。
    李明杰四周望了望,雾气消散了许多。船老大拉了一下李明杰的袖子,示意有话一边说,
    李明杰说:“有话就在这里说。”
    船老大递了一颗烟给李明杰,李明杰摆手说不抽。船老板笑容可掬说:“警官,可能是有点超载,拉石头,不超载一点儿,我们赚不到钱,您就高抬贵手!”
    “我们不是查超载的!你赶紧靠岸再说。”李明杰催促。
    “你们是?”
    “缉毒大队!”一个警员说。
    “缉毒?那跟我冇得半毛钱关系嘛,请问大哥贵姓?”
    “免贵姓李!”
    船老板一脸严峻,连续眨巴眼睛,望了望其他几名警察,要进船舱,两名警员拦住让他在原地不动。
    船老板抱着光膀子笑着说:“让我穿件衣服。”一名警员跟着他进去取衣服。
    这时候,李明杰意识到有个顽强的电话一直没有接,他仔细看是杨局长打来的,连忙往回拨。电话很快通了,杨局长劈头盖脸来一句:“李明杰,你在哪里?”
    “执行任务!”
    “在哪里执行任务?”
    "船上啊!"
    "你马上停止行动,回来再说!"
    "杨局,我这发现可疑的船只,马上就靠岸检查了。"
    "你让他们检查,你马上回来!"
    "他们检查我不放心。"
    "我这是命令,不是商量,你马上给我回来,听见没有?"杨局长提高了声量。
    李明杰意识到问题不在检查上,他应了一声,给大磊安排了后续靠岸检查事宜,自己连忙驾车回所里。一路上他想起小戴的来电,觉得她话里有话。
    在大院停好车,李明杰快步向局长办公室走去,杨局还在打电话,李明杰站在那里,满脑子问号望着杨局。
    “你回来了!”杨局长挂了电话,脸上还余留不堪表情,下意识端茶杯掩饰。
    “杨局,您有么急事?我那头没准抓住一条大鱼!”
    “不可能!咱们的计划全部败露了,从宋支队那儿获得的消息,犯罪嫌疑人知道了我们的行动计划!”
    “不可能!谁泄露的?”李明杰惊讶。
    “你说谁?”杨忠平重重反问。
    李明杰感觉有些蹊跷了,呆在那里。
    “现在市局认为是你!” 杨局长无奈地望了李明杰一眼,坐下来在茶几旁抽烟。
    “怎么可能?”李明杰双手拽了一下前衣摆,下巴差点掉下来。
    杨局长用拿烟的手示意他坐,扔给他一根烟稳住他。
    “到底怎么回事儿,杨局?”李明杰忍不住。
    “有人给市缉毒支队打了举报电话,说‘仓库’酒吧隐藏大量含毒制品,还说老板李明星利用弟弟李明杰在警察系统的便利条件,在仓库酒吧的酒水中勾兑毒品销售,生意非常火爆。”
    “这不可能,肯定是酒吧同业陷害李明星!” 李明杰一脸气愤。
    “还有,神秘人还说,你也经常去酒吧露面虚张声势,为酒吧散毒充当保护伞。”杨局长愁眉摇头。
    李明杰一只手握成拳头,不停在另一只手里搓:“这简直是血口喷人!”
    “不光是喷人,还说你还在酒吧里把市缉毒大队部署的行动计划透露给你哥,让这次行动像光屁股打鼓球(游泳),缉毒大队只好取消了这次‘鱤鱼行动’。”
    “谁是举报人?有本事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李明杰青筋暴跳。
    “你的麻烦大了!”杨局长深吸了一口烟,拿起手机来翻了几下,从市局张副局长给他发的微信里找出几张图片,上面带着数码编号,像是从监控录像里截的图片。
    照片里,李明杰和李明星在仓库酒吧小包间,视频广角截图将两人尽收其中,显然他们兄弟俩聊的什么录像里都全了。
    “我恳请市局鉴定这段视频,保证我们兄弟俩是清白的。” 李明杰大声嚷。
    “没有视频。就这两张截图,视频看样子在举报人手里,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目的。”杨局长望着李明杰说。
    李明杰坐在那儿喘气。杨局长只是闷闷抽烟。李明杰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问道:“李明星现在在哪里?”
    “在市局羁押着。仓库酒吧已经被搜查过了,在小包间里搜出了含毒品的饮料,还有一个带无线发射的针孔摄像头。” 杨局不带表情说着。
    “那您不觉得这是一场陷害吗?谁装的针孔摄像头?”李明杰问道。
    “你问得对,就是基于这个疑点,我把市局的督察令压下了,要不你也该关起来了。”
    “您估计,李明星会有多大的事?”
    “那些饮料,包括前面还在酒水里掺毒,这些量到了一个级别,如果真与他有干系,他估计轻判不了。” 杨局长目不斜视望着李明杰。
    李明杰用手搓额头,过了几分钟,他想起了什么来慢慢说:“前些时,李明星找我查过一个他那儿离职的女员工,离职前是那儿的调酒师,突然就不辞而别,而且她提醒过他,要注意一个叫大卫的人,这个女员工说她惹不起躲得起。”
    “这个女孩很关键,能够找到她吗?”杨局长眼里放光。
    “不可能了,那个女孩前不久骑电动车毒驾冲入江中溺亡。李明星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让我从内部查这个女孩的身份。女孩死在江滨区,不在我们管辖范围,我大意了,没有深究,心里还是有些疑问,所以那天在市局开完缉毒动员大会,我就顺道去李明星的酒吧,一是有点家事跟他商量,同时也去摸摸酒吧的情况。我们就在那个小包间聊天,一切都被事先安装好的摄像头拍到了。”
    李明杰说完,杨局长点了一下头郑重地说:“你提供的信息很重要,你哥哥的事情,有个破解的路子了,我先给市局打个电话。”
    杨局长在拨电话,李明杰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起身到走廊接起来,是大磊的汇报,他说那艘船在装运的石头下面藏了几百桶轻质燃油,比石头轻不少,所以才吃水比例不正常。
    李明杰嗯了两下说交给缉私组吧,就挂了电话。
    进到杨局办公室,李明杰说:“我想去仓库酒吧再仔细搜查一下。”
    杨局目光直视李明杰说:“仓库已经查封,这件事情你不能再插手了!你把枪留下,我替你保管着,最近停止一切行动,听候局里的最终意见。”
    “杨局,您这是?”李明杰惊讶地望着杨局长。
    “放心,明杰,我看着你成熟的,我信得过你。市局那边的指示,也需要有个交待。你哥哥的事情目前最棘手,谁也不敢伸手了。你刚才跟我说的一些疑点,我一定派人落实,也向宋发科那边报备。”
    “多谢杨局!”李明杰说着,慢吞吞摘下枪放在茶几上,望了杨局长一眼,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明杰突然觉得没着没落,他一会儿走到窗户边望外面的树枝,一会儿扭头走到门口,刚要出去又回来。他低头拉几个抽屉,拿出一包烟来粗暴撕开,烟滚满桌子,他抓其中一根点燃,站在桌边抽烟,然后缓慢坐下来。
    想不到他会是一个被缴枪的警察。他下意识翻动手机,看到了辛叔的日记,那蓝色圆珠笔刚劲的字迹,给了他一点安定感。
    二十三、禁闭



    李明杰看了一段日记,按灭屏幕,思索着眼前这纷乱的局面,房间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他抬头望去,两名全副戎装的督察已推门而入,走在前面的胖督察问:“你就是李明杰吧?”
    “找我有么事?”
    “请你跟我们到市局去一趟。” 说着,胖督察多此一举亮了一下证件。
    李明杰站起身来,问:“我怎么了?干嘛需要督察来请我?”
    “你跟我们去一趟就知道了。”
    “有么事情,不可以在这里说吗?”
    “不可以,这是规定!”人高马大的督察说。
    “你们怀疑我给毒贩通风报信?”李明杰的声音爬高,惊动了几名警员,他们过来围观。
    两个督察看了围观的人群,依然镇定。
    “李队,我们还没这个资格跟您谈话,我们只负责接人。您破案无数,缉毒有功,人称‘心安神探’,名声在外,谁敢把您怎样?如果没有什么不便,您就跟我们走一趟,如果不去,是不是会更加不好?”负责说话的胖督察言辞恳切把理摆明了。
    “谁派你们来的?是宋队吗?”
    “无可奉告,不管谁的命令,肯定不是个人的命令,是组织的命令!”胖督察说得头头是道。
    李明杰无意识在桌面找来找去,问:“我需要带什么吗?”
    “您什么都不需要带,跟我们走就行。”
    李明杰拿了手机,连忙给前线大磊通话,他对河面的事情还不太放心,却听见自己手机停机的提示音。他怀疑话费不足,在手机上继续操作,胖督察说:“您别拨打了,肯定停机了,从现在开始,您的手机最好交由我们来保管。”
    “你们什么意思?”李明杰正要发作,又把声音压下来。
    “手机您拿着也是白拿,现在是特殊时期,市局上了手段,已经停止了您和外界的一切通讯。现在您什么都不用做,跟我们走是唯一正确选择。”胖督察再次提醒。
    李明杰自觉没有干什么违纪的事情,他最担心的是被羁押的李明星,他那儿到底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心里真没底。
    跟着白钢盔走出房间,李明杰下意识往后望了下,走出了分局大楼。
    上车后,李明杰被安排在后排,窗户带铁栏杆。督察车向市局大院疾速前进。
    到了目的地,两名督察贴近了他,一人拽他一只胳膊,特殊待遇上来。李明杰挣扎了一下说:“你们这是要干嘛?”
    “就是个仪式感,都到这里了,您配合一下,我们也好做些。” 说着,胖督察拿出一张单子,宣读一遍,大意是:李明杰因涉嫌在“鱤鱼行动”中向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市局督察办决定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在未查出事情真相前一切按督察纪律处理。
    “你们干嘛早不念这破纸!”李明杰训斥两人,他们一言不发算是给了他面子。
    灰铁门哐当一声打开,左右扶着李明杰走进去,放开,随后退出。铁门又哐当一声,李明杰坠入无际黑暗,他意识到这算是开始关禁闭了!
    督察在众目睽睽下带走李明杰的事情大家以为杨局长知道,没见人去给杨局汇报。戴蓓蕾按捺不住,急匆匆敲杨局长的门,不等开门就自己拧锁紧屋。
    听说李明杰被督察带走了,杨局长火冒三丈,大声抱怨“这个张东强,枪我按照他的要求缴了,他居然从我眼皮底下把人带走,连个传票都不给我看,我这是中了他的计,简直是欺人太甚!”
    几分钟后,司机把车开到分局门口,大家从不同角度目送杨局长进车,司机开足马力直奔市局而去。
    在摇晃的车里,杨局长不停变换坐姿,他无法平息激动情绪,让自己难过的是,张副局怀疑李明杰就是对他老杨不放心,这不是逼得人没退路吗!
    当杨局长敲开张东强办公室的门时,脸上的火气与窗外的盛夏一样显而易见。
    张东强正在欲拨打电话,见杨局长进来连忙挂了电话迎上说:“老杨,你怎么来了?”
    “你把我最得力的干将抓来关禁闭,事先连招呼都不跟我打,到底有多大的事情,让你们这么官威逼人?”杨局长一副不怕撕破脸皮的样子。
    张东强自顾用一次性纸杯给杨局长倒水,不忘往里面扔了几片刀剑一样竖立的龙井茶叶,从容走到杨局长面前,把茶杯递给杨局长说:“就为这事儿?”
    “这事儿还不大吗?”杨忠平反问。
    “咱们都是在公安战线干了快一辈子了,有些事情一说你就懂,宋发科在全市实施一场大范围的扫毒行动,突然接到匿名举报,说李明杰的哥哥李明星藏毒贩毒,李明杰还向他哥泄露了‘鱤鱼行动’计划。我们都是老公安了,出现这种情况也不能被动啊,我要求你把李明杰调离一线,派人把他请到市局来,免得他胡乱行动,直到‘鱤鱼行动’结束,再把李明杰的问题搞清楚,这也是为了保护他嘛。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分管缉毒,也分管督察组,你说我该不该请李明杰过来休息休息?”
    “你这是休息?你这是绑架!”杨忠平嘴上不饶人,气势却已经下来了,张东强说得在理,处理得似乎也高明。他草草喝了一口茶水,又问:“行动什么时候结束?”
    张东强笑着说:“老杨,规矩你懂的唦,该问问,不该问不问,这样我们两个都轻松。”
    “好的,规矩按你的来,我只问一句:什么时候放人?”杨忠平说完盯着张东强。
    “行动结束了,如果他哥没有涉毒,李明杰也只是无意间说露了嘴,并没有给行动造成实质干扰,给他这个处分就够了,很快就放人。” 张东强说。
    “东强,你比我年轻两岁,不过领导就是领导,业务上我就服你。我从部队进来,墨水喝得不够,当年我的潜力是你给挖掘出来的,你的眼光看人没错吧,我没有给你丢脸吧!”
    杨忠平一副掏心窝的样子。
    张东强抿着茶叶咀嚼两下微笑着说:“越是这样,我对你的人越严格嘛!”
    杨忠平接着说:“同样是一个道理,李明杰是我从警校里淘的好苗子,这十几年他正直刚强,胆大心细,不贪财不贪功,成为我的得力干将,说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像麻将里的那颗万能混牌,基层工作你不是没干过,城乡结合部,事情复杂,刑侦、缉毒、治安、集体纠纷、带新人,哪一件事情只要没得力的人,李明杰都可以给我顶上。他就一个毛病,从不保留意见,不喜欢说官话,不给人面子,甚至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也是嫉恶如仇的表现嘛。在我下面,这样的人挑不出第二个了,你们真的不要盲目从事,打击一个好警察!”
    “忠平,你说的我都懂!关禁闭的建议,宋支队在前线提出来,我仔细考虑过,如果不按照他的办,前方出了问题,他就有个由头来推卸责任。”
    “东强,怀疑用在嫌疑人身上,多多益善,用在内部人身上,慎之又慎。这个风气坏了,我们天天在办公室搞无间道,没有鬼也逼出鬼来,你想是不是这样?” 杨局长诚恳望着张东强。
    “老杨,我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你老杨这儿,我还真怕产生深刻的误会。我俩有这个信任基础,所以我才敢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我们搞公安工作的,心里都有数,无间道都算不了什么,毒品犯罪是个暴利,里面牵涉的利益纠葛真是千奇百怪,穷尽我们的想象力。既然有李明杰哥哥涉嫌藏毒,你还真不可以掉以轻心。我建议,就算把李明杰放回去,你也要适当调整一下他的工作,缉毒的事情远离,考验他一段时间,看看内外部的反响。如果他跟毒贩没有任何瓜葛,皆大欢喜。否则,他给你惹出个大麻烦,你还有两年就退休的人,不能在用人这样的事情上翻车啊。” 张东强一副替杨忠平着想的样子。
    “东强,谢谢你的好意!多说无益,事情搞复杂了反而不好,我希望行动结束后见人!”杨忠平郑重说完,主动伸出手来等张东强的手,张东强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杨忠平握住说,“那就这么定了,我等人回来!”
    张东强笑起来,笑得不是那么自然,但此时只有笑是最好的语言。
    二十四、录音




    禁闭间被打开,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没有阳光,也没有钟表,李明杰不知道过了几天,只能靠吃了几顿饭来计时。
    进来两名警员,以有请的姿势带他沿走廊拐了几道弯,进入一间只有两张凳子的房间里,缉毒支队长宋发科在等着他。
    “李明杰,让你受了点委屈,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宋支笑得很勉强。
    “派人把我关起来,是宋支的高招吧!”李明杰快言快语。
    “你不要怨我,也别急着想知道为什么,先听一段电话录音。”
    说着,宋发科从手机上调出一段录音来播放,男子低沉平稳的声音上来,女接警话务接的。
    “是警察局吗?”
    “您好,市缉毒支队,有事请讲。”
    “纤谷附近有一家叫‘仓库’的酒吧,在贩卖毒品。”
    “您能讲得再具体一些吗?”
    “我去那儿喝酒,唱歌,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太多,我怀疑他们那儿是个藏毒窝点,我朋友已经陷进去了。”
    “您还有更加详细的证据吗?”
    “朋友都毒驾死了!我还有酒吧老板和警察弟弟的谈话录像,我会截屏,发到公开举报邮箱里,注意查收!”
    “这录像是您亲自拍的吗?”
    “这你就别管了,你们市局最近是不是要进行一次扫毒行动,代号叫‘鱤鱼行动’!”
    “这个情况,不在我了解范围!您还有具体的举报信息提供吗?”
    “没有了!”
    “好的,欢迎随时来举报,我们会对举报人信息严格保密,您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吗?”
    “我这是匿名举报,就不必了吧!”
    说完,举报人挂了电话。
    房间里安静了,空气中似有余音。宋发科抬眼望着李明杰,李明杰抱头沉思,宋发科以为录音起效了。
    李明杰发现举报人有个明显的破绽,他和李明星聊天时根本就没有说出“鱤鱼行动”四个字,行动番号一定是另有他人泄露出去的。
    “听了这段录音,你还想说什么?”宋发科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人是你的线人?”李明杰侧着头问。
    “不是!不是!”宋支队连连摇头。
    “举报电话直接打到你手机上了?”
    “也不是,这是值班员接的嘛,张局让把录音转到我手机上的,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仅凭这段录音,也成不了证据,我可以说这是诬告!”李明杰定定看着宋发科,毫不示弱。
    “我们搜查了‘仓库’酒吧,现场搜出了带毒饮料,李明星和毒饮人赃俱获,这还不够吗?”宋发科后仰上身,一副言之凿凿的表情。
    “这就叫人赃俱获?是李明星在勾兑分装销售时,被你们抓了现行?还是人和物各置一处,他都不知道酒吧里藏有毒饮,就被你们提来了?”李明杰高声质问。
    “更多细节,目前无可奉告!”
    “搜查时有执法录像没有?”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执法有问题?”说完宋发科一直盯着李明杰,过了一会儿用一根火柴划出火来点烟,李明杰伸手说:“给我一颗烟!”
    宋发科伸出烟盒,李明杰抠出一颗烟,就着火柴最后的微火点着了烟。宋发科手指烧疼了,松开火柴棍,两只指头不停搓动又捏耳朵。
    “宋支队,缉毒要抓现行,这个你比我懂。这个人听音,可不像‘朝阳群众’,他开口那句‘警察局吗’,好像这人压根就不在中国生活啊,而且他的声音冷静得出奇,好像一切都是他导演的,依我看,仓库酒吧起获涉毒物品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这个不用你提醒,说说你那天去见李明星,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吧!”宋发科板着脸。
    “弟弟见哥哥,商量轮流照顾父母的事情,这家常小事值得你关心吗?”
    宋发科站起来,盯着李明杰:“那天会议,我一再强调又强调纪律,行动万千保密,不能泄露半个字,你为什么去跟他说这些?”
    “宋支,你这算是审讯吗?”李明杰不饶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程录音了!”
    “是张局派你来的吗?”
    “这个我需要向你汇报吗?”
    “我已经说了,去仓库酒吧找李明星是聊家事,谁家里没有难事?”
    “泄露行动计划,这叫家事吗?”
    “这次行动是不是扑空了,你们要拿我来当替罪羊?”李明杰反问。
    “这个不应该你来关心!你先回答我问题,你给李明星都说了些什么!”宋发科咄咄逼人。
    “那我猜对了,如果有重大战果,你庆功都来不及,哪有时间跟我废话。”李明杰强笑。
    “你既然不关心你哥哥李明星死活,那我实话告诉你,这次‘鱤鱼行动’失败,跟你泄露行动计划有很大关系。”宋发科叉着腰一板一眼说。
    “宋支,我以一个老刑警老缉毒警的良心跟你说实话,我没有泄露半点儿鱤鱼行动计划。如果你要这么说,宋支队,自从你到了市局缉毒支队后,市面上的毒品花样越来越多,吸毒人群开始年轻化高学历化,我说这个跟你有关系,你同意吗?”
    “你这是胡说八道!”宋发科恼羞成怒,把半截烟摔到地上,徒有动作但无多大动静,他用手指着李明杰鼻子说:“李明杰,你是个老警察了,说话要负责的,张局一直主管缉毒,这话传到张局耳朵里,你会吃不了兜着走!我再次警告你,你再这样胡乱咬人,你的下场会很惨,会很惨!”说着,宋发科气不打一处出,甩手走出房间。
    “宋支,如果还是这个问题,就不要再来问我了!”李明杰也扔给他一句话。

    两名督察把李明杰带回黑屋子,李明杰冲其中一位问:“有烟吗?”
    一名督察掏出烟和打火机来递给李明杰,随后出去关上铁门。
    李明杰坐在黑暗里,若有所思掏出烟来,拨燃打火机迟迟不点,他仔细回想那天去仓库酒吧的经过。宋发科刚才播放的录音和提供的搜查情况真真假假。作为一名老警察,保守行动秘密严格执行命令自不必说,要说真让自己拿不准的,还是李明星到底在酒吧干了些什么,但凡他在酒吧经营涉毒,他保不了他这个哥,他这个缉毒英雄也成大笑话了。
    不知不觉烟烧到了手指,李明杰又接了一根烟。禁闭室门又开了,一名警察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说张局派人来请他去办公室一趟。这一声请字,还有办公室面见,让李明杰嗅出点名堂来。
    更新不上滚,沉底谁知情!!!
    二十五、迷局


    “报告张局,李明杰到了!”带路警员啪立正,颇有军人风范。
    张东强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苟言笑望过来,李明杰站远远的也一丝不苟望着张东强。张东强缓缓走上来,重重拍了李明杰的肩说:“你从我手里没少拿走嘉奖令,这次怎么捅这么大个篓子?”
    李明杰迟疑几秒,态度平静说:“张局,我怀疑这是个圈套。”
    “那谁是设圈套的人?为什么要套中你们兄弟俩呢?”张东强平易近人的态度,清晰的言辞,让李明杰有了吃定心丸的感觉。
    见李明杰还恭恭敬敬挺直站着,张东强连忙说:“坐,别站着说话,小吴,给李队长沏茶。”带路警员闻声去茶柜沏茶。
    张东强引李明杰到会客沙发区,李明杰身陷软塌塌的沙发里,有点没着没落。
    “你说说吧,为什么是圈套!”
    “张局,您看,首先检举时间太巧,我正在查岗任务中。其次,有人故意暗中录像拍我和我哥见面,这是有备而来。其三,‘鱤鱼行动’这四个字,压根就不可能出我的嘴,这种业务素质我是有的,如果您看了举报录像,一定也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说到这里,李明杰望了一眼张东强。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给你设圈套?”
    “这些年我主抓心安渡的毒品渗透,那里水路陆路交通复杂,我不是居功,虽然没有抓到幕后毒枭,也打掉几批可观的白货,是毒贩的肉中刺眼中钉,遭报复倒是很正常。这次举报却非比寻常,他们利用李明星的酒吧做栽赃,有录像有物证,这显然都是预谋好的,这一招非常狠。而且看得出来,他们对‘鱤鱼行动’了如指掌,选择在鱤鱼行动实施时举报,这样就可以把行动失败的责任直接推到我身上,这怎么看都有里应外合的嫌疑。”
    “喔呀,喔呀,你这轻轻转动舌头,问题可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从打击贩毒分子的矛盾变成了渗透反渗透,正邪交错近身肉搏了,好像我们处处有内鬼。”
    李明杰看张东强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自己在编故事,只好欲言又止。
    “这种话不宜随便说,你这种怀疑,有什么证据吗?”点上一颗烟,张东强的表情严肃起来,语中带威。
    “那天,我开完部署会顺路去我哥李明星开的酒吧,找他商量照顾行动不便的父母,同时敲打他,希望他要守法经营。他之前跟我打听江边女尸的底细,那个女孩曾经在他那儿打工,做调酒师,突然就离职了。他后来打电话给那个女孩,问她为什么离职,那个女孩声音听上去不对劲,而且提到过一个叫大卫的人,说惹不起躲得起,还提醒李明星注意,电话里李明星觉得这个女孩口气怪异,后来尸检这个女孩是毒驾溺水死亡,我怀疑仓库酒吧藏毒跟这个大卫有关。”
    张局听到这里,不自觉伸手端起茶杯大大饮了一口,郑重望着李明杰说:“你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这个你跟宋发科也说了吧?”
    “没有!”
    “没有就好,缉毒一线复杂,有些情报你以后可以先直接向我汇报。”张局轻描淡写说着。
    “张局,说句实话,我不是在跟您托人情,李明星的案子怎么定性很关键,后面如果有审讯,希望您可以掌握一下情况,他不是抓现行,藏毒贩毒的事实不清晰,我怀疑是这个大卫知道他有个弟弟是缉毒警,所以才故意栽赃举报,这样可以兵不血刃把我拿下。”李明杰说。
    张局看了一眼李明杰收回目光,用手不停摸下巴,皱起眉头望着李明杰说:“这次‘鱤鱼行动’,事实上是我们一无所获,可这不意味着毒贩就毫无动作。当知道‘鱤鱼行动’被泄露,宋发科急脾气把队伍给撤了,我告诉他不能松懈,他说线人给他的信息,毒贩提前知道了行动计划,压根就没有行动。”
    “那我觉得要接受调查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宋支队,这种事情,我们正常的处理,应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怎么能够撤出,您觉得呢!”李明杰望着张局谨慎说完。
    张东强缓缓点头,既温和又严肃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宋发科是缉毒支队长,对他在一线的任何指挥失误,我都要慎重考虑。”张东强叹口气接着说,“你的业务水平和曾经的功绩,我都是清楚的。这次信息泄露,总体看,你是被动挨打的局面,以你的能力,真要干点什么,反侦察能力肯定不弱,怎么就会落下这么明显的失误呢!”张东强望了一眼李明杰继续说,“所以,我不太信他们说的。但是你哥是不是涉毒就不好说,如果那些白货真是你哥的,那这个量可够枪毙的!”
    说到这里,张东强停了一下,一脸殷忧望着李明杰。
    李明杰一时语塞,脑袋里轰的一下,他反复眨巴眼睛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张局,举报电话录音我听了,我再次提醒两点:一是‘鱤鱼行动’这个词没出过我的嘴,举报人是怎么知道这个代号的!另外,宋支队对我说的取消‘鱤鱼行动’的逻辑跟您说的,有很大出入。”
    张东强挥了一下手说:“先不说宋支队了,你哥的事情,我现在压了压,不让他们急着下结论。我知道你跟宋发科在业务上明争暗斗,两个强人暗中较劲,这也属正常。但县官不如现管,他是市局抓缉毒的一线领导,他是可以管你的,我觉得你还是要顾及下他的感受!在行动中,信息泄露是常有的事情,是客观疏忽还是主管行为差别就很大。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以你的反侦察能力,怎么会干出这么缺乏技术含量的事情呢!这件事可以不提了,你年富力强,好好干,往上走的机会蛮多。当然缉毒是长期艰苦的工作,不能心急,要领导更多人缉毒,做出更大成绩,还要团结同志,获得领导支持才行啊!”
    说完,张东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李明杰。
    “有些事情,你如果觉得不方便给宋发科,甚至给杨局反映,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给我发邮件!”张东强举着名片等李明杰接。
    李明杰迟疑接过名片来,脑袋里一团乱麻,在回禁闭室路上他反复琢磨张局的话。
    二十六、阿戴



    戴蓓蕾把警服熨烫得有棱有型,忍不住还描眉画口,忐忑着开车直奔市局。
    树荫下李明杰一脸疲惫,眼睛不自觉躲避着光芒,像棵晒蔫的高粱。
    戴蓓蕾停好车笑盈盈走上去,兀地给李明杰一个敬礼:“报告李队,杨局长派我接您归队!”
    李明杰先是一愣,接着松了脸微笑着说:“小戴,还跟学生似的,挺会整景!”
    “李队,我已经来两年了,敲诈勒索杀人放火,什么案子没见过,虽然颜值还停留在学生,内心可巨强大!”
    李明杰不动声色说:“至少嘴已经强大了!”
    戴蓓蕾格格笑起来,马上又收敛声音,用手拉开副驾门,说:“头儿,今天我在驾驶位,您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李明杰嘴上挑着笑想多说点儿什么,马上转为简单说:“走吧!”
    车出了公安局大院,一头扎进了早高峰的余韵中缓慢挪行。李明杰兴致被戴蓓蕾给带起来,说:“小戴,真想不到你都来两年了。我还记得你穿着裙子来报到,刚好遇到一民警在所里包扎,他在调解面馆老板和顾客5毛钱涨价纠纷,胳膊上被菜刀剁了道口子,血流得有些邪乎,你吓得捂着嘴,浑身筛糠似的。”
    “是吗?我压根就没裙子啊,那会儿我是怕血!可我发抖了吗?我怎么没印象?”戴蓓蕾辩解着。
    李明杰望着前方只是笑。
    “不过,这事儿确实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我觉得我的反应挺正常的啊。”
    “人嘛,见那种情况,就算筛糠发抖也属正常反应!”李明杰笑着说。
    “李队,您就记住我初来乍到的一幕,您就没感受到我夜以继日的成长,现在也变得老道了!”
    “老道还谈不上,顶多是个小沙尼!”李明杰说完哈哈笑。
    “不许笑,不许笑,在您眼中,我就永远成不了器了!”戴蓓蕾撅起嘴,边打方向盘边说。
    “言归正传,小戴,你确实比刚来时成熟了一大截!”李明杰用拇指和食指做了2厘米的刻度,继续说,“至少见到正常的尸体不再惊叫,捂嘴巴,不过太惨的场面,你还是搂不住!”
    “要多惨才算惨?刘浩那个还不惨吗?”戴蓓蕾脱口而出,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沉下来,两个人都不出声了,刘浩的案子像一块巨石,突然挤满了整个空间。
    安静行驶了几分钟,李明杰望了望侧边窗外说:“对了,小戴,你先送我回一趟家,我好几天没回家,我爸妈正好在我这儿,走前我请一个远房亲戚过来帮忙盯一下,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顺便我也得回去洗洗澡换换衣服,人都馊了。”
    “遵命,李队!”戴蓓蕾侧头望了一眼李明杰,又抬眼望后视镜,边掉头边说:“李队,您下次叫我时,可不可以把小字去掉?”
    “小字去掉,那叫你戴?好像差点儿什么。”李明杰嘀咕。
    “就叫戴蓓蕾,或者蓓蕾啊,您总不至于一辈子叫我小戴吧,万一我四十岁了,您还叫我小戴吗?!”戴蓓蕾带着俏皮的腔调。
    “什么万一,你肯定会到四十岁啊!”李明杰被小戴的认真劲儿给激乐了,顺口说,“那就叫戴蓓蕾吧,单叫蓓蕾,好像不是人名,更像是花骨朵。”
    “叫全名也可以,就是没啥特点。”
    李明杰认真想了想,说:“不过,我们这个职业,一般不在公开场合叫人全名,这个不安全,我再想想!”
    李明杰沉吟了一会儿,侧头望着戴蓓蕾说:“要不叫你阿戴!”
    “阿戴!阿戴!”戴蓓蕾反复念叨了几次说:“不男不女,不过,幸好不是阿呆,好吧!阿戴比小戴显得成熟!”戴蓓蕾撅起嘴巴接受了这个称谓。

    车过鹦鹉大桥时,李明杰把车窗摇开,掏出一颗烟来点上。
    远方江面上有几艘货轮飘浮如履,不知进退。
    戴蓓蕾看了一眼问:“李队,听说这次‘鱤鱼行动’搞砸了,跟您有关系?”
    李明杰侧头说:“这简直是在公开毁我啊,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不过,底下都在议论,说您弟弟涉嫌窝藏毒品被抓了,这个,我也不信!”戴蓓蕾盯紧前面的车流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不过被抓的不是我弟,是我哥。”李明杰轻声纠正。
    “李队!我有个同学,在警校就考了律师证,现在干律师,您要不要派个律师去看看哥哥?”戴蓓蕾望了李明杰一眼,谨慎提出建议。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真担心我哥没什么经验把事情给说岔了,你那个律师同学,最好提前跟我见见再去!”李明杰说。
    “好的,李队!那我约她时间了!”
    车堵在大桥上一动不动,李明杰下意识往长江一端望去,眼底黄汤汤一大片,正是发大水的季节。
    戴蓓蕾觉得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这个想法再不告诉李队,自己就要憋疯了。
    “李队,我现在想得特别清楚了,我不想干内勤,我要去一线。”戴蓓蕾说完,认真望着李明杰。
    “犯罪分子就在人民汪洋大海中,你说哪儿是一线?”李明杰稳着劲儿。
    “您不要给我搞辩证法,拿老干部那一套来唬弄我了,我当然知道哪儿都是一线!”戴蓓蕾有点豁出去的架势,开始穷追不舍:“李队,我不是小戴了,我是戴蓓蕾,我穿这身制服已经两年了,我不想再听领导玩概念,就是要做一名刑侦警察,到抓捕犯罪分子的现场,这才叫一线。”戴蓓蕾一本正经说着。
    李明杰听着一言不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戴蓓蕾说:“这事儿,你想了多久?”
    “一年零一个月!”戴蓓蕾认真说着。
    “目标坚定,值得钦佩!那你跟杨局提过吗?”李明杰问。
    “正准备打报告,为了百分百通过,我需要您给我推荐,理由如下:首先,我内勤工作大部分是跟您在配合,您最了解我的业务素质。其次,杨局长最信任您,您的推荐比我的自荐还管用。”
    “嗯,蓄谋已久!可是,你知道吗,刑警工作非常危险,脑瓜子要灵活,身手还需敏捷,关键时候谁都不要命,就是比拼蛮力,阿戴,你觉得你行吗?”李明杰觉得自己的口吻都快像她父亲了。
    “按您说的,做刑警就比谁孔武有力,没有其他的了?我可是警校高材生,就算擒拿格斗,我也不会比一般人差吧!要说危险哪儿不危险?喝水还有呛死人的!您告诉我哪儿不危险?!您不用顾虑,这都是父母偏见,胆小鬼之言。这件事我下定决心了,算我求您了!”戴蓓蕾连珠炮似的,把酝酿一年多的台词全扫射出来了,说完还一脸不高兴撅起了嘴巴。
    “你要是在我手下带着,我还放心一点儿!”李明杰吹着烟灰说。
    “您同意了?!”戴蓓蕾一高兴,敲了一下方向盘,车喇叭突然响起,引领一大群堵在骄阳下火冒三丈的车鸣叫起来。
    “我只是同意在杨局那儿推荐推荐,至于成不成,我可打不了包票!”
    “知道啦,李队,您坐好了!”后面已经有车在催促,戴蓓蕾加油起步,车突然往前跃动,李明杰赶紧扶住门边把手。
    看不见了?
    二十七、同款



    当年杨局分了新房却迟迟不搬家,就占着这套百年老房让李明杰几位新警察搬进来,干部婚房当单身宿舍成了既定事实,上面也不能把他们哄走。两居室,三个光棍一人一间,还有一人住客厅隔间。后来有一人高升分房,另一个被某地产老总高薪挖去深圳做保镖。待到李明杰结婚时,他终于把这个房子给住踏实了,再没人来争这文物。
    在楼下停好车,李明杰和戴蓓蕾踩踏着木楼梯传来的时间交响曲,戴蓓蕾倍感新鲜。
    二楼不高,但没电梯,把父母搬上搬下也很不易,老两口住这儿等于是软禁。好在一个中风一个骨折,谁也用不着下楼遛弯儿了。
    一想到家里的事儿李明杰就心烦意乱。要不是这样,他真不会去找李明星,兄弟俩见面主要是吵架,他一直试图避免这样,可没有成功过,两人之间存在亲情扭曲力场!
    房子格局还行,就是不通风,有股民国老霉味儿。屋里静悄悄,李明杰心头一惊,脸上没表现出来:以俩老的身体条件,他们不可能离开这房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客厅走,这时候有轱辘压地板发出隆隆声响,先是一条腿伸出来,然后是整个轮椅闪现在戴蓓蕾面前。李明杰父亲那条骨折的腿用绷带吊在前方,像剑鱼长长的嘴巴——父亲用双手驱动轮椅从房间出来了。见到李明杰和一名年轻气盛的女孩,老人笑着寒暄道:“稀客!稀客!”
    戴蓓蕾笑着走上前,扶着轮椅说:“伯伯您好!”
    李明杰问父亲:“玲姐呢,怎么就你们在家里?”
    “玲子走了,她说伢在学校里集体食物中毒,就不住校了,她只能回去照顾伢。她走前给你打电话,给明星打电话,都打不通,她只好走了。”老人重复强调玲子是无辜的。
    李明杰沉默着心生悲叹:人老了真是可怜,幸亏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玲子走前,给我这条腿弄得挺周到,你看,她把我这条腿用绷带吊起来,我自己就可以动,吃饭就点外卖,还可以简单照顾你妈!”父亲说完自得笑了。
    李明杰喉管发硬,快步进房间里去看母亲。
    戴蓓蕾也跟着眼圈发红,转过身去平抑一下,推着轮椅车一起进到房间里。
    母亲坐在靠近窗台的轮椅里望着窗外,李明杰轻轻走上去,握着母亲一只手,对母亲说:“给您榨杯果汁吧!”他以为大声母亲就能够听见。
    母亲望着他一言不发,努力想表达什么,却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李明杰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往厨房里走。戴蓓蕾跟进厨房,他才想起什么来,对她说:“阿戴,你去客厅等着吧,我也给你榨杯果汁!”
    阿戴说:“这个我来吧,我比你熟练!”
    “你是客人,你歇着哈!”李明杰故意轻松说。榨果汁其实是李明杰最偷懒的烹饪,也是整个夏天他在家里主要的速食方式。
    “李队,您不用跟我客气了,要不我俩分一下工,我来榨汁,你去收拾一下屋子,我怕我一收拾许多东西就找不着了。”
    “你会用榨汁机吗?”
    戴蓓蕾故作不满说:“你除了笑看我,就是小看我,榨汁机连牌子都跟我那个同款!”
    “戴蓓蕾同志,那就太谢谢你了。”李明杰轻声说着往客厅去。
    父亲举着腿在那里望着厨房,李明杰走过来,父亲大声问:“这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吧?”
    李明杰连忙说:“您老莫瞎猜,她是同事!”
    “同事不能谈朋友吗?”父亲追一句。
    戴蓓蕾在厨房里听见,脸尽情红着,幸好没人看见。
    李明杰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怕这个话题越聊越让人难堪,他拿起拖把把好几天没有拖过的屋子里里外外拖将起来。
    以前总是担心请保姆不好打交道,主要还是自己的工作性质,家里请外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现在恐怕只有这一条路了。
    拖完地,李明杰放下拖把,去书房打开电脑,开始搜寻家政公司电话。
    戴蓓蕾给李明杰父母各榨一杯橙汁,端过去递给他们。不一会儿,戴蓓蕾进来问李明杰喝什么果汁,李明杰要了杯苹果汁加奶,于是她榨了两杯一样的,端着进到书房里。
    “咱俩真是省事,连喝榨汁都是一模一样的配方。”戴蓓蕾笑着说。
    李明杰接过说:“谢谢你约,在我这里真是把千金当丫鬟使。”
    “别自我感觉良好,我这是劳动力扶贫!”戴蓓蕾说。
    这时家政公司电话已经拨通,李明杰一番询问,定了一个不居家的小时工,每天上午来做家务和午餐,下午做完晚饭就走。
    以李明杰的收入状况,叫家政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他希望父亲伤筋动骨90天后可以自理。
    书房朝南,窗外一片明丽。
    李明杰坐在转椅上,戴蓓蕾站着,目光四处欣赏或搜寻着什么。李明杰意识到有点不对,马上起身给戴蓓蕾让座,戴蓓蕾扶了一下他的肩制止说:“你别客里客气,真见外,我这站着挺好!”
    戴蓓蕾晃着只剩下杯底的果汁,冲一张亚克力艺术照片说:“你还拍艺术照啊,不过我挺喜欢这张,跟现在的你判若两人。”
    “那当然有差别,这都十几年前拍的,那时候真是恰同学少年。”李明杰望着照片感叹。
    戴蓓蕾走近了,望着黑白十寸大照片,这是家里摆的他唯一照片。李明杰还记得这张照片拍摄时的情景,他刚和一个同学练完跆拳道,护具都在,只是他把头盔摘下来夹在胳膊肘里。按照校规头发长到该理发了,湿漉漉的滴着汗。他就在摘帽用一只手捋汗,再抬头的当口,被正练习现场勘查尸体拍照的同学给撞上了,咔嚓就抓拍了。除了抓怕这张,他索性躺地上当尸体摆拍了一张,那张被同学当作业交了没有给他留底。
    每个班上都有几个喜欢摄影的同学,他们从学校里借来设备,美其名曰练习现场勘察,多是拿着相机到处搭讪女孩。李明杰神游往昔,发起呆来。
    二十八、胸针

    戴蓓蕾从书柜上拿起一枚胸针说:“李队,这是什么?”
    李明杰回过神来说:“那个啊,那是达摩克利斯之剑胸针!”
    “哦,神奇,这个设计真的很棒!”戴蓓蕾翻看两侧,仔细端详。
    “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这是大学时我做一次卧底模拟,受到表扬发的奖品。当时发这个奖品时,指导老师还仔细讲了这个胸针的寓意,达摩克利斯是公元前4世纪意大利叙拉古知的僭主、狄奥尼修斯二世的朝臣,他非常羡慕狄奥尼修斯,有一天奉承说:‘狄奥尼修斯,作为一个拥有权力和威信的伟人,您实在太幸运了!狄奥尼修斯不以为然,郑重提议说,要不我们交换一天身份,那你就可以尝试到我幸运的滋味了!’”
    “这个故事我也挺熟的,我接着说哈。”戴蓓蕾拿着胸针把玩着说:“晚上,宴会开始了,达摩克利斯非常享受成为国王的感觉。当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他抬头,注意到王位上方仅用一根马鬃,悬挂着一把锋利的巨剑。他浑身开始冒汗,完全失去了对美食和美女的兴趣,跪下来请求僭主放过他,他再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幸运了!”
    李明杰望着戴蓓蕾笑着说:“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光环,别人看着挺好,换了个去体会,可能就完全相反。”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可是你没觉得,这个胸针造型太有神韵了!”戴蓓蕾举着胸针把玩。
    “公主,它已经属于你了!”李明杰故意用国王的口吻。
    “谢主隆恩!”戴蓓蕾俏皮地行了个格格礼。
    李明杰轻松笑着,他听见了门铃声起身往外走。家政公司的人到了,李明杰一番询问,跟阿姨交待好各项事宜,回到自己的卧室兼书房,此时戴蓓蕾正拿着那把带鞘的军刺,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好奇地抽出来,张着嘴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好家伙,这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戴蓓蕾感叹。
    李明杰紧张地望着她说:“阿戴,这个你可千万小心,据说能见血封喉!”
    “听起来很金庸啊!”戴蓓蕾反倒挥舞起来,停下后大眼忽闪望着李明杰说:“这个拿在手里好有份量,感觉上面布满故事!”
    “你的直觉挺好,这把刺刀是30年前一桩错案的物证!我苦心追查了一番,这个案子也就停在这把军刺这里,没有任何线索了。”
    “30年?你不真在编故事吧,你那时候才多大?”戴蓓蕾追问。
    “9岁!”
    戴蓓蕾像发现恐龙化石一样兴奋:“那这个错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目击证人,可能因为我的目击,才导致了这桩案子的关键一步走错!”李明杰丧气说着。
    “越听越神奇,你快快给我讲来!”戴蓓蕾雀跃了,在她的刨根问底下,李明杰原原本本陈述了一个跨越三十年的错案。
    戴蓓蕾听完李明杰严肃的讲述,却是一副陶醉的表情,硬说那些年轻人好潮,那个仓库演唱会跟草莓音乐节似的,就是行走的荷尔蒙大爬梯(Party),梅艳华和汪俊华之间,肯定有一个撼动灵魂的爱情故事。
    经戴蓓蕾这么与时俱进的点评,李明杰对这段往事也有些恍惚起来,在女性眼中,世界原来有另外一种存在的逻辑。
    “不过,我觉得未必是错案,只是有个时间黑匣子,咱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后来在明月闸发现汪俊华的尸骸,和张德才杀死汪俊华之间并不违和啊,只是汪俊华的尸骸是怎样进闸体的,张德才焚烧的另外一具尸体是谁,这是两个问题,也是关键问题!”戴蓓蕾一副看完本格小说满眼放电的神情,自问自答般推理起来。
    李明杰眼前一亮,为什么自己看见张德才焚烧的不是另外一具尸体呢?很快他目光又暗下来,一切推理都需要证据来证实,三十年了,可以支撑的证据越来越少了。
    “要我说,如果真是错案,就会有无辜者,无辜者死了,他还有亲人在,亲人怎么会咽下这口气?这里面就一定有蹊跷!”戴蓓蕾踱着步子,一板一眼继续假设带推理。
    “我也是这么想的!”
    “报复!会不会是报复?”戴蓓蕾举着刺刀突然一转身。
    “谁报复谁?”
    “当然是错案死者的亲人来报复辛叔啊!”戴蓓蕾说。
    “这有点太疯狂了,既然报复,为什么要等到30年后,为什么辛叔毫发无损,只是丢了一只打火机?错案这个事情,其实只有辛叔和我,还有他派出所那边少数几个警察知道。打火机出现在刘浩住过的酒店,错案跟刘浩又有什么关系?跟刘浩身体里发现毒品有什么关系呢?”李明杰连连摇头。
    这个跨越太大,戴蓓蕾语塞了,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李明杰轻轻接过戴蓓蕾手里的军刺,又轻轻插回刺鞘,平举着放回书架最高处,像安放好一件圣物。

    这次聊天让李明杰对戴蓓蕾刮目相看,在他的保荐下,杨局长同意给戴蓓蕾调岗,她从内勤调到治安组,跟着百事通老民警张头跑街头社区,看到的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
    张头说没有一件是小事,邻里纠纷久积成怨,就能引发一场凶案。社区里用得最多的哲学是疏与堵,人情堵了,就会起争执;心理堵了,会憋出变态狂。
    戴蓓蕾跟着没跑多久,就亲自处理了一件恶心人的案件:一名儿童被男子猥亵。该男子衣冠楚楚,喜欢在放学路上找落单的小男孩摸不该摸的地方。通过监控,戴蓓蕾发现男子喜欢雨天作案,用伞遮挡了绝大部分视线,露出的边边衣领上有两颗装饰扣子。她走遍社区,进了家蛋糕店,发现师傅们的衣服领上都有那样的扣子。缩小包围圈,在蛋糕店对门水果摊盯梢,水果西施戴蓓蕾花了一个星期,成功抓了蛋糕师傅作案现行。
    戴蓓蕾虽不在李明杰缉毒队伍里,不需要向他汇报工作,她还是时不时去他公室请教点儿什么,抖一抖自己破的案子,生怕他不知道她的能力。
    李明杰不会直接指点她什么,他希望戴蓓蕾自己多动脑筋,形成自己的风格,尤其是良好的警察意识,这个比什么都重要,可这句话却让戴蓓蕾一下子坠入五里云雾。
    二十九、闺蜜


    “鱤鱼行动”泄露事件高举轻放,却迟迟没有个痛快结论,好像悬在李明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市局给出处理建议:在事情没有查清楚前,李明杰不再允许参与缉毒行动。李明杰突然觉得某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可自己又无可奈何。
    刑侦曾经是李明杰的日常,他开始梳理被缉毒行动打乱节奏的刘浩案,小伙子憨实的笑容又在他眼前晃动。
    袁教授寄来了皮少军入学登记表复印件,在他的家庭成员一栏写有父亲皮定军,母亲张玉梅,妹妹皮少妹。家庭住址一栏,是青彼区玉兰山镇棺材岭下观音皮家冲。要找到突破口,李明杰决定用笨办法去探一下皮少军的家,多年查案他对此有些经验之谈:从山里出来的孩子,如果还考上了大学,他就是村里的一颗明星,那么他的一点点动向,都会以故事的方式在村子上空盘旋,而且年年更新,其中大部分信息都属实。
    李明杰带上大磊和司机小贺,开着越野车上路,目的地是玉兰山。
    一小时后,车出了繁华的市区,路面货车多起来,速度起不来了。手机响了,李明杰接起来,是戴蓓蕾来的电话。
    “李队,方便吗?”
    “你讲!”
    “严律师的时间约好了,需要您签一个家属委托探视书!”戴蓓蕾说。
    李明星怔了一下,才知道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想了想说:“你去找我爸”,话说到一半,又改口说:“算了,等我回来签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这可是您亲弟——亲哥的事情,您怎么不上心啊!而且他的事情早查清楚了,您行动也不受限制啊!”戴蓓蕾有点小脾气。
    这时候就算有人骂他没良心,他李明杰也没什么好说的,李明星羁押在看守所,他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而且需要回避。
    见李队没接上话,戴蓓蕾意识到自己的话出格了,陪着小心说:“李队,李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李明星的案子不能拖,证据有时候跟保鲜食品一样。”
    戴蓓蕾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证据是有时间属性的。
    “那你等我一下,你把那个委托书先发给我,我到了酒店签字后扫描给你发过去吧,回头再给你原件,你看这样行吗?”李明杰想到一个办法。
    “只有这样最快了,我跟严律师合计一下,那我就等您扫描件了哈!”说完戴蓓蕾挂了电话。

    戴蓓蕾的同班同学严倩在警校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刑侦课,可谓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五觉。到大四却突然考了律师证,毕业后加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干得风生水起,现在已经是合伙人了。有一帮警察同学,出去干律师就是不一样,她这个人先知先觉。
    晚上戴蓓蕾约严倩在一家清吧见面,严倩听说是酒吧,有些小兴奋,说好久没有去过酒吧了,上班后跟读书时真不一样。
    两人离开学校的时间并不长,彼此还毫无拘谨,但装扮已经有了很大差异。戴蓓蕾穿警裤,上身换了一件天蓝衬衣,还是像正装。严倩有备而来,穿着吊带长裙,米黄披肩,鞋子足以恨天高。
    坐定后,两人快速打量了彼此的变化,从着装到发型到耳坠到手链,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的,各自暗中唏嘘着。
    “倩倩,你越来越漂亮了!”
    “是吗,我平时一天到晚都是‘律政俏佳人’那身西服套装,板得都怀疑自己的性别了,这身买了快半年了,今天是第一次发挥作用。”严倩自我怜惜般说着。
    “跟我在一起,能发挥什么作用!”戴蓓蕾笑言。
    “别自作多情,我又不是穿给你看的!”严倩嘟嘴。
    “那给谁看?”戴蓓蕾故意追。
    “酒吧众生啊!”严倩直笑。
    “众生?搞不懂!”戴蓓蕾拿起饮单问:“倩倩,你喝点啥?”
    “尊尼获加,黑带的。”
    “威士忌?你口味硬啊!”
    “喝着放心,当律师也是女人当男人用,少不了喝酒的!”严倩凡尔赛体。
    “那我跟着你学品酒,加冰吧?!”
    “我不加,你随便!再来个果盘呗。”严倩忘不了拿出小镜子来最后检验一下面对酒吧众生的容颜。
    “遵命!”戴蓓蕾向酒保打了个响指。
    “切,是我遵命!你看咱俩穿的,你还像个警察,我像个被你擒获的陪酒女。”严倩说着嗤嗤笑。
    “别逗了,你才是酒吧女王,我这都中性了。”戴蓓蕾说。
    “中性好,现在流行中性。”严倩掏出烟来问:“你抽吗?”
    “哪敢!我爸会废了我!”戴蓓蕾喝了口柠檬水说。
    两人尽情延续了一段同学画风,一名侍者端果盘上来。
    严倩望了一眼果盘,又抬眼望着戴蓓蕾:“那个办好了?”
    戴蓓蕾从包里掏出委托书,严倩伸手接过来看了看,皱着眉问:“怎么不是原件?”
    “原件在外地出差呢,这是扫描发过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严倩把委托书举着,用塑料叉子叉起一块水果,吃到一半歪着头看了看委托书说:“按说会有点问题,不过你是找对人了,我刚好跟二看上上下下都比较熟。这人是谁啊,你怎么这么上心?”说着,严倩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戴蓓蕾。
    “没什么,我这也是公干,我们一同事的哥,被人栽赃了。”
    “那就是警察的哥哥被抓了呗,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不捞出来?”严倩一脸惊讶。
    “捞不了,我们那警察大叔,不是一般人!”戴蓓蕾故作苦脸。
    “他谁啊?拍你领导马屁啊?”严倩停下叉子好奇问。
    “你帮帮我,我会领情的,你有这个必要知道这么细吗?”戴蓓蕾故意不悦。
    “不是我八卦,当然有这个必要,公检法这个系统里,有熟人没熟人可不一样,知道一个名字跟睁眼一抹黑,就天壤之别,你别不信!”严倩一副指点迷津的样子。
    “李明杰!我们缉毒队长!”戴蓓蕾说着,脸却红了。
    “他呀!‘心安神探’,如雷贯耳!原来是他啊!他也有今天!”严倩一脸得意说着。
    “倩倩,瞧你幸灾乐祸的样子,你怎么说话啊!”戴蓓蕾生气了。
    “哦哦,我这人心理阴暗,可为人正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风水轮流转,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一名警察劳模的哥哥被抓了,他也没办法捞人!”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李明杰那么多?”戴蓓蕾喝了一口果汁,认真望着严倩。
    “这个你都忘了?咱们那时候在警校做实案分析,有个案子,不就是说为了抓一个贩卖儿童的团伙,李明杰假装买家,去千里外的一个小镇租了套房,出了高价收孩子,把那个团伙头目给抓了,是个女的,人贩西施,你忘了?”
    “哦,我记起来了,可我只知道案例,没有说是谁卧底啊?”戴蓓蕾努力想着。
    “老师课堂上说了,还说那个女人贩因为喜欢上她的这个帅帅的买家,大意了,你可能没记住。”严倩用手把鬓角的头发往后拢了下,又叉住一块芒果问:“他哥什么情况啊?”
    “他哥涉嫌在自己开的酒吧里藏毒散毒,李明杰刚好还去找他哥谈事,被人暗藏针孔摄像头偷拍了。”
    “这是遭人暗算,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去有什么目的吗?就是去看看?”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戴蓓蕾翻着眼皮,用乖巧乞求的目光望着严倩。
    “什么意思?”严倩拉扯纸巾揩嘴揩手。
    “两个律师一起去可以吗?”
    “原则上,就应该两个律师一起去,可你不是律师啊?”严倩无奈。
    戴蓓蕾掏出自己的律师证笑着说:“我也偷偷考了,只是没有去律所。”
    严倩伸手接过来翻了一下说:“你这个是律师资格证,不是执业证。”
    “我只是跟你去,当你的助理,一句话也不说。”戴蓓蕾甜甜笑着。
    威士忌上来了,严倩把浅口玻璃杯搁一个在戴蓓蕾面前,说:“你先陪我喝酒!”
    “遵命!”戴蓓蕾端起酒杯。
    三十、明星



    酒后戴蓓蕾有失重感,身体总有往上飘的冲动。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帅仔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带着酒涡笑说:“小姐姐们,需要尝尝新口味吗?赢时1号!”
    戴蓓蕾接过帅仔递过来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看了一眼,上面印着一个半眯星眼满脸潮红的美人,不禁让人脸红。
    “谢了,靓仔,我们谈正事呢!”严倩打发完推销小哥,转眼看戴蓓蕾还在仔细研读传单,揶揄说:“蓓蕾,你可真是少见多怪,酒吧里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饮料。”
    “怎样个乌七八糟?”戴蓓蕾瞪大眼睛望着她。
    “蓓蕾啊,蓓蕾!你这么单纯,怎么当警察啊!”严倩嘲笑着。
    戴蓓蕾还在研读那张产品折页,严倩夺过来扬眉问:“你有男朋友吗?”
    “还没呢,你有了?”
    “没有看这个干嘛,看这个就不怕上火?”严倩故意逗她。
    “讨厌!你这什么逻辑!”戴蓓蕾假装要拎严倩脸,接着说:“咱俩言归正传,你明天问李明星时,就像在警校上的审讯课那样,问得细一些。”
    “明白!你的事儿我不能马虎!”严倩瞥她一眼说:“你就这么一直在基层锻炼着?”
    “你不是嫌我单纯吗,我在基层长长见识多好!”
    “那你爸也放心?”
    “我这光明正大的人民警察,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戴蓓蕾仰着脸反驳。
    “好,好,你真是正义的化身,好吧,我就帮你伸张一次正义吧!”
    说完,严倩举起了酒杯,两个人正正碰了一下。

    两名狱警将穿着橙色马甲的李明星带出监舍,进入隔着不锈钢栅栏的房间,坐在一张凳子上,双手上着铐。
    戴蓓蕾和严倩坐在栅栏另一边仔细打量李明星,只到此时她才确信李队真有一个哥哥。
    李明星剃了光头,胡子拉茬,神情淡然,眼睛慢慢开合,显得有几分慵懒。还没等两位律师开口,他略带沙哑的嗓子说:“是李明杰派你们来的?”
    严倩不苟言笑轻轻点头。
    “李明杰没受什么牵连吧?”李明星无关痛痒问。
    “目前还不好说,看你的情况了。”严倩接着说,戴蓓蕾只是听。
    “我敢拿脑壳担保,仓库里的毒饮绝对不是我藏的,我是被人陷害的!”李明星目光充气一样硬朗起来。
    “你担保有什么用?上帝担保也没有用,拿证据说话!你说说,你这个酒吧有几个合伙人?”严倩故意放缓口气,似在诱导李明星。戴蓓蕾望了她一眼。
    “没有合伙人,就我一个!”李明星晃了一下头,声音上扬,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
    严倩吁了口气,又问:“几个人有钥匙可以进入藏毒的地方?”
    “只有我有钥匙!”李明星吸了下鼻子。
    “在酒吧经营过程中,你有没有感到意外的地方?”戴蓓蕾按捺不住问。
    “我已经向他们交待了,有个叫大卫的客人,有一段经常来,跟我混得面熟,后来突然就不怎么来了。”李明星摊了一下手掌。
    “这个人来干什么?”戴蓓蕾追问。
    “他经常来喝酒,唱歌,也带员工来搞过团建。”
    “你判断他是做什么生意的?”戴蓓蕾支起身子。
    “我感觉他素质蛮高,有时候用外语接电话,我们一个员工Sisley说他说的是德语。”
    “你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严倩点起一只细长的烟吸了一口问。
    “像个艺术家,挺能煽情!”李明星想了想,接着说:“感觉他知识渊博,无所不通,有一次还谈到了精力与成功的关系,给团建人员介绍一款饮品。”
    “你还记得那个饮料叫什么吗?”戴蓓蕾身体前倾,目光直射李明星。
    李明星换了个坐姿说:“我得想想,给我一只烟!”
    严倩掏出一颗细长的烟来点燃,狱警接过来递给李明星,李明星深深吸了一口,几乎不见吐出来,缓缓地说:“赢时1号,对的,就是赢时1号,这个饮料可以提神,大卫说但凡有成就的人,都是精力充沛的人,这一点他说得蛮有道理。”
    戴蓓蕾心里一惊,那天跟严倩见面时,小哥推销的也是赢时1号。
    “自从他到酒吧来,你发现酒吧有什么变化吗?”戴蓓蕾快语问。
    “自从他来以后,酒吧流水就越来越好了,最高的时候翻了两倍。”
    “你没有觉得意外吗?”
    “当时没有觉得,现在想想是有些不正常,但这对我是好事,哪个老板不希望生意好?我没有必要怀疑他!”李明星一副无辜的样子。
    “现在觉得他正常吗?”
    “他可能在酒吧里搞鬼,暗地出他的货。”李明星频频点头。
    “你有什么证据吗?”戴蓓蕾问。
    “没有直接的,我进来后才想明白,我的调酒师Sisley,她平时负责给客人调制酒水,我怀疑她暗地在帮大卫勾兑含毒饮料。”
    “怎么讲?”戴蓓蕾追问。
    李明星伸手又要烟,严倩把烟和打火机一起递给狱警,狱警熟练给李明星点烟。
    “有一天Sisley突然提出离职,我电话问她为什么离职,对了,她离职前一段,我觉得她精力不济,总是呵欠连天。我电话问她时,她的言辞给人感觉也是迷迷糊糊,不过她告诉我,让我也躲着点儿大卫,惹不起躲得起。我怀疑她已经感觉到某种威胁,离职实际上是躲大卫。”
    “Sisley出事后,大卫后来来过吗?”
    “没有再来了!我没有挽留住Sisley,三天后,有人在江边发现她的尸体,初步调查是骑电动车溺水死的,我怀疑这里面有鬼。”说到这里李明星显得激动。
    “你跟警察说了吗?”
    “都说了,他们说这只是一些联想和猜测,缺乏证据,不能证明仓库里的货是别人栽赃。”
    “那假设是大卫干的,他为什么要栽赃你呢?”戴蓓蕾问。
    “我觉得,他们是想搞掉李明杰,他缉毒非常卖命,还有,就是拿我当人质,李明杰如果还那么卖命缉毒,我可能就会被判死刑。”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这一招还不够狠吗?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李明星声量提高。
    “大卫长什么样?”戴蓓蕾问。
    “卷卷头发,像自来卷。浓眉大眼,身高比我还高,我有一米七八,这个人有些艺术气质。”李明杰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
    “艺术分很多种,他像搞什么艺术的?”严倩插问。
    “装置艺术!不过我也没认识什么装置艺术家,就是觉得他搞团建时布置的现场,用的小道具,都非常讲究,还有,他眼睛看人能够看到人心里去。”李明星说。
    “你在酒吧里装了摄像头吗?”戴蓓蕾问。
    “这是我最大意也最后悔的一个地方,我一直想装,社区警察也来要求过,我就是没太当回事儿,估计因为我弟弟是李明杰,许多事情我有点儿满不在乎,大意了。”
    “那小包间里的摄像头,肯定不是你装的?”戴蓓蕾又问。
    “我都不知道里面装了摄像头!”李明星接上一颗烟继续说,“对了,大卫来搞团建,唱歌,就自己带线来,自己装,我从来没有当回事儿,我怀疑在小包间里的摄像头就是这么给装的。大卫唱歌非常动听,像个明星,最爱唱的一首歌叫《成吉思汗》!”
    “什么?成吉思汗?没听过!”严倩说完侧头望了一眼戴蓓蕾,戴蓓蕾也摇头。
    “很老的一首歌,以他的年龄,顶多30出头,看上去都不到,不应该唱这么老的歌。”
    “你从来没有给大卫拍照片?”
    “我们没事给客人拍什么照片?不过我想起来了,在大卫搞团建时我拍过一张照片,可是手机被收走了,我也拿不出照片来。”
    “你的手机有云存储之类的吗?”
    “不知道,这些东西我不爱倒弄,都是我女儿给我装好再用。”
    不知不觉会见时间到了,李明星看不出紧张,晃着走进铁门。戴蓓蕾连忙叮嘱:“你不知道的不要瞎说,没有做的不要瞎揽!有想法提前找律师商量!”
    李明星回头望了一眼戴蓓蕾,点点头消失在门后。
    戴蓓蕾有一瞬间觉得李明杰李明星兄弟俩有非常神似的东西,他们没有一个怂的,那种神似的东西也可以叫个人魅力,她不禁抖了一下。
    出了看守所,严倩开着薄荷色MIniCopper上了高架桥。
    “要不是我打了招呼,今天可不允许这么聊,感觉这个仓库酒吧里信息量好大啊!”严倩侧头对戴蓓蕾说。
    “不能深想啊!你知道吗,那天市局调动全市缉毒力量正在缉毒,突然有人打进来举报电话,市局临时将李明杰从搜查现场调离,那个栽赃的视频,恐怕不仅仅是栽赃那么简单。”戴蓓蕾紧锁眉头说着。
    “好吧,别想了,头疼,听会儿音乐吧!”
    严倩开了汽车音响,就着音乐她叽叽喳喳说起遇到的各种奇怪的客户,时不时还一只手伸过来拍打戴蓓蕾的肩,怂恿她别干警察了,干脆出来跟她一起干律师。从严倩话里话外,戴蓓蕾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叫世外桃源的空间里,完全不懂社会,而她严倩同学则像一位大姐大,要带着戴蓓蕾小妹吃香喝辣,做人生赢家。
    三十一、观音货场






    车离开高速进入省道,大货明显变少,多是一些两吨半的小厢货,车厢上被喷得花花绿绿,满是功能饮料和猪饲料广告。
    前车拐过一道弯就来个急刹,司机小贺连忙跟刹。
    李明杰在手机上翻看皮少军的档案,他几乎可以断定皮少军在初高中是当地学霸级的人物。读书年代的皮少军是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小平头,笑容灿,眼窝深,藏不住的聪明劲儿。
    闷热,嘈杂,车堵得纹丝不动,喇叭声此起彼伏。李明星下了车,大磊跟上,两人沿着公路边道往前走,查看堵点。

    “李队,你们还顺利吧。”戴蓓蕾打来电话。
    “堵车了!律师见过李明星了吧?”
    “见过了,我也跟着去了。”
    “你可挺能抓机会啊,情况怎么样?”李明杰问。
    “他人的状态还不错,我看他不比您差,稳得住。他提供的线索里,我觉得大卫是个突破口。李明星在酒吧拍过一张照片,是大卫和调酒师Sisley一起跳弗拉明戈。李明星当时无意识拍这张照片,是为酒吧宣传用,在微信公号上发过这张照片,只是光线有些暗,大卫侧脸,Sisley后仰全脸。”
    “那真是太好了!”李明星提高声音说,“大卫的信息,我觉得市局缉毒支队应该掌握一些,只是他们不可能提供给我们,我在避嫌之列,可他们连杨局都避,我不知道他们防范什么!”李明杰说完又觉得不应该给警历初浅的阿戴讲这些,便刹住了话。
    “李队,我想从大卫这里作为突破口,许多谜团就解开了。”
    “你怎么突破?”
    “我想办法,您还记得送给我的那枚胸针吗?要知别人的逻辑,就要成为别人!”
    “阿戴,那是达摩克里斯之剑,你理解错了吧!”
    “没错,李队,我只理解我要的。”戴蓓蕾笑着把电话挂了。
    戴蓓蕾独立思考的冲劲是每个急于立功的警员都有的,危险往往从这里开始,他对她隐隐不放心了。
    步行了差不多1公里,前方公路拐弯过了一座单孔桥,就看见一辆带挂货车在过桥转弯时侧翻了,尾部悬空在桥沿,情势颇为严峻。
    李明杰和大磊走近了,只见车厢挡板扭曲翘裂,大量蓝色铁桶滚进桥下。水不深,铁桶磊叠起来阻挡半边水道,清澈的山泉水在人为的落差下激起白纹。
    李明杰和大磊站在桥上察看,已经有几个人穿着露半边屁股蛋的三角裤,光着膀子伏在水沟里捞摸,一桶桶出水的蓝桶往坡上传递着。桶显然很沉,经常滑脱滚回去,他们像西西弗推石头上山忙个不停。
    这些密封的大铁桶引起了李明杰注意,他走近扭曲的车厢仔细观察,天蓝色铁桶上没有品名,只是喷涂着“易燃易爆”四个大字。一股熟悉的刺鼻气味在哪儿闻到过,李明杰努力分辨着,脑里蹦出两个字“邻酮”。
    “大磊,你闻到异常的气味没?”
    “似曾相似!”大磊吸吸鼻子说。
    “邻酮?”
    “对对,我刚想蹦出六小龄童来。我当时抓那一批料头时,就从你们嘴里这么记的。那这是特批运输品啊,要不去查查证件?”
    两人走近货车驾驶室,里面没人,司机在不远处草坡上蹲着,指头夹着烟,抱着头在打电话。
    大磊要走上去,李明杰拉了下大磊自己走上去。
    “老板,你这车没少装啊!”李明杰蹲下来掏烟借火。
    胡子拉碴头发油成缕的司机用山区方言打完电话,望了一眼李明杰,眼神游移地说:“我不是老板,车也绝对没有超载!”
    “老板呢?”
    “我也找老板来处理咧,我这车要扳正了,怎么也得有个大吊子车。”司机不紧不慢抱怨着。
    “你这运的什么?”
    “化肥!”
    “化肥用铁桶装?”
    “化肥精嘛,不用铁桶用什么装?”司机眼神警觉扫视李明杰和大磊。
    “化肥还成精?”
    “听说过味精糖精吗?”司机嘲讽的口吻。
    “你有特批运输证么?”大磊笑着问。
    李明杰拉了一下大磊的胳膊,显得毫不关心化肥成精,望着堵得水泄不通的山沟两边的道说:“我们赶紧找个地儿住吧,今天弄不好在车里过夜了。”
    说着,他和大磊往前方走,不再看司机。走了一会儿,李明杰低声对大磊说:“不要打草惊蛇,这批货肯定有问题,我们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盯住这辆车,看它到哪里卸货。”
    过了半个小时,两个骑摩托的交警过来维持秩序,人群反倒躁动起来。因为两头都堵死了,无论警察怎么调度都没有松动多少,大家的兴奋劲儿过去了又继续等。
    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一辆长着大象鼻子的吊车拉着警报过来了,将翻转侧卧的货车厢拧正了,一群人又开始往车上装货,蓝色“易燃易爆”铁桶收纳完毕,货车司机和几个工人魔术般挤进了驾驶室。
    李明杰和大磊坐在一个卖山泉茶水的老头摊位旁,每辆车都会从眼前晃。大货车过去了,大磊给正位、侧位、后屁股都拍了照,车牌号清晰。
    李明杰给小贺打了电话,让他独自跟上车队,随时注意联络,保持路线一致,然后两人搭上一辆客运小巴紧跟大货。
    道路有明显的爬升,拐了几道弯车辆少起来。行进了两公里左右,在岔路口大货往一个小口下坡走了,小巴沿着大路继续往前。
    李明杰连忙叫停小巴,和大磊一起跳下车,惯性让两人差点翻滚了。李明杰马上爬上一个高坡,居高临下可以看见那辆货车正谨慎前行。
    跟随大货的方面小跑了一会儿,仔细观察节点路口,发现有一个蓝牌子,上面写着“观音沟”。李明杰马上电话小贺。五六分钟后小贺开着SUV到了,大货已经看不见。两人连忙上车,李明杰让小贺抓紧追赶,发动机开始低吼。
    车下坡后沿山涧公路走了约一公里,一路上无其他岔口,前方视线被一座山头挡住。小贺猛踩油门翻过垭口,一路上有几辆家用轿车,还有三轮,看不到货车踪影,也无岔路。
    李明杰让小贺压低车速缓慢前行,他仔细判断每一个可能目标,右手边一个红砖砌成的院子引起注意,只见院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几个大字:观音货场。
    李明杰让小贺把车开进院子,停在离出口不远的一排平房面前。
    院子是一个货物转运站,在东头停了一水白色小面包车,半吨农用车,还有可载货的三轮,西头则是几辆货车,最小的也有两吨半载重。最重要的是,那辆货车正静静趴在那里。
    李明杰假装找地方小解,急匆匆走到大货车旁边,用车身挡着自己。他掏出了一个磁吸GPS定位仪快速贴在大货车厢底,然后从车后走出来。

    近下午三点,肚子饿得咕咕叫,三人走进观音餐厅寻空位坐下,李明杰已瞧见了大货司机,还有其他三人,他们坐一桌正风卷残云嗦着面。
    大磊要了三份加量鸡蛋黄花菜面条,还点了一份山野菜,一份辣萝卜。
    坐等老板上菜的功夫,李明杰故意侧脸朝大货司机点起一颗烟重重吸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透着烟雾打量那一桌人,尽量避免和他们直接接触眼神。
    大磊也拱起背来热火朝天聊天。小贺去了趟前台,回来坐下说:“我问老板了,这院里就有三间房可以住人,按人头收费,一人一晚50。”
    “倒是不贵!”李明杰刮着一次性竹筷子上的倒刺,无所用心说着。
    大碗面上来了,堆得要泄。大家呼哧呼哧低头嗦面。这时地道的方言响起:“哥几个,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李明杰早知道是谁,他抬头望着大货司机,嘴里还咀嚼着面条,呼呼隆隆说:“我们来旅游,这就是玉兰山了吧?”
    早就进玉兰山了,这儿是观音沟!大货司机一脸吃饱后犯困的样子,眯着眼睛打量,手里拿着一只没点燃的烟。
    大磊连忙掏出打火机给司机点烟。
    司机抽上烟,一只眼被熏得微闭说:”哥几个好好玩儿,别在山里乱转,人生地不熟,容易出意外。上星期从汉口来几个小青年,户外穿越,遇到山洪给冲跑了,现在还没找到尸首咧。”说着,司机扫视了一下他们仨,抬腿走出了餐馆。
    吃完面,李明杰扭头从窗户口望去,那辆货车还在那里。
    “头儿,我们就住这儿?”大磊问。
    “就住这儿,轻易不出门,出门遇真神,那就跟着走,只是不要轻举妄动。”李明杰把牙签掰断,取一截边剔牙边嘟噜,显得很社会。
    “头儿,明白了!那皮呢?”大磊接着问。
    “皮的家不会跑,这儿有个头绪,我们再去皮家。”李明杰扔了牙签。
    见餐馆服务员来收拾碗筷,大家打住话头。吃完饭,小贺脖子上架个照相机在货场四周转,李明杰和大磊进了房间,唯一的三人间被他们定了。
    房间里手机数据信号微弱,地图软件翻了几分钟白眼才显示出所在位置。从地图上目测,此处离皮少军家有七八公里。山路,走起来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
    这时候小贺喘着气跑了进来,说那辆货车启动了。
    李明杰拿起手机,走出房间,看见货车的尾部离开了院门。三人大踏步走到车旁,大磊拉开车门,李明杰坐进车里,小贺已经启动车向院外冲去。
    @ty_Iris_k 2022-01-06 13: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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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花朵


    我抽着差不多的烟
    又过了差不多的一天
    时间差不多的闲
    我花着差不多的钱
    口味要差不多的咸
    做人要差不多的贱
    活在差不多的边缘 又是差不多的一年

    ……

    一个扎着豹纹头巾的男歌手捉着话筒,他在台上呻吟着,像被平庸刺伤的可怜人。
    下面坐着所有被平庸刺伤的人,大家在一起可以消解平庸!戴蓓蕾也在其中,她喝着一杯果味啤酒,一副无聊的样子,一边翻手机一边往酒吧门口看。这是她第一次单身泡吧,也是可数的几次进酒吧。但这次不同,她是主动来体味人间烟火的。
    戴蓓蕾决定悄悄干一件八小时外的工作。当她这么想时,发现原来她住的临江路附近到处都是酒吧,一直延伸到江滩。她从前没有去酒吧的冲动,现在突然有了。
    “这儿有人坐吗?”
    一个理短发的女孩,穿抹胸的纱裙,材质几近透明,还没有等戴蓓蕾同意,她已经在戴蓓蕾面前坐下来了。
    女孩点燃一支细长粉红的烟,问戴蓓蕾:“来一颗?”
    戴蓓蕾摇了摇头说:“谢谢!”
    女孩莞尔一笑,转过头去看舞台,趁歌手摘下话筒指向这边时,她站起来大声喊起来,“宝哥,来一首《我们不一样》”,喊着就自个儿哼唱:“这么多年的兄弟,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太多太多不容易,磨平了岁月和脾气”。
    应该说,这首歌还真让戴蓓蕾听进去了,她安安静静听着,却想起了李明杰,思绪拉回来又往他那儿跑,她想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大卫的行动就是针对李明杰的,大卫的下一步行动将不会这么温和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未知行动让人担心。
    “姐,就你一个人哈?”
    女孩随着节奏晃动身子,跟戴蓓蕾搭话。
    戴蓓蕾迟了一拍说:“等人!”她发现自己真需要历练,连说一个无谓的谎都犹犹豫豫。
    “炮友?”女孩大咧咧说着。
    戴蓓蕾脸红了,只是在浮动的光线下不显。她故意神秘笑着,女孩就懂了。不一会儿,女孩举着酒杯往歌手那边走,在另一个空位子坐下来,对面是两块胸大肌紧张露在外面的男子。
    戴蓓蕾感觉有双置于身外的眼睛审视自己。今天回自己独居小屋,洗完澡后翻箱倒柜,找出一条买了就没有穿过的牛仔裙,最短的一条裙子,齐大腿中部,上面还有几道不规则的口子。上身还是一件大学做主持时穿过一次的演出服——黑丝无袖低领纱衫,在X领上点缀着贝壳光泽的亮片。她很难想象这样搭配穿出去是什么效果,有什么暗示,总之觉得去酒吧就要穿得不正常一点,才像个正常的酒吧消费者,如果西装革履进酒吧那才不正常。
    黑场几秒,音乐动感,撕扯,炸裂,突然一亮,上来一个浑身豹纹的豹妹—— —只性感女豹,浑身粉色彩绘,只在三角区有肉粉内衣,让人恍惚哪里是衣服哪里是彩绘。
    豹妹脸上画着獠牙,双目圆睁身体前倾,双臂做豹伏状,好像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弱肉,然后扑过来把它吃掉。
    豹妹和豹哥是一个组合——豹露乐队,她声音高亢凶狠,有一半是嗷叫。
    戴蓓蕾知道自己这身穿着估计没有及格。她作为警察的本性暴露出来,借着昏暗嘈杂,开始搜寻每个角落,在脑中比对大卫——她才是真正的猎人,她喜欢狮子。
    一个长发及肩、满脸粉刺的男子坐在面前,他望一眼戴蓓蕾又望一眼戴蓓蕾望的方向,然后回头笑着说:“美女,你找人?”
    戴蓓蕾觉察到对面坐上了人,假装没听见。
    “我这儿熟,沿着江滩两公里,每家酒吧都熟。”男子尖细的声音说着。
    来了个酒吧领航员,戴蓓蕾心里暗自叫好,表情却平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看你又不喝酒又不抽烟,这身穿着,像约人约错地方,误入酒吧!”男子得意。
    “酒吧我就不能来?”
    “能来,当然能来!像你这样的颜值,来这儿基本不用花钱!要不我请你喝杯小啤酒?”男子贱笑着。
    “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如果猜对了,我就喝下这杯!”戴蓓蕾不动声色。
    “小学老师!”男子说完,自顾笑起来。
    “为什么?”戴蓓蕾微笑。
    “你这身打扮,很符合一个小学老师对酒吧的想象!”
    “中学老师不行吗?”戴蓓蕾说完笑了。
    “还真被我猜着一半了,中学老师来酒吧,来体验繁荣昌盛,指导学生写作文?”疙瘩脸笑得岔气。
    “找人!”戴蓓蕾用目光瞥了男子一眼。
    “找谁?看我能不能帮到你!”男子用手指头挠脸上的粉刺。
    “一个朋友的朋友,遇到些麻烦,只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到他,他只告诉我他的特征,没有真实的姓名也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只是告诉我,他经常在酒吧出没。”
    “这是绕口令吗?你这个朋友有病吧!”男子仰起头左右晃着说。
    “的确有病!有病的人才需要人帮忙!”戴蓓蕾没被他的痞气干扰,思维清晰。
    “经常酒吧出没的人,酒水推销员?”男子在认真推测,想问题的样子像要调动小宇宙。
    “除了推销酒水,还可以推销什么?”
    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只穿内衣的女人搔首弄姿,他晃了一下卡片又揣兜里,脸上挤出笑说:“她们都是自愿的,我只赚个信息中介费。”
    “除了这个,还可以推销什么?”
    “有的,有的,这就比较隐蔽,比如克粉,摇头丸,啪啪水,还有各种变种,也不叫推销,就是打窝子蹲点,愿者上钩。”疙瘩脸紧张起来,故意压低声音说:“看着你这么清秀一个黄花闺女,你问这个搞么事?”
    “你自己说的啊!”戴蓓蕾说着举了下杯,男子连忙举杯和她碰了一下。
    “你找的那个朋友长什么样?”疙瘩脸认真听起来。
    “没有见过,只听说头发跟你差不多长,带卷卷,可能是自来卷,个子呢接近一米八,长得很壮实,会唱一首歌——《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这歌没听过!”
    戴蓓蕾把前几天找到的这首歌从云歌单里调出来,点击播放。在嘈杂的环境里,歌声不太清晰。男子把头歪着,脸几乎贴手机屏幕上听着。
    听歌时,戴蓓蕾四处张望搜寻起来。
    男子听完歌后思索着说:“好像听人唱过这首歌。”
    “你想想,在哪儿听过?”戴蓓蕾精神起来。
    “慢灵魂?悲情城市?嗨吧嗨吧?”男子皱起眉,一个个酒吧名字吐出来,又摇头否定。
    “卷头发的人呢?”戴蓓蕾提醒他。
    “卷头发挺多,唱歌的,不是光头就是卷头发。他叫什么?”
    “大卫,都叫他大卫!”戴蓓蕾觉得可以适当提醒一下了。
    “大卫!是个老外?”
    “不是老外,叫大卫,可能是留学回来的,会德语。”
    “我靠,还德国海带,这稀罕了,这么高端的人才,怎么到酒吧来混生活!”疙瘩脸仰头喝了一大口小瓶啤酒,有点莫名兴奋起来。
    “你叫什么?”戴蓓蕾微笑望着他。
    “我?”男子用大指头指着自己的下巴,很惊讶,好像自己没有名字。
    “对啊,帅哥,你叫什么?”戴蓓蕾带嘲讽的语气。
    “开玩笑,开玩笑,我这样子还帅哥,不过有姑娘伢喜欢我这样,说我有沧桑感,有魅力。”
    “你叫什么名字?”戴蓓蕾盯着他。
    “ 劳力士!”男子说着还举了一下胳膊,她以为他要展示手表,他却攒起肱二头肌,展示力量。
    “这是手表名啊!就叫这个?”
    “我嘛,姓劳名立,劳力。他们叫着叫着就成了劳力士,那有什么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劳力士撇嘴。
    “这就身不由己了?”戴蓓蕾笑着问:“你再喝点什么,我请客!”
    “不可能,怎么能让美女请客!”说着劳力士站起来,打起响指招酒保。
    戴蓓蕾先说话了,要了两瓶银龙泉“红颜”。
    “那好,听你的,有美女请我喝一杯,又可吹牛了。”劳力士嘿嘿笑的样子显得单纯。
    “不是白请的,你不是每个酒吧都熟吗,帮我注意大卫,如果发现了他记得跟我联系。”说着,戴蓓蕾调出微信来,让劳力士扫。
    劳力士乐颠颠扫了微信,看见微信名为花朵,问:“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花朵,朵朵,都行。”戴蓓蕾晃头无所谓的样子。
    “花花呢?”劳力士坏笑着。
    “花花不行!”戴蓓蕾回到矜持。
    “你做什么的?”
    “中学老师,不是告诉你了吗?”
    “别逗了,肯定不是老师。”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天天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仅凭嗅觉就知道一半。”
    “那让你帮我找人,算是找对人了。”
    “可我凭什么帮你找,朵朵?”
    “找着了有报酬!”戴蓓蕾神秘笑着。
    “什么报酬?”劳力士涎皮赖脸的样子,凑上来盯着她笑。
    “肯定有,提前告诉你就没有惊喜!”
    “好的,你说的,有惊喜哈,美女!”劳力士举起酒杯。
    有人叫劳力士。劳力士连忙站起来,满嘴“水哥,水哥,你又在哪里发财?”喊着。举着酒杯走了一会儿,劳力士回头望戴蓓蕾举着手机说:“我去打个招呼!”,说着向一浑身只见胸大肌的毛寸头走过去。那男子朝戴蓓蕾这边望了一眼就径直往里面包间去了。劳力士往那边小跑起来,还不忘转头对她说:“你别走哈,你等我回来!”
    喝完一瓶啤酒,戴蓓蕾头微晕,她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就贸然来了酒吧。不过当自己坐在这儿时,好像一切又无师自通。
    听了一会儿歌,戴蓓蕾突然莫名紧张,感觉刚才自己破绽百出,劳力士或许有觉察就借机跑掉了,等他回来时可能就走不了了。
    她起身匆匆离开了酒吧,出门疾走了一会儿回头看,有一男子紧跟着,显然不是劳力士。
    戴蓓蕾走到前面灯光处,随着两个遛弯的老人一起走。那个男子径直从身边走过去,她虚惊一场。这时候她的微信语言响起,她看了是劳力士的,几经犹豫没接。
    满脑子缭乱,她不知道劳力士找她有什么事,那个水哥又是干什么的。戴蓓蕾吹着江风,独自走在空旷的地方,渐渐平复下来,她戴好蓝牙耳机,把手机录音文件点开,在一片嘈杂声中,她能够听清和劳力士的对话,还能听出自己在什么地方心虚。
    听完录音,戴蓓蕾镇定许多,她查看微信,劳力士留言:朵朵,你怎么那么快就跑了,介绍你认识一个贵人水哥!他觉得你很正点!
    戴蓓蕾没有回复,她思忖:水哥隔着那么远,只是瞟了一眼。再联想到劳力士的皮条生意,不觉感到恶心,把微信留言直接给删掉了。
    这时候江心传来一声轮船的汽笛响,戴蓓蕾长舒一口气。
    三十三、老闯




    货车原路返回,似要甩掉什么。
    李明杰叮嘱小贺咬住,又不要让他们怀疑在跟踪。大货车往回开了约一半路程,顺一条麻石路右转,不起眼的路牌上写着“麻镇”。
    SUV加速进麻镇,在前方十字路口遇到车祸:一个骑电动车的年轻人强行过马路,被一辆客货两用五菱面包车给蹭了,人躺一处电动车躺一处。看热闹的人多,道路很快就堵死,人行道反倒空了。
    眼看要耽误吊线,李明杰让小贺开车冲上人行道,绕过去继续追。
    SUV底盘高,车咯噔一下就骑上了人行道,像犯了错误似的灰溜溜绕过人群,马上回到正路加足马力开。
    四周是山,麻镇安卧低洼,信号很弱。李明杰操控着地图软件,到处寻找跟踪器,却没有发现信标。
    “麻镇就这么大,他跑不了。”李明杰说,“大家注意看路上标志,我们要在这里扫街了。大磊,咱们一人负责看一边,小贺你20迈悠着。”
    镇上到处都是停车场,私家车就停在自家门店或马路牙子上。半吨小货多停在十字路口四周,等待雇主来派单。几乎没有看见两吨半以上的大货车,更不提五吨十吨的了。
    SUV像耕田一样一垄垄街道开,如果遇到带院子的楼,李明杰或大磊就会下车往里走,被看门的拦就说内急找厕所。小镇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宜掏警察证,否则就惊动四邻引起围观。
    几条主要街道都扫遍了,还是没有发现大货车踪迹。李明杰站在基站高塔旁不停刷定位软件,发现磁吸跟踪器在地图上闪烁,还发出嘟嘟提示音,位置显示在洗煤厂。
    李明杰让小贺马上驱车赶往洗煤厂。
    镇不大,5分钟就找到了洗煤厂,依着山势一片大坡,用水泥铺地。煤堆在高处,旁边有一排传送带和大铁桁架棚子。
    没有机器运转,只有两把高压枪在喷水。两名洗车工穿着红黑运动短裤,光着膀子,提着高压水枪对准一辆煤灰色的大货车猛冲。水里勾兑了清洗液,车表面溅射出泡沫随水落地,铺成了一地雪花。
    大货车露出了本色,从车牌看不是那辆失踪的蓝色福田欧曼。.
    李明杰又刷定位软件,跟踪器还在闪烁,就在自己站立的位置,他盯着自己的鞋纳闷。
    洗完澡的大货车缓慢前引,司机从驾驶室里掏出100元来,一个持高压水枪的兄弟上去接了,顺手递给司机50元。
    “这儿洗车真贵啊!”大磊唏嘘着。
    李明杰走到那片湿地上,手机信号还在闪烁。大货走了,留下一片逐次破灭的泡沫,那个黑黑的磁铁定位圆盘出现了,他走上去捡起来。大磊也注意到了,快步走上去。高压枪意外把跟踪器冲刷掉了。
    “你们洗车吗?”一个光膀子兄弟问。
    “洗!洗!”李明杰连忙回答。
    小贺把车开进泡沫里,一个兄弟扣动扳机,高压水枪开始喷射车屁股,小贺连忙关前面的窗户玻璃。
    “生意还好吧?”李明杰退到一旁问坐在一口油桶上抽烟的光膀子老头,他松弛的脸和紧实的肌肉完全不协调。
    “洗煤不行了,山里煤矿都关得差不多了,不让采,只好洗车!”
    “洗车生意还不错吧!”
    “堤外损失堤内补,只能这样了。”光膀子脸上有虫子爬,他挥手扫了一下,抬头问李明杰:“听口音,你们从江东市来的?”
    “嗯。今天洗了几辆了?”李明杰问。
    “没记,不多,今天不是周末。你们大远路来搞么事?”光膀子继续问。
    “考察矿。”李明杰掏出烟来和光膀子老头一人一颗,再给光膀子点上烟,接着说:“今天有没有一辆蓝色封闭货厢的大货车来洗车?”
    “有,老闯的车,怎么,你们找他拉货?”光膀子眼神专注起来。
    “嗯,我们矿石污染大,需要封闭大货,听镇上人说,就他的车封闭最好,车厢里还有空调。”
    “你们这样找多费劲,我有他手机号!”说着,光膀子老头拿出手机来大声念。李明杰内心一阵小激动,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们去家里找他,一定提我哈,他刚拉完一笔大活回来,估计回家了。”老头告诉李明杰老闯住在麻镇百合街,车就停在门口,一看就知道。
    听到这里李明杰心里一惊,难道那辆车已经在观音货场卸完货了?
    洗完车,李明杰命令小贺马上驱车到百合街。
    百合街是一片住宅区,没有那么多商店和人流,一层有个入口,有车的就把车停自己的楼下,人都住在楼上。
    那辆洗拔干净的欧曼正清清爽爽歇在一户门前。李明杰让SUV停在离老闯家三个门脸远的地方,跟大磊和小贺说:“他虽然运输邻酮,可我们对谁是货主,拉去干什么都不清楚,先稳住他。”
    大货后门开着,等李明杰走近时,一个女人结实的屁股退出来,原来她在用一个拖把仔细拖货厢里面,一股邻酮气味还在。
    她拖完下车发现车尾站着三个人,略带惊奇问:“你们用车?”
    “嗯,找老闯!”
    女人皮肤白皙肺活量大,她握着拖把仰头冲楼上中气十足喊:“麻瞌睡,下来,有人跟你谈业务!”
    “怎么,他不叫老闯?”
    “老撞(闯),再撞就破产了,那是他的外号,以前开拖拉机小货,瞌睡兮兮的,总是撞这撞那,只是没撞死人。”女人抱怨。
    大磊和小贺笑开了,李明杰夹着包跟着笑。
    老闯从二楼阳台伸出头来,眼睛眯着,瞌睡刚醒的样子问:“刚要睡着,哪个找我?”
    李明杰像个老熟人,挥了手包说:“老闯,是我,下来谈谈。”
    老闯缩回头,不一会儿,听见楼道叭哒叭哒的声音,老闯只穿条短裤趿拉着鞋下来了。他睡眼惺忪的,还用手背抹眼睛。
    “是你们啊,旅游怎么旅到麻镇来了?这儿有个么看头!”老闯还记得李明杰。
    李明杰掏出了警察证,老闯一下子睁大眼睛瞪着,压低声音问:“你们搞错了吧?你们不是旅游的?莫拿假警察证唬我!”
    “别紧张,我们只是了解下情况,莫在门口说,进屋里。”李明杰强硬建议。
    老闯望了媳妇一眼,喊了一声;“你去该上(街上)割块肉回来,家里来了客。”
    女人关了车门,回后面水池放好拖把,拖了个买菜小车向街上走去,一步三回头看他们。
    “你吸毒!”李明杰在屋里坐定,来了个下马威。
    “没有,没有,我就是瞌睡多。我这种大货车体大,白天路上堵,都是开夜车。今天如果不是翻了车,不会弄得这么晚,早就回家睡觉了。”老闯语速加快,给自己辩解。
    “需要拉你去抽血化验吗?”李明杰板着脸。
    “我那个不叫毒,烫点烟提神,我们大货司机都这样提神。”
    “你好好跟我们配合,如果中毒不深,痛改前非,不拉你去戒毒所。”
    “千万别,我这一家老小全靠我养活,除非你把一家子都拉去住在戒毒所里,要不他们都得饿死。”老闯愁苦着脸。
    “那好,我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李明杰口锋严厉。
    “只要我晓得的,都告诉你们!”老闯诚恳点头。
    “你这个车给谁拉料头?”
    “不晓得!”
    “不晓得?谁给你付运费你不知道?”大磊急了,眼睛瞪起。
    “哦哦,这个我知道,观音货场的胡老板,每次货进了他的院子,他就给我结账。”
    “货呢?在货场?”李明杰追问。
    “不在,那儿只是临时堆放。许多小车,三轮、农用车、拖拉机,各种工具,他们能装一桶算一桶,反正就分了。”
    “分到哪里了?”
    “知不道,我只管拉货。”
    “你有邻酮专门运输证吗?”
    “有的,有的,我去给你拿!”老闯快步起身踉跄了一下。
    李明杰望着老闯光着膀子小跑到车旁拉开驾驶室门,低头掏了掏拿出一本墨绿色本本,跑回来递给他。
    李明杰打开本本,上面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危险货物运输许可证”。
    李明杰说:“谁给你办的?”
    “还是老胡!”
    “他为什么给你办?”
    “他搞货场,有路子!”
    “不完全是有路子吧,我看这个证办下来只有6个月,是专门为邻酮运输办的吧!”
    “当然,我以前拉沙子拉煤根本用不上这个证。”老闯还释然一笑。
    “你从哪里上货?”
    “伏江化工!老胡指定我去那里上货,拉到他的货场,我就赚点辛苦钱!”
    “你烫的那个东西叫什么?”
    “我好久没有烫了,有些司机说那个东西有毒,中毒人就瘦,最后就冇得一点力气了。”
    “你就直接回答我,叫什么?”
    “一个白白的粉末,像化肥,我们就叫化肥精!”
    “你又不是农作物,要什么化肥,再想想!”大磊不耐烦了。
    “氮、磷、钾,安钾,安钠钾!嗯,安钠钾!”老闯点头肯定。
    “我猜就是这个东西,能够保证不吸了吗?这个东西让你神经中毒,一辈子就完了。”李明杰说。
    “嗯,我忍了一段没烫了,太便宜的东西肯定有毒。”老闯丧着脸。
    “还有,你该去伏江拉货就拉,千万别停,就像我们没有找过你一样,也别告诉老胡,记住了!”李明杰严厉叮嘱。
    “明白,不打草惊蛇。”老闯讪讪说着。
    “你别想多了,放松一些,邻酮也是工业用品,没准老胡他们就是在生产合法的产品。你记住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晓得,晓得!”老闯连连点头。
    “如果在街上遇见我们,假装不认识,就算撞到一起了也只有点头缘,我们还是旅游的,懂吗?”
    “懂的,懂的,潜伏嘛!”老闯不停点头。
    “你看电视剧看多了!你应该把我们是警察都忘掉,我们警察就没节假日,就不能出来旅游?”大磊说。
    “那是!那是!”老闯讪讪笑着,反复搓手。
    离开老闯家,三人上了车,小贺握着方向盘问:“李队,我们现在去哪里?”
    “观音货场,今晚我们还是住在那里!”李明杰说着,拿着定位仪反复看。
    老闯站在门口目送,直到他们的车消失在视线里,他魂儿跟着走了。
    @蓝蝴蝶大大 2022-01-10 20:26:38
    腊八特来夜读,你今天喝腊八粥了吗 ?[d: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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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了这碗腊八粥,谢过!
    三十四、演技



    蹲点和卧底的警察都是老戏骨,老戏骨演戏演砸了不死人,警察演砸了掉命。
    有一次大磊为了蹲守酒店针孔偷拍爱好者,硬是在楼下报刊杂志亭充当了三天报童。李明杰最显赫的战绩是跟踪人贩子,迷得女人贩子死活要嫁给他,这是戴蓓蕾听得最多的办案逸闻。最近她总在白天期待黑夜到来。她站在自己之外审视自己,上次酒吧遇劳力士,让她明白了灰色地带运行的逻辑,觉得自己对此洞若明火,信心悄然升起。
    藏蓝、浅蓝、青白,她发现衣柜里缺了些颜色。下班路上她冲进街边小店,挑起活泼鲜艳不乏小暴露的衣服。她说服自己,一名合格的警察必须是演技派,她不敢肯定上次跟劳力士见面是否因演技欠缺让他生疑。
    大学时戴蓓蕾听见泡妞二字就脸红,她家教何其之严,母亲从来不让自己吐半个脏字。
    她在同学眼中是个黑白分明不懂风情的女孩,她看《悲惨世界》也会在偷偷流泪,心情抑郁一整天。父亲知道他这个女儿的性格,盼她毕业后也进入检察系统,可等到毕业那年检察系统内部忙调整,许多老熟人也换了岗。他找人让她进公安系统也是权宜之计,而且有老杨罩着,这个宝贝女儿像一张白纸,见见社会也不是坏事。

    戴蓓蕾正在试穿一件长度只齐肚脐,浑身亮片像金缕玉衣的无袖上衣,电话却在口袋里弹跳。
    “你在搞么事,半天不接我电话?”严倩劈头盖脸。
    “我想添两件像样的衣服!”
    严倩惊诧了问:“你要衣服搞么事?”
    戴蓓蕾故作生气了:“我不穿衣服吗?我不是女人啊?”
    严倩巧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咧,像你们这种穿衣服不花钱的体制人,干嘛买衣服穿呢。你挣那点工资买几件不怎么穿的衣服多浪费,要不你到我这里来看看我的衣柜,喜欢上哪件拿哪件,不喜欢再回来换,岂不是两全其美!”
    “嗯,你这个主意倒真是蛮不错!”戴蓓蕾听严倩这么一说眼前亮了。这个大律师同学在读书时就是副衣服架子,而且眼光独到,50元可以穿出500元的气势来,风格都特女人味儿,正是自己寻觅的风格。
    戴蓓蕾放下手上的金缕玉衣,抬脚打了辆车到了严倩所在的江畔花园。
    毕业不到三年,严倩就购置了一套50多平的江景房,首付了一半,剩下一半20年贷款。
    戴蓓蕾在市区也有一套小房子,不过那是父母早年单位分的老破小,后来他们去了江那边检察院工作,这个小房现在成了她的蜗居,父母离婚后自己倒是自在清净。
    走在以椰树为主体绿植的小区里,夜风摇曳,似乎闻到了椰子的香气。江畔花园让戴蓓蕾意识到严倩和自己之间真正的差距。
    按了门铃,严倩开门迎接,笑盈盈牵着她一只手,让她有些小感动。自从入警队以来她偷偷养成刚强的一面,早已没有女伴手牵手上卫生间的学生往事了。
    坐在大圆沙发里整个人都软了。严倩给戴蓓蕾端来一杯刚刚榨好的果汁,红的,白的,黄的果粒,乳白牛奶,不知道有几种水果。
    “晚上我就喝这个当晚饭了。”严倩自己也端着一杯果汁,小喝一口。
    戴蓓蕾缩在沙发里没法喝,坐直了身体喝了一口,打量起严倩的小窝。
    “你把自己弄得蛮舒服咧。”戴蓓蕾带着赞叹的眼神环顾。
    “马马虎虎!你爸还在检察院冇退吧?”严倩随意说着。
    “还有两年退。衣服在哪儿,我去看哈子。”戴蓓蕾直奔主题。
    “莫急,莫急,我先去整理一下。”
    “不用整理,就第一现场,让我看看你这个大美女律师的衣柜。”戴蓓蕾乐着说。
    “等一下子,里面乱得很!”
    “怕啥啊,该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来看吧!”说着,严倩在前戴蓓蕾在后,两人嘻嘻哈哈走进卧室。
    卧室里除了床,就是一面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严倩一手拉开推拉门,靠在一端说:“戴警官,你看这些格调低俗花里胡哨的衣服,你看得上吗?”
    戴蓓蕾眼神专注扫视着,走上前去摸着一件毛绒绒的内衣问:“这个怎么穿?”
    “讨厌,这个就是买着看的。”严倩脸都热了。
    “那这件皮的呢?”戴蓓蕾又拉着一件髋部挂满银色圈圈的红皮裙。
    “这些衣服,很多都是应酬一次就扔那儿了,并不代表我真正的审美趣味。”严倩把这些衣服往里塞,好像它们丢死人了。
    “你还有趣味,我什么味儿都没有了,倒是开始有男人味儿了。”戴蓓蕾语气平静。
    “我就喜欢你这男人味儿。”严倩夸张地从后面抱了她一下,戴蓓蕾浑身发痒了,笑嘻嘻挣脱了。
    “这次来,我就专挑格调低俗胡里花哨的。”戴蓓蕾一本正经说着,手摸起那些长短不一,花花绿绿的衣服。
    严倩奇怪的眼神看着戴蓓蕾说,“你要勾引男人?”
    戴蓓蕾轻微一笑,说:“目的嘛,保密!”
    “别看这些衣服看着不怎么样,每件价格可不低,不过也都赚回来了。”
    “怎么说?”戴蓓蕾摸了一件低胸V字领孔雀蓝短袖衫,转过来看衣服背后开叉更低,一直深入到了后腰。
    “来来,这个穿上试试,这件衣服为我赢得了一年6万顾问费。”严倩得意起来。
    “什么顾问费啊?”
    “常年法顾啊!”
    “干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干,这些老板顾得就问顾不得就不问。不过有些老板遇到困难和压力,喜欢跟我聊聊天,我是律师,他们知道我有守口如瓶的操守。”
    “原来你干的也是陪聊啊!”戴蓓蕾戏谑。
    “你可别想歪了,我可是卖艺不卖身。”严倩换着摸不同的衣服说,“我刚毕业没多久,一个隔代师兄给介绍了一批企业老总,让我做他们的法顾,啥也不干,1个月2000,10家,你算算。”
    “你这么快就成万元户了,打土豪不打你打谁!”戴蓓蕾一件件衣服扒拉着打量。
    “也没那么容易,每接一个法顾的活儿就得出去吃顿饭,这些老板也不能说都是土老板,吃饭喝酒也是必须的啊。”
    “除了吃饭喝酒,还干些什么?”戴蓓蕾认真望着严倩。
    “你别这么看我好不好,好像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严倩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可没说,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帮到我。”戴蓓蕾神秘一笑。
    “帮你干嘛啊?正义的警察同志!”
    “跟你明说了吧,我在跟踪一个贩毒案,从种种迹象看,这个团伙在酒吧里发展业务,我想在酒吧里认识些人,正布线抓毒贩头子。”戴蓓蕾一脸英气。
    “抓毒枭就这么简单?你太小儿科吧!”严倩心不在焉看了她一眼,审看着衣服,好像有些衣服她都记不得穿过。
    “见着就抓,那还有多复杂!对了,你教教我,怎么让人相信我是个混酒吧的女孩。”戴蓓蕾拉着严倩的双手认真说。
    严倩歪着头说:“就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知道,在大学时为什么每个女生都有那么多八卦,就你没有吗?”
    “为什么?”戴蓓蕾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八卦。
    “因为我们都被你那男子气概给征服了啊,瞧你两道剑眉一脸正气两袖清风的样子,去酒吧,别人以为是男扮女装呢,早就把人吓跑了!”严倩说着大笑。
    “我这腰不是腰,窝不是窝吗?”戴蓓蕾没有笑,反倒扭起腰身。
    “逗你玩儿的。你这身材,也算女中豪杰了。”严倩疯劲儿上来,掐着戴蓓蕾的腰窝笑弯了腰。
    “好吧,被你嘲笑够了。那,你觉得我怎么样不吓跑人呢?”戴蓓蕾认真等答案。
    严倩故意用手端着戴蓓蕾的下巴说:“小同学,你还是个雏吧?”
    戴蓓蕾脸刷地红了。严倩大笑说:“你看,你太纯洁了,在警校我就看出来了,你就不是吃人间烟火长大的。”
    “往事莫再重提,我已经是这样了,你看我能不能废物利用,怎么改造改造下外形,换换衣服,再教我些演技!”戴蓓蕾撅起嘴说,显得像撒娇。
    “你这个样子就有救了!”严倩用手指做成枪的样子,指点着退后,蹲下身从床头小酒柜里掏出一瓶红带威士忌,熟练拧开酒瓶,举起瓶子含了一口酒,对着戴蓓蕾一阵细喷,像花洒一样。
    戴蓓蕾如浴酒林,满脸细密酒珠子刚要发作,严倩用手撩起戴蓓蕾的齐肩短发说:“你还有人间欲念,修行还不够彻底,还有救,来,我给你先改造下发型。”
    “别,别乱来!”戴蓓蕾紧张起来,怕严倩真把她头发剪乱了。
    “我刚买一个高级蜕毛推子,来,我给你试试!”严倩从床头柜抽屉拿出一把推子来。
    “讨厌,讨厌!”戴蓓蕾红脸躲闪着,严倩揪住她的胳膊,两个人倒在床上相互痒痒对方。
    三十五、红场起飞

    疯了一阵子,两个人从床上起身。
    戴蓓蕾说:“好吧,从头开始!你给我设计个发型吧。”
    严倩一脸坏笑,故作正式,让戴蓓蕾坐在一张圆凳上,就着穿衣镜,身上围着一张塑料材质的做饭围裙,给戴蓓蕾理了一个寸头。
    在镜子里,短发戴蓓蕾脸型头型比例更加标致,显得楚楚动人,像一个削发为尼的美人。
    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严倩望着戴蓓蕾念念有词。戴蓓蕾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愣神,想不到自己理掉头发反倒有几分妩媚。她突然想让李明杰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这样的念头吓了她一跳。
    “别急,这样还没有戏,来,你稍等。”严倩打了个响指跑开,不一会儿,她从化妆台拿来一盒彩妆,几下涂抹,给戴蓓蕾大大的眼睛下部涂上烟熏色,往眼角外扫一道若有若无的桃红,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张贴画一样的小贴纸在右肩头贴上,小喷壶喷了些清水,就把一层薄膜揭掉,肩上出现了一朵俏丽的靛蓝玫瑰。
    “有了这个假纹身,你就是真太妹了!”
    “呵,你这水平,不去当美妆师浪费人才!”戴蓓蕾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小兴奋,恍惚中好像那个人不是自己。
    “别动,别动,还没好,来穿上这个!”说着,严倩从衣柜摘下那件黑色皮短裤,在裆部有一道闪亮的拉链非常惹眼。
    戴蓓蕾说:“你干嘛,真把我打扮成做皮肉生意的啊?”
    “卖皮肉的才不敢这样穿呢,你穿着这身去酒吧,绝对回头率奇高,没点儿身价的烂仔还不敢招惹你!”
    “听上去好像有些道理。”戴蓓蕾接过皮裤,要进洗手间穿。
    “躲啥啊,在大学澡堂谁没见过谁,你就这儿穿吧。”严倩嘲讽着她。
    “不,我不!”戴蓓蕾脸红到脖根,拎着皮裤去了洗手间,出来时那件皮短裤紧紧裹在她匀称的黄 角区,上下曲线都刚好贴合。
    “戴妹妹,我都要爱上你了!”严倩说,“你当警察,没浪费人才,浪费身材了。”
    “什么意思啊,我这卧底不正好用上吗!”
    “卧底可不是靠色相,要靠脑子。”严倩指了指头。
    “什么意思,你说我缺脑子?”戴蓓蕾故作生气。
    “你IQ值极高,EQ值欠费!”严倩笑着。
    “那你赶紧给我充值!”戴蓓蕾故作呆萌。
    “好了,就这样,硬件差不多了,测试下软件。”严倩咬着下嘴唇,一脸诡异的表情走上来。
    “你要干嘛,喂,别乱来!”
    “你看看,你这样不行,你要无端发脾气,你太懂道理了,就不像个地道的女人。”严倩上下打量戴蓓蕾说着。
    “无端发脾气?那怎么能行,人是要讲道理的。”戴蓓蕾一脸不解。
    “人?你要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就要装得人不人鬼不鬼才行。”
    “你怎么什么都懂?要不我请你去当线人得了!”
    “你不知道我在警校曾经有多刻苦,钻研过多少奇葩无底线的人性堕落案例,当然也去过很多次监狱,我能不懂吗?”严倩一脸曾经沧海的表情。
    “你去监狱干嘛?”戴蓓蕾好奇。
    “探视坏人啊!我是律师,你忘了?”严倩靠在门框上说,“我就奉劝你一句,你千万不要去接触什么犯罪分子,搞什么卧底,继续搞你的内勤挺好。”
    “那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干嘛?”
    “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严倩诡笑着。
    “好吧,已经有一个人喜欢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从内勤部门调到一线了!”
    “你疯了?你爸同意吗?”严倩瞪大了眼睛扶着戴蓓蕾的肩望着。
    “我没疯,我爸也没疯,我只是不让他知道!”戴蓓蕾笑着。
    严倩眼睛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半天才说出一句:“好吧,我疯了!”
    两个人走回了沙发区,并排躺在大圆沙发里。严倩点了一根细烟。戴蓓蕾也主动点了一根,抽了一下连咳三下。
    “不会抽就别抽!”严倩说,“大毒枭也有不吸毒的!”
    戴蓓蕾望着天花板微笑了一下,好像对自己很满意。
    “对了,阿戴,我有个大客户,是一个家族争夺股权的案子,老子儿子小三的儿子打成一片,闹到官府上了,我想提前从检察院内部了解下案卷,你能帮帮我吗?”严倩无意间说道。
    “这我可管不了。”戴蓓蕾歪了一下头,没有看严倩。
    “EQ欠费的表现,你别这么回答我,你应该说‘倩倩,这个事情我帮你问问我爸,能弄到手的我尽力弄。’”
    严倩一边说着一只手揽着戴蓓蕾的肩,浓浓的酒气熏过来。
    戴蓓蕾有些尴尬,她绝对不会找老爸办事。这时茶几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戴蓓蕾拿起来看,已经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微信也有十几条微信,“劳力士”哈士奇狗头像不停闪烁。戴蓓蕾急忙点开,只见劳力士在微信里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像开屏广告:朵朵,你想见大卫吗?想见就来找我!慢灵魂酒吧!
    戴蓓蕾连忙起身说:“警服你帮我收好,我现在马上要离开。”
    “你就穿这身排练服,直接卧底去了?”严倩打趣道。
    “怎么,不行吗?苏联卫国战争,飞机不是在红场阅完兵就直接飞赴战场了吗?”戴蓓蕾说着,已经在门口努力套一双严倩的红色高跟鞋,塞了几次终于塞进去了。
    “喂,喂,你真是不疯不魔不成佛!”严倩声音未落,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严倩坐回沙发里,往高脚杯里倒了大半杯威士忌,再缓慢注入喉咙里。她像个寂寞公主瘫软在沙发里,只有手在摩挲,寻找,终于触碰到手机。长眼睛的手指点击了几下屏幕,电视柜旁蓝牙音箱播出了一首歌曲,歌中唱道:

    喜欢容易凋谢的东西,像你美丽的脸
    喜欢有刺的东西,也像你保护的心
    你是清晨风中最莫可奈何的那朵玫瑰
    永远危险也永远妩媚
    三十六、钚






    月光下观音货场阗寂,山风吹来,浑身掠过清凉。
    李明杰喜欢这里的静,这利于他整理思路,他决定明天直奔皮少军家。
    戴蓓蕾发来一张照片,她剪了一个圆寸头,穿无袖V领上衣,胸针露出一个剑柄,清新的样子让李明杰感到赏心悦目。微信上留一句:李队,我改头换面,感觉如何?
    “失败的洗剪吹,只好改成短发了吧,注意形象!”李明杰发了个吃瓜表情。
    不到两分钟没见戴蓓蕾回复,他忙撤回再发:“为之一振!”戴蓓蕾还是没回。
    李明杰站在货场高处向远方俯视,有几点亮光引人注目,分不清是灯还是星。突然跳出两道光柱,忽左忽右,消失后又突闪,一辆车正在山间盘旋。
    手机屏有节律闪烁,李明杰接起电话。
    “李队,有重要情况!”电话是物证科黄练打来的,声音紧巴。
    “怎么?”李明杰蹲下压低声问。夜晚户外像个大共鸣箱,每句话都被放大。
    “黄铜打火机!”
    “怎么啦?”
    “打火机发射出了粒子射线,蛮强大,像一把手电筒打在感光胶片上,白森森的一束,黑(吓)倒我了,好家伙,我连忙穿了防护服,戴上护目镜,小心检查了几遍,在打火机尾端发现一个小螺丝,拧开一看,从里头掉出了一颗灰黑色的东西,我还以为是颗打火石,用镊子夹着反复看,肯定不是打火石。后来干脆直接对颗粒做放射性测定,发现辐射就来自它。”黄练一口气说下来,带着兴奋。
    “那这颗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们判断不了,后送到物理所鉴定,他们通过光谱测定,说这是一块纯度很高的钚!”
    “钚?钚是什么?”
    “简单说,钚就是造原子弹的物质,放射性极强,那枚投到日本长崎的原子弹就是用钚做的。”黄练努力解释钚是什么,显得力不从心。
    “好家伙!什么仇什么恨,连原子弹材料都用上了!”李明杰嘴轻轻嗫嚅。
    有沉重的脚步声靠近,李明杰回头看时,一个人影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前面是一条耳朵锥尖的黑狗领路,逆光中像狼。
    “好好,老黄,就这样,你一定保存好它!”李明杰赶紧挂了电话。
    手电打亮了停在院子里的车,也一度打亮了李明杰。人影走近了,他体型高大,嘴上叼着一颗烟,大夏天穿着一双劳保鞋,或许是防蛇。
    “还冇睡?”男子口音浓重。
    “睡不着!老哥,皮家冲怎么走?”巡夜人是店堂的伙计,他给他们端过面条。
    “那还蛮远咧,去皮家冲搞么事?”
    “谈生意!”
    “你从门口这条路下去,一直走到头,右拐,看到水库,沿倒水库开,钻过了隧道再去问。”老哥毫无表情。
    “好,晓得了,货场生意搞得好吧!”李明杰随嘴问。
    “胡老板的生意,好不好我不管。”老哥语句像轧煤机一样干脆有形。
    “胡老板在吗?”
    “他一个星期来个次吧。”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货为什么不直接运到目的地?”
    “你冇进过山的不晓得,路稀烂,大一点的货车就进不去。三轮,农用车还勉强,有些货到里头就得换小车转运了。”
    “哦,你看我那个车,能进山吗?”
    “哪个?”
    “那个黑色的SUV。”
    “不见得行,皮家冲在蛮里头,要过了观音沟。”老哥打着手电走了,狗嗅嗅李明杰的裤管也走了。
    李明杰蹲下来抽烟,他惦念打火机的情况,那可是燕燕姐从德国给辛叔寄回的,里面怎么可能藏钚?打火机几年后为什么又从辛叔家被人带走,难道有人稀罕这一小块钚?
    应该错不了,黄练也是取证老手,谨慎仔细讲原则出了名。看来辛叔的病是有人投放了放射性钚引起的,李明杰对放射性和癌症之间的关联略知一二。他想应该马上给辛叔拨一个电话,翻找号码时又犹豫起来:拨通了电话给辛叔说什么呢?告诉他患癌是因为那个打火机?那不是女儿给她的打火机吗,她怎么会害父亲!除非视频里那个口口声声叫爸爸的女儿是假的!而且,如果打火机里真有一个阴谋,一切业已完成,打火机也离开辛叔躺在物证科密码柜里,该给他说什么呢?他有种不祥感,觉得还是要打一个电话。
    过了十几秒辛叔才接起电话,他被吵醒的口气。
    “小杰,这么晚来电话,有什么急事?”
    “没事,做了个梦,不踏实,给您打个电话!”
    “打火机谁拿走的查清了?”辛叔一点儿也不含糊。
    “燕燕姐还来视频吗?”
    “来啊,昨天还说是她生日,我都忘了,给我看她的蛋糕,请我在视频上吃蛋糕!”
    “哦,那就好!”李明杰不忍或者不宜说出真相,毕竟这个真相存疑,怕辛叔听了后操作不好打草惊蛇,反而危及辛叔安全。
    两人沉默,李明杰想客气两句就挂,还是忍不住问:“辛叔,翠姐还在您那儿吧?”
    “还在,怎么?”
    “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看上去她也没有发现我们取了她指纹,她像没事儿似的,每天按时按点来!”
    “她最初到您家里来的时候,燕燕姐送您打火机了吗?”
    “她比打火机晚,去年才来,我查出病了,辛婶觉得家里需要个帮手她才来的。”
    “哦!辛婶经常不在家,我还是不太放心您,您看我们直接问讯翠姐,您觉得如何?”
    “我看没必要!如果她有什么问题,还没有露出狐狸尾巴,不惊动她为好。如果她真有问题,恐怕早溜了。”
    “我还是担心您的安全!”
    “我都已经要死的人了,谁对我有仇有恨也不必费那个手了。不过我还不想就这么死咧,我的打火机为什么出现在刘浩的酒店房间里,我觉得不是巧合,我活着要像钓鱼的诱饵一样,可以帮你钓一条大鱼,那就算我人之将死还发光发热,我巴不得咧!”辛叔说着爽朗笑起来。
    辛叔的一番话既让人感佩又让人心疼,但他知道这就是辛叔的脾气,他是个遇到敌手越发刚硬的人。
    @ty_泰然处之530 2022-01-16 11:07:59
    携《穿越地层》 http://bbs.tianya.cn/post-no20-692375-3.shtml ,前来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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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
    三十七、溜冰






    慢灵魂酒吧是一家清吧,饰以米黄与咖色,光源躲在暗处,柔和神秘。空气中播放着披头士的某曲,一股老派的慵懒气息。
    当戴蓓蕾出现时,劳力士已经在不起眼的角落等了半个小时,这位置符合戴蓓蕾的选择标准。
    今晚劳力士穿了一件有领有袖的白衬衣,除了扣子是不等距排列,其他都算正常。他把披肩发打薄,焗油,让它们安静温和,真像披头士中的某位到场。
    戴蓓蕾款款坐下,不苟言笑,她发现劳力士脸上的痘痘更加勃发。
    “这么晚,叫我出来有么事?”
    “泡吧当然不是朝九晚五!”劳力士拿起桌上的酒水单,眼神忍不住上下瞟她,好似再次熟悉一遍。
    “你喝什么?”劳力士抬头笑望。
    “随便,软饮就行,有事说事吧,咱俩就别浪费酒水了。”戴蓓蕾快言快语。
    劳力士点了一杯汤力水,一杯姜汁,还加了一份薯条,一份奶油爆米花。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戴蓓蕾问:“那天你偷拍我了?”
    “干嘛要偷拍,就是当着你拍的啊!”劳力士一脸皮笑。
    “不要乱发,更加不能印在你卡片上,听见没!”戴蓓蕾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一个让人抓狂的圈子,有一刹那情绪败坏。
    劳力士充耳不闻,一脸殷勤望着戴蓓蕾说:“你今天的样子真性感。”
    戴蓓蕾带着气,故作凌厉说:“别想歪了,我一到夏天就这样,只是刚好让你赶上了。”
    “我不误会,我误会什么了?”劳力士收了几秒,又开始夸张的笑,他始终给人在幸福之巅没有下来的感觉,任何一点刺激他都会表现出喝多了的样子。
    “大卫呢?”戴蓓蕾问道。
    “我没说大卫会来啊!”劳力士一脸认真解释着,“我只是说你想不想见大卫!”
    “你废话真多,当然想了!”戴蓓蕾故意显得不耐烦。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懂照顾情绪,来了就是为找大卫,我个大活人坐在你面前呢!”劳力士像条讨好主人的狗晃着下巴。
    “我托你就是找大卫,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戴蓓蕾辩驳。
    “那你给我的惊喜呢?”劳力士又咧嘴笑起来。
    “你别急,惊喜肯定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你快说,大卫在哪里?我看你是在骗人!”戴蓓蕾故作生气,觉得已经拿住劳力士了,她一向直觉很准。
    “我骗你什么了?从现在开始,不,从那天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劳力士用饮料管敲桌子,一副莫口难辨的样子,脸上疙瘩红起来,努力说:“我是骗过不少人,不过在你面前,我没说过一句谎话。”
    “那你拉皮条也是真的?”
    劳力士望着戴蓓蕾,左右晃的肩停了两秒,慢慢肯定地点了两下头,说:“你知道人生有多么复杂吗?”
    “你觉得你做的这些就不违法吗?”
    劳力士头扭向一边,又扭回来说:“那你说什么不违法?不违法能赚快钱?”
    “不扯了,告诉我,大卫在哪里?”戴蓓蕾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烦躁。
    “我都不认识大卫,哪里知道大卫在哪里!”劳力士暗地较劲。
    “那你不是骗我吗?”戴蓓蕾及时嘲笑。
    “我骗你什么了?你说,我骗你什么了?”劳力士辩驳时语速加快,有点结巴,他在手机上翻了翻,点开一个视频,把手机平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说,“你自己看!”
    戴蓓蕾凑上去看:一段酒吧现场视频,在复杂的光线下,画面曝光不准,但舞台上唱歌的男子依然可以看清。手机是站在舞台下的角度拍的,舞台上男子显得高大,他横持话筒指挥若定的样子唱着《成吉思汗》。他白色的长袍式的亚麻燕尾衬衣,他卷曲的鬓角,他的一举一动,跟李明星手机拍到的照片里的人神似。
    “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戴蓓蕾依然保持笑容,只是语气急切。
    “你溜冰吗?”劳力士郑重望着戴蓓蕾。
    “会一点点!你问这个干什么?”戴蓓蕾心里打鼓。
    劳力士神秘一笑说:“你会溜冰,见他可能更加容易!”
    “他也喜欢溜冰?他在哪里溜?你带我去见他唦!”戴蓓蕾尾音故意拖了一下。
    “你有男朋友吗?”劳力士反倒提了一个问题,脸上认真。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戴蓓蕾羞涩笑着。
    “有,就不带你溜冰,省事!”劳力士一脸老道的样子。
    “什么逻辑!好吧,就算我没有!”戴蓓蕾低了下头。
    “如果有人问你是谁,我就说是我女朋友了!”劳力士还是一脸认真,在交待去见大卫的规矩。
    “你什么意思?”戴蓓蕾盯着劳力士。
    劳力士把头往下一低又一抬说:“为了省事,你是我女朋友,就不用解释了。”
    “嘴上说说可以哈,不许占我便宜,我男朋友可是警察的!”戴蓓蕾笑着说。
    劳力士反倒笑了,说:“那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我只知道大卫经常在哪里出没,见不见得到,就看你运气了。”劳力士说着起身说,“走!”
    两人出了慢灵魂酒吧,劳力士走向一辆摩托,停下来问戴蓓蕾:“你怎么来的?”
    “我打车!”戴蓓蕾说。
    “你坐后面唦,免得你跟我跟丢了。”劳力士已经启动了摩托车。
    戴蓓蕾慢吞吞走过去叉骑在后座,拉着摩托车后座的手环。
    劳力士轰了两下油门,腿一蹬就冲了出去。戴蓓蕾往后一仰,劳力士声音响亮:“抓紧了,摔苕了我可不管。”
    车在滨江大道疾驶,劳力士的头发被风撩起,时不时碰到戴蓓蕾的额头。车转过一道弯,戴蓓蕾紧张,劳力士兴奋嚷着:“朵朵,我相信你没有男朋友!”
    “你还贼心不死!”
    “没有人说你性格像男孩吗?”
    “没有,我哪一点像男孩了,发型吗?”戴蓓蕾故意答非所问。
    “不是,恰恰你剪了发型,才让人觉得妩媚了。”劳力士说着跟了一串坏笑。
    “别胡思乱想,好好骑车。”戴蓓蕾一本正经说着,劳力士嘿嘿笑个不停。
    车下了主道,钻进狭长的人行过道,劳力士把车速降下来,说:“朵朵,现在你后悔还来得及!”
    “你什么意思?”戴蓓蕾惊讶。
    “你知道溜冰是搞么事?”劳力士依然坏笑。
    “这季节,不就是溜旱冰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路灯稀少昏暗,劳力士缓慢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上,把脸侧转过来问戴蓓蕾。
    “溜冰,不就是溜冰吗,还需要懂什么?”戴蓓蕾依然一脸无辜,她觉得自己的演技真是无师自通。虽然自己没有亲自尝试冰毒,但是各种毒品的辨识培训她还是学得很扎实。
    “你做我女朋友,我可以保你见到大卫,我也可以保你想溜就溜,不想溜就不溜,你可以考虑一下!”说着劳力士一只手搭在戴蓓蕾肩上。
    戴蓓蕾轻轻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劳力士的手。她皱起眉来思考了几秒钟说:“劳力士,我觉得你是一个蛮有魅力的人,实话说,我没有男朋友,你给我点时间了解你,好么!”
    “那我建议你不去溜冰,好吗?我再想办法让你见到大卫!”劳力士郑重其事说着。
    戴蓓蕾犹豫片刻说:“劳力士,现在你配合我就行,就当我是你女朋友,好么?”
    “懂了,今天我们演个假情侣。”劳力士正色。
    戴蓓蕾抿嘴笑。劳力士又驱动摩托,车缓慢行进不到100米就转进了一个破旧小区,四处散发着泔水沤馊的气味。
    夜已深,零星灯光从防盗铁栏窗户里透出来。
    劳力士提前熄火,推着车进小区,走进一个门洞,把摩托车停在楼梯下锁上车,带着戴蓓蕾往楼梯上走。
    有的楼层灯泡不亮,劳力士用打火机照亮,戴蓓蕾跟着,劳力士伸手来牵她,她说看得见。
    到四楼走道第二间劳力士停下来,戴蓓蕾贴墙站着,能感到自己的心咚咚响。门上挂着金黄色流苏坠子,怪异得像暗号。
    劳力士站稳身姿开始敲门,一下下很清晰。
    没有人来开门,两个人对望了一下。这时候劳力士电话响了,他接上说:“劳力,两人!”说完就挂了。
    门开了道缝,一张精瘦苍白的脸望外面,目光与劳力士碰上,手才取掉防盗链把门轻轻打开。
    劳力士侧身进去,戴蓓蕾紧跟,门瞬间关好。
    劳力士问:“鳑鲏来了没有?”
    “没来!”苍白的瘦子说着,左右摇晃着肩,自顾往一个房间里走。
    劳力士没有马上跟着进去,望了一眼戴蓓蕾,说:“我已经说你是我女朋友了,你想溜冰吗?”
    戴蓓蕾翻了一下眼白,故意显得无所谓。
    两人进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是一圈沙发,中间有玻璃茶几。有三男两女,多面灰肌瘦,各自斜靠沙发一端,占据有利地形。开门瘦子已经盘腿坐茶几旁边了。
    见劳力士进来,一个胖男子跟喝醉酒似的,嘴里呼噜呼噜不停说:“劳力士,又换女朋友了?”
    劳力士挥了下拳说:“河马,你个日的狗嘴吐不出象牙,么时候见我带女朋友来了?”
    其他几人都不爱说话,偶尔凑上来拉起一根管子吸气,中间一个大球形瓶,所有管子从那个瓶子里引出来,好像某种维生系统,周围坐着一圈低维生物靠吸气活着。
    劳力士望了一眼戴蓓蕾说:“这就是溜冰!”
    “溜一口,溜溜就知道了!”河马又开口了,嬉皮笑着。
    “臭嘴,冰还堵不住你!”劳力士佯装生气挥拳指着河马。
    沙发上斜躺着穿花格子睡衣的女人,用眼神瞟了一眼戴蓓蕾,说:“劳力,别祸害人家黄花闺女!”
    劳力士脸急红了,说:“我可不强迫她!”
    戴蓓蕾皱起眉头,河马站起来伸手拉过一根管来凑到戴蓓蕾嘴边,戴蓓蕾嗅了嗅转头做哕状。
    “么样?怀孕了?”河马坏笑着。
    劳力士殷勤扶戴蓓蕾的胳膊往外走,找洗手间不小心推开一扇门,里面一对男女衣衫不全正忙活,戴蓓蕾脸红心跳拉上房门。
    洗手间里,戴蓓蕾洗了把脸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假装恶心做哕,趁机躲到厕所里整理一下情绪。
    戴蓓蕾从洗手间出来,劳力士毫不犹豫就牵起她的手,两人回到大厅,见男男女女各自飘荡,好像在回味太虚幻境的生活。
    劳力士坐在一张沙发上,把脚伸到河马的裆部空处说:“鳑鲏哥几天没来了?”
    “有几天了,你找他?”
    “嗯,找他有点事,联系不上!”
    “他已经不负责往这儿送货了。”
    “么样?”
    “不晓得,问水手去!”
    “那现在谁送?”
    “乌贼!”
    “几时鳑鲏来了你让他回我电话。”劳力士叮嘱。
    “好!我估计他不会来了。最近送货采取轮岗制,尼玛老大还怕他们吃黑,反腐反到这儿来了。”河马说着笑起来。
    “哥几个,好好嗨皮,走了哈!”劳力士起身,戴蓓蕾也起身,劳力士搂着戴蓓蕾的腰往外走。
    “你不够意思,货都给你备好了,来了也不溜一管就走?”河马抱怨。
    劳力士和戴蓓蕾已经进了客厅,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说:“份钱扔火锅里了。”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工艺插花瓶,像个不锈钢火锅。
    下楼时,戴蓓蕾把劳力士的手从腰窝移开,劳力士嘿嘿笑。
    在摩托车旁,戴蓓蕾问:“找鳑鲏搞么事?我是要见大卫!”
    “我也要见大卫,一般人见得到大卫吗?鳑鲏是大卫身边的人,那段录像是他给我看的。不过,我肯定可以见着大卫,我能见到你就能见到,别忘了你要给我惊喜!”劳力士一脸讨好的笑。
    “你跟鳑鲏认识多久了?”戴蓓蕾认真的样子问。
    “许久,怎么?”劳力士收住笑。
    “能约出来吗,一起吃个饭,我请你们!”
    “他行踪不定,我试试看!”
    戴蓓蕾默不作声走在前面,劳力士推车跟着,说:“你是么意思?我驮你回去!”
    “不用了,我离这不远。”戴蓓蕾快步走着。
    “你生气了?”劳力士语气亲昵。
    “冇!莫想多了!”
    “今天不是帮你找大卫嘛,我才带你来这儿!你看到的,我不是常来的,我也不喜欢溜冰!”劳力士解释。
    “我晓得,不要想多了,记得约鳑鲏!”
    三十八、皮府

    清晨,天空浅灰,李明杰一行离开观音货场,车往山里开,路面偶尔有坑洼积水,黑色SUV像只雨天过后从洞里钻出来的甲壳虫,浑身沾满了泥浆。
    正如货场老哥说的,右转就有一片水库,一大块蓝绿色宝石镶嵌在山谷,水面布满牛尾草、褐色眼子菜和成片黄色荇菜花,两只白鹭轻盈飞越湖面。
    沿着水库行进了2公里多就钻隧道,隧道里像个大冷柜,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隧道顶壁沿着墙面时不时有一缕缕水渍印爬下来,似树根又似怪兽遗骸。
    出了隧道,路面狭窄起来,两面都是奇峰夹着弯曲小路,SUV左右寻找出口。
    在一条岔路口,有老人批着雨衣在卖山货,老者虬曲如根雕,目光空洞。木棍钉的架子上有野苹果野桃野杏,还有各式野菜。大城市里又大又甜的果子,在他摊上都对应一个野种。老人雨衣上有零星雨滴,地面也潮湿,显然这儿刚下过小雨。
    在老人身后是一条更加细小的路,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巴茅草延伸在薄雾里,只有三轮或电动车可通过,
    停了车,小贺和大磊在挑水果,李明杰跟老人攀谈。
    “老爹爹,皮家冲还有几远?”
    老爹爹咪望着李明杰,没听清他的问题,反倒问:“你们到这里来搞么事的?”
    “旅游!”大磊挑着水果说。
    “这里有么事好看的咧!”老人对家乡的旅游价值表示怀疑。
    “皮家冲您晓得吧?”
    “晓得咯,你们去那里搞么事?”老人看着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游玩,估计还有几远?”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您除了卖水果,还有么收入?”李明杰问。
    “养猪!养鸡!”
    “是散养还是喂饲料呢?”
    “都有咧!有个猪贩子,到村里来搞科学养猪,他说他的销路好,都国家储备肉,到北京咧。他跟养猪户签合同,保证致富,这个人就是皮家冲的,他开个方头方脑的车,看起来蛮有钱。”老爹爹事不关己的样子说着。
    “您跟他签了合同没有?”
    “我冇,年纪大了,养不动猪了,我儿子跟他签了。”
    “您贵庚?”
    “八十一!”老人用手指自豪地做了个八字。
    “看不出来,您身体真好,山里养的猪,肉肯定好吃!”
    “不晓得么样搞的,猪还是那个猪,吃起来没有以前香,一股泥腥味儿。”老人说着,往烟锅里压烟丝,大粗烟丝就像晒干的雪里蕻。
    买了几斤水果,车继续往前开。大磊不自觉往后窗看,那个老爹爹似乎在举着一个手机,一边打一边对着车屁股指指点点,大磊连忙示意李队看,李明杰转头看了后玻璃说:“谨慎可以,但别疑神疑鬼!”
    距离皮家冲十几里路,正常情况一个多小时可到,只是前方山岚层列,坡路接坡路,起伏加转弯,经常看不见对方来车,只好边按喇叭边减速,时不时有马力不足的农用车挡道,超过一辆需伺机几分钟。
    有一段路大家都不说话,李明杰不停刷手机地图,大磊也不例外,焦急的心情从地图上显示出来。
    离皮家冲不远拐弯,看不见对面来车,小贺提前鸣笛,弯道后面来了一声更响亮的喇叭声。小贺连忙将车贴边,一辆黑铁色亚光漆越野车带风转过来,低音炮震动空气,呼啸一下就过去了。李明杰转头望去,那辆车被重度改装,四个轮毂由粗大的减震弹簧架起,随着坡路晃动,车体像颠簸的轿子,车牌号是江A。
    “市里来的车咧,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小贺边开车边开玩笑。
    李明杰刚想说什么,大磊嘴快说:“真是暴殄天物,把一辆陆虎改装得面目全非!”
    行驶十来分钟见一水泥柱,上面固定着蓝底白字牌子:皮家冲。一路上就数这个牌子气派。
    离开主路进入岔道,路面比主路还宽,铺满了鹌鹑蛋大小的浅红色石子,尽管胎噪声音很大,但路面坚实光亮,车找到了路感哧溜哧溜跑快了。
    村口有一个小卖部,五十来岁的疤脸店主探头看来车,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迷彩短裤,坐在靠椅上看《破冰行动》,缉毒警李飞把父亲撂倒在地。
    李明杰要了一包黄鹤楼香烟,问疤脸男子:“皮少军的家怎么走?”
    男子把黄鹤楼烟扔到玻璃台面上,望了李明杰一眼,又看了看大磊他们,警觉问:“你们是他么人?”
    “一起做生意的!”李明杰指了那辆SUV车。
    “做什么生意?”
    “生猪加工!”
    “你们给皮老板加工?”
    “相互的!我们有消化不了的猪也批给皮老板。”李明杰点烟,故意显得很油。
    “你们没有提前打他电话?”中年男子略显遗憾。
    “打了,过了隧道这段信号就不好了,没打通。”
    “是的,这儿信号是不太好,皮总还说要请中国移动在村头架个天线,他们几个开车将将走,你们错过了。”
    “错过了冇得关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我们去他屋里看看。”大磊热络说。
    男子迟疑,砸吧了一下嘴说:“你们沿着村中间路走,看见三层的一个洋楼,仿造白宫的,门口还有个旗杆,那个就是皮府。”
    “村里有冇得家庭旅馆?”李明杰问。
    “他们家宽绰,你们就住他们家里就行,老有做生意的人来住他们家里。”疤脸男子打量他们三人。
    村里的路面新铺上了柏油,有一股淡沥青香味儿,李明杰熟悉这味道。车怠速前进,远远就看见了那根旗杆,顶上一面五星红旗猎猎飞扬。
    门前有白线画好宽阔的停车位,显得浪费。
    李明杰让小贺把车停在侧面离马路最近的一个车位。每个人在车里查看手机电量,检查枪械,轻手轻脚下车关门。
    李明杰在前,一行人呈扇形向皮府走去,这时候从皮府里传来响亮的狗吠,大家马上贴墙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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