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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喜顺的菜园--献给中国的农民兄弟(小说连载)[第1页]

作者:桂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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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梗概:喜顺,山东鲁中南古老的土地上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是那么热爱他的土地,热爱他的菜园。可是,精心种的菜却卖不出去,菜园又惨遭政府的强行占用,面对这糟糕的一切,他还能生活下去吗?
    在本文中,你会看到当代农民的真实生活状况,听到他们真实的心声,探触到他们灵魂深处的挣扎。从这里,你会看到中国真实的农村。

    喜顺的菜园(小说连载)

    谨以此文
    献给我古老而敦厚的故乡
    献给那片日渐消瘦的土地
    献给那些曾为这土地抛洒生命的父老乡亲
    也献给中国所有的农民兄弟


    

    1
    徐喜顺是汶徐庄为数不多以种地为生的农民之一。现在庄里的青壮年男女都去城里打工,或者到附近一些新开的工厂里当合同工了,守在家里种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喜顺年纪虽然还可算是中年,但也只能留在庄里干农活,一是因为他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二是因为他以前得过肺痨,落下个无法治愈的病根,受凉了劳累了都可能会犯病,这年头到哪打工都得体检,谁会要一个痨病患者?让喜顺留下种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喜顺对国家很有信心,以前种粮食还要交公粮,现在不但不交公粮了,国家对种粮的农民还有补贴,不但种粮有补贴,国家还有农资补贴、良种补贴和农机具购置补贴,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没有的事。虽然后三种补贴他从来没有领到过。有人说是被县级干部黑下了,有人说是被镇级干部黑下了,更有人认为是村支书徐有路黑下了这笔钱。不管是谁黑下了,总之他喜顺一分也没拿到,但喜顺从零五年到零九年连续五年每年都拿到了粮食补帖几百元,他很知足了,他知道好东西还在后面。他感觉农民的好日子就像春天菜园里的新苗子,长得正快呢,那些好东西,迟早会长大起来的。
    喜顺本来就喜欢伺候庄稼种菜育苗,现在,知足的喜顺更是踏踏实实一门寻思地种地了。他不管别人怎么城里庄里来来往往的折腾,他只管种他的地,只管养他的菜园。虽然他老婆秋花一直在骂他:穷蛋,笨鬼,老不死的……还有比这更难听一百倍的话都会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如潮水般涌出来,满屋里跳跃着她的肮脏无比的词汇,连屋梁上的燕子也会恼怒的把头探出来叽喳着抗议几声,但喜顺从不吱声,他能说啥呢?他即不能让她坐上小轿车,也不能让她天天吃山珍海味,更不能让她身着绫罗绸缎,何况她还得了肝癌,还是晚期,已经没几天的活头了。医生说最不能动气,一动气就恶化的更快。
    秋花的胸肋疼已经有年头了。因为没有钱,一直拖着没有去医院检查,今年过春节前疼的厉害,地里也没有活,喜顺才带上她搭公共汽车去了县城的医院检查,检查完后医生就把他单独叫到诊室里,郑重地对他宣布了病人的病情。喜顺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认为医生一定是看错片子了,吵着让医生重新看一遍,医生见惯不惯的说:“王秋花,四十五岁,是不是?去办住院手续吧,先化疗,一般这种病手术效果也不会太好,先治治看吧。千万别让她动气。”医生走了,把喜顺剩在屋子里,手里拿着的检验单雪花般撒了一地。
    接下来就是三个月的治疗,除了儿子星子和秋花的弟弟王春明,喜顺没跟任何人讲秋花的病情,南下打工的女儿云子因为买不上车票也没回来,当爹的不愿让出门在外打工又没法回来的女儿着急,就没在电话里说家里的情况。星子和他舅春明也是三五天来一趟医院,星子说是在补习功课,春明家里一大家子人口要他养活,也是忙不过来,顾了那头就顾不上这头。他和秋花就在医院熬过了这个年,春上他只回去几次,把地里的活草草安排了一下。他发现钱在医院里像灰尘一样不金贵了,可这些钱是他一镢头一锨一捧汗从地里挖出来攒起来的。转眼间所有的积蓄花光,连儿子的学费也进去了。节后,医生就让他领着光了头的秋花出院了,出院时只说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别的再没吱声半句。喜顺就什么都明白了。
    听说现在农民有了医保,喜顺便去村卫生室问徐明明,徐明明是村支书徐有路的侄女,在泰安医学院学过两年护理,被她叔叔安排在这里当乡村卫生员,她说得把医院的各种住院材料拿来才能去报销,还得到汶南镇上去报,还得经人审查核实,快的话也得有四个月才能拿到钱,也不是全额报,能报多少得看具体情况。喜顺算了一下,按国家要求的比例报销百分之八十,也能报个八千多块,也不错了,现在地里的菜没长成,卖不了钱,全家人几个月的生活,就靠这些钱呢,但当下紧急的是星子这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眼看着要开学了。
    2

    喜顺那次在五叔两口子面前哭了。他好象是到了父母面前的小孩子,平生第一次感觉孤独无助。其实喜顺从五岁起就被亲爹娘过继到本庄的养父母家,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感情,养父母除了教他种地干活,只让他上了五年学,他也只认得几个大字,后来他十多岁上,亲生父母和养父母相继去世了。是五叔两口子帮他娶上媳妇,五叔虽是他的远房叔叔,但对他比他的亲生父母要上心。他的地里,每下来新鲜果子蔬菜,第一个尝到的必是五叔家的人,尤其是每年的“五.一”节,他的草莓成熟了,他不急着去卖,先剪一大篮子,趁着天上了黑影去到五叔家,五叔的儿子大江和女儿小惠每年“五.一”都从北京回来看望父母,看到这篮子草霉,嗅到天然生长的草莓的香味,立刻便睁大了眼睛。五婶子这时候则高兴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忙着去洗草莓,他就自豪地坐在八仙桌旁喝弟弟妹妹打北京带回来的龙井茶,这个绿茵茵的龙井是他喝过的最好的茶,走时五婶子总会给他捎上一包。他往往在草莓的香气里两眼含着笑,他知道他们在大城市吃不到这样的草莓,他们吃到的草莓是在大棚里养的,每颗草莓上喷洒过好几种农药,个头很大但味道一般,他的草莓是自然生长,自然成熟,喝得是深井水,吃得是人畜肥,撒得是草灰药,个不是很大,但是红如玛瑙,味道更是不一般,提着这篮子一路走来,黑夜里尽是它绵延不绝的香。他就是怕小孩子们追着要,才赶着天黑来。五叔的儿子女儿都有出息,考到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是全庄人骄傲和眼红的对象。他们从小吃喜顺的草莓,成了习惯,每年“五.一”回来都盼着吃这一口,高兴了也跟他聊几句家常。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只顾得吃草莓了,它太香,香到人顾不得说话。
    可是这回喜顺是送不了草莓了。他在医院呆了三个多月,根本没时间收拾草莓地,他来到五叔家,正巧大江和小惠都回来了,他才想起是“五.一”节了。想起要借钱又感觉张不开口,就在那里一口接一口的喝茶,但茶却没有以前的香了。五叔看他有事,就催他讲明,他一张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得将秋花的事说了出来。五婶子那边掉了眼泪,说:“怪不得这几天俺去菜园也看不见你了,地都该浇了,前天俺开柴油机浇地,顺便把你那几垄子蒜给浇了。蒜薹都甩了头了。”一听自己精心种下的蒜长成这样,喜顺心里被小蛇咬了一下,这一亩大蒜是他今年的一个大希望。听说去年北京的大蒜卖到八元一斤,汶鲍庄的一家人种了三亩大蒜一夜之间发了家,而且听说行情还在看涨,所以他下定决心把一亩地拿出来全种上了大蒜,谁想到…..呆会怎么也得去地里看看了。
    “听说今年白菜也会涨价。韩国正闹泡菜危机,少不得从咱们中国进大白菜。”弟弟大江说,喜顺一听心里一亮,顾不得心情,擦擦眼角,就搬个板凳凑到大江跟前,跟大江拉起呱来。
    大江快三十岁的人了,正好比喜顺小二十岁,但看去还像一个大学生,那双手白得像是女人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喜顺看他的手,再看看自己的,自己的手又短又粗,皮肤和指甲都开裂着,他不由自主的把手缩到两腿间了。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一个过着天上神仙般的日子,一个在泥地里哈着腰像狗一样刨生活。他想,要是自己的儿子也能考个好大学,过上大江这样体面的日子,他再累也值了。老子过不上了,儿子一定要过上。
    静下心来,只听大江说:“韩国人特爱吃泡菜,做泡菜的主菜就是大白菜,但去年由于遭遇了不正常的台风和强降雨,再加上他们的大量土地被转为工业用地,所以韩国大白菜大幅度减产,去年秋天一棵大白菜卖到人民币八十块一棵,去年九月份,他们从中国紧急进口了五万吨大白菜……”喜顺眼睛瞪得溜圆,说:“啥?!八十块一棵?!去年俺去敖阴卖白菜,年根子底下才五毛一斤,在韩国能卖到八十块!俺的娘唉!”
    又听大江摇着头说:“现在北京的大白菜卖到两块一斤呢,一棵大白菜就十来块钱,我连白菜都快吃不起了!”
    两块一斤的大白菜价格的确让喜顺眼谗,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连大江这样的人都吃不起大白菜了。
    “为什么吃不起?你不是一个月赚一万多的嘛!连个大白菜也吃不起?俺才不信咧!”
    “哥,你不知道,我在北京贷款买房了,一个月光还房款就交出去大部分钱,还要娶媳妇生孩子,现在是节衣缩食过日子!唉,俺正愁呢,正在想办法赚点外快。”
    “你买房能花多少钱?让五叔帮一把不就过去了?”
    “俺爸?几千他能帮我,一百万他能帮我吗?”
    喜顺的眼珠子掉下来了:“啥?!一百万?在北京买个房子一百万?!俺的亲娘老祖宗哎!”
    “哥,你现在是井底之蛙啦,俺在北京买的房算便宜啦,因为地理位置不太好,在四环以外,现在四环内的房子都两百万以上了!好在俺能用公积金贷款,一个月还个几千,还上个二十年,房子也真正成自个儿的了。只是,这二十年,得过得苦点。”
    一百万,亲娘老祖宗,那得多少张钞票啊,还不得把一个大屋子装满?喜顺楞在那里,他闹不清大江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个房子,也闹不清他为什么非要贷款买这么个房子,哪的房子住不了人啊?家里的房子不也很好?要是攒够了钱再买也好啊,让自己月月把赚来的钞票送给别人,还得多交不少利息,那滋味得多难受!何况,这种日子得二十年,也就是说,他为了这个房子要一直为银行卖命的干二十年活,连吃个大白菜也得掂量掂量!这是啥日子?俺在家里吃大白菜吃菠菜吃芹菜,想有啥就有啥哩……
    正胡思乱想,又听大江说:“哥,你种菜也得了解一下外面的市场信息,你看,大蒜去年多火啊,就现在北京也还贵着呢,估计今年也一直贵下去,你不能死种地,你得有打算。”
    “兄弟,你说说咱怎么种叫有打算?”喜顺急切地凑到大江的面前,大江只好朝后挪了挪马扎子,喜顺知道他是讨厌自己发出的味儿,他知道那是肺里发出来的,是从三岁时得过那病后就再也没有去掉的味儿。平时秋花总让孩子们跟他分开吃饭,就怕他会传染他们。喜顺知道自己的病根虽然没除,可已经不会传染,但现在他还是不好意思的朝后挪了挪身子。
    “你看,韩国闹泡菜危机,大白菜一定是有市场的,你可以大量种白菜啊!但种什么样的白菜,你得考察一下,我听说咱山东的圆顶大白菜就很受韩国人欢迎。”
    喜顺激动的点点头,他早就想大干一场,他的菜园等着他大干一场,但是他一直不敢大干,他不知道该种什么好,他怕赔本,他这体格比不得别人,他是用命来伺候地来,要是一年辛苦下来收不了几个钱,那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兄弟,这信息灵吗?到时候收了大白菜没有人要怎么办?”
    “韩国人就是不要,也可以卖到北京去呀!两块钱一斤,你总不会赔吧?还有,下白菜的时候你不要卖,那时候,全中国都下大白菜,遍地都是大白菜,你的大白菜当然不稀奇,你弄个大棚子,把白菜存起来,存到来年春天卖,你看赚钱不赚钱!现在农产品也要商业化运作啦,不能跟以前一样傻楞楞的种地了!”
    喜顺的大眼亮的像一百瓦的灯泡,眼珠在眼眶里快速的转动着,他在心里急切的盘算着种大白菜的事。正要说话,五婶子走过来说话了:“喜顺,徐有路找你了吗?”
    喜顺一听徐有路这名就打心眼里呃应,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俺从医院回来还没看见他。这个婊子生的又找俺了?”
    “小声点吧你!”五婶子警觉地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里。又转回来坐下,说:“他这段时间过几天就来俺家一趟,劝俺把河边上的地租给什么食品厂盖厂房!俺一直没最后定下来。可你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听说现在好些家都答应啦,一亩地一年两百块!”
    “切!什么租,还不是卖?你想都盖了厂房了,水泥呼啦一浇一盖,钢筋朝地里一打,就是以后还给咱们,那地还能种?还能长菜苗?再说了,俺没那菜园,俺一家吃啥用啥?一亩两百块,俺那两亩才四百块钱,连星子的学费都不够!俺才不理他的茬,他爱找谁卖找谁卖去!”喜顺素日脾气慢个腾腾,但一听到徐有路卖地的事他就上火,谁卖他的地谁就是他徐喜顺的敌人。
    五婶子叹口气:“哎,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可是他说这是庄里跟镇里协议定下来的事,铁板上钉钉的事!抗议无效!再说了,俺那几亩地俺也种不了了,你五叔是个不下地的主,只伺候他那些二胡喇叭什么的,俺一个人年纪大了,种不了啦,他们要是真卖,俺也没办法,俺只是嫌钱太少了,河边上那个园,地真是肥的流油那!不管种白菜种莴苣种洋柿子,种啥得啥!俺真舍不得来!”
    喜顺停下来,没接五婶子的话,他两个眉头本来就离着近,现在都锁在一起连成了一片,他心里想着一个事,转过头去问大江:“好兄弟,你说大白菜明年真能卖那么好价钱?”
    大江正在看电视,歪过头看着他:“我还会骗你吗?今年就是事实嘛!”
    “可是俺还是害怕白菜多了卖不出去!”
    大江说:“北京的大白菜过春节最便宜的也得一块五一斤,就是五毛一斤批发过去,你算算,你也能赚吧?现在几乎所有地区都在通货膨胀,蔬菜也一样,只会涨不会跌!”
    喜顺不懂什么通货膨胀,但他不用算,就是五毛一斤,那要是种上两亩,也能赚不少。但这个账他哪天要好好算一下再做决定。他转头对五婶子说:“婶子,河边上的地你先别租给那些狗娘养的,大不了俺来替你种,你要不嫌弃,你家吃的菜俺整年管够,另外俺要是行情好,每年多给你点钱,保管比两百多。”
    “喜顺,你这身耙子还能种那么多地吗?俺那可是三亩多呢!”
    “婶子,俺想办法就行了。俺可以雇人帮俺。”
    大江在一边乐了,说:“我哥头脑很灵活嘛,你看外国的农场主谁天天在地里干活,都是雇人干的!哥,你好好干,我到时候帮你在北京联系市场。”
    喜顺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打心眼里熨贴了 。他把手往大江肩膀上一抓:“兄弟,要是你能帮俺这个忙,当哥的忘不了你!”
    大江看他脸涨得通红,肩膀被他的大手握得很疼,知道他是认真的,心里也一热,就点了点头。
    五婶子说:“那俺先不租他们了,你回去也寻思一下。这些要人命的,把老百姓的命根子都卖了,让老百姓吃啥喝啥! ”
    五叔在一边擦他的二胡,这时说话了:“哼,每年一亩地两百块,不可能!这里面猫腻一定不少,村里镇里这些头儿们不定黑下了多少钱呢!”
    五叔在村里是文化人,是尊者,这样不管闲事斯文惯了的人都说这样的话,大家还能说什么,尽管愤愤不平,也只能骂两口难听的泄泄愤了事。
    “那就先这么得吧,俺得回了,要是他再来找你要地,你就说租给俺种了。看他能把俺怎么地!狗娘养的!”喜顺恨恨地说。
    “恩,你也该回去了,秋花要人伺候哩。”
    “哎,哎,俺知道了。”喜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快九点了,窗子黑着,但他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抓了抓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说“五叔,五婶子,大江,俺……走了。别送了。”说着,他迟疑着跨出门去。
    五叔给了五婶子一个眼色,五婶子点了点头。
    更正,第1部分中的“还得到汶南镇上去报,还得经人审查核实”,中的“汶南镇”应为“汶北镇”。抱歉。
    (接)“你看,韩国闹泡菜危机,大白菜一定是有市场的,你可以大量种白菜啊!但种什么样的白菜,你得考察一下,我听说咱山东的圆顶大白菜就很受韩国人欢迎。”
    喜顺激动的点点头,他早就想大干一场,他的菜园等着他大干一场,但是他一直不敢大干,他不知道该种什么好,他怕赔本,他这体格比不得别人,他是用命来伺候地来,要是一年辛苦下来收不了几个钱,那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兄弟,这信息灵吗?到时候收了大白菜没有人要怎么办?”
    “韩国人就是不要,也可以卖到北京去呀!两块钱一斤,你总不会赔吧?还有,下白菜的时候你不要卖,那时候,全中国都下大白菜,遍地都是大白菜,你的大白菜当然不稀奇,你弄个大棚子,把白菜存起来,存到来年春天卖,你看赚钱不赚钱!现在农产品也要商业化运作啦,不能跟以前一样傻楞楞的种地了!”
    喜顺的大眼亮的像一百瓦的灯泡,眼珠在眼眶里快速的转动着,他在心里急切的盘算着种大白菜的事。正要吱声,五婶子走过来说话了:“喜顺,徐有路找你了吗?”
    喜顺一听徐有路这名就打心眼里呃应,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俺从医院回来还没看见他。这个婊子生的又找俺了?”
    “小声点吧你!”五婶子警觉地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里。又转回来坐下,说:“他这段时间过几天就来俺家一趟,劝俺把河边上的地租给什么食品厂盖厂房!俺一直没最后定下来。可你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听说现在好些家都答应啦,一亩地一年两百块!”
    “切!什么租,还不是卖?你想都盖了厂房了,水泥呼啦一浇一盖,钢筋朝地里一打,就是以后还给咱们,那地还能种?还能长菜苗?再说了,俺没那菜园,俺一家吃啥用啥?一亩两百块,俺那两亩才四百块钱,连星子的学费都不够!俺才不理他的茬,他爱找谁卖找谁卖去!”喜顺素日脾气慢个腾腾,但一听到徐有路卖地的事他就上火,谁卖他的地谁就是他徐喜顺的敌人。
    五婶子叹口气:“哎,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可是他说这是庄里跟镇里协议定下来的事,铁板上钉钉的事!抗议无效!再说了,俺那几亩地俺也种不了了,你五叔是个不下地的主,只伺候他那些二胡喇叭什么的,俺一个人年纪大了,种不了啦,他们要是真卖,俺也没办法,俺只是嫌钱太少了,河边上那个园,地真是肥的流油那!不管种白菜种莴苣种洋柿子,种啥得啥!俺真舍不得来!”
    喜顺停下来,没接五婶子的话,他两个眉头本来就离着近,现在都锁在一起连成了一片,他心里想着一个事,转过头去问大江:“好兄弟,你说大白菜明年真能卖那么好价钱?”
    大江正在看电视,歪过头看着他:“我还会骗你吗?今年就是事实嘛!”
    “可是俺还是害怕白菜多了卖不出去!”
    大江说:“北京的大白菜过春节最便宜的也得一块五一斤,就是五毛一斤批发过去,你算算,你也能赚吧?现在几乎所有地区都在通货膨胀,蔬菜也一样,只会涨不会跌!”
    喜顺不懂什么通货膨胀,但他不用算,就是五毛一斤,那要是种上两亩,也能赚不少。但这个账他哪天要好好算一下再做决定。他转头对五婶子说:“婶子,河边上的地你先别租给那些狗娘养的,大不了俺来替你种,你要不嫌弃,你家吃的菜俺整年管够,另外俺要是行情好,每年多给你点钱,保管比两百多。”
    “喜顺,你这身耙子还能种那么多地吗?俺那可是三亩多呢!”
    “婶子,俺想办法就行了。俺可以雇人帮俺。”
    大江在一边乐了,说:“我哥头脑很灵活嘛,你看外国的农场主谁天天在地里干活,都是雇人干的!哥,你好好干,我到时候帮你在北京联系市场。”
    喜顺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打心眼里熨贴了 。他把手往大江肩膀上一抓:“兄弟,要是你能帮俺这个忙,当哥的忘不了你!”
    大江看他脸涨得通红,肩膀被他的大手握得很疼,知道他是认真的,心里也一热,就点了点头。
    五婶子说:“那俺先不租他们了,你回去也寻思一下。这些要人命的,把老百姓的命根子都卖了,让老百姓吃啥喝啥! ”
    五叔在一边擦他的二胡,这时说话了:“哼,每年一亩地两百块,不可能!这里面猫腻一定不少,村里镇里这些头儿们不定黑下了多少钱呢!”
    五叔在村里是文化人,是尊者,这样不管闲事斯文惯了的人都说这样的话,大家还能说什么,尽管愤愤不平,也只能骂两口难听的泄泄愤了事。
    “那就先这么得吧,俺得回了,要是他再来找你要地,你就说租给俺种了。看他能把俺怎么地!狗娘养的!”喜顺恨恨地说。
    “恩,你也该回去了,秋花要人伺候哩。”
    “哎,哎,俺知道了。”喜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快九点了,窗子黑着,但他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抓了抓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说“五叔,五婶子,大江,俺……走了。别送了。”说着,他迟疑着跨出门去。
    五叔给了五婶子一个眼色,五婶子点了点头。
    自己坐个沙发!
    3
    出了院门,喜顺对五婶子说:“婶子,别送了。”
    乡村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五婶子递过来一个塑料包,喜顺一掂沉甸甸的,就问是什么东西。五婶子叹了口气,说:“喜顺,你从小是个苦命孩子,如今又摊上秋花这样的苦命媳妇,俺和你五叔真是……上天不会亏待善人,俺会在泰山老母奶奶面前替你好好求求的,你要好好伺候秋花,以后自有好报。既然医生说没治了,那你就让她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吧。这个包里有点东西,你拿回去,是俺和你五叔的一点心意。现在,大江在北京买了房子,一家子人都给他凑钱,俺们也拿不出多少帮你,这里面的,多少算点心意吧。”
    喜顺能说什么,他在黑暗中什么也说不出来。世上总是好人多啊。在医院的漫长的三个月里,他天天守着秋花,看她做治疗时痛苦扭曲的身体和焦黄的脸,他在这三个月里已经在心里慢慢承认了现实,这个现实就是秋花得了不治之症,老天要她回去了。虽然成亲这么多年来,她一天也没得闲地骂自己那么些难听的话,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让她先自己回那边去,但在医院里的时光让他明白了一点:秋花的命不在自己手里,在老天手里。她活一天就疼一天,早点去了,对她自己也是个解脱。
    “话说回来,喜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你还有两个孩子,星子也该考大学了吧?他们的妈快没了,你当爸的可要担起来啊!你得想法子让手里活络一点对吧?”
    喜顺说:“俺知道,俺知道,婶子。”
    之后就是道别,喜顺刚迈出几步,就听婶子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等等。”
    喜顺停下来,婶子跟过来,天现在不那么黑了,他看到婶子的脸,可看不清表情,婶子的声音更低了:“喜顺,你知道云子在南方干啥活吗?”
    喜顺揣磨着婶子话音儿里的意思,良久,才说:“听她在电话里说,是在一家工厂当卖酒员。”
    婶子看着喜顺,脸上表情还是一团模糊。“喜顺,听说海洪去南方出车,碰到云子了,根本没在工厂干活。”
    “那她在哪干?”
    婶子没说话,良久,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喜顺,闺女大了,别让她在外面瞎混了,也该找个人家了,外面什么人都有,现在听说什么脏病都有,那个‘爱死病’可厉害着呢……”
    喜顺的脑袋嗡一声炸了。他的脸和脖子一下子滚汤起来。他傻楞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后来,他感觉胸口一阵堵,一口痰上来,卡在喉咙里,上又上不来,腥咸腥咸的味儿在口里荡漾。
    五婶子没再听到喜顺说话。她转身走向自家的大门,到了门口回过头去看看,喜顺已经走了,他本来就矮小,现在是一个萎缩的小黑点在黑夜的胡同里慢慢移动着,远去了。
    
    喜顺不知几时回到了家,开了灯,秋花还在床上躺着,睡着了。他打开塑料袋,看到里面有一包点心,上面写着稻香村三字,一包真空包装的龙井茶,一袋开心果,他知道这都是大江他们从北京带回来的稀罕物,往年他和孩子们都尝过,在开心果下面还有一个纸袋,他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钱。他颤抖着手拿出来数了数,是一千块钱。他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在了凳子上。星子的学费总算有着落了,自己以后一定得好好报答五叔一家,这个钱,他以后是一定要还的。
    许是他翻弄东西出声儿太大,秋花醒了,她先是咳嗽了几声,接着开始呻吟,喜顺问她:“这有五婶子送的点心,你想吃点?”秋花点了点头,喜顺把点心用开水泡了,放到她的嘴边,她张开口,喜顺看到她的嘴里舌苔都黑着,让人惊怕,不敢再看下去。秋花吃了几片点心,有点儿精神气儿,转了转眼珠,慢慢地说:“俺想云子,都两年多没见了。”
    喜顺的脸黑下来,他刚才在路上,拐了个道儿想去海洪家问问云子的情况,但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五婶子的话音和叹息把他拉回来了,去问什么?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去问不等于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么!他咬着牙退了回来,这一路走得慢,只在掂量,自己的闺女能不能干那号活?想来想去,他不能断定,因为闺女长相还算是好看,而且爱打扮,好花钱,有俩钱恨不得立刻花出去才解恨,从小抱怨家里没钱,初中没毕业就跟邻村的男生谈了恋爱,被人家当妈的骂到家里来。初中毕业连个职高也没考上,她就去找她在城里的小姑学理发,后来嫌理发不赚钱,终于还是去了南方打工了。她走后,偶尔会打个电话来,主要是跟秋花聊几句,跟喜顺也就打个招呼罢了,喜顺每次都悄没声的在旁边听母女对话,但也只能听个一句两句的。知道女儿平安,他也就安心了。但现在,他明白这闺女是没让自已安心的。
    看喜顺不吱声,秋花又说:“你想啥来?你就不能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一趟?俺都快死的人了。”
    喜顺不爱听这样的话,赶紧说:“俺打,俺就打。”
    他出到院里,夜已深了,星光漫天,他摸出手机,那还是云子给他们买的手机,摁出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在没有接通电话的这一瞬间,他心里下决心般地说:“不管她干没干那号活,都得让她回来,回来再说!”
    “喂!是爸吗?”云子的声音响过来,当爹的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心都要化了。又心疼又生气,百感交集。
    “云子,你妈病得很重,想让你回来一趟。”
    “我妈什么病,要是不重的话我就不回去了,我这里工作很忙。”
    喜顺沉默了一会。吼道:“你忙什么忙?!你天天忙什么两年不回家?!”
    “爸,我在一个酒厂里卖酒啊,不跟你说过了吗?!”
    这个证实性的回答,却仿佛让喜顺证实了什么,他强忍着怒火,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妈快不行了,你就快回来吧!”
    说完,他挂了电话。慢慢蹲下来,他感到头很疼,胸口也很堵,堵得他有点喘不上来。

    一个星期后云子回来了。秋花已经不能咽食,连水也不好喂了。云子提着个大包,一进屋喜顺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香粉味儿,后来这味儿从眼前这个奇装异服的人身上不断的涌出来,弥漫在屋子的角角落落,喜顺像盯怪物一样盯着女儿看了很久,受不得这满屋怪味,就出了门。
    云子看到妈妈成了这个样子,许是吓坏了,不久就听到她哭了起来。
    喜顺听不得这哭声,他快步走出了院子,向着他的菜园走去。
    4
    有人喜欢拉二胡吹锁呐弄出点声音取乐子,就像五叔,舒坦不舒坦都会拉上一段儿,吹上一曲儿,二胡拉的有时是豫剧,大多是《穆桂英挂帅》或者是《花木兰》选段,有时候是山东吕剧,大多是《墙头记》或者《小姑贤》,有时候还会拉点高雅的,比如《二泉映月》。多数庄里人喜欢的还是他的锁呐,腔儿是滴溜溜得圆,音儿是脆生生得亮,麦子熟了他吹的是《喜开镰》,掰棒子时他吹《夺丰收》,《夺丰收》喜顺爱听,那曲子一开腔先吼两嗓子,接着就急急忙忙,像有十万件事要忙活起来,又像有谁在后面索命似的,让人非要跑起来,大家在地里一边听着锁呐声一边紧锣密鼓的掰棒子,就像怕被人抢了,干得热火朝天,锁呐一停大家都知道该歇息了,该收工了,这才松散下来。《百鸟朝凤》是庄里老老少少的媳妇们都喜欢的曲子,因为五叔就是用这个曲子迎来了远远近近嫁到汶徐庄的姑娘们,秋花也一样。可现在,当年的新媳妇就要成为土里人……喜顺从腔子里叹出一口气。
    若是哪天五叔他一天到晚的拉那个二胡拉个不停,那必是有了心烦的事情,必是有了说不了的心情,诉不了的衷肠,他就借着二胡说了。喜顺从小听他的二胡长大,听顺耳了,听习惯了,几日不听就闷得慌,就会去看看他,那时他必定是出了门了,或者去了省城了,后来就去北京看儿女了,他原来是个小学老师,教了三十年的小学,这些年退了休,不爱地里的活计,就喜欢捣鼓这些声音儿。地里的活全是五婶一人的,五婶也从来没少抱怨他,抱怨也没用,他心思没在地里,只在音儿里。喜顺几时曾对他说:“五叔,俺要是死了你给俺拉个《二泉映月》就行。那个调儿俺喜欢,听着让人掉泪来。”五叔一脚踢到他腚上:“娘的腿,俺都没死呢,你就想死了?俺死了还不知能不能得上一曲儿呢!你倒先盘算好了!滚一边去!”喜顺不知道他是嫌自己这么小就想到死,不吉利,他完全是无心的话,玩儿呢,好比是顽童编故事完全没根据,一会子自己就忘记了。现在,飘荡在村庄上空的是二胡拉出的《穆桂英挂帅》,昂扬的调门儿多少驱散了一点腻在胸口的苦气儿,让喜顺熨贴些。
    五叔爱捣鼓声音儿,他喜顺爱什么,没别的,就是他的菜园。他别的不仅是不爱,是一点也没感觉有多大意思。他只感觉土地有意思,从土地上种出点么来最有意思。他喜欢黑黄的土地里长出嫩苗苗时的那种感觉,那一定是女人生完孩子时的感觉,他喜顺看土地里长苗苗时的表情就是女人生完孩子看着孩子的表情,累后苦后有无尽的甘甜。他伺候他的菜园就像女人养育孩子一样,又像孝子伺候父母一样。多年以来,他的父母们都走了,秋花也不让他跟孩子们太亲近,他就把菜园子当孩子养育,当父母伺候,所以他的菜园是庄里有名的好,谁家的瓜果种类也没他这园里多,谁家的菜也没他这里长得旺实。菜园是喜顺的希望,是喜顺的乐趣,是喜顺的事业,是喜顺的命。

    喜顺的菜园就在柴汶河边上,汶徐庄前面约二里处。
    喜顺沿着田垄往前走,耳边上荡漾着穆桂英挂帅的调子,天到了过午了,一轮斜阳红通通的挂在河对岸的苹果林子里,那里苹果正开着花,香气一股子一股子地窜到他的菜园里来,来跟他的苹果花汇合呢。他看着他在菜园里的草泥小屋,在那儿悄悄儿立着,拖着个长影子,像是在盼望着一个人的到来。是啊,又是好几天没来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来的可是少多了。他看到他的蒜,就像五婶子说的,因为缺水少肥,它们都像没娘疼的孩子一样,长得小头瘦身子,早早都抽薹开花了,而且全都甩了头,他连抽出几根蒜薹,用牙咬一咬,发柴了,别说卖,留着自个儿吃也是不行了。他想这几垄子大蒜就算是完了,即使现在蒜很贵,他也卖不了几个钱了,从去年寒露他种上这些蒜,真是没少费心,本打算小赚一笔的,这么看来是没指望了。但他也得把它们刨出来,不能让它们烂在地里啊。
    今天家里有云子照顾秋花,他可以放心的在菜园里呆一霎。
    想起云子,他拧紧了眉毛。他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孩子救下来。他从她身上的衣服、明晃晃的首饰和散发出的香粉味儿里断定了什么,五婶子说的话没错。女儿大了,该嫁人了,不能再出去混那没头的日子了。外面的世界太花花,是口井,太深了,好进不好出啊,越陷就会越深,当妈的就要没了,当爸的不操心谁操心?
    哈哈,谢谢楼上的爱心!你让我真的感受到了希望和温暖!
    喜顺打开菜园的栅栏门,摸出钥匙,打开草屋门,一窝燕子腾空而起,它们打春回来后就没看到主人来开门,现在不由得惊讶的飞了起来。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屋沿下有它们的窝,喜顺知道里面是几窝鸟蛋。它们年年回来,年年在这里孵几窝小燕子。寒露时节又全飞走了,来年再回来,周而复始,所以这草屋的屋沿上有好几个精致的燕子窝。喜顺从来不管它们,这么些年,飞回来的是不是去年那些燕子他也闹不清,总之他喜欢它们飞回来,喜欢菜园里有它们忙活着盖窝的身影。喜欢它们明亮而热闹的叫声。他钟意它们把这里当它们的家。
    草屋里黑乎乎的,潮凉气一起涌上来,喜顺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是长时间没开门窗的缘故,他打开了那扇小窗户通上风,要是再把炉火点着,泡上壶大叶子茶,这就更像是他的一个家,以前秋花骂得紧了他就来到这里呆几夜,他与燕子与菜园为伴,倒也能过得很踏实。
    喜顺没点火,他在木床上坐下来,二胡的声音微弱了些。他看着屋外的菜园。
    喜顺的菜园是名符其实的“园子”。他在自己的两亩地边上都留了一米多宽的垄子,垄子上栽满了苹果树,桃树,李子树。现在桃树和李子树都开过了花,苹果树正开的热闹,花朵是粉中透着白,在夕阳里颤动,喜顺感觉好看得不得了,旁人看苹果花大多就看个好看,喜顺看这苹果花的好看里还透着另一个意思,那就是他看到了秋后硕果挂在枝头的样子,他为着这样子更加的欣喜。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他的桃、杏树这几年刚开始大量结果,但都只了了几棵,这三十几棵苹果树是正宗的烟台富士,栽了有几年了,一直结不了太多果,前年刚接过穗,去年才多开了一些花,听说明年才可能结大量果子,今年开了这么些花,比去年只多不少,是个好兆头,这说明苹果树长得很壮实,今年一定比去年能多坐上几个果。他看了心里熨贴的不行。
    这些树几年来都长高了长大了,把它的菜园围了起来,围成一个心照不宣的说明,以拒绝那些皮孩子和二调子们来园里偷窃,也围成一个自成一隅的、品种繁多的、色彩斑斓的、芳香四溢的的菜园子。
    
    这个园子里春天有烂漫的春花,也有翠绿的韭菜、小白菜,甘蓝和鲜艳芳香的草莓;夏天有热闹的夏花,更有各类夏果,比如桃、李子、洋柿子、黄瓜、眉豆和大长茄子,辣椒有红的有绿的,有长的有团的,想吃哪种摘哪种,想吃哪个摘哪个;秋天来了,南瓜丝瓜爬满了篱笆,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架子上,草屋顶上是宽扁豆,一摘就好几大篮子,深秋之后苹果树上挂着果子,虽然不多却红灯笼似的,非常喜人。喜顺还在另一处地方种麦子、玉米、地瓜和花生,一年四季吃不了的那些,喜顺会用自行车驮到附近的小市上去卖掉,成色好的,还算多的,就驮到敖阴集上去卖些钱回来,补贴家用。其实这个园子就是一家人一年的果蔬基地,也有粮食,要是没有其它的花费算是自给自足了。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其它的花费?孩子总得上学吧?学费从哪来?人总得有个头疼脑热吧?看病的钱从哪来?这些年来,他喜顺也没别的本事,像人家搞个副业,搞个买卖,就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喜来,从小脑袋瓜子灵活,人精得像猴,二十年前就成立了汶河沙场,弄了几辆车几个人,把个柴汶河闹得白昼不分,很快人家就富的流油了。最好的证明就是人家第二个年头就在庄头上起了二层小楼,第三个年头就买上了小轿车,他那个媳妇香丽原来黑皴皴黄巴巴,早先因为没生上儿子经常被喜来打得惨叫着满庄乱窜,后来,吃香的喝辣的,人胖了,皮子白了,穿得都是庄里人没见过的新样式,天天在沙场的凉棚下磕瓜子,第四年,人家居然连儿子都有了!虽然儿子不是亲的,是花钱买来的,但一口一个“爸爸!”地叫着喜来,把他叫地天天咧着个大嘴。香丽的命运让全庄妇女眼谗的要命,更让秋花眼谗了十几年,天天在他耳边叨念。于是他更加相信了没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有了钱连儿子也能买来,想要几个买几个,更别说女人的疼爱,切!一定更是想要多少买多少!
    庄里人这几年传唱着这样的顺口溜:“要想发家,快来挖沙!要想致富,喜来引路!”喜来现在的确是大老板了,这几年在河边上建工厂,还跟台湾人联合搞黄花菜加工,出入在小车里猫着,很少在庄里出现了,喜顺听说他在县城的青云湖上已经买了别墅,把家搬到那里去了。
    虽然羡慕喜来的有钱,感叹人生的离奇变幻,但喜顺还是喜顺,他还是最爱伺候他的菜园,菜园比那些轰轰叫着的大卡车和吐着臭水的厂房给他踏实感,他喜顺一介小农,喜欢这种踏实感。何况他也不能忍下心来那么狠地去糟蹋那条河,柴汶河这些年被整得不成样啦。他喜顺不但不能去这么整,现在,就是连多走一里地去看看这条河的勇气都没有了。

    @好冷一个冬 2012-03-22 19:58:58
    《幸福就是得劲儿》作者好冷一个冬支持农村题材,因为俺是农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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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空我去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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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汶河是齐鲁境内著名的大河----大汶河的重要支流之一,也是汶来境内最主要的一条河流。早年间清沙碧水,鱼跃虾追,百鸟欢腾,养育了周围无数大大小小的村庄。现在,这条河已是满目疮痍,二十多年前,打沙队开进了河里,那些耀眼的沙子被大卡车轰轰着拉到喜顺不知道的地方去,打那以后,喜顺知道中国有太多的人要住大楼,中国有太多的大楼要盖,中国太多的大楼需要太多的沙子支撑,于是,无数河里的无数沙子就被大卡车拉走了,以前普通的沙子就成了庄稼人眼中的金子。喜顺觉得柴汶河就像是个当娘的,这位娘亲在养育了无数村庄的无数代人后,又开始用自己最后的深情最疲惫的爱心为儿女们做着它的贡献,她被她的儿女们折腾得面目全非:河床溃烂,河底深陷十几米。更可怕的是周围无数新的旧的厂房,它们将散发着各种臭味儿的污水倾倒进河流。现在,沙子越来越少,连仅剩的一点鹅卵石都是臭的了,水里面全是油泥在飘荡,鸟儿们再也不来了。以前,天热时,喜顺干活累了是一定要到河里去泡个澡的,现在别说洗澡,他是连看也不能看,连闻也不能闻,柴汶河已经不是河,已经变成了由无数个臭水坑坑组成的大臭水坑。其实,不只是柴汶河坏了,整个地下水全坏了,前几年,汶徐庄很多人都得了胆结石,后来终于有人查出是地下水出了问题,于是那段时间,全庄人都要去水站买水喝 ,五毛钱一小桶,一块钱一大桶,你道水站是谁开的?喜来!这狗娘养的,他可真是一手遮天了,河让他挖空,地下水让他控制,现在闹得庄里人喝水也得从他家买着喝!他赚着好几份的钱呐!他喜来就像精通法术的神仙一般,干么么灵,干么么成,你眼红有什么用?你有法子没?人家的腰包天天鼓着全是钱,你喜顺一天为着攒孩子的几个学费在地里流大汗!到头来还是东凑西借受煎熬落埋怨,种了几十年的地了,攒到头是个啥?还不是个空么!
    喜顺寻思到这里心焦的很,他想喝口水,又懒得生火,走出草屋,发现黄瓜已经在地上盘秧子了,他过去翻了翻,不出所料,秧子底下果然卧着几条小黄瓜,他摘下一只来,放到嘴里咬起来,清香甘甜,脆不生生。这半年菜园是有些不济,黄瓜早该插架,在地上盘秧子盘久了就拉不起来了;那些蒜是要赶紧把薹抽了,明天就抽,让云子来帮忙,这活累不着她,抽了薹后兴许蒜能再长上一长;草莓地里只长着一些青草,荒着来;芹菜是长起来了,但是大不如往年齐整;那些洋柿子棵也长得歪七扭八的,好象打着骨朵了,早就该上架打岔,要不然就晚了,结不了大柿子了;往远处的地全闲着,他得赶紧的想着种点啥……这一看,好些活等不得人啊,喜顺就有些心急了。
    好在那些果树是长得壮实的,这让喜顺心里踏实些。越过这些果树,就看到了别人家的菜园。左边的一大块,一直延伸而去的全是新发的青草苗,那就是五叔家的三亩地了,这些地很多是能干的五婶子早年一点点垦出来的荒地,所以村里才让她一直种着,但这几年她体力不济,也只能种点粮食,没什么大用场,尤其今年,听说村里要卖这地,她怕种了也白种,就没有播下任何种子。但喜顺知道她这地是好地,五婶子舍得下钱买粪下,地是一年一年养起来的,比喜顺的地要粘乎厚实。要是种上白菜,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想起来种白菜,喜顺眼睛又亮了。他得好好盘算一下这个事儿。这可不是个小事儿,是得从头到尾的算上一算。他蹲在垄子上,边咬着黄瓜边寻思着。
    一股子烟味儿飘过来,红塔山的味儿,还是金盒装的。喜顺头几年吸过烟,后来因为咳嗽的厉害就不敢再吸了,虽然没吸过什么好烟,最高档次也就是个软包的中南海,还是大江从北京拿回来送他的两盒,平时只吸一块钱一包的红梅,钱紧的时候,他还捡过别人吸剩下的烟屁股,把烟丝小心的揪下来,塞到自己的烟锅里点着了慢慢的吸,那大多是好烟丝,其中就有不少是红塔山的烟丝。即使现在,生活比以前好转了,普通的庄稼人一般日子也舍不得去吸那个红塔山,能经常吸得上个红塔山的,尤其是金盒的红塔山,五百多一条子,也只有村支书徐有路和大财主徐喜来。想起徐有路,喜顺心里一呃应,就想站起来躲到屋里去,没想到外边人比他要麻利,早站到他的菜园里来了。
    “喜顺,干么躲着叔么!”来人是个大嗓门,这是多年在大喇叭里讲话炼出来的,圆滚滚的中等个儿,理个平头,黑红的胖脸堂,一双眼眯缝着,眼珠子藏在眼窝窝里,平时很难露出来。
    “大叔,你是大支书,俺哪敢躲着你来!”
    “哼,你那点肠子肚子俺还看不透么?”村支书徐有路斜楞着脑袋看着喜顺。喜顺别过头去看菜,顺手提起了蒜薹。一抬头,脸上却堆起笑来,对徐有路说:“大叔,看你说啥来,俺有什么肠子肚子!”
    “喜顺,上次俺跟你说的那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俺最近忙活秋花的病,还真忘了呐。”
    “娘的个巴子,别跟俺打马虎眼子,还让俺提醒你啊?你小子那点小心眼俺还不知道?”
    “你说什么来大叔,俺真不知道。”
    “你娘的个腿,你是成心跟俺这个老家伙过不去?告诉你,你可别以为是跟俺过不去,你这是在跟乡里过不去来!这个食品厂可是乡里指名要在这里盖的!到时候你要是不交地,有你好看的!”
    “大叔,让俺交了地,俺一家老小吃啥喝啥?你让俺喝西北风去啊?”
    “喜顺,你说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就不会脑子活泛点儿?你看人家喜来!跟你一般大的,人家那才叫人生大发展,你瞧你这点出息,离了地你就活不了了?一家人就得饿死?……恩,哼,你们家饿不死的,我看云子这丫头就挺活泛的么!嘿嘿……没想到你喜顺这么个东西也能生出这样的闺女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闺女家在外面干点体面活才好,可不能把咱这孔老夫子的脸面给丢光……”
    喜顺脑袋嗡地一声要炸裂,他赤红了脸,迅速朝四边瞅瞅,瓮声瓮气地打断了对方:“俺云子回家来了,在家里跟俺种地,哪也不去了!”
    “嘿嘿,喜顺,孩子也不容易,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啊!可是回来种地就好?你看咱村里还有几个年青人,大家不都出去了嘛!依俺说,你也别在家里种这地了,你把地交出来,等食品厂盖好了,你在厂门口摆个摊卖个饮料啥的,一样养活人嘛!”
    “那都这样,谁还种菜种粮食啊?没人种菜种粮食,大家伙吃啥?大叔,这地一浇上水泥树上钢筋,再还回来也没法再种菜了!”
    “哈哈哈!喜顺,你小子都混这份上了,还替别人着想来,比俺这村支书还能么!大家伙吃啥喝啥你不用管,咱们都不用管,让老胡和老温去解决,咱们的目的就是多赚钱,你想想,有了钱什么买不到?想吃啥买啥想喝啥买啥,咱中国没的,咱可以去国外买嘛!”
    喜顺不吱声了,他心里想说:“要是全世界都没人种粮食了呢?要是人家别的国家有菜有粮食不卖给咱们呢?”但他怕徐有路嘲笑他唱高调,那些事也的确不是他一个小农民能管得了的,但是理是在那里的嘛!他再笨也明白这个理:人,终归要吃饭,钱多得满世界堆,没粮食没菜也白搭,人也得饿死,人要吃饭就得有地,没有地全人类就都得扎着脖子喝西北风。这理再倒过来说,只要有地,他徐喜顺就有事做,就不会失业……他只管两只手飞快的提着蒜薹。
    村支书徐有路被晾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一声,说:“喜顺,别死眉磕打眼了,好好想想俺的话吧。听大江他妈说你租了她的地,可是真事儿?”
    “是真事儿。”喜顺头也没抬的忙活。
    “这事儿俺看趁早算了!喜顺,俺看你也别在这块地上搭钱搭力了,闹不好到头是一常空,到时候大铲车几铲子,你这地就空了!到时你可别怪叔没提醒你!”
    喜顺耿着脖子在那里提蒜薹,一声不吱。空气僵硬得像冰碴子。等他直起腰,徐有路已经走了,他背着手走在田埂上,悠闲地跟着二胡的调门儿高声唱道:“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痰从喜顺的心口挤上来要往喉咙眼里冒,他努力了一下想把它咳出来,但是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倒把自己憋得有点喘不上来,把手里的蒜薹朝地上一撂,锁上园子门,朝家走去。
    6
    喜顺进了自家院子,却听到屋里有男人的说话声,细听下来,原来是秋花的弟弟王春明来了。
    两人见面只点了下头,脸上都黑乎着。秋花眼睛闭着,想是睡着了。云子坐在床边,眼睛红着。喜顺本来有话要对云子说,但看她这个样,她舅又在这里,就没吱声。他看到小舅子正在抽金嘴烟,烟盒搁在桌上,一种他不认得的烟盒,上边全是外国字,他想小舅子啥时候阔绰了,居然抽起洋烟来。
    春明站起来,慢慢踱到门口。也蹲在了屋门上,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吱声。
    半晌,小舅子才站起来,扯了扯姐夫的衣角,示意他出门说话。
    喜顺跟着他出去,一前一后到了庄边上。小舅子才说:“俺看俺姐那样,没几天了。”
    喜顺没吱声。他也想抽支烟,又怕咳嗽起来吓人。现在他可不能倒下,孩子们指着他呢。
    “姐夫,俺姐到这样地步,也拖累你了。孩子们还不顶事儿,你一个人里里外外不容易。”
    “一家人还说这些干么。你姐跟着俺也没享福来。”
    “咱爹娘去的早,好些事俺也不懂。俺看,也该给俺姐准备老衣裳了。让她穿戴好了,好上路。老衣裳的钱俺来出,俺跟俺家那口子商量好了。”说着,把一卷子钱递过来。
    喜顺推让了几下,也就把钱收下了,小舅子知道他没钱来。
    “你看,云子也长大了,该找个人家了。看她给俺抽的这个烟,恐怕是在外面是挣下钱了。可是个女孩家,也不能去干些不体面的事儿,庄里庄乡的看着,算个啥么。”
    一拳头又打在了喜顺的脑门子上。他真想抽上支烟。过了半天,他才说:“这回就不让她出门干么了,在家跟俺种地。你远近的有好人家替俺留心着,俺有了钱给她备些嫁妆,让她早早的过门。”
    “种地?云子能在家种地?姐夫,她打小种过几天地?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家闺女的心性儿。俺看,你那后边的话是正理儿,还是快给她找个人家嫁了的好。”
    “哪有那现成的合适人家么。”喜顺说:“俺要包地种大白菜,需要人手,不会种她也得种,种地不丢人!”
    “啥?包地种大白菜?你是啥想法?”
    喜顺听小舅子这一问,倒感觉是个好时机,小舅子比他小上七八岁,人也活泛,不如让他来长长心眼儿。于是把大江说的那些话原文不动的对小舅子讲了一遍。
    春明也是种地出身,明白地里那点事儿。他村里现在正搞黄花菜生产基地,已经初具规模,他现在也包了一块地正在用大棚种黄花菜。他知道现在地里可以长金子来。他摸着下巴磕儿讲:“这事儿倒是可行,现在种地也得跟上行情,不然就越种越死。但是你种上几大亩大白菜,要是到时候卖不出去可怎么办?”
    “俺就担心这个来,大江说要帮俺找市场,可俺心里还是不踏实。”
    “依俺看,不如种一半莴苣种一半大白菜。莴苣生长期短,而且年年比大白菜值钱,就是不如大白菜好伺候,可这样一来,假如你的大白菜收不了钱,莴苣也会保个平安。”
    听了这话,喜顺一下子就展开了眉头,是啊,莴苣虽然不太好高产,但价格年年还是比大白菜高的,如果明年大白菜的价格真掉下来,那就卖莴苣。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还是人多力量大。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到时候你忙不过来,俺叫几个人来帮忙,俺们村年年收黄花忙不过来,都有外村的人来帮忙收,一人一天也就没多少钱。”小舅子又说。
    “哎呀!这可敢情好来!俺也怕俺这身子骨撑不了那么多地!”喜顺说道。
    “那就这样吧,俺得回去了,家里今天浇地。”喜顺转身要进屋,又想起来什么:“姐夫,听说你们河沿上的园要租给食品厂了,你到哪里种白菜去?”
    “俺就在那种。俺把五叔的地也包过来种了。”
    “这能行吗?”小舅子往外面里看了看,压低了音讲:“听俺们村里的干部讲,这个食品厂是你们村支书硬抢下来的,本来是想建在汶西庄的,你们村支书跟徐喜来,一起到镇里请客送礼,打点了一圈儿,才把这个事儿拿下来。听说这个食品厂是镇里筹建的,镇里拨不少款呢。这下你们村要发财咧。”
    “发财?又没发到俺们身上!一年一亩地就给两百个大洋!”
    “小声点!你也别太犟了,他们要地你就让吧,太犟了可吃大亏。”
    不提这事也罢,一提喜顺就气不打一处来,他骂道:“狗娘养的,他们发了财了,让俺们喝西北风去!”
    “行了行了,姐夫,你也别太认真了,哪里的黄土不种庄稼?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犯不着跟这些人伤了身子骨。俺先回了,俺姐想吃什么喝什么,你给俺打电话。”
    喜顺点了点头。春明回去看了秋花一眼,秋花还在睡着,他推了自行车,苦着脸走了。
    喜顺看他走远,寻思原来徐有路和徐喜来这俩东西居然是狼狈为奸啊,合着伙来欺压大伙儿呀,徐有路呀,这庄里几十号人家,谁家有你村支书家日子好过?谁家请你坐席不得双鸡双鱼啊?你看你撑得肚里都装不下油水咧,你还想着往里捞,你还想不想让人过啊?徐喜来呀徐喜来,你数数你有多少厂子了,你别墅都有多少座了?你还贪,你还要!你多少钱是个够啊?现在,你贪到这个地步,居然要把养你长大的园地都盖上厂子,你是挣钱挣红了眼了呀,你是挣钱挣迷了心窍了呀!
    这些狗娘养的,婊子生的,俺的地俺想种啥种啥,谁也别想让俺挪一步。俺死也死在这园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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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一手拉着云子一手拉着星子,秋花恋恋不舍地合了眼。梧桐树里的家巧儿立刻被爆发的哭声惊离了枝头,把哀痛的消息捎到了庄里每一户人家。
    云子执意要让妈走得体体面面,出丧费用由她全包,喜顺明白女儿的意思,这是想在庄里人面前长长脸来,他想阻拦下,但看到女儿一脸的坚决,她舅春明也在一旁帮话:“姐夫,云子有心孝顺她娘一回,你就让孩子尽尽心吧。”喜顺只好把话头吞了回去。
    于是左邻右舍大娘婶子都出现在喜顺家的小院里,庄里的老头们也都有了活干了,这些年大家串门子的时间少了,也不跟以前一样时不时有个戏文聚在一起听听,也只有这红白公事能让大家聚上一聚。先是小殓,大娘婶子们把喜顺提前备好的老衣裳给那老去的人穿上,整好状容,别忘了让她手里拿上一枚钱,到了冥间好对付那些鬼怪。那边老爷子们早把诸般工作分配妥当,该报丧的报丧,该缝丧服的缝丧服,该管厨的管厨,该知宾的知宾。转眼前丧棚搭起来,接下来是指路、送盘缠、接三送三,开吊出丧。开吊时,五叔的锁呐先起来,二胡弦子紧跟着,先是《柳青娘》后又是《风入松》,大家本来就心酸着,一听曲调,就都眼里有了泪。
    出丧那天队伍足有半里长,秋花的远房姊妹都来了。最前面是纸扎的开路鬼,吹鼓手们鸣号开道,后面是抬棺的抬着大棺材,大棺材上还贴了个大白“福”字儿,再后面紧跟着一溜儿二十几个扎彩:彩轿和轿夫,各类纸灯和冥旌等,然后就是哭丧的亲眷。喜顺、星子和云子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众亲眷等长子星子摔了盆踢了凳,突然迸发似的,从小声悲泣转为大声哀嚎,声震九宵,引得路人莫不弹泪。喜顺一直小声的嘀咕着什么,别人听不见,只有云子在旁听清了。她听了更是哭得厉害。这场丧事办得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喜顺后来听三泉子大爷报吊礼账,大多是一家五十块、二十块不等,只有本家没出五服的是一百块,也有二百块的,村支书徐有路家,还只给了二十块。这个黄世仁养的!喜顺在心里骂道,他老婆的表姑奶奶去世,八杆子打不到的亲戚,庄里家家都得给他五十块钱吊礼,他老丈人去世的时候每家交一百块吊礼,他给村民的吊礼却都是二十块钱。他倒一碗水端得平!狗娘养的!
    过了头七,再过五七,坟头上烧完了纸钱,终于送走了秋花的魂魄。当人声渐远,屋里静下来,只剩下爷仨个的时候,已经是农历四月底了。庄稼正在疯长,园里的黄瓜柿子也该摘了。
    “爸,俺不想在家种地,太苦了,也挣不到钱。”云子帮爸爸把驮筐抬到自行车上,驮筐里盛了好几样菜,绿油油的密刺黄瓜,红通通的洋柿子,碧绿圆溜儿的洋白菜,最底下还有不少新蒜,虽然长相不好,但也不能扔了,自家也吃不了,送人也没有人要,家家院里都有几头蒜种着来,只好带到集上去卖掉,能换几个算几个。
    喜顺把驮筐用绳子固定好,抬头看到女儿这几天晒黑了的脸,倒感觉出几分可爱样儿,比那张抹着白粉的脸模样儿强去多了。“云子,你妈没了,俺还要包地种菜,家里缺人手啊,你不帮爸谁帮?你在家,俺浇地有人守在地头上看水,回到家还有口热乎饭吃,星子明年也要考大学了,家里忒需要个人照顾对不?你就不要再去外面混那些没头的日子了,等俺攒够了钱,俺给你寻个好人家,敲锣打鼓送你去婆家!”当爹的说得可怜、实诚,做女儿的不好强辩,抿着嘴,沉默着,眼睛里却是吃了秤砣铁着心的意思。看到父亲费力的跨上车远去,身影是又瘦又小,又不由得心下不忍。她只怪这地,一年累死累活,种不出几个钱来,把个好好的妈熬死了,她听到爸在妈的丧礼上一直念叨:“俺对不住你来,俺没本事!”当时听了心里更替死去的妈难过。现在,这地又要把父亲熬煎成什么样子!
    8
    喜顺是去敖阴卖菜。去敖阴有二十多里路,而且是一路上坡,自行车是骑不上去的,他都是骑骑走走。艳阳辣辣地洒着热光,他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额头上的汗掉到眼里,眼就杀疼杀疼,嗓子眼里冒出了火,五脏六腑都滚烫着,他现在最想喝上一杯子凉水,路边上倒是有卖矿泉水的,但一块钱一瓶,也太贵了,他没买,呆会到了集上吃根黄瓜就解了渴了。
    他想是绝不能让云子去南方了。他出门时已经把她的大包锁到了大木箱子里,那箱子好几十斤重,是秋花嫁来时的嫁妆,铜锁很结实,即使闺女知道大包在里面藏着也未必能弄得开锁。他看过,她那包里有烟,有钱包,里面有好几张银行卡,另有一些个瓶瓶盒盒,还有换洗衣服,是她的随身用品,她少不了的。他又想闺女真是不愿意种地也就罢了,等有些钱,到附近哪个厂子里给她找个轻快活,做个合同工也不错,那样不仅体面,还好找对象。他有心让闺女在就在附近找个对象,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但又想到她现在这名声……她娘出丧时,庄里人对她指指点点,尤其那个海洪,看到她就赶脆连门也没进,搁下吊礼就走了,她要是没做丢脸的事,他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儿,又在南方遇见过,总会有几句话拉一拉,看那样子,她在外面是没做下什么好事情……这一想,找婆家还是找到远处去的好,庄里人的嘴,都是刀子来……
    一路想着就到了敖阴集上,他找了个空地,把麻袋铺上,将驮筐里的菜一点点小心的摆出来,腚底下坐了张旧报纸,就等着人来问价了。
    他已探过了集上的行情,黄瓜,柿子都与去年差不多,贵了的是蒜,批发价都两块多,他这个蒜是不行,但他发现他也该摆得理直气壮,因为这大个集上,他没看到有几家摆蒜的。果然,一会就有几个老太太上来问蒜价,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机关上的人,听他说是两块一斤,赶紧得了宝似的各买了两三斤,他心里高兴,说:“大婶,别看咱这蒜小,不好看,可是蒜味大!”老太太都乐着,可又撇了嘴说:“这两年可让你们农民发财了,现在,俺们吃蒜也吃不起啦!”喜顺打着哈哈说:“哈哈,大家都发财,都发财。”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没发财,非但这两年来没发财,他种菜几十年来也没发过什么财,非但没发过什么财,就是孩子的学费也经常让他愁得睡不上好觉。这几年的好势头让他有些激动,这激动今天更是得了实证,这又丑又小的蒜都卖到了两块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今天算是发了个意外的小财咧!百十斤蒜他就卖了二百多块!他一边后悔着今年没好好伺候这些大蒜,一边数着钞票,咧着的嘴合不拢来。
    卖完所有的菜,收了摊,除去交上了二十元摆摊费,他今天净卖了二百六十六块钱,这是个吉利数,是个好兆头。看看天还早,太阳还在西天照着,他想去汶来城里看看星子,给他点钱补贴下生活,以前是秋花去,现在秋花不在了,他这个当爹的得去,星子正长身体,不能亏了嘴。他感到肚里饿,才想起还没吃午饭,给自己买了两个大火烧,还例外的买了三斤牛肉,让卖肉的一片片的切好,一半拿回去给云子吃,一半给星子送去,他大口吃着火烧,就了两片牛肉,心里对这一天的劳动是满意的,因此吃得很香很舒坦。
    从敖阴回来就一路下返,到了青云湖边上,他看到碧绿的湖水边起了好些个别墅小楼,那叫一个漂亮啊。他知道这些别墅里就有喜来家的一栋或几栋,人家是在这里过神仙般的日子呢,哪管庄里人的死活,柴汶河臭也就臭了,地下水脏了也就脏了,庄里人买水喝正合他的意!这个狗娘养的!喜顺脚下狠狠地一踹车凳子,自行车带着他和驮筐,一阵风地向县城冲去。
    星子是在县城的中学读书。喜顺赶到校门口发现学生正放学,门口都是人。他把车子停得远远的,对着人家的窗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他知道星子要面子,怕自己的形象让他丢脸。他先去传达室问星子的宿舍,想去找,但看门的不让进,说是替他喊过了,一会子就来。
    他在门口等了一霎,星子果然来了,看了他一眼,立刻不高兴起来:“怎么趁人多的时候来啊?也不换件衣裳……”
    他知道儿子是嫌自己穿的孬,不给他长面儿,心里的高兴劲儿一下全没了。但还是从兜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一并那牛肉,递给了儿子。
    儿子接过去,并不高兴,只说了一句:“以后你别来了,俺自己回去拿就行了。”
    他想说什么,还没张嘴,星子就撒开腿跑了。剩下他一个人,穿着件旧衬衫,原是儿子穿过的,洗的掉了色了,灰不灰白不白,脏不叽叽的,头发乱蓬蓬的,全是银丝,在那校门口的人群里呆呆的立着。
    他心里想,儿子连个爸还没叫呢。
    回到家,天已擦黑,他发现院子的木桩门关着,屋里也没开灯。急乎乎地拿出钥匙开了大门,发现屋门也锁着,手开始发抖,开门时老对不准钥匙孔,终于进屋扯开灯,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他看到大木箱子的锁还是被弄开了,是用锯锯断的。他就一腚坐在了门坎上。到底还是走了,这闺女的心真狠呐。

    农历五月来的时候,喜顺就把家里的能用得着的东西都捣鼓到菜园里来了,他在菜园里安了家。庄里的那个家一个人呆着凄惶,尤其是晚上,他想想秋花,又想想闺女儿子,心里只剩下难受,但他谁也不怨,他只怨自己没本事,除了种地啥也不会,没钱没势,也没心眼子,没能让他们过上称心日子。搬到了园里,跟那些燕子蜜蜂做个伴,再加上自个儿种的那些菜们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他,他心里倒踏实了,一睁开眼就忙活地里的菜,累了简单吃点啥,倒头就能睡着。
    他开始整饬五婶的地,把那些草一点点耪了,晒成干草,收起来垛在地头上留着烧火,又把地犁了一遍,把土敲碎荡平。三亩地他忙活了一个多月,还好日子不紧,可以一天天慢慢着整饬。他还把自己菜园里的一亩多地也拿出来收拾了一下,五婶的地用来种白菜,这边的就种莴苣,到时候黄瓜下了架,洋柿子茄子韭菜也收了,又会闲出大半亩来,一并种莴苣。
    他在心里已经算过了账。种一亩白菜需要五、六袋化肥,两三车鸡粪,农药是能少就少,听说现在的菜要是检验出农药超标,是不让卖的,何况他的大白菜说不定能去韩国呢,那农药更不能多了,要是因为农药太多被打回来,那可太可惜了。往高了看,这事儿也太不风光,让人家韩国人说咱的菜全是农药,那多丢咱中国人的脸!他喜顺再没文化,也知道韩国是弹丸小国,中国是文明大国,文明大国要是把文明输给人家,那就是太丢人的事了,他喜顺的脸上也搁不住来。但话说回来了,大白菜要是碰上炭疽病那些传染性强的大病,也得用点药,不用药就会大减产,那损失将很惨重。至于浇地,他有一个小电泵,也有水管子,可从附近的井里抽水浇地,所以浇地只用花点电钱。按一车鸡粪要六十多块,两车就快一百多块,一袋化肥要一百来块,用八袋就要八百多块,再加上种籽钱,请人工的费用,支大棚的费用,一亩地怎么也得个一千五百块的成本。一亩白菜种出个一万斤白菜在他来说是没问题的,按大江说的要是一斤能卖上一块钱的价,抛除成本,他这几亩地光白菜就能赚上个两万多块钱。就是行情不济,按每斤五毛来算,他也能净赚个一万多。这样的话,就把星子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解决了----听说现在上个大学很贵,每年没个万把块是不行的。莴苣年年比白菜贵,最低价也得八毛一斤,所以这边一亩多地还有五千来块的收入。
    这样打算着,他就开始去算计他的钱,看看能不能把本钱凑出来。秋花的医疗费还没有报出来,手里只有出丧的吊礼钱两千多块,云子走时把这些钱留给了他,这让他心里稍宽慰些,闺女光出丧费就花了五六千,还把这些吊礼钱全留给他,也算是有良心的了。她留下这些吊礼钱是帮了他的大忙,也算是她给这菜园的报答,她从小长到大,吃这菜园里的,花这菜园里的,哪一天不是这菜园供出来的?这会子他要把菜园收拾的更好,他要让这菜园发大财,让她回来时看看,种地的爸爸也有发家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就胸膛里鼓满了劲儿,他仿佛看到了丰收的情景,看到了自己身边堆着一大堆红通通的票子,他咧着嘴笑了。
    他这一段时间来一直不断地去赶集卖菜,大集小集他都去,园里的黄瓜柿子他是舍不得吃了,连炒个茄子他都捡那小茄扭子,大的全拿去卖了,午饭他从来不在集上吃,为得是省下几个火烧钱,回来他就着前晚的剩菜汤泡点煎饼吃,秋花没了,也没人摊煎饼给他吃了,他就去庄头上的煎饼店里批发一些来,搁上个十来天都不会坏。他是个煎饼肚子,两天不吃拉屎就困难,大白馒头只能间隔着吃几次,再说,三毛一个也太贵。这样下来,他也卖菜攒下了一千来块钱。买种籽和粪的钱是够了,其它的钱再慢慢凑,那些桃子李子也能卖上几个钱,到了秋天苹果也能卖,今年果子坐住了不少,长得好的话能卖一些钱。秋花的医疗费,能不用就不用,留着给星子交学费。
    以上是第9章,没粘贴上。
    他在草屋门口寻思着,边喝着大叶茶,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地里蒸腾起一层水汽。红塔山味儿又飘来了,他一把抓过水壶,把草屋门甩上,从屋里挂上了锁,很快躺到了床上,敏捷得像只猫。徐有路几乎天天来园里转,跟老头老太们拉几句,到了他的地头上,他一般都躲起来,实在躲不过的,他就应付几句,徐有路也有好话劝,但大多是半骂半哄,他只咬住了牙关不吱声。徐有路倒也知趣,人家媳妇子刚入了土,也不能逼的太狠了。思想工作还得慢慢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越大的成功越需要时间来成全。他徐长路是老党员了,久经沙场,什么苗没见过?什么菜没尝过?这点道理是十分懂得的。
    徐有路的动员工作还是很见成效的,这方圆几百亩的地,是越来越荒了,没荒的也只种了些应季的菜,也都长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么大的菜园子,汶徐庄的人们养家糊口的菜园子,世世代代赖以求生的菜园子,自古以来生机勃勃、争奇斗艳,即使在战争、革命的年代,也一样是安静的蓬勃的生长的菜园子,庄里人从来都没有让它荒下的菜园子,现在终于是长满了荒草了,放眼看去,倒像片草甸子,但这草甸子在他徐长路看来却是胜利的果实,他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知道喜顺是故意躲着他,他不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撑船么。这块地盖厂房是迟早的事儿,铁板上钉钉的事儿,由不得他喜顺闹腾,就是由着他闹,他还能闹出花儿来?一个病歪歪的半大老头子,还想跟他徐有路对着干,那不是找死的么!于是他哼着他的胜利的调子走远了。
    徐有路前脚一走,喜顺就梗着脖子走出来,对着他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太阳当头,热辣辣的阳光普照着这块热气腾腾的土地,喜顺坐在苹果树下,腚下面是他刨地的镢头,他闻着自家菜园里刚翻的土地发散出的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心里很熨贴。他眯起眼望着这块土地,原来有眉豆架子和黄瓜架子挡着,他往往是看不到远处,现在,他朝前望去,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他一下子就望见了远处的柴汶河,柴汶河是他不想看的,一看到它就仿佛有臭味窜上鼻子来,它现在那么丑,他不愿多看,但是他不看也不行,因为什么菜架子都没剩下,眼光朝前一跳就是柴汶河,不看也得看。这让喜顺别扭。他看着这块园地的时候,感觉这片园地就像他们庄稼人养的肥猪,现在这头肥猪被那些彪鲁大汉们捆住了,动弹不得,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再一会儿就被扔进滚烫的大锅,净毛开膛,心肝肺还突突跳着就被掏出来,眨眼间就给推到了市场上,再眨眼间就被瓜分个尽光。这养土地就跟养猪,就跟养一切活物一样的么,就这么被一些强人生生的宰杀,留给养育者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钱,这块肥得流油世代人为之挥汉如雨的好园子就消失了,而且是永远的消失,猪啊羊啊那些活物今年宰了明年还能再养,这些地呢?这些地要是盖上了楼房,建上了厂子,那是多少年也回不来了!也许永远就回不来了!他喜顺对这菜园子的感情,就像对父母,对儿女,就像对自个儿,要没了这菜园子,不就是要了他的命么!寻思到这,就有一股子极强的酸气从心底冲上鼻子里,一直酸到眼睛里。他为自己心酸,更为这片好地心酸。
    只有转回头往庄口望的时候,喜顺才感觉熨贴些,也感觉不那么孤独了。庄头上不远处还有一片菜园是种得不赖的,黄瓜架子和眉豆架子高高的,绿腾腾的,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苗苗,是刚出的种子苗苗,是专门留做秋后收种子的。那是喜刚家的菜园。喜刚是喜顺没出五服的本家哥哥,比他大十来岁,出门打工也是没人要的了,只好在家种地,但他头脑活泛,不只种地,还育种,莴苣种子,白菜种子,黄瓜种子,洋柿子种子,他年年育种,庄里人嫌乡里农种站的种子贵,而且不是这个转基因就是那个改良品种,供销员一会推荐这个一会推荐那个,弄得老实巴交的庄里人的不知选哪个好,他们可不想太冒险,让一年的劳作泡了汤,他们一般都到喜刚家来买种子,这的种子是他们每天看着长起来的,苗长得什么样,壮实不壮实,果子结得怎么样,看相好不好,味道香不香,他们是亲眼看着的,尝过的,所以是放心的。
    另一片菜园是喜梁家的。喜梁与喜顺不是五服内的兄弟,但也是本家人,只是他常年出外打工,地是由他媳妇在种。喜梁媳妇是个泼辣能干的人儿,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守在家里过日子,现在这样留守在家的媳妇越来越多了。菜园里大多是种些黄瓜辣椒韭菜等瓜菜,多了就去集上卖卖,不多就留着自家吃。
    还有几家种的不错的,也都是庄里那些家里还有些劳力的。喜顺数了数,总共有个七八家。

    喜顺去喜刚家里买种子。正碰到喜刚蹲在自家屋门槛上吸烟袋锅子,眉头紧锁着,眼睛在烟雾里眯缝着。
    两人拉了几句,喜刚就骂上了:“操他奶奶的,好好的园不让种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喜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问道:“哥,也来找你了 ?”
    喜刚道:“天天来!这不他前脚走,你后脚进来嘛!”
    喜顺心里高兴,说:“嘿!幸亏俺来得晚一步,俺可不想碰上那狗娘养的。”
    喜刚一听,斜了他一眼:“俺听他说了,说你还躲着他呢,到时候有你好看的!这是杀鸡给猴看,吓唬俺来!”
    “那你怎么办?园还种不种?”喜顺问道。
    喜刚把烟袋锅子朝屋门槛上重重的一磕,说:“为什么不种?不种他养活俺一家子老小啊?一年一亩地给二百块,俺家三亩一年才得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多块买油吃也不够啊!操他奶奶!”
    喜顺听了这话,像吃了个定心丸,心里着实熨贴,一下子心神安定下来。他凑到喜刚面前,说:“哥,俺打算继续种下去。听人家说现在国家支持农民种地,反对那些人乱占农地乱建厂房。”
    喜刚闻听此话,声音登时大起来:“怕他个鸟,国家都支持农民,咱们就要种下去!看他怎么办!”
    喜顺大喜,他要的就是这个话,正要接着话头往下说,喜刚媳妇从门后边一把把喜刚的后领子扯住了,使劲往里拉:“你小点声会死啊?你这个大炮嗓门子还嫌声儿不敞亮啊?让人听见你怪光荣啊?喜顺兄弟,俺看你也老实点,咱这小细胳膊能别过人家那粗大腿?别跟你哥胡咧咧。”喜刚只好往屋里退,喜顺看他媳妇子的脸色不好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他进屋买了些莴苣种子,想跟喜刚再拉几句,他媳妇一直在旁边盯着,只好作罢。喜刚哪都好,就这一点,怕老婆。但他前脚出门,后脚上喜刚跟了出来,说:“喜顺,咱们就种咱们的地,你小子别先把那协议签了啊!”喜顺笑起来,“哥,你放心,俺打算今年好好干一番来!”喜刚也笑了,又说:“喜梁媳妇也打算种下去,还有喜功家、喜华家、海波家、海涛家,好几家来,大家还都想种下去,俺问过了。”喜顺心花怒放,黑黄脸泛出来红光,哈哈笑着说:“太好咧!太好咧!咱不能让这些世代种菜的好地就这么毁了,咱是得想办法把大家联合起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多力量大嘛!”
    两兄弟说完了就分了手。
    还没到菜园,手机就响了,是喜梁媳妇打来的,跟喜刚说的一样,她也是愿意种下去,显然是喜刚才给她打了电话,两人说过了什么,现在喜梁媳妇也是连骂带嚼,恨得牙痒痒的。她声音更敞亮,又是从山里来的人,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狠,把个徐有路和徐喜来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喜顺只是听着,没有插话的份儿。汶徐庄无二徐,几百口子人其实是一个老祖宗,喜顺是不愿意喜梁媳妇这么骂的。但喜梁媳妇才不管呢,她骂了个痛快后,甩给喜顺一句:“咱几家就种下去,一直种到底,你要是变了褂可就是个孙子!”,挂了。总共也没让喜顺说上两句话。搁以前喜顺是怎么也要叨叨几句的,其实他特想说上一句:要是你们变了褂也是孙子!但是来不及了,喜梁媳妇电话挂的太快了,他也没有再打回去,他只顾得快活了,没什么比这电话更让他快活的事了!他开了园门,径直走到菜地里去,一会看看他的葱,一会拨弄拨弄他的眉豆架,但又什么也没干,小蜜蜂勤劳的在他的菜园里飞来飞去,草屋上的老燕子和小燕子正在呢呢喃喃,多好的日子啊!
    喜顺想起自己还有一瓶泰山特曲,是几年前走亲戚压回来的,现在心情这么恣,就想喝上一盅子。他便到黄瓜架下面,扭了两根黄瓜,井水洗了,刀背拍几拍,石头臼子砸了两瓣蒜,撒点盐上来,鲜香味儿一下子就出来了。他起了酒盖子,嘿,一股子醇香奔涌而出,满草屋子乱窜,这有大半年没沾酒了,以前秋花嫌浪费,没个过年过节红白喜事不让他喝,她自己也不喝,但她是最好喝一口的。现在秋花不在了,没人管了,他到底可以自由的喝了,但他拿起盅子来时还是叹了口气,为那苦命的媳妇子。他抿了一小口,真不亏是泰山特曲,味道就是不赖。酒像条小蛇凉嗖嗖的滑进了他的胃,瞬间又点火似得温暖起来,他连喝几口,面颊就红润起来,汗水也紧着冒出来,脑袋里就有点迷糊,眼神就迷离了。他端着酒杯呆望着屋外的菜园子,就像打量着云子,又像打量着星子。他想,今年要是白菜种得好,明年他也算是有点钱的人了,到时候他得买点好酒好菜的,到秋花的坟上去好好的敬上两盅子。那个大白皮的月饼,她最爱吃,到时候别忘了买上两斤,一斤六块钱,两斤十二块,以前过八月十五也不曾让她放开怀吃过,想想真是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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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地要上粪,白菜要撒种子,喜顺去镇上买粪和种子。五婶子的地上茬种的是玉米棒子,这茬种大白菜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也可以说是让他沾了个小光。上茬要是种的萝卜菜花甘蓝,这些菜都是最能吃粪肥的,一年下来那个地就没多少养分了,那他今年可就得多花不少钱。
    他走前在地里摘了些黄瓜柿子眉豆,又割了一捆韭菜,也有一大筐了,打算经过五婶子家时,进去坐坐。
    喜顺进了院子,看有两个娘们儿在屋里跟五婶子说话,是五婶子的前后邻居,也都是婶子辈的,他站在屋门口,说:“婶子们拉呱来?”算是打个招呼。屋里的那两个娘们儿看到他,眼光立刻不自然起来,表情里透出古怪,喜顺被罩在在这样的眼光里,脊梁上没来由的冒出冷汗来,寻思要是有个地缝钻进去就好了。
    “喜顺来了啊!五嫂,哪天上俺家去喝茶。俺走了!”两个娘们儿打着哈哈一前一后走了,这一个边走到院门口一边回头斜眼看喜顺,另一个拉了这一个的袖子,把她拽走了,两人还边走边叽咕着啥,喜顺没听见,但是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云子。
    “喜顺,进来喝水啊。”五婶子招呼他。他才抬腿走进去,脊梁心口的汗把衣服都溻透了。
    喜顺把筐搁在屋门里头,五婶子看他说:“你不容易,一个人忙活,就别老拿菜来了,这一段都拿好几回了,你五叔最近也不在家,俺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你也省着去卖点,收几个钱是正经。”
    喜顺说:“婶子,菜有的是,你就放心吃吧。想吃哪个,你自己去园里摘去。俺五叔上哪了?”
    “上北京了,好几天了。大江买的房子要装修,他又没时间跑材料也没时间监工,你五叔得去帮忙长长眼。”
    “那忒好咧,大江兄弟就要搬新房来。”
    “哎!好啥来,一买房子,大江可就苦起来看了,白天在公司里干,晚上回到家里还干兼职,没白没黑,挣命那!”
    “那何苦来!实在不行就把那房子买了,回来买房子,咱这便宜嘛!别弄忒累了。”
    “俺的儿啊,你想得忒易了,他户口都去北京了,以后媳妇孩子都在北京,说回来就回来啊?没房子住就得租房住,一个月光租金就两三千!再说家里弄个房子,倒没人住,干么用?”
    “也是,也是。大江兄弟也怪难啊看来。”
    “可不是!现在这世道,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有钱好生钱,没钱就玩完!”
    喜顺对这个观点是非常赞同,说 “可不是!”
    五婶子看他比前回来更瘦更黑,还带上了点黄色 ,就说:“俺的儿哎,你可不能太挣命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壮实,歇息着干吧!”
    喜顺眼窝一湿,点了点头。问道:“婶子,徐长路没再来找你吧?”
    “前两天来过一回,俺直接说,现在干不动了,喜顺既然种了,就全由他来发配了。他倒说 ‘喜顺来发配?他喜顺算个老几!这个地是他家的?他想干么就干么?看把他能的不行了!’看俺也不接话,他使性傍气地走了。喜顺,你说,不会有啥事吧?”
    喜顺听了忿忿道:“哼,这狗娘养的!没啥事,婶子,你放心,不光咱们要种,好几家要种来!再说了,庄里的地越来越少了,大多都盖了厂房了,再盖下去,哪还有地种菜吃?”
    喜顺说完看看表,寻思要去买粪去,不能再呆了,就要告辞,五婶子又想问什么,又没说出口,叹了口气。倒是喜顺说话了:“婶子,俺知道你要说啥,是俺没留住云子。俺没本事,只会种地,孩子不愿跟着俺受苦!俺也尽了心了,她心里没俺这个爸,俺也没办法!翅膀硬了由她飞去吧!她不听俺的劝,俺只当没养这个闺女了!”
    “你说说!你说说!这叫咋回事儿!”五婶子叹道。
    喜顺低着头出了门。他不想提云子,一提起来心口上就会堵上一层棉花。他活到这会子,知道有很多事不是他能管得了的,除了他的菜园,他什么也管不了。多年种菜的经验使他能保证每年让他的菜园长苗、开花、结果,有个好收成,他却管不了人这个东西,从秋花的命到云子的走,还有星子的对他的厌烦----除了要钱这小子从不回来,他都左右不了,他们是他的亲人,但他们却好像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根本不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他知道是为什么弄成这样,就是因为他不发达,他没钱。他一个穷汉,谁会把他放在心里?这世道,一切朝钱看,各人能奔好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谁还会把他的死活看在眼里?
    寻思到这里,他就心里凉凉的,他就更喜欢他的菜园,他的菜园可不会耍他,也不会背叛他,他种下一颗豆,就结下许多瓜,他流下一分汗,就收下许多果。菜园比人要忠诚的多,土地是他喜顺永远的亲人。再说了,儿子迟早会懂事,迟早也会当爹,迟早也会明白自己这当爹的一颗心,就是不明白又咋样?他喜顺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儿子能考上大学,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如果儿子能过上好日子,就是不要他这个老子,他也没啥说的,这是他的命,他命里无福,也怪不得人。
    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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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顺顶着个大太阳来到镇粮种站,很顺利地买好了白菜种子。俗话说得好,“人怕走错行,女怕嫁错郎”,庄稼人选种子也是一个理儿,要是没有一颗慧眼,错选了种子,那等于一年白干。他不能在喜刚那里买白菜种子,不只因为喜刚家的种子总会搀点去年的陈籽—--陈籽可是会抽薹开花的,更因为喜刚家的白菜种子是天津绿为多,不高产,不适合腌酸菜,那些本地白菜也不适合长期储存,他这次种白菜可不就是冲着能出口的最高目的出发的嘛!再说了,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要种这么些大白菜,要是大家伙都种上了大白菜,那他的大白菜还能卖上高价么,嘿嘿……要种就种最好的菜!那从选种上就要精心,他已经打听好,北京新三号是个不错的品种,这个品种是属于晚熟型白菜,叶子比别的白菜绿些,看相好,还不容易抽薹,叶子紧实抱团,最重要的是长时间储存后也不烧心,不裂球。喜顺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使这白菜出不了口,也可以存起来卖到北京去,那也比在家里卖贵上不少。再说了,他喜欢这个名字,北京新三号,多好的名呀!他从大江和小惠嘴里了解了很多北京的事儿:他知道天安门座南背北,他知道中南海里净住些大官儿,他知道香山的红叶像火一样红,他知道北海公园比画上还要美,他吃过北京稻香村的点心,品过北京的二锅头,还喝过从北京买来的好茶叶。北京,北京,咱中国的首都,到处都是大官和才子的地方!到处是人精的地方!老胡和老温就住在那里,他们的工作是指点江山,为咱中国出谋划策,但他们也得吃菜不是?喜顺相信他们一定会吃大白菜!他不相信哪个中国人不吃大白菜。他一想到他种的大白菜会被运到大北京,被那些大官们吃在嘴里,心里就生出一大堆的自豪来。他喜欢所有带有北京的痕迹的东西,那好像是两个吉利字样儿,一沾上就会有脱不掉的吉祥味儿,更别说这个白菜还那么适合腌酸菜和储存。这个白菜叫这个名儿,那真是织女配牛郎----欢天喜地,天作之合!喜顺心里熨贴的不行,轻快地上了自行车直奔养鸡厂。这是一个让人快活的开头,吉祥如意的开头,庄稼人靠天吃饭,万事图个吉利,开好了头,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但在养鸡厂却碰到了麻烦----鸡粪长价了。喜顺这几年不怎么用鸡粪,他用自家猪栏里的猪粪和人粪沤熟了上地,现在秋花不在了,猪也没人养了,他也不怎么在家上茅坑,所以粪是没攒下,只能用鸡粪。以前他知道鸡粪是五十多块一车斗子,用个小拖拉机就可以拉回去直接撒到地里,他算账的时候每车还多估了十多块钱,但现在卖粪的报价却让他差点把眼珠子吓掉下来:“一百二十块一车!”喜顺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喊起来:“你是卖鸡粪吗?你这不是卖金子吗?!不是五十来块一车的嘛!”卖粪的紧着嘴说:“五十来块钱?大叔,你卖俺几吨得了!那都是三年前的价啦!就这价还算便宜的呢!”
    “那俺得寻思寻思。”喜顺说。
    “那你就寻思去吧!两天后黄花村来拉粪,想买也没了!下一个!”
    @枯色 2012-06-19 12:05:17
    写得真好,看的没尽兴呢,支持楼主。农村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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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枯色的关注,我这几天有点事,没及时更新,现在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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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粪撒好了,可整地、起垄子却是重体力活,喜顺没白没黑的抡着镢头和铁耙在地里干。四、五天下来,腿就打软了,一坐下来就站不起来;白天的大太阳毒得像烙铁,把他的背烤得像化了一样;两只手上的老茧全磨开,磨出了血点子,手指已经不能伸直,摊开手掌手指就像鸡爪子一样蜷着;晚上躺在床上全身散了架,全身每个骨头节都像有针在往里刺,疼的他龇牙咧嘴,背上也脱了一层皮,杀疼杀疼,一个劲的咳哟,一咳嗽胸肋又疼的厉害。好容易熬盼着睡了,到了后半夜又被焦渴催醒,想喝口热乎水,一提水壶,却是空的,又懒怠起来烧水,只好焦渴到天亮。看看地才收拾了约摸有一亩的样子。喜顺的大白菜打算储存卖高价,可以比当地白菜晚种三天,但是时间也差不多了。种菜多年,他知道晚种两天收成可是很不一样,节令一到,天气一冷,大白菜要是冻在地里可就惨了,庄稼人的日子算的不是阳历,算得是农历,是节气,是时令。他们是算着节气时令种瓜点豆,马虎不得。
    喜顺寻思自己撑不下来,他就给小舅子打了电话。小舅子说上午忙不过来,现在正是收黄花的时节,但每天下午可以叫两三个人来帮忙。让喜顺备些吃头子,最好有点啤酒。喜顺忙问工钱怎么算?小舅子说:“你别管了。”就把电话扣了。喜顺心里暖乎乎的,一大早跑到集上去买酒肉,驮了一筐回来。又到邻居家里去借镢头、铁耙等家伙头,等拖着家伙头回到园里,发现小舅子带着两个小伙子已经在地里忙上了。
    喜顺连忙招呼他们歇息喝茶,小舅子说:“姐夫,刚干一会儿,趁早给你整饬完了,家里也忙着,这几天南方有人来收黄花,不能错过机会。”
    喜顺连忙应着,也扛了家伙去干起来。
    人多力量大,几亩地两个下午就整饬好了,垄子起来了,横平竖直,均匀排列,煞是壮观。吃晚饭时,小舅子看着地说:“姐夫,你别说,你这块地是好地,肥料足,大白菜和莴苣一定是个大丰收!”喜顺听了乐得不行:“敢情好来!到时候你们不得来帮忙?那时候可得要工钱了,不然俺心里可过意不去!”小舅子看看姐夫黑黄的脸,说:“恩,到时候可以给他们一点,俺帮你点是应该的。对了,俺给你带来些黄花和藕,鲜的,你称点肉炖炖吃。可不能亏了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俺姐不在了,你得照料自己。再说,还得为孩子么!”说着从拖拉机车斗里拿出一个筐递给他,喜顺平时少有人嘘寒问暖,现在听了这话,眼眶热辣辣的,只是接了东西,说不出话来。“吃饭吃饭!”小舅子招呼俩小伙子。
    饭毕,他把提前准备好的黄瓜柿子茄子等各三大筐,一一提到小舅子的车上,叮嘱他给两个小伙子一人一筐,另一筐洋柿子多些,是让他拿回去给自家小孩子吃,他们那里靠山,种黄花多,还有青云湖傍着,出莲藕,但是种菜少。小舅子点了头,小伙子们也连声称谢,三人上车,突突着开远了。

    喜顺目送他们的车灯消失在黑暗中,回头望着整好的地,地在黑夜里安静的呆着,散发出新鲜的泥土的清香,让他心里那叫一个熨贴。他想:终于把地准备好了,明天是七月十二,立秋后的第四天,他要让自己的白菜、莴苣种子在这个好日子全撒进地里。他的果树上,有些知了还不肯歇息,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他心里欢喜,也禁不住哼哼起来:“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绵,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撒种子不大费力气,但是个巧活。这难不倒喜顺,也可以说这才是喜顺的长项,多少年来,打记事起,他就跟各种各样的菜种子打交道,对它们的品行特点再了解不过了。白菜种子进地前,要先温水泡个半小时,再放到凉水里降温,捞出来晾干才可以播种。这是从祖宗那里就传下来的经验,为得是防黑斑病、黑腐病,十分灵验。为防止出苗时有病毒侵袭,他还特地买了点抗毒灵来拌种。一切收拾停当后,他才开始撒种了。
    喜顺戴着大席帽夹子,一手挎个小笎子,一手拿个小铁漏斗,在地里播种,他的身影在一大片齐整的垄子间移动,就像个画在线谱上的小音符,又像游在河里的小蝌蚪,一会远了一会近了,一会大了一会小了。以前他种白菜是用手遛种子,今年他不能那么随意了,他用了小漏斗,这个小漏斗能保证播种数量,白菜种子忌少不忌多,多了可以间苗除掉,少了就得移苗另栽,很是麻烦,所以播种就不能马虎。他从早上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太阳挂西。虽然立秋了,但天气一点也不见凉快,风还是稠乎乎的,他听收音机里广播的天气预报,这几天是没有雨的,希望是准的,要不然,他的白菜种子可吃不消那大雨的砸巴,几个大雨点就会把它们冲的没了家,没了家的、四处飘零的种子那可不是长得乱七八糟么。
    喜顺直起腰来正要歇息,忽见地上杵着一个长长的影子,一动也不动,吓得他赶紧回头看,却是满眼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等他努力看去,才发现地那头站着一个人,是阳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一直拉到他这里来。他仔细去辨认那人的模样,才看清是徐有路。他的眼皮和嘴角在暗影里耷拉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喜顺想陪个笑脸,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见人先笑,先说话打招呼,这也是庄里庄乡晚辈遇到长辈该有的规矩。可是这次只勉强挤出个笑脸来,话没有说出口。对方却只管立着,影子正好盖在喜顺的身上,倒将他的影子罩没了大半。对方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喜顺感觉到空气比先前还要稠,还要热,像要爆炸。他的汗从腋窝里脊背上奔流出来,小河一般流向心口后背,又从心口后背向裤裆里奔流下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喜顺发现那个罩在他身上的影子鬼一样消失了,一个声响也没留下。他心里更虚了起来,他寻思这狗娘养的为什么不说话?许久,他走到狗娘养的刚才站的地头上,看到地上有一串乱乱的脚印,原来他来了有一霎了,有一对脚印是深深的印在泥土里,分的很开,就像是一对大大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他。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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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天后,白菜苗儿就绿绒绒的出来了一层儿,接着莴苣也出了苗。喜顺的菜园已不再是原来的小菜园,现在是个有着近六亩的大菜园了。当地光秃着的时候,还没有园子变大的感觉,这菜苗儿一出来,菜根朝土里扎下去,黄土地上出现了生命的绿色的时候,喜顺才感觉这菜园的确是变大了很多,自己的领地一下子宽阔起来。
    他每天早上从草屋里走出来,撩开上衣扣,叉腰挺肚的站着,就像一个指点江山的伟大领袖,又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神威将军,俯瞰、打量、盘算着他的神圣领地。这时的喜顺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之中,一点也不显得矮小瘦弱,倒有几分高大俊爽的感觉。他眉头难得的舒展开来,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辉,脸上一会是柔情蜜意、一会是雄心万丈。初秋早晨的阳光照在菜园里,该结果的正在结果,该发苗的正在发苗,该抽薹的正在抽薹,土地里的所有植物都散发出一种不可阻挡的生长气息,这种气息是迷惑人的,这种气息会让喜顺感觉自己有些晕,就像喝了两三盅泰山特曲,不同的是,泰山特曲让他晕的想睡,这气息让他晕一霎后又让他像刚灌溉过的菜苗一样全身充满了活力,他要干活!干活就是他对这土地最好的照顾,为这些菜们灌溉、施肥、修剪……就是他这位领袖或将军对这菜园最得力的指挥。新苗老菜也都很爱听他的指挥,大家都像懂事的孩子一样,卯足了劲地往好处长,个个不愿服输,这个菜园里的那股子生机,那股子气象,引人注目,凡走过的人都要驻足看几眼,眼里大多露出赞赏之色。

    几天后新菜苗长有二寸高了,喜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要活儿就来了,这就是要间苗。他先间了一片地,把间下的菜苗并一些茄子眉豆一起送到五婶子家。
    五婶子正在西屋烧纸敬老母奶奶,屋子正对门摆一张大红的八仙桌子,桌子上摆着各色水果点心,铜香炉一个,立着的香已燃到快尽,墙上帖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 泰山老母奶奶之位”,前面摆着一尊老母奶奶白瓷像,仙带飞扬,衣冠富丽,白发飘飘,面容慈祥。看到喜顺,婶子让他磕头,喜顺听话的依了。磕了三个头,磕头那一霎,他心中生起酸楚之感:“自己无依无靠,无权无钱,只有几块地,死活都得靠天地,真得有个神仙保佑着才成。”于是这三个头就磕的十分虔诚。
    五婶子高兴地说:“老母奶奶从天上来,专管咱人间的不平事儿,你磕了头她保管会保佑你!”
    喜顺并不知这老母奶奶的详细来历,只知是从奶奶山上请来的大神仙,就说:“那敢情好来。”
    奶奶山其实就是五岳之尊----泰山,当地的老百姓天天在泰山脚下过日子,但却有很多老人并不知道它就是泰山,只叫它奶奶山,就是因为这山上有个老母奶奶。泰山上的大神其实是东岳大帝,听说即管生又管死,但老百姓却不认他,说他不灵验,不如天仙玉女灵验,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宋代起就有帝王专门为她在泰山之颠建碧霞祠,香火鼎盛,一直延续到今,这位玉女后来被尊称为老母奶奶。泰山周围几百公里的土地,不知建有多少奶奶庙,数不清的人家恭奉着这位专管人间疾苦的伟大女神。
    五婶子边烧纸钱边说:“你比大江小惠听话!那两个小时候还磕个头,现在回来都装看不见!”喜顺道:“那是因为他们在北京看大神大庙看多了,咱这地方的小神管不了人家大地方的人!”
    五婶子却道:“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在这生在这长的,走到哪里泰山老母奶奶都看着来!到哪都能保佑着逢凶化吉!”
    喜顺转了话题,问:“五叔还没回来?大江兄弟的新房子装修完了没?”
    五婶子说:“回来了,去汶西村找他那帮子戏友去了。”一转眼看到了喜顺间下的新菜苗子,高兴的说:“白菜苗子出来了?”
    “是啊!间了一点儿给你们拿点来,五叔不就爱吃这新菜苗么?”喜顺寻思跟五叔打听一下北京的菜价行情,心里好踏实。五叔不在,心里就很失落,转而又想,自己的菜到年底或明年才卖呢,怕什么?也就想开了。
    “这是种在你们地里的白菜苗子,长得旺着来!他们都说是好地!”喜顺说。
    “那敢情好来!这白菜苗子是好东西,连根一起洗了,清炒,放个小红辣椒,是个好菜!你五叔卷进煎饼,一下能吃好几个!放到棒子面粥里,切也不用切,煮出来金黄碧绿的,忒香咧!”
    “现在地里有的是来,要吃你去使劲拿!”喜顺说。
    “你一个人间苗?看你这几天又瘦了,俺的儿啊,你不能这么挣命啊!”
    “间苗也不累,就是怕时间紧,间不过来。”喜顺说。
    “明天俺去跟你间!”忽闻外面五叔的话音。喜顺赶忙站起来。迎到门口。“间的苗子俺都拿回来吃,这头茬菜一点农药也没有,是绿色无公害的菜!别扔了,怪可惜!”五叔看上去很有兴致,喜顺知他种地力巴,但是间苗这样轻快又带点巧劲儿的活他还是很能胜任的。
    “叔,那敢情好来!你要想吃,这大白菜间苗时间长着呢,随时都有菜苗吃,俺能不打药就不打药。”
    五婶子却把脸一沉:“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能去间苗?别累出个病来让别人伺候就行!”说完狠狠瞅了五叔一眼。五叔自当没看见,依然和喜顺说话:“俺在北京这些天,可是犒坏了,青菜那叫个贵啊,大白菜这季节少,贵点就罢了,那些黄瓜啊洋柿子啊也贵,一堆黄瓜扭子,就咱们扔地头上不吃的那种,也两块一斤,大江现在就吃这种便宜菜!好的吃不起来!”
    “这时侯大白菜多少钱一斤?”喜顺赶紧问。
    “好点的,还绿着叶的,一块五一斤,那些干不拉叽不像样的也最少一块钱,少一分也不卖!”五叔生气地说。
    喜顺听了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甭提多熨帖了。这说明大江说的信息一点不假。
    当下寒暄几句喜顺就告辞了。
    
    喜顺的菜园原来是这么生机勃勃
    @谭海洪波曲 2012-06-26 11:20:22
    有这样一个菜园子多美!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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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现在这样的菜园子真不多了呢!好些地方都盖上厂房了!
    第二天五叔却没来,第三天上五婶子倒来了,拿来些点心和一瓶二锅头酒。没有进到草屋里去,只在园门上对喜顺说:“你五叔腰疼,俺这几天也不得劲儿,就不能帮你间苗了。俺的儿,你自己弄不过来,还是到外村找些人来帮忙吧。”
    喜顺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她是怕让徐有路知道帮他干活,会惹下大麻烦,再说五叔一家在这村里是有声望的,要是给扣上个不配合领导的帽子也就犯不上了。五叔是个直性子人,五婶子却是个明白人。他接过东西,说:“婶子,能让俺种你们的地已经是帮俺大忙了!间苗这些小活俺一个人就行了,不过就是多费点功夫。这里有间下的不少苗,再给你们摘些红辣椒啥的,今年辣椒茄子都丰收咧,你们尽管吃!”
    五婶子笑着说:“喜顺就是明白事理。别的俺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多保重身子,好好吃饭,没有好身子啥也白搭。”
    喜顺点头称是,五婶子拿了刚摘下的辣椒茄子就走了。
    间苗这个活自然是轻快,在地里一点点挪动,比起那些抡大锄抡大镢头的力气活来,就像是大姑娘在一匹若大的绿绸缎上绣花,不用费大力气。但这个活最是要求精细。一团一簇的菜苗儿,挤在一堆,要哪棵?去哪棵?心里得有掂量。另外,这块地方长得旺盛些,就得多去几棵,不能手软,否则就会长不开,影响团棵;那块地方长得稀少些,就少去几棵;长得很赖的,还得补上点水,让它长快点,跟上大家的步子。大姑娘绣花多用得是加法,加层次,加颜色,加轮廓,还得有留白,庄稼人间苗多是用减法,间或有点增补,但却少用。大姑娘绣出来的是图,或热闹或生动,庄稼人的地却越来越一色,越来越平均,最后,庄稼人的菜地长得一溜儿青绿。近来看,一块闲着的地方也没有,挤挤挨挨,但又疏密有致;远着看,那是一张纯绿画屏,如烟如雾,如玉如翠。
    喜顺天天蹲在地里间这些青翠的菜苗子。几亩地间一遍要六七天的功夫,后边的刚间完头茬,前面的又长起来,需要间二茬了。周而复始,一刻也不得歇息。因为蹲的时候太久,他的腰腿先是疼,后来不疼了,但干脆就直不起来了,于是走路也是个驮背的样子了。手指头一直是绿色的,怎么洗也洗不掉。后来吃饭时干脆只洗去泥土,绿就绿去吧。

    @盈窗绿竹 2012-06-27 22:02:43
    俺是作者的朋友,本文早就拜读过了,再来这看看,支持下,写的真实而深刻,也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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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你也来了?谢谢支持啊~
    @谭海洪波曲 2012-06-27 21:19:30
    欣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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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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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白菜是喜水喜肥的主儿。天天灌在水里也不嫌水多,天天上粪也不嫌肥厚,有多少吃多少,水够粪够,才肯长得高大结实。天热时喜顺三天一浇,天稍凉就五天一浇。电钱又涨了,前几年电钱四毛多一个字,去年涨到五毛六,今年又涨到七毛五,这个价格也不知是哪个衙门定的,总之村里的电工徐有海就是这么收,徐有海收电费从来都是收得理直气壮,而且电费涨钱从来不通知,只管要钱,谁要好奇问个电价的事儿,他会牛眼一瞪,把人吓得再不敢吱声,只有乖乖交钱的份儿。徐有海是徐有路的二弟,跟他哥的五短身材不同,他长得像他死去的爹,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眼晴圆滚滚地像牛眼,一瞪个眼吓得人半死,再一攥拳头,能把人吓的断气。他要电费从来没有人敢不交的。
    喜顺寻思,一亩白菜地至少得用三十个字,这么下来,又多花上不少浇地的钱。苗子小的时候,喜顺盼天晴,现在,喜顺天天就盼着下雨。但老天绝情,一进八月,连个雨滴溜也没见着。他只好不断的开泵浇地,他心疼那些地里的苗子,生怕它们渴着,这大白菜要是渴着了,一定是长不好,到时候他的功夫就白费了。但是他一边听着电泵抽水的突突声,一边心疼他的钱,要是这浇地不花钱就好了啊!这明摆着是个白日梦;要是会偷电也行啊!也明摆着也是个痴心妄想,海洪那小子头脑灵光,敢出车下南方,也敢接电线偷人家的电使,但他喜顺哪有哪个本事?!即使有那个本事他也没那个胆儿!
    于是喜顺晚上很少用电了,他不看电视了,只听听收音机,这里一应电器全没有,所以也用不了多少电。吃晚饭在菜园外面的小桌子上吃,借着天光,为得就是省下点电钱。
    更让喜顺上火的是化肥也涨价了。他原来预测一袋子化肥一百来块,想不到现在已经暴涨到二百多一袋。
    “俺的娘哎!”喜顺在镇化肥供销点叫道,惹来卖肥料的一阵大笑。
    “为啥涨价涨的这么快么!这不要了俺种地人的命了么!”喜顺又叫。
    “大爷,现在煤炭、石油涨的快不快?一天一个价,化肥能不涨价?再说了,运输费还涨了呢,不都得摊在这卖价上?”
    喜顺不知道煤炭石油其实就是化肥等农资产品的上游原材料,原材料涨价了,延伸产品必然要涨,但他却知道汽油涨价了,海洪那天在地头上跟喜梁媳妇说这个事儿他听到了。汽油涨价运输费自然就涨了,运输费涨了化肥一定会涨……本来打算一亩地用五、六袋肥,一袋子二百多,五袋的话就是一千多,五亩多地,就是五千多块那!
    喜顺退到人后面 ,蹲在地上摸着脑袋寻思事儿。地里的白菜有的已经团棵了,马上就到莲座期,这时候要是不追肥,团棵抱不结实,这白菜就种瞎了。自己吃是没问题,要是卖是没好价钱了。但他喜顺种这大白菜难道是为了自己吃么!他就是叫上七姑八大姨也吃不了这些菜,不就是为的卖到韩国去,最不济也能卖到北京去,挣上它一笔钱么!这地种到这个份上,绝没有放松的道理。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定得撒够够的肥!喜顺下了决心。他拿出口袋里的票子来数了数,总共只有九百块,他先买上了四袋。他想先追头一遍肥,以后的再慢慢筹钱买。
    喜顺撒了肥,就骑车去汶北卫生站取秋花的医疗报销费。他本来打算这笔钱留给星子当学费,但现在顾不上了,急着用钱买化肥,地里的菜等不得人呐。
    按说喜顺该直接去村卫生室问徐明明报销费的事,但是他寻思半天还是决定自己跑一趟汶北镇。徐明明是徐有路大哥的闺女,有事自然是跟他叔叔站在一路。徐有路现在明摆着是把他喜顺当成敌人了,这段时间喜顺感觉他有些奇怪,他不怎么在菜园里走动了,偶尔来了也是背着手瞅几眼菜地和荒地,跟大伙说不上两句话,又匆匆走了。他来到喜顺的地头,照样是不言语,黑着个脸子,喜顺大多是装看不见,低头间他的菜苗子。据喜梁媳妇说他最近朝镇里跑得勤,几乎两天一去。按喜刚的推测,一定是上边有了动静,又加上大选在即,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大家就放心的种自己的地了,但大多的地还是荒下了,像草甸子一样荒着,可不是,现在,汶徐庄能去打工的都走了,地里生不出金子,谁也不愿下这个苦劳力了,谁也不愿意得罪徐有路一家子。
    喜顺不愿去找徐明明,还因为她与自已闺女云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儿。他看到徐明明就会想起自已闺女,就会感觉到无边的忧愁和耻辱。徐明明穿着白大褂子、戴着白帽子、拿着助听器,像模像样的给大家看病的样子,都让喜顺心里无限痛苦。按说云子比徐明明哪也不差,要模样有模样,要聪明有聪明,只是不求上进,也没有个好爹好叔来帮着安排个好工作……他不能想云子的事,想起来一点点都会让他脑袋发懵,心尖发颤,别人低声讲一句话他都要猜测是不是说的自己闺女的事儿。他一会怨自己没本事,一会怪云子不上进,心像在鏊子上煎着一样。所以,他是能不想云子就不想云子,更不愿别人问起云子,他自当是没这个闺女了,从心里面想撇得一干二净了。
    喜顺来到镇卫生站,从这个办公室跑到那个办公室,交代了好多情况,费半天功夫,才领出了亡妻的医疗保销费。却只有四千来块。喜顺原来算着是能报八千块的。他小心地问办事人,办事人正眼也不瞧他,只说了几句话:“医生给你们用的好些是自费药,不能报销!还有一些是不必要的治疗流程,产生的药费和器材费也不能报销!”喜顺想追问哪些是不必要的治疗流程,但他还没张嘴,办事人就喊:“下一个!”下一个人使劲挤上来,把他撂一边去了。喜顺心里骂着:狗娘养的!婊子生的!过一会寻思过来又骂县医院那帮医生:这些驴操出来的龟孙子,狼心狗肺的东西,给用这么些自费药干么呀!还有不必要的治疗流程,不必要的还给治个啥呀,这不是坑咱老百姓的钱么!真是坑人没商量呀,让你们生个孩子没屁眼,出门就被车撞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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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顺口袋里揣着四千大洋,心里骂声如滚滚惊雷,绵绵不绝,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骂,脸色铁青着回来了。
    还没到家,就看到星子坐在地头上啃新摘下来的苹果。他心里就高兴起来了,他想儿子了,又半个月没见了。他停下来,把钥匙扔给星子,喊:“你屋里先喝水,爸去买点吃头!”星子捡起钥匙说:“俺想吃炸带鱼!”喜顺听到了,笑着说:“等着哈!一霎就回来!”说着就如飞般的骑车去了庄头上,从小吃车里尽着好吃的买了好些,又如飞般的回来了。
    桌子堆满了吃头子,儿子吃的满嘴流油。当爹的看着儿子,也借着这些好菜,抿了两口酒。日子虽然尽有些个不快活,但是当看到儿子长得晃晃跚跚的大个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的样儿,心时啥苦闷也没了。
    “俺今年种了这些大白菜,听你大江叔叔说这些菜能卖大钱,俺好好干,多攒点钱,你在学校里要好好用功啊,明年考个好大学,像你大江叔叔一样。”
    “干么非考大学?现在往大城市去,房子也买不起,你没听说么?”大江满嘴的带鱼。
    “有学问总归是好的,总比在家种地强对不对?”
    “有学问未必能挣钱,就你这样,俺上了大学你也不定能供得起!”
    “你要考了好大学,老子拼了命也供你!”
    喜顺这话说得是心里头的话,也是一直在他心里头激荡着的话,就像弓箭早就张开了驽,因绷得紧绷得久,所以力道就很强,发射出来的箭就很有威力,吓得儿子那一霎忘了嚼菜。他料不到平时蔫不拉叽的父亲还有这种激情。喜顺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星子争气,能考上大学,他拼了命也供。就是考不上好的,上个民办大学他也供。但后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他是想让儿子朝好处奔,最好是自己考个好大学。他是从心里羡慕有真学问真本事的人。
    可是儿子那表情是那么不以为然,好象现在这事儿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与他无关似的,只管大口吃肉。喜顺看着他那长着粉刺疙瘩的面庞,心里腾起不熨贴,但他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不吱声。
    儿子呆了半天就要走。喜顺把好吃的全给他拿上,又给他拿上刚说好的六百块钱,说是要报补习班。儿子摘了好些大红苹果、洋柿子,说是给同学们分着吃。喜顺就帮他把东西拴到自行车上,再看着他推车出了园,顺着菜地里的羊肠小道慢慢的远去了。
    孩子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喜顺心里想的慌来。每次他都呆呆地看儿子走远,直到不见。秋花走了,云子也没有信儿,现在,在这世间,能让他挂着的,可不就是这个儿子了么?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啊。想到这里开喜顺的鼻子就酸起来。可天下当儿子的大都一样,他们很少想到回个头,看看那个立在土坷垃里的男人是个啥样的表情。
    @好冷一个冬 2012-06-29 11:2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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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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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二零一零年农历七月起,天就没下过雨。喜顺从八月就天天仰着脖盼,一直仰盼到十月底,一百来天的时间,天公居然一滴甘霖也没降下!喜顺先是焦急难耐,地里的大白菜和莴苣,像焦渴的婴儿,张着翠绿的手臂,没白没黑的对着他喊:“渴!渴!!”;接着他就开始愤怒和抱怨:为啥偏他种了这么些大白菜和莴苣后老天就不下雨了?老天怎么就不给他个活路来?!再后来,他就不愤怒也不抱怨了,收音机里不是说了,不只是他喜顺这里的一方天不下雨,整个华北都是百日无雨,天下正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呐!喜顺知道沂蒙山区的人现在连水也喝不上,自己相比之下还能从井里抽出点水来浇地,不幸比不幸,他还算是有幸的了。他感谢祖宗留下的几口几十米深的大深井,现在救了他的大白菜和莴苣,救了他的菜园,救了他喜顺的命。只是,多花了不少钱。
    菜园里交错着的几根塑料水管子,就像人的血管一样游移而去,里面是从深井里抽出的清凉的水,由管子保护着,一直送到自家的地里头,绝不能泄露到别人家一滴呐,这哪是浇地那,这分明是在浇钱啊。天下大旱,大地苦的裂着嘴,庄稼人苦的咧着嘴,享福的却是电工徐有海。徐有海晃着一身肥肉,戴着墨镜,夹着黑亮的小皮包,在水管子中兜兜转转,专为收浇地的钱。一圈收下来,小皮包就撑得像小孩刚吃饱的肚皮般滴溜圆,在他的腰间快活地晃荡着。要是这小肚皮没撑的溜圆,徐有海是不会熨贴的,就会对人瞪他的牛眼,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大家都知道这时候是不能跟他讲价钱的,一讲准挨骂。要是小肚皮滴溜圆了,他就会眉开眼笑,边走边哼着调子,这时候,可以跟他讲一讲价钱,少交个块儿八毛的,一般也能行。庄稼人,自古以来就在社会的最底层,就是受人欺负的,早已习惯了察颜观色溜须拍马,谁愿意?不就是为了能省下一个两个子儿好养家糊口?
    一看到徐有海朝自己走过来,喜顺赶忙直起身来,陪上一副笑脸,先打个招呼,又递上一直备着的将军烟。瞄了一眼他的小皮包,已经鼓起来了,心里踏实一些。
    “喜顺,你这个月可又是第一。”徐有海没接烟。
    “俺种的多些嘛,应该的。二叔给网开个情面,少交点吧!哪天有空了,俺请你喝酒!”喜顺把香烟朝他又递了递,递到他的脸上去。
    没想到徐有海一把推开了。说:“该多少是多少,交钱吧!这个月比上个月多一百五十块钱,八百六十五!”
    喜顺一听这数字,心里就犯了疑,揣度着徐有海的脸色,说:“这个月比上个月少浇了一回来,怎么反倒多出这么多来?”
    “喜顺,你什么意思?是说二叔讹你的钱?你看看这附近,有谁比你浇地多?别废话了,快交钱吧!俺还有事呢!”
    喜顺看这架势知道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只好到屋里拿钱去。他寻思着这几个月下来,连买化肥到浇地,钱都快花光了,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拿出钱来,交到徐有海手上八百六,讪笑着说:“那个十五的零头二叔就算了吧?”
    徐有海也不说话,嘴里咬着烟头,眼睛眯缝着看着喜顺,一句话不说,只朝他摊开着一只大手。喜顺看这架势,只好把十五块钱也递到摊开的大手上。大手这才收回去,把钱卷了一卷,塞到小皮包里,走了。
    “狗娘养的!婊子生的……”喜顺在肚子里捡着所有会骂的话把徐有海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知道这是徐家兄弟在故意揪他的小辫子,这个月秋凉了,明显比上个月用水少,可钱却多出这些来,明摆着是故意欺负他。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奶奶的头,这是过得什么日子!
    这时候,喜顺就想起星子,心里喊:“儿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也弄个官当当,替老子出口恶气!”
    要收莴苣了。现在莴苣大上市,庄头上有菜市场的大卡车来收,才三毛钱一斤。喜顺没去送。他记着了大江的话,现在不卖,囤一段再卖。等这一阵过了,集市上莴苣少了,价钱自然就上来了。他寻思着买塑料布,要张起一个大棚来储存莴苣,也储存大白菜。
    喜梁媳妇去庄头送莴苣,回来看喜顺在地头上蹲着不动弹,就问他:“大哥,怎么不卖哇?五毛一斤,比去年贵不少来!趁早吧!你这片地也不少了!”
    “俺不卖。”喜顺淡淡地道。
    “还要存成金子哇?!”喜梁媳妇边走边回头说。
    喜顺嘿嘿笑着,没吱声。
    喜顺的莴苣长的很旺相。从他的草屋走出来,先看到那些辣椒茄子等菜垄子,接下去就是莴苣畦子,由果树围着。小两亩地,也很不少了,绿生生的一大片,叶片肥厚,根茎子粗壮,颜色深绿,看上去就喜人。
    第二天,喜梁媳妇看到喜顺的小舅子和几个小伙子来了,拖拉机送来白花花的塑料布和长竹竿;第三天下午,喜顺的莴苣开始收了,大家热火朝天的在地里收莴苣,边收边说着荤话段子,引得庄里人纷纷观看,一天功夫就收完了;第四天下午,种莴苣的地上就起来一个百平米的塑料大棚,莴苣就罩到敞开着的大棚里去了。喜梁媳妇对邻居道:“别看喜顺闷葫芦一个,心里有点子来。”邻居说:“有点子有什么用,点子能让他挣出钱来么?这地早晚都得收上去。不是要盖厂房?”喜梁媳妇没吱声。
    喜顺心里当然是想着挣钱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舍下血本去跟小舅子借钱,只是小舅子家底也不厚实,只借了他三千块,本来他想借五千块的。但是这三千块也解了燃眉之急,他用这些钱弄了这个塑料大棚,给来帮忙的人发了工钱,小舅子就不另给工钱了,给他也不要,只把莴苣等菜给他拉了半车回去分着吃,也就行了。现在莴苣总算进了棚。接下来,就看他的大白菜了。
    @枯色 2012-06-30 09:25:54
    又没了
    呜呜呜 楼主不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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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量及时更新!
    @好冷一个冬 2012-07-02 15:26:04
    冷冬来了,拜访朋友,拜读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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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冷冬!
    18
    大白菜要在立冬前收,还有几天的长头。喜顺还得紧着种麦子,西坡上地里的玉米棒子棵还没收拾干净。日子一天赶着一天,地里的活也是一个撵着一个,前脚跟着后脚,没个停歇。等他把麦子种上了,喜刚过来找他,看他正在咳嗽,比往年咳嗽的可是厉害不少,是往深里咳嗽的音儿,脸色黑黄,身体也弯成了一张弓,有直不起来的样儿,就劝他:“你别太挣命了,身子要紧!够吃就行了!”喜顺从地里抬起眼来,满额都是抬头纹,一道道的,像爬满了出溜虫(蚯蚓)。
    两人蹲在地头上拉呱。喜刚说徐有路前过午来找他了,拉票。喜顺笑了笑,说:“没来找俺,俺算是得罪他了。”
    喜刚说:“你别犯倔了,吃嘴头子上的亏,犯不着。俺跟他说了,肯定会投他一票。婊子生的屁颠屁颠的走了。”
    喜顺哼了一声,说:“以往他拉票不都请个客吗,大前年那次有一个清蒸甲鱼,味怪好!今年还请客吧?”
    喜刚说:“没说请啊,婊子生的只说不会亏待俺,谁知道是不是蚂蚱头包包子----尽个嘴呢?咱村选谁俺看都一样,别折腾了。”
    喜顺又问:“你问他这园地的事儿了么?”
    喜刚说:“就来跟你说这个事儿。这婊子生的很让人纳闷,俺问起这园地怎末处置,他跟俺打马虎眼,支吾半天,也没蹦出个豆来。俺听着那话音儿里有事儿!敢情是这块地不给食品厂盖厂房了?可他最后还劝俺说别种这地了,说不种自有好处。他娘的也不知下的什么套!”
    喜顺寻思这里边一定有事儿了。是国家的政策真的下来了?那天他听收音机里说了,国家不允许任何人强占农民的耕地,敢情是这帮龟孙子有点怕了?他心里拿不准,他知道喜刚也拿不准。徐有路是个什么人?别看是个小村长,但本事却不只是个小村长的本事。他的狠是出了名了,多少年来,他一手遮挡着汶徐庄的天,谁吃了他的亏敢言个不字?就像东坡上的地,他说卖给矿务局,不管大家怎么反对,背地里怎么骂,他还是卖成了,听说这一项他就赚下了无数的钱,多的不说,百万以上是一定有的。庄里人家大多数只得了几百块钱,多的也只得了一千多块,就这样,东坡上的那片世代耕种的花生地就神奇的消失了,两个多月后,取而代之是一个煤碳加工厂,天天过卡车运送媒和石头。后来大家看明白了,这里其实是个造假厂,就是把煤矿的好煤运来,再把淘汰的石头也拉来,按比例掺在一起朝外卖,干得是坑人的买卖,再后来又知道了,徐有路其实就是这个厂子的股东之一,这厂子挣的每块钱都有他的份儿。但是谁能怎么样呢?谁也没办法,只有干瞪眼干生气,最多背地里骂上几句了事; 其实徐有路还不只是狠,他很有些办法,庄里好些事还真少不了他,有了他很快就解决了,他不出面,好些事都得拖着。但大家也知道,他之所以有办法,多是因为他有上面的关系,他有亲戚在镇里,还有亲戚在县里,层层的关系罩着他,让他在当支书的十几年里如鱼得水、逢凶化吉、财源广进、光芒四射。
    “俺觉得,这块园地,他一定有他的打算,你还不知道这个人?他不会那么容易就罢手。除非……”喜顺说。
    “除非啥?你倒说呀?”喜刚说。
    “除非有国家的法律来强管着他,看他还敢下黑手?前天俺听广播里说国家不允许人来强占农民耕地。”
    “哈哈哈!”喜刚一口烟卡在喉咙里上不来,笑岔了气。“喜顺兄弟,你也忒楞了,咱中国自古以来,不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国家就是有好政策,也大多是上边雷声大的很,下边雨点小的很,根本就不管用!吃亏受苦的最终还是老百姓!依俺看,这地咱先种着,种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候要是动起来真格的,咱也别犯楞,让交就交,给多少钱算多少钱,还是保全小命要紧!”
    喜顺一听这话,急了,脖子里起了青筋,粗声粗气地说:“徐喜刚,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咱们以前不是商量好的么!你怎么变卦了!”
    喜刚摆手制止了喜顺的质问,说:“前天听说汶李庄因为占地的事儿打瘸了一个人,你听说没有?”
    喜顺埋头弄他的地,还真没大关心别庄的事儿,现在听到这话,心里着实一惊。“谁啊?”
    “就以前常骑着摩托来俺这买芹菜种子的李二宝子,你记得不?”喜刚说。
    喜顺眼前出现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李二宝子,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爽快人。“为啥打瘸了?”他急切的问。
    “听说是因为不想把地租给化肥厂盖厂房,写了状子交到县里去了。结果交上去没两天,晚上骑车出门就叫人给打了,打瘸了一条腿,现在拄着拐子走路那!地是种不了喽!听说一直没查出打人的是谁,你说说,还能是谁?肯定是想往外租地的那伙呗,唉,什么世道!……”
    喜顺心里像堵上了棉花,憋闷的厉害。一时说不上话来。
    “行了,兄弟,你嫂子的话还是有理:咱们这些小蚂蚁们还是顾惜点小命吧。俺想通了,这园不让咱种咱就种别的地去!活人还让尿憋死啊?你这大白菜收了,也冷了,就先歇歇吧。”
    “明年打春俺还想种地豆子来。要是收成好的话,秋里还打算种大白菜……”喜顺说。
    “看情况吧,别犯楞。看你这一漠大白菜长得真不赖。今年你能发一笔。你小子种地不力巴,比俺强去了。”
    喜顺心里不熨贴,但当他抬眼望着他的一漠绿油油的大白菜,嘴角还是弯上来一抹笑意。这大白菜今年可是累着他了。从间苗开始,他就累成了虾米腰,打那后这腰就再没直起来,后来除草治虫也让他累得够呛,且不说给三大亩地的除草有多累,他是天天顶着大太阳在地里锄啊耪啊,为得是让太阳把那些杂草尽快晒死,为此身子也一直是弓着的,只说那治虫子,为了省点买药钱,也为了不让农药超标,以至于卖不到国外去,他一有空就在地里帮白菜拿虫子,哪一棵白菜没受过他的手几回关爱的抚摸?每一棵白菜都是他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一遍一遍地把它们的嫩叶拨开,揪出藏在里面的青色或白色的虫子,随手捏死撒在地里当肥料,这个时候,喜顺心里是耐烦的,是快活的,他心里很熨贴,他没有心事,专心伺候他的宝贝儿们。他的宝贝儿也拿绿蒙蒙的眼神看着他,拿叶片儿拂弄着他的小腿,它们懂得感恩似的生长成他希望的样子。这时候喜顺才感觉到平时自己的心里是荒着的,就像一漠无人管理和走近的荒地,但当菜叶抚着他的小腿,他感觉到了亲人般的问候,他心里就湿润了踏实了温情满溢了,他的心此时就像地里长满了旺相的青菜 ,是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
    其实今年最艰难的还是浇地和施肥,难不在力气不够,难在钱不够,因为全都涨价了,涨得厉害,他粗略算了一下,每一亩地都比当初的预算多投入了小千块,这些白菜每斤至少要卖到三毛一斤才能刚刚换回本来。秋花的医疗费全花上不算,还借了几千块,儿子的幸亏没有要大笔的学费,否则他还得借去。现在,他就指望着这大白菜了,指望着它们能卖个好价钱,好把他一年的辛苦赚回来,好给儿子攒下上大学的学费,明年他对这菜园还有更好的打算,他没有对喜刚说实话,是留了一个心眼儿,是怕他抢在自己前面,其实他想一打春就上大棚种春白菜、辣椒茄子等菜,争取早上市,卖好价钱。但支大棚买塑料布竹竿需要一大笔钱,种子化肥农药雇人也全都是要有钱来成全的。他现在等着这些大白菜换成崭新的钞票,来供应明年全部的生活,来实现明年全部的打算。
    可是,这块菜园的命运却让他越来越迷糊,他不知道自己没有菜园该怎么办,现在除了这块园地,他只有西坡上的一点粮食地了,每年种秋小麦,再套种玉米棒子,那块地地势高,浇地是个大麻烦,种菜是白搭的,再说了,要是不种点粮食,吃啥?没钱买粮食,只能自己种,要是粮食都种不了,那真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狗娘养的徐有路,到底葫芦里埋得啥药!
    19
    赶在立冬之前,喜顺终于把泰山老母奶奶请到了草屋里。他最近每去五叔那儿必要恭恭敬敬地给泰山老母奶奶磕头,有时候赶巧了还要帮五婶子给神位上供果子、烧纸钱、敬酒,五婶子对他说,干脆请老母奶奶去你家吧,你自己平时多敬敬,她会专门保佑你,比你在这里孝敬要好的多。喜顺寻思这主意不错,自己孤身一人在园里住,远离庄户人家,到了夜深人静时难免凄惶,以前有燕子在窝里闹腾叽喳,还感觉有点活物做伴,不那么虚惊,现在燕子一家飞回南方了,也就剩下他一个活物在这草屋里了。他想把泰山老母奶奶请到园里,可不是仅为了看家护院,他最近时常感觉自己身子不舒坦,一咳嗽起来就止不住,吐出来的痰浓稠得像个圆球一样,他渴望有个神仙来保佑他这个苦巴巴的小命,还有他的菜园。他已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他种了几十年的地,到现在才知道菜园的命运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他也不想跟李二宝子一样被打瘸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他还想好好地活下去,但现在有谁能保证他能好好的顺顺利利地活下去?活出点味儿来?活出来花色来?看到儿子成家立业,甚至看到宝贝孙子出世?----想到儿子孙子喜顺就裂开嘴巴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就目前来看,没有人能保佑他实现他的理想生活,也没有哪个宗教让他参悟和修行,村里好像有人在信啥耶稣,他听过那么一耳朵,但感觉那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洋大仙那么苦巴巴的,赖巴巴的,样子不比自己强去多少,他不相信他有多少神力。当下,他只知道五婶子的泰山老母奶奶,五婶子敬老母奶奶敬了四十多年,现在不是儿女成才、家业兴隆?那说明泰山老母奶奶是有灵的,有灵的神仙就一定能保证他喜顺,还有谁比他活得更孤苦,还有谁比他更心诚呢?还有谁比他更需要保佑呢?
    于是,收大白菜之前的一天,喜顺请五叔写了泰山老母奶奶的牌位,花几十块钱请了尊老母奶奶像,也是瓷的,神采很不差,又弄了个小方桌,铺上几张红纸,园里摘了些水果摆上,另有两杯北京拿来的二锅头,一一敬上,燃香烧纸,磕头施礼,把泰山老母奶奶正式请到园里来供奉了。
    请完老母奶奶,喜顺还嫌不够。他去其它庄里时,发现村头地里新建了好些小土地庙。这些庙占地也就两三平米,立在地头树下,每次看着都是香火不断。听人说土地老爷专门管土地收成,保佑庄稼人五谷丰登,他就琢磨着建一个。他弄来些砖瓦,在园门口垒起来一个大约三平米的小房子,用水泥糊得平平整整,上头盖上石面瓦,再磊上些红瓦片,最后从镇上请了一尊胖乎乎的土地老爷像,白发白须,笑容可掬的样子,让人看上去心里踏实的很。他请五叔给小土地庙写个联儿,五叔专门来看了小庙,一字一字地说:“喜顺,这个土地庙可是咱庄第一个土地庙。”喜顺听了心里那叫一个熨贴。五叔给写的联儿很简单,才上学的小孩过来都会朗朗念上几遍:
    上联:国以民为本
    下联:民以食为天
    横披:土地永存
    这个对联每个字喜顺都认识,每个字都那么可亲可贵,像从他心上长出来的,就像他喜顺自己创造的一样。
    从此后,他常常把自己还没吃的点心、好酒和好肉先拿来孝敬屋里的老母奶奶和外面的土地老爷,等他们吃够了,他再吃。时不时的,他会买上点香纸,给两位神仙送上点心意。后来,他发现村里几个老人也常过来给土地老爷烧纸磕头,他心里就越踏实了。有土地老爷保佑着来,咱怕啥!
    @枯色 2012-07-04 15:10:50
    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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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枯色一直以来的支持!
    @曼步莲华 2012-07-04 15:29:14
    支持乡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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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莲花的支持!
    20
    立冬前天,开收大白菜。白菜正好是“八成心”的时候,这个时候起棵最好不过,再晚了报团太紧倒不利于储存。喜顺早在头天晚上买好了酒肉菜肴,专等小舅子带一队人马来大干一场。
    天蒙蒙亮,拖拉机就突突着停在了园门口,一时人声喧哗,下来好几个大小伙子。小舅子在最前面,嚷嚷着:“姐夫,天冷没事干了,俺给你带来几个有劲的!”喜顺赶紧迎出来,递上新买的将军烟,人手一根,别在耳朵上,先吃早饭,早饭是油条豆浆,油条是刚从村头小吃店里买来的,一大筐,豆浆也热腾腾的,是从豆腐房里接的头茬浆,又浓又香。大伙吃得呼啦带声,直冒热汗。
    饭毕开始干活,收大白菜可不是个轻快活儿,不比收小麦轻快。收小麦是用镰刀一刀刀割,大太阳底下那叫一个热,但收完捆起来就交给打麦机了,接下来就等着收粮食。收大白菜呢,正好相反,大家站在寒风里得一棵一棵地撂,撂完后还得晾晒和砍根子,最后一棵一棵地码在棚里,不要以为这样就完了,还有一个冬天的活等着呢,晒棚,翻垛,透气,无休无止,只到白菜全卖光为止,实在是个又累又麻烦的活儿。大家先安排好了工序,先把白菜撂倒在地里,让寒风吹上个两三天,去去水,再接着砍根入棚。撂完第三亩的最后一棵白菜,第一亩的就晾晒的差不多了。接着开始有人抱,有人砍,有人码垛。码垛得有技巧,大白菜们团团躺倒围成一个圈子,圈子中间是空的,为得是漫长的冬季能透气,不烂心。喜顺亲自码垛,一天下来,就累摊在地上,寒气进了他的胸胁,他感到一阵阵疼,不停的咳着,又喘不上来,胸膛里像有一个大风箱在呼啦。小舅子看不下去,抱着白菜过来说了好几遍:“姐夫,你还是歇着吧,俺看着你这病还得去医院看!”
    “看啥看,以前看了,药也吃了不少,不管用!白花钱了!”喜顺一边咳一边说,手上的活儿还没停。
    王春明看着这个可怜的姐夫,比前更黑更瘦,腰像个虾米一样,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没人过来,悄悄说:“姐夫,他们的工钱你可以先给上一半,其它的到大白菜收了钱再给就行。俺的那份就不用准备了,就当帮你的忙。”
    喜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眼晴湿热起来。他这两天一直在寻思着到哪里去弄齐工钱,一人一天四十块,七个人,两千多块钱那!现在只给一千多他都得去借啊,但这一千多他必须得借来,大冷天的,人家这钱挣得不易啊,转眼就过年,开销大,一半的钱总得先给人家。去谁家借?只有去五叔那借,去那借还有点准头。
    此时的菜园,秋眉豆秋黄瓜的架子也收干净了,树叶也大多落光。放眼望去,土地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片宁静、萧瑟。唯有喜顺的大棚,雪亮雪亮的,人影嘈杂,进进出出搬运白菜的人们,是这片土地上最热闹的风景。五叔没来帮忙,他年纪大了,也干不了这苦力活,但他这几天每早都在村头上吹那个《抢丰收》和《喜开镰》,大家听着这欢快激昂的曲子,都干得更欢实了。喜梁媳妇来了好几趟,称赞他的白菜种得好,说是行情好的话明年也种上一亩大白菜;喜刚也来帮码了几圈白菜,眼红地看着小伙子们川流不息的忙活着。要是这一大棚白菜卖出来,得多少钱啊!村里的老老少少经过这里,也都停下来看热闹,问这问那。徐有路有些日子没来了,他又如愿当上了村长,几乎天天跑镇里,是要升官,还是要发财?没人知道。
    喜顺的大白菜快收完的时候,他来了。他叼着烟,眯缝着眼晴把喜顺的大棚看了一遍,又在土地庙转了一周。没吱上一声就走了。
    小舅子王春明赶紧跑到屋里对喜顺说了这个情况。喜顺停下手里的活儿,跑到棚外,只看到徐有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在村口一闪,幽灵一般闪进土墙头后面去了。
    “狗娘养的,安什么心来!”喜顺骂道。
    “俺看这人可不是个善茬!你这地没什么事吧?”王春明说。
    “管他娘的,俺反正得种,不种地俺干么去?!”喜顺横着脖子进了棚,继续干活。他心里想,反正这大白菜俺是收进棚子了,转眼就卖到国外卖到北京,到时候有了钱,谁还敢小瞧咱!
    @盈窗绿竹 2012-07-06 22:45:13
    不能再看,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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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的日子是最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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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棚每隔上十天半月就得敞开晒一回,挑上个太阳大好的天,让里面的阴气散一散,让莴苣白菜都透口气。这个活也不是个省劲的活,百米大棚,光麦桔帘子就盖了几十个。这个活儿就不能找外人帮忙了,但是喜顺发现,自己干这活儿也有点力不从心了。天干冷干冷的,即无雨也无雪,喜顺的草屋白天生着泥炉子,烧的是地里捡来的木头和草棵,夜里太冷,不能没有炉子,他才肯生着煤炉,烧一点炭,煤炭太贵了,他舍不得烧,他看着那煤炭烧着,仿佛看到无数的钞票被烧没了,心疼啊。这些天里,他又接连受了寒气和烟气,痰一直盘在胸口,怎么咳也咳不净,后半夜尤其厉害。寂静的荒凉的土地的夜空,只听到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声音那么大,那么重,那么痛苦,像要把人的心给咳出来一样。这声音盘旋在寒冷的浓稠的夜色里,挥之不去。这声音透着无助,透着凄凉,透着伤痛,从小草屋里冲荡而出,在空旷的土地上空游荡,掠过千疮百孔的柴汶河,掠过只有老人和孩子居住着的村庄,最后无力地消失在不远处那彻夜不息的轰鸣着的机器的噪音里。
    这几天去五叔那回来,喜顺心情都很不错。他从大江的电话里知道全国的蔬菜价格都在猛涨,大白菜、土豆涨了快一半的钱。这是多好的消息呀!但是喜顺一边高兴一边又担着心。这次他拿着五叔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大江,声音颤抖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说:“大江兄弟,你那边的菜这么贵,你想办法让俺种的的菜也这么贵啊!你给俺联系的客户来?俺的菜农药少,长得也好,你让他们来拉啊!一大棚子呢!”
    大江在那边停顿了一下,说:“哥你别急,离春节不还早着嘛,春节菜才贵呢!我先打听一下,听说北京新发地那边收全国的菜。”
    “好!好!好!”喜顺手都哆嗦了,他想对大江说最好快点,菜等不得人,但他听到大江在那边啪达挂了,只好把手机递给五叔。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等待。转眼七、八天过去了,喜顺忍不住要打电话给大江,又不好意思用五叔的话费,就要来了号码自己打,打了半天大江才接,喜顺笑着说:“大江,你打听卖菜的事怎么样了,俺这里……”没等他说完,大江就压低着声音说:“哥,我这里开会呢,这几天忙还没给你打听,改天再说吧!” 啪达,挂了。
    喜顺又忍着性子等了一个星期,为了不打扰大江工作,他专门在星期六的晚上打电话过去。电话里传过来的生音很嘈杂,好像正在大街上,大江一听喜顺的声音就说:“哥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菜的事我打听了,北京的菜现在虽然贵,但山东的菜要进来却不容易。要想卖进京来你得自己把菜拉来,人家这边不会去咱那拉的。”
    喜顺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他说:“大江啊,你得给俺想个办法啊!现在一大棚的莴苣白菜等着卖啊!你给俺想个办法啊!”
    “哥,你别急,你先去附近处找找有没有跑北京的车,跟他们论一下价钱,看看能不能给你运到北京来?我这边抽空再去新发地看看,有没有人肯收咱们的大白菜。我尽快给你电话。我有事先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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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北京的车?哪有?喜顺能想起来的跑外地的车,也就只有海洪。他立刻套上棉袄出门去海洪家,打开草屋的门,一股子寒风狂扫而来,他立刻咳嗽起来。
    喜顺顶着大风找到海洪家,人家已经关门了,他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有一闪一闪的光亮,知道这是在关着灯看电视,就拍了门,他等不及了,一定得打听清楚了才能睡觉。
    “大叔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敲俺门!”海洪看清是喜顺,抱怨起来。这个老头子在夜色里像从阎王殿里来的鬼。
    “去你娘个腿!叔有急事请你帮忙来!快让俺进去,冻死了!”喜顺嘴里冒着热气,一边哈着手。
    海洪只得开了门,让喜顺屋里去。屋里异常暖和,有一个风扇在屋角红通通的亮着,喜顺惊讶地叫道:“海洪,你屋里怎么这么热来?还得用风扇吹着凉快?”海洪听了哈哈大笑,说:“叔,这叫电热器,专门为屋子供暖的!”
    喜顺赶过去,左瞧又瞧,稀罕的了不得,说:“海洪,等俺有了钱,你可得给俺捎一个这东西来,俺那小草屋子里冷的像冰窖子!脚都冻烂了!”
    海洪低头去看他的脚,发现他两只脚上各套着一个塑料袋,模糊看到里面黑乎乎脏乎乎的老式条绒布棉鞋,知道他是为了防寒才套得塑料袋子。想他一个丧妻的老头子,女儿还在外面那样,也真是难为他了。海洪把一个板凳递给他,让他在风扇前烤烤,喜顺顾不上享受这暖洋洋的风,赶忙说明来意。
    海洪倒吃了一惊,他以为喜顺一准是来打听云子的事,没想到是让他帮忙运菜。他说:“大叔,这个事儿可得寻思寻思才行,不是那么简单。弄不好倒贴钱。”
    喜顺的心一下子提上嗓子眼:“海洪,为啥这么说来?”
    “过路费高啊!大叔!就用俺这个载重五吨的卡车给你运到北京,光过路费就五百多。”海洪点上根烟,眯着眼睛抽一口。喜顺要说话,被他示意停了下来,“这还是单程的,没算上回来的费用。”
    “这么多钱啊!为啥这么贵啊?”喜顺叫道。
    “大叔,这就是你不了解当前的行情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全世界有收费公路十多万公里,其中有十万公里在中国。你说咱中国人牛不牛?咱们现在干么都是世界第一名!”
    “可是交这么多钱?老百姓怎么做买卖?卖点东西赚的钱不都交了过路费了?”
    “大叔,当前中国就这行情。你知道不?一个公路收费员的工资就八千多块那!这钱从哪里出?不就得从过路费上出?钱交少了能行吗?那些交通厅长贪少了能行吗?怎么养那些小三小四嘛!”
    “什么小三小四?”
    “哈,就是小老婆!”
    “这帮子狗娘养的!”喜顺骂道。
    “大叔,别动气别动气,犯不着。俺见天着跑车,见怪不怪了,咱们小老百姓只能跟他们磨化着来,咱们也得活啊你说是不?俺跟你说,你有多少菜?两万斤?”
    “五万斤吧。”
    “呵!真不少,大叔,你挺能干啊!”
    “海洪,你帮俺算下,这五万斤运到北京得花多少钱?”
    “大叔,你可别以为只有过路费啊!还有油钱,怎么也得个三百多吧,俺说的还是单程,回来少点,也得有个小两百。拉一趟来回光过路费和油钱就得一千多。再说了,大叔,俺不能白给你拉,对吧?”海洪狡黠地看着喜顺,喜顺正听得一脸愁容,现在听到这话,立刻堆上笑来:“那当然那当然!少不了你的工钱!”
    “可不止工钱!按以往的经验,从咱这到北京,经过几个州,德州,沧州,这几个州地势低,这大冬天的老天爷又爱下雾,一下雾这些州的高速可就不能开了,就得等着,这中间吃喝拉撒的费用你可得包着才行。”
    喜顺听得越来越愁,寻思一会,不耐烦地说:“你就给俺算算,俺这五万斤菜用你这车拉到北京得花多少钱!你叔俺心里就有数了!”
    海洪咬住烟头,拿过桌上一个计算器,眯着眼,一边摁一边叨叨:“一万斤是五千公斤也就是五吨,五万斤就是五五二十五吨,用俺这车跑得五趟,按一个来回两千来算的话……”说到这里,海洪抬头说“大叔,工钱俺不多要,一个来回要六百块,五个来回是三千,你看怎么样!”
    “光工钱就三千?海洪啊,你叔种这点菜不易,你不能少要点?”喜顺嗓门高起来。
    “大叔,就是看着庄里庄乡的,你还这么不容易,才少要你的了,俺拉煤去青岛一个来回,比你这多赚好几千呢,你要不用俺,正好,俺就去送煤了!”
    “先别!你接着算完,算完再说!”喜顺压低了嗓门说。
    海洪继续摁计算器:“一个来回是两千,五个来回就一万,加上前边工钱等三千,再加上一些其它费用共一千,这么着一共是这个数。”
    海共把计算器拿到喜顺面前,喜顺睁大眼睛去看,上面赫然几个大黑数字:14000。
    喜顺看着这几个大黑数字,不吱声。他脑袋歪向一边,不知是因为暖气太热还是他穿得太多,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黑黄的脸颊犯出两团异常的红色,就像喝醉了酒。
    半晌,喜顺才站起来,说:“海洪,你让俺想想,让俺想想,俺先回去了,过两天再跟你商量。”“行,大叔,俺明天就出车去河南,一星期就回来,到时候咱再商量。”
    “行,行。俺先走了。”喜顺打开门,一股寒风涌进门来,把他的额头上的汗瞬间打得冰凉冰凉。
    这一路漆黑,坑坑洼洼,喜顺慢慢走着,走向他在荒原中的小草屋,走向他的大菜棚。他在心里一点点算账,从今年种上莴苣和大白菜,一点省心的事也没有,什么都涨价,粪肥涨价,电钱涨价,光这些他已经无力去应付,现在,卖掉这些大白菜,光运费就要多花上一万四!这些菜要是能卖上一块钱一斤,也就是卖个五万块,抛出所有的费用,他就落下几千块钱,这地,一年的付出,收获才这些钱,估计是连星子头年的学费也不够!更别提一年的吃喝拉撒!这比他当初的构想真是差远了,当初打算的时候想得太简单,以为行情好,菜好,就一定能卖上好价钱,当初往最坏处打算过,白菜卖五毛一斤也能赚上一万多块钱,还有莴苣保底,怎么也得有个小两万,那时候根本没考虑到过路费这些开支,真是马虎大意啊。想到这里,喜顺又气得想骂娘,国家不是为民着想么,怎么过个马路也得收钱?没钱还过不起马路了?这是个什么社会么!他以前听说书的讲到强盗劫路时就爱喊这一嗓子:“此树是俺栽,此路是俺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总是吓人一跳,没成想现在这年头,过马路收费居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了,是必须的,是义务!强盗收过路费还要吓一吓路人,现在这社会收过路费居然是不用动嘴皮子,就有人坐在那里等着你乖乖交钱,不交就不让过,真是厉害呀,这可比强盗本事大了去了。这个赚钱的方法可真是好啊,喜顺想,要是自己有本事,也铺上一段路,弄上个收费站,专管收钱,一定是个好买卖。
    他连骂带嚼的,生着大气,但是他又不知道到底应该生谁的气,这个气找不到对象,找不到出气口,无处发泄。这一万四千块钱是真不舍得交出去啊,这是血汗钱那!他琢磨着得想其它的办法。
    22
    十一月初一这天,喜顺给老母奶奶恭恭敬敬的上了好酒、好菜、好点心,焚了香,烧了纸,磕完头,他跪在老母奶奶的像前,跟里念叨着:“老母奶奶,你保佑俺的菜能顺利卖个好价钱,明年一年的生活就指望这点收成了,老母奶奶你开眼吧,你开眼吧,你怎么也得可怜可怜俺这小老百姓,俺过得还不够苦么……”这一念叨,他把自己的眼泪念叨下来了,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该轻易掉泪,但在老母奶奶面前,他像个小孩子,现在有想哭的冲动。
    掉完泪,喜顺就去了县城。昨天电话里大江再一次证实,如果他不能把菜运到北京去,他是一点也没有办法帮他的。让喜顺窝心的是大江还说,现在北京市场上的大白菜批发价在八毛块到一块之间,这个价格已经是不低了,这时候要是不抛售,恐怕以后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听说今年农民储存大白菜的特别多,其它仓储的菜就要大量上市,南方菜也要大量的运过来。“哥,你可想好了啊!”喜顺跟他说了过路费等一系列的收费问题,大江在那边也骂了几声,随后建议他去县城或其它农贸市场跑跑看看,如果有人收菜,价格合适,就赶紧抛售。于是喜顺骑车呼哧带喘地去了县农贸市场。
    果然有大卡车在收菜。一大溜绿棚大卡车,足有十来辆,一字排开,人声喧闹,阵势很大。车下是过称的、搬菜的、记账的、数钱的,好不忙乱。旁边停着好几辆手扶拖拉机,车上是满登登的大白菜、莴苣、芹菜,正等着上称。大喜顺扒拉着大卡车斗子,扯着脖子对车上一个穿着迷彩羽绒服人喊:“爷们儿!大白菜怎么收的?莴苣怎么收的?”迷彩羽绒服正拿笔在本本上记着什么,乜斜了喜顺一眼,说:“白菜一毛五,莴苣两毛!”
    喜顺想要卖这个价,那岂不是要把腚也赔掉?冲他喊:“也忒贱了!不能贵点吗!?”
    迷彩服忙着招呼人把菜抬上车来,看也没看他,只喊了一嗓子:
    “多一分也不收!”
    喜顺再喊:“俺有五万斤那!上好的菜,大白菜是北京新三号!”
    迷彩服听到这话,把脸转过来了,手里还忙活着。对喜顺喊:“冻了没有啊?”
    喜顺看他对自己注意了,不由得意起来:“全在塑料大棚里养着那!水灵儿的!爷们儿,最高价你多少能收?”又压低了声音说:“俺那些菜比你这所有的菜看相都好上几成来,还有哇,俺那些菜是准备卖到韩国去的,农药少啊!你收了一准能卖好价钱!”
    迷彩服这回真注意他了,把手边的活一撂,过来蹲下,很感兴趣地看着喜顺,想要笑,过了好一霎才憋住,似笑非笑说:“爷们儿,你还真拿韩国泡菜危机当回事了?是不是被谁忽悠了?”
    喜顺使劲扒住车头子,说:“不是说韩国人没大白菜泡菜了,要从中国进口的嘛!这是俺一个兄弟从北京带来的消息,说去年时韩国大白菜八十块一棵!”
    “哈哈哈!”迷彩服狂笑起来,笑的脸成了猪肝色,笑得站不起来,笑得喜顺心里七上八下。车下过称的小伙子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话,对着他喊了一嗓子:“表迷信韩,韩只是个传说!”
    喜顺没听懂什么意思,迷彩服却笑的更厉害了,笑完了,对着过称的小伙子骂了一句:“你娘的还挺会套词儿!算你有才!”看喜顺一脸的惘然,又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爷们儿,韩国离咱们太远啦,咱这菜去不了,泡菜危机与咱无关,你明白了不?”
    喜顺失落的拉下了脸,继而又使劲攀了攀车斗子,问:“你们收的这菜是去哪啊? ”
    “去泰安,寿光,济南!我们专为蔬菜基地收菜送菜!怎么着?卖不卖?你要是菜好菜多, 我派车直接去你地头上拉也行!”
    “那、那,那价钱?最高能给多少?”
    “上好的菜,就北京新三号这样的,耐储存,最高价也就两毛了。再贵一分也不要了。莴苣,还是那个价!不能涨了!”迷彩服又忙活起来。
    喜顺慢慢从车斗子上下来,心里着实难受。这个价钱忒便宜了啊!他去推自行车,要走。
    车上的迷彩服又看了看这个蓬头垢面的小老头,说:“爷们儿,还不卖?你以后可别后悔!过上几天,价格一定降!”
    喜顺扭过头,大声说:“俺才不信来,过年菜还不得涨价?哪年过年不涨价?俺这价卖你,连粪钱都挣不回来!”说完就走了。迷彩服冲着他的背影喊:“老家伙,那你就守着你的菜,等着韩国人来收吧!哈哈哈!”喜顺没心思理他,径直走了。
    他顾不得累,又赶到了敖阴菜市场,也有车在收菜,专收大白菜,也是一毛五一斤,再贵了一分也不要。他灰心丧气的回来了。本来想顺道去看看星子,儿子快一个月没回家了,但他心里不舒坦,也没钱买好吃的,又穿成这样,就别给儿子丢人了。
    掐指一算,离年关还有两个来月,他不信越到年关菜越便宜,年年到了年关菜都涨价,今年也一定不会例外。再说了, 过了年,才是菜价最高的时候呢,哪年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青菜不上价?春上各种菜都缺,那时侯再出手也不迟!想到这里,喜顺那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一下,但是他知道青菜价格再贵,也贵不过大蒜去,何况,要是菜拉不到北京去,也就卖不上一块钱一斤,在山东这些小地方,菜商们收菜不会贵太多,零卖的话,撑死了也只能卖个六毛一斤,那已是很不错了。五毛一斤,是喜顺对自己的大菜价格最坏的打算,否则的话,就真的赔本了,一年的辛苦也付之东流了。至于卖到韩国去,他知道这事不太牢靠了,他现在明白了上午那过称的小伙子的话:“韩是一个传说”是什么意思。是啊,那只是一个传说,他喜顺却当了真了。他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不怪大江,他只怪自己,一把胡子的老家伙了,还这么嫩!叫年轻的嘲笑!
    23
    大旱之年,既无雨也无雪。转眼进了腊月,小麦又冻又旱大多死在地里,明年的粮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冬天的村庄格外安静,由于天冷,老人孩子都猫在屋里不动弹,等待着打工回来的亲人,给他们捎来好吃的好玩的和新鲜刺激的故事,那可是要等到过年才行!
    喜顺一直在忙着卖菜。他每逢大集都要去,每月带三带七的日子是汶上集,每月带二带八的日子是汶来大集,敖阴集每周一次。他忙了这集忙那集,几乎天天骑着车赶集。破自行车后面是他的大驮筐,筐后面是莴苣,为了不让菜冻坏,他在驮筐里铺上一层棉,驮筐外面再罩一层厚被子。零卖价格还可以,一斤莴苣有时候能卖到一块一斤。他最多也就能驮个七十来斤,再多了就喘不上来了。为了占个好摊位,天不亮就得起床上路。他去赶集,一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就快过年了,怎么也得应付一下,五叔的钱要还,星子新学期也得要学费……天天去赶集也是为了能尽快了解收菜的信儿。一但价格上来,他就马上出手卖掉。
    大江一直在电话里说北京的菜又涨价了,尤其是天冷以来,白菜一路涨价,现在收菜批发价是一块,市场上零售是一块五到两块。喜顺却不那么热乎了,他感觉北京的菜市场就像一个金灿灿的大元宝,又像个香气扑鼻的大蛋糕,让他喜顺看得到闻得到,却够不着,他拼了老命想去拿那大元宝,想尝尝那大蛋糕,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吃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它们金华四射,它们香透骨髓,但却不是他喜顺的,他只有看的份儿只有闻的份儿。他像个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即将饿昏头的狗熊,扒着高高的围拦,翘着脚,瞪着眼,龇牙裂嘴,看着里面的本应属于自己美食却无能为力。这围栏就是过路费、汽油费、工钱,就是那让他心惊胆颤又气愤不已的14000元!直到最后,他泄气了。
    后来,听海洪说,由于雾大,泰安济南的高速入口最近是经常封,再后来,久旱的大地终于下了一场大雪,举国欢腾,但喜顺却只感觉到了透心凉,因为海洪对他说,下了雪后高速更不敢走,所以年前就别打算去北京了,他对北京这个神圣的地方只好彻底死了心。
    对北京彻底死了心的喜顺只有一点点去卖菜,好在年前菜价没有太低,要是有人用个拖拉机能帮他拉到集上卖掉,当然,在不收工钱的前提下,还是能挣上点钱的。至少能把欠债还上,把肥料钱挣回来。但这根本就是个幻想,大冷的天,但凡日子宽裕点的,都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着过年了,勤快点的都在外面打工没回来,谁会不要钱为他去卖菜,几万吨的菜,那得拉多少趟?不要钱?那不是傻瓜么!
    喜顺天天盼着菜价涨。只要超过五毛钱,他就抛。他每天都要在他的大棚里忙活一阵,敞棚,通风,没太阳的时候就整理菜叶子。老母奶奶土地老爷保佑,他的菜储存的相当好,水灵灵的,绿油油的,一点也不给他掉价。喜顺像守着自家的孩子一样守着他的菜棚子,晚上,有个什么人咳嗽一声,有个什么听不清的动静儿,他都要披上衣服起来看看,他怕有人捣鬼,毁了他的大棚,毁了他的菜。他像为他的女儿寻找婆家一样,处处留意着菜商的动静,留意着菜价,两毛,两毛五,三毛……
    可是就要过年了,收菜的越来越少了,菜价停在三毛五上,再也没有动弹。就在这无奈和焦灼的等待中,喜顺和他的菜园听到了庄里迎家堂的炮仗声,不管愿不愿意过,日子的洪水还是把他们送到了大年三十的坎上。
    星子回来了,云子没回来。喜顺让星子给云子打电话,姐弟俩在电话里拉了半天,喜顺在一旁听着,知道闺女这个年是不回来过了。他没接电话,他心里不熨贴。爷俩也没包饺子,买了只鸡炖了炖,炒了俩青菜,就算过了除夕。
    大年初一,喜顺到五叔家拜年。这是年年不改的规矩,他们这一枝的家堂牌位就供在五叔家。过年不去拜家堂,不去给死去的祖宗请安,那是大不孝。喜顺穿戴上干净点的衣服,还披上唯一的那件老棉袄,临了拿上五百块钱,去了五叔家。
    进了屋,看到供桌上摆着牛头猪肚,各色点心,各色水果,香气缭绕,后面的条几上摆着家谱折子和祖先牌位,折子上写着祖宗们的名字,喜顺从小知道自己死后是要进这个折子的,所以对这个折子非常敬畏。他对着摆好的供桌和祖先牌位磕了头,五婶子就招呼他喝茶吃瓜子。五叔在看电视,问他:“菜卖的怎么样了?”
    喜顺长长哎了一声,没说话。
    五婶子给他端上来糖果,说:“愁啥,不是过了年还有收菜的嘛!过了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菜才贵来!”
    五叔说:“你看,大江也没给你帮上忙!”
    喜顺说:“不该大江兄弟是,是俺不行!俺不了解行情,光运输就得花那么些钱!”
    五叔叹了口气:“这年头,不好混那!大江没买上票,不回来过年了。”
    喜顺哦了一声。过一会说:“大江兄弟买了房子,压力大,也不容易。”
    五婶子连声说:“可不是嘛!听说过年了还天天加班,为得是多挣几个加班费!”
    喜顺把五百块钱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五婶子:“真是的,现在也只能给上这五百,其它的一千五,俺卖了菜后再还!”
    五叔说:“喜顺啊,你今年不易,身耙子也得注意,俺看这个钱先不要还,你过了年抽天空去医院看看。”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医院!”五婶子说,“天一暖和,喜顺自然就不咳了,老母奶奶保佑着来!这个钱拿回去,先给星子交学费使吧!”
    喜顺心里暖乎乎地,“叔,婶子,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星子的学费俺已经留出来了,这五百块怎么也得收下!”
    五叔五婶子只好收下了钱。喜顺心里稍舒坦些。他想过了年一定得把菜卖掉了,天一暖和菜就烂心,先把欠款还上再说。
    喜顺回到草屋,星子正守着炉火烤地蛋子吃。看了他一眼,说:“快摸底考试了,考不过的话俺就去广州找俺姐打工去!你也别挣命了,俺姐让你去医院看病去!”
    喜顺一听这话,一股子火冲到脑门子上来,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他使劲扶住门框,铁青着脸同,一个字一字的说:“打他娘的什么工啊?啊?你给俺好好考!你要是去打他娘的工,老子打断你的腿!”
    星子从来没见过他老子这个架势,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
    “老子没白没黑的干,为得是啥?!老子易么?!你不好好学,尽想着考不好,你对得起俺么!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么!你不是小孩了!你动动脑子想想,俺都是为了啥!”喜顺指着星子,扯着嗓子喊。他心里存着种种的不痛快,儿子这一挑,万般的苦痛积聚上来,堵在胸口窝子,让他憋屈得慌,他感觉自己不喊两嗓子就快不行了,就快爆炸了。
    星子看老子这样,知道不吱声最好。只管低着头,地蛋子也掉在了地上,是个黑乎乎的圆球球。喜顺看看儿子那熊样,又看看地上的地蛋子,大过年的也没吃啥好东西,连个饺子也没吃上,连个新衣服也没穿上,清瘦清瘦的,现在只能烤地蛋子吃,儿子也是没了娘的孩子啊,也可怜来……喜顺心里一酸,眼眶子就酸了起来,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慢慢扶着门框蹲下去,摸着脑袋,眼泪终于哗哗地冲了下来,儿子看着老子这个样,也不由得哭出声来。
    初二送完家堂,初三一早星子就回校了。走前喜顺一再嘱咐,“儿子,好好考,该吃吃,该喝喝,别担心钱的事,爸把一棚菜卖了钱就来了。”
    星子没吱声,骑车慢慢地去了。喜顺看他走远,立刻去大棚里搬了一驮框菜,他得赶紧到集上去看看,有没有收菜的。虽然年还没过完,但说不定哪里缺菜,等着大量收购呢。再说,他手上没几块钱了,还上五叔家的五百,儿子拿走几百,他手里又空了。他得去先卖点,这年后的菜价可是最贵了。
    来到集上,人影稀少。天太冷,买菜的也不多,更别提收菜的了,人家还窝在家里过年那。他的脚很快冻麻了,眼看到了晌午,才有人来买菜,菜价比年前是贵,但也只卖了几十块钱。天擦黑的时候他才卖完回来了。到家手和脚都像冻掉了一样,屋里还冰凉冰凉,连个火星子也没有。他听到夜空中传来连绵不断的炮仗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多,这是大年初三啊,往年秋花在的时候一家人还会在一起磕磕瓜子,喝点茶什么的。今年却……人活着,有什么滋味儿啊……兴许是太累了,也懒怠做吃的,他只管躺着,听着鞭炮声,看着屋子里被别人家的烟火照得忽明忽暗。烟火的味道让他不由得又咳嗽起来。要是菜能多卖点钱,他一定先去医院看看病,这几天痰里都有血丝儿了。他想。
    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去赶集,天天耷拉着脸子回来。眼看着过了正月十五,太阳正儿八经的暖起来了,土地开始松软,这对别人来说是新春伊始,是万象更新,是生机勃勃,但对喜顺来说,却好比是把他放在了鏊子上,天热起来,等于鏊子也热起来,天越来越热,鏊子就越来越热,他在上边就一天天的被煎的厉害,被炸的厉害,他希望天不要热的太快,给他够够的时间,让他满棚子的菜不要烂掉,让他顺顺利利地把它们卖出去,换来一年兴旺的日子,换来儿子的美好前程。为此,他天天赶集回来,把吃的全摆在老母奶奶和土地老爷的桌上,他无限虔诚的烧纸磕头,他不知道,现在除了神仙,谁还能保佑他。除了神仙,谁还能听他说这些话。

    25
    接下两天喜顺一直躺着,咳着,浑身没丁点力气。到他终于扎挣着爬起来,驮上菜,一脚脚蹬着车挪到集上,发现终于有收菜的了。收菜的终于来了!喜顺心里喊一声,精神一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把他的菜全卖出去,只要价钱不是太低,他就卖出去!
    上前一问,价格低得吓人,一毛一斤。喜顺耷拉着头回来了。回到家,天擦黑了,模糊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鬼。只听鬼说话了:“喜顺大哥,你怎么才回来么!”喜顺一听,才安了心,原来是喜梁媳妇。“大冷的天,你在这干么来,有话屋里说吧。”
    喜梁一边跟着喜顺进园门,一边说说:“大哥,这里要盖厂房的事你知道了?”
    喜顺闷闷的“恩”了一声。把车子栖好,去开草屋的门。
    “涨钱了,一年一亩地两百五十块钱,你家两亩吧,一年能得五百块钱。”喜梁媳妇说道。
    “这帮子狗娘养的!”喜顺听了骂道。
    “骂有什么用!不如来点实际的!”喜梁媳妇道。
    “啥?”喜顺一时没反映过来。
    “哎呀,你种地真就种成榆木疙瘩了?俺是说,咱得想点实际的办法!”喜梁媳妇边帮他把驮筐抬下来边说。
    “有啥办法?不是说上边都定了吗?”
    “他们说定了就定了?俺家孩子爸回来说了,国家不允许随便占用农民的耕地!咱们可以告他们去!”喜梁媳妇说完这话,直楞楞地站在草屋门口,看着喜顺,要从他脸上看出个意见来。她是不愿进到这个草屋里去,一开门屋里出来那股子味道让她受不了。
    喜顺拉开电灯,看着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兄弟媳妇,别看两人以同辈相称,其实是两代人,看她那个样儿,还真是有股子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告?怎么告?去哪告?李二麻子事儿你不知道?”喜顺说。
    “俺怎么不知道,咱们啊,不去市里,市里那帮官和镇政府那些家伙本来就穿一条裤来,也不去省里,省里全布着市政府的内线那!咱们直接告到北京去!”喜梁媳妇压低了声音说。
    “北京!咱们去?你忘了汶来的精神病院是给谁盖的了?”喜顺不相信的看着这兄弟媳妇。汶来精神病院这些年专门关押附近上访的人,进去的人全当作精神病强迫进行各种“治疗”,这在汶来早就是家喻户晓的事。
    “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非得人去啊,信去不就行了?”
    “信去?”
    “对啊,现在,国家有个投诉受理办公室,通过网络收全国的投诉,咱们直接从网上把咱们的状子发到那去!另外,再寄个快递,寄到国土资源部,签上大家伙的名儿,摁上手印,两头告他,不信告不倒这帮龟孙子!”
    喜顺认真的听着,这段话里有许多新词汇,他一时接受不了。过了好一霎,才说:“这个能行么?”
    “总不能等着人家来宰咱们啊!大哥,你就在这里摁上手印就行了!别的你不用管!网络上的信俺让俺家的孩子他爸管!那个信啊是几秒钟就到!”说着,喜梁媳妇变戏法似的拿出几张纸,一支笔,拍在喜顺手上,喜顺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他眼早花了,灯又暗,只看清了前面“敬爱的国土资源部的同志,青天大老爷”几个大点的字,其它一概看不清楚。
    喜梁媳妇重又拿过信来,给他念了一遍。听得喜顺气冲心头,热血膨胀,说了声:“写的好!”抓过信来,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签字的时候,看到上边已经有了两个名字和两个红手印。
    喜梁媳妇“嘻!”地笑了,说:“还要在这里摁个手印!”又一拍自己的脸,“哎哟!你看俺这榆木脑壳,忘了带红印泥了!”
    喜顺看她一眼,闷着声,咬着牙,说:“还要什么红印泥!”说罢伸出食指送到嘴里,再递过来时,食指上已是一大滴鲜血,喜梁媳妇赶紧送纸过去让他按,但来不及了,血已经滚下来,接二连三地滴到了信上,信纸上登时开出几朵艳丽的花朵,两人同时“啊!”一声,喜顺把手一缩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喜梁媳妇说:“不碍事,不碍事,快按吧!”喜顺摔了一下手指,把手印稳稳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上。他的手上还有菜泥,于是鲜红的指印外面是一圈子黑泥,分外显眼。喜顺拿过信来,看看上边的血滴子,再看看手印,嘿嘿笑了。喜梁媳妇催他赶紧把血止住,他倒说:“这点血算什么!这地就是俺的命,现在命都快保不住了,还顾上这点血?!”喜梁媳妇在灯光下看着这个半大老头子,瘦的不能再瘦,就像个鬼一样。唯两只眼睛却放出了异样的光亮。
    喜梁媳妇走了,喜顺关上门,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心口上总算舒坦一霎。他盼着那印着他鲜血的状子尽快递到北京,递到中央去。好让他保全他的菜园,好给他一个公道。
    26
    喜顺的菜终于要卖掉了。好几辆大卡车,就停在汶徐庄的路口,威风凛凛,像等待大吃一顿的将军。车下是喜顺的小舅子王春明和一帮小伙子在川流不息的忙活,把莴苣和白菜用小铁车一车车从菜棚里推出来,直接通过车上垂下来的大铁勾子,吊进车棚里去。独不见喜顺的影子。
    村里人还没见过这架势,老人媳妇和孩子们都来凑热闹。喜梁媳妇、喜功媳妇等也赶来,是直接上阵帮忙。有扒菜帮子的,有去菜叶子的,有抱菜的,有推菜的,有过称的,你吆喝我推桑,你哼我唱,那场面热闹的够呛。喜梁媳妇抱着几棵大白菜,对着王春明喊:“你姐夫这菜种得不赖!藏得也好!水灵灵的,绿油油的!这么些大车来拉,是不是卖了个好价钱?”王春明推着一车大白菜,一个劲打哈哈:“是啊,是啊!哈哈!”就走了。喜梁媳妇回头朝他的背影撇撇嘴:“切!不说拉倒!俺不稀罕!说不定明年俺也大棚种菜!到时候也叫你们眼红一个!”
    此时,大棚的一个小角落里,堆满了白菜帮子,喜顺呆呆地坐在菜帮子上,头靠着白菜垛,皱着眉头,脸皱得像个大苦瓜,满脸的不熨贴。外面热闹的像个小市场,都在为他喜顺忙活着,他却是毫不关心的样子。小舅子叫来车拉白菜,是他答应的。但是菜价却是要了他的命了,白菜一毛,莴苣两毛。这个还是小舅子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来的,进了棚看了菜,人家才定了这个价,要不是菜的卖相好,白菜是只给七分钱,莴苣只给一毛五!那时喜顺无力地跟在菜商和小舅子的后面,听他们还价,小舅子常年跟外地菜商打交道,还价这个事最拿手,用不着他喜顺说太多,但是菜商定下“白菜一毛,莴苣两毛,再贵一分也不要”时,他喜顺还是要说话了,但他刚张嘴,就被小舅子给拽到一边了,低声说:“姐夫,这个价可以了!青岛那边的大白菜都卖到六分钱一斤了,那个洋白菜现在都烂到地里没人要,你没看电视啊!快出手吧!听俺的没错!”说完使劲捏了一下喜顺的胳膊,就去陪菜商了。
    喜顺就这样一腚坐在了白菜帮子上,再没动弹。当时,小舅子看他这个光景,知道今天自己得主事儿了,于是里里外外张罗起来。一边打电话叫人帮忙运菜,一边张罗吃头子和茶水。不一会儿,菜棚子上的麦秸全被揭开,春天的阳光照耀着菜棚里的水嫩嫩绿油油的青菜们,看够了冬天的荒凉的人们眼前一亮,直喊:“好菜!”菜商也得意的笑了,在菜棚前来回走了好几趟,得意地点着头,好象菜是他种得似的。
    小舅子带领这批人马,从早上一直忙活到天擦黑,这才把菜运完。菜商当时就付了钱,摸黑上路了,据说天一明这些菜就会出现在寿光的蔬菜基地面向全国的菜商出售,那时价钱是多少,菜商没说,喜顺知道那个钱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但他从心里希望自己种的菜能最终卖上好价钱,那说明他喜顺的这大半年的心血没有真的白费,他的菜到 底是有价值的。大卡车发动的时候,喜顺从棚里追出来,踉跄着跑到马路上,他站在路边上,看着这几个庞然大物,里面满满登登装着他的菜,都堆成了山尖尖一样高。如今,他大半年的心血,就要拉到异地他乡,成为人们口中的美餐,他知道,山珍海味吃够了,白菜豆腐就得上场,凉拌莴笋就得上场,全中国的人们少不了这些菜呐,可是为什么他的菜就不能卖个好价钱呢?为什么呢?……他像对着出嫁的女儿,又像对着离别的亲友,心里充满了无限的依恋和遗憾,他使劲挥了挥手,慢慢地说:“走好,走好。”菜商以为是向他挥手致意,哈哈乐了,说:“老头,说真的,你的菜种得真不赖,明年接着种,我再来拉。明年价钱可能会上来!”喜顺没笑也没动,只呆呆的站着,直到卡车们耀眼的灯光消失在夜色中,他还站在那里,手臂举在半空中,像个石头人一样。
    等喜顺游魂一样回到菜园,大家伙都挤进了草屋,正说着话,等着他回来。喜顺看到这情形,这才回过神来,大家是在等着要工钱呢,辛苦了一天了。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进到屋里,小舅子在仅有的一个椅子上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搁了一叠子钱。人们围在这叠子钱的周围,眼光是热切的,好奇的。小舅子看到姐夫进来,开始报帐。今天卖了四万三千斤菜,莴苣两万五千斤,莴苣两毛一斤,卖了五千块,白菜一万八千斤,一毛一斤,卖了一千八百块。一共是六千八百块。
    大家伙一听到这么些钱,全都兴奋起来。只有喜顺一个人闷头不吱声。过了好久。等大家喧闹完了,他把那叠子钱拿过来,说:“给大家伙把工钱先算算清。”小舅子就算工钱,这一回的工钱是一千六,大家伙也算帮忙,少收点。加上上一回的欠的工钱一千,一共要开支两千六百块。喜顺说:“再把俺借你的三千块拿出来。”小舅子麻利地把钱分出来,喜顺面前只剩了薄薄的一沓,一千二百块。小舅子开始分发工钱,屋里又热闹起来,喜顺在人声嘈杂中抱着脑袋,他的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在电灯中像打了霜的枯草一样。一千二百块!一千二百块!他在心里痛苦的喊着。星子的学费怎么办?五婶子家的钱还要还啊!
    好一霎大家才分好的工钱,小舅子拍了拍姐夫的肩膀:“姐夫,今天的选择绝对是明智的,不信你看,两天后菜价更低!俺还给你留了点菜,你自己卖点花着便宜!天晚了,大伙该回家了,家里老小还等着来!”
    喜顺站起来送大家走,说些感激的话,大伙上了拖拉机,突突着走了。热闹了一天的菜园空寂下来,黑暗中还能模糊看到,四处一片狼藉,菜叶子满地都是。喜顺想起小舅子留下的两千斤菜,就摸过去看看。从堆积如山的白菜帮子莴苣叶子中穿过去,果然摸到两小垛莴苣和几十棵白菜。他略感熨贴,把麦秸垫子扯过来盖上厚厚的一层。终于不用辛苦来敞棚晾棚了,终于不用晚上睡得那么警醒了……喜顺站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又想哭,但又没有泪,只是呆呆立在黑暗中。
    春天虽然早来了,但风还是冷得厉害。
    27
    别人的春天是新时兴的动车,风驰电掣,喜顺的春天还是老驴拉破车,慢慢乎乎。他几乎天天给喜梁媳妇打电话,问有没有收到北京来的信儿。喜梁媳妇总是给他一个失望的答复,她也着急那!但急有啥用?除了熬盼什么办法也没有。
    喜顺去卖菜回来,村头的喜光一边咬着烧饼一边在庄头的小破黑板上看着啥,他凑进去看,发现是新写上来的几行字,用彩笔写成,写得是:
    八荣八耻
    以热爱祖国为荣、以危害祖国为耻,
    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
    以崇尚科学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
    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
    以团结互助为荣、以损人利己为耻,
    以诚实守信为荣、以见利忘义为耻,
    以遵纪守法为荣、以违法乱纪为耻,
    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
    喜光正边看边念叨,一转眼看见喜顺,哈哈乐了,说:“兄弟,你快来看看,这徐有路让人刚给写上来的,俺看着怪有意思!”
    喜顺心里苦巴巴的,没那个心劲儿,嘟囔着说:“有什么意思!俺没看出来!”说完要走。喜光一把拉住他,说:“你把这几个句子中间的成语前后倒换个个儿,再念念试试!”喜顺不懂他什么意思,只听他边笑边念道:“
    八荣八耻
    以危害祖国为荣、以热爱祖国为耻,
    以背离人民为荣、以服务人民为耻,
    以愚昧无知为荣、以崇尚科学为耻,
    以好逸恶劳为荣、以辛勤劳动为耻,
    以损人利己为荣、以团结互助为耻,
    以见利忘义为荣、以诚实守信为耻,
    以违法乱纪为荣、以遵纪守法为耻,
    以骄奢淫逸为荣、以艰苦奋斗为耻。”
    喜顺念完,喜光说:“兄弟,感觉怎么样?”
    喜顺听完,再细细一寻思,这下乐了,说:“你太有才了!这才是说得现实么!现实就是这个样么!现在这些当官的,这些共产党员,就是这个样么!”
    喜光哈哈乐了,乐完了,又哎的叹了口气:“中央的领导话说得不赖,但他们也不下来看看,哪知道咱们下边的人过得是啥日子!这些当官的是怎么折腾咱们的!俺这个新八荣八耻,就是咱们村咱们镇这些共产党员的真实写照!太合适不过了!”
    喜顺点点头,要走,喜光又叫住他:“你菜卖光了?”
    喜顺手扶着车,脚搁在蹬子上,回头说:“没多少了,俺这几天就卖一卖,不卖菜就烧心了。”
    喜光说:“快卖光吧,通知都贴了两天了,再不卖光,就给你清了!”
    喜顺脚从蹬子上挪下来,问:“什么通知?”
    喜光见这情形就知道他天天赶集没听见大喇叭,说:“你没看到?这里这里!”说完招他到旁边的电线杆子前站住,喜顺看那上面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
    通知
    各位村民:
    市、镇领导和机械配件厂相关专家将在近日来我庄考察厂房用地,村干部和镇里相关领导将先行检察一遍,请在河边上种地的广大村民把自己的地里收拾干净,逾期没有收拾干净的,镇里将统一进行清理。
    汶徐庄村委会 2011年3月4日

    喜顺看完通知,一股子血冲上了头顶,脸色立时变得铁黑。半天骂出来还是那句:“狗娘养的!”骂完就咳嗽起来。喜光拍了拍他的肩膀:“胳膊拧不过大腿!俺看种地也够累了,你这身耙子也不行了,还是别气了,犯不着,想着做点买卖算了!要不让星子下了学后来帮你一起开点买卖算了!”
    “俺星子要上大学!”喜顺喊道,脖子都梗起来了。
    喜光看他认真了,瘪了瘪嘴,似乎有话说,又不知怎么说,憋了半天,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考不上大学也一样有出路,你不要太要强了!”
    喜顺不乐意听这话,他一脸的不快活,心里想星子一定是成绩不好,喜光才对自己说这些话,儿子真是不争气啊……
    他边蹬车边寻思,他的那些菜得紧着卖掉,一千多斤菜,按现在这零售价,怎么也能卖它个千把元,就可以先给星子攒上一点。他现在别的也不敢多想的了。他没回自家菜园,直接去了喜梁家,铁将军把门儿,他就直奔菜园,老远看到喜梁媳妇在菜园里翻地。一个三、四岁小孩子在地头上的草棚子里玩,怀里搂着一只黄毛野兔子。
    “来信儿了么!?”喜顺喊了一嗓子,这是他最近见到喜梁媳妇最常说的一句话。
    喜梁媳妇直起身子,摇摇头。
    喜顺身子立时矮下半截去。嘴里骂着走了。刚走几步,听喜梁媳妇说:“大哥,你可别忘了你说的话!”
    “啥话来?”
    “要是变了褂可就是个孙子!”
    喜顺看着这个兄弟媳妇,在太阳底下,盯着自个儿,心里一阵子佩服,别看人家是个娘们儿,那气概不比咱老爷们儿差到哪去!他亮开嗓门儿,对她说:“你放心来!俺当不了孙子!俺只怕你们当了孙子!”
    喜梁媳妇说:“喜功家、喜华家、海波家、海涛家,今年都还种!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前几天俺跟喜功家大嫂子合计来,咱们就不同意,看他们怎么办?还会吃了咱?料他们也不敢!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就是就是!俺也不信他们能怎么样!他们要俺的地,没门儿!要命倒是有一条!”喜顺说。
    两人隔着好几家菜地,都哈哈乐了。但乐了一会就没朝下乐,笑声好象没有充满气的气球似的瘪瘪着。那封信没来个回信儿,谁也不能笑得太硬气。喜顺看到眼皮底下这几亩地都整了,还起了垄子,是要打算种芹菜,他的心安顿了好些。

    28
    喜顺天天赶集,有时候一天去两趟,为得是把菜快卖光。二月初五这天,喜顺照旧去卖菜,他天不亮就动身了,刚到半路,手机响了。
    “喜顺大哥,你在哪啊?啊?你快回来吧!咱的地保不住了!一大队人马啊!还有大铲车,开到咱地里来啦!你快回啊!……”喜梁媳妇在电话里喊叫一通就没音了,电话那头人声嘈杂,显然人很多。
    喜顺心里立刻像烧开了锅,他还没想怎么办,电话又响了,是喜光的声音:“兄弟,你在哪啊,大喇叭都叫不着你?再不回来你的草屋子都铲平了!”
    喜顺一声也没来得及吭,把手机扔进驮筐,掉头往家里飞奔而去。
    他拼了命的蹬着车,心里喊着:“老母奶奶!土地老爷!你保佑俺的菜园吧!那是俺的命啊!”他这一路,只在心里喊这些话。十几里路,就像万里长征那么长,还没有吃点啥的喜顺,心口点着火,腿上像有千斤重,他只恨自己没有生双飞毛腿!
    终于到了庄边上,他把车子朝喜光家的车铺子一撂,喘得动不了了,他扒着喜光的门,想要口水喝,但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只好踉踉跄跄朝菜园跑去。
    等他到了菜地,发现就在喜梁家的地里聚了一大片人,多是老人孩子,他扒开人群,钻进去,看到了不远处他的草屋子,还好好地在那儿,大棚也好好地在那儿,这才放了心,于是一腚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着,动不了了。
    等他咳嗽完,抬头去看,就被眼前的阵势吓得胆颤心惊。他看到两辆大铲车,正张着狼牙大口,昂首向天。铲车周围有一辆草绿色吉普车,车窗子关着,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人。徐有路背着手,横着嘴,显然正动着气;另有几个彪鲁大汉,挽着袖子,手臂上绘着龙蛇虎豹,正抱着胸膛像铁塔一样立在那里。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这些强盗要抢俺的地啊!老天爷啊!快显灵吧!”喜顺应声看去,这才看到人群中间的空地上坐着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喜梁媳妇、喜功媳妇、海波媳妇。看上去是不要命了,孩子们在一边大哭小嚎,一片热闹。村民们围成一个大圈子,小声的嘀咕着。
    庄稼女人一撒泼,很多事就不好办啦。喜顺明白,他一腚坐在地上,稍作歇息,打算看看那帮人怎么办。忽然,徐有路拿起了一个喇叭,对着大伙喊:“大家伙听着,俺刚才已经对各位都说了,这块地国家已经决定租用了!个别人要是一意抵抗,就是犯法!到时候别怪俺不客气!警车可在这等着那!有本事的尽管来闹!别跟那些人一样,来阴的,还写什么信!想告领导!做梦!”喜顺听到这里心里一颤,还没得及眨眼,就看到徐有路从上衣兜子里扯出来一个信封,又从里面揪出一张纸,对着村民扬了扬:“居然有人把信寄到国土资源部,哼!哼!以为俺不知道!俺可告诉你们,谁敢告,尽管去告!”喜顺看他手里那张纸,上边是几个鲜艳的红点,像几朵鲜红的花朵,那正是自己血管里流的血……人群躁动起来,大家伙议论得更起劲了。“你就是写信给中央领导,咱也不怕!这地是市领导批的,是政府行为!”徐有路扯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喊着……喜顺眼前只有那张滴着他鲜血的信纸在晃荡,他的心就像在黢黑的洞里朝下掉,一直掉,怎么也找不到底。他做梦也想不到,徐有路会得到这封信,这狗娘养的是怎么得到这封信的呢?难道他真是魔鬼转世?
    几个在地上嚎哭的媳妇子,一时也傻了眼,只管呆呆地看着徐有路手里随风飞舞的信纸,一时间也停止了哭声。
    徐有路拿着信,哈哈哈地仰天狂笑。这是真正的胜利者的狂笑。
    他看着几个媳妇子,高声说:“你们还想闹吗?你们闹啊!接着闹啊!”
    喜梁媳妇拿眼死死盯住他,徐有路装看不见,对两辆等了很久的大铲车果断地一挥手。大铲车立刻轰鸣着辗过来,人们不得不纷纷让步,铲车先把喜功家的地道子墙推倒了,喜功媳妇顿时嚎哭起来,双手拍打着地面,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但铲车毫不畏惧,继续前进,一路扬起浓浓的黄土沫子,很快就把地上整好的垄子和山药架子全部铲平。转眼就到了喜梁家的菜棚子前。这是个用大木棒子撑起来的护园草棚,喜梁媳妇跟孩子经常在这里看园,在这里吃喝,有时候孩子还要在这里写写画画,里面还有孩子的小凳子和小玩具,铲车眼看着就要把菜棚子铲倒,喜梁媳妇哭喊着,像个四脚动物一样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菜棚子前,伸开双臂挡住了铲车,铲车的大牙就要划到她的脸,眼看要出人命,千钧一发,十万火急,大家伙都惊叫起来,女人们捂住了张大了嘴:“天啊!天啊!”接着人们又喊:““停下!停下!”铲车不得不猛得一甩头,嘶叫着停了下来,大家伙这才长出一口气,但还是有人的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住。
    徐有路没想到喜梁媳妇这么大胆子,一时没说话。过一会,他招招手把几个大汉叫了过去,吩咐了几句什么,竟然惹出这些家伙们一阵子暴笑,笑声里一股子邪气儿。村民们大眼瞪小眼,猜不透他们为什么忽然大笑。
    这几个纹身的彪鲁大汉一起朝菜棚子走过去,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时候,三个媳妇子已经都挤在了菜棚子前,誓死如归的护着菜棚子,菜棚子里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拼命守护着他拉的小玩具、小桌子。她们是要拼命了。这几个大汉走到菜棚子跟前,大伙以为他们要把她们给抓起来,可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个个脸上带着邪笑,一样的动作,开始缓缓地解那裤子口上的纽扣!几个媳妇子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看他们这样,都大喊起来,喜梁媳妇说:“光天华日!当着大家伙的面,你们敢耍流氓?!”大汉们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已经解开裤子,掏出他的家伙,接着,一道白色的水柱在阳光下闪了出来,那白光是直接射到了菜棚子上。三个女人登时傻了,反应过来后,眼前已全是男人的生殖器和尿水,她们尖叫着,捂住脸,连滚带爬的逃离了菜棚子,钻出人群里逃走了,小孩子脸上带着尿,也从菜棚子里爬下来,哭喊着找妈去了,人群里站的好些女孩子家也捂着脸跑了,大汉们边痛快地撒着尿边哈哈大笑着,笑声直冲云宵。
    汶徐庄的男人们,这时都有些受不住了,虽都是些老弱病残,但他们也受不住了,他们的血不得不的热起来了,他们纷纷大声指责起来,“这是人干的事吗?啊?这是共产党员干的事吗?”“光天华日之下耍流氓!什么世道啊?”“他娘的,欺负女人算傻本事?”他们就涌动起来,潮水一样涌动起来,圈子越来越小,把徐有路他们围住了。人们脸上都暴着青筋,老头儿也一样,他们显然是受不了了。徐有路左看看,右看看,他的眼晴睁得老大,平时很难让人看到的瞳仁终于露了出来,大家伙第一次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的感觉,他哆嗦着嘴叫着:“大爷、兄弟、哥……”,但大家还是越来越涌动起来,挥拳擦掌,空气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又像点着了捻子的大炮仗一样就要爆炸!眼看着老拳就要落到徐有路他们的脸上。

    29
    喜顺就在这人群里,呐喊着,他用了所有的力气在喊着,骂着。这些狗娘养的,欺负人欺负到这个地步,这是不让人活了啊,今天要让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厉害!喜顺心里正亢奋着,激动着,快活着,却听到外面警铃大作!大家伙一个激灵,循声望去,看到原来停在那里的草绿色警车的车门打开了,炮弹一样冲出来几个警察,一律荷枪持棍,向人群奔来。
    徐有路立刻挺起了腰,眯起了眼,吼道:“大家伙还是放明白点!我们这是在执行政府的命令!”警察已冲入人群,个个手里攥着警棍,威风凛凛对着这些老弱病残的庄稼人。随后下车踱过来一个警察,显然是干部,他朝大伙摆了摆手,大着声,沉稳而严肃地说:“请大家不要闹,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否则的话,那可就监狱里见了!”庄人没见过这架势,心里虚起来,捏着的拳头放下去,脸上的表情也不得不松弛下来。徐有路立刻抽了空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其他几个同伙也快速钻出来。
    徐有路对大伙说:“各位父老兄弟,俺不是为自己做这事的,俺犯不着得罪你们吧?咱们可是一个老祖宗啊!再说了,这是好事啊!政府用这块地做厂房,是为了让咱们庄致富啊!你看看,咱庄还有几个人种得动地?种得动的地的人不是都出去打工了么!这地能种出几个钱儿来?你们心里最清楚啊!是不是?做为一村之长,俺得为大伙的着想啊!大伙看重俺一回,俺得让大伙过上好日子啊!”喜顺斜着眼睛看他那张胖猪脸,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真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这个人真是太他娘得狡猾了!太他娘的狼心狗肺了!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喜顺用手指着他的脸,说:“大家伙别信他的鬼话!谁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事儿!谁不知道他最会贪钱!大家伙谁不知道啊!”徐有路没想到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他死死的盯着喜顺,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徐喜顺,你、不、想、活、了?!”喜顺也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勇气,但他心里明镜似的,他明白今天他是个弱者,所有的村民都是弱者,他们斗不过这些人,他的地是保不住了,他的地保不住,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那些地就是他的命啊,而且他刚才被那些流氓们气疯了,被这些丧尽天良的人气疯了,他的心在颤抖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跟他们拼命!
    警察干部走过来,看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小老头一眼,说:“你就是徐喜顺?我听说你不但不听从村领导的安排,还专门对着干?还听说你还签了状子告到中央去?”喜顺斜着眼看他,眼睛里像能射出钉子来,拳头攥得紧紧的。干部点点头:“你胆子不小哇!敢违反政府的规定,还公然侮辱村干部!”喜顺还没张嘴,徐有路冲过来,把脸靠在喜顺的脸前,近近的,说:“大侄子,今天你可别怪俺不客气!俺可是早把好话说在前面了!”说罢挤出人群,对着大铲车一挥手,指了指不远处喜顺的菜园,将手向下使劲一辟,作了一个“砍”的动作。大铲车立刻轰鸣着朝喜顺的菜园开去。
    喜顺推开身边的众人,朝他的菜园跑去,他心里狂喊着:俺的园啊!俺的园啊!老天爷啊,俺的园啊!虽然他知道他斗不过他们,虽然他明白他是个弱者,但是当铲车开向他的菜园,他还是痛到心肺俱裂!这里是他的乐土,这里是他的家啊!这一会儿,他是在跟张着大口的铲车赛跑,更是在同无情的命运赛跑,他虽然胃里空空,双腿发软,胸口剧痛,但他顾不得了,他像只不顾一切的老狗,去拼命保护他的窝和窝里的小狗仔子。他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像个不顾一切的疯子一样猛,像只扑火的飞蛾一样意志坚定。他心里只有这一声声的呼喊:“俺的园!俺的园!”他跑到草屋子的墙根,伸开双腿和双臂,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形,靠在墙上。他喘息着,接着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到无力抬头,咳到全身乱抖,他的嘴角流出了血痰,他也顾不上擦,他呸地吐一口血痰,依然摆成一个“大”字形。铲车只好停下了。铲车张着大嘴对着他,好象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一块铲起来。只有那么一小会的停顿,铲车就转了方向,它直奔旁边的塑料大棚,喜顺发现它的意图的时候,已经晚了,铲车已经迅速吞下了他的大棚的一角,泥墙应声到底,大棚上的塑料和支架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喜顺开始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们这些驴操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但他的声音很快就无力的消失在铲车巨大的轰鸣中。他边骂边跑过去,但铲车变得异常敏捷,他跑到的地方它都不铲,它铲的是他没到的地方。于是塑料大棚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到后来,棚顶终于完全塌陷下去,里面还没有卖掉的青菜露了出来,大铲车像个饿了几天的野牛见到了久未吃到的美味一样,迅速扑向那些莴苣和大白菜,转眼间,它把它们一口吞起,又反胃似的倾吐出来,那些菜们,灰头土脸的四处滚落。
    喜顺已倒在地上,他的头发和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他向着他的菜伸出手去,两只手在空中抓挠着,脚用力蹬着地,他想直立起来,他想跑起来,但他动不了了,他精疲力尽了,人们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但他说的什么,谁也听清楚,铲车的轰鸣声压倒了他微弱的嘶哑的声音。
    铲车摧毁了大棚,又开始连根拔起那些栽了多年的果树。那些果树正在打苞,再过些日子,杏花就要开放了,接着会有桃花、苹果花、梨花次第开放,满园将是春光,满园将是蜜蜂,南飞的燕子也将归来……但从此以后,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人们看着大铲车一口一口吞噬着这一切,眼里流露出心疼,流露出遗憾,但谁也没有吱声,没有动弹,毕竟,这是政府的意思,毕竟,面前站着的是党,是领导,还有那些荷着枪的警察。
    一袋烟的功夫都不到,菜园周围几十棵果树全都扑倒在地。这些果树倒下来后,菜园与其它的荒地顿时没有了界限,是连成一片的荒凉。大铲车来到土地老爷的庙前,地上还有大家烧过的纸灰。土地老爷在里面笑容可掬地坐着,那副对联已掉了颜色,但还是看得清对联上的几个大黑字:

    上联:国以民为主
    下联:民以食为天
    横披:土地永存
    但铲车是不认字的,它只稍微一张嘴,土地庙就应声倒地。土地老爷掉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那几个大字也在瞬间灰飞烟灭……喜顺看着土地庙变成一片废瓦片,举在空中的手顿时垂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了草屋子还立在那里,是这片荒地的唯一的一个高处,不可否认的,这是大铲车要占据的最后一个堡垒,也是徐有路最后一个胜利的果实。徐有路叉着腰,吸着烟,眯缝着双眼,得意的笑容就挂在嘴角,胜利就在眼前了!
    喜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全身是黄土,脸上也是黄土,他现在就是一个土人。唯他睁着的眼睛,愤怒的眼神,一张一合的嘴巴,说明他还是个活物。大铲车已向草屋子奔来,眼看着就要把屋墙铲倒。
    “住手!”一声大呵在人们耳边响起,接着一个人影冲出人群,挡在了铲车面前,也摆成了一个“大”字形。
    是五叔。
    “五哥,你这是要干么!”徐有路奔过来。铲车停了下来。
    五叔把双手抱起来,对着徐有路深深作了一个揖。五叔是庄里的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他十七岁开始教学,庄里很多人是他的学生,这里面,也包括徐有路。徐有路闪到一边去,不受他这个礼,说:“五哥,你是俺老师,你这不是折杀了俺么!”
    五叔还是抱着拳。盯着徐有路。良久,才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有路,你给这孩子一条生路。算给俺一个面子。”
    徐有路看着五叔,面带难色:“五哥,这是政府的命令,不是俺一个人的事,要是俺一个人的事,你怎么说俺怎么做!”
    五叔还是抱着拳:“有路,这孩子死了媳妇子不到一年,你也不是不知道,还有个孩子在上学,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在这屋子里吃喝住,你把他的屋子铲了,他还有活的地方吗?”
    徐有路说:“五叔,你别怪俺无情。这算起来,通知俺都下了一年多了,人家都收了不种了,就他还种!还把你们的地也种上,他这明摆着故意跟俺闹不痛快! 是不是?……再说了,后天上边干部和南方专家就要来考察,要求今天必须把所有的地腾出来。五叔,你也别难为俺了!”
    五叔沉思了一下:“俺不妨碍你的公事,但你今天必须让他一马,让他把屋子里的东西搬回庄里去。他也得活呀,是不是?有路?”
    徐有路背着手踱着步,说:“五哥,这铲车可是不那么容易请的,专门从镇建筑大队借来的。可不是咱说让来就来的!”
    五叔的拳抱得更紧了:“不管怎么样,你得让他一马!这孩子命不贵,但要是死了,也是一条命!”
    徐有路听了这话,猛得抬起头来,看着五叔,又看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喜顺。好一霎,才大声说:“好!那咱们明天下午再来!明天下午要是再不收拾干净,五哥,你可别怪俺没给你这当老师的留面子!”
    五叔的拳头这才放下来。
    徐有路带着一大队人马走了。铲车停在那里,没有动,里面的人下来也走了。
    大家伙把喜顺扶起来,他是连坐也不可能了。只是眼睛睁着,看着天空。给他水也不喝。他的嘴动着,像在说什么,五叔趴在他耳朵上听,只听他在说:“俺的园,俺的园……”五叔就让人抬他回草屋,还没进屋,徐有路又折回来了,他拿着几张纸,给了旁边一个大汉,大汉走过来,抓起喜顺的手指头,在一盒红印泥上按了按,又重重的按在了一张纸的下方。于是,那纸的下方就出现了一个红中透黑的大大的指印。
    徐有路这才带人离去。他是边走边笑,象是得胜的将军。
    五婶子拿来吃头子和水,但喜顺一点也吃不下,他只管躺着,双眼盯着屋顶,傻了一般。后来就不断地咳嗽。咳到居然喘不上来,那声音就像抛上天空的丝线无法收拢来,让人替他憋屈。
    天黑下来,人们渐渐散了。五叔和五婶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也回去了。屋里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但喜顺知道,这安静已不是那个安静了。那个安静是有牵挂的安静,是有盼头的安静,有希望的安静,现在这个安静,是一点么也没有的安静。屋外再也没有他的果树、园地和大棚,屋外一片荒凉。他喜顺家世代种园,伺候园地,种到他喜顺这里,居然是一分园地也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愧对祖宗!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失去了土地,其实就等于失去了与祖宗的联系;他不知道,现在在中国的各个角落,都在发生着这样的事,中国人正在失去着土地,正在失去着几千年来固守的农业文明,正在失去那养育着世代的乐土。他喜顺不过是沧海一粟,无论怎样的坚持,无论怎样的热爱,他最终也跟其它离开土地失去土地的中国人一样,与祖宗永远的分别了。
    30
    第二天下午,徐有路又带人来了。五叔随即也来了。他们在屋外喊了半天,也没见人应,门上没上锁,徐有路让大汉稍一使劲,门开了。屋里的东西跟昨天一样没有动,锅碗瓢盆,桌子椅子。
    徐有路正想发火,却发现床上没有人。喜顺去哪了呢?这时只听有人大叫一声:“人在这那!”大家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大汉,手指着屋角。
    层里太暗,等到走过去有人打开火机,才看得清,只见一个人跪在地上,脑袋杵地,一动不动,在他跪的前方,是泰山老母奶奶的神像桌子。他手里拿得一大捆香已燃尽,手都被烤焦了。他一动不动,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宁静。
    人们仿佛预感到什么,都肃静下来,不敢乱动。五叔颤抖着音儿唤了一声:“喜顺?”喜顺没有动弹,徐有路伸手想推他一把,但又犹豫着缩了回来。五叔伸手轻轻地碰了喜顺一下。
    只听到咣当一声,喜顺朝一边訇然倒下。还是跪着的姿势,手上还捏着香灰。火机的光亮中,喜顺睁着的眼晴分外大,分外亮,眼珠子一动不动。
    看来身体已僵了多时了。有人发着抖叫起来:“死人啦----”
    人们争先恐后的夺门而出。五叔没出来,他坐在地上,看着喜顺,他说:“你这孩子的命啊!……”
    铲车只有三两下就摧毁了草屋----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片突起,最后一点坚守的标识,终于也铲平了。泰山老母奶奶和一桌子祭品被铲车一下子铲进嘴里,吞到后面的车箱里去了。
    一个月后,这里扎起了建筑队的工棚,钢筋混凝土也陆续拉进来,电焊气焊亮起来,到处是胶皮烤焦的味道,到处是轰隆隆的车声和人的喊叫声。汶徐庄的安静,终于彻底的被打破了。老人孩子,在失去了安静的夜晚,经常在梦魇里醒来,听着原来的田园现在的工地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很不适应,但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
    燕子从南方回来了,它们寻找着旧日的家园,他们寻找着喜顺的草屋和菜园,但眼前的一切让它们感到陌生。它们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所以它们大声的吵嚷了一番,像是在辩论,又像在抗议,但是,最终,它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们还是彷徨着飞走了。
    五叔最近一直在拉二胡,一直在拉《二泉映月》。声调儿是那么凄凉孤苦。喜顺走了,是村里给交的火化费,连个葬礼也不让弄,草席子一卷就送了火葬场。比他媳妇子差得远来。五叔只能这么拉拉二胡,来为他送行,他知道喜顺一直没有走,他肯定在他的菜园周围转悠,他念着他的菜园来!五叔希望他听到这曲子,心里边会熨帖一点。
    至于星子,父亲火化之后,他决定不再参加高考,而是背起行李包,揣上村里给的那几百块租金,到南方找他姐姐云子去了。他不想种地,他对这片土地只有憎恨,像无数新时代的中国人一样,他已从内心深处远离了土地,这祖宗世代耕种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他的家园。


    2011-9-6初稿于北京
    2011-10-8修改于北京
    终于有空上来把这篇文章发完了。感谢几位朋友的支持。这样的文章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是有很多人不屑于读的,也没什么好读的故事情节,但是我不得不写这个故事,因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现实,因为有个这样真实存在的农民。愿他已去的灵魂能得上天堂。
    提一下。
    提。
    提一下
    提。
    @枯色 2012-07-31 15:51:53
    看的心里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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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枯色,如果有这样有感觉,正是我想写此文时的感觉。
    @枯色 2012-07-31 15:56:00
    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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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枯色。写的时候也有要落泪的感觉。
    @枯色 2012-07-31 16:06:06
    @桂明月 2012-07-19 22:09:48
    终于有空上来把这篇文章发完了。感谢几位朋友的支持。这样的文章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是有很多人不屑于读的,也没什么好读的故事情节,但是我不得不写这个故事,因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现实,因为有个这样真实存在的农民。愿他已去的灵魂能得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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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故事才是最震撼心灵的,谢谢你,谢谢你….....
    -----------------------------
    能让你想起这些,真是太好了。
    提
    
    古老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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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1-27 10:45:14  更:2021-11-27 10: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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