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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历史小说:《永乐风云》(已出版)[第1页]

作者:江汉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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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有一句名言,叫“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是一个很让人无奈,但又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政权,都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和价值观,而大一统体制下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格局,也强势的阻止了不符合当权者胃口的思想观念的出现。故而,每个时代的主流历史观,都不能摆脱“被”字的宿命。往往,在历史发生时,它就已经被当权者篡改。其后,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同时期的当权者又会对历史进行不同程度的掩盖、篡改和解读。当然,所有这一切的出发点都只有一个——有利于当权者的统治。而经过无数次的扭曲,在经过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后,大家再看到的历史,其实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历史被政权随意篡改,但对于任何时期的大众来说,符合庙堂的胃口通常不会是大家认识历史的标准,至少内心不是;只有真相,才是每一个普通人将目光瞄准历史的最大目的。古今中外,庙堂和民间在认识历史方面的矛盾一直存在,并不可避免的还将延续下去。分歧时大时小,但绝不会消弭。
            说这些,是为了给下面的小说做一个铺垫。写这本小说的目的,就是希望摒除历代政权强加在历史观上的一些影响,通过对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史料的分析,去伪存真,从中找到那些残存的真实痕迹,并佐之以符合常情的判断和推理,给读者还原一段尽可能真实的历史。
            小说主人公是永乐皇帝。之所以选择写他,最重要的理由是永乐皇帝具有其他政治人物所不具备的特点:他开创了一个极其辉煌的时代,将华夏这个民族带到了前所未有、后世也未能匹及的高峰;但与此同时,他又受到了极大的误解和污蔑。在他死后数百年,不同的话事者,出于不同的目的,面无愧色的向这位君主肆意泼洒脏水,以致于在六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永乐,已被污泥涂满了全身,早已彻底的掩盖住了他本身的光辉。我想,通过为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翻案,对改变我们的一些观念,改变我们对历史的看法与认识,或许是可以起到微末之效果的。
            当然,最主要的,它是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六百年前的故事。
    
    第一卷 惊涛
        楔子
        大明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金陵。
        天雷滚滚,金陵上空遍布阴霾,似有一场大雨将至,但就是怎么也落不下来,只把偌大个金陵城笼罩其中,显的十分阴沉。位于金陵城东部的紫禁城里,却不见平日川流不息的进出人群,一片空空荡荡,竟就像个死城。紫禁城外廷的中轴线上,依次座落着奉天、华盖、谨身三座大殿。此时,只有在奉天殿这座巍峨庄严的宫城主殿周围,还站立着一些内官侍卫,稍有几分人气。但他们闪烁的眼神和惊惶的表情中,却又明显的透露出阵阵不安气息。
        奉天殿内,建文头发散乱,一双眸子木然无神的望着殿外,明黄色的盘领窄袖龙袍上面溅落着几滴殷红的血迹;脚前的青砖上,横陈着一具男子的尸体。从尸体腹间汨汨流出的鲜血可知,此人应方死未久。
        忽然,天空又响起一声惊雷,建文闻声一震,顿从呆若木鸡中恢复过来。再打量了地上死尸一眼,建文忽然发疯似提起右脚,对着尸体便是一顿猛踹。
        “奸贼害朕!奸贼害朕!”建文一边哭骂,一边死力踹着地上死尸,脸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黑色的靴子也被鲜血浸染,现出一片暗红。
        “陛下!”殿内一个身穿蓝色文官袍子的青年官员跪行上前,一把抱住建文的左腿,激动地哽咽道:“此贼构陷陛下,业已伏诛。然李景隆已开金川门,北兵不多时就要直犯宫阙了!事已至此,陛下切不能只顾泄一时之愤,还需速作决断啊!”
        建文浑身一抖,手中利剑恍然落地。过了半晌,他方惨然一笑道:“不想朕竟会落到此等地步……!”
        见建文只是自怨自艾,青年官员心急如焚。思忖片刻,他一咬牙,径直爬起,转身走到跪在殿门处的一名内官身边一阵细语。内官点点头,随即做个手势,带着几名下属飞驰而去。交待完毕,青年官员调过身子,强忍着心中悲痛对建文沉重说道:“陛下,臣已交待王钺,将紫禁城各门紧锁。燕贼亦是先帝之子,想来不会行焚宫室之恶举。如此看来,北兵要进宫城还需一段时间。事急矣,是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需请陛下即刻定议。否则燕贼一旦进宫,陛下将难逃奇辱!”
        建文听罢,泪水又从眼眶中滚滚涌出。忽然,他飞一般直冲到殿门口,面朝西北呆若木鸡般站了片刻,顿仰天一啸,凄厉悲愤地咆哮道:“李景隆……”
        一个时辰后,奉天殿燃起熊熊烈火……
    第二节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前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军渡江,一举攻下当时还叫集庆的金陵城,并改名为应天。此后,朱元璋以此城为根基,东征西讨十余载,终于一统天下,创建大明。洪武十一年,应天正式被定为大明京师。金陵本就是六朝古都,大明建都于此数十载,更使得这座城市汇集四方繁华,人文荟萃、商贾云集,逐渐成为天下第一大城。若在平时,数十万天子脚下的臣民或公门当值、或开铺经商、或走街串巷卖苦力、访亲友,把这块金粉之地烘托的是热闹非凡。但眼下,这座城却略显冷清,大街之上车马匆匆,酒肆茶楼客源寥寥。前些日子,坐了三十一年龙廷的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龙驭上宾,整个京师瞬间安静下来。虽然太祖遗诏中仅让臣民服孝三日即可,但皇城外的百姓们仍不敢过于放肆。而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官员勋戚们,此刻更是谨慎,除了去衙门当值,便呆在家里闷头不出,唯恐因贪这一时之欢,被科道言官或官场宿敌给记在心里,将来抖落出来,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而在座落于东城的皇城内,大小内官和宫女们,连走路都颠起着脚跟,小心翼翼到了极至。
        此时,在紫禁城外廷的武英殿内,大明第二任天子朱允炆,正与自己的心腹重臣齐泰、黄子澄商议着纷杂政事。
        朱允炆今年二十二岁。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亲懿文太子朱标英年早逝,半年后,年仅十五岁的允炆便被祖父朱元璋立为皇太孙,至今已有六年。前些天,皇祖父朱元璋驾崩于西宫,允炆大哭于地。在一众文武劝进之下,允炆于朱元璋下葬孝陵之日登基为帝,改元“建文”。
        虽然在做皇太孙时便已学习打理政务,但一朝登基,面对扑面而来的诸多问题,建文仍有些不适应,而一向为其敬重的齐泰、黄子澄二人则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黄爱卿,皇祖父的庙号与尊谥可都议好了?”
        “禀陛下,已议定了,先帝肇大明之基,为我朝之祖龙,庙号当为‘太祖’;谥号经与朝中文武商议,可定为‘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是否恰当,还请陛下圣裁。”
        黄子澄毕恭毕敬的答道。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入仕后又历任太子朱标与太孙朱允炆的伴读,学问文章自是没话说的,这十三字谥号他在心中权衡了很久,提出后群臣亦无异议,方敢进呈上来。
        建文将谥号默念几遍,方道:“朕看可以,此谥号即彰文治武功,又显德治教化,颇符皇祖父一生作为,就定为此吧;‘太祖’庙号自古便为开国之君所用,皇祖父自然当得。既已议定,朕稍晚便下旨,命礼部选定日子,朕亲至太庙进献尊号。黄爱卿是太常寺卿,礼乐之事乃你所掌,必须细心办理,切不可出差错,扰了皇祖父在天之灵。”
        “臣必仔细办理,请陛下放心。”黄子澄忙跪下回到。
        建文又将目光专向齐泰道:“齐爱卿,诸藩削除统兵之权一事可还顺利?”
        齐泰是黄子澄的同年,本为兵部左侍郎。建文昔日便与齐泰相熟,知其通晓兵事,朱元璋驾崩之后,建文因担心藩王权力过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便与齐泰、黄子澄商议,以遗诏的名义,收掉各王统兵之权,并命齐泰督办此事。建文正式登基后,便升齐泰为兵部尚书,与升任太常寺卿的黄子澄一起参预国政。齐泰感谢皇上的信任与赏识,一心为国效力,要将建文辅佐成为尧舜之君。
        见皇上问话,齐泰忙躬身答道:“回陛下,一切顺利!据各省都司来报,诸王虽有不解,但因是先帝遗诏所命,俱都遵旨照办,现除各王护卫外,天下卫所已俱归朝廷所有。只是各王有的带兵久了,辖下武官多受其恩惠,恐还需调换一番,方可放心。”
        “爱卿说的是燕王吧”建文见事情办的顺利,心中一时大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二叔、三叔已先去世,诸塞王中,带兵久的也就只有四叔了。不过四叔是诸王之长,且此次回京奔丧,又被朕用敕符挡了回去,恐其心中会有不平。若是眼下便调换北平武官,四叔于朕误会恐怕更深,且其脸面上也下不来。依朕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黄子澄在一旁,见建文有松懈之意,忙奏道:“陛下所虑正是,但燕王为诸王之长,且久镇北平,实力雄厚,虽不可操之过急,但仍需严加防备。”
        严防宗藩亦是建文本人定下的调子。但他想了一想,仍道:“黄爱卿所言确有道理。但燕王毕竟乃皇祖父之子,朕之亲叔,虽说昔日兵权重了些,但毕竟也是皇祖父给的。且先前遗诏一下,四叔也未有梗阻,仍将军权交了出来。依朕看,他的心还是忠于朝廷的。如今兵权已收,爱卿仍要朕严加防范,四叔知道,岂能不生忧虑?外人若知,怕会说朕不顾叔侄之情,朕不得不慎啊。”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位皇上好是好,就是有时候优柔寡断了些。子澄遂再禀道:“臣非离间宗亲,只是藩王之事,于我大明江山之稳固关系重大,臣虽愚昧,不得不斗胆进此言,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建文帝皱眉不语。黄子澄偷瞄建文一眼,见其脸上仍有几分犹豫之色,索性心一横道: “陛下可还记得昔日东角门之语?”
        建文闻言浑身一震,一缕思绪不由飘回到了五年之前的那个秋天……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秦、晋、燕、周、齐五位王爷来朝,朱元璋在华盖殿举行家宴,被立为皇太孙尚未满一年的允炆也出席作陪。去年夏天刚遭遇丧太子之痛的朱元璋见到五个儿子十分高兴,五位皇子自也是绞尽脑汁的专挑好话奉承父皇,席间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片其乐融融之象。
        酒足饭饱后,朱元璋对诸子笑道:“朕昔日东征西讨,戎马半生,何等潇洒痛快。只是登基以来,因要治理天下,不能像以前那般骑马上阵,实是人生一大撼事!尔等久在外藩,统兵放马乃经常之事,倒叫朕这枯坐宫城的父皇羡慕的很哪!”
        燕王朱棣坐在左首第二位,见父皇感慨,忙起身笑道:“父皇抚治天下,日理万机,岂是儿等封建一方可比?儿臣听说父皇在皇城之中亦建有跑马之所。今臣兄弟五人难得同日进京,父皇何不带了臣等一起出去遛上几圈,也让做儿子的在陛下面前显显我天家子孙的尚武之风!”
        “好!”朱元璋哈哈大笑道:“棣儿说的好,倒激起为父当年横刀立马的气慨。”随即侧身对允炆说道:“尔也一起去见识下五位皇叔的骑术。尔这孩子,还是像尔父亲多过像朕,太文弱了些,今日正好激激尔之武风!”
        “孙儿遵旨。”允炆尴尬一笑,恭敬回道。
        朱元璋走出大殿,坐上大凉步辇,允炆与诸亲王分乘小辇居后,一行人穿过大内,从玄武门出了紫禁城,又沿着北安门内大街行了一阵,才来到位于皇城西北角的跑马场。御马监早已得了消息,掌印太监带着属下一众内官已于两旁跪候多时。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马厩旁,抚摸着一匹浑身雪白的御马对儿子们笑道:“尔等在外带兵,所骑的必都是千里良驹。朕这么些马要说好看倒是不假,不过论马力恐就比不上尔等自己的了。不过这些马体型相似,品种也都一样,随便选来差别也不会太大,正显尔等骑术本领。”
        此时五王已是摩拳擦掌,都想占得鳌头,在父皇面前大大的露上一脸。皇命一下,五王便一齐上前,各自牵了匹顺眼的骑上。朱元璋早已于场边高台上坐了,允炆立于一旁。见各王已准备完毕,朱元璋一声令下,五匹骏马奔腾而出,马场上顿时扬起一阵黄沙。
        五王都是带兵之人,于骑术均有造诣。一开始时,诸王尚混在一起,待过了两圈,便分出了高下。晋王朱棡此时一马当先,燕王朱棣以一个马身之差紧跟其后,在他俩后面的则是周王朱橚,不过与前面二王相比则有了数十步的差距;最后头的是秦王朱樉与齐王朱榑。二人不相上下,已被其余三王远远抛在了脑后。
        场上诸王奋力驰骋,场边的一众内官和侍卫也纷纷摇旗呐喊,把声势造的十足。高台上的朱元璋则紧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晋、燕二王,似乎在判断谁能最后夺魁;一旁侍立的朱允炆则没有这份镇定。他在深宫中长大,又受其父朱标影响,好文而不尚武,于骑马射箭并不熟悉。今日难得诸皇叔比较骑技,此时场上又呈二王相争之势,允炆看的十分兴奋,若不是因朱元璋在场,且顾着自己皇太孙的身份,他真想像两旁侍从们一样大喊出来。
        当跑到最后一圈时,场上形势起了变化。晋王朱棡的马似因前面发力过猛,已渐呈不支之势,任凭朱棡如何大呼小叫,连连挥鞭,速度仍是慢了下来。而燕王朱棣则一直稳健,此时又一发力,跨下御马一骑绝尘,竟把朱棡甩在二十步之外,第一个冲过了终点。本处第三位的周王朱橚也趁着三哥不支奋力赶上,以半个马身的微弱优势赢得次席,先前一直领先的朱棡只落了个第三。等三人已勒马歇下,秦王朱樉和齐王朱榑才赶到终点,分列四、五。
        高下已分,朱元璋哈哈一笑,带着允炆走下台来。此时众王已至台下迎候。允炆一眼望去,五位叔叔战果不同,神色也是各异:秦王朱樉是皇二子,乃众王之长,此次赛马却落到第四,仅比七弟齐王略胜一筹,已是脸上无光。且秦王素来不得皇上欢心,曾一度被削去王爵,直到去年七月,因太子朱标去世,他为诸皇子之长,方被皇上开恩复封。常年惊惧下的这位叔叔早没了天潢贵胄的气度,此时更是一脸惊惶之色,深怕皇上一不高兴再加斥责;而晋王朱棡则是垂头丧气,本来他一直第一,最后却被超了过去,仅列第三,脸上自然不好看;六叔周王朱橚一脸兴奋,想来列居次席已让他十分满意;齐王朱榑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本来五王之中他便最小,排在各位哥哥后面也是理所当然,且允炆也隐隐听过,这位七叔似乎对酒色的兴趣要比兵马之事大的多;真让允炆略感意外的是燕王朱棣。这位四叔本就神武,大前年带兵出塞一战而捷,引得皇上大加赞赏。今日在皇祖父跟前得了彩头,他应是十分高兴才对,而面前的朱棣却神色恬然,丝毫没有兴奋之色,仿佛此赛与己无关似的。这份定力与修养,不由让允炆暗暗称奇。
        朱元璋心情大好,把几位皇子均夸奖了一番,又扭头对允炆笑道:“尔无事之时,也可到此处练习马弓。我大明以武立国,将来尔位列九五,切不能一味修文,忘了朕创业之基!”
        允炆深受儒家熏陶,对“以武立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听得皇祖父谆谆教诲,仍恭敬答道:“孙儿谨记于心。”
        朱元璋见允炆俯首受教,十分高兴,正欲再说几句勉励之词,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御马身上的鬃毛随风飘起。老皇帝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若论武功,自有尔一众叔父,但谈到文词,尔向来擅长。朕有一上联,说与尔来对如何?”
        “孙儿敢不从命。”
        朱元璋指着眼前御马说道:“就以眼前之物为对,朕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朕不求尔才比子建,七步之内,对出下联即可。”
        允炆来回踱了数步,回首对朱元璋躬身道:“孙儿已想出一句,正是‘雨打羊毛一片毡’。”
        朱元璋默念一遍笑道:“不错,对的工整,不足七步,便已得对,炆儿才学确实不凡。”
        待夸完允炆,朱元璋又对朱棣笑道:“尔马术冠于兄弟,朕已是见着,可不知近年来文词功夫可有长进?方才炆儿已对一下联,尔也对一句来。朕倒要看看你们叔侄谁的更佳!”
        朱棣欠身笑道:“太孙乃国之储君,宫里师傅也都是名儒,学问自是比儿臣这个只会带兵的强。方才父皇一出对,儿臣已在想着下联,虽比不上太孙才思敏捷,但久思之下,也有了一对,滥竽充数,权博父皇一笑。”谦逊完,朱棣咳了一身道:“今日天气晴朗,儿臣方才见日光照于宫宇黄瓦之上,便得出了个‘日照龙鳞万点金’的下联,不知父皇觉得可行?”
        “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品读片刻,忽然放声大笑道:“对的好!对的好!若说工整,此句与炆儿的‘雨打羊毛一片毡’可谓各有千秋;不过论气势,还是这句更好。我天家儿孙,应有真龙气度,看来此次作对,炆儿还是逊了尔这个四叔一筹啊!”
        “父皇见笑了,此乃儿臣一得之愚,若论文采,太孙胜我这叔叔远了!”朱棣仍是态度谦和,微笑答道。
        朱元璋哈哈大笑。众王中有的懊悔让朱棣独得了彩头,但见父皇如此开心,也都一起陪笑。惟独允炆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从马场出来已近傍晚。众王辞了父皇,从北安门出皇城回府。允炆侍侯着朱元璋回乾清宫用完晚膳,方辞了出来。此时天已黑了,允炆却不想回东宫歇息。白天马场之事仍在脑海中缠绕不去,引得他一阵心烦。当下允炆摒退了一众内官宫女,独自一人慢慢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已走到东角门前。
        东角门是奉天殿前的侧门。朱元璋立允炆为太孙后,便命他在东角门城楼学习政务。允炆走进城楼,见自己的伴读,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仍在里面,遂笑道:“天色已晚,黄爱卿还在辛苦?”
        黄子澄抬头一看,见是太孙,忙起身行礼道:“劳太孙费心,只是前几日呈上的启本中尚有些未加批阅,臣方才便想着择了出来,太孙回来再看也方便些。”
        允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道:“先放这吧,今日心有些乱,怕没心思读,反正都不是急事,明日再批也无妨。”
        黄子澄已瞅着允炆面带愁容,遂小心问道:“中午赴宴之前,臣观殿下心情尚好,不知宴中发生何事,致殿下忧心?”
        允炆素来信任子澄,今日之事也正想找人参祥,于是摒退下人,将跑马、对对联等事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末了,方忧心忡忡地说道:“诸王俱是尚武之人,各拥重兵于一方,一旦陛下不豫,我年纪轻轻,又是晚辈,如何奈何得了诸位皇叔?尤其今日我观四叔,文韬武略俱佳,颇有皇祖父当年之风。像此等强藩,若心怀异志,却不知有何良策可以应之?”
        黄子澄心中怦怦直跳。藩王兵权过重,朝中有识之士早有忧虑,只是朱元璋信赖诸王,在此事上根本听不得人劝。洪武九年天下大旱,朱元璋下诏求直言,平遥训导叶伯巨当即上书,引历代藩王权力过重,祸及中央的旧事,请皇上限制诸王,削宗藩兵权。孰料奏疏一上,朱元璋勃然大怒,当即要将其处斩,后经百官苦苦求情,方才网开一面,将其打入天牢。经此事后,朝中无人敢再提削藩。黄子澄当然知道削藩的好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此平日对此缄口不言。今日太孙问及于此,他不能不答。思忖一番,一份忠心终于战胜了被朱元璋抄家杀头的恐惧,子澄鼓足勇气道:“以臣愚见,宗藩过强,必生巨变,殿下问臣对策,臣以为只有‘削藩’二字!”
        允炆没有回话,大厅内安静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黄子澄虽明知别无他人在场,太孙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但仍不由得一阵紧张,头上顿时冒出汗来。
        “爱卿说的很对。”允炆终于发话了:“只是诸王素为陛下信任,这藩又如何削得?”
        见太孙支持削藩,子澄一颗心终于落地,胆子也大了起来,沉声说道:“陛下在世,这藩自是不可削。只是臣斗胆,陛下终有不在的一天,到时殿下再兴削藩,则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必能成功。”
        “理是这个理,但若到时诸王不服,滋生祸乱,却又该如何?”
        “太孙既已登基,便为九五至尊,诸王均是臣子,若有不服,便是谋反!”黄子澄豪情顿生,声音也大了起来:“天下卫所,纵有归藩王节制的,但也总是朝廷兵马;天子下旨,他们谁敢不遵?诸王所掌,不过护卫军校而已。一旦有王谋反,陛下则明诏征讨。天子堂堂之师,讨伐乱臣贼子,岂有不胜之理?”
        子澄一番慷慨之语,大大激发了允炆的信心,先前的忧虑与不快顿时散去。允炆疾步上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子澄扶起,动情的说:“爱卿方才所说,俱是至理名言,使我茅塞顿开。我必牢记今日之语,真到削藩之时,还望爱卿助我一臂之力!”
        太孙如此信任,子澄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哽咽答道:“臣必不负殿下重托!”
         ……
        “陛下”
        黄子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叹了口气,建文方道:“黄爱卿说的是,宗藩不削,国无宁日,朕不可因叔侄私情而废国事。”
        “吾皇圣明!”齐泰、黄子澄双双跪下赞道。
        “既已定议,便不再更改。至于如何削藩,两位爱卿回去后商量一下,拿出个妥善的章程出来,即能削除祸患,亦不要激起祸端,前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万不能在本朝重演。”建文满脸郑重地说道。
        “臣遵旨!”
        “此事事关重大,仅可二位爱卿知晓,千万不可泄漏出去,否则必引来滔天祸患!”
        “臣谨记!”
        待齐、黄二人走出大殿,建文感到一阵轻松。积压了多年的难题总算有了些进展。待齐、黄二人走出大殿,建文感到一阵轻松。积压了多年的难题总算有了些进展。建文站起身来,望着殿外的一片蓝天,苍白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方先生应也快倒京城了……”
    
    第三节
        太常寺位于洪武门外右侧,与左侧的工部遥遥相望。此时,在太常寺内的值房里,黄子澄正与齐泰激烈的争论着。
        自从得到建文削藩的明确旨意,齐、黄二人便夜以继日地为削藩之策详加谋划。经过数日的商议,二人已定下了“从速削藩、依次而行”的宗旨,只是在从谁削起的问题上,两位天子重臣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燕王为诸王之长,且实力最为雄厚,除掉燕藩,其余诸王必然丧胆,岂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锤定音也!”齐泰慷慨说道。
        齐泰说的很对,拿下燕王,诸王力量便减掉了一半,确是一步好棋。但黄子澄却有着自己的忧虑,只见他缓缓说道:“尚礼兄说的是,只是燕王素来恭谨,从无不法之事;且其两次出塞,均获胜而还,于国家建有大功。如今无罪而削,又岂能服众?”
         “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谋!虽然燕王无过,但其久镇河北,威望素著,且燕、辽各地官军亦由其统率多年,势力可谓盘根错节。若其生了异心,黄河以北,将不复朝廷所有!”齐泰仍在坚持。
        “朝廷赏惩俱应有道,否则如何治理天下?无过而罚,又岂是圣天子所为?燕王实力虽强,但反心未显,贸然削夺,难挡天下悠悠之口啊。”黄子澄亦据理力争。
        黄子澄与齐泰不同,齐泰办事干练,只要能达目的,并不在乎些许啧言;黄子澄却是求全之人。在他看来,因削藩而损朝廷清誉并不是好局,他希望能有个十全十美之策,使鱼与熊掌可以兼得。
        齐泰冷哼一声,将头伸到黄子澄耳边悄声说到:“当年高皇帝屠戮功臣之时,朝廷可是有道?”
         “尚礼禁口!”黄子澄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太祖之政,岂是你我二人议得的?切莫再做此言!”
        齐泰也知道此事忌讳,方才不过是被黄子澄的迂腐劲儿逼急了,才蹦出这么句“大逆之言”来,此时亦知不妥,脸顿时红了几分。
        黄子澄心知齐泰对削燕一事十分坚持,自己也劝不了他,便呵呵一笑道:“莫如此事暂且放下。听说方孝孺已进京,陛下十分赏识,这些天一直让其随侍左右。不如我等现在进宫面圣,顺带着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孝直先生?”
        齐泰明白这是要将此事交于皇上决断。他也不愿再在此事上与子澄纠结,免得伤了二人和气,便起身笑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一起去瞻仰瞻仰方孝直的风采。”
        建文今日并未向往常一样在武英殿召见二人,而是改为谨身殿见驾。二人进了殿门,便见一位身着九品绿色盘领右衽公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面北而立。两人心知此人便是方孝孺了。待行完礼,建文笑道:“这位便是孝直先生,前日刚到京城。本来朕早应引荐给二位爱卿,不过知你们公事繁忙,所以耽搁了下来,今日却正好见见”
        方孝孺名满天下,齐泰、黄子澄虽为二、三品大员,却也不敢怠慢,遂对孝孺拱手笑道:“久仰孝直兄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方孝孺忙还了一揖礼,谦逊说道:“实不敢当,两位大人乃国之重臣,孝孺汉中末吏,岂敢受大臣之礼!”方孝孺进京前为汉中府学教授,从九品,故有此说。
        三人又寒暄一阵,建文方问道:“二位爱卿今日有何事?”
        齐泰见殿内杂人过多,便含糊答道:“前些日陛下交待的事,臣与黄子澄已商议过了,现特来回禀。”
        建文会意,一挥手,殿中内官悄然退下,大殿内只剩下君臣四人。建文笑道:“方先生乃忠义之人,亦朕之股肱,两位爱卿不必瞒他,详细奏来便是。”
        齐、黄二人见建文一口一个“先生”,便知方孝孺已极受皇帝信任,不日即将大用,便将削藩之议说了,并把二人所争之事也一并奏上,请建文亲自决断。
        建文听后,沉吟半晌方道:“两位爱卿所言俱有道理,燕藩之事,事关削藩大局,确需慎重。”随即又对方孝孺说道:“方先生有何看法?”
        方孝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君臣密议,在感激建文信任之余,仍不免有些紧张。且此事关系重大,孝孺思量了好一阵,方才缓缓奏道:“臣常年居于偏僻之地,此等国家要事,以臣之微能,实不敢妄加评断。只是这几日随侍下来,臣见皇上敦儒修文,颇有大兴文治之意。文治之道,不外一个‘礼’字。燕藩之强,实为诸王之首,先削燕藩,确能震慑诸王,削藩一事必能事半功倍。不过燕王为人并无过失之处,若强行削之,于礼恐有不周,且于法无凭。此事确是两难之择。如此大事,臣不敢妄言,还需陛下亲决。”
        方孝孺刚引出个“文治”,齐泰已瞅着建文微微颔首,后来方孝孺虽各列利弊,恭请圣裁,但齐泰便知皇上心意已对己方不利,忙奏道:“陛下,燕藩乃朝廷心腹之疾,若不速削,恐生大患啊。”
        方孝孺徐徐又道:“齐大人之法固是捷径,但也有弊端。燕王虽无过错,但其内心毕竟不为人知,若削燕诏书一下,燕王抗旨不遵,兴兵造反,朝廷仓促间恐难应付。北平诸卫俱燕王旧部,如今虽权归朝廷,但将校都是燕王简拔,是否忠于朝廷尚不可知。若是北平诸卫归附燕王,恐怕河北顷刻间便会生灵涂炭,此事不可不虑!”
        方孝孺一语中的,直指削燕之弊,齐泰顿时语塞。他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把这种局面算进去,一时之间倒拿不出话来反驳。
        黄子澄见状,忙趁热打铁奏道:“方先生之言极是。削藩之事,稳妥最为要紧。先除诸王,便是循序渐进、先易后难。一旦诸藩俯首,燕王再强,也是孤掌难鸣!”
        方孝孺的分析起了作用,建文被打动了。而黄子澄“求稳”之论更与其心思不谋而合。毕竟,一旦领头的燕王被逼急了扯旗造反,诸王很有可能望风而从,那样必定天下大乱,这不是朝廷所愿意见到的。
        建文用赞赏的眼光望了孝孺一眼,转向子澄道:“依爱卿之见,削藩大计应从何处开始?”
        建文如此一问,子澄已知皇上赞同自己所见,不由一喜,遂将心中已计较多日的下文托出道:“以臣之见,可先削周藩。周藩之重,为内地诸藩之首,封国开封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周王为燕王同母亲弟,两王关系素来亲密。周藩一除,燕王便失一臂,且河南重地在手,便可北遏燕山,燕王若想谋反,必然更加艰难。”
        “不错,周藩若除,既减燕王羽翼、又可起敲山震虎之效。但师出尚须有名,朝廷又应以何名目废周呢?”建文又问。
        黄子澄道:“洪武二十二年,周王擅离封国赴中都凤阳,当时太祖震怒,将其扣于京师,两年后才放回。太祖在时周王便有不臣之心,何况今日?”略顿一刻,子澄压低声音道:“前几日皇上曾跟臣说过,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密告其父与世子有炖意欲谋反,陛下可还记得?”
        “有爋?”建文一愣,随即摆手笑道:“此事过于荒唐,朕特地查了玉牒,有爋是洪武二十三年生,满打满算也不到十岁,哪里懂得这些?应是下面内官奸人捣的鬼。”
        “陛下!”黄子澄急道:“项托七岁知事、甘罗十二相秦,童子早慧也是有的。此事牵涉谋逆大罪,且与削藩关联重大,陛下不可因汝南王年幼而不问啊!”
        建文一阵沉默。黄子澄的意思很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出周王谋逆的事,无论真假,对削藩都是大有好处。只要将意欲谋反的帽子扣到周王头上,朝廷除周便师出有名。
        良久,建文方以征询的语气对齐泰、方孝孺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齐泰本欲除燕,却被建文否了,心中不免梓梓然。且既已用黄子澄之策,他也不便多言,便含糊道:“全听陛下意旨。”
        方孝孺沉思半晌道:“此策可用,周王于太祖在时便有不轨之举,其心恐不臣于皇上,借此除掉,则削藩大计出师告捷。”
        建文见二臣亦都赞同此事,便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便依此计而行。不过周乃大藩,其力虽比不上秦、晋、燕等塞王,但仍不可小视,怎么个削法而又不致祸乱,尚须妥当计较。”
        建文最担心的是诏书一下,这位五叔便兴兵作乱。此时朝廷刚削诸王兵权,尚无其他布置,恐怕会措手不及。
        黄子澄早已胸有成竹,欠身道:“臣已想过,此事只可智取。皇上可明发一敕,以胡患为名令曹国公李景隆率军北上巡边,同时暗付密旨,命其路过开封时将周王拿下。曹国公在洪武年间多次外出练兵,且与周王关系尚好,他在开封盘桓数日周王应不会见疑。待其布置妥当,则明宣谕旨,速擒周王回京,则大事定矣。”曹国公李景隆喜好儒学、素来礼遇文人,黄子澄与其关系颇好,故此时想到了他。
        “景隆?”建文眼中一亮。李景隆是开国元勋、歧阳王李文忠之子,朱元璋堂姐曹国长公主的嫡孙。太祖在世时,十分器重这位面貌俊秀的孙辈皇亲,太子朱标和建文本人亦时常到歧阳王府做客,与李家关系十分融洽。此时黄子澄推荐景隆,建文也觉得十分合适,当即挺身而起,大声说道:“好,此事便付与景隆。子澄出宫后可先跟他透个风,顺便面授机宜。明日早朝朕便下诏,命他率兵北上!”
        齐泰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见建文决心已定,便又把头低了下去。
    
    第四节
        商量完正事,齐、黄二人便行礼告退,建文想让方孝孺与两位心腹重臣多多亲近,便叫他们三人一起出宫。
        待三人走远,建文寻思左右无事,遂出殿登辇,向长安宫行去。
        长安宫位于后宫中的东六宫区的西南角,紧挨着皇后寝宫——坤宁宫,是皇帝嫔妃所居之地。当下住在长安宫的正是建文的妻子——太孙妃马氏。作为皇帝正妻,马氏本当入主坤宁宫。不过眼下太祖方逝,自不是行册后仪之时,马氏的身份便仍是太孙妃,居所也只能暂定在长安宫。
        方到宫门口,里面便传来一阵笑声。建文听得,当即眉头一皱。虽说国丧已过,然毕竟先帝升瑕未久,这长安宫现在就一片欢声笑语,也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
        就在建文不快之时,宫里已得知消息,马后忙带着一干侍女内官迎出宫门,向建文跪拜道:“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是朕不让他们通报的,尔无须自责,起来说话吧!”建文冷冷说道。
        马妃从建文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正常。稍稍一想,她便明白了建文不快的缘由。搞清楚状况后,马妃心下愈发忐忑,甫一起身,便忙小心解释道:“方才妙锦正逗文奎开心,一时兴起,忘了礼数,还请陛下勿怪!”
        “一听声儿就知是她!”听得马妃解释,建文神色稍缓,然仍冷哼一声道:“偌大个金陵城,也就她敢这么放肆!”
        “咿呀!谁说我放肆啦!”建文话音方落,一阵清朗的女声从宫内传来,紧接着,一个上穿柳绿花缎右衽衫,下着杏黄绸马面襕裙的少女娓娓而出。只见这少女年方二八,柳眉杏眼、面貌清秀绝伦,只是一双水灵灵眸子却是转个不停,毫无女儿家应有的恬淡与矜持。待到建文面前,少女微微曲了曲身,算是行了见驾礼,随即一蹦而起,双手往腰间一叉道:“炆哥哥好没道理!侬整日价就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把妻儿晾在后宫不搭不理。我好心进宫陪娘娘和奎儿解闷,侬却还嫌我放肆!真是不辨忠奸,糊涂哩!”
        建文被说的一怔,随即哑然苦笑。这少女名叫徐妙锦,是开国元勋、已故魏国公徐达的小女儿。妙锦出生未久,徐达便就去世,徐老夫人怜其没有父亲,且又是幺女,对她十分溺爱,一众哥哥姐姐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生生把这小丫头片子惯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千金。徐达乃开国元勋之首,死后追封中山王,其家族是大明第一名门,平时与皇室来往十分频繁。建文还未登基时,妙锦便时常找这位大自己几岁的“哥哥”嬉闹。妙锦虽然任性,但性子却是纯朴烂漫,兼又生的俏丽可人,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建文对这位小妹妹从来也是怜爱有加。妙锦心思玲珑,一下就摸透了建文性子,由是更加蹬鼻子上脸,对这位太孙哥哥是一点儿客气也无,耍赖抬扛耍嘴皮子等小女孩子家把戏虽不是家常便饭,但也隔三差五就来上一回,建文对此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就是拿她毫无办法。如今建文已贵为天子,但妙锦却丝毫不因其身份而有收敛。此番是建文登基后两人首次碰头,结果甫一见面,妙锦便又与他杠上。
    “谁要嫁给他了!”过了半晌,徐妙锦反应过来,对着建文便是一阵嚷嚷。
        “这是什么话?”建文当即拉下脸道:“嫁谁不嫁谁,那是你女儿家自己决定的了的?”
        “那也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妙锦硬邦邦的顶道。
        “朕这不就是媒妁么?”建文嘿嘿道:“至于父母之命,那也好说。朕这就下一道旨意,你徐家还敢抗旨不成?再说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这是人伦大纲!徐家是朕臣子,有朕旨意在前,他们即便反对,也当不得数!”
        妙锦这下真傻眼了!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纯真少女,纵然平日刁蛮任性,但以根底论实是毫无心机。建文这番戏弄,连站在旁边的马妃都听出了真意,可她偏偏就蒙在鼓里,懵懂不知。见建文一本正经的摆出帝王架子,不明就里下,妙锦还真以为他要把自己强嫁给李增枝,心中顿时大急。建文瞧着妙锦焦灼神态,心中不由大乐,只等着妙锦向自己求饶服软,好将这个刁蛮不驯的小妹妹一举降服。
        “不对!”妙锦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叫道:“我与李增枝辈分不合。论辈分,我长他一辈,不能行嫁娶之事!”
        原来妙锦之所以这么说,其间有着一个典故:当年朱元璋与徐达平辈论交,情如兄弟。而李家却是皇室外戚,李增枝的外祖母曹国长公主正是朱元璋的堂姐。若以辈分论,徐妙锦虽然年纪小,但实是朱元璋的子辈,而李增枝纵然年长,但却是孙辈。若在平常人家,以朱元璋与徐达的交情论,不光李增枝,就连建文本人,妙锦见了也可名正言顺的叫他们一声“世侄”!
        妙锦道毕,立觉此说辞甚妙,立又恢复了洋洋自得的表情,得意的望着建文,似乎在说:“怎么样,这下侬无话可说了吧!”
        建文倒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古灵精怪,居然这么快就想到这茬儿上头。不过他拿定主意要捉弄妙锦,哪会这轻易就被驳倒?眼珠一转,建文大摇其头道:“此话看似有理,实则不然。皇祖父固和你父亲交好,但却并无血缘关系。何况李家乃皇族远房外支,李增枝与你更隔了老远去了。人伦辈序固然要讲,但也不至于扯这远。再说了,你平日不也总叫朕哥哥来么?朕与那李增枝倒是货真价实的同辈亲族,你既把朕当哥哥看,那李增枝又岂会当不了你的夫婿?”
        “侬……侬!”妙锦气的娇躯发颤。平日她喊建文哥哥,不过因着其年长几岁,图个顺口罢了,哪知会在这时成为逼婚的理由?瞅着建文一副此事非办不可的架势,妙锦不知其诈,急愤交加之下,竟然放声大哭道:“侬这坏蛋,竟然欺负我!侬这坏皇帝,奸皇帝……”
        “好了好了!”见妙锦居然大哭,马妃忙将她一把搂入怀里,轻声抚慰道:“傻姑娘,哭什么?陛下逗你玩儿呢!这都没看出来?”说着,马妃又瞪了建文一眼,嗔怪道:“陛下也是,妙锦不通世事,您和他耍哪门子心机?”
        建文也没料到竟会有这等结果。见一向胆大包天的妙锦竟被自己唬的大哭,建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似乎多年憋屈至此一朝而解;不过当看到妙锦雨打梨花般的表情时,建文又立时心疼起来,责怪自己不该把话说的太重,唯恐真伤了这位纯朴无暇的小妹妹的心。
        “好了好了!”建文略躬下身,对着抽抽泣泣的妙锦歉然一笑道:“莫哭了,朕是唬你玩儿的。朕岂舍得把这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妹嫁给什么李增枝?”
        “真的?”妙锦眼光一亮,立止住哭道:“侬没骗我吧?”
        “当然没骗你!”建文十分肯定的答道。为了让妙锦深信不疑,建文又接着道:“朕明日就要下旨,让李景隆去开封办事,李增枝也要跟着过去。他们兄弟都外出公干了,哪还有功夫来娶你?”
        这下妙锦才彻底放下心来。接过马妃递过的手帕,妙锦一边拭着泪花,一边问道:“这大热天的,皇上派他们去开封做什么?”
        建文一愣,方意识到说漏了嘴。他赶紧干笑一声,遮掩道:“也不是去开封,是让他们去宁夏练兵,路过开封罢了。”
        李家兄弟的去向,妙锦并不关心,方才她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因此并未追问下去。
        见妙锦无话,建文放下心来,遂笑道:“被你折腾了好一阵,朕肚子都饿了。你们便陪朕一起用膳吧!”
         “谁稀罕侬的御膳哩!”妙锦翻翻白眼,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侬每次都吃些温火膳,一点意思都无,我自个儿到外面儿花市大街上买猫耳饺吃去!”说完,她又是一小曲身,随即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留下建文夫妇面面相觑,好一阵方哂笑而罢。
        
    
    第五节
    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徐家婢女已牵着妙锦心爱的坐骑“雪燕”在门口候着。妙锦一声招呼,“雪燕”闻声而至,妙锦亲切的抚了抚雪燕的鬃毛,随即一跃而上,沿着西安门内大街向皇城外奔去。
    奔到西安门,前方忽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色狮子补子团领衫、腰缠玉带的青年官员正骑马前行。妙锦见着,一挥马鞭,大呼道:“四哥,等我哩!”说着就疾驰过去。
    男子闻声,却仍未停,仍照着原先速度悠悠而行。妙锦赶上,一勒马缰,方拭着额头细汗,一脸不高兴的嗔道:“妹妹叫了半天,四哥没听见么?”
    “哪能没听见!”男子嘿嘿一笑,讥诮道:“京城百万号人,除了我徐家四小姐,谁还敢在皇城里这般跑马吆喝?只要听着这急促蹄声,便知定是你这混世妖女!”
    “侬才妖哩!”妙锦嘟着小嘴,一脸不高兴道:“我好心好意叫侬,侬却理都不理,哪有这么做哥哥的!”
    “不是我不应你!”男子忍住笑道:“今日是大哥值守宫禁,没准儿这会儿就巡视到了西安门前。他平日最不喜你如男儿般跑马舞剑,若你这疯样儿不巧被他撞见,回去又少不了一顿教训。四哥是想装作不答,你必以为认错了人,也好把这股疯劲儿收敛住,别那么引人注目;不料你却大呼小叫的赶了过来,倒让为兄弄巧成拙!”
    原来这男子正是徐达的第四个儿子徐增寿;妙锦口中的大哥,是徐达长子徐辉祖。徐达共四子,其中第三子徐添福早逝,其余三子,辉祖以长子身份承袭魏国公,成为徐家第二代爵主;二子徐膺绪任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增寿生的英俊,又聪敏过人,且生性潇洒,十分讨太祖朱元璋喜欢,因此他的官职反在哥哥膺绪之上,荣膺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在小妙锦眼中,徐辉祖年纪较长,且深沉稳重,不苟言笑,她打小便有些怕这位大哥;倒是为人亲和且颇有名士派头的徐增寿很对她的胃口。一众哥哥姐姐中,她与增寿最为相好。
    增寿的话吓住了徐妙锦。她紧张的四处张望一番,紧张的道:“咿呀!大哥来了么?他在哪?可有瞧见我刚才的模样?”
    妙锦如惊弓之鸟般的窘态让增寿忍俊不禁:“瞧你这急性子,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方才说是‘没准儿’,可没说他已经过来。皇城这么大,他兜上一圈都得费半日功夫,恰巧到这西安门的机率可谓百中无一。若这都让你撞上,那你也莫怨天尤人,只认命便是了!”说完,增寿哈哈大笑。
    
    妙锦这才明白被增寿耍了。素来骄横无理,人见人怕的徐家四小姐,竟在一日之内被戏耍两遭,这脸面可是丢得大了。羞愤之下,妙锦气鼓鼓的狠瞪增寿一眼,手中马鞭一挥,直向西安门外冲去。增寿一愣,随即呵呵一笑,拍马紧紧跟上。
    出得皇城,气氛顿时迥异。宫中有建文坐镇,大家还不敢放肆,外面的百姓便无这许多顾虑。太祖的三七过后,金陵城便又热闹起来,除了各大衙门前的门匾石狮依旧缠着白绢外,其余地方已与往日无异。妙锦沿着大街东瞅西望,晃晃悠悠的一路瞎逛。徐增寿生怕她又惹什么乱子,一路紧紧陪着。
    待走到中城卢妃巷处,忽见几个差役锁拿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远远的迎面走来。忽然,后面跌跌撞撞的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的少女,只见她跪倒在地,对着众差役叩头大哭道:“诸位官差大哥,你们放了我家小姐,我跟你们回去吧!”少女哭声极为哀戚,引得路人全都停下来观看。
     “你?你这模样,能上的了台面么?”忽然,一个相貌猥琐,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跑了出来,对着少女腹部就是一踹,少女应声倒地。男子一声招呼,差役们随即吆喝着,赶着被锁少女往前走。
     “走,看看去!”妙锦精神一振。这位小姐平生最好热闹,且又从 武,素以侠女自诩,此时见两位少女落魄凄惨,当即生了恻隐之心,提马便往前赶,增寿未及阻拦,只得暗暗叫苦,急忙跟上。
    “站住!”赶到近前,妙锦一声娇喝,挡住众人去路,手中马鞭一指,有模有样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尔等差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天子脚下欺负两个弱质少女?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无?”
    差役见又冒出一个少女阻拦,不由一阵哄笑,猥琐男子看在眼里,顿流里流气的道:“小娘子,莫非你也想跟大爷回去不成?看你花容月貌,姿色还胜过这两人,拿回去咱家二老爷怕是更欢喜哩!”
    “混账!”妙锦顿时大怒,扬起手中马鞭便是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响,男子左边脸上顿现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噢呀呀……”男子捂着左脸一顿怪嚎,紧接着对众差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贼女拿下!”
    “是……”众差役一怔,随即答应一声,提棍便要上前。妙锦将门虎女,自小受名师教习武艺,哪把这些差役放在眼里?只见她当即娇哼一声,拉开架势就要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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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给我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妙锦回头一看,增寿已赶了过来。
    “哎呀,是徐都督!”妙锦还未说话,差役中领头的一个已弃了棍子,跪下惶恐道:“小人见过徐都督!”说完便连连磕头。其余差役见头领如此,也是大惊,忙跟着跪下。
    “尔认得我?”徐增寿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问差役道。
    “徐都督哪能不认得!”差役头领毕恭毕敬的回道:“小的以前在中府衙门做皂隶,徐都督去中府公干时时有碰见,只是都督是贵人,自不把我这下人放在眼里。”
    “四哥别听他瞎攀交情!”妙锦突然插过话道:“他们如此待这两位姐姐,必都不是好人!侬可得与我一道,除暴安良才是!”
     “四哥”二字一出口,差役头领便明白了妙锦的身份,忙又对她作揖赔笑道:“徐四小姐误会了!小人现在教坊司做事。所擒此女原为教坊司歌妓,前两日竟私自潜逃,小人是奉咱教坊司奉銮程大人之命,捉她回衙门听审来着。”
    差役头领刚说完,徐增寿心中便是一咯噔。教坊司官妓出逃,也是常有的事。如若真像这差役所说,那他擒拿逃犯,实是名正言顺,妙锦则成了阻扰官差,包庇逃犯。这事情虽说不大,但毕竟也关系着官府法度,传扬出去,对徐家名声恐也不利。
    就在徐增寿与差役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被锁拿的少女已看出了门道:这一对兄妹,必是京城贵戚,这个当哥哥的,还是朝廷大员。她见增寿神情,知他有救己之意,只碍于法度不敢举动罢了。少女心思一转,忽大声呼道:“大人,我不是教坊司官妓,我不是教坊司官妓!”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大惊。差役头子一个上前,迎头怒骂道:“贱婆娘,胆敢胡言?尔在教坊司唱了五年曲,还敢说不是官妓?”
    
    “我没有胡说!”少女反而冷静下来,迎着差役头目凛然问道:“你说,教坊司的花名册上,可还有我的名字?”
    “这……”差役头领顿时哑了火,吱吱唔唔半天,也应不出个囫囵话来。
    两人对白,增寿尽收耳里。心中计较片刻,他已隐约猜到了答案。增寿先一声吩咐,命差役们将无关路人驱散了,方挪步走到少女跟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被教坊司卖了?”
    只听得“哇”的一声,少女顿时哭了出来:“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被他们卖了!”接着,少女抽抽泣泣的将自己的遭遇尽数道来。
    原来这少女名叫玉蚕,其父为洪武年间甘肃省的一名县令。洪武二十六年,大将军蓝玉蓄谋造反,朱元璋勃然大怒,立诛蓝玉满门,并大肆株连,牵涉天下官吏及家属达二万人之多,史称“蓝党案”。玉蚕的父亲曾在蓝玉帐下当过笔吏,因也被牵扯进来,本人被判问斩,玉蚕也被充入教坊司为妓。
    教坊司负责朝廷乐舞,其蓄养之官妓也时常侍应官员权贵。而贵人之中,不乏风流浪荡者,酒宴之间,便常看中某女,欲求之以为床第之欢。不过教坊司官妓虽侍奉酒宴,但并非青楼女子。依着官家法度,官妓们只需卖艺,无需卖身。
    然则官妓虽有法度保护,却也抵不住权贵的龌龊之心。能享受官妓侍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既已起心,便也就有自己的办法。因此,时常便有些贵胄子弟与教坊司诸官吏沆瀣一气,将看中的官妓报个暴病身亡,从教坊司的名录上勾去,私下里却强带回家中销魂。因能做成此事之人皆都有钱有势,官妓纵然不愿,也无力抗拒,只能任其糟蹋。玉蚕官家小姐出身,气质脱俗,兼又生的花容月貌,故在一次酒宴中被李增枝给盯上。正巧,教坊司的掌印奉銮程三财是李景隆荐任,这一来增枝行此勾当就更是手到擒来。哪知李增枝固然势大,玉蚕却是个刚烈之人,得知要被人私纳,她宁死不愿,在被偷送到李增枝家中的那天晚上,她趁人不备,竟私下逃了出来。
    
    玉蚕的家早已败落,她在世间无依无凭,只有一个当年的贴身侍女景儿,在小姐被没入京城教坊司后也追随而至,在承恩寺旁的织绵坊内作女工,平时偶尔得闲,便去看望下昔日的小姐主人。妙锦得脱,便去投景儿,两人相依为命,一起做工,几个月下来倒也平安。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天气晴朗,玉蚕闷了数月,便拉着景儿一起逛街,不巧在一家布店买布时被教坊司人发现,结果当街被擒。
    待玉蚕娓娓道毕,妙锦已是满脸泪光。妙锦出身名门,打小就是锦衣玉食,每日从睁眼到闭眼,都有无数人在跟前侍候,哪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惨事?尤其当得知要霸占玉蚕的是李增枝时,联系到先前建文的玩笑,妙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扬起马鞭,便要向那些差役招呼。
    “住手!”就在妙锦握马鞭的手就要落下时,增寿青喝一声将其阻止。妙锦扭头瞪向增寿,大为不满道:“侬拦我做什么?这等逼良为娼的狗差役,让我抽死他们!”说着又作势要打。
    增枝一把上前,将妙锦马鞭夺下,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皱眉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很明了了,李增枝膏粱子弟,说他做此等事,增寿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个玉蚕所言十有八九为真。但正因为如此,反让增寿犯了踌躇。
    妙锦要救玉蚕,这是肯定的,以这位小妹的做派,凡有她看不过眼的事,必然会出头管到底,就是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在乎。这时自己若阻止,妙锦必然大为不满,对自己的印象也会一落千丈。增寿一向在妙锦心中形象甚佳,他可不想让妹妹觉得自己是个胆小怕事之徒。
    可是要管也麻烦。如果救下玉蚕,必然会得罪李增枝,且把盗买官妓的事儿抖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身为李家爵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脸上无光。李家也是开国勋臣,地位与徐家相仿佛,倘因这芝麻点大的事使两家闹僵,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就在增寿寻思无计之时,教坊司奉銮程三财已闻讯赶了过来。见增寿与妙锦这般架势,程三财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凑近道:“下官程三财,参见徐都督!”
    这个程三财以前是李府家奴,徐增寿经常去李府,对他还是认识的。望着这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增寿眼珠一转,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三财!许久不见!不想竟在这里撞着,看尔这模样,却又肥了几分!”增寿不无挪揄的道。
    “这都是托徐都督的福!”程三财干笑了一声,随即指着一旁的角落低声道:“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增寿一笑,从容移步,程三财随即跟上。待到角落处站定,程三财便直接了当地问道:“今日之事,敢问都督想如何收场?”
    程三财的直率倒让徐增寿一愣,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随即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尔这奉銮也承认是盗卖官妓喽?”
    “明面儿上当然是认不得的。”程三财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当着都督的面儿,小人也不敢说瞎话,此女确是官妓,被李增枝都督看中,欲收做侍婢!还请都督看着徐李两家的交情,高抬贵手一次如何?”程三财这话软中带硬,明是向增寿求情,暗中却把李家抬出来给自己撑腰,想让徐增寿投鼠忌器。
    可徐增寿早有主意,又哪吃他这一套?只见他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尔也莫扯虎皮做大旗,把李家搬出来壮威。实话跟尔说,此事本与我无关,本都督也无意管这档子破事儿!可是……”说着,增寿向着远处的妙锦努努嘴道:“尔也瞧见了,我家妹子就在那儿,此事可是她要管的。徐家四小姐的性子尔也知晓,若不能让她心服,那这事儿便就皇上亲自出面,恐也压不下来。”
    程三财这下才慌了神。徐四小姐的骄横刁蛮可是出了名的。若真强压此事,她一旦发怒闹起来,满京城都会知教坊司盗卖官妓。
    程三财这才觉得事态严重。这“盗卖官妓”之事果真抖出,李增枝位高权重,又有李景隆庇护,最多也就偷腥不成反惹一身骚,沦为勋戚们的笑柄罢了;可要放在他程三财这个九品杂官身上,流放杀头都是有可能的。更坏的是,为了平息众议,到时候李景隆很可能弃卒保车,把他程三财抛出来,换取李增枝的顺利过关。
    “徐都督!”程三财心思急转,脸上马上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地道:“方才是小的孟浪了!此事如何办,还请都督示下,小的一律照做便是!”
    
    “这还像个人话!”增寿嘻嘻一笑道:“我这有两个条件,尔听了琢磨琢磨,若肯,就照着办,本都督保我家妹子就此闭口。若不肯,那本都督也不管了,尔自去和我妹妹说,她若愿罢手,本都督也绝不对外人透露半字!”
        “成!成!就依都督的法子!”程三财哪敢去和徐妙锦对仗?增寿还未将办法说出,他便忙不迭的应承下来。
        增寿一咳,低声道:“方才闹事之时,有一个男子挨了我妹妹一鞭,我远远看去,似有些面熟,像是李府下人,待我走进,他又溜的无影无踪,可是找你去了?”
        程三财一愣,忙点头道:“是,那是李府的杨思美,这两年刚进府当差的。方才见都督出面,他便去教坊司寻我了。”
        “这就好说了!”增寿一拍巴掌,随即压低声调,将腹中想法悉数道了出来。
    
    “这……”程三财面露难色道:“依着都督的说法,小人就是放这官妓,在增枝老爷那边也能对付过去。可这杨思美就不好办了。都督有所不知,这小子很讨增枝老爷欢心,我若这般做,必然将他得罪到死处,到时候他在增枝老爷面前乱嚼舌根子,小的恐就有罪受了。这责罚杨思美,可否便宜行事?”
        “那可不成!”徐增寿脸一板道:“此二事尔务须都办了,差一样本都督便不管这茬!”
        程三财顿时无话。他又瞅了瞅增寿,见其一本正经,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无奈之下,程三财一咬牙道:“也罢,就按都督说的办!”
        “这便是了!”增寿又换上笑容道:“其实尔这般做,实是保全了增枝老弟的名声,他若得知,夸尔都来不及哩!”
        “承都督吉言吧!”程三财苦笑一声,一拱手,随即折返回现场。他先一招手,一个差役滚驴样儿跑了过来,三财叨咕几句,差役一哈腰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杨思美便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三财深吸口气,对杨思美喝道:“尔这奸贼,竟敢狐假虎威,坏增枝都督名声!”
        “老兄这是如何说?”杨思美顿时大惊。这玉蚕其实就是他首先发现,再临时通知教坊司来拿人的,谁知人已拿着,却在半途横生枝节。方才他被徐妙锦抽了一鞭,脸上火辣辣的疼。待到增寿出面,他情知不好,便去找程三财来帮忙。本以为程三财借着公务名份,可以逼得增寿就此收手,也好为自己挽回些颜面。哪知这个平日里一起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竟会突然翻脸,反过来向自己发难。
        “什么老兄老弟的?”既然撕破了脸,程三财也便横了心,平日里泼皮无赖的习性也露了出来:“我已派人问过李都督,他老人家说从未有强娶官妓之事。尔自己贪念美色,欲据为己有,却假传李都督之命,逼我交人,实是可恶至极!李都督已传下话来,打尔二十水火棍,捆送上元县衙门问罪!”说完,不待杨思美分辨,程三财高叫道:“来啊,给我扒了裤子当街开打!”
        “是!”众差役大营一声,遂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拿住杨思美便打。
        “冤枉啊!真是二老爷叫我办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杨思美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被差役牢牢摁住,急的当场大叫。
        “往死里打,叫他胡言乱语!”程三财尖声叫道。虽然事先已有驱散百姓,但仍有些路人在远处往这边瞅。程三财生怕杨思美狂呼乱叫让外人听见,把盗卖官妓的丑事传扬出去。到时候李增枝雷霆一怒,对自己也少不了责罚,情急之下,他索性心一横,竟对杨思美下了狠手。
        差役得上司吩咐,遂不用虚招,棍棍皆使足了力。杨思美开始还大哭小叫,待到后来,就只剩下呜咽,到二十水火棍打完,他的雪白屁股已是血肉模糊,人也都几无知觉了。
        “将他拉下去!”程三财大喝一声,两名差役便将半死不活的杨思美夹起,拽死狗般拖了出去。
    
    见事情已了,程三财一顿小碎步,跑到增枝与妙锦面前,一哈腰道:“徐都督,此贼打着增枝都督名号招摇撞骗,已被小的责罚。这个玉蚕的名字也早被勾去,现已不是教坊司的人了。要不,我这就把她放了,由您与徐小姐处置?”
        杨思美被打,妙锦心中本很痛快,此时见程三财信口胡诌,把李增枝推了个干干净净,她立时老大不满。就在妙锦欲再发怒之时,旁边的徐增寿却已先开口道:“程奉銮秉公执法,增寿十分敬佩!我看这姑娘似也受了惊吓,可否让我先带回府中,由我家妹子为她调养数日,待伤好了,尔若欲要她回去,自可来魏国公府找我!”
        “哪敢!哪敢!”程三财连连推辞:“这玉蚕好命,从此便是徐小姐身边的人了,小的哪还敢让他回来!”说完,程三财命下属卸了玉蚕身上枷锁,飞一般的跑了。
        望着差役们仓皇而去的背影,徐增寿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原来在刚才,增寿跟程三才言及,将逼迫教坊司盗卖官妓的罪名,强扣到这杨思美的头上。反正李增枝行此阴事时也断不会留下一纸半书的凭证,让杨思美担得罪过,李增枝不但能撇的干干净净,反倒成了此事的又一受害之人,这样也就避免了二人之间发生龌龉。而逼程三财痛打杨思美,则是做给徐妙锦看的。增寿太了解这位好事的“侠女”妹妹了,若不能让她亲眼见到恶人受惩,这事儿便永远都不算完。
        不过饶是增寿苦心设计,妙锦却仍不能就此满意。差役方一走远,她便立马跳出来嚷道:“四哥是怎么搞的?恶人分明就是李增枝那淫贼,怎就突然成这奴才招摇撞骗了?”妙锦虽然单纯,人却不傻,玉蚕亲口说是被增枝看中,方遭此祸,她当然不信仅是李府下人仗势欺人这么简单。
        对妙锦的问责,增寿也早准备好了说辞。他一把将妙锦拉过,附其耳边轻声道:“四哥这么做,其实正是为这两位姑娘着想!”
        “这是怎么说?”妙锦不解的道。
        “妹子你想,若实说是李增枝夺这玉蚕,那这事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他被朝廷责罚自是不假,但玉蚕官妓身份却仍是坐实。到头来免不了重为官妓。教坊司那是什么地方?强颜卖笑,暗无天日,你就愿她重回这修罗地狱中去?但若把此夺妓之事推到下人身上,李增枝顾及自己名声,必然不敢声张。且有此把柄在你我手中,他就更不敢再寻玉蚕的晦气,如此玉蚕便就脱了妓女身份,重为良民,如此岂非善举一桩?你说,四哥这么做对不对?”
        徐妙锦毕竟只是个毫无心机的千金小姐,又哪知道徐增寿如此安排的真意?当听完这道陈述,她便自然而然的认为这就是四哥放过增寿的全部用意。一时之间,妙锦大为感动,当即连连点头道:“四哥说的是!还是让玉蚕姐姐平安最为划算!”说完,她撇下增寿,一蹦一跳的到玉蚕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托腮道:“姐姐勿怕!那淫贼已被我四哥赶跑了,以后不会再寻你麻烦了!”
    玉蚕知道自己已经获救,内心正激动万分,见妙锦跑来,她忙拉着景儿双双泣拜于地道:“小姐与大人大恩大义,我姐妹永世不忘!”
        “咿呀!”妙锦一蹦而起,侧身躲过二人跪谢,方急急摇手道:“侬二人勿要跪我,我年纪还小,可受不起哩!”
        “小姐天性善良,必得菩萨保佑……”玉蚕见妙锦如此,心中愈发感激,又说了好些谢词,方起身道:“今日得小姐庇护,贫女得以重获自由自身,无以为报。唯许下重誓,此别之后,当日日为小姐祈福,今生不断!”
        “你们这就要走?”见玉蚕仍面色惨白,妙锦忙又关心问道:“你们要去哪儿,还回织棉坊么?”
        “哪还敢回织绵坊!”玉蚕拭泪道:“此番得罪了李都督,他现下虽然罢手,却难保不会心存嫉恨,来日再行报复。到时候我姐妹恐无运气再得小姐相救了。方才我已想了,从此离开京城,与景儿一道回甘肃老家去!”
        “回老家?”妙锦一愣道:“侬不是说侬家已被查抄了么?莫非还有亲人在?”
        “哪还有什么亲人”玉蚕惨然一笑道:“父亲在蓝党案时便被杀头,母亲三年前也已得病去世,本还有一位哥哥,却被发配充军了。家中早已别无他人!”
        “咿呀!那侬还回去做什么?”妙锦一听急了,忙道:“甘肃路途遥远,听说又贫瘠的很,你们两人千里迢迢回去,一路凶险不说,到家乡也孤苦无依,这又是何苦?”
        “不回去又如何?天下之大,又岂还有我姐妹二人容身之地?”
        “这……”妙锦一时语塞。思忖了好半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乍一拍手道:“我有办法了!侬二人莫如来我家吧!自打两年前三姐出嫁,我平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到我家来,我们三人一起住好不?”
        玉蚕闻言,眼光顿时一亮:以今日之事可知,这两兄妹能够救下自己,其家必也是名门望族;且此少女率真纯朴,跟着她生活自是无忧。反正自己二人已无处可去,能有这么个归宿也是不错。
        不过玉蚕仍有顾虑。思忖半晌,她方犹豫道:“若能追随小姐,自是玉蚕三生有幸。奈何那李都督也是权贵出身,听说是岐阳王的后人,在京师显赫无比。今番小姐救得贫女,恐已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若再把贫女带回家中,李都督得知,与贵府之怨恐会更深。果真如此,贫女罪过岂不又大了一分?”
        “怕什么!”玉蚕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起李增枝的家世,更激起妙锦不忿之心。她哼的一声,不屑道:“他爹爹是岐阳王,我爹爹是中山王!咱大明的开国元勋中,我爹爹排序可是第一!侬定要跟我回府,看他李增枝能奈我何!”
        玉蚕这才明白,眼前少女竟是威名赫赫的中山王徐达的女儿。惊喜之下,玉蚕又跪于地,激动道:“贫女三生有幸,得遇中山王虎女!若蒙小姐不弃,贫女愿为小姐之婢,做牛做马,以报小姐再生之德!”说完,景儿也跪下道:“愿随小姐左右!”
        玉蚕一句“中山王虎女”,叫得妙锦喜上眉梢。她忙将玉蚕二人扶起,亲切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看侬二人都比我大,从此就是我姐姐了!”
        “那哪成!”玉蚕惊道:“贫女卑贱之身,岂可做您的姐姐!”
    
    “没什么不可以的!”就在这时,徐增寿的声音飘然而至。三女侧目望去,增寿已至身旁,微笑着对玉蚕道:“我看你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想来也知些诗书礼仪。我家妹子素来骄横,先前接连赶跑了好几个先生。正好你与她投缘,便做她的女西席,平日教他些诗文女红,也免得她老出去丢人显眼!”增寿本没打算收留二女,不料妙锦先主动招揽。后来增寿转念一想,有这么个知书达礼的昔日官家小姐跟着妙锦也不错,遂又转而同意。
        “我哪里丢人现眼了?”妙锦听言大为不爽,狠狠的瞪了增寿一眼道。
        “还不丢人现眼?”增寿不无挪揄道:“大家闺秀,当街就敢鞭打男人!若不是我及时阻止,恐怕你都要和差役们乱打一气了!”
        “那是他自作自受!”妙锦哼哼道:“李增枝这个淫贼,都要去宁夏办差了,还不忘指使家奴行凶,本姑娘撞见,自要为民除害!”
        “李增枝要去宁夏办差?”徐增寿一怔道:“此事何时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去练兵备胡,关侬何事?”妙锦没好气的白了增寿一眼,随即将从建文处听来的话转述一遍。
        妙锦述完,增寿顿时陷入沉思,好一阵方喃喃道:“不对啊,近期并未有鞑子南下的军报啊!他李景隆去宁夏练兵做甚?而且去宁夏也不需从开封过,直入关中即可,何必又绕此大圈呢?”
        妙锦不耐烦道:“咿呀!皇上定下的事,侬操哪门子心?又不是命侬北上!”说着,妙锦拍拍自己的小肚皮道:“妹妹行侠仗义完了,现正饿得慌,侬快带我们买猫儿饺吃去!”
        徐增寿一愣,随即自失一笑,不过心中的疑虑却依然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第六节
        就在徐增寿心猿意马的带着妙锦寻食时,位于西安门外玄津桥处的岐阳王府内,曹国公李景隆也从黄子澄处得到了奉旨擒周的消息。
        得知皇帝命自己率兵擒拿周王,李景隆的心顿时怦怦直跳。送走子澄,景隆顿陷入激动和紧张之中。
        李景隆激动的是,皇上居然如此信任自己。擒拿周王的话刚从黄子澄口中说出,李景隆便立即明白:皇上这是要削藩了。对于削藩,久处官场、素善窥视朝局的李景隆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手段会如此直接,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削藩的第一仗,居然会让自己去打!这无疑表明,皇帝倚自己为腹心!皇帝的器重意味着什么,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但兴奋的同时,李景隆也感到一丝紧张。周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这位先帝的皇六子一向跋扈,其封国所在又是仅次于金陵的天下第二大城开封,实力不可谓不雄厚。若是自己处置不当,引起周王兴兵反叛,那不但朝廷要遭殃,自己更会倒大霉。到时候什么信任、器重立刻烟消云散不说,万一叛乱蔓延,朝廷搞不好还会把他抛出来,成为安抚叛军的替罪羊。果真如此,自己就真是谋虎不成,反遭虎噬了!
        就在李景隆满腹焦灼时,一阵尖叫声从屋外传来进来:“哥哥,这徐增寿也未免太跋扈了吧!连我的婢女他都要抢!”说着,一道身影从门前闪过,李增枝溜了进来。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思路被打断,李景隆不高兴的皱了皱眉。
        “大哥”,李增枝一把扯过把椅子坐了,随即气咻咻的把从程三财那里听来的遭遇说了,末了一跺脚道:“为了一个官妓,他竟在大街上摆这大阵仗,简直不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李景隆没有应声。凭着多年的宦海经验,李景隆一听完便知,李增枝的话有添油加醋之嫌,仅就徐增寿将责任全推到杨思美身上来看,这位徐家四爷还是颇留余地的。但饶是如此,李景隆仍感到窝火。毕竟李家也是大明数的着的名门,为了一个下贱官妓,徐家兄妹当街出头截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不能让他感到舒畅。尤其是,作为仅次与徐辉祖的天字第二号勋臣,李景隆暗中一直有这么个想头,希望能建立奇勋,从而压过徐家,让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臣民之首,这就更使他对徐家兄妹之举感到愤然。
    
    第六节
        就在徐增寿心猿意马的带着妙锦寻食时,位于西安门外玄津桥处的岐阳王府内,曹国公李景隆也从黄子澄处得到了奉旨擒周的消息。
        得知皇帝命自己率兵擒拿周王,李景隆的心顿时怦怦直跳。送走子澄,景隆顿陷入激动和紧张之中。
        李景隆激动的是,皇上居然如此信任自己。擒拿周王的话刚从黄子澄口中说出,李景隆便立即明白:皇上这是要削藩了。对于削藩,久处官场、素善窥视朝局的李景隆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迅速,手段会如此直接,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削藩的第一仗,居然会让自己去打!这无疑表明,皇帝倚自己为腹心!皇帝的器重意味着什么,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但兴奋的同时,李景隆也感到一丝紧张。周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这位先帝的皇六子一向跋扈,其封国所在又是仅次于金陵的天下第二大城开封,实力不可谓不雄厚。若是自己处置不当,引起周王兴兵反叛,那不但朝廷要遭殃,自己更会倒大霉。到时候什么信任、器重立刻烟消云散不说,万一叛乱蔓延,朝廷搞不好还会把他抛出来,成为安抚叛军的替罪羊。果真如此,自己就真是谋虎不成,反遭虎噬了!
        就在李景隆满腹焦灼时,一阵尖叫声从屋外传来进来:“哥哥,这徐增寿也未免太跋扈了吧!连我的婢女他都要抢!”说着,一道身影从门前闪过,李增枝溜了进来。
        “什么事一惊一乍的?”思路被打断,李景隆不高兴的皱了皱眉。
        “大哥”,李增枝一把扯过把椅子坐了,随即气咻咻的把从程三财那里听来的遭遇说了,末了一跺脚道:“为了一个官妓,他竟在大街上摆这大阵仗,简直不把我们李家放在眼里!”
        李景隆没有应声。凭着多年的宦海经验,李景隆一听完便知,李增枝的话有添油加醋之嫌,仅就徐增寿将责任全推到杨思美身上来看,这位徐家四爷还是颇留余地的。但饶是如此,李景隆仍感到窝火。毕竟李家也是大明数的着的名门,为了一个下贱官妓,徐家兄妹当街出头截人,无论从哪方面想都不能让他感到舒畅。尤其是,作为仅次与徐辉祖的天字第二号勋臣,李景隆暗中一直有这么个想头,希望能建立奇勋,从而压过徐家,让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臣民之首,这就更使他对徐家兄妹之举感到愤然。
    不过李景隆仍冷静了下来。眼下自己已身负重任,一旦成功,必将成为建文的股肱之臣。值此关键之时,实犯不着为此等末节与徐家翻脸。想了一想,李景隆拿定主意,对增枝道:“此事我出面又如何?你盗买官妓,被徐增寿抓住现行,若要真闹上台面儿,你又能讨到好?”
        李增枝不说话了。其实他也明白此事是自己理亏,但他就忍不下这口气。李增枝与徐增寿同为元勋次子,又同为五府左都督,连增寿和增枝这两个名字都是朱元璋同时赐的。一直以来,李景隆瞅着徐辉祖,他李增枝也盯着徐增寿,心里总较着劲,就想胜过这位风度翩翩的徐府公子一头。今日一事,增枝被增寿捏着了把柄,他自觉从此再见增寿时就抬不起头来。此番来寻景隆,也是存着万一之想,希望哥哥能有什么妙策,哪知方一开口便被驳回。
        见增枝一副垂头丧气之像,景隆不屑的一笑道:“芝麻大点事,就把你怄成这样?我这里正巧有件大事,若能做成,你不但能轻易压过徐增寿,还可在皇上面前大大露脸!”
        “什么事?”李增枝抬起头,眼中冒出希冀的目光。
        李景隆示意让增枝靠近,小声将皇帝命自己擒周王的消息跟增枝说了,末了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我若能擒下周王,皇上必将大加赞赏,到时候还愁压不倒他徐家?”
        “好事啊!“李增枝一跃而起道:“皇上甫一登基,便除周王,这就是要削藩了。此等大事,首先便想到哥哥,足见皇上器重。此事哥哥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才是!”李增枝虽醉心花丛,但毕竟也是朝中大臣,擒周与削藩之间的联系还是看的出来的。
        “哪有那么容易!”景隆一哼道:“周藩在内地藩国中实力最强,周王又是燕王同母亲弟。若强行擒拿,难保其不会起兵相抗,到时候朝廷削藩之意暴露,燕王没准儿也会起事。一旦周、燕谋反,即便其他王爷不动,也足够乱得半个天下。真弄到这般田地,你我兄弟别说立功请赏,恐连性命都得赔上!”
        景隆说的颇吓唬人,增枝听了却丝毫不以为意,他稍一思索,便笑嘻嘻的对景隆道:“哥哥也未免太瞻前顾后了吧。要成大事,还能不担些风险?再说了,强擒不成,咱就智取嘛!”
        景隆有些惊奇的望着增枝。他之所以犹豫不决,就是想不到妥善擒周的办法,谁知这向来平庸竟说得如此轻巧,竟似早已成竹在胸似的。
        “莫非你有妙策?”景隆半信半疑的问道。
        增枝奸笑一声,将嘴附到增寿耳边轻言一阵,待到说完,景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黄子澄其实并不是真要周王死。他也明白,这谋逆本就是捕风捉影,真要是一条白绫将周王送上西天,那天下诸王不反也得反了。他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为后面的话做个铺垫罢了。
    见建文反对,子澄笑道:“陛下说的是,赐死确是重了些,但周王谋反一事需诏诰天下,以示朝廷削周之举乃顺天之举。依臣看,可将周王一家谪至远方。如此既可彰其罪行,又显陛下宽仁之心。”
    建文想了想,觉得如此倒也合适,遂又问道:“那谪往何处为妥?”
    齐泰上前奏道:“以臣愚见,可谪往云南。沐家世镇云南,西平侯沐春亦是忠义之臣,可令其严加看管,必不生乱。”
    “好,就依齐爱卿之言。”略一停顿,建文又道:“周王既削,其余诸藩如何处置,各位可有意见?”
    子澄从容答道:“陛下可将周王之过记于敕书,发给诸藩,令诸王议其罪过。待诸王奏疏呈上,再明发削周诏旨,如此即可试探诸王心意,亦能彰显朝廷公道。”
    “准奏!”
    子澄最后笑道:“太祖在时,诸王多行不法之事。如今周藩已削,其余诸王过错,必会相继被发,到时或削或抚,均在皇上一念之间,朝廷已占据主动矣。”
    
    第七节
    北平燕王府东殿内此刻气氛十分沉重,燕王朱棣正与王府文武属官一起,商讨如何议定周王罪过。
    朱棣阴沉着脸坐于宝座之上,座前案上便放着皇帝的议罪敕书。周王被擒后的第三日,朱棣就从开封探知消息,当即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没过多久,朝廷敕书便到。接过敕书,朱棣一时胸堵气闷,同时又感到无比恐慌。“皇上已经动手了!”这个念头占据着燕王的大脑,让其坐立难安。无奈圣命难违,朱棣只好强打精神,来议自己五弟的“罪过”。
    “葛诚,五弟之事,尔看如何议处?”
    葛诚心中一紧。他是燕府长史,侍奉燕王已有数年,燕王与周王的亲密关系他自然知晓。今日一进东殿,葛诚心中便忐忑不安,若议周王有罪,燕王必定不悦;但若说周王谋反之事不实,无疑是打朝廷的耳光,素来以忠君爱国自居的葛诚不愿这样做。本来他已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可是现在燕王问起,他不可不答。葛诚咽下一口唾沫,小声禀道:“周王之罪,殿下身居北平,亦未知其详,若贸然定议,或是或非,恐都少了依据。依臣愚见,不如不予置论,唯恭请圣裁便是。”
    “长史此话差矣!圣上既然命诸藩议罪,父王这里必定要有个说法才是。不予置论,恐与圣意不合!”说话的是世子朱高炽,他平日与周王及周世子有炖关系不错,此时见葛诚搪塞,略有些不满。
    
    堂上朱棣也是暗暗皱眉。葛诚这话,明面儿上是两不相帮,但傻子都知道,朝廷已下定主意,要拿周王开刀。自己身为周王同母兄弟,又是宗藩之长,若是含糊其词,那和把周王往火坑里推有什么区别?何况朱棣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周王谋反。仅凭一个不满十岁的娃娃的一面之词,便拿掉一个大明亲王,朱棣想着便觉心寒。想了一想,朱棣说道:“圣意既是要议,本王自当谨遵。如此大事,尔等身为王府属官,亦需有个态度,供本王斟酌!”
    “殿下,周王心怀叵测,大逆不道,朝廷已有实证!王爷是诸王大兄、宗藩之首,自当秉公而断,重议其罪,以正宗室之风!”王府伴读余逢振大声禀道。逢振儒生出身、素来忠于朝廷,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故有此番慷慨表态。
    “放屁!朝廷有什么实证?昔日本王在大本堂读书之时,那个朱有爋还动不动拉着我袍角要果子吃,这才几年过去,他就会指其父兄造反?你个余逢振是不是书读迂了,朝廷拉的屎尔也能尝出个酸甜苦辣来?”站在旁边的燕王次子、高阳王朱高煦大声骂道。高煦素来好武,常年与燕山三护卫的将校们混在一起,把粗俗俚语学了个遍。他平日里便烦透了这帮没完没了聒噪的王府文臣。现下见余逢振竟要父王重议周藩之罪,那岂不是自剪羽翼?年仅十四岁的高煦不由勃然大怒,当即破口大骂。
    
    “二郡王,你乃国之宗亲,岂能如在行伍中般满口污言?且朝廷决策,做臣子的焉能以秽语污蔑?请你自重!”葛诚身为王府长史,哪能容得高煦脏话连篇,当即含怒驳到。
    朱高煦怒目圆睁,正欲回击,列于大殿右侧的燕山中护卫千户丘福已跳了出来骂道:“狗日的,行伍怎么啦?当年要没咱这些行伍之人舔血卖命,哪来的大明天下?就你们这些破书生,给蒙古人牵马都不配!你他娘的也敢骂我们武人!”丘福是从小卒做起,靠着军功一步一步爬到现在,葛诚羞辱行伍之人,他又哪里能忍。
    葛诚自知失言,脸不由一红。他不能反驳丘福,便低了头想息事宁人。哪知丘福虽年过不惑,脾气却是不小,且他向来与朱高煦关系最好,此番出口,一半是为了葛诚之言,一半却是为了帮高煦出气。如今抓了葛诚话柄,他又岂能就此罢休?丘福当即疾步上前,一把将弱不禁风的葛诚扯到大殿中央,硬要和他说个清楚。
    大殿内顿时大乱。只见左班一干文官纷纷上前,想将二人分开。可丘福膀粗腰圆,一身蛮力,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里拉扯的动?右班的武官倒是能拉,可刚才葛诚的话同样侮辱了他们,因此也乐得这位长史出一出丑。于是朱能和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等一干武将也只是立于班中冷冷望着。世子高炽见此情景,急的直搓手,可朱棣并未发话,他也不敢多言;高煦是此事罪魁祸首,却一副兴灾乐祸的样子,唯恐天下不乱;高燧年纪最小,此时狡黠的眨巴着小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都给我住手!”只听得“啪”的一声,朱棣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人群立刻分开。朱棣一眼瞧去,葛诚已是蓬头散发,身上的五品文官袍子也被扯烂,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丘福目无主上,于殿堂重地侮辱王府官员,念其往日有功,免了军棍,拉出去,闭门思过十日,罚俸半年!”
    “父王,丘将军乃因受葛振侮辱,方乱了规矩,请父王看在孩儿面上,免了他的责罚。”高煦忙禀道。
    “住口!尔虽未参与斗殴,但此事亦因尔而起,尔也需受罚。马上回后宫,将《劝学篇》仔细抄上五遍,若错了一字,三月之内,尔休想出府半步!”
    高煦顿时瞠目结舌。这位二郡王最讨厌的便是这些舞文弄墨之事,且抄错了还有困于府中之忧。若真如此,他还不如代丘福挨棍子算了。高煦张了张嘴欲再说话,朱棣一道威严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叹了口气,只得怏怏地去了。
    “葛长史可有伤着?”朱棣转过头来,语气温和地问道。
    葛诚儒家门生,今日受此奇辱,斯文扫地,连死的心都有了。不过此事毕竟是因自己失言所致,且丘福也受了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哽咽道:“臣未受伤,谢王爷关心。”
    “丘福粗人,不懂礼仪,尔不要和他计较。不过……”朱棣话风一转,沉声说道:“高皇帝当年便是行伍出身而得天下,本王带兵多年,亦是行伍之人。这一点,葛长史需牢牢记住!”
    
    第七节
    经丘福这么一闹,朱棣已无心议事,便挥挥手叫众人散了。待见一干文武走远,他才慢慢的向殿旁的议事阁走去。待推开门,道衍已站在屋里。
    道衍虽也算是燕王臣属,但并没有参加刚才的讨论。他一人守在议事阁里,将殿内发生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朱棣见着道衍,干笑一声道:“一帮人瞎胡闹,师傅见笑了。”
    道衍行了个佛礼,微微笑道:“王爷错了,依贫僧看来,丘将军这一闹,于王爷却是有利无弊。”
    “哦!此话怎讲?”朱棣奇道。
    “方才殿上议周王之事,其实已入死局!”道衍引朱棣至榻上坐下,自己也寻了把椅子坐了:“殿下之意,终究是欲救周王。而王府一众文臣,则大都心向朝廷,欲顺皇上心意,将周王大罪定下。若方才之议继续下去,殿下固然不能弃周王于不顾,而这些文官们读书人习性,恐也不会相让,两方相争,既伤了上下之间和气,若让有心人听了奏明皇上,殿下处境恐更为不利。丘福出来这么一扰,万事俱休,岂不更好?”
    朱棣不由一愣,细细一想,倒也确实如此。这帮王府文臣大都是朝廷所派,想和他们商量救周王,又岂能说出个好来?
    朱棣苦笑道:“还是师傅看的清楚!只是这议罪一事,这几日内便需上奏。师傅以为该如何回复朝廷?”
    “臣思量多时,殿下于周王是欲救而不得救,却又不能不救。”啜了口茶,道衍徐徐再道:“要说欲救,是因王爷乃周王同母兄弟,又一向与其相好。王爷的心自然是愿救周王的。而这不得救,则在于皇上心意已定。周王谋逆,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莫说汝南王年纪尚小,不通世事,即便告变密奏真乃其本意,他以子告父,已是大逆不道,其目的无非是想以次子身份夺嫡,坐上这周王的宝座而已。既如此,此奏又有几分可信?而朝廷明知其不可信,仍将周王与周世子等人锁拿进京,这便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仅凭此点,臣便可以断定,周王此次在劫难逃!”
    
    道衍分析入骨入髓,朱棣听的是连连点头,便又问道:“既如此,这不能不救又是为何?”
     “殿下乃诸王长兄,既明周王之冤,若不挺身而出,那其余诸王将如何看待殿下?”道衍压低声音又道:“所谓谋逆,不过是借口罢了。通过此事可知,朝廷削藩之意已定,周王只是第一步罢了。殿下乃诸王之长,且久掌大军,威望素著。若真要削藩,殿下岂能幸免?臣说这不能不救,便是要殿下在此时挺身而出,广收众王之心,以抗朝廷削藩之策!”
    道衍说完,朱棣已是手脚发凉,没想到这不能不救竟有如此深意,竟是要其对抗朝廷!朱棣的心立时乱了起来:若说撤藩,他自是不愿。宗藩乃太祖所立,而诸王带兵,亦是父皇在世时定下的规矩;再说自己统兵多年,功勋卓著,建文凭什么说削就削?但真要依道衍的意思,那便是与朝廷做对!自己一个亲王,要真惹恼了朝廷,那会是什么下场?想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想了半天,也没能得出个好的办法,朱棣只得苦笑道:“棣不过一藩王,对抗朝廷岂非儿戏?朝廷若真执意削藩,大不了我上交燕山三护卫,做个太平王爷,了此一生算了!”
    “太平王爷?以殿下之雄才大略,真愿去学那战国信陵君之谨言慎行,沉湎酒色,郁郁而终?”见朱棣不语,道衍又冷笑一声道:“就算殿下想退,也得看朝廷愿不愿意!皇上若只想削诸王兵权,那收了河南三护卫,命周王回京闲居也就是了,何必将其逼至绝地?对周王尚且如此绝情,殿下乃诸藩之首,实力威望无人可及,皇上又怎会许殿下安渡此劫?依老僧看,殿下若真就此俯首,莫说太平王爷,便想为江上一渔翁亦不可得!”
    
    道衍见朱棣如此,知不可再劝,遂叹口气道:“殿下忠义,令臣汗颜。只是朝廷削藩之意已明,殿下虽不愿行兵革之事,亦需有所准备!”
    道衍这话倒与朱棣想法不谋而合。朱棣虽然不敢兴兵造反,但也不愿坐以待毙,于是问道:“依师傅之见,吾应作何打算。”
    “其一,上奏朝廷,为周王鸣冤!虽说朝廷之意不可违,且我等也无证据证明谋逆之事乃捏造,但殿下可从叔侄之情入手,求朝廷开恩。朝廷若准,那是殿下陈情所致;朝廷不准,那便是皇上不顾亲情,天下诸王必然更加心向王爷。”道衍已恢复平静,侃侃而谈:“其二,暗蓄实力。现王爷所辖,仅燕山三护卫而已。护卫编额有限,且必被朝廷耳目关注,王爷可暗蓄勇士,广招人才,隐为奇兵,以防突发之不测。”
    朱棣思忖片刻,方抬头道:“师傅说的是,此二策实为好计,本王自当采纳。”停顿片刻,朱棣又动情道:“师傅为本王殚精竭虑,本王万分感激。此后时局必然更加艰难,还望师傅多加帮扶,助我渡此难关。”
    道衍见朱棣如此真诚,也动了感情,忙跪下道:“王爷言重了,贫僧身为王爷臣属,自当竭力报效,决不负王爷期许。”
    送走道衍,朱棣心中空荡荡的,方才与道衍一番谈话,让他产生深深的危机感:我固不愿对抗朝廷,可朝廷要一再相逼呢?到时我又该如何应对?”朱棣摇摇头,回到榻上坐了,随手拿起榻前书案上的一本《唐百家诗选》,一打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首许浑的《咸阳城东楼》: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章 山雨欲来
    
    第一节
    接连数日大雪,直至清晨方停。朱高炽吃完早饭推门出来,见燕王府内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待向母亲请完安,高炽换了便装,欲出门溜达溜达。这几日王府内气氛一直不好,就在几天前,齐王朱榑入朝,被建文扣于京师的消息送到了北平。朱棣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一连数日茶饭不思。父王心情不好,做儿子的自然也是战战兢兢。今天一大早,朱棣便又去庆寿寺向道衍问计。朱棣一走,王府内便轻松了许多。高炽也为七叔被扣之事忧心了数日,如今趁着父王不在,便想着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
    待走到后花园处,高炽发现父王的贴身内侍狗儿正蹲着身子,正摆弄着些花花草草,便笑到:“尔个狗奴才,不随父王出去,在这里折腾些破花做什么劲?这大冷天的,花都死光了,尔还能让他们活过来?”
    狗儿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高炽,忙起身行礼笑道:“世子爷早!非是奴婢不忠心办差,实在是王爷看不上咱,把奴婢扔在府里。奴婢心想着侍侯王爷不成,便来这里瞅瞅花儿解闷得了。”
    高炽笑骂道:“尔这狗奴才就会耍嘴皮子,回头我禀了父王,让尔以后专门过来种花,看你这破嘴向谁去使。”
    狗儿涎着脸笑道:“不怕世子爷笑话,要是做别的倒也罢了,这种花奴才还真乐意干。世子有所不知,奴才祖上三代都是做这营生的,前元至正年间,奴才爷爷种的杜鹃还送进过宫里,讨了一个蒙古贵妃的大赏哩!”狗儿平日乖巧,颇讨高炽欢心,因此也敢开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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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就吹吧,小心把脸皮给吹破了!”高炽笑道:“不过这花确实不错,大冬天的还开的这么鲜艳,叫什么名儿来着?”
    “这是九子兰,原是西南方有的花儿。三保大哥托人从那边带来的。这花儿耐寒,冬日里只要细心养,也能开的十分艳丽。”
    高炽俯看了一会,方点头道:“恩,以前还真没注意过,下次给我宫里送两盆来。”
    “好咧,一会便给世子搬去!不过这花得多伺候,稍一粗心,这大冷天的,不出三日便得坏死。”
    “这事尔自去操心。”高炽一挥手道:“本世子要出去溜溜,尔把这身内官衣服换了和我一起来吧,我在遵义门等尔,别太久了。”
    “哪有让世子候奴婢的道理!”狗儿做了个揖,一溜烟地跑了。待高炽踱到遵义门,狗儿已换好衣服恭候多时。
    一出燕王府,气象便是一新。这几日风雪不止,人们只得窝在屋里,好容易挨到今日天气放晴,憋了几天的北平市民们纷纷走了出来,大街小巷间到处充塞着人流。高炽与狗儿二人边走边瞧,不多时便来到了灯市口。
    北平本是金元旧都,富甲天下,海内商贾莫不聚于此地。元廷北遁后,北平人口骤减,达官贵人更是少了许多,但仍不失为天下名城,繁华冠于河北。灯市口平日便就热闹,今日又有诸多士民出来,集市里更是水泄不通。高炽与狗儿到一家卖艺的摊边看了半天杂耍;又跑到个鞑子货商跟前,让狗儿就着一张狼皮跟这鞑子比划了半天价钱,实是过足了瘾。过了小半个时辰,方从集中挤了出来。
    高炽从小体弱多疾,却又偏偏身材肥硕,向来经不得久动,此时已是累的满头大汗。待走到个僻静些的角落,他方气喘吁吁的对狗儿笑道:“这段日子呆在府里着实憋的慌,今日出来走走,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又闷出病来。”
    
    狗儿正拿着帕子给高炽拭汗,听得此言,却立马叫起撞天屈来:“好我的公子爷咧,您今儿可把奴婢害惨了。您瞧您这一身大汗,等会要再一经风,没准儿又得受寒。若是娘娘见了,肯定数落我的不是,说不准还得挨板子!到那时我可真是没地儿说理去!早知如此,先前俺就老老实实赏花,叫别的奴婢侍侯公子得了!”
    高炽噗哧一笑,骂道:“尔个狗奴才,方才在集里活蹦乱跳的闹了个欢,眼下知道怕了?我瞧尔一向忠心,才让尔跟着侍侯,原来尔却是怕自己受罚!等会儿回了府,我便打发尔种一冬的花去,莫非本公子还治不了尔?”
    两人说笑一番,见时候不早,便准备打道回府。刚走几步,狗儿忽奇道:“公子您看,那有个卜卦算命的。”高炽笑道:“算命先生有什么奇怪?尔又不是头一次出府,莫非还没见过?”狗儿又道:“算命的自是见的多了,可向来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儿,这人放着热闹的集市不去,却在此僻静之处摆摊,还打出个‘天下神算’的幌子,却是稀奇!”高炽放眼望去,见这算命先生一副怡然悠闲之状,不像寻常江湖术士般见人就攀,顿时心中也是一奇,遂生了兴趣,便对狗儿道:“走,去瞧瞧!”,说着便走了过去。
    算命先生见有客来,却只是微微起身,一笑道:“这位公子是要测字,还是卜卦?”
    高炽见一上来便直入主题,不由一愣。旁边狗儿却不满道:“你这算命的也忒古怪了吧,哪有你这般待客的?咱不卜卦也不测字,却是见你这般大言不惭,居然打出“天下神算”的幌子,于是犯了稀奇,特来见识见识。”算命的听狗儿言带嘲讽之意,却也不恼,只是微微笑道:“既是要见识,也得卜完卦、测完字方知实与不实。小兄弟不测不卜,却不知如何个见识法?”
    
    狗儿自知说错了话,不由脸上一红,旋即冷笑道:“试便试!是骡子是马,一溜便知,只怕你到时说的不准,我可要把你这幌子扯了!”
    “狗儿住口!”高炽轻声一喝,随即对算命先生笑道:“家奴不晓事,让您见笑了,先生莫怪!”
    “呵呵,无妨,这位小兄弟说的却是在理。我若真说的有误,这‘天下神算’四字便是当不得了,被扯了也是应该!”
    高炽本没打算算命,不过见此人虽是谦恭,言语间却颇为自信,不由心中大奇,便道:“既如此,便求教于先生了。”
    “公子客气!敢问公子是要卜卦、还是测字?”
    高炽联想道近来朝廷又擒齐王,削藩之意已明,自己身为燕世子,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心中不由一动,想了一想道:“便测字吧。不瞒先生,敝人官宦子弟,打小便承着世职。吾既受朝廷恩荫,效忠明室,便测个‘明’字。”
    “既如此,请问公子是测姻缘、财运、还是前程?”
    高炽道:“吾素来关心时局,今日不测自身,便问国事!”
    算命人略为奇怪的瞟了高炽一眼:“敝人于北平摆摊已有数载,前来求解之人不知凡几,却都只关乎私人之事,今日公子问国事,于敝人倒是头一遭!”
    高炽笑道:“也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愿来如此。小人多此一问,倒是孟浪了。”其实算命人心中仍有些许疑虑,只是撇下不提。略想片刻,算命人侃侃道:“‘明’乃我大明国号,其事亦应为朝廷大事。‘明’字左为日、右为月,日主阳,月主阴;而四海之内,以北为阳、南为阴,若敝人想的不差,公子所问,必是朝廷关于南北之间的大事。”
    
    算命人寥寥数语,高炽听得却是大惊:诸藩大都在北,燕藩更是位于正北之地,而京师正在江南。如今南北大事,除了削藩还有什么?这算命的竟是一语中的!过了好一会,高炽方回过神来,面带恭敬的问道:“那依先生所言,这南北之事,最终却又是何解?”
    算命人见高炽脸色数变,心中不由更奇,方欲作答,却突然瞄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狗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家奴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但嘴上却是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且先前说话,尽管故作深沉,仍掩不住一丝尖细之音;而眼前这位公子应是二十左右,气度却是十分雍容和蔼,且又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将眼前情景与所测之事联系到一起,再加上以前道听途说的一些王府传闻,算命先生心中一噔,似乎已明白了眼前公子的身份。不过他亦是精细之人,只是心中一念而过,随即又神色如常的继续说道:“阴阳本为两极,虽可相调,但亦相争,唯看环境变化及两极自身气数而已。”见高炽脸色有些发白,算命人哈哈一笑道:“不过以敝人陋见,自太祖横扫海内,统一天下以来,我大明声威日涨、国运昌隆,正是阳气旺盛之时。这南北之事,若真遇阴阳不调,两极互争,虽一时之势不可妄测,但于最终,应是阳者居上!”
    算命人一番解释,让高炽本已扑扑之跳的心略为安顿下来,不过一个新的疑惑又在他脑海中泛起:“若真是阴阳不调,那会是何情景?朝廷与燕藩之间又会发生何等故事?”本来他想再向算命人咨询清楚,可转念一想:今日所言已是过多,若再问下去,恐露了身份,遂笑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不想先生高明,竟说的如此透彻,实在让人佩服。我出来已久,尚需回家侍奉双亲,便改日再来讨教!”说完便欲掏钱,却又突然一愣,却是忘了带钱!
    
    高炽扭头向狗儿说道:“公子我出来太急,忘了带荷包,尔先把钱付给先生!”
    哪知狗儿也是一脸苦相道:“公子是临时叫小的,小的只忙着换衣服,也是一个铜子都没带。”
    高炽顿时大窘,一时望着算命人不知说什么好。
    算命人见此情景,忽然大笑道:“无妨,无妨,敝人在北平谋生数载,官家子弟也见的多了,却都是些碌碌之辈,所问所求,不过一己之利;今日见公子气度不凡,且忧心国事,与那般膏粱子弟全不能比,敝人已是暗自佩服。钱财乃身外之物,要与不要都是无妨,这钱我也不收了,唯愿公子心怀黎民,将来一朝入仕,能造福百姓,敝人便不胜感激。”
    高炽心中一时大热:此人虽混迹于市井,却也是位英杰!本来他便欲结纳此人,可转念一想:如今时势多舛,父王一再嘱咐要谨慎小心。此人来路终究不明,贸然结纳,恐有不妥。于是高炽拱手道:“先生高义,余十分佩服,今日便赧颜相赊,他日自当奉还,余与先生一见如故,若是有缘,必再来讨教。敢请教先生大名?”
     算命人见高炽不报自己姓名便问人名讳,愈发坚定此前判断,便大笑道:“讨教不敢。公子如此礼遇我这下里巴人,气度让人折服。在下金忠,字世忠,乃通州卫一屯田小卒,因生性懒散,且不愿于黄土中终日,遂找人代了差使,自己来北平城中混口饭吃。在下长期于此地谋生,公子若是愿意,可随时前来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第二节
    辞了算命人,高炽径直回府,刚进端礼门,内官王景弘便迎了上来:“世子可回来了,王爷召您和二位郡王东殿议事,奴婢听下面儿说您出去了,正欲打发人去寻哩!”
    “父王这么快就回来了?”高炽奇道。这几日朱棣常去庆寿寺,通常一呆便是好几个时辰,今日尚未正午便回,难免高炽奇怪。
    “朝廷来圣旨了。接完旨,王爷便叫奴婢唤三位殿下和几位大人去东殿,具体情况奴婢也不清楚。”
    高炽听得有事商议,便也不答话,忙疾步向内走去。
    刚走到长史值房前,忽然发现葛诚正站在门口,向东殿方向张望。高炽忙道:“葛长史怎还在此?快随我进去晋见父王啊!”
    葛诚干笑一声道:“世子请进,王爷今日并未召臣。”
    高炽这才明白,王景弘口中的几位大人并不包括葛诚。他脑子一转,立即明白,王景弘定是未了解详情,故没把话说清楚。葛诚是燕府长史,若是圣旨只交待些寻常事情,父王定会招他一起商议。但此次葛诚未能入内,便只能说明,这道圣旨恐对燕藩不利,父王这是要召集亲信,商议对策。葛诚并非燕府嫡系,父王面子上虽待他不错,但从不倚为腹心。此等密事,自不能让他与闻。
    想到那道或对燕藩不利的诏旨,高炽的心顿又提了起来。不过葛诚在场,他也不能显的过于焦急,因而故作轻松地笑道:“既连长史都未得宣,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王景弘大惊小怪,我回头再去训他。”说完便有意放慢半拍,步履如常的向内走去。
    走上丹墀,高炽向殿内一瞧,发现除了高煦、高燧两个弟弟与道衍外,张玉和朱能两位将军也站在里头。他忙深吸口气,弯腰进殿一礼,方小心说道:“不意父王相召,儿臣方才出去了会,因此来的迟了。望父王恕罪。”
    高炽方说完,高煦就于一旁阴阳怪气道:“如今朝廷风声正紧,我等天天都提着颗心,大哥还有心思出去游戏,真是一番好气度!”
    高炽知他嘲讽,只是尴尬一笑,并不作答。高煦从小好武,颇得朱棣欢心。他素来瞧不起这位身材肥硕,连骑马射箭都不会的大哥,总觊觎着这个世子宝座。今日知高炽外出玩乐,便抓住机会在朱棣面前损上一把。
    
    朱棣却仿佛并未听见二人言语。怔了好一会方发话道:“朝廷派刑部尚书暴昭为采访使,不日即到北平,本王今日急召尔等,便为此事。”
    张玉首先发言:“这个暴尚书来者不善,如今皇上连除二王,今番又派个采访使,定是来探我燕府动静,若被其寻得什么差错,朝廷很有可能以此为由,再削燕藩!”张玉今年五十六岁,曾是北元枢密知院,于洪武十八年降了大明,后履次升迁,最终调到了燕王帐下。张玉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且又十分忠心,所以颇受朱棣信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采访使算得了什么!他暴昭安安生生也就罢了,若敢寻燕藩半点不是,我便让他出不了北平城!”高煦冷哼一声道。这位高阳王是个目空一切的人,他不光看不上长兄高炽,也不把文质彬彬的堂兄建文放在眼里。如今建文欺负到朱棣头上,他恨的牙只痒痒,应而放此狂言。
    朱棣皱了皱眉,这个二儿子很多地方都像自己,唯独性子太狂了些,他小身喝道:“不得胡言,朝廷大事岂由得尔在此乱说!”
    高煦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威风凛凛的父王。朱棣声音虽不大,仍让他脖子一缩,算是暂时安静下来。
    “先生有何看法?”朱棣随即向道衍问道。
    
    朝廷诏旨到时,道衍正与朱棣在庆寿寺中密议齐王被削之事。朱棣回府接旨,道衍遂也跟了过来。此时他思量许久,心中已有了些眉目,方沉声道:“齐王被擒,不过十余日前事,朝廷此时遣使观风,且直奔北平,必是放心不下王爷,过来探听动静。方才二殿下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亦无须太过惊慌。臣要问的,便是王爷此时的态度?”
    朱棣眉毛一挑。他当然明白道衍所指的态度是什么。若说周藩被削时,朱棣仍心存侥幸的话,但如今齐王被扣,采访使突兀造访,这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已使他渐渐相信:皇上恐真不会放过藩王了!想到这里,朱棣顿觉头晕目眩。道衍的话,朱棣听在心里,倒也起过一些波澜。但若要真依其而行,朱棣却一直又下不定决心。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暗中掣肘,让他犹疑不定。思虑再三,朱棣终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朝廷既要打探,由他打探便是。本王奉法守礼,从未做甚有愧朝廷之事,怕他采访使何来?”
    道衍暗自叹了口气道:“王爷既这般说,那便当小心应付。”顿了一顿,道衍又低声道:“八百勇士须妥善安排,切莫让小人借此滋事,徒惹祸端。”
    
    朱棣心中一凛。上次暖阁密议后,他从道衍之言,命朱能暗中招募了八百勇武之士,以防万一。别的方面他一向谨慎,倒不怕朝廷找茬,唯独此事若让人知道,那便是私蓄死士,朝廷削他一百次都不为过。想了一想,朱棣对朱能道:“士弘觉得该如何应付?”
    此事乃朱能一手经办,他欠身道:“使长放心。八百勇士乃臣于使长旧部中一手选拔,都是父母双亡、家无妻小之人,应不至于泄密。使长若是不放心,采访使到前,臣将他们全带出城就是了。”
    “带出城也不安全,若暴昭听到风声,定会四处打探,保不准会出篓子。”朱棣断然否道。
    此事确实要紧,万一被暴昭侦知,燕藩顷刻便有覆顶之灾。一时间众人眉头紧缩,都没有妥善的方法。
    突然,三郡王高燧眼光一亮道:“儿臣倒是有个法子!”
    “哦?”朱棣顿时一奇。高燧乃其幼子,但其文不如高炽、武不及高煦,三子之中自己于他关注最少。此时众人俱都无计,他竟有了好点子?朱棣于是微笑道:“燧儿既有计,可讲出来与众人参详!”
    高燧受了鼓励,胆气更壮,琅琅道:“依儿臣所见,可将八百壮士匿于后宫之中,我燕府乃前元旧宫,规制宏大;后宫之内有殿有湖,且又僻静深邃,不信他暴昭寻的着。”
    高燧言毕,众人精神俱是一振:此法确是极好:燕王府的前身是元朝故宫,其规制远超其他王府。燕府后宫广阔,划出一片藏八百人不成问题;且在王府之内,也好管制;最妙的是,后宫乃藩府禁苑,外臣不得入内。暴昭即便得知风声也是无法。他若敢侦刺王府内廷,朱棣当即便可办了他,连建文也无话可说。
    
    朱棣用赞赏的眼光看了高燧一眼,起身道:“燧儿之策甚佳,此事便由尔兄弟三人与朱能去办,切要隐秘!”随后他又对众人肃容说道:“按日程算,暴昭近日便抵北平,期间大家务须谨慎,不可让其寻得破绽。”
    
    数日后,采访使暴昭进了北平府,一同抵达的还有御史林嘉猷与谷王府长史刘璟。林嘉猷是方孝孺的门生,而刘璟则是开国功臣、诚意伯刘伯温的嫡孙。此二人皆忠于朝廷。建文派出暴昭后,又敕令二人随同前往。
    暴昭是刑部尚书,进北平后便暂住于按察使司衙门内。一连数日,暴昭仅就北平民政与布政、按察两司官员商洽,偶尔于市井之间探访些风土人情,似乎并无意与燕王府为难。但朱棣心中清楚,这位朝廷大员来北平,绝对不只是探探民情、审审案卷这般简单。据耳目所报,林嘉猷、刘璟二人这几日活动频频,带着一帮手下四处打探,与葛诚等一帮王府属官也有交往。究其意图,肯定是想暗渡陈仓,收集燕藩不轨之事。朱棣准备充分,故不动声色,由着他们折腾。待暴昭等人明面儿上的差使办毕,进府辞行时,方借设宴饯行之机,刺探他们的“采访”成果。
    因暴昭等人乃朝廷钦差,故宴席于王府承运殿内举行。席上,两方人各怀鬼胎,暗自提防;但表面上却是谈笑风生,一副其乐融融之象。酒过三巡,朱棣对暴昭哈哈一笑道:“本王居北平十六载,无德无行,于一城百姓寡于恩惠,暴尚书此番观风,恐怕百姓埋怨本王之言亦听了不少,还望尔回京后于皇上面前多多遮掩,否则我这王爷,怕是要做到头了!”
    暴昭心中一紧,起身答到:“王爷说笑了,藩国民政素来不由王府所辖,即便百姓于官府不满,亦是布政、按察二司的过错,岂能怪到王爷头上?何况臣此次来访,见北平政通人和,市井繁盛;而百姓亦多言王爷恩泽庶民,待一城百姓如同亲子,哪有半分诋毁之语?以微臣所见,燕藩之治,实为诸藩之首,臣回京面圣,必将为王爷请功。
    
    暴昭所言倒也不假。他这几日打探,其结果大大出其所料:上至三司衙门、下到街头黎民,众人莫不言燕王抚民有方,行事公道,说其坏话的还真没几个。而这也更令这位朝廷尚书警觉:一个王爷,即便是在洪武朝,也只管军政、不干民事。通常说藩王治国有方,也不过是指其约束王府下属、不扰士民罢了。而如今北平一城上下,不分军民,大都赞燕王爱民如子,于百姓多有恩惠。这岂不意味着这位王爷大大越限,已把手伸到了其管辖之外的民政上头?燕王如此收买人心,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暴昭暗暗警惕。方才回燕王之言,其实意是要奏知建文燕藩广结民心,其心不测。
    朱棣似乎并未听懂暴昭所言之本意,随即道:“暴尚书能有此言,本王倒是安心了。朝廷这半年来连削五弟、七弟之爵。虽说两位弟弟本是罪不可恕,被削乃情理之中,但本王仍是颇有伤感。俗话说的好‘长兄如父’,如今父皇、母后与三位哥哥俱已不在,我这个做大兄的未能阻止两位弟弟行此不轨之事,实在是汗颜有愧!”说着,竟声色渐悲,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暴昭心中冷笑,嘴上仍是恭敬答道:“诸王各在封国,相隔遥远,周、齐二王作恶之事,殿下在北平岂能知晓?还望殿下勿以此挂怀!”说着,话锋一转道“何况藩王乃朝廷臣属,二王有过,朝廷自会责罚。皇上圣明之主,岂能由得他们乱来?王爷只需敬事朝廷,诸藩王之事,皇上自能妥善处置,您又何须如此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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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昭此话,软中带硬,实是警告燕王安守本分,不要心生不轨。朱棣精明之人,又岂能听不出来?不过他城府极深,尽管心中十分愤怒,面上却不表露出一分。
    朱棣又与暴昭打了一阵哈哈,遂转而对刘璟道:“仲景这几日进府最勤,与我燕府上下颇为相得,眼下即将离别,可与我王府众人有话要说?”
    刘璟心中一沉。此次探访,他仗着自己亦是王府官的身份,与燕府一众文官频繁联系,希望从他们口中得道些王府内情,并与朱棣本人也接触颇多。刘璟知道自己肯定被朱棣注意,但他也不在乎,遂笑道:“臣与葛长史等人,不过是同僚相交,共探侍主之道而已。只是此次走后,恐怕再与王爷对弈就难了!”他平日进府,亦常与朱棣对上两局,借此机会互相试探。
    朱棣哈哈大笑道:“那倒不妨,谷藩在宣府,与北平近在咫尺。橞弟若有事需知会我,尔便借机再来北平便是。只是尔棋力太高,本王一介武夫,可非尔之对手。若再博弈,尔可需让得我些。”
    刘璟微微一笑,从容道:“王爷说的过了,不过这下棋与处事一般,可让之处便让,若是不可让处,臣却不敢让!”
    朱棣一怔。这刘璟与暴昭一般,竟是如此绵里藏针,时时不忘敲打自己。朱棣一阵恼火,实在没有心情再和这帮子人纠缠下去,遂再随意说笑几句,便道:“本王近日来身体不佳,今日几杯酒下肚,肠胃愈发不适,实在不能久陪诸位。”说完,又对一旁的高炽道:“诸位天使便由尔相陪,务须不醉不归。”众人忙起身相送,朱棣含笑摆了摆手,便自回后宫去了。
    
    第三节
    时近年关,金陵城内亦飘起一阵小雪。这一日正值朝休,齐泰于家中设宴,邀黄子澄与方孝儒二人共聚小酌。
    此时仍是微雪未停,齐泰家的花园俱被蒙上一层白霜,不过一进餐厅,便觉暖气逼人,三位天子重臣吟诗作对,把酒当歌,很是快活。
    方孝孺近来心情大好。几次长谈后,建文对他的人品学问十分赞赏,已命其参预机要国政。其时大明朝开国未久,朱元璋在位时以猛治国,虽颇有成效,但杀戮过多,对此建文心中颇不以为然。即位后,建文便想着手改革官制,效法史书上的三代贤王,打造出一个政治清明、朝野和睦的太平盛世来。方孝孺儒学大宗,博古通今,且为人又正直不阿,正是建文朝思暮想的佐相之才。经过一番考察,建文对孝孺十分佩服,便将改制一事郑重托付给他,命其总揽全局。方孝孺学通古今,自是一身抱负,以经济天下为己任;如今遇得明主,将国家根本之事交付于他,他又怎能不感激涕零,拼死报效?一连数月,孝孺每日起早贪黑,遍览古籍,为改制一事呕心沥血。经过连番辛苦,其心中对此事已有了些眉目,不日即将具本奏上。孝孺相信,只要按照自己所想,逐步妥善实行,大明天下必然会海晏河清,太平万年!今日之宴,他一改素少沾酒的习惯,对齐、黄二人频频举杯,亦是因心中十分高兴所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俱有腹饱之感。齐泰遂命人撤去酒席,换了茶具、果点奉上。趁着这间隙,孝孺推开房门,走到屋檐下面站住,欲受些寒风以驱散酒意。
    此刻已是正午,白云逐渐散去,一缕暖阳射进花园之中,池边梅花树上的积雪遇光渐溶,正滴滴答答的的化水而落,正是一片宁逸舒和之象。孝孺见此美景,忽然心念一动,遂婉婉吟道:
    微雪初消月半池 ,
    篱边遥见两三枝
    清香传得天心在
     ,未许寻常草木知
    “好,好诗!”孝孺正陶醉间,却被一阵击掌叫好之声惊醒,扭头一看,齐泰与黄子澄也己走了出来。
    黄子澄抚掌笑道:“孝直不愧一代文宗,转眼间佳句便至,此诗清新典雅,而这 ‘清香传得天心在’一句,更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却又不落俗套,实是妙极!”
    孝孺方欲答话,旁边的齐泰却嘻嘻笑道:“孝直诗句之佳,吾辈不及,只是这‘未许寻常百姓知’,却是一股独立尘世之傲气,仆与子澄立于一旁,倒是自惭形秽喽!”
    方孝孺与齐泰、黄子澄同为天子股肱,早已十分熟稔。他知齐泰此言实是打趣之语,并无讽刺之意,遂微微一笑道:“尚礼却是错怪仆了。方才吟诗之时,仆念及此次改制,事关重大,天下臣工莫不关系其间,若是贸然漏得片言出去,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损了利益者必然兴风作浪,坏陛下大事。余心忧此事,方有先前之句。”
    “不想孝直吟风弄月之中尚能含如此深意,泰不能不服。”齐泰赞叹一声:“改制一事,本极隐秘,且尚在筹划之中,外间应未可知。即便到执行之时,百官食朝廷俸禄,坐九品之位,纵是利益有些许损失,以朝廷之威严,想也弹压的住。再说了,既是改制,必然有损有益,岂有皆大欢喜的?此事关系我大明千年之基,只要皇上决心已定,必不致半途而废。”
    
    齐泰不愧为能臣,改制一事虽非其经办,但他据理而论,分析十分详实,孝孺听的是频频点头。改制一事,实乃建文先自提出。因此事关系重大,方孝孺亦几经试探,建文均颇为坚决,因此他才放心去做。想到此,孝孺笑道:“皇上之心自无更易,只在我辈善加筹谋,不可误了陛下大计便是了。”说完,孝孺又对齐泰、黄子澄道:“二位大人的削藩之事应还顺利?”
    改制、削藩乃当今两大要紧之事。改制由方孝孺一手操办,而削藩建文则交给齐泰、黄子澄二人总理全局。孝孺方才受齐泰之教,因此回问齐泰削藩进程,亦是礼尚往来。
    不料齐泰与黄子澄闻得此言,却均收敛了笑意,摇头不语。过了好一阵,齐泰方道:“大局尚还顺利,只是亦有些波折。”
    “哦!却是有何难处?”孝孺奇道。近段时间他为改制一事忙的事焦头烂额,除了上朝便是在翰林院和宫中翻经阅典,回到家也是闭门不出,为此事费神劳心,于削藩倒还真没时间顾及。
    齐泰将子澄与孝孺引回屋内坐了,方道:“不瞒孝直,仆今日邀你与子澄二人前来,除为偷得浮生半日闲外,亦是想合三人之力,于此事做个计较。子澄且不说了,他与我共谋削藩,自是责无旁贷。孝直虽职在改制,但与我二人同为天子重臣,还请你勿要却辞。”
    孝孺此时方知齐泰此宴还另有目的。不过他与齐、黄同为皇上倚重,建文亦常以和衷共济之词勉励三人,因此此番齐泰提及,他自然也是无可推托。孝孺见齐泰说的郑重,便也肃容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忧虑,可与孝孺明言?”
    黄子澄饮了口茶,苦笑道:“孝直应知,削藩之难,难在削燕。燕王为诸王之长,久据北平,实力冠于群雄。燕藩不除,终是朝廷心腹之患;燕藩若去,天下诸王失所仰望,必能俯首称臣。不过燕王有功无过,故朝廷不能强削,以免失了天下公论。”
    此事孝孺当然知晓。当初之所以暂留燕藩,亦有他据理建言之力。此时他一言不发,静待子澄下文。
    
    黄子澄又徐徐道:“前些日,仆与尚礼奏请皇上派暴昭等为采访使赴北平暗访,昨晚暴昭密奏便已到京。”
    “哦?”派暴昭采访北平孝孺也知道。林嘉猷得以跟随,亦有其举荐之力:“暴尚书密奏,皇上可有发与二位?”
    “当然。不过皇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参详便是。”子澄一边回答,一边目视齐泰。齐泰会意,从坐塌旁的箱中拿出一个小匣子,一打开,里面正方着一本奏本。齐泰拿给孝孺道:“据暴昭所言,燕王似有广结民心、滥施恩惠之事。”
    方孝孺细细将奏本看了一遍,末了方合上道:“暴尚书所虑不无道理,燕王广收民心至此等地步,其心或不可测亦未可知。不过……”孝孺话锋一转道:“亲王在藩国之内施些恩惠,也是正常之举。且藩王毕竟乃朝廷所封,其宽于待民,也是彰显朝廷恩德。燕王得百姓赞誉,朝廷亦说不了什么。若以此降罪,不但燕王不服,百姓心中亦会轻视朝廷。”
    众人一时无话。燕王若因得民心而被怪罪,那朝廷岂不成了颠倒黑白,昏庸无道?这正是齐泰、黄子澄为难之处:值此朝廷与燕藩相互猜忌之时,明知燕王此举或别有用意,自己偏偏还挑不出理来,连制止都不能。
    
    齐泰不由升出一阵无名火:自定削藩议以来,周、齐二王被除,其余诸藩莫不噤若寒蝉,本是顺风顺水之局。唯独面对这个燕王,自己总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想硬削,皇帝与黄子澄、方孝孺等人均觉不可,自己孤掌难鸣。如今好不容易弄出个暗访劣迹,以正削燕之名的办法,本以为可一举成功。哪知这暴昭北上一趟,劣迹没查到,却查出个燕王爱民如子!想到此处齐泰便气不打一处来,心中狠狠骂暴昭道:“鸡蛋里头挑骨头都不会,亏你还是刑部尚书!”
    正当齐泰、黄子澄均感无计之时,方孝孺却突然笑道:“二位无需如此,暴尚书虽未访出什么罪证,但仆观其奏疏,却发现一个乘之机!”
    齐泰、黄子澄顿时一怔:这奏疏二人看了几遍,均未发现有什么能用之言,方孝孺怎么一下看出了门道?”但方孝孺虽带着笑容,言语中却并无戏弄之意。二人遂马上端正坐姿,洗耳恭听。
    “二位大人可有注意奏本中所提刘璟会葛诚一事?”方孝孺问道。
    两人俱一时莫名其妙:此事他们也都看了,无非是刘璟交结燕府属官,葛诚对其语焉不详,含糊其词。这葛诚摆明是受了燕王指示,与刘璟虚以尾蛇,与寻燕王劣迹又有什么关系?
    
    方孝孺见二人不解,便接着道:“暴尚书采访北平之意,燕王必然心知肚明。燕王自是不愿被削,因而不能在暴尚书等人面前落下把柄。这葛诚身为长史,乃燕府臣属之首,他若一心向着燕王,见刘璟时必然慷慨陈词,尽言燕王的好处;要是与采访官员语焉不详,虚以委蛇,岂不是徒让朝廷觉得其心中有亏,进而燕藩也有不轨之举?以燕王之精明,岂会命葛诚如此作派?依仆愚见,葛诚之举,绝非燕王授意。看其表现,必然是知晓燕府些许内幕,欲待举报,却又怕燕王知道;欲隐瞒不报,又怕他日燕藩行什么不臣之事,自己难免遭受池鱼之殃。刘璟一加试探,他心中更加犹疑,所以顾左右而言他!”
     听完方孝孺之论,齐泰、黄子澄顿时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么一个“语焉不详”之中还有如此奥秘!过了许久,黄子澄方回过神来,喃喃道:“方先生慧眼独具,一举道破其详,吾二人所不能及也!”
    方孝孺谦逊一笑道:“非仆眼光独到,实是二位身陷庐山中,一心想拿到燕府过错,故而忽视了这看似无用的微末之言。”
    齐泰亦对孝孺佩服不已,此时连连点头道:“孝直说的是,我等确是心急了。由此看来,葛诚实是燕府一大破绽。若能让他心向朝廷,不仅可尽知燕府虚实,且其隐于燕王左右,缓急之间,或有大用!”
    “尚礼不愧为兵部堂官,谋略所及颇为深远!”孝孺捧了齐泰一把,旋即挺身而起,气势十足的说道:“眼下年关将至。循例,藩王应遣使入朝,恭贺元旦。葛诚乃燕府长史,不出意外的话,此番燕藩入朝之使非他莫属。我等可详加谋划,待其入朝后尽收其心,以为我用。有了此人相助,燕藩之削,指日可待!”
    
    方孝孺信心百倍,齐泰听的也是大受鼓舞,遂大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孝直今日教仆非浅,他日海内一统,孝直之功不可没!”
    孝孺含笑道:“尚礼兄说的过了,削藩大计,乃二位亲力而为,仆不过稍建微策而已,又岂敢居功。”略停,孝孺又道:“此次虽未取得燕王罪证,但已探得其心。燕王上欺朝廷、下邀民心,此绝非恭顺之意。我等尚需早做绸缪,不然一有异动,朝廷岂不是慌了手脚?”
    黄子澄想了想道:“孝直说的是,先前因怕燕王不满,北平都司仍由旧人执掌。如今二王被削,皇上威势已立,应可于北平再行动作,不怕他燕王反对。”说完,又对齐泰道:“尚礼执掌兵部,可速选得力之人执掌北平诸卫,使北平军权握于朝廷之手,如此则燕王羽翼大减。此番布置,你意下如何?”
    “仆看可以。”齐泰点头赞同道。其实他所想还不只如此。在齐泰的计划中,还需不断遣将,以练兵、备边为名,进驻北平四周;并找理由将朱棣的燕山三护卫逐步削减。如此一来,燕王就是只猛狮,也被朝廷关进了笼子。到时候要削要除,还不是建文一句话的事?不过此番筹措尚需逐步推行,眼下他还不想说出来。
    黄子澄却没齐泰这多心思。此时他见削燕有望,情绪大涨,一把拿起桌上茶杯对二人道:“今日一宴,收获良多。我三人忠心为国,苍天必定相佑。只要除了诸藩,朝廷再无内患,孝直革旧鼎新也无隐忧。我等此番便以茶代酒,共饮此杯,愿我大明蒸蒸日上,国运永昌!”
    
    自顶
    第四节
     应天城里鞭炮齐鸣,一夜喧嚣,建文元年的元旦终于到了。前一日是洪武三十一年除夕,建文下午便至文华殿受了斋戒。除夕刚过,他便带了一帮侍从礼官从正阳门出城,至天坛行了南郊大礼,紧接着又到孝陵祭扫。待从钟山上下来,依次经朝阳门、东安门,由东华门回到紫禁城时,已是正月初一的拂晓时分。建文于华盖殿换上衮冕服,在一干导驾官引领下来到奉天殿时,文武百官已在殿外丹墀上恭候多时。
    
    建文于殿内御座坐下,大朝仪正式开始。一名仪礼司执事官行了五拜之礼,奏唱升殿。建文起身,乐工们奏响了《中和之乐》,其后一众礼官、司官、内官们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将仪式的每一部分都演绎的尽善尽美。这套礼仪从洪武二年便开始启用,至今已有三十载,虽是繁缛无比,但却庄严肃穆,气势恢宏,彰显了数千年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将礼仪之邦之精髓展现的淋漓尽致,也让万里来朝的番邦属国使节们感受到tianchao上国的无上威仪,进而对大明天子产生无限景仰与敬畏,并成为他们各自归国后夸耀终生的谈资。
    仪式中间,翰林侍讲方孝孺作为代致词官,于丹墀正中诵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贺词,对建文的孝悌仁爱做了恰如其分的赞颂。随后又是一番仪礼。终于,在百官山呼“万岁”,行了两次四拜之礼后,大朝仪结束。此时一众内官齐力挥舞响鞭,众人肃静。建文随即起身,在导驾官的引导下返回华盖殿。一路之上乐声不断,直到皇帝进入华盖殿,音乐方止,文武百官此时才依次退下殿来。
    在大朝仪上,燕府长史葛诚作为燕王朱棣的贺使也参与其中。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此等大仪,洪武年间他也曾代燕王进京,恭贺新年。但此次与会,葛诚却仍感到无比震撼,作为大明官员的自豪感通过这套皇家仪礼被完全的激发了出来,使其内心无比激动而几乎不能自持。
    
    晕死 难怪发了半天发不出来 原来tianchao二字是被河 蟹的 。。。。。。。。。。。
    待出了午门,气氛便松了下来。一些相熟的官员三三两两的聚到一起,而那些平日便爱埋头攀迎的下官们则纷纷跑到各自上司跟前点头哈腰,攀附交情。葛诚是藩府属官、自然没有什么人来巴结他,而他在京中也无特别熟稔的官员,此时便独自步行。正过了端门,一个小内官急急小跑过来,对葛诚细声道:“葛大人留步,皇爷要召你见哩!”
    葛诚顿时一震。王府官属进京朝贺,皇帝要问事情本也是情理之中,但一般不会在元旦召见。而且通常召见,也是一众长史一起见驾,少有单独奏事的时候。如今朝廷正在削藩,北平城内已是风声鹤唳,建文这时候单独召见自己,联想到朝廷对燕府的态度,葛诚不由得一阵紧张。
    但皇帝召见是不可能推辞的。葛诚忙整了整衣冠,轻声道:“请公公带路。”便随那内官一起折返回去。
    葛诚被召见的地方是乾清宫。乾清宫位于内廷,乃皇帝寝宫。一进乾清门,葛诚便背心发凉:皇上不在外廷,而在寝宫召见自己,究竟所为何事?莫非陛下已决心要找燕藩的晦气,而先拿自己开刀?葛诚越想越怕,却又不敢多问,只得硬着头皮,随小内官走了进去。
    内官并未把葛诚带进大殿,而是左弯右拐,直到一扇小门前才停步。他轻轻推开房门,对葛诚笑道:“皇爷有旨,命葛长史在此见驾。你请进。”葛诚听他如此说,忙道了个谢,提脚跨了进去。
    方一进门,后面咣的一响,门已经被闭上。葛诚吓了一跳,来不及细想,忙埋头便跪道:“臣葛诚叩见陛下!”
    一声道闭,却没听见有人答话。一时房间内静寂无声。葛诚吓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身子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过了良久,葛诚跪不住了,房间里铺的是青砖,把他的膝咯的生疼。而此时又正是冬天,阵阵寒意透着地板沁上膝盖,让他无法忍受。见过了半晌还无人搭理,葛诚实在受不了,便大着胆子稍稍抬头,想看看建文到底在做什么。
    待到抬头一看,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建文并未在里头。葛诚顿时一头雾水:既召我来,怎么却又没人。一时间葛诚微微有些愠怒。他当然不敢在此地发牢骚,但见建文既然不在,便也大着胆子扭了扭已跪的酸疼的双腿,径直站了起来。
    待起身后,葛诚仔细观察了下四周:这房子不大,只向南面开了一扇小窗,屋内北面有张坐塌面南而设,想必是为建文所备;墙壁上挂了几幅行草,葛诚粗粗一看,似是北宋黄庭坚的笔法;坐塌前方还摆着一个红木凳子,不知是不是为自己所设。不过建文不在,葛诚自然不敢贸然坐上去,只得站在那里轻轻搓手。
    
    就在葛诚等的颇为不耐之时,坐塌后面的屏风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声,葛诚忙一骨碌跪下,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葛诚心中暗道:皇上来了。
    “葛诚起身说话!”建文说道。其声音深沉冰冷。葛诚听了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忙磕头谢恩,完了方站了起来。
    建文此时已换下先前大朝的衮冕服,换上一身素白的衰服。葛诚早已听说,建文自太祖崩后,便立誓三年之内,除上朝外,平日皆服衰服,以全人孙尽孝之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葛诚亦是极重孝道之人,见皇上如此打扮,不禁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葛诚,可知朕今日召尔至此,所为何事?”建文语气仍是冰冷,一句问询的话中似乎带着极大的压力与威严,葛诚心马上又提了上来,小心翼翼道:“臣愚昧,请陛下明示?”
    建文没有说话,房间里鸦雀无声,葛诚额头上顿时冒出热汗,头深深的埋在下面。
    “葛诚,尔是几品?”建文终于发话了,但却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葛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微臣是正五品。”
    “唔”建文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尔可知这五品官位是谁所赐?”
    葛诚忙道:“自是太祖高皇帝的恩典,太祖命微臣辅佐燕王,效忠朝廷。”
    “如今太祖已升瑕,尔又应效忠于谁呢?”建文步步紧逼。
    葛诚吓了一大跳,忙跪下道:“当然是效忠皇上,臣食的是朝廷俸禄,对皇上忠心不二,岂敢受他人驱使!”
    “好一个忠心不二!”建文一声冷笑,顿了一顿,突然厉声道:“朕问尔,尔身为燕府长史,自当谨慎侍奉燕王,使其恭顺朝廷。为何燕王有不臣之事,尔既不规劝,又不禀告朝廷,尔之内心可真把朝廷与朕放在眼里?”
    建文声色俱厉,葛诚顿觉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呆住。其实燕王府自太祖驾崩以来,便多有不寻常之事,葛诚身为长史,多少也晓得一些。前些日子葛诚还隐隐听说,暴昭访燕之前的一个晚上,曾约有千人由燕府北面的广智门直入内廷。不过葛诚虽然有些消息,但俱是道听途说,且大都语焉不详,他并无证据在手,自然不敢贸然劝谏;且燕王平日对其也不错,虽谈不上依为心腹,但也十分尊敬,这在诸藩王中已算难得。正因如此,当刘璟在北平对其屡次试探时,葛诚虽知燕府不正常,却也没有抖落出来,只是吱唔以对。没想到今日进京,皇上竟当面诘问!葛诚此时方寸大乱,忙拜了一拜,用颤抖的声音答道:“臣惶恐,臣实在不知燕王有何不臣之事……”
    
    “胡说!”葛诚尚未说完,建文便将其打断道:“燕王收买民心、结纳异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日暴昭采访北平已得了实证,尔身为朝廷命官,竟袒护燕藩,知情不报,难道不知朝廷惩治王府官属的律令吗?”
    葛诚一惊,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原来明代藩王有错,通常王府官属亦需担责,其惩罚较藩王本身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候藩王犯错,受顿斥责,下不为例也就过去了,王府官属却被冠上辅佐不力的罪名,而被罢官、谪戌乃至杀头。如今皇上竟说燕藩谋逆,且连证据都掌握了!自己身为王府属官之首,其结果除了灭族不做他想。想道这里,葛诚头上汗珠大把大把滴落于地,人几乎都跪不稳了。
    其实建文此时心中也很紧张。方才那些燕府谋逆、暴昭已得实证之类的话,都是齐泰教他编出来吓唬葛诚用的。若葛诚此时如实坦白倒还好说;若其真心向燕王,抵死不认,那自己麻烦就大了。若放葛诚回去,他必告诉燕王今日详情,燕藩很有可能立马举兵;若将葛诚扣下,却又没有正当名目,燕王见葛诚无端被扣,必知朝廷有惊变之举,其结果恐怕还是兴兵做乱。眼下朝廷针对燕藩的部署刚刚开始,燕王若真于此时扯了反旗,自己必是猝不及防、酿成大祸。此刻建文的内衣已被汗湿透,只是神态上看不出来而已。
    “陛下……”过了良久,葛诚一阵大哭道:“臣有罪,臣有罪啊!臣其实知道些燕府动静,只因无凭无据,不敢乱说,怕说错了自己遭罚,藩王谋逆乃是大罪,臣不敢不慎啊!”
    
    建文浑身紧绷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人忽然有一种虚脱感,过了好一阵方恢复过来。他见葛诚已伏在地上哭成个泪人儿,便微微一笑,起身亲自将葛诚扶到红木凳子上坐了,方温言道:“葛爱卿不必如此。人孰无过?能改了便好。且尔谨言慎行,不做妄言,本也是人臣之道,岂有罪过可言?今日朕召尔于此密室,便是望尔敞开心扉,将尔所知尽皆奏上。至于实与不实,朕自有明断,必不怪尔欺君!”
    葛诚见建文如此礼遇,不由一阵感动,而建文之言也打消了他被燕藩牵连的恐惧。待心绪平稳下来,葛诚便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出,连当日东殿议事时高煦的不敬之语也如实复述出来,只是隐去自己被辱一事不提。
    听完葛诚叙述,建文皱眉想了一会,便已明白:尽管没有燕藩的确却谋反证据,但情况已经明了,自己这位四叔已对朝廷防范颇深。尤其广智门放人进宫之事,其中颇为蹊跷,应不是空穴来风,燕藩背后必然隐藏着反常之事。想道此,建文脑子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便对葛诚沉声道:“葛爱卿,朕有一事需尔去做,不知尔敢与不敢?”
    葛诚见建文一脸肃容,忙起身跪下道:“陛下言重了,臣乃朝廷命官,陛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岂有不敢之理!”葛诚本来就是谨守君臣纲常之人,以前因着种种顾虑不敢言语。今日建文恩威并施,已成功将其慑服,他的那颗忠君之心顿时活了过来,此时一番表态倒也并非做作。
    “好!”建文对葛诚的表现十分满意,随即道:“朝廷削燕之意已定。朕要尔回燕府后,阴刺燕王罪证,配合朝廷除掉燕王。此事风险极大,若被燕王得知,尔必然死的不明不白,朕也救不得尔。尔可愿去?”
    葛诚受此重任,血气大涨,大声说:“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必寻得燕王奸计,不负陛下所托!”
    
    第五节
    元旦过后,葛诚又在京城盘桓数日,方陛辞返燕。一路颠簸回到北平府,葛诚也不休息,直接进王府向朱棣交差。
    朱棣这段时间心情愈发不好。就在不久前,朝廷连发调令,北平布、按、都三司掌印全部换人。工部右侍郎张昺任北平布政使,山东按察使陈瑛平调北平,而都指挥使一职则由河南都指挥佥事谢贵接任。这三人朱棣先前都不熟悉。待上任后略一接触,除了陈瑛还较好说话外,张、谢二人均是表面恭敬,骨子冷淡。且他们私下还派人四处打探燕府动静,摆明了是朝廷派来对付自己的。正当朱棣为北平官府被朝廷控制而忧虑不已时,新年一过,大同又传来惊天消息:大同参将、中府都督同知陈质参劾代王朱桂品行暴躁,虐害军民。朝廷得奏,马上将朱桂废为庶人,囚禁于大同代王府内。这已是第三位被削藩王了。尽管朱棣也曾听说这位十三弟平日做事有些出格,但他于如此敏感之时被削,朝廷又岂是为了惩戒这么简单?紧接着,朝廷诏旨又下:重申亲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接连噩耗,朱棣是又惊又惧,无奈之下,只好称疾不出,躲在王府内静观事态发展。
    朱棣传旨,在东殿暖阁接见。葛诚整好衣冠进去,见燕王二女儿永平郡主的仪宾李让也在里面。他跪下对朱棣行完参见之礼,又对李让作了一揖。待朱棣问他进京事宜时,他方把在京城的一应公务等例行公事般说了,至于被建文召见一事,因为当日葛诚受内官传诏时尚有别的官员在旁,为以防万一,他并没有打算在此节上头刻意隐瞒,便也讲了出来,只不过理由成了太后关心燕王和王妃,故建文召其入宫觐见太后。
    
    太后吕氏乃建文亲母、懿文太子朱标侧妃。建文登基以后追尊朱标为兴宗孝康皇帝,吕氏也母以子贵进位太后。当年朱棣与大哥关系还算不错,而徐王妃出自名门,先前也与后宫颇有往来。所以葛诚便编了这套说辞,希望能够把朱棣糊弄过去
    果然,朱棣没有揪着此时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微笑着询问了些太后与建文的情况,便命他告退。
    待葛诚走远,朱棣从面前案牍上拿起一张信纸,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抬头问李让道:“葛诚所言,尔认为可信否?”
    “儿臣认为有可疑之处!”李让思忖许久,方应道。
    “哦?”朱棣有些意外:“信中所言皇上单独召见一事,葛诚已承认不讳,还有何疑点?”
    “皇上单独召见故是未有隐瞒,但皇上召见所为何事,葛诚的解释恐不周全!”
    “说来听听!”朱棣坐直了身子。李让一向心思缜密,善辨辞色,素得朱棣信任,此次召见,他有意让李让在一旁观察葛诚举止。
    李让吸一口气,侃侃言道:“父王昔年固与孝康皇帝交好。但儿臣闻孝康皇帝为人宽和,对一众弟弟均十分友爱,几时又对父王有特殊照顾?且吕太后与父王有叔嫂之嫌,何以独独关心父王一人?何况当日大朝仪后,皇上应是去给太后请安,恭贺新年,实没道理将葛诚带上;即便带上葛诚,却又不叫上其他长史,这又是何意?”
    朱棣默然。确实,这些都是可疑之处,李让的揣测不无道理。莫非葛诚已然变节,成为朝廷对付自己的一柄暗刃?不过思虑再三后,朱棣仍轻轻摇了摇头。毕竟他一向待葛诚不错,且在他看来,葛诚又是个懂礼守道的儒家子弟,不可能做出这种背叛主上之事;李让之言也只是凭空猜测,多少显得有些捕风捉影,并无实际证据。但话虽如此,这一片疑云却缠绕在朱棣脑中,总也挥之不去。想来想去,朱棣下了决心:值此多事之秋,凡事需谨慎为上,万不可因一个疏忽,被朝廷逮着什么把柄,毕竟自己的屁股也不是那么干净的。念及于此,朱棣沉下脸来对李让低声说道:“等会出去后密传为父旨意,对葛诚要暗中防范,切不可让他知道任何王府机密之事。
    
    李让素来沉稳,方才已从朱棣表情中已瞧得倪端,此时也便不多言,只是沉着答道:“儿臣领旨。”
    待李让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朱棣突然产生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朝廷步步紧逼,自己已渐程不支之势。半年之内三位弟弟相继深陷囹圄,自己是否也会步其后程?朱棣忽然觉得愤怒:自己守边十余载,两次出塞,均为国立功,且平日又谨慎恭顺,哪有什么过错可言?太祖遗诏要削藩王军权,自己明知其伪,仍二话不说便就交出,建文为什么还是纠缠不放?难道这位当年被自己抱在怀里大哭的侄儿皇帝真的就下了死心,非要让诸位叔叔身败名裂,成为囚徒方才安心? “自古天家无骨肉,何况叔侄?”朱棣暗暗想着,心中先是愤怒,继而恐惧,到最后却又感到一丝悲哀。忽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冒起,朱棣隻然而起,急匆匆的在房中转了几圈,却又颓然坐下。“此计是否可行?其结果会不会是自投罗网?”朱棣喃喃几句,仍是拿不定主意。终于,他一把推开槅门,对侍立在远处的黄俨喝道:“速去庆寿寺将道衍师傅请来,快些!”
    
    第六节
    申时,伴随着散衙的钟声,洪武门外的朝廷大小衙门前热闹起来。众官吏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此时纷纷走出衙门,骑上马驴骡子等座驾,相互拱手道别归家。
    徐增寿没有即刻回府。直到右军都督府前的白虎街稍稍安静,他才踱出大门,上马往大功坊方向行去。
    到家后,增寿将官服脱下,正自斟了杯茶欲饮,一个家丁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道:“四爷,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回……回四爷话!”家丁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四小姐方才怒气冲冲地提了把剑出去,说……说要去找皇上算账!”
    “砰”的一声,增寿手中茶杯落地,他一把抓住家丁,大声道:“你个狗才胡说什么?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徐增寿待下人一向亲和,家丁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好一阵方缓过神来,哭丧着脸道:“小的没有胡说,小姐出门时,奴才见她一副怒气冲天之样,口中还念念有词道‘非……非把炆哥哥一剑刺个窟窿’,这可不是要去找陛下麻烦么?”
    家丁话音方落,徐增寿顿觉手脚发凉,好一阵方怔怔道:“她……她为何要刺陛下?”
    “这……这小的就不知了。”
    
    “都是小女的错!”一阵嘤嘤声从门外传进,玉蚕已眼带泪光走了进来。
    玉蚕勉强行了个礼,旋抽泣道:“方才与四小姐絮家常,忽她言许久未见二姐,甚是挂念,小女一时忘了国公爷和大人的嘱咐,便把代王一家被陛下囚禁之事跟她说了。小姐一听,当场就急了眼,提了她的越女剑便出去了。因还没到散衙时候,国公爷、膺绪老爷和大人您都未回府,咱们一帮子下人拦不住她,因就被她闯了出去!”
    “唉……”徐增寿当即一跺脚。原来代王朱桂的王妃是徐达第二女。前些天,建文削代藩,囚朱桂于大同王府中,代王妃自然也免不了一起身陷囹圄。徐氏三女皆是亲王正妃,值此朝廷厉行削藩之际,徐家自然处境尴尬;偏偏魏国公徐辉祖又一向尽忠王事,对朝廷削藩竟也坚决支持。两重因素交汇一起,徐辉祖便以长兄和徐家爵主身份告诫家人,令他们务要谨言慎行,与亲藩划清界限。家人中,膺绪为人无主见,一向遵长兄之命是从;增寿顾及时局不妙,为着家族考虑,便也答应下来。而对于妙锦,因其素得几个姐姐喜爱,与代王妃的也是姊妹情深,不管是辉祖还是增寿,都恐其一旦得知二姐被囚,激怒之下蛮横心起,徒惹出什么乱子,因此一致决定,命徐家上下皆对妙锦暂时隐瞒此事,待过了这阵风头再想办法开解。十来天下来,妙锦被蒙在鼓里,倒也太平无事,谁知竟在今日东窗事发,惹出大祸。
    “妙锦什么时候出的府?”增寿问道
    “大约两柱香之前。”
    “或还来得及!”增寿倏一起身,迅速又将公服穿起,匆匆冲出房门。走到大门口,辉祖与膺绪正散衙回来,增寿粗略将情况一说,二人也是大惊失色,三人遂一起拨马回返,直往皇城奔去。
    
    就在徐家三个男人心急火燎的往皇宫赶时,紫禁城午门之外已是闹翻了天。
    话说徐妙锦怒气冲天的从大功坊出来,一路直奔西安门,西安门守卫见是她,便也不加阻拦。但到了西华门外,却就生了岔子。
    妙锦是马皇后的手帕交,又和建文从小一块打闹,凭着与帝后二人的这份过硬交情,她要入宫从来都是畅行无阻。可这一次,西华门当值的内官却死活就不放行,连帮她递牌子传话都不肯。就在妙锦要发作时,御用监少监王钺溜了出来。
    “王钺!”妙锦作色一喝:“侬带的好奴才,连我也敢阻么?”
    “徐小姐息怒!”王钺陪着笑脸道:“皇后娘娘正去太后处请安,恐见不了您!”
    “我不见娘娘,我要见皇上!”妙锦板着个脸道。
    王钺瞅了一眼妙锦腰间的宝剑,略一顿道:“敢问小姐,您求见皇上做什么?”
    “放肆!我要与皇上说的话,还用得着事先通报你这老黄门?”妙锦白了他一眼道。
    王钺见妙锦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话语间又如此呛人,心中顿明白了什么。他忽敛了笑意,一脸正容道:“非咱家要横生阻拦。只是陛下尚在外朝理事,小姐要见陛下,需得将欲请之事详细说来,咱家好转告皇上。见与不见,自由皇上决断!否则小姐是女身,私闯外廷,可是违反宫禁的!”
    王钺就着规矩说话,妙锦倒也无可反驳。略一沉吟,妙锦抬头冷冷道:“那侬去跟皇上说,他无端囚我二姐和二姐夫,我要找他讨个公道!”
    “果然是这事儿!”妙锦话音方落,王钺心中就一咯噔。其实此时建文就在后宫里,根本没到外廷理事。他之所以敷衍妙锦,却完全是遵照建文的旨意。
    
    自削代藩后,建文生怕妙锦进宫走马皇后的门路,横生枝节;而他更怕这位蛮横小姐来找自己晦气,说不清道不明之下大吵大闹,徒给自己惹不痛快。因此,削藩的当天,他便给王钺下了道旨意,让他支使下面小内官,近段时间不许放妙锦进宫。
    不过建文是下道旨意就完,王钺要阻妙锦,可就废了好些功夫。本来,王钺是想着虚以委蛇,在不得罪妙锦的情况下,把这只小刺猬安安生生地打发回去了事。谁知妙锦不但来势汹汹,腰间居然连剑都配上,而且直言不讳,直接挑明了是为二姐出头而来。这下王钺知道事情棘手了。
    思忖半晌,王钺想的有些明白了:今日之局,要想装聋作哑,将妙锦堪堪糊弄过去已不可能。可要放她入宫更是万万不可。别说建文事先有交待,就是皇上没说,他也不敢将此版模样的徐妙锦带进宫去,谁知道这位姑奶奶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无计可施之下,王钺心一横,索性直言道:“皇上已有明旨,近期徐家四小姐不奉召不得入宫!请小姐体谅咱家难处!”
    王钺不这么说倒罢了,他这一说,妙锦得知是建文有意不见自己,顿时更是怒上加怒,当下也不答话,径直便朝西华门内硬闯。
    王钺这下慌了神。若就让妙锦这么闯进去,谁知道她会折腾出什么动静来?情急之下,王钺大声一喝道:“众侍卫守住宫门,胆敢擅闯宫禁者就地擒拿!”
    号令一出,把守西华门的侍卫上直军兵士纷纷拔刀,将妙锦挡在门前。
    妙锦虽横,但也不傻,见上直军这副架势,她知道在这里是讨不到好了。眼珠一转,妙锦急中生智,忽咯咯一笑道:“咿呀,好你个王钺,对一个区区弱女子也犯得着摆这大排场?”
    你哪里是弱女子?你分明就是一只母老虎!王钺心中恨恨骂着,面上却不卑不亢答道:“职责所在,咱家不得不如此,还请小姐见谅!”毕竟妙锦与帝后关系不一般,王钺也不敢对她太过分。
    “好!“妙锦将手中马鞭放下,声音转柔道:“不闯也行,不过我进宫一场,就算没见着炆哥哥,总得让他知道我来过吧?侬去跟炆哥哥说一声,他要真不见,侬再回来告我,我便打道回府如何?”
    “皇上早有明旨,勿需再禀,还请小姐先回,今日之事咱家过后自会跟皇上提起!”王钺生怕中了妙锦调虎离山之计,自己甫一离开,这位横小姐便要强闯入宫。没了自己坐镇,眼前这些小内官和侍卫们拿捏不住分寸,到时候不管是被她闯入,还是阻拦时刀枪无眼伤着她,都是一件大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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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钺不上钩,妙锦顿觉气馁。见王钺一副公事公办之态,妙锦气咻咻地道:“咿呀,真个是宫门深似海。你们这帮狗奴才,竟连声儿都不让皇上闻得!”
    妙锦虽仍喋喋不休,但气焰已消了许多,王钺心中有些得意,呵呵一笑道:“非小的不通人情,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不遵旨行事。”似乎是为了不让妙锦觉得自己专门针对他,王钺又画蛇添足道:“其实莫说小姐,就是您家国公爷来,只要皇上不愿见,那也是无法可想的。除非敢去午门外敲那登闻鼓,否则任凭在宫外叫破天,小的也不敢违旨放行!”
     登闻鼓!妙锦眼光一亮。稍一沉吟吗,妙锦忽一冷哼,也不再搭理王钺,竟直离了西华门一路向南,竟朝午门方向奔去!
    王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竟把登闻鼓给提了出来。这登闻鼓一般官员是不敢敲,可徐妙锦是什么人?天下哪有她不敢做的事?搞清楚状况后,王钺悔的恨不得当场就给自己一大耳刮子!无奈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情急之下,王钺只能一跺脚,跟着妙锦的背影飞快追去!
    
    第七节
    登闻鼓的来历源远流长。早在晋朝时,晋武帝司马炎便在宫外悬置登闻鼓,允许百姓击鼓鸣冤,直接向朝廷申诉。其后,这一制度也被历代华夏朝廷沿用。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伊始,便设登闻鼓,由都察院监察御史与六科给事中等言官轮值执勤,一有冤民申述,皇帝必须亲自受理。如有官员胆敢拦阻,一律重罚。
    不过登闻鼓虽有奇效,但实际应用却不多。首先是皇帝自己受不了。天下之大,即便是太平盛世,冤假错案也是数不胜数。若冤民都跑来击登闻鼓,那皇帝也不用做别的事了,只管当个判官便是。因此,登闻鼓便设到了紫禁城的午门之外。紫禁城是宫城,外头还有一道皇城城墙,如此便把黎民百姓拦在了外头,连登闻鼓的影子都见不着。
    百姓是挡住了,官员却是进得皇城的,他们有机会接触登闻鼓。不过实际上官员也不击鼓。因为若要击鼓,除非有紧急军情,剩下的都必是确有天大冤屈才可。而且饶是如此,击鼓也得先担上个惊扰宫禁的罪名,其结果很可能是冤屈不解,反倒罪加一等。久而久之,登闻鼓也就成了摆设,每日午门处人来人往,但从未有人想到要多瞧它一眼。不过登闻鼓毕竟未废,科道言官也依然轮值执勤。
    却说徐妙锦从王钺话中受到启发,沿着紫禁城城墙根一路飞奔,不一会儿便出现在午门前。
    此时已近傍晚,入宫奏事的官员已走的差不多了,午门外只有些内官与侍卫上直军兵士。妙锦甫一出现,便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来午门直接通向紫禁城外廷,外廷是处理国政之地,而妙锦却是女身,即便她要进宫,也不能到外廷转悠。见得妙锦直向门前行来,众兵士和内官均面面相觑,均不知这姑娘要做什么。
    直到妙锦拿起鼓槌,众人方如梦初醒。有人要击登闻鼓,而且击鼓的还是个妙龄少女!一时间众人大哗,大家呼啦啦一下子便围了上来。
    不过众人看似把架子拉的很大,等真到妙锦身边,却都又止住了步。胆敢阻拦击鼓者,一律从重处罚!这些兵士和内官整日在午门当差,这一点都是一清二楚,谁都觉得一个小姑娘击鼓太过儿戏,可谁也不敢将她拦下来,一些认识徐妙锦的,也只能是暗暗替她担心。王钺气喘嘘嘘的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吓的是魂飞魄散,连连叫苦,可碍于严律,也只能在一旁哀求,却万万不敢上前拦阻。
    
    妙锦得意了。见片刻前还神气活现的王钺此时吓得满脸苍白,妙锦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她娇哼一声,提起鼓槌便要上前,忽然人圈中传来一阵清朗的叫声 “且慢!”
    妙锦杏眼一瞅,只见一个身着绿色公服。年约二十六七的官员挤出人群,拦在她的面前。
    “侬是何人?”妙锦略带挑衅的问道。
    “兵科给事中程济!”官员一脸正色答道。
    “给事中?”妙锦虽是名门千金,但还真不知道给事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不过虽不识官职,官服的等级妙锦还是知道的。程济一身绿袍,胸前绣着一面鹌鹑补子,妙锦瞧了,当即不无轻蔑地一哼道:“八品小官,也配拦本小姐驾?”
    “品佚虽小,却是职责所在!”程济脸稍一红,旋恢复正色道:“本官按制值守登闻鼓,姑娘要击鼓,本官依例还要问得一二!”
    “侬要问什么?莫非想阻我击鼓?”妙锦冷笑道:“侬莫非不知阻拦击鼓是重罪?”
    “本官不敢阻拦姑娘!只是朝廷派我等科道言官值守登闻鼓,便是要问清击鼓者所诉冤情,以便记档留存;击鼓者若是无事生非,有意扰乱宫禁,本官也好据此参劾!”
    “参劾?”妙锦咯咯笑道:“我又不是官员,侬能参我何?”,说完妙锦想了想,又道:“也罢,我便告诉侬,本小姐不满皇上无端囚禁我二姐和二姐夫,今日得向他讨个公道!”
    
    “敢问姑娘,您二姐和二姐夫是何人?”程济刚从四川岳池州教谕升任兵科给事中,到京赴任未满一月,徐妙锦在京城官员中可谓无人不晓,可这程济尚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咿呀,这侬都不知?”妙锦头一扬道:“我二姐便是中山王第二女;二姐夫乃太祖高皇帝第十三子,代王朱桂!”
    “啊!”程济一声惊呼,这下才搞清楚这眼前少女的身份。真相大白后,程济不但未生怯意,心中反倒生起熊熊怒火。原来程济也是个热血男儿,先前虽一直在蛮荒之地担任教谕微职,但也存了颗经济天下的雄心。藩王势大,威胁朝廷,这点道理他看的是一清二楚。建文继位后,朝廷渐露削藩之意,程济看在眼里,也是十分赞成。本着处江湖之远不忘其君的人生准则,程济在短短数月内数次上书朝廷,极言藩王之祸害,这与庙堂君臣之意倒是暗合。正巧,当年方孝孺在汉中当教谕,知道程济这个人,便顺势将他擢为兵科给事中,程济入京,遂拜入孝孺门下,追随老师还有齐泰、黄子澄等朝廷大臣,在削藩、改制等事中劳心出力。代王被囚,正是朝廷削藩之又一大成果,程济为此欢欣鼓舞。不想今日这徐家小姐竟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用击登闻鼓的方式来为代王喊冤,竟还说什么要向朝廷讨个公道!
    程济不了解徐妙锦,在他看来,豪门千金纵然骄横,也绝不会行此乖张逆举。妙锦此般作为,必是受他人指使。而指使她的,不是徐家兄弟,就是剩下的燕王、安王两个姐夫!念及于此,程济怒不可遏,当即挡住妙锦怒道:“登闻鼓乃国家重器,岂能由你肆意耍弄?代藩之囚,乃朝廷大计,你一个女儿家焉能置评?速速归去,倒也罢了,再敢放肆,我必参你长兄治家不谨之罪!”
    “什么?”程济动怒,妙锦更是火冒三丈!她最讨厌的就是“女子不如男”之类的话。在她听来,程济之言,明摆着说她是个女人,不配击这登闻鼓,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激愤之下,妙锦一把将程济撩开,提起鼓槌便直上前。程济不准她击,她就偏偏要击,这是她徐妙锦的脾气!
    
    程济没料到这位娇小姐竟也会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脚底间趄趄趔趔,几欲滑到。站稳身子后,程济又气又急,一时不暇多想,伸手便是一抓,只听得“呀”的一声,程济定眼一瞧,倏时满脸通红,他竟一下抓住了妙锦的如葱玉手!
    明代男女大防十分严格,妙锦又是大明第一名门的千金,程济这番动作,无疑是大大的无礼!妙锦左手被一陌生男子握住,白皙的瓜子脸顿也羞得通红。偏偏程济还是个呆子,只知木在当场,竟也忘了赶紧松手,竟仍捏着妙锦之手不放。妙锦见其如此,更是又羞又恼,当即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照着程济就是一遍。鞭声响过,程济的左脸顿留下一道血痕,手也终于松开。
    就在程济尚在愣神时,妙锦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扭转过身子,直冲到登闻鼓前,瞬时,雄浑的鼓声响彻紫禁城的上空。
    听得鼓声响起,王钺一跺脚,气急败坏的向宫城内跑去。而就在同时,徐家三兄弟也赶到了午门前。见妙锦把登闻鼓击得震天响,三兄弟顿觉头晕目眩。好一阵后,增寿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上前,将妙锦手中鼓槌夺下,苦笑道:“妹子,你这次可闯大祸了!”
    ……
    
    两炷香功夫过去,王钺一溜烟儿从宫里跑了出来,见着徐家三兄弟在场,王钺干笑一声道:“皇上已破例在武英殿召见妙锦小姐,三位大人来的正好,便都一起进宫见驾吧!”
    妙锦是万事不惧,昂首便走。王钺忙追上道:“小姐请把剑卸下!”妙锦略一沉吟,便把所佩越女剑解了递给王钺,王钺接过又道:“还有马鞭!”妙锦眼珠一瞪,拿起马鞭朝王钺晃晃道:“此鞭乃太祖爷在世时亲赐与我,凭甚交侬?”说完,哼的一声便扬长而去。徐家三兄弟大眼对小眼,俱都发不出声,只得垂着头跟上。
    徐家兄妹行礼之时,建文一脸铁青之色。他最怕妙锦得知代王夫妇被擒,头脑发热来找他麻烦。可怕什么来什么,妙锦不但来了,还以这种最激烈的方式见驾。登闻鼓一响,整个紫禁城都惊动了。建文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移驾接见。亏这妙锦还真是懵懂到家,头一次进外廷,竟堪堪生出了新鲜之感,路上东张西望,走马观花般看稀观奇,一时竟把见驾的目的抛到了九霄云外。进了武英殿,妙锦更是左顾右盼,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声,末了对建文一拍手道:“咿呀!这外廷和后宫就是不一样。光瞧这武英殿,可就宽敞极了!我看娘娘的坤宁宫也没这气派!”一语既出,徐家三兄弟尽皆傻眼,连建文也是哭笑不得,不过片刻前的满腔怒火倒也因妙锦这番表现而被冲散不少。一旁的王钺则没皇帝和勋臣们的耐力,他一个忍将不住,“噗嗤”一声直笑了出来,忙又用手捂住。
    “够了!”好一阵,建文才稳住情绪。他脸一板,冷冷叱道:“你这丫头也放肆的太过了,连登闻鼓都敢敲!你说,你有何等冤屈?”
    “咿呀!”妙锦惊呼一声,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见建文拉下脸,她也把头一扬道:“我要为我二姐和二姐夫鸣冤!”
    “住口!”建文还未说话,徐辉祖已先怒斥:“朝廷决策,你一个姑娘家焉能置评?擅击登闻鼓,已是不赦之罪,还敢胡言乱语?”
    
    于大哥徐辉祖,妙锦可不敢向对程济那般顶撞,不过她既然鼓起勇气闯宫,当然也不会话都没说便就这么稀里糊涂完事。只见妙锦小嘴一噘,道:“大哥说的没道理,登闻鼓本就是为受冤之人敲的。如今我二姐和二姐夫无辜被擒,我当妹妹的替他们击鼓鸣冤,本就是天公地道!这又犯了哪门子王法?”说到这里,妙锦又小声嘀咕道:“侬还是他们哥哥哩,他们被抓侬连句公道都敢不说,就只知道训我!”
    “你……”辉祖一时结舌。他之所以不帮代王夫妇说话,一来自是值此微妙之际,他身为徐家爵主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惹祸;更重要的是,他本身就对藩王势大充满忧虑,对朝廷的削藩之举实是内心赞同。可妙锦却想不到这许多。在她心里,只有姐妹间的骨肉之情,只牵挂自己深陷囹圄的二姐,她完全不能想象,一向关爱自己的二姐,怎也会有一天成了炆哥哥的阶下囚!想到这里,妙锦又伤心又气愤,转向建文嚷道:“我二姐和二姐夫怎么惹着侬了?侬要把他们给关起来?”
    建文皱起了眉头。他明白,眼前这个妙锦可不好打发。若是大臣,无论品佚再高,建文以皇帝之势,怎么着也能把他给压下去。可妙锦不同。这个小丫头根本就不懂国家大事,心中只知道那份亲情,跟她讲大道理根本就说不通,何况自己也不可能把削藩之念堂而皇之的公布于众。而且,妙锦是个女流,还一向称自己为“哥哥”,若真耍皇帝派头,建文自己也觉得有仗势欺人之感,传出去对自己名声也不利。想来想去,建文也没什么好说辞,只得含糊应对道:“代王品性暴躁,屡殴打下人,有辱皇家颜面,朕身为天子,自当管束!”
    
    “胡说!”妙锦一瞪眼道:“二姐夫暴躁,那先帝在时怎么不罚他?侬一当皇帝,他就暴躁了?分明就是侬找借口要陷害他!”
    “朕何曾找什么借口?”建文不悦道。
    妙锦见建文敷衍应付,心中更怒,当即脱口而出道:“侬勿要狡辩!元旦时我陪母亲去鸡鸣寺进香,庙里香客曾说,皇上连擒诸皇叔,许是忌惮藩王势大,要寻隙削藩!今日侬又擒了我二姐夫,不是找借口除他又是什么?”
    妙锦一语既出,三徐顿时大惊,齐齐大跪于地道:“臣妹捕风捉影,妄议朝政,请陛下恕罪!”其实建文意欲削藩,天下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藩王镇守四方乃太祖所定,若明言削藩,则是违反太祖定制,这个罪名建文可承担不起,一旦藩王借此闹事,朝廷也不好应付,故而从来都是只做不说。朝臣们怕惹着皇帝,也都识趣不提,一切尽在不言中罢了。妙锦当着建文和三位勋臣哥哥的面将此事堂而皇之的说出,无疑是大大的犯忌,因此君臣等人都是惊骇不已。
    建文一拍御案,喝道:“尔狂妄的也太过了,竟敢离间皇室,简直是无法无天!”骂完,又转对徐家三兄弟汹汹道:“尔等身为其兄,平日不加管教,竟由着她这般胡作非为!尔徐家可还有家教?可还有家规?”这次建文是真动怒了。他再容忍妙锦,也不能让她坏了自己的削藩大业。
    徐家三兄弟已是汗如雨下,一个个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是连连叩首。妙锦本不怕建文,但见三位哥哥吓成这样,又见建文脸色铁青,心中不免也忐忑了起来。
    
    场面顿时僵持住。建文冷眼盯着殿下四人,脑子却在飞速转动,他现在想的是,要如何处置眼前诸人!
    首先要处罚的便是徐妙锦。以往在后宫,妙锦怎么耍赖犯横,建文都可以付诸一笑。但这里是外廷,此番妙锦又是通过击登闻鼓的方式见驾,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若不处罚她,那等于就是间接说明自己对削藩之事理亏,待这四兄妹出去,就算徐家三臣识趣不提,凭着徐妙锦口无遮拦的性子,不到三天就能把今日之事传遍京城。果真如此,不管是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对削藩大业,可都是大大的不利!
    可若真要使严惩徐家兄妹,建文也觉得颇为棘手。首先,妙锦今日虽是耍性子胡来,但击登闻鼓鸣冤,这本就是朝廷定下的规矩,仅凭此重罚她也说不过去。而更重要的是,妙锦不过一介女流,如真要重罚她,那徐家三兄弟肯定逃不掉管教不严的连带之责。凭着对妙锦的了解,建文相信她的莽撞是率性而为,应不至于出自徐家兄弟授意,而三兄弟此时的战战兢兢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既如此,若此时罚徐家兄弟,他们表面虽是俯首认罚,但暗中会不会有意见就难说了。徐家乃大明第一名门,其势力不管在朝堂还是军中都可谓是盘根错节,而正在进行的削藩,以及即将推行的改制,都与徐家有着极大的关系。若仅因妙锦之孟浪,就让徐家三兄弟对自己心生怨恨,那可就大大不值得了。毕竟,自己年纪轻轻甫登大位,行的又是更易国本的大事业,朝局稳定可是第一位的,犯不着为点子小事就把徐家兄弟生生逼出怨气来。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对于妙锦,建文打心眼儿里也实是下不了手。
    
    “魏国公徐辉祖!”思虑一番,建文做出决定:“着尔带尔妹回府,严加管教。从今日始,无旨意不得出府!”
    “啊!”徐家兄弟齐声轻呼,脑中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处罚也实在太轻了!本来,按着妙锦今日举动,三兄弟均以为建文会狠狠处罚徐妙锦,而他们这几个当哥哥的也难逃池鱼之殃,但不料最后却仅仅是个“妙锦不得出府”,便轻易过关,这让三人大感意外。徐家三兄弟中,增寿脑子最灵光,他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道圣旨中蕴含的意思:在皇上眼里,妙锦此番闯祸实与平日里的斗嘴嬉闹无异,而所谓的“责罚”,仍不过是他与妙锦间的私人“恩怨“罢了,与整个朝政无干!想透了这一层,徐家三兄弟皆是长出口气。磕头谢恩之时,徐增寿心中还暗暗想到:皇上对妙锦到底是与众不同!若换我等,做今日这等行径,恐早就被罢官降罪了!”
    徐家三兄弟喜出望外,妙锦却是大大不依。她天生就是个好动性子,一日不出门溜达,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此番建文之言,竟是要将她软禁在家中,这还不把她活活憋死?妙锦一跺脚,立时就要争辩,忽建文又道:“若尔等管教无方,则由朕做主,立寻夫婿,择日出嫁!往后自有夫家教训!”
    徐妙锦立刻傻眼了。建文“出嫁”二字方一出口,妙锦立马就想到了李增枝!去年建文首提将她嫁给李增枝,就把她当场吓的哭了鼻子。看今日这架势,自己惹恼这位皇帝哥哥之程度远超上回,要再争个你长我短,没准儿他一怒之下就真“乾纲独断”,把自己终身拍板定了!而这个“夫婿”人选,必是李增枝这厮无疑!想到李增枝那贼眉鼠眼之样,妙锦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她可不敢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赌建文的心思!
    终于,妙锦软了下来。她呆立半晌,最后恨恨地瞪了建文一眼,气嘟嘟便甩手而去。徐家三兄弟暗自好笑,也忙告退。
    
    进得家门,徐家兄弟在客厅坐下。妙锦将身上裘衣脱下,刚要回自己房中,徐辉祖严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给我回来!”
    这喝声要是出自膺绪或者增寿,妙锦理都不理便扬长而去,但对于素不苟言笑的大哥辉祖,妙锦却不敢太过放肆。愣了半晌,妙锦终调转身子,扭扭捏捏的折回坐了,只是眼珠子却直瞄着窗外天空,摆明了满腹不愿的样子。
    “你这个丫头啊……”徐辉祖指着妙锦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可知今日惹了多大的祸?擅闯宫禁,乱敲登闻鼓,还妄议朝政,哪条罪名不够杀你头的?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杀什么头?炆哥哥不也未追究么?大哥紧张什么?”妙锦瞄了一眼辉祖,没好气的答道!
    膺绪在一旁忧心忡忡的道:“妹子不可这样想!我徐家与藩王关联颇深,这‘削藩’二字,绝非我等可说出口!今日皇上虽未重罚,但或对我徐家猜疑亦未可知!尤其是四妹少不更事,又是女娃,皇上是否会疑心你我兄弟有意教唆,妄图阻扰削藩?若真如此,徐家危矣!”
    “二哥杞人忧天了吧?小妹是什么人,皇上还不知道?”增寿将椅旁桌上的茶杯端起,小抿一口,眼瞅着妙锦笑道:“咱们这位徐四小姐,生来就是自以为是的性子,她若不想做的事,别说我们,就是皇上他亲自相逼,恐也难以如愿。再说了,谁都知道小妹心中不藏事,就这种人物,我等敢去唆使?”说完增寿又是一阵嗤笑,气的妙锦对他一顿死瞪。
    “话是这般说不错,可不知皇上是否也这么想?他若想的左了,那我徐家可就大祸临头了!”膺绪仍是思虑重重。
    “皇上没有想左!”增寿放下茶杯,举止从容地道:“皇上若果真认为是我等唆使,那今日之事必不可能轻易了结!仅不许小妹出府,这与其说是处罚,倒不如说是捉弄更为贴切!至于嫁夫云云,就更是玩笑嬉语了!由此可知,皇上仍如往常一样,视小妹如自家妹妹。而皇上之所以能依然如故,则必是因其内心亦不认为四妹蓄意挑拨朝政!既如此,我徐家何祸之有?”
    
    增寿分析完毕,辉祖和膺绪均松了口气。然与膺绪仅仅感到庆幸不同,辉祖的心中还多了一份百感交集。辉祖一直是赞同削藩的,还屡次进言,为削藩出谋划策。但是,因为徐家与藩王的特殊关系,辉祖却始终得不到建文的真心信任,其建言多也是泥牛入海;反而,齐泰、黄子澄暗中还对他颇有猜忌,这让他时常感到憋屈。今日,因着妙锦的放肆举动,他甚至不得不反倒过来,揣测建文是否疑自己亲近诸王,反对削藩,这使一向尽忠王室的辉祖更觉伤心。郁闷之下,辉祖心中不由生气一阵无名火,遂对妙锦斩钉截铁地道:“先前倒也罢了,此番陛下既有旨意,可再也由不得你耍性子!从今日起,你不得出府一步!若有违反,我必执行家法!”
    见辉祖下了死令,妙锦又气又急,但却无计可施,到最后也只是起身将椅子狠狠一推,气鼓鼓地往西花园走去。
    徐府占地甚广,府内西花园花草遍地,假山池塘一应俱全,即便是在冬日,也有别样风景。妙锦被建文和辉祖禁足,积了满肚子气,便一个人跑到池塘边,寻了张石凳坐了,噘起嘴望着池水发呆。
    “小妹还在生气?”一声笑语从后飘至,妙锦不看也知,说话之人是四哥徐增寿。
    增寿在妙锦旁边坐下,温颜笑道:“你也莫生这老大股气。你今日之祸闯的太大,只受禁足之罚已是万幸。大哥之举,说到底亦是为你好!”
    妙锦斜眼道:“我没气大哥,我是气侬哩!”
    “气我?”增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哪惹你了?”
    “侬未惹我!我是嫌侬是丢人!”妙锦一脸鄙夷状道:“今日在殿上我替二姐和二姐夫说话,侬怎在旁边一声不吭?二哥一向胆小,大哥也和几位姐夫合不来,他们不帮二姐夫也就罢了;可侬以往都和几位姐夫亲亲热热的,怎也和他们二人一样?亏我平日还以为侬也是侠肝义胆咧,真到姐姐、姐夫受难,侬就只知道想着自己!”
    
    妙锦语如机锋,增寿听罢,脸上顿显尴尬之色,好半天方辩解道:“我哪有只顾自己?只是你一见皇上便提削藩,这可是大大的犯了忌讳!我哪还能多费口舌?”
    增寿解释完,妙锦思索一番,觉得也有道理,遂不再继续出言责难。不过顿了一顿,妙锦忽又问道:“那侬说,皇上可真想削藩?”
    “你怎么还提这个?”增寿吓了一大跳,忙阻止道:“你刚才没听二哥说么?我徐家与藩王关系太深,此事虚实难测,你切勿再提才好!”
    “我才不愿提哩!”妙锦神色一黯道:“削藩不削藩的,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二姐如今可怜!以前在家时,二姐最爱带我出去玩了,现在却被囚了起来!”说着说着,妙锦动了感情,眼中顿时泛起了泪光。
    增寿也是一阵黯然。不过他不愿在妙锦面前再提藩王之事,因此只是摇头不语,一副无可奈何之态。
    “咿呀!”忽然,妙锦一声尖叫,抓起增寿胳膊道:“若炆哥哥真要削什么藩,那大姐岂不是也坐到火炉上了?大姐夫在藩王中年纪最长,他会不会也被炆哥哥抓起来?”
    徐增寿默然不语。对于建文心思,以增寿之聪明自是洞若观火。朱棣乃诸王之首,又久领大军,威望素著,这次建文削藩,无论从哪方面看,朱棣这个燕王都属必削之列。只是对着不通世事的妙锦,这话却又如何能说的出口?
    “四哥,侬说啊?大姐和大姐夫是不是也会跟二姐他们一样?”妙锦不知增寿内心忧虑,仍拽着他的袖子焦急的催问。
    “小妹莫要问我!”增寿轻轻将袖口从妙锦手中挣脱,苦笑一声道:“过几日你自己去问大姐夫吧?”
    “去问大姐夫?”妙锦不解道:“他不是在北平么?我怎么问他?”
    增寿望着池水,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你大姐夫已上奏朝廷,要进京祭扫孝陵。今日早朝,陛下已亲下敕旨,准其入京!不出意外的话,十来日后,你就可以见到你大姐夫了!”
    
    第八节
    经历一场倒春寒,京城的天气又转好,过了二月二龙抬头,拂面的东风已是温暖怡人。这一日,三山门外的码头前人潮涌动,一应卤簿依仗依次排开,礼乐锣鼓也敲的震天作响——燕王朱棣的车架渡江进京了!
    燕王进京之事早已轰动京师。当初看到朱棣自请进京祭扫孝陵的奏本时,建文差点没把眼珠子给掉出来。眼下三王被削,燕藩更是被朝廷视为首要大敌,这位燕王此时要求进京,而且还将三个儿子系数捎上,实在是让建文摸不着头脑。在将奏本完完整整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建文马上召见齐泰、黄子澄、方孝儒以及刚被升为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景清、练子宁等一众心腹商讨对策。众人得知燕王竟自请入京,也都是惊诧万分,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一阵,几位大臣方展开热烈的争讨:齐泰与景清反映最为激烈,认为此乃燕王自投罗网,而且连三位儿子也一同带来,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至不济也得悉数扣于京师;黄子澄和练子宁则大惑不解,他们实在不能理解燕王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进京。他怀疑燕王不过是有意试探朝廷态度,一旦朝廷准奏,他便立马兴兵作乱。因此子宁建议建文立发密旨给张昺、谢贵等人,严加防范;方孝儒则从道义角度出发,认为燕王以祭扫名义请求入京,朝廷亦无理由拒绝,不如先准了他。若其真敢入朝,则再审势而动,亦不为晚。
    建文也是一阵迷糊。他实在搞不清这位四叔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要是燕王真敢来,无论从哪方面看,自己也是占了主动。经过一番讨论,建文终于下旨:准燕王近日进京。同时,他又连发密旨,令河北各地严加戒备,以防燕藩作乱。
    
    待到燕王车驾淮河后,建文君臣方最终确信,燕王这次是真的要过来了。尽管仍拿不准燕王之真实用意,但朝廷还是在最短时间内作出了妥善安排,这一日早,安王朱楹等皇室亲族便在江边迎候。不过朱棣却并未回城中的燕王宅邸,而是在京中招摇过市,直把偌大个金陵兜了一圈,方从聚宝门出城,绕上钟山孝陵祭扫太祖。一路之上,城中士民扶老携幼,一瞻这位胆大如斗的燕王的风采。舆驾路过大功坊时,徐府外面鼓乐震天,妙锦的心也被撩的直痒痒,直想冲出去瞅瞅大姐夫的气派,无奈还没走到二门,徐辉祖那张阴沉的脸便把她堪堪挡了回来。朱棣上得钟山,带着高炽三兄弟在孝陵大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极尽哀悼之情,直到天色已黑方才回城。
    按制,亲王入朝当日应宿于奉天门外东耳房,于次日早朝见驾。燕王车驾一进皇城,御用监少监王钺便将朱棣与高炽等人引至耳房内歇息。王钺乃建文亲近内官,本是被派来暗中打探燕王神色的,朱棣对此心知肚明。一路上燕王父子四人举止如常,并无丝毫不平言语,还恰如其分的给了王钺十锭宝钞做赏钱。王钺见朱棣不像别有举动的样子,也便放了心,最后笑道:“王爷父子此番入京,不光皇上,连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欣喜万分。明日入朝仪罢,皇上要请王爷父子去晋见太后,还请您老人家事先有所准备!”
    “那是自然!”朱棣乐呵呵地道:“听说太后喜好吃北平的马牙松和蘋婆果。此番进京,本王特地各带了四筐,明日便送到太后宫里去!”
    “承蒙王爷如此挂心,太后得知必定欢喜!”王钺又是一躬,再应付几句,遂宽心告退,回乾清宫向建文禀告。待王钺走远,朱棣的满脸笑容逐渐凝固,过了半晌,方哼的一声,冷冷将门关上。
    
    明初常朝之地为华盖殿。不过今日燕王进京,百官便先于华盖殿行礼,方随同建文一起赴奉天殿,待燕王到此处行入朝仪。这日凌晨,朱棣便已换好了觐见时应穿的亲王衮冕服,与三个儿子一起在耳房等候。过了一阵,建文驾临奉天殿,百官按班侍立完毕。引礼官便来迎燕王进宫见驾。朱棣等人随引礼官进了东角门,沿御道登上丹墀。
    丹墀上朱棣的王座早已设好,朱棣径直就座,高炽等人也已于拜位上站定。此时礼乐奏响,按制,朱棣与高炽等人将行四拜之礼。
    然而意外发生了!只见高炽等人仍面北而跪,循规蹈矩行了四拜之礼。但朱棣立于拜位,竟只做了一长揖,却是不拜!
    丹墀两旁顿时一阵骚动。京中文武早已对朱棣进京充满疑惑,认为这位亲王此来纯属自找麻烦。而今燕王不仅来了,居然还登殿不拜,这不是无罪找罪受,等着建文收拾么?此时殿外官员个个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燕王的大不敬之举惊诧不已。不过按照制度,朝官四品以上方能进殿侍立,站在丹墀上的都是些五品以下小官。其间虽不乏都察院御史与六科给事中,但此刻也都只顾吃惊,竟是没反应过来。
    位于朱棣身后的高炽三人此刻也是胆战心惊。朱棣此举同样大大出乎他们意料。几个儿子实在不明白父王到底在想什么。但此时他们也不敢多说,只管自顾自地按制行礼。
    待礼行毕,内赞官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他也被朱棣的不敬之举吓了一大跳,无奈此时建文并未发话,他可没燕王的勇气,敢乱了规矩,便只得小心翼翼地将朱棣从殿东门引至御座之前,方如蒙大赦般退下。
    
    此时又到了跪拜的时候,礼乐声响。若在平时,此刻燕王应带诸子跪下致朝拜之词,行一拜之礼。但只见高炽三兄弟倒是跪了,立于最前的朱棣仍是不拜,口中也不念什么“钦诣皇帝陛下朝拜”的套话,依旧只一长揖,随后便自顾自站了起来。
    方才朱棣在外不拜,殿内官员因都面北而立,虽听得有些外头骚动,因不能违礼回头,因此尚不知情;此刻朱棣于大殿之内仍是如此,百官都看得是一清二楚。这殿内官员都是四品以上,其中不乏王公贵戚。他们不像殿外小官那样对恪于礼制,任何时候都不敢违反。众人见此情景,个个震惊不已,一时间打眼色的、交头接耳的纷纷出来,大殿之上顿起“嗡嗡”之声。
    瞧见燕王于殿外不拜,建文便大吃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此时朱棣于御座之前仍是不跪不贺,大违礼制,且一副傲然之态,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建文已是气的满面通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燕王登殿不拜,目无君上,臣请陛下问燕王大不敬之罪!”殿下站出一官,持笏板大声奏道。
    “尔是何人?”建文尚未发话,朱棣却扭过头来冷冷问道。
    “监察御史曾凤韶!”曾凤韶正声答道:“殿下登殿不拜,无人臣礼,臣身为今日侍班御史,职在纠劾,岂容殿下此般举止!”
     “一个小小七品御史,也配在本王面前撒野!”朱棣冷哼一声道:“今日本王有家事与陛下说,用不着尔这等下官在此聒噪!”
    曾凤韶毫不畏缩,一身正气道:“此处乃奉天殿!洪武二十六年定制:诸王来朝,于殿上主君臣礼,于宫中主家人礼。殿下身为朝廷臣子,于此处应行跪拜之礼,奏君臣之事;若要说家事,待到便殿处行完家礼,王爷自说便是,岂能在此逾越!”
    见曾凤韶如此,朱棣一阵恼火。不过他不想与其再做口舌之争。朱棣此番冒险进京,又于今日行此大不敬之举,实是另有深意,目标所指正是建文本人。此时再与这个御史争论下去实是无益之举。念及于此,朱棣不再理会曾凤韶,转身对建文道:“非是臣不敬陛下,臣之所以不拜,实是心中不平!”见建文一言不发,朱棣接着道:“臣此番进京,便是要问陛下:是否要将我皇室长辈斩尽杀绝方才安心!”
    
    朱棣一问,四座皆惊!众人这时方才明白,这位燕王此次入朝,根本就是存了挑事儿的心,竟当面向建文发难!
    齐泰见朱棣如此嚣张,早已是怒不可遏,此时又见朱棣连出惊人之语,竟敢当面指责皇上有意屠戮亲族,不禁又惊又气。他本是性格急躁之人,此时再也隐忍不住,当即出班大声道:“王爷怎可如此?你身为臣子,不拜君王,已为不敬!而今又无端指责皇上,更是以下犯上!皇上友爱孝悌,何时生过杀戮之心?殿下言此大逆之语,可知该当何罪?”
    朱棣见是齐泰,心中顿生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剑把他刺个透心凉,当即咬牙笑道:“该当何罪?这话该是本王问尔!尔身为九卿大员,本应辅佐皇上,多行仁义。奈何尔这小人竟心怀叵测,整日蛊惑圣上,实是韩侘胄、贾似道之流,也配立于我大明朝堂之上!”说完,朱棣又面向建文,激动的说道:“陛下,五弟何罪?七弟何罪?十三弟又有何罪?此三王均乃太祖亲子,陛下亲叔!陛下素来仁爱,怎能受奸佞蛊惑,陷诸叔于囚牢之中?”
    “王爷此言好没道理!”黄子澄见朱棣一口一个奸佞、小人,心中也是十分恼火:“周王、代王心怀不轨,齐王暴虐,均是罪证确凿!三王之罪,朝廷早已布告天下,皇上乃天下之主,岂能徇私废公?”
    黄子澄与齐泰二人乃削藩主谋。朱棣心知若不将他二人问倒,不但此番冒进是徒劳无功,就连自己也会被扣上不敬之罪名。略为一想,朱棣冷笑道:“朱有爋十岁小童,便知父王谋逆?尔等奸佞,仅凭一面之词便构陷亲藩,也敢说是罪证确凿?齐王进京,本为祭奠先帝,此乃儿臣尽孝之举,尔等怎能以此为契,蛊惑圣上扣拿亲叔!代王谋反,更是无稽之谈,尔等可在代府抄得一件物证?今日尔说三王有罪,便把罪证拿出来给本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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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1-24 09:23:22  更:2021-11-24 09: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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