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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历史小说《月落墨水》——北方小镇一个百年家族的隐秘史

作者:漂者冷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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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第一部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
    第二章 江北如画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四章 暗恋
    第五章 谶言
    第六章 南迁
    第七章 血灾
    第二部
    第八章 九胞胎
    第九章 捉奸
    第十章 意外
    第十一章 小妖女
    第十二章 强拆
    第十三章 洪水与盗贼
    第十四章 劫难
    第十五章 潜入山寨
    第十六章 血战
    第十七章 情归何处(一)
    第十八章 情归何处(二)
    第十九章 水做的刀锋
    第二十章 美丽的凋落
    第二十一章 西门庆
    第二十二章 新镇长
    第二十三章 手足相残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鬼子来了
    第二十五章 罪(一)
    第二十六章 罪(二)
    第二十七章 日本教员
    第二十八章 曙光明灭
    第二十九章 线人
    第三十章 露儿
    第三十一章 大义灭亲
    第三十二章 刀锋
    第三十三章 决一死战
    尾声

    内容简介:这是一部北方小镇百年家族的隐秘的历史。从清朝末年写起,经沙俄夺我江东,至日寇侵我版图,一直到世纪之末,围绕李家族祖先“九九八十一个子孙”的梦想,时间纵历百年,事件此伏彼起,空间横跨东北大地。它不同于一般的写史,它把写实、虚幻、荒诞结合为一体,力求从外在现实和内心世界完整地表现一个民族曾经走过的艰难历程。





    第一部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
    李小伟一大早就起身披衣下炕。他的妻子赵淑霞翻了个身,怪异地乜斜了他一眼,说了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李小伟只是懒洋洋把脚往鞋子里插,屁股撅在炕沿上。见他不理,就又闭上眼,想再小睡一会儿。
    咚一声响,她赶忙把眼睛张开了。丈夫不见了人影。她欠起身一看,原来他摔倒在地上了。她又好气又好笑,说,天天喝半夜,赌五更,你呀,早晚是病。她探身伸出手去拉他,他自己也正拱身往起站。他扭了一下身子,甩脱她的手,对她的帮助毫不领情。不知好歹,她缩回手,嘟哝一句。谁不知好歹?他回脸瞥了她一眼。你你你,说你还没说完呢!她双眼盯视着他,像两束激光,像要把他穿透似的。他转身不屑地走开了。
    走到外间时,他听到妻子轻轻的啜泣声。他不理她,随便洗漱了几下,就走出屋门,穿过院子,来到晨光熹微的街上。
    小镇仍酣睡着。接二连三的鸡啼也啄不破这层朦胧的梦境。天空蓝得像打了油彩。东方较低处的天空游动着几丝灰云,但即将到来的那份绚烂是它没有办法阻挡的。空气如此清新,你不用呼吸它就直往你的肺腑里钻,而肺腑里的污浊之气,便逃命似的往外逃逸了。
    他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精神也足了。但他眼睛里的血丝和血管里的酒精是一时半刻无法消解的——昨晚他先是碰了两个多小时的酒精杯,之后又到舞厅狂欢,之后又摆麻将城,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从他任砖厂厂长到现在的八年时间里,哪一个夜晚不是这样度过的呢?甚至有过之无不及。酒时常喝到烂醉如泥,舞时常跳到失了方寸,麻将时常战到天光大亮。这样说也有些冤屈了他,因为头两年不是这样。头两年他是本分的、庄重的,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后来他变了,当然不仅仅是吃喝玩乐,虽然有些过了,但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仅仅是这个。最近一段时间他想控制一下的,可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想摆脱都难。这一夜他没睡实,不知怎么的,他像有什么心事一样,怎么也睡不实。他醒来得这么早,是被猛然击入他头脑中的一句话给震醒了。那句话是:你的狂欢快到了尽头。与其说是震醒,不如说是吓醒的。醒来紧跟着又是一句:昨晚的狂欢是你最后的狂欢!他嚯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会是这样吗?尽头?最后?不祥的预感将他折磨,阴暗的房间容不下他那颗不安的躁跳着的心,他就起身急匆匆来到外面。他对自己说,你得马上采取行动。是的,马上。他不知道那“尽头”“最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不管怎样,他必须得赶在它到来之前采取行动来阻止或逃避。能阻止得了吗?可能只有逃避一条路了。但在“马上”之前,他还有一些事要做,或者这只是他的一个愿望,想给自己的厂长生涯画上一个好看一点的句号,或者只是一种不甘心情的延宕。谁说得清呢?
    他努力让步子迈得镇定而从容。应该说,他的心理素质是非常优秀的。这很大程度上源自家族的血脉,为此他感到无比自豪。
    他正了正领带,捋了一下很有发型的头发,挺直腰板,把皮鞋踩出特别的声响,穿街过巷而去。
    其实他并不清楚现在他要到哪里去。他家位于镇子偏南,是新开辟出来的一方地域,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老城被一圈土坝围着,虽然也不断有新事物出现,但毕竟还有过去年代的影子。他兄弟几个的新房都建在坝里面的老城里,唯独他把新房建在坝外新区。他是有新思想的人,在这一点,其他几个兄弟不如他。现在他向北走,正登上土坝。土坝比以前矮了许多,都坍塌下去了。开出的通道只剩下一个不高的坡度,其它处因日久失修,风吹雨淋及人为的挖掘(建房等)已经残破得跟历史遗迹差不多了。土坝主要是用来防洪水的。在日本人侵占期间,对它进行加高加固,使它又摇身变成了军事堡垒。现在它除了给人历史沧桑感外,没有实际的用处了。
    过了土坝,一路向北。越过镇中心的那个十字路口,再往北走十几米就到了江边。江风有些劲道,把他的发型都吹歪扭了。他想下到堤下去,在遍布鹅卵石的江滩上走走,可是他懒得下去。江水如练,扯东连西,滔滔奔流。不知道呆了多久,突然东边地平线上轰的一响,万丈光芒金箭一样攒射过来,天地间耀红一片,再加上江水的反照,汇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几乎把他掀翻了。
    很久没有被自然震动过、冲击过了,他想自己为什么是人,而不是一只鸟、一线风,或者永远是一个孩子。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来江边疯耍的,江堤上、沙滩上、江边树林里、江水中,他的影子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闭了一下被阳光晃酸的眼睛,像要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似的,过去的毕竟不能再回来了,就像他家族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江边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其中有几个是熟人,自然不再纯粹,他也不想与人打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他加快步子,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他沿来时的路线向南走,出了土坝,折弯,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绕过那片不大的杨树林,就看见砖厂那根砖砌的高大的烟囱了。再走二十多米远,烟囱下那如城堡一样耸立的砖窑就显现在眼前了,还有周边成片的水波浪一样的木架棚,用油毡纸作棚顶,下面码放着一垛垛土坯。砖厂的木栅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几个工人正往一辆车上装砖。
    整个砖厂看去尘灰满面,像是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它由什么人所建、建于何时,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按爷爷的说法是由日本人建于占领时期,也有说是由镇政府建于民国初年,也有说是内战时由土匪所建。他还是倾向于爷爷的说法。
    “李厂长早。”他离车还有十几步远时,车主看见他,屁颠颠跑过来。
    他用手拍拍脑袋,想起来了。昨晚酒桌上他答应送他几车砖的,并且已经安排好。这个人是副镇长的一个什么朋友的朋友。那人给他递烟,他用指头夹了,插进嘴里。那人给他点着。手下小王快步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朝大门甩甩头,示意他让那人抓紧时间。小王明白了,对那人说,走吧,快点。那人说好,就和小王一起到车边催促去了。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二)
    他背起手,走到砖窑背面去。这是镇子东南尽头,南东西三面全是清一色的碧绿的田野,向远方直连到天际。一条最新公路在南边十几米处横贯东西,把大地一切为二。以前的老公路在镇子里面,要出镇子先要西行至西山,然后向南折,一路全是山路,兜一个圈子向东到一个乡,才算出了镇子。现在走新公路方便多了,走的是直线,甩开了山路,直奔那个乡。不过听说这条公路本来是建得更宽的,工程款被人吞了,修出来的是这样一条刚刚能错开两辆车的窄路。
    一想到人事就增添烦恼,只有自然给人纯净之美。
    可是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的不安钻出水面,像是一条大白鲨。他想把它压下去,让它在水里面游,可是办不到。它游在水面上,喷出水柱,锋利的牙齿在阳光中闪耀。他心乱如麻了。
    背后听见车辆启动,突突的声响吵得他心惊。车子走远了,周边又安静下来。一大片雀子在半空铺展而来,兜一个圈,变换式样,散落在田野里,不见了。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了下来。
    公路上有几辆车间距很远地一一开过去。他想,它们是要到哪里去呢?
    小王过来唤他了,后面跟着司机小孙。这两个人算是他的心腹了,是他眼下最信得过的人。小王负责砖窑里的事务,小孙是他的司机。小孙的任务有一项是每天接他上下班。今早小孙起得晚了些,因为昨晚也喝了酒,想到厂长也不会早起,很可能不会上班,就懒了一下。等他开车往厂长家去时,小王打他手机了,说厂长自个来砖厂了。小孙就调头往砖厂来了。
    小孙一过来就责怪他不爱惜身体,自己走路过来。他笑了,说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三个人回到砖窑院子里,他向小王又叮嘱了几句,就上了车。他要坐车回去吃早饭。车子没等启动,就被几个工人拦住了,他们向他索要压了近九个月的工资。他胡乱答应着,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脱了身。远远地看见家门口聚了一堆人,不用说,也是向他要工钱的。他对小孙说,不要停,开过去。有三个人要拦车,车子硬闯了过去。车顶上咚的一声响,有一个工人朝车上丢了一个什么东西。
    手机响了。是镇委副书记打来的,要他明天下午三点到镇府三楼会议厅宣誓入党。他这才想起来,明天是七月一日了。他说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副书记说所有材料都不用他费心,他已让秘书全权代劳,只要他到时来宣个誓就行了。当然了,还要代表全镇新党员发个言,发言稿也由秘书代劳,只是费点唾沫读一遍就行了。他问有关他要辞去砖厂厂长一事批了没有。副书记说有什么好批的?你干得好好的,干嘛要批?他说不是说马上要把它承包给私人了吗?我不想包了。我累了。在这个转折点上,我想下来,让别人去做。副书记说你这个人怎么了,这是个肥职呀,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没挤上去,你还想下来,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呀?昨晚酒场上副书记也在。他说我清醒着呢,肥肉还是留给别人吃吧,我享受不了这个福了。副书记说你别傻了,要不,我俩换换,你来做我这个书记,我去当厂长,转型期油水厚着呢!他说我想好了,我真要退下来,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做这个厂长了。副书记说哎呀呀,你呀,等我找三叔谈谈,看他不骂你。他的三叔正任着政府镇长。他说我真的想好了。副书记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你明天一定到位,这是书记的意思,你作为砖厂一把手,不是党员怎么行?要赶紧把组织手续办了。
    车子到了一个路口,小孙请示往哪里走。他朝南边作了手势,说好好好,书记说话了我哪敢不听,我一定会到的。说完挂了手机。
    他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里有莫名的激动涌起。他想起太爷爷、爷爷及整个李姓家族曾经辉煌过的历史。现在不也一样吗?李姓兄弟在镇子里炙手可热,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比当年祖辈更为风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敢用“辉煌”这个词。
    入党也好,这对他有利无害。
    本来他早就是党员了,只是他一直把入党名额让给别人。后来,眼见着官场、社会腐败丛生,与自己内心的那由家族传承下来的善良、正直品质冲突得越发激烈,他索性放弃了入党的念头。作为李姓家族三代内孙辈中最小的一个孙子,四代、五代内最小的一个男儿(第四代已出生的几个均为女儿,第五代个别出生的也是女儿,还未见男儿的影子),他曾以自己的品行为家族增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在官场内越陷越深,与周围的人一样,他也在有意无意之间改变着自己。他一边愤世嫉俗,拒绝把入党作为向上爬的梯子,一边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俯冲。这着实让他苦恼甚至绝望。
    女会计给他打来电话,说话口气颇冲的。他咬咬牙,恨自己当初瞎了眼,让她做会计。她长着一张姣小玲珑的脸蛋,让人一看就生爱怜之心。当他从灰头土脸以男人为主体的搬砖工人中瞥见她时,她正好抬起脸来也向他瞄了一眼,四目对撞,有火花跳闪。汗水破开尘垢,将她脸蛋的晶莹条条道道显露出来,让他的“铁石”之心在瞬间软化成泥。一个水灵像春果一样的女子怎么能跟男人一样干如此繁重的体力活呢?他问小王她的姓名和来历。小王说别人都叫她小娇,她高中毕业,家里穷,没钱读大学就下来做劳力了。为什么不做别的?厂长问。小王说没本钱,她听说搬砖来钱快,就来试一试,等攥够本钱就走人的。见厂长感兴趣,又补充说,她才来不到三天,估计挺不过五天的,她这样的身子,哪里熬得住?厂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找个机会问问她,砖厂还有别的职位,她想不想做。小王说她怎么不想,除非傻子。厂长说别废话,要你问你就问。
    第二天小娇就不用搬砖了,她做了砖厂的出纳,负责管理账目。一个月后,她就做了会计。
    出于对厂长的感激,小娇对他言听计从,遇到难题还为他出谋划策,两人俨然已结为攻守同盟。
    但事情有时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后来的一天晚上,当两人把账目上出现的漏洞又完美地做了手脚后,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来。这让他有点不适应。虽然两人关系亲密,但主体上还是上下级的关系,不曾出现越格的言行。她这一搂就让他受不了了。他顺势把她揽进怀里,狂亲疯吻起来。但在关键处他还是打住了,这让小娇有点不高兴。她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说,我冷。他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她说不。他说听话,回去吧,我们走吧。她说你满足我一个条件,我就走。他说什么条件?她说我要你娶我。他登时就怔在那里了,久久也动弹不得。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她说,满是失望的神情。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三)
    不,可是这要冒风险的。他说。
    你怕冒风险吗?她冷笑,说。
    你弄的这些账目难道不是冒风险?我没见你犹豫呀!她说,语调里充满讽刺。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我这么说怎么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想发火了,她还从不曾对他这样说过话。太过分了。也就在此时,他感到身边这个娇小的女人不可小觑——她至少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他笑了一下,说,小娇,你要为我想想,我是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一个人,我有妻子,有女儿,要我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背叛整个家族来娶你,这不仅是风险问题,更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我承认我喜欢你,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娶你。我觉得维持现状最好。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娶我!她寸步不让。
    求你了,别逼我了。他伸手拉住她的小手。
    不,我就是要你娶我!她挣开他的手,仰脸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感觉周身起了一层汗粒。他恨自己瞎了眼,被她娇弱的外表迷惑了。她不仅有心计,还是个难缠的主。他不敢正视她,因为她的眼睛里装载着他所有的阴暗的秘密。
    他把眼睛挪开一会儿,上前一步,捧起她的小脸,无限柔情地说,听话,不要太任性,即使我要娶你,也需要时间,至少得在我爷爷过世之后,等家族阻力小到一定程度时,我自然会娶你的。如果硬来,不仅我会身败名裂,你也将失去立足之地的。
    她当然明白这一点。其实今天她要的就是他的态度或承诺,她知道在短期内是无法实现让他娶她的梦想的。她也无心拿他的把柄威胁他,因为现在“官官相护”,就算她把它捅出去,她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她的目的只在于要成为他的妻子,成为李姓大家族中的一员,成为一个尊贵的女人。
    此后两人便成了情人,隔三差五幽会一次。但时间久了,矛盾也显现出来。他发现她是个很小心眼的女人,稍微冷落她一下她都会生气,而他的应酬实在太多了,又没办法不“冷落”她;她则发现他太爱家了,爱她的妻子和女儿,虽然他说他跟他的妻子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但她还是觉得吃醋,有太多太多的醋让她吃,吃得她受不了,吃得她总是发脾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跟他都相处三年多了,眼看她要成老姑娘了,嫁人越来越成为一件紧迫的事,而他对此似乎漠然视之、不急不火的。还有就是她临时工转正的问题,还没有批下来,她感觉他不够用心、用力。也许还不止这些。很多时候她滔滔不绝地谴责他,他用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说不要急,时机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前几天两人又闹了别扭,她竟然说他是个骗子,他气得掴了她一个耳光,到现在还感觉右手隐隐作痛、心里剧烈不安。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当他觉出他攫取的金钱达到一个让他害怕的数目时,噩梦频频来光顾他了。他想收手,可是他停不下来。往下滑的冲劲既可怕又刺激。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但是当他听到有些角落吹刮起有关他的谣言时,贪污的、受贿的、婚外情的,他真的怕了,但他还是不想收手。看来金盆洗手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前几天他跟她发生了冲突,他对她的信任有所动摇,他可能还不会上交辞去厂长一职的报告。当然还有砖厂转制,所有的账目面临着重新清算。上面可能会派人下来。他得撤了。不能在这个镇子呆下去了,最好是打着“下海经商”的名义离开这里,现在最流行的不就是这个吗?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正好他的妻子是上海人,是上海知青,他可以带全家到上海去发展。等风声过了,安全了,他也可以再回来。总之他不必靠这个铁饭碗吃饭了。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之时,他自然无暇顾及她了。她最让他恼怒的是她竟然打他钱的主意了。更早的时候,她提出要把他的钱分给她三分之一。可能是看到嫁他无望了,或者是丧失了继续等熬的耐心了,她在钱上面较劲了。女人爱钱,这是最让他厌恶的。
    在男女关系上,他一直死守底线的。他对女人似乎有着天生的偏见,认为女人都是自私的、贪婪的、虚荣的。在这一点上,他跟他的太爷有相似之处。他的太爷李永强就对女人有着刻骨的偏见。当然作为新生代的他来说,与太爷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从他任厂长以来,不知有多少女人对他抛媚眼,但他都不为所动。这也源自家族的自律,他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他不能乱来的,不能做有辱族风的事。却偏偏,在小娇身上,他栽了跟头。小娇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也没有啊!他摇头,苦笑。他不想跟她多纠缠,一口答应今晚与她会面。
    对他与小娇的关系,他的妻子赵淑霞不是一点味道也嗅不出来,只是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一旦捅破了,就跟撕破了脸一样,后果是严重的。她只是变着话地警示他、敲打他,以发泄心中的不满。有时小娇打来电话,赶上她在,她就会冲口而出:“是那骚精打来的?什么重要的事啊,话咋这么多!”由于妻子在边上,他也不好多聊,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这一挂,她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轰向他了。他不跟她理论,只是说:“你什么话啊,我们是谈工作!”“有多少工作上班时间谈不完,下班还要接着谈!”她不依不饶,“你以为我是傻子啊!一点点气味我总闻得到吧?你看她多大了,二十好几了,还不找个人家嫁了,能是个什么好女人吗?我看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好,不要让人家说闲话!”“谁说闲话了?什么闲话?!”他对她怒目而视。她像是理亏了似的,溜了他一眼,说,人家只是提醒你,是为你好,你发什么火嘛!就转身去忙自己的家务活了。妻子总会在关键时候把烧起的火熄下去,而且不留痕迹。
    他的妻子是在19岁时作为下乡知青来到镇上,之后两人相识、相爱,最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待知青返乡潮袭来时,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回上海,有的甚至不惜抛家弃子,只身回返。她留了下来。为了爱,为了家。单是从这一点上讲,他就欠她的。在小娇出现之前,他也确实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两人恩爱情深,在镇子上有口皆碑。当然不能把责任全推到小娇身上,即使没有小娇,他内心的烦乱也足以让他失去对妻子的耐心和温情。尤其他想到,很可能,他没办法带走妻子和女儿,弄不好,他只能只身逃亡了。
    他感觉对不起妻子,可是他又静不下心来好好对待妻子,何况妻子总是对他使性子、耍脾气,说话也是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这使他烦上添烦、火上加火。夫妻俩磕碰不断、龃龉丛生。

    因南方台风暴雨,这一小段时间暂时不能及时更新,稍后正常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四)
    他向车窗外看去。这些年镇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和外面的大形势相比,它显得还是有些迟缓,甚至是不理想的。
    车子穿街过巷。三一群、两一伙的孩子玩耍着、嬉闹着,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不可能再回到孩提时代了。他想起他和妻子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情景。他的眼睛里涌满了悲哀。
    小孙说厂长,听说县长出事了。哦?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具体情况不清楚,小孙说,反正上面查得紧,可能要倒一批人。
    对此他早有耳闻,这事已经传扬了有一段时间了,不过到底是个什么结果,现在也没见分晓。也有人说这是传闻,不可信,还有人说查过了,没事了。这年头,两里地没准信,对什么事他都抱着观望的态度。天塌了有个儿高的撑着,他一个小厂长又算什么呢?贪官大把的,能查得过来吗?要轮也恐怕要到地球毁灭那天才能轮到他。他没必要庸人自扰的。他就是庸人自扰。他微笑了。
    车子驶上新公路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眨眼工夫,警车就擦过他们的车子,呼啸着驰进了镇子里去了。
    “他们来干什么?”他像是如梦初醒,紧张地问。
    “肯定是抓人。”小孙说。
    “抓谁?”
    “可能是抓小偷吧?要不就是打劫的。现在镇上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不比以前了。”
    他无心再欣赏外面的风景了。一切风景都与他无关了。
    现在就走吗?怎么走?万一没有事情,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万一有事情怎么办?他如何面对?如何脱身?不,不会有事情的。只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笔财富,现在他拥有了,他不适应了,就紧张不安了。狗屁事也不会有。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是李姓家族的后裔,命中注定有不寻常的血脉和命运。
    在新公路上兜了足有一个小时的风。他们顺便来到公路边上的一个村子,在一家小餐馆把肚子填饱了。之后他就让小孙往回开了。现在那些人也应该走了,他可以回去了。
    一回到家,他的妻子就冲他吵,说你当的是什么厂长啊,工资都发不出,让人家天天来要、来闹,这个日子还怎么过呀!
    对于他的巨额贪污,妻子是蒙在鼓里的,当然了,对于他收受贿赂她是一清二楚的,甚至扮演的是同谋的角色。
    他不耐烦地应她一句:反正我又没饿到你,让你有吃有喝,多少人有我们这样的生活条件啊!
    他往客厅里的沙发上一倒,闭眼养神,不理她了。
    电话铃响了,他吓了一跳。一直在响,耐性十足的。他接了。哦,是某单位领导请他吃午饭。正好可以打探一下消息。酒桌上是散播和获取消息的好地方。他一口应承了。到中午时小孙开车载他过去。几杯酒下肚,酒桌就像开了锅一样,七嘴八舌、沸沸扬扬了。当得知昨晚几个年轻人酒后打群架致人死命,警车是来抓肇事者的,他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索性一醉方休了。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才散。几个人把他架到车上,由小孙开车把他送回了家。家里没有人,他们把他放倒在长沙发上。他让他们走,他说他还没醉,只是有点多。他非要他们走不可,他说他想睡一觉。几个人又叮嘱他一回,就离开了。
    他闭上眼,似睡非睡。他对自己说,义伟呀,你喝多了吗?这才喝了多少呀?这么小酒量,哪里像爷爷呢?爷爷能喝两斤半白酒,近六十度的,小烧,都不醉呢?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吗?父亲也能喝两斤呀!他呢?今天喝了多少?也就一斤吧,或者还不到。唉!……恍惚间他一惊,他听到有警车从后窗呼啸而过,刺耳的警笛一圈一圈扩散,嗡嗡回响着,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支撑着坐起来。可是他的眼睛有点睁不开,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他对自己说:不要等明天了,现在就走。不要等了,走吧。宁肯在外面被抓,也不要在乡亲面前丢脸,不要……只要他迈出这一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么多钱,上百万啊,几辈子也花不完。他想起镇子上出头露脸的那几个万元户,他抿嘴一乐。万元户算什么?他嘿嘿笑出声来。去哪里呢?当然是去他存有钱的那几个城市。他最多是存在上海。那次利用出差的机会,他一次性就存进去十万。还有哈尔滨,还有大连,还有长春。上海是他妻子的故乡,往那里存是他的本能。……他起身到外间,洗了脸,灌下几大口醋,躺回到沙发上。他睡着了。
    他是被妻子在外间做饭的声音吵醒了。他感觉她是故意吵他的。她把锅碗瓢盆磕碰得叮当响,他不醒都难。
    他有一种想跟她吵架的冲动,但他喉咙干干的,头晕晕的,他只好作罢。不过他酒是醒了大半,没那么难受了。屋子里一片昏暗,已经是夜晚了。还想再睡一会儿,突然想到今晚的约会,他心一提,整个身子就坐了起来。
    他出来洗脸,妻子瞟了他一眼,没说话。洗完脸,回到客厅,打开灯,对着衣柜的大镜子把自己修理了一番。之后他来到外间,倒了杯热水喝下去,就要往外走。他妻子说上哪儿去?晚饭也不吃了?他说出去有事,不饿。中午吃那么晚,又是满肚子酒,还真的不饿。早点回来,他妻子说,语气中带着不满和伤感。不满也就罢了,这不稀奇,可是为什么有伤感呢?也许全是不满,这伤感是他的自我感觉吧?
    对于他的早出晚归或不归,他的妻子早就适应了。官场嘛,哪里还不一样?何况丈夫一直都做着官——从村里的官到镇里的官,好像生来就是当官的料。丈夫说过的,他最大的梦想是当县委书记。那时丈夫还当着村官,看着上面乱来,他说他要当县委书记,当一把手,好好把坏官整治整治。但是后来,当丈夫进了镇政府,他说这话就少了。再之后任命他来管这个濒临倒闭的砖厂,那个梦就从来也不再提及了。当砖厂再度焕发青春时,丈夫变了。不知从何时起,丈夫的心思一门只在金钱二字上。也许他是穷怕了?也许他是看透了官场?也许他认为只有钱才是可靠的、实在的?……很多事情在眼前时还能说得清,一旦远了,成为过去了,就朦胧、混沌了,怎么也说不清了。
    他从她的语气中嗅到了伤感的气味。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到她面前。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扳住她的脸,俯身给她一个吻。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似乎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用眼睛剜他一刀,生气地说,你干什么?但脸明显是红透了,就像是遭遇了初吻一样。他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而是一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第一章 最后一个子孙(六)

    第二天一大早,他出差了,他跟妻子和女儿说是去哈尔滨,过几天才能回来。他也跟小娇打了招呼。只是他前脚一出黑水镇,他的手机就成了空号了。
    他走后的第三个早晨,上面派人下来查他了。调查的结果震惊了整个黑水镇,他贪污、受贿款额之巨创镇、县、市有史以来官员贪污、受贿之最,打破了以往所有的纪录。
    李小伟成了一名通缉犯。
    镇政府、县政府许多官员都受到牵连,有的被抓,有的免职或降职,有的调任别处。小娇也遭到拘禁审查。
    几天后,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再度震惊了黑水镇,小娇在给带回来搜取更多证据的当夜,乘人不备,投江自杀了。她给打捞上来时,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她的衣服在柳林中被发现,一条条、一缕缕全被剪作碎屑。这是她自己所为还是他人所为,没有人能弄得清楚。虽然案子有诸多疑点,县公安局还是把她定性为自杀,而非他杀。
    又过了几天,人们还没完全从这两件事中缓过神来,又一件事情以压倒一切的震撼力几乎把小镇给摧毁了——一位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去世了。这位老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人,而是黑水镇的创建者李永强的孙子——李小伟的爷爷——李大伟。
    在黑水镇人的眼里,李大伟的地位仅次于他的爷爷李永强。如果说是李永强创建了黑水镇,那么,在黑水镇面对鬼子蹂躏时,是李大伟挺身而出,率领大家与鬼子决战,之后又从一场大洪水中重建了黑水镇。从这个角度说,李大伟几乎具有和李永强一样的地位和圣名。
    一百多年前,李永强携着一男六女在沙俄兵的追杀中一路南逃,战事结束后他们北返,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几经波折才找到被战火摧毁的那个小村,并在它的旁近创建了黑水镇,从此,世外桃源般的黑水镇呱呱坠地了。以后,黑水镇屡遭劫难,几度被毁,但在李义伟的带领下,黑水人一次次把它重建起来,最终发展壮大,不可撼动,直至实现今天的繁荣……
    在黑水镇创镇之初,李永强就产生这样一个愿望,能亲眼看见子子孙孙像藤蔓一样繁衍不尽,像青草一样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可是世事多难,命运多舛,子孙死的死、伤的伤,黑水镇人丁一直兴旺不起来。到了李大伟,在他步入老年、生活进入和平期时,他产生了和他爷爷一样的愿望,而且更具体化了,他希望在他死时,能有九九八十一个子孙为他戴孝、送葬。其实这个梦想,早在太爷李元强时就已经在做了,只不过那时是因族人被杀殆尽受到刺激所致。不管怎样,子孙兴旺是每一个族人梦寐以求的事,也是每一个族人责任之所在。一想到那个铺天盖地的壮观的场面,他就激动得老泪纵横。果如此,他就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他实现了他老人家没有实现的遗志,在他的手上,终于人丁兴旺、子孙遍地了。
    这个梦想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生有九个儿子,三个女儿,九个儿子各生有三个儿女(开始计划生育了),三个女儿也各生有三个儿女,这九个儿子生有的儿女又各生有一至两个儿女,九个女儿生有的儿女也各生一至两个儿女,现在,这些小字辈的儿女有几个有了孩子,只要一个的,清一色都是女孩,这些算起来共有近百人。当然如果只算男孩,当初他的想法也是只算男孩,就差得多了。好在时代变了,男孩女孩都一样的,他索性就把他们全部算进去,这个数字足以让他自豪了。不用说在黑水镇,在县城、市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可他万想不到的是他的子孙中竟出现了败类——李小伟。他还一直为他骄傲着呢!他的性格、品行在很多方面都像他呢!可他竟然贪污、受贿,还生活腐化……而且还畏罪潜逃,成为给李家族脸上抹黑的通缉犯。他的事牵连了他的三叔,也从镇长位子也拿了下来,好在碍于李家族的声威,把他调到附近一个乡做乡长去了。他李家族百余年建立起来的圣名就让这个不孝子孙一下子给毁了。从李永强到李大伟,方圆数百里,上下几代人,一提起他们哪一家、哪一个人不满怀敬重和爱戴呢?连当年驻扎在黑水镇的日本人都对他们畏惧三分呢!如今,在他闭上老眼之前,看到的是人们对他和李家族的唾骂和指戳,他冷汗直冒、背脊发麻啊!
    他的眼前晃过他母亲的面影。他母亲在有些方面比他的父亲丝毫也不逊色。她曾亲手处决了给日本人作了帮凶的亲生儿子——李继福。枪响之后她就晕倒了,两天后去世了。
    这个李小伟目前是整个李家族中最小的一个男丁。到他这一辈,由于计划生育,他的父母只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整个李家族中,也只他一个男孩。从某种角度说,他可以算是李家族最后的一个子孙。对小伟,李大伟是最疼爱的。虽然小伟已年过三十,但是在他眼里,他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个李家族最后的一个子孙,竟然成了败类。他突然感到热血沸腾,仿佛回到年轻时代,他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艰难地支起身子,探手抓过立在炕头上的手杖,端起来,瞄准,勾动扳机,喊:“我毙了你这个不孝的子孙!”他的眼睛里挤满了老泪。九九八十一个子孙,如果不孝,不要也罢!人是以品行定高下,不是以数量决输赢!
    “叭!叭!”枪响了,手杖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他伏下身子,脑袋垂落在炕沿上,全身抖成一片落叶。没一分钟的工夫,他就僵卧不动,气绝身亡了。
    出殡那天,全镇的居民都出动了。包括远亲近邻,包括受恩于他的人,总共二百多人,全部披麻戴孝,对他行孙辈之礼。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如洪水一般出了镇子,向西山进发。这是多少年来黑水镇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景观。过去不曾有,将来更不会有了。黑水镇人送别的不仅仅是一位老人,更是一段充满沧桑、血腥、苦难和卓绝奋斗的历史。
    第一章结束
    第二章江北如画(二)


    在九兄弟中,永壮、永旺跟三姐妹交往密切。这五个人一得空闲便一起出去散步、郊游。在三姐妹眼中,永壮的英俊相貌让她们着迷,永旺的潇洒放浪消除了男女间的隔阂,使大家不拘小节、自由快乐。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间的恋情在不知不觉间萌发了。吴水水和吴光丽痴情于永壮,月洁则瞄准了永旺。
    初春四月的一个上午,五个人相约到野外踏青。虽已四月,花草仍处于半睡眼状态,干硬的土地上和枯林败草中处处可见冬雪的残骸,一小片一小片地横卧着。偶尔吹来的风带着料峭的劲寒,把明媚的阳光吹得没有了温度。五个人穿着厚实,有说有笑出了村子,来到村外不远处的那片白桦树林中。
    白桦林远望如白云漂浮,近看似冰雕雪塑,挺拔玉立,如诗如画。枯草丛中已透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春的温馨气息丝丝缕缕,时不时钻进你的鼻孔,让你嗅到。林子削弱了风力,阳光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温暖。一只红尾巴鸟从一棵高挺的白桦树上直坠下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待快挨到地面时,它陡地一翻身,贴着草尖水平射出,再向上一折,稳稳地落在半人高的一根矮树枝上,冲着他们鸣唱不停。
    永旺蹑手蹑脚靠近,想捕获它。但它似乎并不提防,只顾叫着,连翅膀也不展一下。永旺离它只有一步之遥了。它仍不动,把歌唱到最妙处,整个林子都为它的歌声回响。永旺不敢再动,他被这鸟的坦诚和气势震住了。
    其他几个人好奇地围了上来。
    有这么多人欣赏它的演唱,它激动起来了,边唱边震动翅膀,似乎是在示意大家跟着它一起唱。
    多么奇妙的情境啊!每个人的眼里都放射出异彩,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童真一样的笑容。
    林子上空又出现一只红尾巴鸟。它盘旋着、尖叫着,似乎是在向它的同伴发出“危险”的警告。这只鸟停了歌唱,四下张望,突地飞了起来,在林子上空与它的同伴交相唱和,一会儿就都飞走不见了。
    五个人继续前行,跳跃着欢唱着,像是受了那只鸟的感染。
    林间小径蜿蜒曲折,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一座小山。
    他们比赛爬山。
    山虽然不高,但上面凹凸不平,尤其半腰一带,积雪环绕,让人怯步。
    他们以手心手背分出两伙。一伙是永壮、月洁和光丽,一伙是永旺和水水。
    月洁笑口常开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水水含而不露。光丽最快活,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先是一段缓坡,大家一哄而上。之后坡度陡了,树木也越发茂密,白桦树、杨树、柞树,各类树木都有,还兼杂着齐腰高的灌木和盖过膝的蒿草。开始同伙的还相伴而行,之后大家在你呼我应中渐渐拉开距离。永旺本来冲在最前面,但水水跑得慢,他得时不时停下来等水水并拉她一把,有时还得透过树林的枝叶找她,这样就让永壮他们赶到前面去了。
    越往上越不好走,在进入一片密林之后,大家都彼此找不见对方了,像进了迷宫一样。阵阵山风将树林吹动,把他们的呼喊声都淹没了。
    在这场比赛中,女孩子们倒没那么强的好胜心,只是永壮、永旺这兄弟俩是卯足了劲要比试一下的。
    永壮第一个冲出了密林。他又跑出一段距离,爬到一块山石上呼喊光丽和月洁。永旺跑得不比永壮慢,但他迷了路,兜了圈子,就落在后面了。这一兜圈子,使他和月洁遭遇了。两个人不是同伙的,是不能帮的,但是月洁拼命叫他。永旺就没办法了,停下来等她一小会儿。
    月洁心思里全是永旺,她边跑着边寻思着如何能跟上永旺,但永旺跑得太快了,她没得机会。这也使她泄气了,落在了最后边。
    月洁伸出手来,让永旺拉她一把。永旺迟疑着,说:“我们是在比赛啊。”月洁嘴巴一撅,脚下故意一打滑,摇晃着要摔倒了。永旺赶紧探身上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月洁就势往他身上一倚,脸上绽开了红扑扑的笑。永旺说我不能等你了,再等我们就输了。月洁说输赢有那么重要吗?不就是玩吗?你那么当真?永旺说玩也要赢,我先走了。他拔腿就跑掉了。月洁又一撅嘴巴,气嘟嘟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哼!她索性坐下来,不走了。但也就几秒钟,她就站了起来,呼呼喘着气往前赶了。
    光丽一直死死跟着永壮。但还是被落下了。她的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她不停地挥袖把它们抹去。有几次她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实在跑不动了就走上一阵,之后再跑,总之,她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她最渴望的就是能跟永壮一直手牵手跑下去,可是永壮等不及她了。当永壮发现自己遥遥领先时,就停下来等她了。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月洁出了密林,她看见永旺拉着水水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她停下来,一跺脚,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撒开腿,狠命地往前追去。
    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带,覆着薄薄的僵硬的残雪。月洁看见水水摔倒在雪上面,永旺扶她时,也滑倒了。永壮和光丽在最前面,快过了雪地了,他俩回头,朝月洁招手、呼喊。
    这个时候,月洁改变了主意。她一开始是希望心上人永旺赢的,但现在看到他和水水亲密无间的样子,她跟他堵起气来。好啊,让他俩好,你不是要赢吗?我非要你们输!这样想着,她就追上并超过了永旺和水水。山顶上,永壮和光丽抢在最前面,之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是月洁,再往后几步是永旺,最后面是水水。
    永壮这一伙赢得了胜利。
    这次比赛最开心的当属光丽了,能跟心上人并驾齐驱,手牵着手向前冲,而且还赢得了比赛,她心里像灌了蜜水一样甜。她站在山顶上呼喊、跳跃、欢唱,不由得让水水和月洁心生妒意。
    山那边向阳,暖和多了,残雪很少的,远看去就像断了线的游丝一样散落着。大家在山顶上休息一会儿,就自由活动了。永壮跟光丽靠得最近,永旺多跟水水说话,月洁感觉自己受了冷落,心里很不是滋味。
    光丽从草丝中发现了一棵长得有寸把高的绿色嫩芽,就惊叫起来。几个人赶忙围了过去。月洁一撇嘴,独自到一边去抚弄经冬的草茎。光丽叫她她也不应。当光丽他们来到她身边时,她也不怎么理睬。
    光丽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舒服吗?
    月洁说没有啊,这景色好美,我在欣赏。
    光丽说我刚才看到一棵长得好高的绿芽……
    月洁说这有什么稀罕,春天了嘛,再过几天,漫山遍野都是绿芽,还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光丽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唤永壮到另一边,又一惊一乍地发现她的新大陆去了。
    水水在永旺面前尽量展现她的千柔百媚,永旺当然高兴,可殊不知,她是做给永壮看的,可惜永壮被光丽“勾”了去,无暇在意她。水水的心里也是失落落的。
    此后,永壮和光丽,永旺和水水,见面就有目标了,常常撇开其他人单独在一起聊天说笑。即使是大家在一起活动,这两对也有意无意地从人群中游离出来,很显眼的、排他性的近距离。当然,水水是有点被动的,全被永旺牵着的。不过当水水看出光丽跟永壮在一起时开心的样子,也就释然了,她把心思移到永旺身上,越来越多地看到永旺的好。作为姐姐,她也本来应该让着妹妹的,何况相处久了,发现永旺有着永壮没有的一些优点和可爱之处。
    第二章江北如画(二)

    一天傍晚,永旺收到一个小孩子送过来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永旺,今晚七点在村南草栏边见。水水。
    永旺激动得要跳起来了。虽说他现在跟水水交好,但并没有明确恋爱关系,或者说只是萌发了恋爱的萌芽。至于晚上单独到外边幽会,那是从没有过的事。
    他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草栏那边。草栏里堆积着十几垛高高低低的马草。草栏不远处是马棚,他听得见里面马踩踏、嘶鸣的声音。
    空气冷得像是长了刺,扎得人肌肤疼。但一想到水水,他就热血沸腾,身上有了热度。时间到了,水水没有出现。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月洁出现在他的眼前。
    水水呢?永旺问,拿眼睛向她的身后看,以为她会在后边。
    今晚没有水水,只有月洁。月洁说,脸上一丝笑也没有。
    怎么回事啊?水水她……
    没水水的事,纸条是我写的,我只是想看看你对水水有多好,看来你的心里只有她。
    永旺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说,怎么,你不高兴我和她……
    月洁打断他,说,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你对我姐这么痴情。
    永旺还是觉得她的话有些不对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干嘛这么严肃,不像你啊!
    不像我吗?这才是真正的我。月洁说,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也喜欢过你。
    永旺一下子懵住了,不敢正眼看她了。
    月洁抿了抿嘴唇,眼睛里抽出泪丝,断作几截跌落下去。
    永旺说其实你也很可爱的……
    不要说了!月洁杏目圆睁,甩给他一句,转身就跑掉了。
    永旺摇摇头,在他的心里,她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妹妹。不过只要有月洁在边上,永旺不敢像以前那样跟水水凑得那么近了,他感觉有一双眼睛像两颗火炭一样烫在他的脊背上。但是水水不知道这些,她还觉得疑惑,永旺最近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但她没有多问,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委屈。
    眼看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韩晶玉睡不着觉了。现在丈夫整个疯掉了,家族香火延续的重任必须由她来担了。尤其是长子永强,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得给他操办婚事了。让她愁的是现在家里有了个疯子,名声不好,负担又重,谁肯嫁过来做儿媳啊!好点的人家一听就怕了。再说永强长得也不帅,黑皮肤,大骨架,还一本正的,让人家姑娘见了就躲。她思前想后,最后眼睛一亮,想到了吴斗满家的大女儿水水。水水知书达礼、聪明贤慧,是个好媳妇。
    第二天上午,韩晶玉就托人到吴斗满家为永强提亲。她也想过当面跟吴斗满夫妇讲的,可觉得还是张不开口,就请了媒婆。结果这边媒婆一走,那边吴斗满夫妇就过来了。媒婆扑了个空。韩晶玉也不好讲,此事就拖延到了下午。下午吴斗满家有客人,就又拖到了晚上。晚上媒婆在那里伸展三寸不烂之舌,把吴斗满家说得地动屋摇,让吴斗满、齐翠枝夫妇只有点头说是的份。
    事情说好了,媒婆连夜赶过来报喜了。韩晶玉激动得一夜未合眼,她想此事还是尽早办了为好。第二天一大早媒婆再次出动,过去敲定婚礼日期及细节。这一回,媒婆是哭丧着脸回来了。原来是水水本人不同意。她昨晚哭闹了一夜。媒婆早晨过去时,吴斗满、齐翠枝夫妇还在训骂水水,可是没用啊,她就是不听,还以绝食相要胁。这让韩晶玉为难了。看起来挺懂事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刚烈呢?媒婆说没事的,女孩子家,闹两闹就消停了。但韩晶玉心里不安,她不想让人家为此事弄得不和睦。可是她似乎也没有退路,就盼着过几天水水能回心转意然后再作打算。也正是这几天里,她听到永旺跟水水相好的事,就把永旺单独叫了来。


    永旺当然知道母亲给永强提亲这件事。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既怕水水同意嫁给永强,又为水水所处的困境捏着一把汗。现在母亲叫他过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韩晶玉坐在炕沿上,炕中间笼着一盆炭火。这几天寒流袭来,温度陡地降低了,屋子里阴森森的冷。
    韩晶玉叫他坐下,永旺就在炕沿上坐了。
    许久,韩晶玉抬眼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把水水让给你哥哥吧,妈替你哥求你了。”
    永旺半晌说不出话。他想不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会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跟他说话。
    “兄弟有长幼先后,等了了你哥这门心事,下一个就轮到你。”
    “可是我和水水也没怎么样呀?只是合得来。说得上话。就算我让了,她也不一定同意。”
    “她同不同意是她的事,妈要的是你先同意。”
    “可是我……”
    “不能只想着你自己……”
    永旺痛苦地低下头,久久不语。
    只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是深爱着水水的。那么水水呢?她不同意嫁给永强,是为了他吗?还是只是因为看不中永强?……
    “听话,等给你哥办了,到你时,妈给你单独盖一座大房子……”
    “我去试试吧。”永旺起身就往外走。
    韩晶玉赶紧叫了媒婆,让她赶去吴斗满家,吩咐如此这般。
    吴斗满一家人单独给永旺和水水腾下西间,让他俩交谈。
    水水形容憔悴、衣衫不整,看样子这几天没少受折磨。她见了永旺,就嘤嘤呜呜哭起来。永旺冷冷地站在她身边,说:“你为什么不同意嫁给我哥?”
    水水抬起眼,用极为陌生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不喜欢他。”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
    “你……你什么态度?你也来欺负我!”水水又哭起来。
    永旺咬咬嘴唇,碰了碰她的肘弯,轻柔地说:“水水,我知道这几天你很难过,我也是一样啊。你这样死活不同意,是为了我吗?”
    “不,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干嘛要为了你?”
    “可是我喜欢你呀!”永旺急了,说,“水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跟我说真话,好吗?”
    水水不言语,只是哧溜着鼻涕,抹着眼睛。
    “说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你,你看不出来吗?人家不喜欢你,能这么……”
    “好水水,你说的是真的,是吧?”
    “你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会不相信我的话?”
    “不,不是。我不是不相信,我是想进一步确定。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我好吗?”
    “真的。我决定跟你好了。”
    永旺跺了一下脚,下狠力地说,好,那只有一个办法,逃走。
    逃走?逃哪里去?
    世界这么大,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的。
    这怎么行?这,这对得起父母吗?
    怎么,你对他们还抱有希望?
    可是我不想背上不孝的骂名,况且,我不想离开这个家。
    永旺一把把她从炕沿上扯下来,说,不逃走,就意味着你总有一天会嫁给我哥。你拗不过他们的!
    水水用满是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走吧,跟我走!永旺摇晃着她的双肩,急切地说。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
    走是不孝,不走也是不孝,而且我们早晚会被拆开,你选择吧!
    我,可是我,我,那,好吧,我跟你走。
    永旺和水水密谋好了,他就出来对吴斗满一家人说,水水同意嫁给永强了,之后回到家把喜讯报告给了母亲。
    母亲韩晶玉高兴得什么似的,把永旺一顿猛夸。第二天她就让媒人到吴斗满家征求订婚的日期。吴斗满掐指算了算,把日子定在五天后的农历初六。

    第二章江北如画(三)

    订婚前一天傍晚,永旺和水水在村外那片桦树林里会合了。这里就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前面就是他们常爬的小山。想到他们会首先到这里来找他俩,他俩就借着林子的掩护,往西折去,绕过小山,走上田间小道,往一大片田地那边走去了。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西方的天空飞扬着淡淡的粉红色。村子越来越远,变作一小片黑乎乎的东西了。他俩半走半跑着,肩上背的干粮袋子晃动着,显得越发沉重了。前面是一个大泡子,冰封着,上面结着硬雪,泛着银红色的光。绕行太远,两人小心翼翼走上去。水水有点怕,被永旺强拉着。永旺说过了这里前面就是一个村子了,我们可以借住在朋友家里。走到中心地带时,冰层发出吱吱的叫声,一条条裂隙呈放射状从两人脚下向四面迸出。又走了一小段,走在前面的永旺脚下一陷,几道水线从冰缝中蹿出,把他的鞋子和裤角都溅湿了。永旺立马停下,不敢动了,水水更像是雕塑一样打住,两臂张开,身子前探,两腿呈行走状。稳一下神,永旺和水水向后撤了几步,绕开凹陷,继续前行。为减轻冰层受重,两人分开,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一小步一小步试探着往前移动。永旺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边用简短的话语激励水水和他一并向前。“别怕。”“没事的。”“走。”“好了,好。”“再迈一步。”……他说话不能太多,不能太大力,他感觉说话也可以增加自己的重量,给自己带来危险。
    前面冰层几近透明,看得见冰下面的流水,照得见自己的影子。冰层发出比刚才更吓人的响声。奇怪的是看不见裂隙,仿佛这响声来自冰层最深处,来自流水里。这跟走在万丈深渊之上没有区别。水水受不了了,她停下,回头,要往后退了。可现在没有退路了。永旺壮胆喊了一声:“走!往前走!我们没有退路了!”
    这句话一出,他就看见脚下的裂隙了,无数条裂隙中有无数条水柱向上猛喷。
    “走啊!快!前面就是岸!”他又喊了一声,拔脚飞走,起落间裂隙如影形随。
    水水被他的喊声推动,又往前走了。她不敢快,屏气小心向前,脚下有裂隙现出,但不是很多。
    天色昏暗下来了。一弯月挂在东天,明晃晃的,将冰面照成一面镜子。
    永旺上了岸,两手捏作拳头,挥舞着给水水助威。水水踏到岸上时,一下子瘫倒在永旺的怀里。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村子了。”两人休息了一下,永旺就带着水水进入了山林。
    可能是走得太匆忙所致,在山里转来转去,两个人迷路了。夜色像厚大的帷幕一样盖了下来。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像是鬼魅的独眼。山林中传来的狼的凄绝的哀嚎。林中鬼影幢幢,到处都潜伏着危险。正好到了一处洞穴,凭经验,永旺知道是有人栖身过的。洞穴上面搭了草檐,前面立了枝干,有点像小房子。为防止里面有野兽,永旺拔剑在手,一点点逼近前。月光照了下来,雪亮雪亮的,里面的阴影也透了明一样。很好的一个住处,里面有炕有灶,是有人长时间在这里住过的。
    这夜注定是要在这里度过的。
    永旺生了火,水水拿出干粮烘烤。
    山风浩荡,像是从魔窟里传出来的哭叫。大片大片的阴云在空中迁徒,将月光一次次割断。两人偎依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干粮。
    夜深了,两人不敢睡觉,怕有野兽来袭。永旺让水水睡,水水说睡不着,不想睡。两人并坐着,面对着明明灭灭的火焰发呆。
    凌晨时水水睡了过去,头靠在永旺的肩上。永旺怕吵醒她,一动也不动。
    他的体内起了阵阵冲动,但被他压制下去。对女人,他还是一无所知的。
    有雪粒飘进来,在他的脸上消融。外面下雪了吗?他感到阵阵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他腾出一只手,把水水轻搂住。他好想好想吻她一下,可是他不敢,一直不敢。他和水水也有过亲昵的动作,但那都是在开玩笑时的,如果真的是一本正经地来,他不敢了。她也不会让的。
    水水醒过来几次,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像说梦话一样。他听着,应着,用了最轻最轻的声音。他想让她睡久点,不想打断她的好梦。
    天蒙蒙亮了。水水连打几个喷嚏,醒了过来。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我要回家!”接着就哭了。
    永旺好不容易把她劝好了。
    下了一夜的雪,外面一片素白之色。但天是晴了,蓝蓝的。当太阳跳出地平线时,整个世界明亮得叫你睁不开眼睛了。
    终于看见那个村子了。
    永旺其实是绕了远的,由于迷路,还多走了不少路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大路的,只能往荒僻路上走。他看得见大路,隔了林子,在不远处。村子是否就是安全的呢?他现在改了主意,穿过村子继续前行,到更远的另一个镇上去。
    他把这话跟水水说了。
    永旺在前面走着,突然感觉后面空了。不好,水水往回跑了。
    “水水,你干什么?!”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永旺回过头来追她。
    水水滑倒了,但很快爬起来继续跑。她是用尽全力在跑的。
    永旺失望了。他停下来,呼呼喘气,眉毛、额前的发丝上挂了一层白白的霜气。
    他想放弃她了。可这样一来,他的私奔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水水渐渐远去,他突然猛醒过来,不,不能放她走,他撒开腿脚追了上去。
    他的手刚触到她的肩膀,她就一个踉跄,摔倒了,他也随着翻滚在雪地上。
    水水挣扎,他抓住她不放。折腾得累了,水水的身子松弛下来,永旺也软了,两个人仰躺在雪地上,眼望着明亮的天空发呆。
    “回家,我要回家。”喘息了一阵,水水又唠叨起那句话了。
    “回去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永旺说,“我们已经背叛了,铸下大错,他们也不会原谅我们,我们也没脸回去了!”
    “我不管,我只要回家。我父母会伤心的。我不想伤害他们。”
    “我们呢?有谁想过我们……”
    “我不管,我只要回家,一切听天由命吧!”
    “你太让我失望了。早知你这样,我……”
    “对不起,可是我……我要回家。”
    一只狼在离他俩五十米处的一棵杨树后面窥视了一会儿,就匍匐着向他俩逼近。另一只从离他俩只有二十米的一个凹处站了起来,准备冲刺。
    “好吧,你走吧!我不拦你了!你走,快走!”永旺站了起来,眼角的余光与狼猝遇。
    永旺这一看,二十米处的那只狼又缩了下来,五十米处的那只狼已经挨了上来,与它并肩。
    “狼!”永旺喊了一声,一把把水水从地上拉起来。
    水水看见了狼,吓得腿都打抖了,死死用手揪住他的衣襟。
    永旺拔剑在手,要与狼决一死战。
    但他没有胜算的把握,毕竟是两只狼,他还要保护水水。两只狼并驾齐驱,把距离缩短到十米之内。
    永旺让水水退后。
    一只狼直冲上来,他挥剑斩去,把它砍倒,它倒地的瞬间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脚踝。他啊了一声,挥剑再砍,但另一只狼凌空跃起,已经射到他跟前,一口咬住他举起的手腕,剑落在了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呯一声响,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由远而近,刹那间扫过去,像疾风扫过山林。咬他手腕那只狼应声倒地,打两个滚不动了。另一只狼见状,松了口,拖着受伤的身子想逃走,呯又一声响,它嚎叫了一声,倒地不动了。紧接着,一匹马的长嘶洞穿这雪野的寂静,壮阔的回音波浪般涌向不远处起伏的群山。
    永旺和水水几乎同时扭头张望,他们看见一匹黑色骏马如一只黑鹰由空而降,黑鹰之上,一个铁塔样的汉子英姿勃发,宛如天神下凡。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家老大,李永强。永旺叫了一声哥,便蹲下身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水水则捂了胸口,感到头晕目眩,瘫坐在雪地上。
    此前,水水对永强没有什么印像,如果说有,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倔牛”形象。永强少言寡语,不喜与人交往,对女孩子更是拒之千里之外,村子里的女孩一提起他都咋舌头,摇头,有点怕的,更不用说喜欢他了。但男孩子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被他的勤劳、朴实、勇武和正直所折服。
    当水水一听媒人说出永强的名字时,她想都没想就马上摇头拒绝。在李家九兄弟中,如果非要选择一个,永强应该是排在最末位的。对永强,她有像对父亲般的敬畏,但绝无儿女一样的私情之想。
    第二章江北如画(四)


    最初的时候,水水是暗恋永壮的。这也难怪,在李家兄弟中,论长相,永壮可以说是排在第一号的,即使是放在村子里,他也是数得上的美男子。但从那次爬山后,她被永旺的热情所打动,渐渐地喜欢上了永旺。但是两人从没有表白关系。这正是让她痛苦的。如果两人早就公开了私情,她也有足够多的理由拒绝,没准父母不会这样逼她。她拒绝,可是她又说不出理由,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问题是,她为永旺而憔悴,可能永旺一无所知,或者他对自己根本就没用心思,只玩得来罢了。那几天,她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当永旺神奇般地降临到她身边时,她却不知所措了。但最终她还是向他表白了爱情,他也把心掏给了她,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来了个大飞跃。让她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提出和她私奔。她可以爱他,但是要她离开父母,远别亲人,这她是不能同意的。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同意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感觉就像做梦一样,真真切切的,又完全是虚假的。而现在,她终于从梦中醒过来了。
    看到永强,她就像看到了最亲的人一样,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永强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一把扯住永强的衣襟,说,永强,求你了,带我回家!
    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场合,永强对她这种轻薄的举动是断不能接受的。当然了,水水也不可能对他有这样的举动。
    永强说没事吧?
    水水哭出声来了,说,我要回家!
    永强说,我这就是来带你们回去的。
    永强轻轻挣脱她的手,来到永旺身边,俯下身察看他的伤势。之后,永强扯断自己的衣襟,为他把伤口包扎了。
    这样吧,你俩先回。永强说着,扶着永旺,来到马旁,把他托上马。水水跟在永强的身后。当永强转向她时,她默立不动。
    永旺说水水,来。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让她抓住他的手,拉她上马。
    你是要回家吗?水水问。
    是呀,我们回家。永旺说。
    不,你先回吧,我跟永强走。
    你!……永旺瞪视着她,但手仍是伸向她的。
    永强说你快上马,你俩先回。
    不,我跟着你。水水后退一步,一只手背向身后,一只手抓住永强的胳膊。
    驾!永旺把伸向她的那只手捏作拳头,猛地捶向马屁股。马立起身子,长长嘶鸣,待前蹄落地,纵身飞驰,身后卷起飞扬的雪雾,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永强甩开水水,追赶几步,喊了一声:“永旺!”
    永旺和水水私奔,两家人全乱了阵脚。两家人除永强在家看护父亲外,其余的人全部出动,四处寻找,折腾了整整一夜。平生第一次,永强跟母亲顶了嘴。母亲给他到吴家提亲他是一无所知的。后来永壮跟他说了,他也没当真,听一半就走一边去了。直当永旺和水水私奔,永强才如梦初醒。他对母亲说,我不要女人,什么女人我都不要!韩晶玉的眼泪下来了,她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家的香火延续?你不要女人?说起来轻松!你是李家的老大,你的责任也最大,你知道吗?!永强还是执拗着,说,我不喜欢女人!转身就走掉了。
    倔种!韩晶玉喊道。
    永强对女人疏离与他自身的性格有关,也与村里个别女人对他的嘲笑有关。一次他听到有三个女人议论他。一个女人说,瞧这个李家老大,长这么黑,不知哪个姑娘敢嫁他。一个说你可以嫁给他呀,关了灯还不是一样的?又一个说谁嫁给他?他有一个疯了的爹。你别看他跟正常人没话,跟疯子有的是话说呢!之后便是一阵窃窃的笑声。
    不过,本质上,至少韩晶玉认为,他这个性子来自他的父亲。想当年,他父亲李元强娶她时,也是拗着性子不同意。不是对她有看法,是对所有的女人不感冒。后为是强迫着,打着孝的大旗,才让他就范。看来这个永强,也要跟他好好磨磨的。
    天亮时,永强说他知道永旺去了哪里,就带了枪,打马扬鞭奔这个村子来了。其实这只是偶遇。永强不这样说,他是很难出来的,因为疯了的父亲只有他能够看好。但是永强心里迈不过这个坎,也受不了这个名声——一是永旺万一出了事,他是要负大责任的,他是老大,又是给他提亲所致,二是人家水水为了逃婚而私奔,还是跟自己的亲兄弟私奔,这个脸面在村子里怎么也放不下的,不用说为了家族,就是为了自己也受不了。他暗暗发誓,要把他俩找回来。他还要说服母亲,成全永旺和水水。不管怎样,他是不会娶水水的。娶谁都不会娶水水。
    本来他想让受伤的永旺和受了惊吓的水水先骑马回去,谁成想却落得这样一个局面——永旺一个人负气而去,把水水丢给了尴尬并有点恼火的他。好心没做成好事,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跟永旺走?!永强说,背对着水水。
    不,我跟你走,你能带我安全回家!水水说。
    永旺不也一样吗?
    不,我只跟着你!
    我讨厌女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提亲?
    我……
    你说呀!
    不是我要提亲……
    什么?不是你?你不知道?
    不说这个了,赶快走吧!
    永强甩开步子就走。
    你等等我,我怕。
    永强就放慢了速度,但不回头看她。
    哎呀一声,水水蹲下了,她的一只脚扭到了。
    永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走不了了,哎呀好痛呀!
    永强只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走到她身边。
    坚持一下,走吧。
    水水站直了,一迈步子,又叫了一声,弯下了腰。
    起风了,满眼的雪雾迷蒙。天也阴下来了。
    不能再停下去了,天这样冷,又在荒僻地,得赶快回去才行。迫不得已,永强拉起她,自己蹲下身,让她伏到自己背上,背着她走。
    身上有个女人,他感觉如芒在背,一千个一万个不舒服。他心里暗暗骂永旺。也骂自己。背着兄弟爱的女人,这是什么事呀!他真想把她丢下不管,一走了之。
    你的背这么宽呀,水水说,语气满是欣赏。
    永强没作声,心说,你把我害苦了,你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如果再遇到狼怎么办?水水自顾说自的,可能她太寂寞了,也可能她有点怕,以说话来壮胆,也可能是在讨好永强……谁知道呢?女人的心是那样变幻莫测。
    永强就是不理她。
    这一路可把永强累坏了。中间停歇了好多次,衣服外层是冷的,里面直冒热汽。脸上、脖颈上的汗水热了冷,冷了再热。冷热交加,让他直打寒战。眉毛、短胡子、鼻毛和狗皮帽子的毛上都挂了霜花,甚至结了冰碴。
    离村子只有几十米远时,他把她放下来。
    你不要丢下我,我一步也走不了了。水水说。
    抽空再发
    抽空续
    永强把狗皮帽子的帽带系上,把缠在脖子上的围脖解开,把眼睛下面到脖颈一圈一圈全围起来,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的脸了,兴许可以蒙混过关。
    他背上她,加快速度。他的心提着,怕遇到人。这时候他希望风狂雪骤,可偏偏没了风,天虽阴着,却没有雪。
    好在水水家位于村子边上,一进村就到了。他把她丢在离家门口有十几米的地方,抬脚跑掉了。
    一看见水水回来了,吴斗满、齐翠枝夫妇又是高兴又是气恼。吴斗满正在家里做道场,想推算出水水的去向及吉凶祸福。结果还没出来,水水出现在家门口。水水受到的呵护是前所没有的,挨的责骂也一样多。此后好多天,水水都足不出户,只闷在家里,话没有一句。
    永旺腿伤一痊愈,韩晶玉就罚他跪了一天一夜。
    这样一闹腾,两家的关系也好像疏远了一些,一连几天,两家人互无来往。至于永强和水水的婚事,自然也就泡了汤。
    永旺这次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在心里彻底把水水清除了。但他不甘心,他要找一个能代替她的女人。他对女人的欲望达到空前激烈的程度。
    他想方设法接近月洁。月洁对他表白过的,她喜欢他。可是月洁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根本不给他机会,对他冷漠得让他心寒。
    他感觉全村人都抛弃他了,不,是全世界都抛弃他了。
    他没想到的是,村里有一个人没有抛弃他,而且是一个女人,她是郑寡妇。
    郑寡妇相貌丑陋、脾气暴烈,是村里有名的悍妇。郑寡妇比他年长十余岁,相当于他的长辈,出于尊敬,平时永旺见了她总是尊称为婶子的。
    以前永旺也偶尔到她家里玩的,当然是冲着她的六个女儿。可是现在,她六个女儿也视她为洪水猛兽,不再理他了。
    那天傍晚郑寡妇在院子里劈柴,见到永旺灰溜溜走过,她叫了他一声。他以为听错了。自从那件事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除了有什么特殊的事,绝对是拿他寻开心的。他停下脚步,向郑寡妇看去,用目光询问她有什么事,或者他是不是听错了。
    郑寡妇笑嘻嘻问他去哪里。永旺摇头,说,随便走走。
    郑寡妇说要不进来坐坐吧,天这么冷,外面有什么好走的。
    永旺就进了院子。
    郑寡妇说怎么看你整天丧气着脸,男子汉大丈夫,让人家说几句就受不了了?
    永旺说没有。
    好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好男也有摔跟头的时候,作为女人,我就欣赏你这种敢作敢为的劲头,这才是真男人!
    永旺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他说我也觉得我没犯什么错,为什么全村子的人都这么对我?
    郑寡妇宽厚地笑了,说,他们都是庸人,懂什么?
    郑寡妇把永旺让到屋里。她的六个女儿都到邻居家玩去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两个人越聊越热乎,越聊越觉得相知恨晚,简直就是知音了,像伯牙与子期,不同的是他俩是一男一女,非同性。
    郑寡妇激动时还握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浑身发出一阵战栗。
    他仔细盯视着她,觉得她没有人们说得那样丑、那样凶,而是丑中有美、凶中带着温柔。或者说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她是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他感觉他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住了。
    当晚,永旺做了一夜的梦,满满当当的全是与郑寡妇亲热、缠绵的梦。醒来后他发现他离不开她了。他迫切地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话,想和她在一起。
    之后永旺每天都要从郑寡妇家门口经过,而郑寡妇每天都要在院子里劈柴,即使不需要劈了,也是拎着个斧子站在院子里,眼睛瞄向院门外的路上。
    半个月后,这两个人便有了一次夜半的幽会。




    第三章儿女情悲(一)
    李元强每天大多时间都是被关在单独为他间壁的一个小屋子里。不这样你看不住他。他虽然疯了,但是智力却丝毫没有降低。他会跟你打迷魂阵的,趁你不小心偷偷溜出去,甚至强行往外冲。
    让韩晶玉欣慰的是家里还有永强可以驯服他。每天“放风”就是由永强领着的。别的人控制不住他,他会以暴力反抗你的。在这个家里,论武功,除了永强还真的没有人可以抵得过他。
    那次放风,元强试着要逃脱,但被永强抓住了胳膊。元强一个扫荡腿扫过去,把永强扫出去,但永强没有摔倒,而是就势向后翻了几个空翻,稳稳地站在离他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元强撒腿向院门跑去。
    这个院子本来跟多数人家一样的,用木栅围着的,很简单的,但后来为了防止元强逃跑,就用砖砌了高高的围墙,门则是带门斗的厚重的木板门,每天都是关死的,用铁链缠绕的,外人来要敲门,里面的人出去也要费一小会时间来开的。
    元强开门的速度是惊人的,超出了永强的想像。几乎一转眼,元强就冲到门外,并且他一回身,把门关死了。
    永强到了门前,推不开,可能他用木棍把门顶住了。门外传来元强疯狂的笑声。
    永强只好耐着性子从门里面跟他说好话,央求他开门。可是外面只有听起来让人心颤的笑声。忽然听到一群孩子的哭叫。不好,他会伤到这些孩子的。
    哪里跑?听到元强在笑叫。
    一个孩子发出凄厉的哭嚎。可能是被他抓在手里了。
    永强急了,他运足气力,腾身而起,上了墙头,两手往墙头一按,身子凌空,一个空翻翻了出去。
    元强竟然抓住一个男孩子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放下他!永强怒吼。
    元强回头看是永强,一松手,孩子掉在地上,摔倒了。他刚跑出几步,就被永强从后面追上,撂倒在地上。
    元强虽然听永强的,但也不是完全这样,只能说一般情况下他是听的,遇到他不开心了,他也不听的。
    昨晚他发飙了。他要出去,家人不肯。不用说晚上,就是白天也不会让他随便出去的。元强来了脾气,发起癫来。他上蹿下跳,把小屋里的所有东西都砸烂了。而且还拿头往墙上猛撞,把整座房子都震得轰轰响。当时永强不在,他到村外一个地方练功去了。家里人谁也不敢开门,怕一开门就没法收场。韩晶玉在门外苦苦劝他,可是毫无用处。直到里面平静了、没声了,韩晶玉才小心翼翼把门开了道缝。元强躺在地上,满脸都是血。他昏死过去了。
    元强这一昏就是九天九夜。
    韩晶玉被永壮搀扶着,一路小跑到了吴斗满家,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哭求吴斗满救救元强。
    吴斗满、齐翠枝夫妇带着三个女儿当即赶到李家。在为他细心查验过之后,吴斗满叮嘱了韩晶玉一番,带着家人就回家了。
    一回到家吴斗满就把妻子、女儿打发到另一间屋,他自己独处一室做法。他一连做了九天九夜。
    到第九夜,做完法已经是深夜了。
    吴斗满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
    雪片如剑,一片片斜劈下来,劈在脸上像开了口子似的火辣辣地疼。
    他出了村,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他运起法术来。之后他的双脚离开地面,像一阵风一样向荒野飘去了。
    十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五分钟。
    西山脚下,坟冢高高低低连绵起伏。他穿行于坟冢之间,脚步踉跄。
    终于,他在一个坟堆前停下来,伸直腰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没错的,就是这一个。
    这是一个孤女坟。
    他屏住呼吸,微闭双目,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的面容在他眼前浮动,他还隐隐嗅到她的体香。这个女子几天前刚过世的,是自缢身亡。她因早恋挨了父母的打,想不开自杀了。
    他对她发起功来,口中念念有辞。
    吱嘎的一声响刺穿黑夜,让人震悚。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像是地崩天塌之前发出的响声。风霎时停了,自在飞舞的雪片也乱了方寸,四下里逃遁。
    坟冢由中间向两边撕裂,一股阴风从里面喷射而出,将半空的雪阵冲出一个圆柱形的缺口。随着缝隙越开越长、越开越大,圆柱展成了扇形。
    他的意念被修改了,横向开裂扭折成了纵向,向他这边的缝隙喷出的气流把他推向半空,在连续翻了九九八十一个后空翻后才把持住平衡,缓缓落回到坟前。
    他吓出一身冷汗,同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腿脚软得像只剩下皮肉。他在地上勉强立稳,可是没保持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把他的屁股硌得生疼。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呼吸,站了起来。
    他凑近坟坑,向里看去。里面黑乎乎的,但可以看得见棺木的轮廓。
    他退后一步,定神,口中吐出咒语。
    里面发出碰撞和磨擦的声响。十几秒钟后,棺木升出坟坑,悬在坑口上方。同时,棺盖呯的打开,那个女子平躺着飘出棺木,悬在棺木上方,如荷出池面,光彩夺目,芬芳扑鼻。
    他的双眼蓦地瞪大,又赶紧呈微闭状,他全身抖得不行,一股热流贯穿经脉,像火一样在燃烧。
    光彩在少女上方汇聚、扩大,把方圆百米的雪地照亮。突然一道虹腾起,像长龙一样在半空游动,细看,它是由无数只彩凤扑翅连缀而成。
    这奇异的景观几十年来他只见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不是每个死去的少女都有这个能量的,不是每一次他都能出神入化、功至垂成的。他的成功率只占百分之四十几,不到一半,挨近一半。
    他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不能错过每一秒的机缘。他发动起全身的精气神与它交接,同时嘴唇快速蠕动,念咒。几秒钟后,彩虹给吸附过来了,一束束向他攒射,向他聚焦,热量蒸腾,要把他烧着了。
    他忍着这热和光的刺激,他尽最大的能力吸取它们,把它们全部吸入体内某一处蕴藏起来。
    大约六七分钟后,彩虹消失,光彩坠落,少女沉入棺木,棺盖封合,棺木降入坟冢,坟冢合龙,恢复原初的样子,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往回返时就要一步一步走了,他不能用功,他要节省能量。一步一步,慢慢走,不能急。回到村子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不敢怠慢,直奔元强家去。
    一路走来,把半村的狗都惊醒了,汪汪叫个不停。
    元强家的灯亮着,一家人都在守着元强。院门虚掩着,他一推就进去了。自从元强晕迷,院门再也没关死过。一进屋稍加准备,他就开始施法了。
    他只让韩晶玉和永强留在那间小屋里,其他人全部到外面守候。
    他把那道彩虹从口中缓缓吐出来,让它进入到元强的口中、体内。不用说元强和屋子里的这三个人,整个屋子都笼罩在这神奇的光彩里面。
    这段时间,永壮经常往吴斗满家跑,几乎成了他家的常客。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以前他跟光丽好得没边,现在,他跟月洁又打得火热。这让光丽心生妒意,时不时闹出小脾气来。月洁自从被永旺冷落了,她就一直没开心过。等永旺私奔回来想找她,她哪里会理?她在心里早就把他掐死了。她也不可能看上这个从来就没看上自己,现在名声已臭的男人。在她看来,全世界的男人都是坏的,都是让她讨厌的。永壮虽常过来,但她看也懒得看他一眼。那天,永壮正跟光丽在一起说笑,见月洁在一边闷着,就招呼她,让她也过来玩。月洁开始不理,之后就过来了,三个人在一起玩起牌来。以后三个人常在一起玩。光丽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人多玩也不错,何况月洁总是一个人闷着,现在让她也开心了,她也跟着开心。但是有一天光丽发现,永壮看月洁的眼神不对,月洁看永壮的眼神也有问题。她感觉不妙。永壮对月洁的关心和呵护是不是越格了?是不是另有企图?他不会移情别恋吧?这是她不能容忍的。
    今天永壮一来,就遭到光丽的冷遇。永壮就像没事人一样,只跟月洁在一起说笑。等吴斗满、齐翠枝走了,光丽发起火来,拿枕头往永壮身上丢。没成想月洁不答应了,她竟站在永壮一边,替永壮说话。
    水水一直呆在自己的小屋里闭门思过,她听到外面发生争吵,就出来劝了。如果不是水水,还真的不知道怎样收场。水水毕竟是姐姐,虽说发生了那样的事,但说服力还是有的。
    其实永壮并不想惹光丽生气,这纯粹是他放浪的性格所致,他一开心,就忘乎所以了,没顾及光丽的感受。光丽和月洁争吵,他在一边劝,但遭到光丽的恶骂,就躲一边不敢言声了。水水劝了一回,大家都不作声了。永壮借机就溜走了,回家去了。
    上桌的一共有四个人,李家这边是韩晶玉、永强,吴家就是吴斗满、齐翠枝夫妇。其他兄弟都在外间吃,上不得桌的;还要轮流照顾元强。
    韩晶玉先敬吴斗满一杯酒,之后再敬他们夫妇一杯。之后气氛就起来了。双方互敬,或共饮。韩晶玉不胜酒力,就让永强代替他给吴斗满一再敬酒,表达谢意。
    酒喝得差不多了,韩晶玉让永强去看一下兄弟们和父亲,把他支开了。她再次举杯敬吴斗满、齐翠枝夫妇,并且率先把酒干掉。之后,她说:“我有一句话要跟你们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哪里话?这么客气?尽管说。”吴斗满说。
    “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齐翠枝说。
    “上次给永强提亲,发生了那样的事,真的对不住。”韩晶玉说,垂了眼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去了,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吴斗满一摆手说。
    “你这样说就见外了,都是我家女儿不听话,是我们的错,不是你的错。”齐翠枝说。
    “是我教子无方。”韩晶玉说。
    “过去了,不提它了,谁的错也不是,过去就过去了。”吴斗满说。
    “没有过去。”韩晶玉说,“现在,我还是要旧放重提。”
    “你的意思是……”齐翠枝感到韩晶玉话中有话。
    “我的想法是,我们还是要结为儿女亲家。”韩晶玉说。
    吴斗满和齐翠枝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吴斗满说:“你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你有九个儿子,我们有三个女儿,咋也要结成几对,不说三对吧,至少也可以有两对吧?为这事,我和斗满商议过多次,只是不好开口,因为那件事……唉,现在你提出来,我们满心欢喜呢!”齐翠枝说。
    “既然你们不反对,我们就用不着再找媒人了,麻烦,我们就直接订了吧!”韩晶玉说。
    “怎么订?你说,我们听你的。”齐翠枝说。
    “永旺不争气,不提他了。他现在满村乱逛,游手好闲,管也不听。本来我是想将就他的,成全他和水水,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他和水水闹僵了,是凑不到一块去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
    “是呀,这事我们也纳闷。”齐翠枝说,“我一跟水水提永旺,她就捂耳朵。他俩私奔,感情应该很好啊!我也想过,如果找回他们就成全他们算了。可是……现在的年轻人,性格不稳,说变就变,今天好明天就互相不认识了。唉!”
    “我也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吴斗满说,“今天好得死去活来,明天就可能成了仇人一样的。怎么回事嘛!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
    “我问水水原因,她就是不说。”齐翠枝说,“你再问,她就烦了,要么哭。弄不懂呀!”
    “永旺也是,倔得很,像头牛。”韩晶玉说。
    “那……怎么办呢?”齐翠枝说。
    “这回要慎重,不能再出事。”吴斗满说。
    “我想了几天了,”韩晶玉说,“你家水水是老大,是要先嫁的。我家永强是老大,可是他俩没缘分,咱们也都尽了力。这样吧,在我的其他几个儿子中,永福最听话了,你说什么他就是什么,从来不顶一句嘴的。我看,就把水水嫁给永福吧。”
    “永福这孩子是挺好的,我没意见。”齐翠枝说。
    “嗯,永福是没的说的。只是为慎重起见,你要跟他谈谈。我们这边也跟水水谈谈。”吴斗满说。
    “麻烦你给掐一下生日时辰,看看他俩相不相配。”韩晶玉说。
    吴斗满询问了一下永福的生日、时辰,掐掐指头,说:“还不错,行。”
    吴斗满、齐翠枝一走,韩晶玉就把永福叫了过来,把这事跟他说了。
    永福脸红了,低下头说,全听母亲的。
    韩晶玉满心欢喜,第二天亲自登门,偷偷向吴斗满、齐翠枝询问水水的意见。
    昨晚一回来齐翠枝就进了水水的小屋,母女俩面对面坐在炕上,促膝谈心。自从那件事后,本来和美无间的母女关系也有了隔阂。母亲不再完全信任女儿,女儿对母亲也少了几分亲密。母女俩一直生分着、疏远着,对母亲突来的亲近水水是抱着几分警惕的。
    果然,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弯了,谈到了李家。
    水水的脸色一下子就僵了。
    母亲说你别误会,我不会再强加给你什么了,只是在咱这个村,论家庭、论人品、论关系,没有哪一家能跟李家比了,而且李家对咱家有恩。上次我们强逼你,是我们不对。但是就算你不同意跟永强好,也不同意跟永旺,但他们家还有七个儿子,个个棒的,你不会一个都看不中吧?
    水水不说话。
    母亲说你是咱家的老大,也是最听话、最懂事的,我和你爸一直都把你当作掌上明珠的,满心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这一点,你一定要理解。人家够大度,上次你拒绝永强,闹出那件事,人家全不放在心上,对你还是一样看中,这样的人家,你到哪里找?而且人家再次主动提亲,想把……
    水水蓦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紧张和期盼。
    母亲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你在想什么?
    没有。
    我还是直说了吧,你不同意没关系,你就说出来,我们另做打算。就是那个,那个,他很好的,在李家兄弟中,他是最孝顺、最懂事的,就是那个,永福,很好的一个人,很好的,这你知道的,长得不错,人品好,真的好……
    母亲怕她反对似的,一口气说下去。
    @边关慧明a 22楼 2013-11-02 11:28:46
    新手支持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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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问好。
    水水的眼睛垂了下去,两手不安地搓动着。
    母亲说了半天,见水水没反应,心里就没数了,说:“说话呀,你同不同意?说出来,这回不是上一回,我们不会逼你的,但是永福确实是个好男人,不能错过呀!”
    水水说上次不是给永强提吗?
    母亲见女儿说话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了,忙解释说:“你看不中他就算了,妈这回不逼你了。永强好是好,可脾气上来了,比牛还倔。上回是碍于面子,我们才没反对,其实我们也没看上他。你上次拒绝得对,是妈瞎了眼。听说他也不同意娶你呢!正好!咱……”
    “他不同意?”
    “是的。他很倔,声称这辈子不找女人。我们把你嫁给他还不放心呢!现在看来,李家兄弟中,就永福最好,最可靠。永强不用说了,永旺也不说他,越来越没人样,听说他跟郑寡妇好上了,简直……可能你韩大娘还不知道,满村都在传呢!永壮长相好,可是有点那个,就是不专一,他跟光丽玩得来,我还不放心哪!永伟书呆子气。永生太精明,不实在。永兴太憨,像个张飞似的。永光和永春不成熟,太小孩子气。就永福稳重、成熟,是可以信赖的一个男人。”
    水水又不说话了。两手绞扭在一起,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母亲说,“如果这次再不成,人家李家不会再要我们了。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再有以前那样好了。虽说他家有个疯子,但也用不着你操什么心,他家人多的是。你去了,他家不会亏待你的。妈的意思是,这一回,你就同意了吧?为你的事,妈的心都操碎了。妈求你了。像你有那件事,村里不会有人敢娶你了。嫁给别人妈还怕你受气、受欺侮。就永福,妈一百个放心。你……”
    “别说了,妈,是女儿不孝,让你和爸为我操心,挨人家指戳。我同意了。这回我全听妈的。”水水说着,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
    这样两家一拍即合,选了良辰吉日,李家把水水娶进了家门。


    水水进了李家,不可避免地要跟永旺打照面了。
    永旺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她半理不睬,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心上人,那就是郑寡妇。
    水水表面上没有波澜,内心却躁动着不安。
    她满以为母亲给她提的是永旺。如果是永旺,她很有可能会同意的。但她知道,她伤了永旺的心,永旺是不可能同意娶她了。也许她跟永旺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浅浅地交往、恋爱还可,一深接触,潜藏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就暴露出来了。他俩是不同种类的人。永旺敢恨恨爱敢为,她呢,却无法承受极端的做法。她可以爱,但不可以为了爱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要了。她要爱,还要正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如果非要她在爱与正常生活之间做选择,她宁肯选择正常生活,而放弃爱。那次私奔,本来她就是被胁迫的,不是自愿的。永旺太疯狂了,她受不了他。
    在她的期待的眼神中,她还希望母亲提的是她曾经死不肯嫁的那个人,就是永强。现在想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劲头,死也不同意嫁给他。这不是她的性格呀!温柔贤淑一直是她给家人和外人的印象,却因那件事把她的美好形象全部破坏了。她为此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现在她好后悔,当时她同意就好了。何况她与永旺的感情还不到那么深的地步,一切还没有点破。那两声呯呯的枪响和永强那天神一样的英姿以及永强背着她穿山越野的情景一直将她纠缠,甚至在梦里还多次梦到他。不能说她对他怎样怎样了,至少她改变了以前对他的看法,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如果此次母亲提的是永强,她会犹豫一小会儿,然后乖乖点头同意。
    可是偏偏又换了一个。命运总是阴差阳错,变着法地跟她开玩笑。
    永福也是不错的,只是她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不管怎样,这一回,她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因为她的出走,父母一夜间憔悴、衰老了许多,对此,她背负着很深的愧疚。可是由于她内在的个性,同时担心父母又为她选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对父母一直保持着一个戒备的距离,甚至有点冷漠。被这种矛盾与压抑所挟迫,她又希望尽管离开这个家,找个人嫁了算了。实际上,这回不管母亲给她提谁,她都会同意的,除非这个男人是她非常非常讨厌的,是流氓地痞恶霸之类。
    永福就永福吧。她答应了母亲,心里也放下一份重负。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也跟着欢喜起来。再想到从此她在村里可以抬起头来见人了,父母也可以堂堂正正跟别人谈说家长里短了,她的心里更像是抹了一层蜜一样。
    让生活重新开始吧!
    水水嫁进李家后,很快就成了韩晶玉的左膀右臂,甚至连元强对她也有好感,凡是水水送的饭食,他都会欣然接受并乖乖吃下去的。
    韩晶玉逢人就夸,说李家娶了个好儿媳,说她没有看错水水。
    水水本来就带有贤妻良母的形象,到了李家,她把这个形象发挥到极致。
    不和谐也是有的,就是要面对永旺。
    她对永旺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泯灭,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她整个被平淡生活所淹没时,她发现,跟永旺私奔那一夜,成了她人生再也不可复制的疯狂瞬间。从她背叛永旺这一点上说,她对永旺也是有愧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盼永旺能早日找到心上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心上人永旺是找到了,但他却没能得到幸福,相反,她得到的是更多的谩骂和更严厉的惩罚。
    连从不热衷家长里短的水水也听到了风声。
    一天晚上,永旺从外面回来。
    他刚进院门,就被永福和永兴拿下了。
    韩晶玉出现在屋门口。
    月光给她披上一袭银色水瀑。
    其他几个兄弟分列两旁。但不见永壮。永壮和永旺一样的,每晚都要往外跑的。
    永福和永兴把永旺押到韩晶玉面前。
    “你这个逆子!家风都被你败坏了!”韩晶玉从屋门前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
    永旺梗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样子。
    “把他捆起来!动家法!”韩晶玉上前啪的一声照永旺脸上掴了一巴掌,怒喝。
    没一会儿永旺就给反剪两手捆了起来,并给强压跪在地上。
    韩晶玉一伸手,永福把马鞭递到她手上。
    “我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要打我!”永旺喊道。
    “我叫你嘴硬!”韩晶玉一鞭子下去,抽在永旺后背上,永旺嗷地叫一声。
    韩晶玉一连抽了三下。
    就在她举臂要抽第四下时,永强上前,叫了一声母亲。韩晶玉的手臂停住了,鞭子从手中掉落。
    永强一挥手,永伟赶忙搬过来一把椅子,永强扶母亲坐下了。
    院子里沉寂下来。
    永旺头触着地,吭哧着。
    “永旺,你知错吗?”韩晶玉喘息了一会儿,颤巍巍地问。
    永旺不吭声。
    韩晶玉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吭声。
    韩晶玉嘶哑着嗓子喊:“给我打,打死这个畜牲!”
    没有人动。
    “你们,你们给我打呀!”韩晶玉眼睛里转动着泪花。
    永强拾起鞭子,对永旺说:“永旺,你认个错吧!”
    永旺抬起身子,说,我有什么错?我……
    没待他说完,永强嘿的一声,一鞭子下去,把永旺抽倒了。
    “我叫你给母亲认错!!”永强吼叫。
    永旺后背的衣服上有血渗淌出来。
    “永旺,你就认个错吧!”水水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叫道。
    永旺跪直了身子,冷笑。
    “永旺,我求你了,你就认个错吧!”水水哭了起来。
    “水水,我没有错。”永旺看了水水一眼,说,“当初我带你私奔,我们没有错;现在我爱上了一个比我大的女人,也没有错。我没有错!有本事你们打死我!”
    “你!”韩晶玉跳了起来,又颓丧地坐回到椅子上。
    “永强,打,给我打,你们,每人都要抽他十鞭!打死他!今天晚上就成全他!”韩晶玉闭眼喘息片刻,睁开双眼,身子绷直,颤着嗓音说。
    永强举起鞭子。
    “不要,不要……”扑嗵一声,水水跪在了韩晶玉的面前。
    “你,快起来。”韩晶玉伸手扶她,可是她就是不起来。
    “水水,你愿意看到他这样沉沦下去?你知道吗?他跟那个有六个女儿的郑寡妇好上了!我们李家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这样下去,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立足呀!我都快让他给气死了!”
    “可是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呀!”
    “我没有他这么个儿子!”
    “可是……”
    “永福,还不把她带回屋里去?”韩晶玉说。
    永福过来拉水水。
    水水被拉起来,她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了,只是哭。
    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阵怪笑。是元强发出来的。
    永福把水水拉进屋去。
    永强跟着进了屋,看看父亲有没有什么事情。
    一阵又一阵怪笑声接二连三从屋子里飞扬出来,在院子里回荡。
    “打,永兴,你来!打!”
    永兴在这个家里,身体是长得最猛的,很有一股子蛮力的。他举起鞭子,只六七下就把永旺抽晕了过去。
    永兴停了手。韩晶玉喊,继续打,打死他!
    永兴又把鞭子举了起来,可是他的鞭子举在头顶,不动了。
    一杆长长的猎枪从院门的门缝里伸了进来,院门随之吱哑而开,但没开大,看不到人。
    刚才永旺回来时,众兄弟只顾拿下他,门没有锁死,只是上了门栓,被人很容易就挑拨开了。
    顺着永兴的视线,大家一齐向院门那边看去。院门咚的被一脚踹开,端枪人笔直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清清亮亮的月光下,大家认出了这个人,一时都吓住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让男人见了也头痛的彪悍凶蛮的郑寡妇。
    “把鞭子放下来!不然我就开枪了!”郑寡妇喝道。
    永兴看了韩晶玉一眼,把鞭子慢慢放下来。
    “你出去,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用你管!”韩晶玉说。
    “你说得正好相反,这是我和永旺的私事,不用你们管!”郑寡妇针锋相对。
    说着话,郑寡妇就到了永旺跟前。他腾出一只手,把永旺提起来,往肩上一搭,折转身,慢慢退出院门,一阵风不见了。
    “由他去吧,权当我们李家没这个人。”韩晶玉叹了口气,说。


    永壮成了光丽和月洁都不喜欢的人了。光丽和月洁之间也摩擦不断,矛盾日深。
    永壮有两天没有到她们家去了。
    但他又是个呆不住的人,每晚都到外面游荡,有时去别人家,有时去江边或树林,一个人,孤伶伶的。
    永旺挨打那晚他经过郑寡妇家门口,见郑寡妇的几个女儿在院子里说笑,就搭讪说你们这么开心呀!
    表面上是对她们一起说的,实际上永壮的心里是指向郑寡妇的大女儿的。
    那天他从光丽家里出来,在路上正碰到郑寡妇的大女儿春。当时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因为光丽跟他闹别扭,月洁对他也忽冷忽热。他低着头闷闷地走,险些撞到春的身上。
    春对他抛了一个媚眼,说,怎么啦,灰溜溜的,像是让人欺负了?
    永壮摇头,说,没有,没有。
    春说还没有呢,你平时不是这个样子啊!
    没事,永壮说,你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家啦。
    哦,是要回家。永壮说,就走了。
    其实他想说,要不要我送你?但他没说出来。
    就那次,他对春有了好感,越想越觉得她漂亮、温柔,让人喜欢。从那次起,他有事没事就往郑寡妇家那边转悠。
    但是春不在院子里,他细看时才发现。只老二花应他说当然开心啦,难道你不开心吗?说完哈哈大笑,其他的姐妹也跟着大笑。
    他感觉话不投机,就离开了。转来转去,觉得没趣,就想回家了。到了家门口,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从门缝向里一瞧,永旺给捆倒在地上了。他又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
    在几个兄弟中,他跟永旺关系最好了。永旺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他也不同意他跟郑寡妇来往。可是现在怎么办呢?他急得直打转。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去向郑寡妇报信。这时他听到永旺的惨叫声。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撒腿就往郑寡妇家跑去。郑寡妇从对面那条岔路上出现了,正往自家拐去。他叫住她,向她说了。他说完就跑掉了。之后就发生了上面那一幕。
    永壮知道自己惹事了,但是他相信郑寡妇不会出卖他的,他只是觉得对不住母亲,心里颇为不安。他无处可去,就去了光丽家。
    光丽睬都不睬他,月洁也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好没面子哟!
    他正局促着,光丽说话了。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来了呢!”
    他的脸上一阵骚红。
    月洁对镜梳妆,很专注的样子。
    好一会儿永壮说这两天家里有事,现在也有事,我是抽空跑来的。
    光丽说是呀,你忙呀,大忙人,那你赶快忙去啊,别误了你的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呀!
    月洁边往嘴唇上抹口红边说,人家既然来了,就不要赶人家呀!给个面子嘛!
    永壮忙向月洁看过去一眼,眼神中带着感谢,但他心里并没有完全弄清楚月洁这话是向着他呢还是也是在讽刺他。
    光丽说好呀,你把面子给他了,他就会把感情给你了。
    月洁说你说什么话?你以为我稀罕他?你俩好就好喽,不好就不好喽,关我什么事呀!
    光丽说不关你的事你就少插话。
    月洁把小镜子往桌上一丢,说,我插话又怎么了,我就是要插话,你能怎么样?
    永壮说别吵了,都是我不好,我走了。
    永壮要往外走,被月洁拦住了。
    你得把话说明白,我有插手你俩的事吗?
    永壮摇头,说没有。
    瞧,永壮都说没有了。我看还有谁敢再乱说话!
    他说没有就没有啊,他当然说没有了,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他巴不得多几个相好的呢!
    永壮急了,说光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光丽说我就这么说了,本来也是这样,在你们家,就你最,最,最色!
    你!永壮生气了,这回他真的生气了。他拔脚就往外走。
    月洁叫了他一声,跟出来。
    在院门口,月洁把一张小纸条塞到他的衣袋里。
    我真的看错人了!永壮说,她伤透了我的心!
    月洁说别生气呀,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还有我吗?
    永壮说可是你也欺负我……
    月洁笑了,说,谁欺负你了?人家是,是喜欢你。
    这时永春出现了。永春是来叫永壮回家的。
    郑寡妇把永旺劫走了,韩晶玉知道这事是没的救了,她心情很是不好。屋子里元强又闹将起来,大家又忙乱了一回。这时韩晶玉发现永壮还没回来,就生气了,叫永春马上去找,她要开一个紧急的家庭会议。
    永壮跟永春刚要走,光丽冲了出来。她想跟永壮哭闹的,看见永春,就改变主意,对永春显摆起柔情,说,永春,我看你比他好多了,人实在,没有花花肠子,让人信得过。
    永春脸红了,说,我没有那么好吧?
    永壮拉永春走。
    等等,永春,我有话跟你说。
    永春说你快点说,我要回去了。
    急什么嘛,等一下,我想想,嗯,我要单独跟你说,只一句话。
    永春看了永壮一眼,永壮说,那我先回了,你快了,转身就走了。
    月洁蹦跳着进了屋子。
    光丽说,永春,你平时都去哪里玩呀?
    永春摇头,说,在家呆着。
    光丽笑了,说,以后有空到家来玩。
    永春脸烧起来,说,好啊,只是,我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不好意思。
    咳,你看永壮,天天往这边跑……
    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串门。
    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喜欢?
    不好意思。
    那你和永壮一起来。
    行,可是他不会带我的。我很少跟他一起的。
    哎呀,你还是男人……你就自己来,来找我。
    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一定要来,我很欣赏你的。
    永春感觉一股热流在体内乱窜,把他冲击得直打哆嗦。
    好的,一定。
    永春说完就跑了。
    看着永春憨态可掬的样子,光丽偷偷地笑了。本来她是要借他来气永壮的,现在却觉得永春很可爱的,真的比永壮要好。
    韩晶玉告诫儿子们要自尊自爱,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要做出有损家族利益的事来。
    第二天晚上永壮迟到了一小会儿。
    月洁给他的小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明晚七点林子里见。
    路上他遇到春,忍不住跟春聊了几句。
    但是春好像有点不开心,只勉强应着他。很可能是昨晚她母亲和永旺的行为全部暴露在女儿们面前,让女儿们难堪了。
    永壮对春有点不舍,没话找话聊,就耽搁了时间。
    月洁有点生气了。永壮一来,月洁就撅起小嘴,背过身去不理他。
    永壮哄了她半天才好。
    永壮说你这样爱生气怎么行?
    月洁的小嘴又撅起来了,说,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不如我姐?她爱笑,开朗,讨人喜欢,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多一点。
    哼,你连时间都不能遵守,叫我怎么开心呀?
    我说过我错了呀,人家都说一百次了,你还说人家。
    刚说你几句你就嫌多了?一点耐心都没有,怎么指望你能对我好?
    能啊,我能对你好。
    哼,骗人。
    我没骗你,真的。
    你拿什么对我好?
    拿,拿我的心。
    真的?
    真的。
    我不信。
    你不信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你挖呀!
    好,我挖。永壮做手势挖心,说,挖出来了,给你。
    月洁咯咯咯笑起来。
    两人又说笑了一回。
    月洁问,永壮,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在我和姐姐之间,你更喜欢哪一个?要说真话。
    永壮说你呀,我更喜欢你。
    为什么?
    光丽高兴时还好,一不高兴就愁云密布、电闪雷鸣,让人受不了。
    就因为这个?
    还有,你更娇小可爱,我喜欢,像只小鸟一样的。
    就这些?
    还有,她喜欢猜疑别人,总是……我也说不清……
    你真的喜欢我?没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
    可是咱俩好了,你说,我姐会不会很伤心呀?
    不会的,她不会伤心,只会发火,发发火就好了。
    我看也是这样的,昨晚她好像对永春有意思了。
    随便吧,我现在只喜欢你一个人了。
    月洁笑出了一朵花,柔柔地飘到他怀里去。
    他吻起她来。她回吻他。两人的身子扭缠在一起。
    月光下的树林里涌动起爱的洪流。
    一匹马出现在他俩附近,但他俩没有察觉。
    一个人影跳下马,向他俩靠近。
    猛地一声断喝,鞭影带着呼啸向他俩狂扫,把这两个人打懵了,之后就是一阵男女声二重惨唱。
    是光丽。
    光丽发现月洁不知何时悄悄出去了,而且行踪诡秘,就起了疑心,骑马找出来,果然,是这两个人在幽会,而且如漆似胶,大大超出她的想像,这让她受不了了,简直是要崩溃了。
    她抽打了一阵,转身便跑,纵身上马,一溜烟不见了。
    如果这晚永春能来,她也不会出来找,可是永春没来,没兑现他的承诺。她恨永壮,也恨永春,也恨月洁,所有的人她都恨,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她都恨。
    这痛鞭打使月洁受到惊吓,几天精神不振;永壮的脸上着了一鞭,从此留下疤痕。更为严重的是,这两个人产生了亲热恐惧症,亲热不再能给他俩带来激情和快乐。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永壮与月洁铁了心,两个人自此确定了恋爱关系。
    由于永壮脸上的疤痕泄漏了他与月洁的关系(在韩晶玉的追问下,他承认和月洁恋爱了,但对于脸上的疤痕,他撒谎说是在和月洁幽会时不小心被柳枝刮的),韩晶玉趁热打铁,半个月后,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
    谁也没有想到,新婚之夜,两个人是在极度的不快中度过。永壮的下体萎靡不振,急切之下,用手指来代替,遭到月洁的拒绝。两个人纠缠着、扭结着,最后争吵、撕扯起来。
    蜜月没有蜜,只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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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1-24 09:23:22  更:2021-11-26 11: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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