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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拾麦穗的抢劫犯

作者:江涟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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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您为了阅读一个精彩的故事,而去阅读一部精美的文学艺术作品,那您绝对不是一个精彩的读者。如果我是为了写作一个精彩的故事而去创作文字,那我绝对不是一个精彩的作者。因为,对于一个有价值的、深刻的文学艺术作品而言,精彩,绝不是它的主题。希望有价值的,文学艺术的魅力,带给您无穷的,来自艺术上的无限享受!


    
    即使是在昏暗严峻的灯光笼罩之下,也能看到这个抢劫犯脸上非常敏黠的一缕微笑。
    而我觉得那种微笑,可能是一个人习惯性的标志表现。只见他掸了掸手中的烟头,挠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终于说道:“我现在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抢劫犯。”
    这个抢劫犯说,他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抢劫犯。起初,我对这句话并不在意。因为之前,这个人正是以抢劫犯的名义坐在这里的。但立刻引起我高度关注的,是他的“必须”。而我也必须要说,此时此刻,这个能够说出必须两个字的抢劫犯,大概是我所接触到的、所有抢劫犯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往下说。”我说:”可能你的下文会比较精彩。”
    “当然,”他说:“否则,今天我不会坐在这里。我之所以坐在这儿,是想向你说明,我这个抢劫犯,却做出了与抢劫极不相衬的事情。那就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个人现在躺在手术台上,能不能活下来,但,我救了她。我为这个事,而自豪,自豪地要命。可能是终身受用。准确点,我要为我这个行为,自豪一辈子。”抢劫犯说完,把手中吸完的烟头扔了,咳嗽一下,整了整棕色上衣,露出里面金黄灿灿的衬衣领子。
    “打住!”我说:“在你此前的供述中,你已经承认你是以抢劫犯的身份,进入到受害者文如澜的居住区域里去的,是吗?”
    “是的。”
    “那么,在你救下文如澜之前,你是否抢劫过她?”
    “是的。”抢劫犯眨了下眼睛:“我是有抢劫过她。”
    “具体一点,你是怎样抢劫到她的?是室外抢劫,还是室内抢劫?”
    “是室外。”他说:“室内也有准备抢的,而且预备要抢很大,但根本没有来得及。”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没有遇到室外生命垂危的文如澜,你就一定会进入到她的家中,强行来一次室内抢劫。”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
    “你在室外抢劫到了什么?”我问,同时屏紧呼吸。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麦穗。”抢劫犯说:“一条麦穗项链,大法官先生。金黄色的麦穗项链。那项链的麦穗坠子很丰满,很粗壮,蓬乍乍的穗头,开得很欢畅。让人想用手搓一搓,再放到嘴里嚼一嚼,很清香的那个模样。”
    “那条项链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我话音刚落,旁边的侦察科长便把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物件送到我面前。果然,明晃晃,金灿灿的一条麦穗项链,立刻闪现。从其颜色质地来看,我目测此物价值一定不会菲薄。
    我将项链拿在手上,又开始发问:“当时,你是先抢了项链再救人呢,还是救人之后抢项链?又或者,是在中途进行抢劫。”
    “法官先生……”
    “哎!”我立即制止了:“请不要叫我法官,我是审判长。叫我审判长可以吗?”
    “当然可以,审判长,”抢劫犯说:“我是在救人之前抢到项链的。”
    “为什么是救人之前?我问你,你抢劫被害人之后,是不是完全因为怜恤之心,才将她送到医院的呢?”

    “老实说,审判长,我之所以救人有很多原因,但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渊自于这条麦穗项链。”
    “看来你非常看重这条项链,项链对你来说极其重要。那,是否由于这条项链的贵重,能够为你带来很大的收益,你自觉良心不安,所以,才会将被害人救下?”
    “根本不是,而且恰恰相反。这只项链根本不值多少钱。据我多年鉴定黄金的经验来看,它只是一件镀金的工艺品而已。”
    “这就让人不太明白了。项链当时在被害人身上。你拯救被害人的时候,被害人一定
    是极度昏迷的。你们二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时间交流,而你刚刚因项链救人的说法,又从何而起呢?还有,你说这条项链不值钱,可依被害人当今选美偶像明星的身份而言,这个解释根本说不过去。何况,如果你没有仔细衡量过文如澜的身价,也绝不能选她做抢劫目标。”
    “您有这样的疑惑很正常,审判长。”抢劫犯说:“但事实确实如此。坦白讲,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她说过,她死的时候,戴着这条项链,愿变成一根麦穗,让人来拾走她。为了这个愿望,她愿意躺在楼下的污血里,等待一个拾麦穗的人。”
    “拾……麦穗的人?”我说:“我觉得你这个解释,可能让人太匪夷所思,太难以置信了。哪有将死的人等拾麦穗。也可能是她太浪漫了,或者太喜欢画画,她想上天堂,所以用一只麦穗渡自己平安到达天堂吧!我记得有一个很著名的画家,就曾经画过拾麦穗的画。”
    “不,不!审判长,绝对不是你说的上天堂,是拾麦穗!因为临死的时候,她渴望,她非常渴望把自己变成一只麦穗。这绝对不是浪漫或者异想天开,而是有一定根据的。我想任何一个人听了她的故事,都会非常渴望,而我……就是那个拾麦穗的人。”
    我吓了一跳——由于他的声调有些高。这几句有些过于激动的话后,我开始细细打量面前这个抢劫犯,从而注意到他极为寻常中的非同寻常。只见他有一张黝黑并不光明磊落的脸庞,脸上数颗粉刺。整个看来,他一点也不英俊,甚至可以说丑,或者,也可叫做不舒服。因为人人心中抢劫犯与贼的形象,大概就是他这个模样。他此时左手拿着烟,又一次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这又很快让我注意到,他眼睛里布满着的血丝。而当他再次看人之时,目光却含有一霎那间的纯真和聪慧。也许,那就是历经人世沧桑之后的一点狂妄。这时候,我不禁呆了一下,脑海中马上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原来天堂和地狱,就写在人的脸上。
    我说:“听你的话音,你好像了解被害人很多内情。”
    “是的,我亲眼目睹她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他全盘托出。
    “你可以从头开始讲。”
    “好的,审判长,这就是我请您亲自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抢劫说:“首先,开始之前,我要向您讲述一下我室外抢劫的整个经过。”
    “是拾麦穗吗?”听到这里,我不禁兴致勃发,也点着了一支烟,饶有兴趣地,和他狠狠攀谈起来。
    “啊,是的。”
    “我很乐意奉陪。”我吸了口烟。在烟雾缭绕之中,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看。
    “好的,我开始说。首先,昨夜我刚出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说实在的,我有些茫然,但一点也不慌张。还是像平常那样吹着口哨,大翻衣柜。为了找一件金黄色的衬衣,我还把屋里好几把椅子给揣翻了,一片狠籍。最后,我从车库里开出我的本田车,朝着倾梦云烟这一带开过来。
    路程并不远。那时大概是夜里零点的样子。当然,那时候很静,静得只有路上的红黄霓红灯格外引人注目。我的脾气还是有些古怪,因为一直都净不下来。我很激动,但激动中却仍旧尽是茫然。那么晚了,我看见有一辆红色的保士捷从对面开过来,走近时,看清楚司机竟是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旁边还坐着个老头儿。我当即就在车里骂了起来,他娘的,这么有钱是哪儿来的?
    后来,我又看见一个衣着寒酸的中老年人在翻路边的垃圾桶。他不嫌脏,他一点也不嫌脏。我把车子开慢点,看见他翻到了两个矿泉水瓶子和一个厚纸板,随后把这些东西塞进随身携带的大袋子里面。这个捡垃圾的人,他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工作,可能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极度困境。但他似乎一点都意识不到,身处于如此肮脏污秽的境地,会让他的寿命减掉多少年。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又骂了句,他娘的。可我无能为力。
    最后,我在一个该停的地方停下了。接下来……我坐在车里,看到了我这辈子永生难忘的画面。同时,我的眼前,也开始慢慢模糊起来。我又看见五月里的麦田,麦子熟透了。蓬蓬乍乍的,开得那么欢快,那么畅当。一会儿,麦粒都掉了,怎么看起来象一滴滴泪珠,镶嵌到车玻璃上。我拿起麦穗搓一搓,放到嘴里,好香!再后来,我就推开车子,摇摇晃晃地下去了。猛可地,很远望见地上那么美丽的一个倩影!尽管她此时躺在血泊里,尽管我很清楚,她可能很快便要死去,但她在我眼里,依然是那么美丽。于是,我紧跑几步,蹲下来抱住她,想要把她抱到车里。”
    “一开始,你是想要救她吗?”
    “是的,我的本能如此。”抢劫犯说:“但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然后朦胧的眼神一下变得清晰起来,盯着我看。她喘着气,她还没有死。我惊住了,把她抱在我怀里。这时,我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她。她身上存在着那么多为什么,我不知道除了一双眼睛之外,那么多为什么在她身上都是朦胧的。但那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因为我听见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对我说,是谁,是谁最爱做梦……是我,是我……
    你不知道她那时喘得有多么厉害,鲜血染红了她的脸。黑夜与黑夜中的灯相互交映着,映照出她明亮眼眸里多么绝望,多么忧郁的东西。突的一下,她紧紧拉住我的手来,望着我再也说不出话。霎时,我百感交集。我知道,她这一拉一放,可能就放进去了千言万语。于是,我激动极了,立刻涌出千般力气,对她说,拾,拾麦穗,是吗?她依然忘着我,却再也不发一声。审判长,我发誓,世上有一种像星星般璀灿的眼神,将会让我永生铭记。于是,我立刻把她脖子里的麦穗项链摘下,说,你放心,我就是那个拾麦穗的人。她听了,眼睛里的火花立刻破灭,黯淡下去。与此同时,我知道我已经不能耽误下去,再耽误一秒,可能便会让她丧生。所以,十万火急,我把她抱起放进车里,发疯一样向医院火速开去。”
    “……”
    抢劫犯说到这里停了一阵子。
    很快,我问:“这就是你救人的经过,是吗?”
    “是的。”
    “可是听你之前的话音,你所要向我讲述的,你的重点,或许不仅仅于此。比如,你说过,你目睹了被害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是的,审判长。我所讲述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么请问,你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目睹这样一个过程的呢?”
    “我会慢慢告诉您的,请您一定要仔细听。”
    “好的,我会。”我说:“不过在你讲述之前,我有一点小小的疑问需要打断一下。听你刚刚所说,你是凭借听到受害人的一句话,从而实施了,从受害人身上取走项链的行为。仅从这一点上来讲,你认为你这个主观行为,是属于拯救呢?还是抢劫。”
    “抢劫。”抢劫犯说,很干脆利落。
    “哦?”我大感意外,吸了口烟,说:“这个回答着实让人不解。一般来说,很多罪犯从来都拒不承认或者百般抵赖自己的罪行,而你,却恰恰相反。”
    “审判长,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我很想知道。”
    “因为,远在我行走于黑夜与霓红的交相辉映之中,我就知道,那麦穗,是一个令人无比惊叹的奇迹。”
    “现在我很想知道你口里的麦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宝贝了。听你所说,那般地奇特。难道,它是救人苦难的圣经?”
    “不是。”
    “那它可是大慈大悲的禅宗?”
    “也不是。”
    “那是旁门左道,奇门遁甲,周易八卦,或是什么武林秘籍?”
    “都不是。但那里面有通往天堂与地狱的路程。金黄色的麦田,象一个隆重的受难所,来呼唤我的灵魂去获得重生。所以,我走在那阴森森,沾满鲜血的街头,也并不觉得有任何恐惧。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罪人。所以,我完全不能抗拒这番抢劫。”
    “我有些明白了。”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禁大感所慰。狠狠地吸一口烟,重新拿另外一种目光来看待眼前这位抢劫犯,忽生钦佩之情。
    “请问,您现在手上的烟,是第几根了?”
    “第七根了。”
    “哦,您好像对烟,情有独钟。”
    “审讯室规定不可以吸烟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把它掐掉。”
    “不不!我也吸着呢!”我说:“您可以尽情地吸。”
    “我之所以可劲地吸烟,是想提醒,我是一个抢劫犯。”抢劫犯抬头,这样说。
    “但是您在抢劫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拾麦穗的人。”我说。
    “是的,审判长先生。”
    “那么,您可以将这期间转变的过程,详细讲述一下吗?”
    “当然可以,我非常乐意。”
    “我想,”我吸烟,然后身子向前俯近:“不!我肯定,这里面的内容,一定非常精彩。”
    “是的。但是精彩,绝不是我的主题。”抢劫犯说。
    我坐在审讯室的椅中,看眼前缕缕烟雾升腾,就如同欣赏人间烟火缓慢照亮尘世。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金黄的麦浪随风摇动,那种明亮的黄,飞快灌入心胸。此种颜色如此摄人心魄,它让我的心倾刻重似千斤。麦浪无声,而人却有声。那声音很轻,随风轻吻麦田里最为苦痛的穗头。很欢,很畅。麦穗成熟了,粒粒胀鼓鼓的,爆裂开来,发出一声又一声,深沉的,来自灵魂的悲壮声鸣……

    
    一 抢劫犯的来历

    “坦白来讲,在我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是不相信世间有爱的。因为,我只知道,抢劫可能是我生存于世唯一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必须要不断地抢劫,不断地,否则,我的生命将会立刻烟消云散。也许,您会觉得这话有些夸张——我为什么不通过一些正规的赚钱方式来谋生呢?事实是,做过,不仅做过,而且做过很多。这些正规的薪金工作,有一段时间的确满足了我的正常温饱,但,它们并没有使我感到有一丝丝的乐趣,相反,却带给我无穷的身心疲惫和极度压抑,甚至,完全可以叫做痛苦。
    比如,我在送外卖的时候,被人拳打脚踢。我做水果小贩,被城管强行罚金,并没收秤盘。这样一来,你根本不会挣到一分钱,反而亏本。我做过服务生,可只做了两天。原因太多,钱不钱都是小事了,我觉得那里面整个就是一个神经病院。里面有着很多很多,大概跟我一模一样的精神病人。在那里,我多呆一会儿就要把肠子吐出来,比吃了几万只苍蝇还要难受。那些病人,因为自身的原因必须要忍受苦难,但我不能,我一天都不会。
    后来我终于幡然明悟。我的一瞬间幡然醒悟,是在一个秋风萧索的晚上,无家可归的我,躺在小桥边的杂草丛中。夜已很静,仰望星空,我没有任何睡意,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冷风吹着我的脸,像是把我吹到了河里,变成了一只游鱼。当我游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河底,我突然间明白,人生原来是这样一个铁铁的道理:如果你想活下去,活得潇洒,活得自在,首先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与大风大浪搏击。否则,你将会死得很惨,很惨。你之所以被人欺侮,之所以对社会心生怨意,根本原因,就是渊于你的不强大。
    从那天以后,我丢掉此前所有幻想,彻底变成了一个抢劫犯。所以我做抢劫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并非天生喜欢抢劫,可我必须要承认,抢劫给我带来太多太多的财富与欢乐。这便是我选择抢劫的根本原因。因为抢劫,我买了大房子,买了豪车,买了几万钱一件的皮衣,买了无数黄金首饰。因为抢劫,我几年之内,便变成了一个抢劫团伙的头儿,我在社会上的地位飞速提高。
    我完全可以怀揣着一沓很厚的钞票,随意出入豪华KTV包房,吸名烟,喝名酒,叫小姐,喝斥服务生,甚至砸钱让他们跪着为我服务。在那一刻,我哈哈大笑。望着周边所有人那么膜拜,那么虔诚,那么畏惧,那么奉若神祉的眼神,我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钱,是让一个人迅速强大起来的唯一工具。世间人,一定是能够成神的。而抢劫,以最短的时间,让我以神的形象,立足于这个社会。
    这就是我坦白之前的经历吧。我说过,在我拾麦穗之前,我是不知道有爱,只知道抢劫的。那么这期间必然会有一个过程。现在我开始正式讲述这段过程。
    因为……忽然有一天,一个很钱人托关系找到我,说他有件事想要聘请我来做。这件事如果做成,我不仅能够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报酬,而且除此之外,从中间所谋取的暴利,将会比报酬多上至少五倍以上。所以,这笔交易,可以叫做天价。
    听到有这样的买卖,我当然非常感兴趣。顺便说一下,我初做的,都是比较直接的抢劫。但随着社会经验与社会实践不断加深,我开始逐步向上流社会迈进,尤其,以有钱人的圈子为重点。因为这样来钱更快,风险也会小很多。只不过这样的抢劫名头,似乎改为敲诈更妥当些。而至于那些直来直去的勾当,我近几年已经懒得触摸,干脆交给小虾米去练手吧!毕竟有钱人的生意,做上一笔二笔,便有可能保证下辈子的衣食无忧了。

    说到正题,这笔买卖的委托人姓路,此人名叫路智杰。他是非常著名的大律师,据说其每年的委托费可高达千万,因此,此人绝对算上个巨富。但他是个巨富也好,非巨富也罢,总之,如果不是这回事儿,我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有了这回事儿,所有的一切完全不同。因为正是这个人,带出了后面无数令人惊叹的画面。而现在,我觉得这些画面的真正意义不仅仅只有惊叹,而是具有强烈的讽刺味道。是的,这是我现在最直接的感觉。具体怎样一个讽刺意味,接下来,我马上为您揭晓。
    这个路律师他委托我去做什么事情呢?开门见山地说,是五个字:敲诈与抢劫。原来,路律师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选美冠军做老婆,这个女人便是文如澜。身为选美冠军的文如澜当然是美艳无边。俩个人结婚大约二年了,过着富足豪奢的生活。然而就在去年,路智杰突然从妻子的手机中发现,她和一个神秘的男子,保持着一种神秘且不可描述的联系。于是,路智杰不动生色,暗中调查。这一调查不要紧,原来文如澜竟然背地里从事着高级应召女郎的工作!
    最让路智杰气愤不已的是,他老婆单只一个男人也就罢了,或者是旧情未了的老相识尚有情可原。然而同时和她交往的,居然多达十几位。这些男人皆都非富即贵,有腰缠万贯的商人,有身价逾亿的高管,当然,也有政界精英。而其中,和她交往次数最多,最频繁的,是一个姓赵的什么书记。这个赵书记官职不小。据路智杰所说,文如澜做这个赵书记的地下情妇,恐怕已超过6年以上。如今,俩个人仍然如胶漆,隔一阵子,便要去倾梦云烟的豪华公寓里,来一次甜蜜的幽会。
    为什么会是公寓,而不是别墅呢?这里面有个说法。因为这个倾梦云烟,离赵书记的工作单位不远。赵书记有个特点,他平日里可能由于工作比较繁忙,因此压力大,精神紧张,紧张了就需要随时随地放松,降一下压,否则头痛欲裂,工作不下去。但人家放松的方式不是别的,便是美女。嘿,用美女做降压药,这个名头还是头一次听说。也太奢侈了点,但我肯定,降压药的价格,肯定不会太便宜。
    路智杰发现他妻子的私情之后,本来可以立即宣布离婚的。看他的脸色,其恼恨程度必定很深。但他强压仇愤,决定私下狠狠报复一回,不管这个报复的代价有多么昂贵。于是,他找到我,先付了一百万定金,让我来运作这个事情。具体怎么运作呢?就是事先在二人幽会的房间里,秘密装上一个非常隐蔽的摄像头。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将俩人的隐私完全掌握在手,而且最厉害的,是利用这些隐私内容进行敲诈,甚至抢劫。以政界名流和选美冠军的身份,那摄像头里的财富,绝对不可估量。
    我对路智杰说,这方法够解气。什么选美冠军,什么政界要员,在一个小小针形黑洞的爆炸威力之下,倾刻间便会土崩瓦解。文如澜还好一点,美女和妓女从来就是一墙之隔。而那个赵书记,爆光是小事,乌纱帽掉了也可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进西大院的可能,必定会有一大半吧?世界,原来这么简单,你根本想不到,下一秒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到来。
    按照路智杰的分析,如果这个事情做得成功美满,我可以同时收到三笔巨款。一笔,是来自他的三百万。一笔,是来自文如澜的。文如澜这个高级妓女来由已长,她手里积蓄肯定不薄,随便出一出手,绝不会让我失望。至于最大的一笔巨款,则来自那位用美女降压的高官。我们俩个私下商议,以此人的政治地位,以他手中雄厚的政治资源和难以想像的政治财富,那简直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聚宝盆啊!估计你要多少,他随时都会毫无抵抗能力地、渊渊不断地送到你的荷包里。而且不仅如此,这个过程可以重复N次,或者NN次!真他妈刺激!
    最后,路智杰说,你应该感谢我,给你创作了这么一个制造财富的机会。不,是巨富的机会。你从此可以隐姓埋名,过上巨富的生活了。有了这个主儿,还发愁什么呢?哈哈哈!我们俩个对脸大笑起来,开怀不已。路智杰又说,如果你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是否可以归还我的三百万。我当时豪爽表示,假若真如你说的那样,不仅归还,我还要倒找你二百万哩!哈哈哈!我们俩个切磋得前仰后合。
    我这里当然万分乐意接这个单子,因为对于不止一次抢劫的我,非常清楚这笔买卖对于我的不同寻常的意义。路智杰说得很对,他和文如澜都不足一提,关键是那个赵书记,这条大鱼足足可以改变一个人下辈子的命。这些类似仙人跳的事情我做过,不过那些都是小打小闹。但今日不同,赵书记的身份不一样。你可以从一棵大树上敲下无数果实,然而从一株幼苗上面,估计连颗草籽都难以寻觅。所以,哪怕只针对他一个人,我都完全有理由一拼。”
    “你所说的赵书记是谁?能够说出全名吗?”
    “说实在的,我对这个赵书记长什么样子,什么职务,一点都不想知道。哪怕他叫李书记,王书记,也都一个样儿。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得手之后,他能给我多少钱。象我这样,混到此种境界的抢劫犯,最喜欢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商人。谁都知道,商人最有钱。一种,就是给国家打工的,身居要职的官儿。凭你商人再有钱,你能有国家有钱吗?那么,管理国家钱库的官儿,不,是贪官,清官除外,清官指定没钱,贪官的钱,会少得了吗?我想,不是我,即便一个傻子也会弄明白这个问题。赵书记绝对不会是个清官,因为清官不会使用美女这种降压药。
    和大律师计议已定,随后我这边收了定金,开始正式实施这个计划。前面说了,我对什么赵书记李书记并不感兴趣,我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权力人物就行了。可是我对文如澜却分外关注起来。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美女。讲一句真话,美女对我来说,绝对是可有可无的物品。我觉得钱,才是人这一生最真实的东西。有了钱,美女马上会象苍蝇一样来叮你。其实谁都清楚,美女叮的不是你,而是你口袋的钞票。你不服不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真实。
    然而当我在网络上搜集到文如澜信息的时候,还是大大吃了一惊。我当时不禁盯着她的照片,看了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因为,她的美,实在太另类了。虽然当今娱乐圈中,文如澜的名号还不是太响,可如果让我做一个评判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排在第一位。那真是迷人。
    她的美丽,能让人联想起天上湛蓝湛蓝的星空,皎洁的月亮,身穿淡蓝色长袍包裹着头巾的圣女,她周身上下全都是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的为什么,只有一双眼睛灿如星辰。她不用说话,根本不用,因为那双眼睛就是千言和万语。这种女人真地是太高贵了!她是从云层中走下来的。
    我也曾在色情场合混生过多年,可谓阅女无数,所以,对女人的看法也能表达一二。我觉得有些女人的美,是能够打动人心的,而大多数都不能。但文如澜能。她的美,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是因为她是圣女。她不是渺小卑微的小人。所以,她的唇角,理所应当地,带有一股傲气。任何男人在她面前,都会毫无反应能力。这种女人,也完全值得包养。多少钱都值。路智杰抛弃她实在有些可惜。换作我,肯定会把她严严实实地圈养起来,不让她接触到任何一个男人。因为这一生,谁要是拥有这样的女人,不枉来人世走一回。
    怀着一些杂七杂八的所思所想,我按照路智杰给出的地址,在一个非常合适的时间段内,偷偷潜入到俩个人私会的公寓里,做了一些该做的事情。这种事情,于我来说,太过简单与熟悉,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前后总共去了二次,二次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分钟。第一次拍了几张照片,第二次,我把客厅两盏吊灯给换了。换上的,是安装有摄像头的灯。除此之外,所有屋内一切物品都保持原样,未动分毫。
    不过,依我初步勘测,就已清楚地知道,此屋里面的金银珠宝,包括现金,绝对不会少。要知道,文如澜在此地给这个大贪官做了6年的情妇,可想而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由此可见,文如澜也绝非等闲之辈。这个女人,她可能非常明白上流社会的生存法则,因此她想依靠自己的美色来赚钱。男人未必都能靠得住,那路智杰也未必真心爱她。有钱人的世界,一向都高深莫测,把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保险的。
    灯内的针形无线监控摄像,我用的是最好的,绝对的高科技。广角镜头,拍摄范围广,画面声音都很清晰。只要连上我的手机,它马上就会成为我掌中一个超级无敌的赚钱机器。哼,凭你多么巨大的官员,只要有了它,何愁你不服气。说不定,还要跪下来求我呢!

    二 应召

    于是我回去拿了手机妥妥盯住它看。
    一开始,屋里长时间没人,三四天都没有。我很奇怪,等得有些焦急起来,就打电话给路智杰询问,是不是弄错地方了。路智杰斩钉截铁地说,没错,你只管等,肯定会来。果然,后来又过了一天,也就是昨天晚上,大概七八点钟模样,我过去洗了个澡,出来点根烟,又习惯性地去看监控。这一次,只听叭的一声,里面火光一闪,吓了我一跳。忙俯下身子定睛观看,嘿,绝了!我当即就兴奋起来。
    只见屏幕里面的黄梨木大茶几上,放着一只大花瓶,瓶内插了支淡蓝色凤尾。一个绝色美女,身穿素色睡衣,那睡衣胸前,綉了朵恬恬淡淡的黄菊。她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上,刚刚叭的一声,火机声响,一丝火苗闪动之后,便有两只藕色手臂轻轻拿下,露出雨打粉荷似的一张美妙脸庞。这时她轻启朱唇,缓缓吐出一股轻雾,霎时间,一股媚艳入骨的气息,便融融地,在屋内荡漾开来。这不是文如澜,还会是谁呢?
    再看,灰色沙发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不胖不瘦,脸色微黑。此人的眼睛很亮,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还有,我必须要说一下他背后的这面大镜子。这镜子整整霸占了一堵墙的面积。镜中映照出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特别是对面悬着的一幅画。这幅画很有意思。它有意思到什么地方了呢?它有意思到,你看到它,特别是很久以后,一旦在脑海中回想到这幅画,会觉得非常可笑。为了让您回味我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我把这幅有意思的画,详细描述一下。
    那幅画,画面被金黄色占去了大半。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火球一般悬挂在天上。画面的上方,有一只云雀鸟高高飞去。画面的下方,是被风吹倒的草木。看那风吹草木,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然而细看金色云空中飞翔的鸟,却又神晕颠倒。但这些都不是最绝之处。最让人拍案叫绝的地方,在于那苍茫的草木之中,静静地,坐着一个戒定的和尚。看不清和尚的脸,但可以看清天与地。右上角一个大大的慧字,恰就是点睛之笔。
    我在这方面表达不好,但整体来说,我的感觉是,由于和尚智慧向佛的出现,打破了阳光下气势磅薄的豪放意境,从而很洒脱地制造出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艺术气息。不瞒审判长,能够扯出这么几句文词,于我来说,也不是偶然。因为我曾经倒卖过几幅画,陈逸飞的真迹。
    这身衣服很不错。这是沙发上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用说,这个人,便是所谓的赵书记了。只见这个赵书记,一只手轻轻拿起桌上大蛋糕旁边立着的、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一只手捂着,在文如澜面前照了几照,才又笑着说,你现在看起来,象两个字。
    哪两个字?文如澜问。赵书记把蜡烛放下,缓缓地,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回答说:性奴。
    我觉得这极具羞辱性的两个字,一定会让文如澜暴跳如雷。但结果是,她没有。相反,她还很镇定。这证明,这个女人的修养,一定是很高的。那么文如澜是怎样回答反击呢?她用了四个字。而这四个字说出来,顿时让面前的这位赵书记,拿了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似乎颇有臣服的意思。接下来,这俩个人,就在这个公寓里,开始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较量。
    是的,事后,我思考了很多个词语,最后,确定只有这四个字最为合适。因为你们没有亲眼所见,我却亲眼目睹。我敢肯定,其间翻转,翻转,再翻转的情节,以及那个令人猜测不到的结局,这样完全影视化的效果,即便是请了全世界最好的编剧过来,都难以超越。最后,我看得目瞪口呆。”
    “哦?请问,文如澜到底是怎么掉下楼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您最后敲诈与勒索的目的,达到了吗?”
    “唉,事情远非我先前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现在觉得最深不可测的人,是路智杰。此人万分阴险。文如澜到底死于谁的手,这里面内幕非常复杂,一句半句很难讲得清楚。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这摄像头里的内容全部说出,然后再来做一个彻底的分析判断。”
    “好,请慢慢往下讲。”

    
    “好的。说回去,我当时被这俩个人的表演所吸引,于是目不转睛观看下去,看见那精彩的剧情,几乎一开始就非常引人入胜。那个赵书记说文如澜是性奴,文如澜也不恼,反而缓缓在茶几上坐下来,一边吐着烟丝,一边慢悠悠地说:姐,是女王。
    我做为观众必须要为文如澜鼓下掌!因为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她说话的语气,以及说出来的内容,都可堪称完美。我认为她非常自信的女王论,并不是要去着力彰现一种张狂,而是恰如其分地抒发她的个性,她作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可以征服所有男人的一种权力。而她接下来,又出口的一句话,让我觉得更刺激。她说:我为什么要是性奴?是我征服了你们。
    精彩!赵书记鼓起掌来,说,为了证明这两个字的豪放与辉煌,咱们再赌一把,怎么样?
    怎么赌?文如澜的眼睛象秋水一样发光发亮。
    赵书记在桌上一沓扑克中随意抽出一张牌,说,翻牌子。看是什么。如果这张牌是女王,我今天另有大礼送上。
    什么大礼?
    赵书记笑了笑说,绝不会让你失望。
    好!文如澜一面答应着,一面便去翻牌。不料赵书记忽然按住她说,慢!
    文如澜说怎么了。
    赵书记说,你要是输了呢?
    如果这张牌不是女王,不要你的大礼就是了。文如澜说。
    那不行!赵书记说,我老是吃亏也不行,心里窝得慌。
    这个赵书记说话很有份量,但不失幽默。你必须要服气,他哄起女人来,非常在行。
    那你说怎么样呢?
    输了可要好好陪我。
    文如澜呸一下说:色鬼!你不觉得你最近是越来越色了吗?
    赵书记说,色,人之本性也。十人九色。我是人,当然也不排除在外。人若没有七情六欲,就不叫人了,只能称为物。能拿住情欲的,才叫人物。
    你一点都拿不住,怎么可以称得上人物。
    这话又不对了。人物与和尚,没法比的。我要是去做和尚,恐怕你还不愿意呢!
    你少在那儿滔滔大论了,我可不是你的下级。姐儿告诉你,姐今天不舒服,不能陪你。
    文如澜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然而那种俏丽冷艳的气质,又实在让人无法抗拒。
    那换个说法,你只要回答我一句话,就可以了。
    什么话?

    一个人……假如一个人快死了,他能带走什么东西。赵书记说。
    谁死了?
    不是谁。是一个人。假如说一个人快要死了。
    文如澜十分地不解起来,说,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刚才就好象说了这么一句。
    没什么,赵书记说,人的年纪大了,很自然要考虑到这一层面上来。说实话,最近我有些头懵。
    你哪次过来不头懵啊!文如澜说,不头懵你还不来的吧。
    哈哈哈!这句话说得赵书记哈哈大笑,似乎轻松了许多,说,这么听起来的话,你倒是挺想念我的。
    哼!我闲着没事了。要不是记挂着跟你赌几把,才懒得跑呢。有好几个洗发水的广告,全都推了。
    我这里的赌资,居然能赶上你那里的代言费,这个说法我服了。赵书记说,这都大半年了吧?你从我这里见过一分钱吗?
    都给你记着呢,别想赖。
    赖了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文如澜吸口烟,仍然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抬头说,赖了,姐的女王就不做了。当即,瞬间拉长了脸。
    那不行,赵书记马上搂过来说,什么不做都可以,唯有女王不做可不行。好,废话少说,咱们翻牌。说完,一只手伸过去,把那张牌翻过来,他自己则看也不看,妥妥当当伸到文如澜面前。当时,美人望一眼,便立刻喜笑颜开啊:原来正是一张女王。
    五十四张牌中一举抽中大王,这种把戏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但在我看来,真是天真幼稚地要命。因为这种哄人的把戏,对我这个抢劫犯来说,早已玩了无数遍了。很简单,无非是在这张牌上事先做了手脚,哄人开心而已。
    果然,文如澜看了牌非常高兴,立刻向情人索要礼物。可这个赵书记拿了牌,却故作震惊地看了看说,这么准!怎么会这么准呢?我看看,我看看。说完,转身将牌横放着,对准身子后面的大镜,推了过去。文如澜在一旁并不在意,而我看见赵书记这个举动,却是大吃一惊,心里面登时格登一下,想,这个赵书记,可是大有文章啊!
    原来赵书记的这个动作,是利用牌与镜子间的距离,来检测暗处摄像头是否存在的表现。把牌与镜子平面对接,看中间有没有缝隙。有缝隙者平安无事,没有缝隙,则证明镜后定有监视机关。但幸好,我之前设计安装的摄像头是在吊灯里面,并不在镜子里。而且我非常清楚,由于我所用到的这个摄像头价格非常昂贵,功能超出普通摄像百倍,因此,它具有强大的隐蔽和反探测力量。所以即使屋内有人想要通过各种检测方法来捕捉到它,也无济于世。但赵书记现在想利用镜子和牌之间的距离,来置疑有没有摄像头的存在,虽然根本无法达到他的目的,却足以解释,他已经完全怀疑,背后有人在暗算他了。
    三 死亡赌局

    那么,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
    因此我紧紧盯住,看这个精明男人下一步的举动。果然,那牌与镜子之间,尚留有一段距离。这说明,镜子后面是安全的。赵书记看了看,把身子转回来,将女王放在桌上。一开始,他不动声色,点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很沉默的样子。但吸了几口,我突然间发现,这个男人的目光,似乎蕴含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信息。也许,那个时候,他的杀机已经顿起。
    很快,我说的是很快的一段时间,做为一个抢劫犯极具敏感的预感能力,就得到了万般准确的验证。但那个时候,我肯定文如澜绝对没有料到,死亡正随着桌上那张女王扑克牌,向她正一点一点地逼近过来。
    我输了,赵书记说。
    文如澜说,你输了要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六亿。赵书记把这两个字,随着烟雾,很轻易地吐了出来。
    什么!文如澜在惊叫了。
    怎么,你不信吗?还是认为我没有这个实力。
    文如澜说,你当然有这个实力。但你在我面前,一千句话里,也不见得有十句是真的。
    可你必须要承认,我给你的十句,足可以抵上别人的一万句。赵书记说。
    是的。文如澜淡淡一笑,这点我必须承认。
    那这六亿给你,你要不要。
    文如澜也很娴熟地坐在茶几下吸烟,脸上依然带着孤傲嘲讽的笑容,说,我根本不相信,这个六亿,是你那十句话里的十分之一。
    赵书记说,信也罢,不信也好。总之,必须向你透露一个消息:我马上就要辞职了。这个六亿,算是六年来,你我之间的一番情义。如果你愿意收纳,我会用最短的时间,不!给个明确数字,3天时间,全部打到你的帐户里。假如你喜欢现金,也可以。不过,那肯定需要好几只箱子,你更要再买几个保箱柜。
    什么!你要辞职了?文如澜吃了一惊。
    是啊!听到这个消息,你有什么感觉?赵书记说,是不是要马上离开这里,或者在心里面说,我终于他妈的可以摆脱这个老家伙了。
    怎么会呢。文如澜说,我一直觉得,依你的能力,一定能够再走很长一段时间。你自己也说过,你这个人,只会往上爬,绝不会向低处流。而怎么突然之间,就想起辞职了呢?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赵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忧郁和黯淡起来。他默默坐在沙发上,吸了好一会烟,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古人云,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有时候,一个人身上的东西,太多了不好。太强势也不好。你看那个慧字……赵书记说到这里,用手一指墙上那幅画,对文如澜说,那个慧字的中间,是需要拐弯的。人,也是同样道理。
    文如澜说,绝大多数时间,我不懂你们这些政治人物的话。真是高深莫测。你们这些高级人士的心机,心里面的所思所想,普通人可能永远都听不懂。比如,你以前说,戒定生慧。你说你是画里面的和尚。那草木里隐藏着娇艳的花,花是尘世中的诱惑。你利用我来修行。可你哪一次又能抗拒得了花呢?现在,你又说,拐弯。拐什么弯?拐到你辞职的层面上去了。依我看,你的修行真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呵,一番话说得赵书记又从忧转笑,端起桌上酒杯,说,来来来!也不用讲那么多废话,我们来干一杯!感谢文小姐这么多年以来,对我工作上的大力支持和精神上的谆谆教导。鄙人深感荣幸。荣幸之至!来,干杯。说罢,一饮而尽。
    操,我当时看得,又好笑又好气。不禁心中暗骂,这个赵书记,真不愧是政界精英啊!把演讲场合的稿件内容,弄到和情人私会的场合里来,潇洒自如地发挥运用,此乃一绝。
    文如澜拿住酒杯,也不喝,只是冷笑。后来,赵书记再次开口说话,说,说实话,这次的6亿是发自肺腑的一个大礼。以前什么都不讲,我今天彻底要成全你。要是信我呢,就高高兴兴来拿。我保证,6个亿,一定会分文不少地送到你怀里。不过,可有一样儿,咱们还是以对赌的方式来上6局,算是最后的告别仪式吧。我想,你一定不会反对。因为6亿的赌注,不算小了。
    还要赌?我听到这里,心想,这俩个主儿,没准儿平日里,全是用赌局打发他们的厮会时间。文如澜必然从这里拿到不少好处。否则,这样一个美人儿,怎么会死心塌地地侍候。
    什么?你要跟我赌6局?
    是啊,6局。刺不刺激?有劲头吗?请问,世上有哪个赌,比6亿人民币赌注更具有诱惑力?
    当然,文如澜说,你说的很对。如果谁能拒绝6个亿的诱惑,谁的脑子就绝对有问题。
    好!来来来!赵书记爽快地说,咱们今晚彻底不眠,一定要来赌一个通宵,赌一个痛快。怎么样?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有什么不可以。文如澜说,咱们今晚上不分输赢,绝不散场。
    好,一言为定。
    那怎么赌呢?文如澜问。
    赵书记说,怎么赌,听我说。咱们先来第一局。这局你要胜了,马上可以拿走一个亿的开门红。做为头局,不仅有一个亿的赌注,另外,我还要赠送你一个陪头。
    什么陪头?
    就是禇家庄那块地。明天,你去申请和刘高根一起搞合作开发,这个字我签了。到时,你的分成绝不会低。
    是吗?文如澜立刻绽放笑容,说,你果然说话算话。好吧,我答应了。你说,咱们怎么赌这一个亿,还有陪头。
    别急,赵书记,瞧把你高兴的,光顾着拿钱了,怎么不问问赌输了怎么办。你是要付出代价的。
    哦?输了,什么代价?
    输了,要搞腾个死法给我。
    什么什么!文如澜听了,脸色突变。眨眼之间,面部阴晴转换了几百个来回。
    看你,又急了。我这里话还没说完呢!听我说。以前,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有个特点,最爱搞小试验。如果我一旦对某个东西或者某件事情发生深厚的兴趣,一定会锲而不舍地追逐下去。现在呢,不瞒你说,我对死亡这个东西发生了兴趣。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还有,一个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想要带走什么东西。咱们今天,以此为中心,就来做一下亲身试验。
    你想让我死吗?文如澜将身子轻轻俯近过去,低声说。我觉得她当时的心态,一定非常复杂。
    当然不是真死。做个戏法而已,哪里是真死。赵书记说,咱们做过多少游戏了。只不过,这次的戏法有点特别而已。为什么呢?因为赌注太大,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才可以。你说呢?想要6个亿,就来配合。不想要?不想要我绝不会勉强。
    我当然想要!不就是演一段戏吗?我又不是没做过演员。文如澜又变了,说,我又不是没做过演员,最近这段时间,还有不少导演找我联系呢!正好想练练手。今儿晚上,姐不妨好好练上一段。文如澜的话,说地真是流畅,动听极了。
    一段不行,必须是六段,一亿一段。你忘了,总共是6亿。当然了,多多益善嘛,是不是。你又不费什么力,举手之劳啊。
    嗤!美人终于笑了,掩嘴说,好吧,照你说的,我答应了。今天豁出去了,6段戏,可真不少。只当锤炼。
    说好,不许反悔。赵书记说,而且事先声明,必须要达到我的满意为止。这样的话,我的六亿大钱才出的舒服畅当。所以,咱们今天晚上,必须来一个通宵大战了。你心理上要有准备。
    既然如此,我当然全力以赴。文如澜说。
    好!赵书记说。真心话,我给你的这些钱,都是舍着命弄来的。你也舍着命全都笑纳。郎有情,妾有意,这证明,咱们之间,完完全全就是肝脑涂地大冒险啊。哈哈哈!说完又是一番大笑。
    文如澜却说,少废话。咱们不开始,还等什么。
    于是,非常奇葩,这公寓里的一男一女,立刻开始了第一个赌局。

    
    四 吊杀

    说实在的,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有些诡异。可一时又说不清楚哪里诡异。首先,我看清楚了这俩个人一出手便是赌局。赌了一局不行,还要再来六局。那么,可以肯定,他们平日里必定嗜赌如命。其次,赵书记的赌法有点恐怖,用死亡来下赌注,什么逻辑?一个对死亡特别感兴趣的人……正常吗?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第三,文如澜这个美女很贪婪。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她喜欢钱,也很擅于挣钱。不过,她有这个资本。但今天这六亿,她是否能够顺利囊入怀中?而此刻,眼前这个位居高官、狐狸一样的精明情人,能否顺利实践他的诺言呢?我这里拭目以待。
    于是,眼睁睁地瞪着这俩个主儿开始第一轮对赌。他们怎么赌呢?哎呀,我那时也真开了眼界了。见过各种赌局,我甚至也去澳门亲身体验过,但从末见过这么奇葩的赌法。他们到底怎么赌的?一开始说赌棋籽儿,黑白的,又说赌外面天上月亮还能挂几个小时。后来再说到牌,说到酒,甚至说到可乐,茶叶,再后来文如澜看见桌上残缺不全的一块蛋糕,可能她的灵感忽然之间就来了,因此居然提议——赌这块蛋糕能吃几口。您说这赌法新鲜不新鲜哪?
    赵书记不同意,然而文如澜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了这最后一点剩筵,马上去体验死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呢?听了这话,赵书记立马同意。接着,文如澜报了一个数字:20。赵书记说,19。等于敲定,这块蛋糕20口吃完,文如澜便能赢下一亿人民币。若是19,她要做一回假死的游戏给赵书记看。那么,问题是,这块蛋糕究竟吃几口,其实取决于吃者的口量。尤其最后几口,若控制得当,20与19的数字,实际上是能够人为的。
    然而赌局的进行,却很自然顺畅。那是一块生日蛋糕,蛋糕上可能原来有生日快乐四个字,但前三个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乐字。只见文如澜拿着叉子一口一口地吃,很快把那个乐字吃掉了。赵书记在旁边数数,1,2,3,4,5,6……最后数到18的时候,那块蛋糕只剩下最后的一小块。
    这时,最关键的地方来了。如果文如澜一口吃掉这块蛋糕,就等于是赵书记的19口。如果分两次吃完,则是她自己的20。但其实19与20完全由她自己做决定,那块蛋糕可以一口吃完,也可以分为两次。
    文如澜吃到这里停住了。她说,你说,我到底该怎么个吃法?
    赵书记说,随便。
    文如澜说,如果我分两次吃完,你就输了。
    赵书记淡淡地点了点头。
    你输了要给我1个亿呢!
    会的。
    真的?
    真的?赵书记说,但你不要忘了,还有五局。
    如果我不要那五局,只要这1亿呢?文如澜说。

    赵书记听罢笑了,说,你绝对不会丢下那五个亿。如果你能做到这个境界,我也不要让你死,你立刻拿着1亿,加那个陪送金走吧。下面的五局不用进行了。
    是的,你说对了。文如澜说,然后低头用叉子叉起那块蛋糕,一口把它吃完,抬头说,你赢了,我输了。说吧,这局,你要我怎么个死法。死了这一回,咱们好进行下一局。
    赵书记说,你说。你可以随便挑。
    文如澜一下子说出好几种死法。抹脖子,跳楼,上吊,撞墙,喝药等等。看她说话干脆利落,一点都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赵书记最后说,不如,你上吊吧。当年杨贵妃马巍坡上吊自杀,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人,随风飘荡,很是一种诗意啊!挺浪漫的。你可以效仿一下。
    我当时听了无语,觉得冷叟叟的,这个男人的话,还是带了点阴森森的鬼气。那文如澜却不知怎么地,听了赵书记的话后很快答应了。她去找了一根很长的丝巾,在房顶上垂下来打结,随后,站在一个凳子上面,拿住丝巾套子,往脖子里套。那时候,文如澜仍然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地对坐在沙发上的情人说,哎,我要死了。你有什么离别赠言吗?
    赵书记在沙发上微笑点头致意,一边吸着烟,一边说,你可以上路了。走好。
    情人,看情人的表情,十分诡异。
    好啊!文如澜说好,然后叹了口气,是啊,确实好,死了未必不好。说完,她缓缓把脖子套进丝巾套子里,用双手抓住,小心试了试,然后,把脚下的凳子踢开了。踢开凳子之后呢,一开始她的身子还能左右摇摆几下,象朵白花一样,后来就不行了。因为下坠力度可能太大,她完全承受不了,所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起来,双眼也突然暴起。也许是求生心切,她嘴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这时,赵书记从沙发上站起,向文如澜慢慢走近。
    起初,我以为赵书记走到近处,肯定要出手相救的,然而却没有。他只是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吸着烟,冷冷地抬头观望。恰在此刻,刷的一下,丝巾断裂,文如澜从上面掉下,扑倒在地,握着喉咙不停咳嗽起来。
    哈哈哈!赵书记大笑,称赞说,不错!不错!这1个亿拿得真是名副其实地很哪!此种献身精神也值得点赞,不,应该得最高金像奖了。要不是我刚刚在丝巾上做了手脚,你的生死体验,一定会更深。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文如澜咳嗽了好一会儿,忽然刷地一下,转身抬起头来。她长发散乱,面色憔悴,胸口剧烈起伏着,衣服上的小菊花不停颤动,对赵书记说,抱我!你抱我到沙发上去,再说。
    赵书记听了伸手相抱,把文如澜抱到沙发上。美人惊魂未定,似乎受到了很大伤害,很久很久都不能平复。直到赵书记倒茶给她,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即便承受了这般奇特折磨,文如澜依然没有失去做为超级大美女所特有的风采。灯光有些凉意,然而她躺在沙发上面,还是象朵委婉的玫瑰花样,优雅开放,花气也仍缓缓熏人。只不过,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有些孤独,刚刚星辰般闪亮的眼睛,空洞洞的,再不复璀灿。
    我想,我必须要让你知道,死亡的境界。文如澜说,因为刚才,我确确实实经历到了。
    哦?赵书记说,你经历到了吗?
    是的。
    那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你猜。
    我猜,它一定很黑暗。
    是的。文如澜说,但是不仅仅有黑暗。
    你不怕吗?
    我不怕,因为我的身子在燃烧。你相不相信,我最后能变成太阳。如果你相信,我就跟你好好讲述一下,我刚刚死亡的感觉。因为我死了,的确死了一回。
    好吧,我相信。赵书记说。
    好,那我现在详细地给你解读这趟死亡旅行。因为,即使不是你提醒,我也知道,我必须要对得起这6个亿的赌注。首先,一开始,我听见,我的心里面有根弦在颤动,而且颤动得越来越快。忽然,眼前出现了天空。天空是红色的。但忽然之间,天空被撕裂了。因此撕裂之后,我眼前的世界就不是一个,而是变成了成千上万个。
    那时有无数无数的画面扔下来,无数个画面里人头攒动,不停旋转,而且还隐藏着无数呐喊声,真是一个个颠倒的世界啊。因为时间太快,我只能够清晰地记得,其中几个画面的内容。有一个,是我站在舞台上,头戴挂冠接受加冕的。还有一个草丛,草丛里坐着个和尚。还有……是一只鸟儿,还有就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太阳光好亮。太阳下面,却是一杯红酒。还有……还有……太快了,时间太快了。
    那一刻,完全是转瞬即逝。所以我肯定,死亡的速度一定非常快,快得你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然后,这时听见一声巨大的雷鸣。后来我想,这必定是人将死之时,上帝送出的礼炮。于是,雷鸣之后,天空被撕裂,然后又密合。原先那些东西,全都不见了。不,是全都失去了。
    后来,天色越来越暗。风呼呼地刮,树枝被扯断,忽然下起大雨。我好害怕,觉得那些树枝就是我的手臂。风把我的手,我的腿刮得不停颤抖。我怕极了,听见巨大的喘息,这次不知是不是我的。因此我非常恐惧,恐惧地又看见我的手臂伸出去乱抓乱摸,想要抓住一样可靠的东西,突然泼喇一声巨响,树枝被折断,我顿时跌落在地。然后,那个可怕的世界瞬间离我远去。睁眼看时,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让我知道,我没有死,我又活了过来。但我的心长时间不能平静。后来,我想,如果不是我跌倒了,一定会再去进一步探索,死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五 毒死

    啪啪啪!话未说完,赵书记就响亮地鼓起掌来。精彩!他说,这真是一个史无前例,而且非常胜利,非常值得肯定,而且继往开来的旅程,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旅程!文如澜同志,谢谢你如此大无畏的献身精神。我代表失落界各位同仁,向你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他娘的,不知道文如澜听了这话,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我在屏幕面前,有一种想要暴揍这个衣冠禽兽的冲动。然后看见文如澜呆呆地,只是望着屋顶,再也不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赵书记问,还要赌吗?
    文如澜把目光缓缓转过来,说,当然,我要赌。
    赵书记说,是啊,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这六个亿的。
    随你怎么想吧。文如澜说,但我刚刚觉得,死亡可能并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我不醒过来,狂风暴雨之后的境界,可能会非常美妙。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吗?赵书记说。
    是的。文如澜很幽情地回答。
    好的,我马上成全你。赵书记说,不过,这次我要事先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临死之前,你最想带走什么东西?
    带走……是啊,我要带走什么呢?文如澜又去凝望,长时间地望着,一动不动。这个女人天生过分的美丽,又使她象一片朦胧的月光一样,释放着晶莹的清辉。然后她说,我说过,在那个境界里面,我会象太阳一样燃烧。所以,我想带走一些能够让我的血液燃烧,不停燃烧,燃烧到沸腾的东西。
    什么东西能让你燃烧?
    能让我燃烧的东西,大概有很多。比如红酒,凤尾,还有蛋糕。但我现在觉得,最能让我燃烧的东西,可能是那片刚刚吃下去的蛋糕。真想再吃一些,可惜,没有了。
    好了,不用说那么多了。赵书记说,咱们这次用一杯红酒作赌,怎么样?
    红酒?怎么赌。
    赵书记说,赌你喝了这杯红酒,能不能死。
    文如澜听了,忽然把脸转过来,直视了两秒钟,而后放声大笑起来,说,你真能够想的。难道你想杯中下毒吗?
    不敢,不敢!赵书记说,只是假设。假设喝了一杯毒酒而已。
    既然是假设,我当然不会死。那你岂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会输。
    输赢无所谓的。赵书记说,我的主要目的,是明着送你钱。但你必须要哄我开心。
    文如澜说,现在这不是我哄你开心,而是你哄我开心了!怎么来演这段死戏。
    谦虚!谦虚!赵书记说,刚才那段话谁说的,精彩!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佩服,在下十分佩服。希望你再接再励,不辜负领导的苦心教导,和热切期望啊!
    那赵领导的教导词,一套一套的,几句话说得文如澜便再次兴高采烈起来。于是,俩个人敲定了,要来赌这第二局。赵书记把一只大口高脚杯放在文如澜面前,往里面注酒的姿态也很有些意味悠长。红色的酒液倒进杯中,哗拉拉,像一条流动的瀑布河。文如澜将身子半躺半倚,面带微笑,伸手接过杯子,一口气就喝下去了。喝完之后又躺下,让情人坐在她身边。美人那个时候,还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仍然一幅无比陶醉的样子。然后,紧接着,这个故事中,最为恐怖的画面,开始出现了。
    文如澜一开始躺在那里,和赵书记说了好几句话,后来便不行了。忽然说腿疼,站起来想要舒缓一下,谁知一经站起,马上又倒下,也可能根本就立不起来了。她用双手捂住肚子,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污血,头上瞬间全都是急涌而出的汗水,脸色也变成惨白。当她伸手发现自己手上已经沾满鲜血的时候,可能知道了什么,于是拼命伸手,颤巍巍地说,水,水……然而旁边的赵书记只是冷冷望着。因此,文如澜似乎一下又明白了,于是,两眼直勾勾地向上,把伸出去的手重新收回,在沙发上颤抖起来。
    我马上知道,文如澜确确实实中了毒。那酒杯里面是放有毒药的。因为,无论一个演员的演技有多么高超,都绝不会演绎出如此逼真真实的画面。她嘴角边黑红的污血,她颤抖的身体,以及苍白的双唇,都在清晰地证明,她是一个在死亡边缘线上痛苦挣扎的人。
    看到此时,我呆了。呆住的同时,禁不住心中隐隐作痛。其中原因,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喜欢眼前这个有着星辰般眼神的女子,还有她眼睛里的灵性和痴情。而现在她的痴情,终于变成了一种美梦。被情人用毒药制造出来的梦境,恰像我当初躺在草丛中享受变成游鱼的那种孤独的梦。人,一定是能够成神的,也许就在生与死的转换之间。这个女人,是否正在欣赏死亡对她的召唤?然而这时,奇迹又一次出现了。
    只见文如澜紧闭双眼,身子不住抖动,嘴里模糊不清喊着两个字。赵书记把身子俯上去,问,你说什么?
    太阳……太阳……太阳……你……文如澜的声音越来越小,同时,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腾的一下,赵书记把手伸出去了,紧紧握住问,你说什么?死亡到底是什么?
    太阳……草……和尚……文如澜断断续续。
    还有什么?
    还有鸟……
    还有!
    还有……蛋糕……
    还有什么!
    还有……你!
    文如澜最后吐出的一个字,是你。联想到刚刚她吃蛋糕的可爱模样,真是凄凉至极。谁知赵书记听了这个字后,马上将文如澜的身子翻转过来,不停击打她的背部,让她呕吐出大口大口的污秽东西。然后,又飞快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根针管,找准文如澜手臂上的血管,一针刺了下去。
    很显然,即使再笨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这根针管是赵书记早准备好的,以备不测之需。可见,刚刚这个中毒的赌局,完全是他提前一手导演而成的。也就是说,文如澜的一条命,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可以瞬间让她生,也可以瞬间让她死。生生死死,不过是一个老男人玩弄一个少女人,最娴熟的游戏罢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文如澜停止颤抖,慢慢把眼睛睁开。我坚信,拉她从鬼门关走回来的,绝对是那管针药。我看见文如澜的目光在茫然走动,当忽然和赵书记对望在一起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啪的一下,非常用力地击过去一记耳光。太解气!可能太用力了,击打之后,文如澜又开始咳嗽,嗽了一会儿才停下。然后,俩个人都沉默了,长时间没有只字半语。
    为什么?文如澜说。
    你自己心里应该明白。赵书记说。
    我不明白。
    真地不明白吗?赵书记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彩。
    是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
    如果真不明白,咱们来赌第三局!赵书记说着,突然刷的一下,手中竟然倾刻多出一把黑洞洞的枪口来,对准了文如澜:听着,第三局的赌注是2个亿。就赌这把枪能不能打死你。或者,赌你能不能让我跟你上床做爱。二者,你可以选,马上选!二选一。
    啊的一声,文如澜大声尖叫,从沙发上滚下,立刻起身快跑。然而只跑了几步,便被厉声喝住了:站住,再走我马上开枪。这枪可是有消音器的。想活命,就来打这一局。赌我和你上床吧,我想了。而且这样,你可能会活得长久一些。
    再看文如澜,胸口剧烈起伏着,惊恐不已。这时的她,可能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危险地面临着杀身之祸了。因此,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为了自救,文如澜慢慢平息下来,脱掉了自己身上的素色睡衣。
    真是精彩啊!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视觉上的冲击太过强大。首先,令我惊讶的是,文如澜的转变速度之快。没有人能够想到,刚刚经过致命威胁的柔弱女子,一瞬间可以千娇百媚,风情万种,这种本领,绝非常人所能及。第二,是文如澜的祼体。当时,褪掉睡衣之后,她只穿了一件缕空的丁字内裤,几乎全身赤祼。
    全祼的美女,尤其对于一个选美冠军的女人来说,她的诱惑力绝对是非常强大的。但我此刻要说,文如澜最致命的诱惑点,并不在于她的祼体,而在于——她用两只玉色的手臂交叉在一起,恰如其分地遮掩了她祼体中最重要的部位——双乳。然后,腰肢扭动着,向着她的猎物一步一步走去。我好像终于知道,这个女人周身上下有那么多朦朦胧胧的为什么了。
    中国有一句兵法,叫做欲擒故纵。你想要什么,偏不给什么,于是,欲心大织。这才是最终极最高明的战术啊!这个女人不一般,她很不一般。有一霎那之间,我甚至觉得,这个女人不是走向赵书记,而是走向我来。因此,我很快也有一种朦胧如幻的感觉了。
    六 狂醉的太阳

    我用梦幻般的感觉看着文如澜走到赵书记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去解他上衣的纽扣。那时候的赵书记是站着的,手上拿着枪。文如澜解了他的上衣,并没有扔掉,却反而把衣服反方向套在自己身上,一面掩住酥胸,一面向后退几步,继续把她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幽情地说,我必须要死吗?
    是的,必须。赵书记说。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文如澜说。
    你太贪了。赵书记盯住她看,把枪口,一点点对准她。
    文如澜听后竟哈哈大笑,说,咱们俩个谁贪?我早就不想跟你了,你偏要。
    赵书记说,你说的很对,贪婪并不是你最致命的原因。
    那是什么?
    所以,我想让你自己坦白。
    我自己坦白?文如澜听了又是一串笑。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故作镇定,笑后说,你要让我坦白,先来回答我几句话,可以吗?
    好,你说,我一定有问必答。
    于是文如澜问,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女王,还是性奴。
    赵书记停了一会儿,说,女人之所以被称为性奴,是因为男人需要性奴。女人之所以被称为女王,是因为,男人欣赏女王。所以,你既是性奴,也是女王。
    文如澜说,那你的意思,无非男人想让女人是什么,就是什么,对吗?
    是的,赵书记说,你的理解很对。
    不对,文如澜说。
    怎么不对。
    姐是女王,不是性奴。
    什么!
    姐是女王,不是性奴。文如澜说,姐如果是性奴,恐怕早就不存在了。你真正需要的,不是性奴,而是女王。因为性奴无非夏日蝉鸣,只有女王,才能恒久永长。
    哈哈哈!这次轮到赵书记大笑了。不要太高估自己了!文如澜。你的想法很好,可它是一个梦。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凌驾于男人之上。男人对你的欣赏,也并不等于你自己的多情,这就是现实。看清楚点吧,美女。
    我早看清现实了,文如澜说,所以绝不要做蝉鸣而亡的性奴,我要做恒久永长的女王。
    是吗?你要做女王,你要做女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赵书记说着,一步步向她走近,说,说吧,摄像头到底在哪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赵书记手中黑洞洞的枪口,真是阴森恐怖。
    什,什么摄像?文如澜十分惊惧。
    你装什么,赵书记说,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是真不明白。美人儿惊魂。
    那你明白死吗?
    文如澜听了,立刻回复说,等什么!让我死给你看吧。
    这话刚说完,赵书记便扣动扳机。但一连扣了好几次,枪却没有响,叭叭叭地发着哑火。这让那边的文如澜立刻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开心。一边笑,一边说,谁在装?有本事你打死我啊!来吧,我等着。说句实在话,姐一点都不怕。姐是女王!你无论如何推翻不了这个事实。
    谁知这话还未说完呢,仅仅是说到一半的时候,赵书记便已打开枪匣,开始往里面装子弹了。一颗,二颗,三颗,四颗,五颗……赵书记当着文如澜的面,整整往里面装了六颗子弹。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赵书记像一个无比稳重,无比老练,久经沙场的老猎人。他的速度很慢,装完之后,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又去抽烟。抽烟,点烟,吸烟,这一系列动作非常自然,连贯,而又缓慢。最终,又走到沙发旁边,伸手拧动屋里的音响开关,调了一支曲子出来。霎时,一种低迷的歌声,倾刻在屋中隐隐走动。这歌声非常特别,是一个男人沙哑,用力,有点仿似西部牛仔的呼喊,象火苗一样,虽然一时听不出它的美妙,甚至还有些无奈,但是,却非常恰如其分地,把屋内的气氛引入到了高潮阶段。

    是的,没有比杀人更高潮的高潮了吧?此时此刻,文如澜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一丝血痕。我想,她现在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猎人一般的赵书记,掂了他装满六颗子弹的消音手枪,用一种高深莫测的冷笑面对他的情人的时候,我才知道,之前千方百计安装的这个摄像头里面的内容,是一个杀人的故事。赵书记一开始就知道屋里面藏有摄像。做为一个精明的猎人,他完全清楚,这个摄像头对他具有着怎样的摧毁作用。因此,他必须要把它找出来。为此,完全不会怜香惜玉,完全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赵书记是把枪口稳稳当当正对着,向着文如澜一步步走过去的。
    文如澜向后退。她的惊恐或许达到了极点。在俩人接近的时候,美人的声音在抖,她说,你……我想问你,六年!六年,一点都不重要吗?你一点都不念及旧情。
    赵书记说,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是旧情。女王,还是性奴?
    文如澜说,我做过性奴,也做过女王。但,最重要的是,是你说过,我给了你快乐。唯一的快乐!现在,快乐,你也不要了吗?
    赵书记听了,沉默地笑。这次轮到他笑。笑罢,他用一只手搂过文如澜的身子,然后举枪瞄准不远处隔离柜上一只乳白色大花瓶,说,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任何东西,亲情,爱情,快乐,痛苦,磨难,在权力面前,全都一文不值!说罢,叭的一声,赵书记开枪射击,登时把那只花瓶击得粉碎。与此同时,我听清楚了从西部牛仔竭尽全力的喉腔里面传出来的歌声——灵魂,你在哪里?快乐消失了,哪里去寻觅?这是现实中的太阳,死亡之后,令人狂醉不已!
    很巧,那只花瓶碎裂的残片,就爆发在墙上那幅画的太阳里。牛仔的歌声很用力,很用力。灵魂二字不是唱出来的,是说出来的。后来我又觉得那根本不是说,而是喊,低迷的喊,用灵魂升华的喊,引出了后面向这个世界的呼唤——那么高亢,那么淋漓尽致的一种呼唤,让人听了,定会禁不住泪流满面、狂醉的太阳!
    如果您认为这才是这个故事中最精彩的地方,我告诉您,审判长,不是,下面才是。
    之前,一度非常自信,自以为自己是女王的文如澜早软了。她软倒在情人怀里,额上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这时,赵书记的脸色变得愈加冷漠,说,说吧!你和那个姓慕的法官,眉来眼去的多长时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警告过你,你跟谁好,那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我当然无法干涉。可是这个姓慕的不行。因为他是邹局长提拔出来的。他们近期合着伙来查我。但你偏不听。不听也罢!大不了各走各的,谁还指望能天长地久。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听他们的指使,拿着监控来害我。所以,无论如何留不下你了。今天,必须把摄像头,以及内存卡里的内容,全部给我交出来。否则,你自己考虑,是不是会死得很惨,很惨。
    听了这番话,文如澜反而快速镇静下来,说,先不说摄像的事情,只说你口里那个慕法官,他是慕奕然吗?
    正是。
    奇怪了。文如澜说,你怎么知道我和慕奕然之间有私情呢?你是如何确定的。
    赵书记说,我和慕奕然打交道不止一次两次了。他胸前那枚麦穗胸针,我印象非常深刻,里面有颗红宝石。可是现在,这枚胸针,居然跑到你脖子里做项链坠子了。那天我还特地问过你,你怎么回答我的?
    文如澜说,既然问到这儿,我就把这个麦穗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但现在先把这块放下可以吗?我来问,你来说,你凭什么说我在这个屋子里装了摄像头,要置你于死地。要知道,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赵书记说,现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摄像头的事情,是有一个人告诉我的。可这个摄像头,安装得非常隐蔽,反探测能力极高,以至于我运用了很高明的工具进行探测,都一无所获。不过,找不到,并不代表没有。我从陌生可疑的连接网络中,百分百地确定,这屋子里,一定有它的存在。
    所以你确定是我安装了摄像头。文如澜说。
    赵书记说,即使不是你,也必然和慕奕然那小子有关。我现在怀疑,摄像头的位置,可能在你身上。
    当时我在屏幕前面听了这句话,差点没有笑喷。
    又听文如澜说,我身上只有一件内裤,要不要脱下来你搜一搜。
    那倒不必,赵书记说,其实,依现在这么高深的科技,把一些监控录音设备弄进身体里去,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我知道了,文如澜说,你今天杀我的原因,是为了把我肢解。
    呵呵,赵书记轻笑两声,再次端起枪口,对准阳台上一只笼中黄鸟,说,刚刚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但你应该明白,以今天这个形势,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是否也有千斤重呢?来来来,看看那只画眉鸟,它有多么可爱!你要不要试一下这枪的准头。想的话,这一枪,由你来发。
    那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不怕。我能杀得了你,而你未必,能杀得了我。
    为什么?

    
    所以,我今天要原原本本告诉你,对于一般人来说,死亡,是非常短暂一个结束性的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却是另外一个产生。并且或许,会是永恒。所以,我是一个最爱做梦的女人。我做了很多梦,也生死了很多次。
    你这些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哲学家的味道。但荒诞地很。赵书记说,你不是在演戏吧?
    不是,我在做梦。文如澜说,演戏演的都是假的,可是做梦,谁都演不了。我很清楚,今天无论怎样,我都是活不了的了。所以,我必须要跟你讲解我的梦。之前,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死亡的境界吗?说着,文如澜喝了一大口酒下去。
    赵书记也喝,但是静静听着。
    良久,文如澜说,我第一回做梦,也就是从生到死的那一刻,看到了很多模模糊糊的画面,红色的。那些画面不是别的,是一些断断续续,非常琐碎的记忆。有我和你第一次相识的经过,有我们一起在床上缠绵的镜头。还有草丛,鸟,还有太阳,还有和尚,红酒,哗啦啦地流淌。还有,钱,还有很多很多……最后那些东西不停旋转,离我慢慢远去。我知道,我马上要失去它们了,永远地失去!不禁有些可惜。可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一片金黄,灿烂的太阳在火红的彩云中出来了,金黄色麦穗在太阳底下摇呀摇。这是梦吗?死亡这个好东西,一定知道我爱做梦,所以它让我来做梦。
    在梦里我看见有座小桥,桥底下有个小船,在那里轻飘。忽然之间,天上下起大雪来了!不知道有多少雪花。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反感到有说不完的喜欢。因为我想,这肯定是死送给我的东西,它要让我得到。又忽然,那些雪花全不见了,变成了一支又一支麦穗,胀鼓鼓的麦穗,非常饱满,金光灿灿。对!它们是金子做的。
    最后,我在那只船上,看见了一个人。他的脸,看起来非常熟悉。但我想啊,想啊,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是谁。再后来,我就问,你是谁?
    他笑而不语,中间隔了好一段时间,说,我是刚刚和你在一起的人。你忘了,我们还一起吃过蛋糕。
    我恍然大悟,指着他笑,原来是你!原来你在这里!你知道吗?我吃蛋糕的时候,其实是想分成很多很多口去吃的,甚至不想吃。
    他说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我知道,蛋糕是我最后的筵席。把它吃完了,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就如同我们一起建造起来的这个小屋子,我当初以为它会是永远,可后来才知道,它终将会变成失去。当我们都要失去了的时候,它也会失去。所以,我不想吃那块蛋糕。然而没有办法,还是要吃。吃完了,我果然失去了你!可又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呢?
    他说,那个地方不好玩,所以我来这里。
    我说,这个地方好玩吗。
    他说,这个地方太好玩了!你过来看看,应有尽有。
    我说是吗?这么好玩的地方,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说完,我很高兴地跑上船,可令我奇怪的是,船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他很孤独的一个人。
    我说他骗我。
    他说,我没有骗你。最起码你想长长久久的筵席,一定会在我这里得到实现。我们在船上尽情玩耍,会把失去的东西全都拿回来。
    我想哭,问,这是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我肯定,只要和你在一起尽情地玩,尽情地乐,我会把所有一切不愉快,全都忘记。
    我听了,也很高兴。于是,就在船上脱了衣服,和他尽情耍起来。
    文如澜说到这里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许,这才是死亡的真正境界。我真地认为,它其实不是失去,而是得到。那只小船,让我得到了我最应该得到的东西。
    你说了半天,那只小船上的人,到底是谁呢?赵书记沉默中,忽然扭过脸来问。
    只见文如澜端着酒,已经把泪水洒满脸庞,低声说,是你。
    不可思议!赵书记把头扭过去,说,真是不可思议。说罢,居然又扭过脸来,对着文如澜看了一眼。
    这是现实中的太阳!死亡之后,令人狂醉不已。文如澜将酒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不可思议,赵书记又说,知道哪个地方不可思议吗?那块蛋糕,居然是你不散的筵席!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是啊,我以前也觉得不可思议。文如澜说,但是现在,我至少有一秒钟的可思议。请问,一秒钟够用吗?
    那一秒钟的可思议,让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爱过。
    曾经爱过吗?
    是的,爱过。
    一秒钟……爱过,那么,一秒钟,将来够爱吗?
    一秒钟,曾经爱过,将来……也够爱过。你说呢?文如澜说。
    够了!赵书记回答,说着深深低下头。但是猛可地,他用力把手中的酒杯甩了出去,叭地一下!然后象座小山一样,扑过来抱住文如澜的身子,狠狠压了上去。于是,俩个人撕碎全身所有的东西,当即在沙发上做起爱来。
    我哭了。我发誓,我真地哭了。”抢劫犯说到这里,哀伤不已。
    “你为什么要哭呢?”我问。
    “我哭泣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我终于捕捉到了,屏幕上我最应该捕捉到的东西。我哭泣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有这几点,现在我来说一下。第一,是文如澜的梦生与梦死论。其实,人人都知道,死亡是什么。人死如灯灭。人死了,还有什么呢?可在文小姐眼里,死亡就跟做梦一样美丽,而且还能得到很多东西。一个人死了,是要失去,她却要得到。那么,一个人的心里,到底蕴藏着多少爱,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所以,我认为仅凭此一点,仅凭梦生梦死,文如澜完全可称得上女王,当之无愧的女王。
    八 色诱

    第二点,我看到一个人,不,是俩个人,俩个人在经历了生离死别,权贵名利这等等诸多诱惑和折磨之后,到头来才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爱,才可以永古不变。这样的一番领悟,是喜还是悲?我又想起了我那句老话,人,绝对是可以成神的。但是成神的过程,纷杂不一。我为了自身的强大而变成神,这俩个人,为了他们永久的快乐,在死亡的乐园里,把自己变成了神。
    第三,是文如澜那张挂满泪珠的脸。我再次发誓,此生此世,我永远都不能忘记这张充满爱的脸庞。比起之前的孤傲,她哭起来更加迷人。因为,前者是面具,后者,是拿掉了面具,完全真情流露。而我更坚信,文小姐这样的真情流露,绝非出于自身的危险处境而寻求自保,或者用高明的表演来博取一线生机。这是长久以来,一杯蕴酿在心底最醇厚的酒,在生与死的交界处,尽情地,得以释放。”
    “精彩啊,真是太精彩!”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鼓起掌来,对抢劫犯说:“你的描述真是太生动了!剖析也很深刻,到位。我觉得,以后如果把它写成小说,肯定会有人买你的版权。”
    “那倒不敢。我之所以做到这一步,是因为,我做为观众,绝不是在观看性的表演,而真心体会爱的盛宴。这一切,全不过出自于,我是一个非常缺少爱的人。”
    “正确!这恰恰说明,你是一个精彩的观众!”我说:“我完全可以想像到你的心情,一种喜悦的感受。而这种心情又恰恰证明,你绝不是一个天生的抢劫犯。你曾经心怀良善,朋友!”
    “是的,我是喜悦啊,完全喜悦的眼泪。”抢劫犯说到这里落泪道:“我就这样一边抹着喜悦的眼泪,一边看俩个人赤身祼体,进入到他们狂欢的小船里。在他们的头顶,太阳在沸腾,沸腾地燃烧,从而让二人一起融化。桌上花瓶里的凤尾花,是淡蓝色的,象飞动着鸟的羽毛。金黄和淡蓝的色彩交织在一起,让一场忘乎所以的偷欢,热烈地达到顶峰。”
    “也许,你所看到的俩个人,是真爱。”
    “不!他们一开始未必是真爱!”抢劫犯继续剖析道:“这个文如澜,一开始未必爱赵书记,只不过把他当成谋财的金库。赵书记一开始也未必爱她,只不过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但在死亡面前,爱与不爱暴露出了真面。现在,我对爱自有一番彻底理解:爱,就是当死亡来临之前,能促使俩个狂欢的人忘乎所以,一起进入到极乐世界的东西。审判长,不知您对我这个解释有什么异议?”
    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来,但瞬间又变得庄重,赶忙说道:“非常恰切。理应如此啊!不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那个文如澜,又怎么会从楼上掉下去了呢?”
    “审判长,您听我慢慢往下讲。刚刚所述,都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还在下面。”
    “哦,还有更精彩的。您讲,您讲,您请讲。”我抹了一下头上的汗。
    “好的。我看着那俩个人一直缠绵了很长时间后才不舍分开,然后他们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在那里交谈了一会儿。文如澜的气色好多啦!看来,爱情确实是一剂可以起死回生的良药。但是,事情可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简单。赵书记忽然说,那摄像头的事情,我必须要搞清楚。否则,寝食难安。
    文如澜说,到底有没有?你这样弄得我也怕怕的。可是照你说的,即使有的话,是谁放的?咱们这间公寓的安保措施可是非常厉害,苍蝇也难飞过来。
    赵书记盯着她的脖子,出神地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项链。文如澜点点头,随后把项链取下交给他。
    赵书记拿了麦穗坠子反来复去细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拧几拧,动几动,轻轻打开坠子,就从里面取出一个体积非常小,非常小的摄像头来。
    文如澜一看,登时脸色大变。由刚刚才恢复的一点红润,重又变成了惨白。
    赵书记此刻冷笑一声,问,这个,你怎么解释。
    文如澜半天没有动一下,后来说,怎么会这样呢?
    赵书记说,我觉得你今天可能很难说得清楚了。
    文如澜沉默了很久,才开始说,看起来,我还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是吗?
    赵书记说,依现在的情况来看,你活下去的可能,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原因很简单,想必你比我更明白,这摄像头里的内容,足可以把我摧毁几十次。所以,今天晚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文如澜听了,缓缓叹出一口气,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现在,可是能不能先让我喝杯酒,吸根烟呢?然后再说。
    赵书记说,随你便。
    文小姐到这个时候,或许已经觉察到,她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所以她希望通过喝酒,吸烟这样的方式来平定自己的心态。于是,稍后我发现她真地变得极其稳重平静起来。只见她仍然用两只手抱在一起打火,然后把烟凑上去点燃。这些个动作仍然象从前那样娴熟安宁,那吸烟的姿态,看起来另有一番韵味。然后她吸着烟,又去倒酒,往酒杯里倒酒,一点点地倒,很慢。酒珠落在酒杯的声音,还是一如流水。
    最后,文如澜端起酒杯看了看说,这杯酒,是不是我的遗言?
    赵书记没有说话,只是很严肃地吸烟。他脸上,余怒未消。
    如果是的话,我想,我必须要好好地说。文如澜一边吸着烟,一边就诉说起来。她接下来的这段话,非常流畅,也非常自然。这些流畅自然的话语,从她嘴里流露出来,像是很远很远的黄太阳,温暖地冲刷着,每个人脑海之中蕴藏了很久很久、温柔珍贵且又几近干涸的记忆沙漠。
    我跟慕亦然相识于一次偶然的宴会 。文如澜说,实话讲,我跟慕奕然确实打过几次交道,但真实确切的会面只有一次。我现在要跟你坦白这次会面的全部内容。但在讲述之前,我想,却想解读一下我和你。
    我跟你的关系一直维持了6年之久。你在我面前,从来就不是外人眼中很矜持的那种模样。不仅不是,而且还可说是色,很色。……但我喜欢你这种色。说句非常非常露骨的话,我喜欢你在这个公寓里为所欲为地发泄你的色欲,让我享受到别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予我的快乐。每次跟你在这里做露水一样的男女,我都会有一种特别舒服,特别满足的感觉,我甚至很不情愿离开……但,遗憾的是,除了今天,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有这样的感觉,你可能也从来没有感觉到我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你还明确告诉我,你绝不能给予我,除了钱之外的所有任何任何。因此我很早就挣脱出来,开始考虑和精心设计我自己的人生。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依靠你过一辈子,依靠自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你肯定没有想到,我跟路智杰结婚,根本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有钱,而是他的眼神跟你的相似度,几乎达到了百分百。这个精明的律师,他自认为自己很有钱。不过确实有一些。因此他在婚前,拉着我做了一个极为清楚的财产公证。真不愧是做这行的。
    当时签字的时候,我连看都未看一下。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屑他手里的钱。姐有的是钱,姐是女王。姐看中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一点正能量。恰巧这点正能量,可能会为我赚取到更辉煌的正面形象。而一旦他失去了他该利用的地方,我踢他易如反掌。可以这么说,在对付男人的各种立场上,我觉得我从来都是非常清醒的。一个人活着,特别是一个女人活着,如果她想活得有所尊严,那么摆脱男人的控制,是最重要的一点。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越条件去挣钱。有了钱,便可以拥有很多男人。我说的对吗?就如同你,你这个男人,你这个男人有了钱,可以拥有很多女人。
    这几句说得相当泼辣,且几乎一口气说完,中间没有任何停顿。而说到这里的时候,赵书记再次扭头看了文如澜一眼。俩人四目相对,冷冷地,并不发一言。最后,文如澜将手中烟头往灰缸中使劲按了按,接着又说了起来。
    所以,我这个高级应召女,并不为赚钱而感到可耻。尤其是赚到很多钱。我所接触到的,都是上层社会的有钱人士。我跟他们一夜风流所赚取的东西,普通人,可能做上几十年,几百年都不能够达到。今天说这些话,也许在你眼里会比较乏味。因为你早知道了。但你知道了又怎样?你能拒绝吗?你不能拒绝我,你不能拒绝的是你自己的色欲。这是姐的本事。
    任何人立足于社会,没点本事是不行的。姐把你们这些男人统统全看透了,所以,姐的荷包才会有大把大把的钞票蹦进来。没办法,现实如此,人也不过如此。但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如果用金钱衡量,我在你面前绝对是一个小巫。甚至连小巫也不是,充其量,一个要饭化子。
    九 茶谈

    现在说点正事,就是那个慕亦然。我跟他相识于一个大型宴会。这个宴会上的人,当然都是名流。那天,我起身去卫生间,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一只手在我腰边擦了一下。我抬头看,看见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相仿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十分得体的西装,打着紫红领带,不胖不瘦,英俊潇洒。他当时向我微笑致歉,说不小心碰着我了。我说没关系,然后走开。
    事后,我觉得那个人与众不同。不同在哪里呢?不同在,他看我的时候,那种眼神里面带着非常特别的东西。所以,那个宴会,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谁知此后,我们接连又发生两次交际。一次在证券所,一次是在房管局。至于这两次会面,还是纯属偶然。但正是这次偶然的相遇,让我了解到,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大法官。
    文如澜说到这里,再次喝了一大口酒进去,接着很快又开始诉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男人很痴迷。所以,我吩咐我的朋友,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帮我联系到这个人。你知道,我有好几个得力的朋友,每个朋友的力量都很强大。朋友倒是很快帮我联系到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不甘心,让他们继续努力。也许人就是这样一种贱东西,你越是得不到,偏会越努力。后来,最后一次,他同意了。
    他说他同意和我会面,但并不是宿爱,因为他是一个正派的法官。他非常欣赏我的美丽,正因如此,才希望和我在一个茶室中会面,来一次很有意义的深度交谈。并且还说,尽管是喝茶,但他仍然愿意付出和做爱一样的酬劳。毕竟,象我这样的人,是他终生都不见得能遇上一次的。所以,这次茶谈,对他来说,也算是了却毕生心愿。为此,他非常珍惜,珍惜到不惜倾囊相赠。
    听到倾囊相赠四个字,我忍不住要笑,但立刻答应了。很快我们正式会面。
    那个古色古香的茶室,建造在一个幽雅的、青竹掩映的居住环境里,瓦楞是灰白色的,周围很静。从这既幽雅又寂静的地方,完全可以看得出这个慕法官,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特殊品味。茶房内收拾得很干净,飘着银白色的光。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墙上挂有各种书贴和字画,还有对联。
    因为画与字太多,具体内容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角落里一片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小山泉。泉上蓬着几片荷叶,叶上开有几朵莲花。从莲花上面冒出几缕细小的白烟。在那些白烟的旁边,钉着一幅对联。我现在居然能模模糊糊想起上联:东方狼烟,西方狼烟,狼子野心难捺。烽烟四处燃遍,所谓正义,是个什么?
    赵书记听到这里,不禁把烟头一扔,冷笑说,这个姓慕的,果然有狼心!你还以为你占了便宜。其实这个人,一开始就对你没安什么好心。
    文如澜说,我现在只承认,当时很佩服这个人的才华。听说他是高校毕业,又是人大代表,这么有名气,有学问,自然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但我下决心要收服他,因此那天,我恨不得使出全身所有力气。
    最先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话,很快借口太热,我就把外面的衣服脱了。我那天戴着一幅很大的耳环,里面领口开得非常低,低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我想看看这个法官,到底有什么反应。我认为,任何一个能够接受我与他坐在一起的男人,都绝不会拒绝我的魅力。
    果然,在我脱掉外套之后,他说,他非常想看到我的一舞。以我这么好的身材和选美冠军的身份,能够让他一饱眼福,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话说得很妥帖。而我正求之不得。但我故意推托说,象慕先生这样的环境,我跳起舞来,怕有点不太配套吧?你不如跟我一起到舞池里欣赏。
    谁知他说,文小姐,你错了。岂不闻我们老祖宗的闻鸡起舞。甚至中国字,中国画,都跟舞蹈大有关联的。
    我说,我肯定不是鸡。但我的舞蹈,你看了受不了怎么办?
    他说,这话说得有点重。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君子,遵纪守法的国家公务员,怎么会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听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反倒更加放纵起来。心想,越是这样,姐还越是要跳给你看。要知道自古以来,还真没有哪个男人,敢不在我面前拜倒呢!因此,那天我的舞,跳得极其火辣。以至于跳到最后,几乎把两条肩带都要跳下来。可即便到了这一步,这个男人还是纹丝不动,坐在那里,果然安静地看着我。
    他请我喝茶,很有礼貌。我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他,就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舞,很庸俗?
    他摇摇头说,不!一点都不。我反而觉得文小姐的舞蹈是真情流露。我请他细说,他便说,欣赏现代舞和传统舞蹈,需要运用不同的眼光。传统舞蹈是保守的,而现代舞却存在着很大争议。外行人,特别是老年人,他们看现代舞,觉得粗鲁,并且丑陋,可年轻人却觉得又酷又帅。实际上,现代舞是非常大胆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自身内在情绪的一种自然释放和流露。
    慕法官说话温文尔雅,让我听入了迷,于是跟他畅聊起来。进一步深聊之后,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厉害。他嘴里有很多很多我听不明白的东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阴阳八卦,音乐绘画,他讲起来,真如口吐莲花。而我却故意把话题聊到另外一个层面去。
    后来他聊到我的眼睛。他说我的眼睛非常迷人,那里面盛放了一轮太阳。我说,很多人都会形容我的眼睛象月亮。他说,我并不是说你的眼睛象太阳,而是,那里面盛装了一轮太阳。我说,二者有什么区别?他说,当然有区别。因为,你摘不到那个太阳。
    我恍然大悟,说,是吗?可能……有些太阳可能就不是太阳,只不过一颗珠子而已。这珠子也不过恰巧懂得把自己小心镶到一个灰色的盒子里去。他说,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是,很特别的、一轮黄色的太阳,有感情色彩的。我当时听到这里,大笑起来,拿起烟来狠抽。我觉得我很有必要和这个大法官痛痛快快地深聊下去,如果不的话,将会非常遗憾。
    我说,你的太阳,到底是什么感情色彩,能不能透露一二。他说,要说感情,其实我不太喜欢谈感情。但我会把感情这东西深深装在心里,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我为什么会说你的眼睛里有太阳呢?因为,那可能就是你的感情。但,据我所知,文小姐是已经结了婚的。那么现在,我很想问一下,文小姐,您的丈夫,他知不知道你来这里呢?
    听到他问到此处,我一点都不感到紧张和惊讶。因为,这可能是我最擅长的话题了。因此我很轻松地回答他说,请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象太阳那样俯瞰别人的对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不可能千万人会有同样的想法和看法。情人和丈夫,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观念。做情人可以激情四射,而做丈夫,只不过是柴火油盐。世界很大,没有必要去评判别人,冷暖自知最好。
    他说,你的说法我非常理解。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灵魂伴侣,奈何柴米油盐。但是,你知道吗,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说,有时候你深深迷恋于一种感觉,却并不是感觉。实际上你迷恋的,是你自己陷入很深的一种执念。你有没有想过,你不顾一切为这种执念疯狂,就像是做着一场梦。当你醒悟过来的时候,可能会非常后悔。然而,已经晚了。比如,你很喜欢钱,你为钱疯狂。然而,钱,真地可以让你一直快乐吗?我想,现实的回答,可能会非常残忍。
    说真的,当时我听到他这段话的时候,象被雷劈一样,愣住了。这是一番完全挖自肺腑,象最真诚的朋友一样,直击我内心的劝告。我怎么会听不懂呢?所以,我非常感动。同时,平生第一次为我自己羞愧。那天,我记得……这段话以后,我和他相对无言,一直那样坐着,呆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我说,你说的很对,我喜欢钱。我也曾经想过,钱这东西,可能会让我不快乐。不快乐到死……但我不敢再想下去。
    他给我倒茶,说,所以我劝你,丢掉你眼中的太阳。
    我问他,那慕先生的太阳到底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
    他沉思了一会儿,就把他胸口前面的麦穗胸针,拿下来让我看。那天,他穿的是一件灰色汉服。我初次看到这枚胸针的时候,只是觉得它很逼真,有点奇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印象。我说,你怎么戴这样的胸针,好象……确实,这是你的真情流露吗?
    不料,他说是的,这便是我的太阳。既然我们已经聊到这里,不妨请文小姐转身看一下你身后那幅画。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你讲一讲,我的太阳。因为我的感情,完全隐藏在这幅画里。
    于是,顺着他的指引回头看,我狠吃了一吓。

    
    十 梦见麦穗

    那幅画,画了一个金色的太阳,太阳下面一座小桥,小桥下面是流水,小船。小船旁边一片很大的麦田。麦田是刚刚收割过的,地里留有麦穗。就在这片麦田中间,画着六个七八岁的小孩,四男二女。其中一个蓝衣服男孩面带泪痕,一个白衣小女孩在他身边仿佛睡着了。又一个黄衣女孩偎依在蓝衣男孩的身边,似乎在给他揉肚子。另外三个男孩两站一坐,他们各自的手里,都拿有一只麦穗。嘴巴大大地张开,仿佛讲述着什么。
    文小姐,你想不想听我的太阳?他说。
    我点了点头。
    因为迎接你的到来,我昨天晚上特意在这幅画上,写了几句话。你可以看一下,因为,那就是我的情感流露。
    我走过去,抬头,很小心看那幅画上的一段字体。可由于字迹太过潦草,我根本看不懂。于是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念:我真诚地爱你!爱你那摄人心魄、明亮的黄。虽然此刻你饱经风尘的霜,然而在我纯净的目光里,你的明洁还是光芒万丈。它一定会在我心底深藏,深深藏。
    我呆住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呆呆地,只有耳边……他低声的诉说。
    他说,我五岁到八岁之间,是由乡下我爷爷带大的。因为那时候,我父亲死了,我母亲嫁给了别人。这幅画里,穿蓝衣服的男孩是我。其余五个,是我的童年朋友。
    画上有六个人,便有六个家庭。六个家庭都很痛苦。而且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们没有一个不是在哭泣中长大的。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挡我们象春风中的蝴蝶那样,去野外追逐我们一心向往的快乐。春天,我们可以在梨花开遍的山坡上放羊,讲一些只有小孩子们才能够听懂的故事。秋天,看头顶大雁飞过,我们一路呼喊着,大声告别。冬天,堆雪人当然是我们最拿手的好戏,可去山上捡些木柴回来取火,似乎更会成为我们成群结队愿意干的事情。而五月到来的时候,那片熟透了的麦田,是我们的受难所。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这六个人,最喜欢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去拾麦穗儿。拾了麦穗,把那些略带青头的揉一揉,吞进肚子去,比一比看谁吃的多。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爱吃麦穗,只觉得味道好清香,所以也跟着大嚼特嚼。后来小华,就是画里那个给我揉肚子的女孩儿对我说,你不知道,大人们说了,梦见麦穗是能够发大财的。麦穗是神仙送给人的宝贝。现实中,它是能吃的粮食。但梦里可不一样。要是做梦梦见麦穗,一定会得金子的。
    哪个神仙说的?我问。
    不知道,小华说,反正有神仙说。
    我哈哈大笑,马上抓麦穗往口里送,直直把肚子吃得胀破。他们五个也都和我一样吃法,吃破了肚子互相对着揉,揉完了坐在麦地里,一起嘻嘻哈哈地笑。又去打滚儿,翻筋头,身上沾满麦秸皮。
    那时候,我爷爷家里非常穷,非常穷。穷到什么程度呢?穷到有外人上我家去,连个象样的板凳都找不出来让人坐。我爷爷是个很爱惜粮食的人。一到收麦子时节,他会经常对我说,丢在田里的麦穗,随便拾一拾,又能做一顿饭了。千万不要浪费。
    那一年夏天,刚割完一块麦子地,爷爷就病了。病得很重,病到不能再痊愈的地步。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从门缝中看见,爷爷抖着手,拿出一只有些发黑的银麦穗,交给叔叔说,好好藏着,传下去吧!一个人活一辈子,很难。这东西更难。而且,这东西是最让人不懂的。所以,一定要珍惜,珍惜!珍惜它的来之不易。
    叔叔泪流满面,说,爹,我一定好好收着。做梦都会梦见它。
    而我再也忍不住,用手堵住嘴,一路哭着,来到那块刚割完麦子的麦田里。记得当时我哭了很久,抬头看零落在地上的麦穗。后来,五个朋友来了。他们过来劝告我,给我擦眼泪,揉肚子,说笑话,捉蛐蛐儿。可是没用。记得我反来复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人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为什么?我叔叔说,我爷爷是被恶人气死的。但为什么没有人去惩罚恶人呢?
    他们说,木子,赶紧吃麦穗!梦见麦穗,能有很多钱,很多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做,把那些恶人全部杀光光。
    当时,好心的朋友拿了很多麦穗让我来吃,小山一样。我也真地一口气吃下去很多。最后,不哭了。不仅不哭,反倒有些高兴起来。我擦干眼泪说,好!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一定天天做梦,梦见麦穗。但我不要金子,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大法官!公公正正的大法官,专门惩罚坏蛋,为咱们全村的人惩罚坏蛋。
    那我也要梦见麦穗!大黄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如果我梦见麦穗,一定要造很多很多大房子,把村里的破房子全拆了,一个不留的。我要让全村老少爷们都有一个都说好,都说漂亮的大房子。到时候,咱们村全都大发特发了!嘿!咱村太小,房子大了装不下。搬到月亮上去住,一准儿特美!
    你那算什么,如果我能梦见麦穗,一定要买很多很多小轿车。永泰说,我要让全村人都开着车去城里。一辆,二辆,三辆,四辆,一百辆!车太多,挤不下,到天上耍去!星星赶月似的,看得人眼花缭乱,怎么数都数不过来。
    连喜却说,如果能梦见麦穗,我要去做好吃的。什么好吃做什么,因为好吃的最赚钱。赚了钱什么都能买,村里人想要什么给什么。
    小玉儿,就是我身边那个揉肚子的女孩儿说,如果我梦见麦穗,什么也不要,专一要钱。象你们说的房子,车,不都是用钱买的吗?有了钱,什么买不来。有了钱,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用发愁怎么去挣钱。
    我们都分别说出自己酝酿了很久的愿望,最后只剩下那个躺在田垄上中的女孩。她叫月梅,因为排行老五,又生在五月,所以人称她五月梅。五月梅是全村,甚至可以说是全乡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最爱做梦的女孩。我一直都觉得,她之所以爱做梦,完全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具有浪漫基因的人。
    比如,她以为海棠花永远不会凋谢,因此花谢的时候,大哭一场。醒来后她说,她自己就是一朵娇海棠。她脸上的胭脂,是海棠花印上去的痕迹。她在小溪边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块最晶莹剔透的石头,那清澈的流水,凉丝丝地,不断冲刷她心底里的床。她在小船上做梦,一定会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很漂亮的小金鱼。小金鱼给她许下诺言,说有一天,一定会请她到水晶宫里去。
    总而言之,小五月梅实在太会做梦了!我非常喜欢她,她也非常喜欢我。她总爱穿一件白色的黄花衣服,走到哪里去,都是又明又亮。那么,说了这么多,那天,她在刚刚收完麦子的田垄里做梦,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呢?文小姐,你想不想知道,小五月梅她说她梦到了什么?你想不想知道?
    这个慕亦然,那时一连问了我两句想不想知道,直问得我心中怦怦乱跳。后来,我记得我说了一句想,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很沉默的样子。然后开始给我洗茶,倒茶。他用左手按住壶钮,那水流自然而下,壶中微卷的茶叶四处游荡。我当时的感觉……感觉这茶叶便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小姑娘漂浮在水里看我。是的,他说的没有错,那眼影里,有一个太阳,很亮,很黄。
    最后,他把沏好的茶放到我面前。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查到,从我来到这个屋子之后,大半天的时间,他方才想起冲茶给我。我们之间,仿佛不是为了品茶,而是……要共渡一段时光。一段一万年的时光。
    他终于告诉我,说,那个叫五月梅的女孩,躺在太阳的田垄里,去做一个有关麦穗的梦。女孩说她如果梦见麦穗,什么都不会要,因为她自己就是一支麦穗。她这支麦穗,无论谁要都是好的,任何人都可以过来拾走她。她可以为任何人,特别是那些穷人带来快乐。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做梦的欢畅。她一再诉说,她这支麦穗,可以为任何穷人带来快乐!
    慕奕然说到这里的时候,十分痛心的样子。但我彻底垮了。我脑中彻底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该怎样用最恰当的话来回复他。所以我只有不说。我那时所思所想,是我必须要承认,一度孤傲自信的我,在这个姓慕的男人面前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刀口岁月 2021-09-28 06: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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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画里的人

    后来,我们再次相对无言,一起沉默了很久。
    再后来,他又对我说,这些童年的回忆,一直都想深埋于心底的。但见了你,完全情不自禁。可刚刚那些,只是一个开场。我对你想说的,可能还有很多很多。而最想表达的,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是那画里除了我之外的几个人,我童年最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吗?三十年以后,三十年了!我请我的这几个朋友来到这里喝茶,我们畅所欲言,一起交流,一起诚恳地讲述我们各自的故事,然后……然后,非常诡异,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也许一切只是巧合。我一直试图搞清楚这个问题,然而实在无法破解——因为,那画里面,有四个朋友,在和我茶室会面之后,竟然全都死掉了!
    听到这里,我背脊发凉,只好恐惧地看着他。他说,文小姐,你是不是很害怕?如果这样的话,你可以马上离开。
    我说,不!我很想听一下。
    他说,也是的。我说的是我的童年朋友,您未必是画上的人,因此,根本不必担心。
    我说,是啊,你尽管说吧。就算我是你画上的朋友,也一点不会害怕。因为生离死别,大概是人世间最正常的一件事情吧。
    他说,是啊!那我们何不放开,一起来说说呢?有些事,有些话,说过了,即使是马上死掉,也不会有所遗憾。他说着,低下头去又去沏茶。反反复复地,一直沏了好长时间。那茶水一点一滴地,像是故意慢慢掩饰和冲刷着什么。随后,他的语气,竟然开始变得奔放起来。
    他说,最先请到这个茶室来的,是画里的大黄。三十年后,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房地产大鳄了。我无意间在一个酒店中碰到他的时候,他还望着满桌丰盛的酒菜,不住念叨说,吃遍了山珍海味,不如小时候的家常菜。家常菜素淡,别人说。不!家常菜干净,他说。我走过去一拳打在他高高隆起的将军肚上说,嚼麦穗嚼得,肚子疼不疼了!我们很快抱在一起。
    大黄是唯一一个,来过这个茶室两次的人。第一次来,真是意气风发,满面红光。他把他的发家史仔仔细细、一点不漏地告诉给我,真是太精彩!他说,他用2千元投资砖厂起家,然后又投资化工厂,玻璃厂,水泥厂,直到最后成立大型集团公司,开始涉足房地产,实现他幼时的梦想。
    我们在那次会面中谈到了很多。从他的穿衣打扮上,根本看不出他有多么有钱,他还是那样朴实,爽朗,光明磊落的样子。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是我所有朋友当中,人格最完美,也是最有魅力的一个人。他的魄力,从他的话语里就能体现出来。比如,他说,他为国为民办厂,为穷人奔小康。一个人钱多了,不是让你自己花的,归根结底,要返给社会。他说他每年要拿出很大的一笔资金,来支持救灾,教育等公益事业。用他的话来说,我一点都不吝啬,真正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一个人活着,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可就是这样一个鞠躬尽瘁的人,第二次来到这儿的时候,完全变成了俩个人。那时他容颜憔悴,双目布满血丝。他说,他被骗了,骗了好几个亿。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利用他的名号,骗了很多融资的人。我说你为什么不告他们呢?他说,他宁死都不会上诉。他这一生以诚为本。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此次会面没有多久,便传出他跳楼自杀的消息。而且自杀之前,他还让他的妻子女儿一起服了安眠药。不过,她们没有死。而他的葬礼却非常非常隆重,据说是当地最隆重的,规模很大,附近数百里的鲜花店,全部售空了。
    我很可惜。
    第二个来我这里的是永泰。永泰长大后,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因此,理所当然,开上了很多车。他对我说,他喜欢车,酷爱!他所开的车辆里面,不仅仅有警车,还有各种豪车。他生命里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车。而做警察,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然而那天快要分手的时候,他流着眼泪告诉我,他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贪过污,受过贿,包癖过多位黑社会大哥,并和这些人暗地里称兄道弟。在那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天上人间KTV包房中,不知道收受过多少无耻钱财,谋划过多少卑鄙无耻的勾当,甚至因此做出过多少致人死亡的残酷行径。
    我问他,为什么不跳出来改正一下自己呢?他说,没有办法,我已经跳进去了,没法再出来。因为我跳的,是一个大染缸。这次会面不久,永泰也死了。死于一场车祸。他不是坐在警车里死,而是死于自己的豪华轿车。所以他死之后,警方对他的私人财产,进行了一番细致调查。
    第三个来到茶室的,是玉儿。说过了,玉儿是画里那个给我揉肚子的女孩。她很喜欢我。长大以后,她去银行工作。可以说,她也如愿以偿了。她说她手里每天接触的都是钱。一开始,她最喜欢干的事情,是点钞。然而时间长了,同样的操作让她感到无限空虚,甚至有些讨厌,因为那些钱,根本无法属于她。她跟她的男上司勾搭在一起过,但怀孕之后,上司把她甩了,而且还跺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失去孩子的时候,她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于是开始破罐子破摔。
    说着说着,她喝了很多茶。最后告诉我,她居然干成了一件把很多钱都真正属于她的事情。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很离谱地说,她想求我做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她快死了。我大吃一惊,而她紧接着又说,她死了一定会有人告她,因为她欠了很多债。我说多少,她回答,你可能想像不到。所以她求我,如果她死了,有人去法院告她的话,让我这里为她多说几句好话,有所担待。
    我还是认为她完全说笑,但现实就是这般离奇——不久之后,她果真千正万确地死了!是病死的,癌症。她死了之后,也果然有人告他,居然还不止一个!很多人告她,连带起诉她的工作单位。银行马上出来澄清说,小玉私刻银行公章的担保借款行为,完全属于个人犯罪,与银行毫无关联。我当时完全傻眼。后来,我仔细查询了一下,小玉生前的借款竟然达到五千万!她让我帮她,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她借款的高息债主,当场痛苦流涕,甚至晕厥过去。
    够了!我听他说到这里,马上打断了他。因为我早已听得头皮发麻。
    我说,你不用再说下去了。下面那个人一定是做饮食的,要么跟饮食有关。他一定在这方面赚了很多。要么坑了很多人,要么事业崩溃。总而言之,最后也死了。
    是的,你说的很对。他说,那个连喜,一开始事业非常成功,开了很多连锁酒店。但他后来却因为涉及制造假药,而被判死刑。被捕之前,确实也来过这里。
    你……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吗?我说,如果是真的,怎么会那么巧?都死了,全都死了!那画上的人,全都死了!你该不是编故事给我听的吧。
    不是,他说,他很诚恳地说,这一切全都是真的,绝不是巧合,绝不是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会画了这幅画,来纪念这四个人。这画是四个人死了以后,才挂上去的,而不是他们生前。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觉得无限恐怖,但没有办法。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些很深刻的东西,让你明白,我们很远很远的时候,心里面,都曾经住着一颗火热的太阳。为了这个太阳,我们痛苦奔跑,一刻也不能停息。而最后付出的,可能是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像得到的东西。也许,会是死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抬头向他凝视。现在回忆,那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凝视了!我很慢,很艰难,艰难到几乎不能呼吸,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我张口想问个为什么,可又想不起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说,你说,那画上的几个人,他们童年所许下的愿望,全都变成了现实,对吗?也包括你。
    他说是的。
    我又问,那你会不会死?
    他说,我不知道,但我时刻准备着。
    还有一个,我说,除了那四人和你,还有一个。
    他说,对,你说的很对,是小五月梅。
    我说,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他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想告诉你。
    我说,这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又不是五月梅。
    他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提醒你,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法官。我在一个极为贫穷痛苦的家庭里长大,受尽屈辱。我发誓要通过学习来改变我的命运,为我的家族争光。为此,我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努力。那些苦难,是你难以、也是无法想像的。所以,我绝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你懂吗?文小姐。
    十二 女王的忏悔

    我懂。我懂了。我要走了!对不起,失陪。我说着,象个瞎子一样,站起来往外走,不料身子太软了,站不稳,一个趔趄跌在地上。他过来扶我,我一眼看见他胸前非常亮眼的麦穗胸针。
    他说,你别这样着急……能不能再坐一会儿呢?其实,我不想让你走。我也很虚。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盯着那个胸针看,看入了迷。我说,这个麦穗真好看。
    他说,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我说好,他立刻把胸针摘下来了。
    等一下。赵书记这时打断说,先不要往下讲,我来问你。这个胸针,是他送给你,还是你跟他要的。这个,必须要跟我说实话。
    是我跟他要,他答应了送给我的。
    我知道了,你说,最后怎么样了。
    他把胸针摘下,往我的衣服上佩戴。因为我的领口太低了,他使劲往上拉,才终于把开口挤在一起,然后,用那枚胸针挂住了。
    我跟他点点头说,你是一个大法官。
    他也点点头说,是的,我不仅是大法官,而且还是刚正不阿的大法官。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人,任何女人,能够改变。
    我说,你刚才说的话,我全都记住了。但只有一句,我希望,最后能够问你一问……
    是永远吗?
    他说哪一句。
    我说,是真诚地爱你……深藏,深深藏,那一句。
    他听了,开始变得无限庄重。他的眼睛凝视我,象是要把我深深印在他心里。因此,我第二次听见那一段让我完全可以流泪满面的话语:我真诚地爱你!爱你那摄人心魄、明亮的黄。虽然此刻你饱经风尘的霜,然而在我纯净的目光里,你的明洁还是光芒万丈。它一定会在我心底永远深藏,深深藏。……是的,永远。一千年太少,一万年太短,永远可以吗?永远,永远历尽沧桑,明洁不改的模样……
    好的,谢谢你!我说完后,立刻跳出来往外跑。刚跑到门口,他又喊住我,很不舍地递过来我的外套。然后我继续飞跑。跑出去之后,扶住一根竹子,当场吐出好几口气。回过头来,却发现,他正站在灰白的屋檐下看我。我……哭了。
    你为什么要哭呢?赵书记说,是不是感觉,真真正正做了一回性奴。
    是。这句话说得非常准确,就是这种感觉。我从未在任何男人面前失败过,而他,是第一个,绝对的第一个。
    不要说地那么绝对。你应该明白,现实的复杂。赵书记说,这个姓慕的,你也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他敢拒绝你的色诱也许是一种本能,但,那个胸针,才是他的真实意图。因为铁证如山,那里面藏着摄像头。很明显,他想通过这个摄像头,来获取到我的信息。而你,不过是他能利用到的一枚棋子。不得不服,这个人很厉害。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就把事情办成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你一直都没有发现。他是利用你的弱点,才一举把你击破的。他口里故事的真假,我懒得和你分析。但目前却有一个重大事实,不能忽视。
    什么事实?
    如果是你和他串通好了,一起合伙来整我,这个事情,可就大了。你怎么讲呢?
    我怎么会骗你呢?文如澜说,你到现在,还不能看透我的心!
    我不会看透任何人的心,只会看透事实。赵书记说,如果我相信你,可能马上意味着,把我自己送进坟墓。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拥有活下去的机会了。不管曾经真心还是假意,请记住我刚刚所说的话,在权力面前,所有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全都一文不值。
    所以,我必须要死吗?文如澜开始万分激动起来。
    是的。赵书记冷如冰霜。
    那能不能让我选择一种死法?文如澜说。
    你想怎么死?
    跳楼。跳到楼下面,轰轰烈烈地,去见太阳,我希望这样死去。
    赵书记一听,沉思说,你还别说,这种死法挺恰切的。假如你跳楼,我再打个电话给姓慕的过来,到那时候……可就有这小子的好看了。
    你,你忘了摄像头了。文如澜到了此刻,满面通红。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一下,赵书记说,那坠子里面的摄像头是个摆设,根本没有启动。等于说,没有任何作用。你我不必耽心被人监视。
    是吗?这样的话,我不会死了吗?文如澜的脸色,又从惊恐变成了惊喜。这个美人儿,现在的她,怕早已不是什么女王,也不是什么性奴,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待宰的羔羊。
    不!赵书记说,不等于。因为刚刚你那句话及时提醒了我。如果你真能舍身跳一次楼的话,那个姓慕的死期,真到了!
    你……你!这一句,恰恰如惊雷轰顶,击得文如澜再也说不出话。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别害怕。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再来布置一次更精彩的赌局。赵书记说,至于赌注,我可以翻上一倍。
    不用赌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文如澜说完,刷地一下,飞速从沙发下面抽出那支消音手枪,一霎时,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赵书记。
    这次轮到赵书记惊慌失措起来。只见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伸手阻止说,如澜,千万不要乱来!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其实你应该知道,我非常非常爱你!
    哈哈哈!文如澜大笑,说,你干嘛那么害怕呢?如果我一心一意要杀你,你怕也没有用的。但是,我不杀你。我要让你来杀我。说着话,文如澜果然将手枪慢慢放到桌子上面。
    接下来,文如澜脸上的表情,复杂绝望到了极致的地步。她将麦穗轻轻捧起,很小心地戴在自己脖子上,然后,走到吊灯下面,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双膝跪倒,深深俯拜了下去。是的,是把头接触在地面上,深深拜的那种姿态。
    我看懵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这时,不仅我看懵了,连赵书记也看懵了,完全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事情。后来,文如澜拜了之后,把麦穗坠子握在手中,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段话,也是她最后跳楼前的遗言。
    她是这样说的:我坦白,我发誓要真诚坦白,我有罪!我曾经为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做过很多事,包括一些无法见人的勾当。但这些,我都出于心甘情愿。只有一件是我很不情愿的,那就是,我为这个男人堕过6次胎。是的!6年的时间,平均一年1次。最后一次打胎,让我彻底失去做母亲的机会。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所以,我背地里花了很高的价钱养了个小鬼。
    我每天让这个小鬼喝血。开始一天一滴,到后来一天半杯!我乞求小鬼能让我赚到我永远都赚不够的钱……小鬼满足了我。于是,我背着我合法的丈夫,整日游走于上流社会那些有钱男人的房间。我承认,我非常贪婪!上帝,请原谅我犯下的罪恶吧!我有罪!但我只是不明白,我虽然有罪,虽然罪该至死,罪该千刀万剐,可为什么,死的人,却仅仅是我!说完,蹬蹬蹬几下,文如澜快步向阳台上跑去。
    现在回忆,只不过眨眼之间,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去反应将会发生什么事。那文如澜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凄凉至极,以至于到最后泪流满面,不能自制。她是动了情了!而且,说完根本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给书记任何回话的时间,就开始向阳台跑,速度非常快,快极了。赵书记那边也算反应敏捷,立马追上去。他们俩个离了我的监控,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去到楼台上,展开了一番激烈的撕扯。我当时把心提到嗓子眼。虽然看不见,但还能听得见。
    慌乱之中,我听见赵书记啊的一声,似乎抓住了什么,他快速说,如澜,如澜,有一句话,我藏了很久了,现在要对你说,对你说——现实虽然复杂,但我曾经无数次考虑过,和你生死不离。”
    “赵书记当时确实这样说吗?”
    “是的,我不会说谎。我亲耳听到这个赵书记在文如澜的生死关头,绝对是想救她的。他没有要害她的意思。我猜测,赵书记在初始部分,确实起过杀机。但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拼了命地全力相救,并没有做出任何相反的举动。奈何美人死意已决。
    滚!赵书记话音未落,文如澜便坚决地用一个滚字打发他。他们二人在那里又拉扯了一会儿,这个过程不算短。后来我听见文如澜哭了,她说,你放开我,我不是去死。你忘了,我是去做梦。刚才的那么多都白说了吗?你都忘了吗?
    赵书记说,我不会忘,我永远都不会忘!

    
    十三 楼下救人

    文如澜说,那就放开我吧,我是一个最爱做梦的人。请你一定要记得,现在,我不是女王,也不是性奴,而是一支麦穗!我在我的梦里变成了麦穗。如果你还能真诚地爱我,我死了之后,请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叫人来把我拾走,让他永远永远地把我深藏,深深藏!因为我这只麦穗,谁要都可以。我可以为任何穷人……带来快乐!
    随后,这句话以后,也就是霎那之间,我听到通的一声,惊天巨响!整个房间震了好几震,仿佛马上要坍塌了一般。大概五六秒钟左右的时间之后,我看见赵书记重新出现在摄像头中。他头上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一边拨动着手机号码,一边向外跑。
    那时有两个细节,我注意到了,也看得非常清晰。一个是他手中拨动的号码,那是一个手机号码,而不是120和110。一般要救人的话,肯定会去拨120的。但我确定那个号码很长,因此绝不是120。那么赵书记会把电话打给谁?他是否会去拯救文如澜的性命。这是我第一时间所要考虑的问题。要知道这是五楼。我觉得即使是抢救措施得当,文如澜生还的机会也会很小。
    一个是赵书记抹眼的动作。那个时刻,赵书记满脸都是浓汗,可见当时受到多么巨大的震动。然而紧要关头,他并没有去抹汗,而是去抹眼睛。那么他抹掉的,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后来,我想,这个人抹掉的,一定是泪,而不是汗。因为,我认为曾经有过一秒钟,让他流过眼泪。而这一秒钟的眼泪,或许会让他终生遗憾。
    当监控里的俩个人完全消失以后,我迅速在脑海中,把眼前最着重要做的事情,分析了一遍。一开始我觉得赵书记可能会去救人,但很快又否定。因为,依他那样重要的政治身份来说,很可能不会去招揽这个事情。从监控中得知,这个人正处于一种被调查的重要阶段。如果此刻陷于这样一则桃色新闻,岂非自投罗网?可他打电话了,他打电话却必定是要救人。
    首先,他定会去找他非常信任的人,中间也不排除去找慕奕然。如果文如澜真地跳楼死了,那么同一时间让慕奕然来到现场的话,慕就会顺理成章成为极大的嫌疑对象。而这样的结果,对于赵书记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因为,慕和赵是政敌。且从赵书记极为反感的言语来看,他们还是不小的政敌。然而,还有一个推理不能忽视,那便是:如果慕法官不来呢?还有,如果慕和赵都不去救人,结局,会怎样?不可能,也许这个现象根本不会发生!
    想到这一层面上,我心中格登一下,立刻象针扎般弹了起来。来不及了,真地来不及了!我命令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追赶,无论赵书记那里怎么安排,我都要亲临现场。也可能文如澜会提前被人救走,但我去了,并不多余。 我宁愿做个备胎,也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立刻开车前往。
    前面,我说过了。那一夜,正值夜半,很静很静。静得让我听到了千里之外有流水的声响。一想到文小姐的麦穗,我就激动。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眼睛为什么会灿若星辰。这是一个如此有梦的人,一个个光鲜的幻想是她快乐的源泉。那麦穗中多么灿烂的寄托,使她的周身上下,闪耀着一种孤伤的光芒。我一边想着,一边落下了热泪。很快,我来到那幢公寓下面,而后坐在停息的车子里,观望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说实在的,审判长,此前我向您的叙述中,有很多精彩的地方。但我必须要说,那些都不是最精彩的,下面才是。”
    “等等!”我说,同时抹了一下汗,说:“我说,这位朋友。人都死了,还不算最精彩。那什么样的地方,才算是最精彩的?”
    “您听我说,审判长。以前的精彩也算精彩,但不是最关键的精彩之处。而下面我要向您所讲述的这个精彩,它的精彩之处在于:正是看到了它的精彩,我才会彻彻底底向您承认,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抢劫犯。否则,我觉得,这个世界也会变得极端不精彩起来。因此,审判长,我想,您绝不会拒绝我向您诉说,这个最精彩之中的精彩吧?”
    “当然,不会!您请诉说,诉说。”我说完又去抹汗。
    “我把车子停下,还未走下去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有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蹲在文如澜的身边了。因为他一开始背对着,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背影上来看,可以确定,这个人不是很老。他的年龄应该和文如澜差不多上下,大概三十几岁。因为没有正面,所以当时他在做什么,看得不是很具体。但有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个人的肩部在簌簌颤动,后来,他还抚住自己的额头。因此,我这时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于是长出一口气,开始在车里不停地、反复念祷起一句话来:拾麦穗的人,拾麦穗的人!天啊,保佑保佑拾麦穗的人吧!
    我不仅这样不停地念祷,同时还把车窗上的雾气和脸上的水气擦干净,力求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时候,黑暗和黑暗中的灯不停交错着,往这边辉映。再后来,我坐在车里,眼前竟然开始慢慢模糊起来。
    我看见五月里的麦田,麦子熟透了。蓬蓬乍乍的,开得那么欢快,那么畅当。一会儿,麦粒都掉了,怎么看起来象一滴滴眼泪。我拿起这些泪珠一样的麦穗,揉碎了,一口按到嘴里去。好清香!是啊,我小时候也吃过麦穗,很香。五个小孩儿,都和我一样吃法,吃破了肚子互相对着揉,揉完了,坐在麦地里,一起嘻嘻哈哈笑。又去打滚儿,翻筋头,身上沾满麦秸皮……眨眼之间,我忽然又变成一只游鱼,在黑暗的河水里,孤独地游荡,游荡……
    夜半,还是静啊,静得出奇。然而此时,那个人缓缓地起身,一下纠住了我的心!是的,他蹲下的时候,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也听不见文如澜说什么,但在这个人站起身子的时候,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驶过,猛然按动了汽车喇叭。恰恰是这个喇叭声,使得黑衣人浑身一颤,立刻转过头来。因此,我看清楚了一张脸。看得非常清楚。
    ——这是一张冷峻坚毅,而又惶恐不安,却又双目通红,泛着泪光的脸!完全看得出来,他刚刚哭过。他非常悲伤难过,并且还不是一般的悲伤难过,而是悲伤难过到极点的那种!现在怎么说?当时,我乍一看到他的时候,好象立刻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因为有些人,凭直觉是绝对能够辨认的。他那通身的气派,那剑眉,那深遂锐利的目光,寒星一般的正义,使得这个人,俨然便是法庭上大法官的模样。然而,接下来,大法官所做的一切,与他的身份那般不相配套。只见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丢下身后的文如澜,快速走进不远处自己的车中,启动起来,走掉了。
    审判长,现在与您述说这段情形,只寥寥数语。而当时,也仅仅几秒钟而已。可,恰恰是这寥寥数语几秒钟的时间,让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庄严而沉重。在这个人没有走掉之前,我是惊喜的,以为文小姐有生还的可能。但在这个人走掉之后,我知道,文小姐已经陷入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说句有些残忍的话,她被这个人抛弃了!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审判长,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当我在车里不停念祷拾麦穗的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却看到那个人极端冷漠地在我面前消失,我的心情该有多么悲伤。也许,是为文小姐,不是为我。然而由于时间太过紧迫,根本来不及让我悲哀许多,因此我只有抓紧时间去救人。
    事后,我静下来,开始一遍一遍回忆,回忆我救人的全过程。也不知为什么,印象竟然会如此深刻。每一个细节,我都能记得很清楚,包括一开始从车上走下来时,象个醉汉一样。后来再细思细想细细琢磨,我觉得我的失态,绝不是因为我受到了什么刺激,而是由于,我的悲哀达到了极致。这就是我这个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而正是这个最精彩的部分,才得以让我坐在这里,和您,毫无顾忌地交流,诉说。”
    抢劫犯,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完全停止下来。
    “朋友,”我说:“您的故事……完了吗?”
    “是的,审判长。到这里,完全终结。”
    “好的。那么现在,我要说几句了。首先,请允许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深切的敬意!您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具有正义感的人。从法律上来说,您虽然曾经是一个抢劫犯,敲诈犯,勒索犯,但凭心而讲,仅从救人这件事来论,我必须要承认,您救人危难的品格,一定是能让所有人去赞美的。其次,我要向您证实,最后,您在救人之前,所看到的那个男人,他是姓慕吗?”
    “是慕奕然,慕法官,审判长。”抢劫犯说。
    “可以确定吗?”
    “是他。因为,我把文小姐救进医院之后,在空出来的第一时间内,就去网上查了。慕奕然是个名人,很容易查得到。他那张脸,我绝不会弄错,也永远忘不了。”
    “好的,这一点很重要。但似乎,又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不重要。”我说:“因为,据你刚才所述,这个慕奕然是画面之外的人物。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第一现场。也就是说,慕,是在文跳楼之后,才去到楼下的。很显然,慕的到场,绝对是赵书记的杰作。现在,关键问题来了,赵让慕来,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救人,还是嫁祸?”
    “我觉得,救人的可能会大一些。但也不排除嫁祸。”抢劫犯说。
    十四 精彩中的精彩

    “不!不!”我狠吸几口烟,此时不由得把身子前倾,兴致大开,说:“朋友,我发现,你故事之中的精彩之处非常多,值得推敲与回味的地方也非常多,但是!……我说的是但是,但是最精彩,最值得推敲与回味的地方,是一句话。而恰恰是这句话,象个拐点一样,改变了后来的所有进程。朋友,现在我想问你,你知道是哪句话吗?”
    “审判长,哪,哪……句?”抢劫犯似乎被我问得有点傻。
    “是这一句,文如澜的:我死了之后,请你无论如何,叫人来把我拾走,让他把我深藏。这一句!”
    “审判长,这句话,很关键吗?”
    “当然,非常关键!毫不夸张地说,这句话,把你的故事推到了精彩到极致的地步。我现在敢百分之九十地肯定,正是出于这句话,赵,才快速打电话给慕,让他来救人。救人的成份也有,但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赵希望给文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以满足她生前最后的愿望。赵很聪明,不能不说他是一个不重感情的人。如果他不重情,慕肯定不会到现场来。并且你也看到了,慕的速度非常之快。他是在你前面到达的。而你的住所,离这个公寓一点都不远。
    赵请慕到现场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在文的诉说当中,听明白俩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因此想成全二人的佳话。他希望慕成为拾走文的最佳人选,可遗憾的是,慕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走掉了。因此,最后阴差阳错的,让你成为一个拾麦穗的抢劫犯。但是,最让人欣慰的是,不管怎样,你成功救走了文小姐。这个结局,我想对于赵书记来说,也可算是惊喜吧。虽然此前,他肯定想不到这一点。他更加意想不到的事件还有,是他千方百计寻找的摄像头,居然在你手里。你还亲眼目睹了其中全部过程。”
    “审判长这样的说法,也许是对的。但我认为,假如从另一方面来讲,赵书记想救人的话,他应该重视时间因素。一个身体受到重大伤害的人,时间是最重要的。”
    “是的。上面只是我的极速灵感推理。因此楼下救人这个环节,将来一定会存在很多版本。比如你刚才说的另一面,赵书记假如亲自救起文小姐,依他的身份,恐怕很难。最主要的,是他现在正面临调查,所以宁肯选择让别人背锅,也不愿意出手。以至于让文小姐失去最佳的抢救时机。”
    “可是,慕奕然并没有上他的当,竟然走掉了。”侦察科长发话说:“那时正是夜深无人时刻,如果你不到场,或者再晚几分钟,文小姐一定是要死掉的。”
    “是啊!所以,我庆幸当时反应好快。”抢劫犯说。
    “再来分析一下慕奕然。你说这个人当时哭了,他心中必定十分伤心。但他可能认为,文小姐回天无术,因此果断开车走开。”
    “什么回天无术!这个人分明冷血,简直太冷血!我觉得用衣冠禽兽形容他,最合适。”抢劫犯说。
    “是的。所以,现在让我来全面回顾一下你这个故事:其实它一点也不复杂。总体来说,就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跳楼自杀的经过。听起来简单,可里面蕴藏的问题和悬念,实在不简单。如果深挖,你会发现,能从这里面至少挖出三位数以上的东西来。比如,文如澜一开始很害怕死,然而最后,在赵书记极力拯救她的紧要关头,为什么又要毅然决然地去跳楼?那麦穗坠子里的摄像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没有开启。文如澜是不是画中的五月梅?如果不是,文和慕,为什么表现如此失态?慕奕然到底怎么想的?他最终为什么抛弃文如澜而去?而有一点最让人迷惑:赵书记,从什么地方得知公寓里有摄像头呢?是谁告诉他,从而才引发他对文如澜一连串的死亡威吓,与攻击?这些东西,是很值得去推敲的。如果把这些细节全部推敲出来,你会发现,这,就是现实。现实非常复杂,复杂到几乎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像。现实里有些东西,比人命要重要得多。有些人宁愿抛弃人命,也不愿意抛弃那些东西。”
    “所以,审判长啊!您是一个聪明人。我想,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请您到这里审判我的原因。”
    “现在只是审讯,并非审判,朋友。”我说:“但我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对您的审判,才会是这个故事中,最为精彩的地方。”
    “那才是最精彩的吗?”抢劫犯笑了起来:“审判长,我们上面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个精彩了,但不知哪一个,才是最后最精彩的地方。”
    “是啊,一定会有的。”我说:“你不觉得你的故事翻转,再翻转,翻转到最后,才能呈现出最夺目的焦点。那个时候,一定是令人兴奋的焦点时刻。”
    “审判长,我现在就很兴奋。”抢劫犯说:“因为,您似乎已经让我领略到那个地方了。”
    “不!不!”我一连说了两个不:“朋友,你知道吗?在没有达到那个最精彩的焦点时刻之前,还有一个精彩之处,必须要揭晓答案。”
    “哪个之处?”
    “就是你监控中赵书记的名字。我现在问你,这个赵书记的名字是什么,你不妨说出来。”
    “审判长,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你先说出来。”
    “如果我说出这个名字,刚刚所有的精彩之处,是否会全部戛然而止?”
    “那倒未必。你先说吧,朋友。先说。”
    于是,抢劫犯吸了口烟,眨着眼睛对我说:“赵亿生。审判长,那个赵书记的名字,叫赵亿生。”
    我听了,眼前一黑。
    “审判长,您现在怎么了?好像脸色很难看。”
    “不,朋友,我们今天的谈话,一直持续很长时间了。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好吗?容我这边细细整理一下,然后,再给你送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依据我们目前的各项调查和取证,以及您的供述和表现,我觉得,您将来会拥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宣判结果。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审判长,您这样说,我舒服了很多。”
    “我也是的,朋友。否则,我一定会寝食难安。”
    “好的,审判长,再见!”
    “再见!”我点点头,以非常镇定的姿态,送走了这个抢劫犯。但我没有告诉他,实际上,我快晕倒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送走抢劫犯之后,我和我身边这个同样发黑的侦察科长,同坐在一起,开始了长达通宵的谈话。具体谈话内容,不便向外公布。但我只能透露,其中的精彩程度,绝不亚于刚刚抢劫犯所详细讲述给我们的故事。后来,因为其精彩程度太过夸张,我们居然还买了两瓶白酒过来伴着,直至醉到天明。
    我们在醉到天明的时候,一致认定,这个抢劫犯讲故事的手段固然高明,但他最高明之处,是他彗眼识珠,居然请了我们这俩个贪生怕死之徒来为他主持正义,这,才是精彩中的精精彩啊!以前,那所有的精彩,在这般的精精彩之下,全部黯然失色。凌晨临分手的时候,侦察科长提议,把抢劫犯提供出来的、摄像头里的内容,全部销毁。我没有反驳。不仅没有反驳,还把此前预备探索的三位数推敲之点,也一并化为乌有。
    几天之后,我去医院探望了文如澜。医生告诉我,这个曾经艳压全场的选美冠军,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她成了植物人。从此以后,她人生的大多数时刻,都会紧闭双眼,在一片昏昏噩噩之中度过了。不排除睁眼的可能。但那个可能,大概只有万分之一。
    可惜了,这么美的女人。医生说,她的眼睛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是啊,我说,她的眼睛里有颗太阳。也许,她根本不是死去,而是在做梦,因为她是一个太爱做梦太爱做梦的人。所以,太阳成全了她,让她变成一支浪漫的麦穗。她这支麦穗无论谁要都可以,她可以为无数人,不!是穷人,带来无限快乐。
    几个月以后,我在庄严的法庭上,郑重为这个拾麦穗的抢劫犯宣判——“以前,我一直都毫不怀疑地认为,这个抢劫犯在寂无一人的街道中去救人的时刻,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彩的内容。但我现在却不这样认为。因为这样的精彩时刻,可能会在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存在着。我想,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已经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精彩之处,但还是更愿意继续探究这个世界的精彩之处。所以,我非常欣慰于宣告这个永远都不可能探究彻底的主题——就如同面前这个伟大的抢劫犯,说他必须向我承认,他是一个抢劫犯,而我做为一个名义上大公无私的审判长,必须要宣判他的无罪——是的,我们一定会为一个曾经罪恶的人救人的行动,而感动落泪,却无法为一个公正廉明的大法官,其漠视生命的姿态,去谴责人心的冷漠!而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现实中,我们可能永远都摘取不到的、狂醉的太阳。因此,我们只能悲伤地劝告我们自己,在那烟雾缭绕的人间烟火中,去含泪拾取一支,金黄色的麦穗……”
    掌声雷动。然而我的话没有完,仍在继续。
    “我建议,应该把他著成书籍,广泛传播。因为,由于现实的复杂,我们无法,也不可能拾取那支麦穗。然而只有他,做到了!他做到了我们很多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伟大的,拾麦穗的抢劫犯的形象,绝不比任何文学名著中的人物逊色。而且,将会万古永存,不能磨灭,辉煌得,无与伦比!”
    再次掌声雷动。

    十五 拾麦穗的抢劫犯

    十年后,我和那个科长接受国内知名大导演的邀请,同去参加一部电影的盛大开机仪式,而这部电影的名字,就叫——《拾麦穗的抢劫犯》。在仪式开始之前,导演征求我的意见,问是否和男主角见上一面,我说不用了,我在台下看他。
    很快,灯光交错之间,当无比辉煌的舞台上,主持人有请男主上场的时候,有一个穿棕色夹克的男子,快步跳了上去。我在台下点着一支烟,凝神细看:只见这个抢劫犯,仍然不改十年前那套装束,里面还是一件金黄色衬衫。唯一不同的是,他脸上多了几分沧桑,而眼神,却依然璀灿明亮。
    主持人问:“十年前,因为你,国内出现了一本书,名字叫《拾麦穗的抢劫犯》。这本书立刻引起全民轰动,当时种种评论,不一而足。十年之后,由这部书改编的同名电影,即将开机,再次引发国内各界高度关注。请问,您做为本剧的主角,有什么感想?”
    抢劫犯说:“我本人,对此深感荣幸。”
    主持人问:“请问,据说十年间,您一直在做砖瓦工,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抢劫犯说:“是的。我在底层的泥土里汗颜,从而获得新生。”
    台下掌声不断。
    主持人又问:“再问您第三个问题。听说您一直都在医院里照顾文女士,文女士的病情也正在逐步走向好转,这是真的吗?”
    抢劫犯说:“是真的。但是很轻微。”
    主持人说:“有传言称,您这十年过得孤独而又寂寞。又有传言称,您当初是由于对文女士疯狂的爱,才勇敢地拯救了她,并且坦率自己的罪行。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那些行动?您希望文女士醒过来吗?”
    抢劫犯变得激动起来,说:“我不会说谎。从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十年间,我确实过得孤独而又寂寞。但我并无什么怨恨,而是充满感激。我非常非常希望,文小姐能够苏醒。十年前,我因为心神沸腾,从而向这个世界坦白,我是一个抢劫犯。十年后,我仍然因为心神沸腾,骄傲地向这个世界坦白,我曾经是一个罪恶的抢劫犯,在拾起她的那点霓红灯里,期待着,与她的梦醒重逢。”
    主持人说:“如果您,永远不能等到她苏醒呢?”
    抢劫犯说:“也许,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等待岁月。也许我很久以后,比现在还要苍老,一点都不年轻。也许她躺在床上,早已失去她的绝世容颜。但我绝不会有任何遗憾,反而为我人生那个至高片段,感到无比喜悦。喜悦我曾经是一个,拾麦穗的抢劫犯。”
    主持人最后说:“假如文小姐苏醒,您在第一时间,会对她说出什么话呢?”
    抢劫犯说:“……我真诚地爱你,爱你那摄人心魄、明亮的黄。虽然此刻你饱经风尘的霜,然而在我纯净的目光里,你的明洁还是光芒万丈。它一定会在我心底永远深藏,深深藏。……是的,永远。一千年太少,一万年太短,永远可以吗?永远,永远历尽沧桑,明洁不改的模样……
    我在台下出神地看着,任泪水,静静地洒满脸庞。
    看眼前缕缕烟雾升腾,就如同欣赏人间烟火缓慢照亮尘世。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金黄的麦浪随风摇动,那种明亮的黄,飞快灌入心胸。此种颜色如此摄人心魄,它让我的心倾刻重似千斤。麦浪无声,而人却有声。那声音很轻,随风轻吻麦田里最为苦痛的穗头。很欢,很畅。麦穗成熟了,粒粒胀鼓鼓的,爆裂开来,发出一声又一声,深沉的,来自灵魂的悲壮声鸣……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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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28 12:11:03  更:2021-10-06 22: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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