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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参赛】-社会纪实-老鼠在今年春天的出路(又名“盐的故事”)

作者:石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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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这里,和我一起冲击万元大奖吧!《《

    
    今年夏天我回国探亲的时候,听说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唐毅斌,现在外省的一所专科学校里教书,放暑假回到故乡,就住在他母亲家里,便去访他。我们原本是非常相投的,以前上大学时,每次假期回来总要聚一聚,喝酒聊天,常常谈到深更半夜。自从我出国以后,却有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他还是老样子,连他的母亲家,也没有很变样。地板,家具,都还是原先的,单是把日光灯换了新式的水晶吊灯,木框的窗换了铝合金框。然而窗外的风景可是全然换新了,城市正在日甚一日地飞黄腾达,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连那座我熟悉的顶上有电视塔的山,也早已被越来越多的高楼遮盖,只露出一截锥子似的塔尖在外面。
    唐毅斌并没有像这座城市一样飞黄腾达。在我的同学中,唐毅斌是公认读书最博、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公认脾气乖张古怪、最不通世故的一个。这些年看下来,大概正是他偏激的性情妨害了他。他的偏激,在于他每出异于常人的言论,尤以行事“每与群众相反”,从不随大流,人家往东,他就往西。譬如考大学,别人都报考热门的计算机,国际贸易,他独报考又冷门又枯燥的物理学。上了理科就该设法出国,别人都在拼命背英语,他独跑去组织文学社,话剧社,做了许多无聊的事情,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光阴。他后来该学工科,考到北京上研究生,毕业时全班都留北京,他独南下广东,在一家通信公司做工程师。一年后又辞职,回北京上博士,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毕业,或许也同他的不随大流有关,跑到一个江南小城教书直到现在。人有这样乖张的性格,自然很难飞黄腾达了。我出国的这些年,同学中有做官的,有发财的,有做官兼发财的,没有做官发财的也在努力地做官发财,独只有他原地不动,像一枚孤傲的礁石,落在上进的潮流后面。可是他的气色相貌,倒比我这次看见的好几个同学都好,人也显年轻。他们差不多一例行动迂缓,谢顶大肚,脸上额上写着生活的不满足。独只有他身材挺拔,满头黑发,浓眉底下一双精彩活动的眼睛永远带着三分嘲讽和怀疑,还是那个学生时代桀骜不驯的唐毅斌。
    “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老石!”唐毅斌穿着家居的宽大的短袖衬衫,趿着拖鞋,站在客厅的旧木地板上高兴地说,同时用我过去常见的灼人的目光扫视我,像要用这几秒钟眼光的热度,消灭老朋友身上被岁月增添的隔阂与冷漠的病毒。
    “是啊,十年多……”我感叹而又颇不自然地说,“我难得回来,我回来,你又不在……”
    “就像候鸟,此起彼落。”他接过我的话说,“我喜欢暑假回来,老家凉快。什么地方的夏天能像我们这里连风扇都不用开,只要开开窗呢?但是你来看,这个城市变化成什么样子了,”他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高楼说:“你还记得,原来从这里看得见山的,还有山上的电视塔,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人真是奇怪的东西,那时候我们整天怨恨故乡落后,希望这个城市到处是高楼,可如今我们又开始怨恨太多的高楼挡住了原来的山!”
    他嘲讽地笑着,和我在客厅中间的两张旧沙发上坐下。这对款式古老的棕红色鞣皮沙发也是我极熟悉的,其上还留着我们抽烟烫的洞。从前我们坐在这对沙发上,为故乡乃至中国的前途争论不休,说的那些少不更事的言语都被它们听见,录了音,如今再坐上去,仿佛按动了放音键,一一在空气中复现。我突然感到耳朵发烧,眼眶也潮热起来。我掏出烟盒,递给唐毅斌一枝,自己抽一枝。他接烟时似乎踌躇了一瞬,用我的打火机点着火,浅浅地吸了一口,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吐出烟雾,像怕香烟的气味熏着了人。这拘谨的态度让我有些奇怪,并且不快,看了他一眼。他察觉了,又微笑起来,这一次的笑里却不带一丝嘲讽,而是在他脸上少见的柔和,甚至有几分温情脉脉。他举起烟卷,欣赏似的看着猩红的烟头说:
    “我有一年多没抽过一支烟了,自从我的儿子出生以后。”
    “哦哦,你有儿子了!你是哪一年结的婚?我还不知道,你都不通知……”
    我惊喜交集,几乎有点生气了,但立即想起以他那种乖张古怪的人,结婚生子不通知人并不稀奇,也就释然;倒好笑他处处不随大流,独在终身大事上未能免俗,时间到了,也和别人一样结婚生子。
    “五年前结的,在我教书的那个城市。内子也在一个学校,做行政工作。我们结婚时没有回老家,没有撒帖子请客,也就没有通知老同学。”他品酒似地小口小口呷烟,慢慢享受着香烟的醇味。“你们总说我每与群众相反,其实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因为懒,不愿管人闲事,也不愿人管闲事,自己过自己日子罢了。”
    他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自己拿着一杯,看着杯口的烟雾说;“但是也难啊。我以前看见苍蝇扑在玻璃窗上,想飞出去而不得,飞起来换一个地方,还是出不去,反反复复地碰壁,觉得很可怜。它们不懂得玻璃这种稀奇的东西,何以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是被挡住。现在想想,我们又何尝不是玻璃窗上的苍蝇?总有一块我们看不透的玻璃挡住去路,让我们在一个地方瞎扑腾。今年春天我们这边抢盐的事,你听说了吗?”
    “怎么没听说,日本地震,震坏了海边的核电厂,有放射性物质泄漏。日本人倒没怎么,中国这边好多人怕受核辐射,听说吃盐抗核辐射,拼命地买盐来吃,盐价涨了十倍,还买不到。真是好笑!”
    “有什么好笑?”他傲然地看了我一眼,“我们抢盐,我们对,你们笑我们,你们才好笑!当时不说别人,我自己先就去买了两包。”
    “啊,你也……我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干这种事……”我惊奇极了,不小心呛了一口茶,咳嗽个不停。
    “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和别人没有不同,一样怕死,一样怕事。我当然不是怕核辐射,但是没有盐了,我拿什么做饭呢?不单我,我们。听信吃盐抗核辐射的人固然很多,可仅仅因为怕买不到盐而加入抢盐者的也不在少数,我们都是遭的池鱼之殃。”
    他的烟抽完了。我又递给他一枝。他抽第二支烟时不再拘谨,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吞云吐雾、口若悬河的唐毅斌。“我们今天就来讲讲盐的故事吧。——盐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从古到今,没有它人就活不下去。以前我们故乡山区的人民,将一块盐巴用绳穿在灶台的空中,做饭时拉下来在汤锅里沾一沾,就算放过盐了。汉朝人写的盐铁论,封建国家用了两千年,盐有时候贵比黄金,为了它杀人流血,私盐贩子当上草头天子的都有好几个。这些我们早都已经忘记了,直到突然一天匮乏起来,才想起它的宝贵。
    “如果这次的流言不是吃盐抗辐射,而是吃绿豆芝麻什么的,绝不会引起那么大的恐慌。偏偏是盐。我想造这谣言的人一定也忘记了盐的宝贵,只想着它是一件顶不值钱的东西,又容易买到,出于方便大家的好心吧。其实中国人已经进步了。当年修中山陵时,南京市民家里有小孩的都要在他身上绑一根红布条,或者小铃铛,因为相信修陵要收一万个小儿魂魄镇压的流言,用这法术抵御。如今再让我们信个什么法术,总得拿出点科学根据。吃盐抗核辐射,因为核辐射最先伤害人脖子上脆弱的甲状腺,而盐里的碘能保护甲状腺,当初就是为了预防大脖子病才往食盐里加碘的。
    “除了吃盐,还有别的许多偏方用来抵抗核辐射,比如不吃海鲜,穿孕妇穿的防电磁辐射的金属背心,这些原理都很简单,也容易实行。割包皮就比较惊世骇俗些……”
    “还有割包皮?这是什么原理?”我又好笑又稀奇。
    “割掉包皮有益于减低性兴奋,因此减低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宝贵的性腺获得核防御能力。”他仰头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看着淡蓝色的尘埃像核弹爆炸后的蘑菇云慢慢扩散。“这很像壁虎断尾逃生,危急关头舍弃一部分无用的身体引诱敌人。那几天许多大老爷们勇敢地当了壁虎,男科门诊排队等手术……
    “主要还是吃盐。喝盐水,用盐水洗脸,洗脖子,洗头,洗……有人怕盐里含的碘太少抗辐射效果不够,想起碘酒是纯碘加酒精配的,去喝,中了毒,才知道纯碘不能吃,应该吃碘化钾。药房里的碘化钾很快卖完了,得有点路子的人才买得到。当时还爆出一件丑闻:老百姓花高价也买不到一袋的碘化钾片,有个官员用小车从药房一次就拉走了一箱,车号被人拍出来贴在网上。如今官员贪污腐败还算新闻吗,我们这里一个部长贪污100亿,有18个情妇,已经激不起公众的愤怒,都说在他的位置上应该是这个数,少了配不上一个部长。可这箱碘化钾药片儿却引起轩然大波。怎么样?老百姓的钱给你们贪了,血汗给你们榨了,女人给你们玩了,连最后一点救命的药也不给留,整箱整箱地运走?你们还在报纸上说,核辐射影响不到我们,不要轻信传言,碘化钾不能随便吃,吃多了有生命危险——有生命危险,当官的带头抢?可见吃碘化钾是对的了,可见核辐射是真的了!
    “为这箱碘化钾的事闹得很凶,网上群情激奋,要求查办谋私的官员。闹归闹,碘化钾还是买不到。紧接着连盐也紧张了。抢盐最凶的那一天,刚好逢着今春最强的一场寒流,天上下冻雨,北风刺骨,冷得像冬天。我因为我儿子的纸尿布用完了,我老婆又不在家,只好凄风苦雨地出门去买,才知道外面在抢盐……”
    他咕嘟喝下一大口茶,怕咸似的咧了咧嘴。但其实只是因为苦。
    “我常去买纸尿布的那家婴儿用品店的店员,见了我就问:‘你家里有盐吗?’我说,‘有啊。’‘多不多?’‘烧菜够了,要那么多盐干吗?’‘防核辐射啊!’‘盐能防核辐射?你听谁说的?’‘都这么说。’我对她说,不用那么紧张,不过是一个核电厂泄漏,日本离我们几千里远,当年原子弹都没有影响。她反问我 ,‘你怎么知道没有影响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在超市的爸爸报告买盐的消息,四五个店员一起瓮上来听。我听不懂本地话,大约情形非常紧张了,说话人声音很大,听的人都目光炯炯,聚精会神地。
    “我从婴儿用品店出来,思想中便起了一点波动。我早已听说外面在盛传核辐射将来,抗辐射要吃盐,没想到影响已经这样大。像婴儿用品店店员这类患‘恐核病’的人一定还有很多,这样下去不但盐将买不到,酱油也会受波及。我家的酱油快用光了,盐也只够支持一个月,假若日本核电厂反应堆上的窟窿总也堵不住,闹起盐荒酱油荒来该怎么办?
    “我当机立断,先回家放下纸尿布,立即坐车去超市。我在那家超市买了几年东西,从没遇见过像那天那种情景。卖调味品的货架上,糖,味精,胡椒,辣椒都是满满的,唯独卖盐的一段货架全空了,往常堆积如山的食盐一包也没有了,踪影全无!仿佛原本整整齐齐的一排牙齿给人拔掉了几颗,露出空空的牙床。缺牙前面站着许多人,有老年人,有中年人,有青年人,他们一起望着空空的货架发呆,眼光茫然地,局促不安地,像在征询满架的盐都到哪儿去了,又像在等待白花花的盐从那儿自己冒出来。
    “这种情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啊不,只看见过一次,八年前SARS爆发的时候,买不到口罩和板蓝根的人也是这样站在药店中发呆。他们不停地问超市的人:‘什么时候上货啊?’回答是不耐烦地:‘不知道!’‘公司还在问!’‘供货商都没有进货了!’
    “我就明白了,盐是有的,超市故意不拿出来卖,和供应商一起囤积涨价。二元一包的淮盐,已经涨到十元,明天还要涨到十五。这样等下去没有一点益处,可人们仍等着。我望着那些站在空的货架前的人,突然想起玻璃窗上的苍蝇,觉得又可怜,又无聊。我记得有一个老头子头发都雪白了,像刷的一层盐,站在那里很忿然地大声地说:‘国家总该给个说法嘛!’他的老太婆跟着他说:‘就是嘛!’旁边的人有几个点头,有几个摇头,有几个冷笑,更多的仍是呆呆的表情。
    “我后来经常想起那些买不到盐的人。老头子老太婆要国家给个说法,他们要国家给个什么说法呢?点头的人为什么点头,摇头的人为什么摇头,冷笑的人又何以冷笑呢?这些人的心思我当时自以为揣摸得很清楚,现在却非常模糊,完全不能确定了。只有那种普遍的呆呆的表情,我能够辨认。我经常在我儿子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他想奶吃而母亲不在的时候,半夜里做噩梦哭醒而四周一团黑暗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何处去求援助。
    “我离开卖盐的地方,走到卖酱油那边去。酱油也没有了。许多人在等。但等酱油的人脸上的表情和等盐的人不一样,并不发呆,而是焦躁,不耐烦。我从这表情里知道,酱油还有希望。果然过了五分钟,补货的铁拖车开过来了,车上十几个装酱油的大纸箱还没拆封,堆得小山一样。车子还在动,人们已经像春节扒火车似地扑上去……我最佩服一个老头子,他比别人都勇敢,竟然不怕摔跟斗,直接站到拖车的底盘上,比别人都高了一个头,抢在所有手臂之前摘下最顶上的一个纸箱。箱子极沉重,他用胳膊,肚子和下巴夹着它,和他在底下接应的老太婆一起运进手推车,撕掉包装,把四大桶五公升装的酱油留在车里。我们小时候看过动画片上的老鼠拖蛋,一个抱住鸡蛋躺下,让另一个衔着尾巴往前拉——这老夫妻用的就是老鼠拖蛋的技术!
    “一拖车酱油,少说五六十捅,不过一分钟已经一桶不剩,扔了一地拆坏的空纸箱,像抢劫案的现场……”
    “你有没有参加抢劫呢?”我再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燃。
    “我没有。”他吸着烟,笃定地说,“我不要桶装酱油,我要瓶装的,瓶装的质量好。我估计照这情形,待会还会补货,酱油是不用担心的,就先去别处买要买的日用品,再回来时,果然又送来一拖车瓶装酱油。我抢了八瓶,够半年用的。其间有个戴眼镜的矮个子挤不进去,想从我的手推车里揩油,被我发觉,夺下油瓶,骂得他垂头丧气。
    “我提着八瓶酱油,坐超市的班车回家去。车上是住我们那一带的居民,还有我教书那个学校的学生,我从他们的谈话里知道他们都是来买盐的,而且都没有买到。我后面坐的两夫妻,一路上不停地议论买盐的事,男的女的都非常忧愁。一个说‘没办法了。’另一个说‘明天再想想办法。’‘怎么哪里都买不到呢,真的没有盐吗?’‘肯定是有的,他们囤起来准备涨价。’‘已经涨成这样了,还要怎么涨?这些人也太黑心了!’两个都不说话。过一会一个又说,‘这些人真可恨,一买就买几十包,几百包,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呢,一点不管别人!’另一个说,‘买不到就买不到吧,其实也不一定会有影响。’‘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那天第二遍听见这句话,婴儿用品店的店员说它,班车上的夫妻说它,超市里的人们脸上何尝不也写着它!它就像‘迷信迷信,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因为不可不信,于是只好全信,听见这种咒语似的鬼话,一辈子流血流泪学会的知识,受到的教训,全都失效了。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特别容易相信流言,被一点极小的事情煽动得丧失理智?难道我们民族天生是低能儿,生而具有可笑的‘劣根’?我过去相信,现在却非常怀疑,而且以为说这类话的人都包藏着祸心。我读卡夫卡的小说《地洞》,里面那只老鼠像神经病一样,一刻不歇地加固它的堡垒,堵塞想象中的漏洞,侦查莫须有的敌人,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陷入惊恐,逼迫它继续去做那些过分夸大的防卫工作。容易惊恐,当然是老鼠的劣根,但老鼠幸而有这劣根,才能在猫和蛇的口底苟延残生。
    “那天下午我坐在车上,看见外面是天与地交织的冷风冻雨的罗网,穿着冬装的行人用伞和雨衣把自己裹成一个个‘套中人’,唯恐沾染了或许便含有那致命核尘的雨水。我想起八年前闹非典时我在北京,也是春天,杨柳飘花的季节,大街上的行人戴着口罩、眼罩,躲避着飘来飘去的杨花、柳花,仿佛那些白色飞絮里也藏着致命的病菌。现在相同的一幕在我眼前重现了……”
    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客厅中充满着由我们散发的烟雾凝结成的阴霾,愈来愈厚重,愈来愈深沉,消减了窗外的日光,好像提前降临的黄昏。
    “我回到家,把酱油瓶放在地上,坐下来看着鞋上的泥水。天已经黑透,妻儿都不在,屋子里又冷又湿,窗外是阴阴的雨声,风声。我感到非常的无聊,又异常的疲倦。呆坐了一会,总觉得不放心,走进厨房看了看盐罐里的盐,又把抽屉里剩下的一包盐取出来放在桌上。
    “盐够用一个月多,节省点两个月都够,何况还有八瓶酱油。日本人的命比我们值钱,他们一定会尽力去堵反应堆上的窟窿,核泄漏停止的消息一旦传来,这边的‘恐核症’也就跟着消灭了。盐是国计民生的东西,国家一定要干预,短缺不会超过半个月,甚至只有几天,哪怕以后涨一些价,几包盐也吃得起。这些我都反复地想过。
    “可我还是不能放心,总觉得哪里有漏洞,自己想错了什么事,遗忘了什么事,其实情况已经非常危险,而我因为信息闭塞全然不知。我越是不知道哪里存在危险,我的处境就越危险,唯一能避免那莫须有的危险的办法,是手里拿着几包白花花的盐。
    “我决定要弄几包盐。我愿意付出违背常识的代价,安慰心里缺乏盐的惊慌。这一刻我们祖先为了那宝贵的生命化合物所受的苦难轮到我了,我几乎感到一种悲壮的情绪在血管中燃烧。我实在只是一个庸人,我一生中统共做过两次重大的决定,第一次是八年前SARS闹得最凶的时候,我离开北京,跑回故乡去;第二次就是那一天傍晚我顶风冒雨从超市回来,坐在家里,决定要不惜手段去弄到几包盐。
    “我先给我的母亲打电话,请她如果老家这边还买得到盐的话,就多买几包备着,等局面进一步恶化时给我寄过来。我特地嘱咐她务必留好超市的小票,因为邮局寄粉末状物品是要看发票的。我打完电话,立即拿了雨伞,第三次离开家,出门去找盐。
    “大超市是无望了,我估计一些小店还有。我先去我教书的学校,从南门跑到北门,每个食堂附设卖零食和日用品的小超市,我记得原先是有卖盐的。可是没有了,他们告诉我,学生都买走了,拿回宿舍泡盐水洗脸。我早料到这种局面,转身又去学校旁边的居民小区,那里几个便利店我都熟悉。有一家苏北人开的水果日杂店我现在不爱去了,那两口子太悭吝,照顾了他家那么多回生意,上次碰掉一个苹果,还非要让我买走;半把蔫了的芫荽,白送人都不要,还收我五角钱。可我今天先去他家,因为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箱子摆在地上,一个还没拆封,一个已经打开,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一袋一袋,沉甸甸的,雪白晶莹,宝贵的,盐。
    “我多么的欢喜啊,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在看见两个箱子的一瞬间,我油然对那对悭吝的夫妻生出了敬意。我今天一整天,看见无数的人冒雨奔波,千方百计弄不到一包盐,他们竟能拿出整整两箱,摆在地上正眼也不瞧,随便你买,一副挥金如土的气派!
    “但我还记着苹果和芫荽的仇恨,不愿让他们看出我的高兴劲儿,故意装出漫不在乎的样子,先看看别的东西,再走到箱子跟前,拈起一袋盐盘在手掌上随便地问:
    “‘多少钱啊?’
    “‘五块。’
    “这种盐平常卖两块。我明白了他们不过是把存货拿出来卖,趁短缺的机会赚一票。来买东西的都是老顾客,他们不敢像外面五倍十倍的涨价,一包涨三块,也是乘火打劫,和碰掉苹果要人赔,蔫了的芫荽还卖钱一样坏,甚至更坏。我对苏北两口子的敬意消失了,把盐放回箱子,走出水果日杂店。这时我心里已经很笃定,他家有,别家一定也有,虽说都涨价,只要差不多,这一劫我宁可让别人来打。
    “谁知我竟然错了,家家都没有盐,一直走到小区东边我不常去的一家杂货超市,也说没有。我准备回头去水果日杂店,这时一个乡下人模样的老头子踅进来,问盐有没有。店员看了他几眼,走到柜台一头和老板说了两句话,回来对老头子说,‘盐有,十块一袋,不开票。’
    “我稀奇了,明明有盐,为什么他们不卖给我呢?难道我出不起十块钱吗?接着便恍然,他们不卖盐给我,是因为看我像学校老师,不愿得罪我;而老头子衣服上沾满油渍,明显是在学校后勤食堂打工的,他们囤盐惜售,就为的高价卖给这些人,因为他们得罪得起。欺负穷人是普遍的人性,而我居然被抬举到富人的一列了,虽然只在几包最低贱的盐。老头子听见一袋盐要十块钱,脸上露出心痛的表情,犹豫着,舍不得买,又不敢不买,恐怕明天还要涨价。
    “我的优越感升上来了,我知道哪里有五块钱一袋的盐,走几步路就可以节约一半的钱,可当着店员的面,我不能告诉老头子。
    “贪婪和慷慨都是相对的啊,相比杂货超市,水果日杂店的两口子算不贪心,而且大气,不藏着掖着,两大箱盐摆在地上敞开供应,对穷人富人一视同仁。我捧着从水果日杂店买来的两袋盐回到家,和家里的一袋一起放在桌上,白花花的堆成一座小山。心情起初非常愉快,非常满足,像费劲气力终于爬上一座山顶,但渐渐地便坠落下去,沉在另一个谷底了……
    “我就在想,我们极容易做傻瓜,而且做上了傻瓜,还非常地庆幸,感念那些让我们做上傻瓜的人……
    “我那天傍晚做了一件傻事,心中非常羞愧,害怕老朋友知道要瞧不起我了。我竟然也成了千万抢盐者之一,虽然只是区区两包,也助长了盐的短缺,和核辐射的流言……
    “但我很快也就坦然了。因为我没有做错。不单我,我们。我们这些地洞里的老鼠,不犯傻,不发神经,不拼命囤积用不着的东西,不挣扎在流言的罗网里,拿什么办法来给自己,给自己的家造一点安全?在这世界上,越少安全感,就越安全。现在老人家摔倒在街上都没有人扶了,否则被人家诬告了,法官还会在判词里说:‘不是你撞的人,你为什么扶呢?’被阔少的汽车撞了就该躺下装死,决不可跟他理论,更不能看他车牌,否则你给他捅上八九刀死掉,还有犯罪学教授说那不过是在表演弹钢琴。三十万个婴儿的肾脏里留着毒奶粉造下的结石,至今得不到一分钱赔偿,还有不道德的商人给猪吃瘦肉精,让几百万人的身体慢慢生癌……罗斯福说人有免于匮乏的自由,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可人们在匮乏时怎能不恐惧,在恐惧时又如何能不倍感匮乏呢?但我知道我们又要挨骂了……
    “果然,第二天,报纸上,网上已在开骂,那些聪明人又大谈特谈其民族劣根性,群体无意识了。换在过去我或许会跟着骂两声,然而这一次我却冷笑了。
    “你们把恐惧和匮乏一并给了这些人,倒要嘲笑他们的不自由吗?
    “站在岸上看人溺水的人,就该让他亲身落一回水,浑身精湿,淹个半死,灵魂上带着永久的惊吓,下次看见人溺水时就不会说风凉话。……
    “然而看见这一则消息,我连冷笑也笑不出来了。也不知是恶意编造还是真有其事——不是传说碘化钾能抵抗核辐射吗?有一些先前买碘化钾片吃的人,因为吃得太多,身体代谢不掉,怕积在甲状腺里生癌,便去医院照X光消解。原理是当初吃碘是为了克服核辐射的危害,现在要克服碘的危害就必须以毒攻毒,正经八百地受一次辐射。我读到这则黑色幽默,晚上便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盐,堆成山的雪白的盐,数不清的人爬在盐山上吃盐。再一看不是人,是老鼠,长着胡须的尖尖的嘴,小的圆眼睛,蚯蚓似的尾巴,大肚皮。它们的肚皮比寻常老鼠都大得多,也不知是吃盐胀大的,还是吃盐以后口渴喝水胀大的。所有这些老鼠都在大口大口地吃盐,有的陷进松软的盐堆里,大半个身子给盐埋住了,还在吃。有的母鼠自己一边吃,一边喂怀里抱的、背上背的小鼠吃,小鼠尖尖的小嘴,在妈妈的嘴上啄食亮晶晶的盐粒,有的小鼠嫌盐太咸,呸呸地往外吐,鼠妈妈便强塞给它咽下。也有比较精明的老鼠,不吃盐,只一次次从盐山上往下搬盐,运到别处藏起来……
    “在房间的角落有一台X光机,许多吃过盐的老鼠便跑到X光机前去照光。那机器通体雪白,有一个弯曲的头,像一条蛇,一边从尾巴上玆玆地通着电,一边从头前面阴阴地吐着放射线。放射线眼睛是看不见的,可那天我梦见的放射线却看得见:墨黑的,又尖又细,带分叉,像蛇信子;还滴水,黑的口涎和毒汁。老鼠们排着队,一个轮一个走向X光机,让那颗雪白的蛇头吐出墨黑的信子,对准自己当胸一刺。它们很害怕,但强忍着不动,每当放射线穿透一只老鼠的身体,那老鼠便猛地一抖,然后摇摇晃晃地爬回盐山上吃盐。很多老鼠已经死了,有的死在盐山上,有的死在从盐山到X光机的半路上。死鼠或腹胀如斗,或肠穿肚烂,也不知是被盐胀死的,还是被X光机杀死的。更多的老鼠还在盐山和X光机之间来来往往……”
    “我做完这个梦,醒来时还在半夜,房间里一团漆黑,暗中仿佛有许多小的绿眼睛在闪。耳边是妻儿熟睡的呼吸声,有节奏地,玆玆地,也像通了电……我突然万分害怕妻儿这时醒来,让我看见他们的面,亦让他们看见我的面。我怕我们都已经变成了老鼠。我更怕单我变成了老鼠,而他们还是人;或者单他们变成了老鼠,而我还是人。……”
    唐毅斌愈说愈离奇了。他的神情异常激动。因为烟吸得太多,嗓子熏坏了,说话声音又沙又哑,两个眼眶又肿又红。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唐毅斌梦呓般的讲述。他走进里屋接电话,再出来时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又挂上一贯嘲讽的、轻松的笑容了。他拿起一件外衣走向门口,边穿边对我说:
    “老石!我们今天出去吃晚饭吧,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她一听说你要来,就去菜场买菜,预备好好为你做几个家乡菜。结果在菜场听见几个老阿姨说洗衣粉要涨价,让她们撺掇着一起去超市抢洗衣粉,回不来了,叫我跟你道个歉。我母亲说超市里人山人海,所有牌子的洗衣粉都卖空了,她们没赶上白天的一拨,打听了晚上还有一拨,几个老阿姨正在那里坚守,准备夜战。我们吃完了饭,正好去换她们的班。你看,今年我们尽在和白色东西作战,春天是盐,夏天是洗衣粉,不知道秋天,冬天又是什么!做老鼠的不幸,就在于永远都有出路可寻,等哪天一条出路也没有了,我们也就统统可以心安了。”

    (完)

    
    2011年3月日本海底地震伴随海啸,致使福岛核电站反应堆受损泄漏,图为散发着核辐射烟尘的电站外景。

    
    福岛核电站
    作品简介:

    我写这篇小说的动机缘起于2011年3月日本地震海啸,导致福岛核电站核燃料泄漏,中国东部沿海居民因害怕核辐射伤害,相信碘化钾能抵抗辐射的谣言,从而引起抢购含碘食盐的风波。在这次充满荒诞意味的事件中,我的家庭亦被波及,亲身体验了核辐射谣言的恐惧,和买不到盐的恐慌,深为亿万人群在一种莫须有的灾祸威胁下表现出的疯狂和无理性所震撼,产生了创作“盐的故事”的灵感。

    谢谢,祝各位周末愉快。
    多谢各位支持,还望批评赐教!
    暑假的故事,暑假提一下

    
    请位大神来顶——西西弗
    你们总说我每与群众相反,其实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因为懒,不愿管人闲事,也不愿人管闲事,自己过自己日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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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所谓特立独行的人,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不是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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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20 14:49:27  更:2021-09-24 13:5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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