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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女性悬疑犯罪小说《回南天》(已完稿)[第1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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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名称:《回南天》
    作者姓名:早西言
    作品类型:女性/悬疑/犯罪
    作品字数:18万9千字(已完稿)
    联系方式:3540305090(QQ)

    故事简介:

    一九九九年,利椿男的丈夫储子君与四岁大的女儿储祎在元宵节前神秘失踪。利椿男不间断地寻找二人下落,却迟迟没有结果。直到二十年后,随着噩运再次降临到利椿男身上,当年储子君与储祎神秘失踪一事也渐渐浮出了水面。(不建议十八岁以下群体阅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一节

    刚刚进入十二月的冬天,没过多久气温又回升了。气温回升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肉眼无法察觉的水汽,水汽粘腻在一起,钻入每一扇敞开的窗户,以及没有遮上的大门。水汽附着在墙壁上,玻璃上,镜子上,凝聚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仿佛整个世界又回到了炎热的夏天,一具年轻的躯体正暴露在阳光下,汗水源源不断地爬上了皮肤,停留,碰撞,滑落。
    年仅四岁的利椿男望着眼前的玻璃镜,镜面上盖着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雾气中凝聚着些许散落的水珠。她好奇地打量着那面镜子,好像她忽然看不清自己了,好像她又在细碎的水珠中看到了许多个自己。一个分裂的,潜藏在无数潜意识中的自我,在水珠中分散了开,她们既像是她自己,又仿佛完全不是她自己。
    利椿男撅着嘴,似乎在试图对镜子中的自己表达出不满。她只不过想看看自己刚刚系在两根小辫子上的蝴蝶结,蝴蝶结由一根红色的透明纱质布条系成,系在辫子的最末端,紧靠着她那张胖嘟嘟的小圆脸。
    她现在看着镜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利椿男从黑色靠椅上跳了下来,踮起脚,伸手去拭擦那块挂在墙上的长方形玻璃镜子。由于身高的限制,她仅仅只能在这块比她高出许多的玻璃镜子中擦出一小块角落。镜面变得清晰了起来,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交错的剪刀声回响着:“嚓嚓,嚓嚓,嚓嚓。”
    一个中年女子走向利椿男旁边的椅子处坐了下来,身穿一件白色上衣的女性理发师刚刚将白布盖在女人胸前,女人便开口说起了话:“这回南天的天气真是烦死了,衣服怎么晒都晒不干,晒不干的衣服又会发臭,家里的东西还容易发霉。”
    “过几天就好了,这种天气不会持续太久的,每年都会有些日子是这样。”理发师回应道。
    利椿男扭过头试图寻找母亲温雅的身影,却只见理发师一个转身便将母亲挡住了,她只好坐回了椅子上。利椿男抬手拿起黑色木质置物柜上摆着的一份旧报纸,报纸的首页显示出几个夺目的红色黑体字“我国成为第三个掌握卫星返回技术的国家”。利椿男勉强只能认出当中的“我、国、三、的”四个字,其余的字符对于她来说都像是遥远而陌生的语言,她自然也无法理解当中的含义。
    对于四岁的利椿男而言,阅读报纸也并非她所感兴趣之事,真正引起她兴趣的其实是报纸上的照片。照片似乎超越了文字语言所能表达的局限,既对个体的知识体系不构成任何要求,同时又充满了解读的暧昧性。在无法构成交流的文字语言面前,照片似乎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至少在这一张张照片中,利椿男总能从中看到些什么,解读出一些她所能理解的信息或者内容。
    其中一张黑白照片上展现出一个银灰色的圆形物体,物体架在一个铁架上,四周延伸着四根长铁条,铁条在亮光中反射出亮白色的一道光。光撕裂了周围的黑暗,奔向圆形的球体,球体的另一端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穿着大同小异的上衣,胸前的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两人专心地看着圆形球体,似乎正在认真地进行讨论。
    接着往下一张是“长征二号”运载火箭携带返回式遥感卫星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升空的照片,一团浓郁的烟雾停留在半空,迟迟不愿散去。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但是当利椿男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似乎她仍驻留在时间的当下。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因为这一张照片而融合到了一起,利椿男甚至错以为自己坠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抬头望向玻璃镜上的水珠,就好像她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它们在对她眨着眼,说着话。
    一颗水珠沿着玻璃镜滑了下来,像是坠落的繁星,又像是那颗返回式的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拉扯着巨大的降落伞在漆黑的,遥远的,无止尽的苍穹中坠落。它似乎在撕扯着喉咙高喊。喊声在空旷的无尽中,一下就被吞没了。
    直到它坠落在地。它坠落在一片黄土地上,一阵热切的目光响了起来。黄土地的山坡上挤满了附近的村民,他们戴着草帽,顶着烈日,每一个人都迫切地望向那颗坠落的人造卫星。利椿男也一样,好像她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成为了人群中的一员,头顶上不断传来直升飞机机叶的转动声,转动着,振动,回响。她辫子末端系着的蝴蝶结也被直升飞机机叶所引起的强风吹动了。
    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叫喊,也没有人议论。人们望着这颗天外来物,好像他们也与那个陌生的,神秘的宇宙产生了某种联系。他们只是望着,和利椿男一样。直升飞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利椿男母亲温雅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说道:“男男,男男,妈妈的头发好不好看?”
    过了好一会儿,利椿男才从十天前的时空中逃了出来,回到了现在。她看着母亲新剪的发型,黑色长发只剩下了原有五分之一的长度,垂挂在脖子上,微微向前弯曲,额前的刘海也变得蓬松了起来。利椿男本想说妈妈你的头发真好看,她张开了嘴,忽然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温雅看到利椿男这模样,不放心地又问道:“男男,你怎么了?”
    利椿男摇了摇头。温雅只好将利椿男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拍去她那件蓝色背心和长裤上沾着的碎头发,走出了理发店。理发店外不远处即是马路,马路两侧整齐地种植着扁桃树,十二月的扁桃树仍是一片翠绿,细长的叶片挂在枝头,只是已经看不见了果实的踪迹。扁桃树下立着一块铁制的公交车站站牌,白色站牌的右边区域使用红色油漆画出了一个填充红色的正方形图案,中间写着一个“4”字的数字。站牌旁站着的人们已经拍成了一道队伍,一名身穿灰色棉质上衣,黑色长裤和黑色平跟皮鞋的短发女子快速从队伍前走过。女子肩上挂着一只黑色的单肩包,背包开口敞开着,里面露出堆满的人民币零钱和硬币,她一只手拿着公交车的售票,一边说道:“要坐车的赶紧买票了。”
    温雅随手递上那张贴着自己黑白一寸照片的公交车月票,抱着利椿男就走上了公交车。她们坐在后门处靠窗户的座位上,“吱呀”的一声,刷着白色漆料的伸缩车门就合上了。利椿男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方才在报纸上看见的那颗人造卫星仿佛又一次闯入了她当下的世界。她看着远处的蓝天,一团模糊的阴影似乎在那么一瞬间从她眼前晃了过去。利椿男总觉得好像在那片触碰不到的天空深处,有一个声音,又或者有一只手,有一双眼睛,正在和她达成了一种连接。
    她说不清楚,也弄不明白。对于四岁的利椿男而言,那只是一种晦涩不明的存在。
    进入家门那一刻,空气中溢满的香气终于将利椿男从这种迷糊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她松开母亲的手,直奔向厨房,喊道:“爸爸,爸爸,我也要吃瓜子!”
    略显昏暗的厨房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卷发男子,男子便是利椿男的父亲利胜天。满头大汗的利胜天正拿着一支大型的炒菜铲,站在圆柱形的煤炉前,一遍又一遍翻炒着黑色大铁锅里的瓜子。黑白相间的瓜子在冒起的白气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每次一闻到这股香味,利椿男总忍不住要跑到厨房里,吵着要吃炒瓜子。
    利胜天随手抓起一小把瓜子放在白色的瓷碗里,递给利椿男。说道:“等会儿再吃啊,还烫着呢。”
    “你这个小馋猫,看到什么都想吃。”这时,重新换了件印花衬衣的温雅也走了进来,她从瓷碗里抓出了一些瓜子放回锅里,说道,“别给她吃那么多,一会儿又不想吃饭了,而且不能总给小孩子吃太多这些东西。”
    利椿男不满地嘟着嘴,拿着碗里仅余的炒瓜子走出了厨房。厨房里的利胜天和温雅则依次将冷却的炒瓜子装入地上放着的竹编篮子里,篮子底部铺着一层旧报纸,往上连着篮子的内部又铺上了一层浅灰色的布块。瓜子沿着篮子边缘落下,在哗啦啦的一阵声响中填满了大半个竹篮子,温雅最后又将裁剪好的草纸或者废弃旧报纸扎在一起,扔在了炒瓜子的最顶端,盖上一块深蓝色的布块。
    随着1975年年初邓小平重返中央恢复工作以来,文化大革命几乎已经开始落入尾声,整个社会也开始洋溢着一种新时代的气息。利胜天便是在此期间决定利用下午下班后的时间做起了生意,当时的利胜天和温雅于西原省省会城市北齐市的粮食局任职工作,也是因为这一份工作所带来的便利,利胜天成功拿到了当时仍属于国家统销的物品——瓜子。
    70年代的中国社会除了糖果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可以食用的零食,利胜天正是看中了这个契机,将生瓜子加入少量盐巴和香料炒熟后进行贩卖。利胜天没想到自己所制作的炒瓜子如此受欢迎,起初他只是装上一篮子二十斤的炒瓜子在街头进行贩卖,不到晚上十点就已经销售一空。三个月前他又多买了一个竹篮子,每个竹篮子装上二十五斤重的炒瓜子,依旧是一天晚上的时间就销售一空了。
    从半年前开始,这几道“工序”几乎已经成了利椿男家里每天傍晚的例行公事。每天傍晚当别人家都在享用正餐时,利椿男家里却是匆匆了事。然后,利椿男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和母亲一人提着一个竹篮子往楼下走去。竹篮子分别挂在一根粗木棍两端,木棍则架在黑色凤凰牌自行车的后座上。
    此时,刷着浅蓝色油漆的窗户边除了利椿男在望向利胜天远去的背影外,隔壁一栋住宅楼的窗户前还有另外一双眼睛也躲在浅灰色的窗帘布后方,紧紧盯着利胜天离去的背影。没一会儿,温雅又走了上来,对利椿男说道:“男男,你一会儿自己乖乖在家,知道吗?妈妈也要出去帮一下你爸爸,你要是困了就自己上床去睡觉。”
    利椿男心里并不乐意,吵着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家,我也要去!”
    “爸爸妈妈是去工作的,又不是去玩,你跟着去干嘛呢,自己好好待在家里。”温雅话还没说我,利椿男“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觉得好像自己的父母就要抛弃了自己一般,一种无法言明的委屈感一下窜了出来,她一边哭就一边重复着说道:“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家。”
    温雅将洗干净的碗筷停在半空,低落当中的清水,随手拿起洗碗布轻轻在外围一擦,放到了上方的水泥隔层上。温雅走出来看着利椿男哭泣的模样,不免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把利椿男抱了起来,擦去她留了满面的泪水,又走上前关起客厅处没有合上的玻璃窗,说道:“好了,带你去就是了。”
    说着,利椿男的哭声才停了下来。
    回南天的天气带回了上升的气温,也带回了人们傍晚外出的热情。北齐市市中心附近的渠江一带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区域之一,每天傍晚,人们都会沿着渠江的堤岸散步,跑步。温热的风吹过江面,几艘渔船摇摆着缓缓靠向江边,准备停靠。兴建于1965年的渠江大桥亮起了两侧的路灯,灯柱上方挂着四只圆形的灯罩,灯光透过半透明的灯罩发出白色的光亮,少量的汽车和大量的自行车在呈弧形的桥面上并驾齐驱。
    利胜天则骑着车从东面的马路上驶向渠江大桥,最后停在了大桥下端连接着马路的空地上。他把自行车推向一旁的细叶榕树下,熟练地放下两侧的竹篮子,然后在车篮子前挂上了一块写着“炒瓜子”的牌匾。利胜天所选择的位置正好位于马路,大桥还有堤岸阶梯的连接处,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会经过这个地方,每看到一个经过的行人,利胜天总会主动地说道:“炒瓜子,新鲜的炒瓜子啊,要不要试一下?”
    “试一下要不要钱啊?”两名散步路过的年轻女子问道。
    “不要钱,不要钱。”说着,利胜天抓起一把瓜子放到其中一名年轻女子手上,“不好吃也不要钱。”
    “炒得真挺香的呢。”
    “那当然了,刚炒出来呢,可新鲜了。”
    “那你给我们装个五角钱吧。”
    “好嘞!”利胜天熟练地抓起瓜子放到称子的托盘上,然后随手装入一张卷成漏斗型的报纸中。女子接过包装好的炒瓜子,匆忙拉起另一名女子往堤岸跑去,说道:“快点快点,游江的观光邮轮来了。我要坐最上面那一层,不然一会儿晚了可能又要没有位置了。”
    利胜天随着女子的声音往后望去,只见一艘两层高的白色观光邮轮正停靠在堤岸边,邮轮第二层是一块全然敞开的平台,四周的围栏上插着一支支小型的红旗,红旗下方则是一圈色彩斑驳的小彩灯。闪烁的小彩灯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即是没有机会乘船游江观光的行人,多半也会驻留在原地,望着邮轮远去,那些闪烁的亮灯仿佛驶得越远就越像是天空上的星星。
    远远地,利椿男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你快看,那只船好漂亮呀!”
    温雅牵着利椿男的手走过马路,走向停靠在榕树下的利胜天,问道:“卖了多少了?”
    “才刚开始了,卖了五角钱。”利胜天从蓝色棉布上衣的口袋中掏出钱,递给了温雅。温雅笑了笑,装进自己肩上背着的黑色布袋里。在那个物质和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似乎散步和聊天成了人们最常用于消遣的活动。直到渠江西面尽头处落下最后一抹隐隐可见的橘红色,来往的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多了。每一个从利胜天面前路过的行人都会掏钱买上些炒瓜子,或一角钱,或三角五角钱,不知不觉就卖完了整整一个竹篮子的炒瓜子。
    也是在这时,几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快步走向利胜天。浑然不觉的利胜天还在慢悠悠地掏出红色包装的大钟牌香烟,点燃一支抽了起来。他才刚吐出第一口白色的烟雾,那几个黑色的身影已经闪到了面前,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平头男子,男子的嘴角向下耸拉着。男子身后又跟着另外四名男子,一个胖,一个黑,一个塌鼻梁,一个眯眯眼。他们先是一脚踢翻了利胜天的自行车,然后又抬起另外一个装满炒瓜子的竹篮子扔到一旁,“哗”的一声,香气满溢的炒瓜子撒了一地。
    还不等平头男子开口说话,利椿男早已经吓得哭了出来。利胜天急忙扔掉手里的烟,指着平头男子,呵斥道:“谢博强,你什么意思啊你!你存心来砸场子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利胜天,你堂堂一个粮食局的员工,私自偷运国家统销的食品拿来卖,你这不仅是资产阶级的走资派,你这是,这是知法犯法!”谢博强一脚踩在炒瓜子上,瞪着利胜天,“走,跟我去见警察,我就不信副局长还能保你一辈子!”
    利胜天似乎自知理亏,一时间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一看到谢博强准备上前将自己和妻子女儿抓去,他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应有的保护欲一瞬间就涨了起来。完全没有预料到利胜天会反抗的谢博强,不小心便吃了利胜天一拳。这一拳如同吹响战争的号角声一般,谢博强一伙五个人和利胜天立刻扭打在了一起。
    温雅此时也已经顾不上一旁哭泣的利椿男,只想及时止住眼前的混乱。她担心,他们五个人再这么继续打下去,利胜天很可能就没有命了。温雅撕扯着嗓子喊道:“谢博强,你停一停,你们再打下去,他就被打死了,你到时候也别想全身而退!”
    怒火中烧的谢博强深陷在一种无法被驱散的欲念中,欲念煽动着他体内源源不断的恨意。他对利胜天蓄积已经的恨意。似乎不管温雅说些什么,他都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另外四个人都已经停了手,但谢博强依旧像着了魔一般,瞪着眼,脸上挂着一道抽搐般的邪恶笑容,疯狂地踩在利胜天身上,一脚,一脚,一脚。
    温雅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伸手就去拉谢博强,试图以她仅有的力量制服这头失控的野兽。一边是惊慌失措的女儿,一边是生命垂危的丈夫,温雅似乎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经历过文化大革命这十年的时间后,难道她还应该对四周观望的行人报以期望吗?她无法指望这一份已经被分散的责任会因为她的一声叫喊而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所以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冲了上前。可是,没有一头豺狼会喜欢当自己正在啃食猎物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拉扯着它的尾巴。
    谢博强看也没有看温雅一眼,甩手一巴掌就打在她的脑门上。剧烈的冲击力撞击着温雅柔弱的身体,她的身子一歪,撞到了一旁的榕树上,然后又是往下一倒,撞在了地面上。红色鲜血渗过温雅新剪的短发,蓬松的黑色头发随着血液粘了起来,盖着她紧闭的双眼。
    这时,利椿男哭得更加大声了,喊着:“妈妈,妈妈!”
    塌鼻子的男子和胖男子急忙拉开谢博强,说道:“操,疯了啊你,老谢!要出人命了,还不走?”
    谢博强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温雅,还有那道从她鼻梁上方留下的血液,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紧抓着胖男子的手臂,仿佛在试图抑制住自己内心此刻的恐惧,连同着另外三个人一起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快步跑了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二节

    当利胜天和温雅被送往医院时,利胜天的姐姐——也是利椿男的姑妈利美腾则把利椿男接回了自己家里。房子是七十年代常见的一室一厅户型,房子的门框,门板,窗台全都统一地刷成了奶油般的薄荷绿。进门即是客厅,客厅正中央摆着一张圆木桌,圆木桌上方盖着一块浅红色的格纹桌布,四周整齐地摆着四张木椅子。圆木桌的两侧分别是一张一米宽的木床,一个黑色的组合木柜,木柜正上方挂着一块圆形的玻璃镜子。
    利美腾抱着利椿男,直接把她放在了客厅的床铺上。木床床头和窗户之间摆着一张长木桌,利美腾的儿子——也是利椿男的堂哥秦建岳正坐在书桌前抄写着课本上的文字。比利椿男年长三岁的秦建岳不解地看着利椿男,只见利椿男仍在抽搐着身子,发出微弱的啜泣声,他问道:“妈,怎么了啊?为什么表妹一直在哭啊?”
    利美腾捧着一个印着大红色牡丹花的铁盆走向客厅,随手将铁盆放在一张椅子上,又拧干了湿过水的毛巾,轻轻地拭擦着利椿男稚嫩的脸庞。利美腾说道:“男男,别哭了啊,没事的,你爸爸妈妈明天就没事了,明天姑妈就带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妈妈,还有爸爸,那些坏人打了他们。”利椿男说话时的声音几乎完全粘到了一起。
    “警察叔叔会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的,我们也早点休息,睡醒了明天就会看到爸爸妈妈了。”利美腾心疼地看着利椿男,抬手整理着利椿男的头发,替她解开了辫子上绑着的红色蝴蝶结。她转过头又对秦建岳说道,“你爸今晚上和你睡这张床啊,他一会儿要晚点才回来。”
    “为什么?我不想和我爸睡,他一躺下去,我都没地方睡了。”
    “你表妹今晚要住在我们家里,她得跟我睡在里面,你爸爸就只能和你睡了,难道你要让你爸爸睡地上呀?”利美腾抱起利椿男走向卧室,不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说道,“儿子,你也快去睡觉吧,都快十点了。”
    看着秦建岳上了床后,利美腾才提起角落处装着脏衣服的银灰色铁桶走了出去,走向这一层楼房尽头处的公用浴室,开始洗刷衣服。这时,一个烫了一头卷发的中年女子穿着一身碎花睡衣从浴室门前走过,撇了一眼利美腾,问道:“怎么那么晚才洗衣服呀?”
    “没办法呀,刚才家里出了点事,才刚回到家呢。”利美腾似乎不用抬头看一眼也能辩识出与她同住一层楼的邻居们的声音,随口就回应道。中年女子拉了一下一根深灰色的细绳,浴室对面公共厕所里的灯光就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透过深绿色木门的缝隙落在湿润的地面上。女子的声音从厕所里传了出来:“这天气你洗那么多衣服能晒干嘛?我家的衣服晒了两天都没干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洗就得堆满了,反正先放到天台上晾着吧,没准明天就吹北风转冷了。”
    利美腾在公共浴室洗刷衣服期间,利椿男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她拉开垂挂在细竹竿上的白色蚊帐,探头伸向一旁的玻璃窗户,窗户外亮着一盏昏暗的路灯,路灯照着下方悄然一片的马路。她心里似乎始终在期待着父母的身影会从路灯下出现。
    一道拉长的黑色影子出现了,不过那并不是利胜天和温雅的身影,只是一辆路过的自行车。接着,后方又跟来了一辆装载着白色铁罐的洒水车,如雨伞般撑开的水花以白色铁罐为中心洒向四周的路面。本就湿润的空气又变得更加湿润了,湿润的水珠一个不小心溅到利椿男所在卧室的窗户外侧,她觉得就好像一种充满威胁的力量正撞向她,不禁又让她想起了方才父亲遭遇殴打的画面。
    利椿男急忙从窗户边缩回了身子,拉下蚊帐,躲到了被子里,紧盖着头。单薄的毛毯似乎将利椿男和外在的世界隔了开。她紧紧地拽着毯子的一个角落,仿佛在试图保护自己。也是在这一片沉沉的黑暗中,她好像再次看见了那颗银灰色的人造卫星。
    那时候的利椿男还并不知道“人造卫星”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个词语真正所表达的概念或者意义。她只是在这一刻,突然之间感到那颗圆形的银灰色物体似乎给她带来了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蜷缩着身子,躲在这颗银灰色的圆形球体之中,她和它一起飘荡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段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去,声音拉扯着他们靠向一大片浮动在黑暗中的白色物体,白色的物体正围绕着一颗巨大的球体在转个不停。
    利椿男试图听清楚那一段声音说了些什么,可她始终无法听清楚。
    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无法用语言将其完整地陈述出来,她只能感觉到那一段声音似乎正从她的听觉系统慢慢侵入了她的视觉系统。最终在她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团发出蓝色亮光的环形波动,环形在断断续续的波动中时而收缩,时而扩散,时而被无数黑色的颗粒消解。
    那究竟是什么呢?利椿男不得而知。
    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连同圆形的球体一起被扯入了飘动的白色物体之中。撕裂的狂风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认知的极限,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白色的物体一晃而过,将银灰色的球体撕成了粉碎。利椿男也一样,她的肉体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飘荡的意识。
    接着,那个巨大的球体开始散发出淡黄色的亮光,向她压了过来,沉重地压在她的意识之上。真奇怪啊,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全然被撕毁了,为何她还感到这般压抑,这般喘不过气来呢?既然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她为什么还会感受到无法呼吸所带来的痛苦呢?
    “男男,男男,醒醒!”利美腾着急的声音回响在利椿男耳边。
    她诧异地看着利椿男,利椿男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不断地呼着粗气。就仿佛有什么重物正压在她的身上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利美腾看着利椿男痛苦地蹬着两条短小细嫩的腿,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青蛙。利美腾担心地把她抱了起来。
    突然间,利椿男睁开眼,放声哭了出来,喊道:“妈妈,妈妈!”
    听到利椿男的哭声,利美腾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时,卧室的木门被推了开,一个身材高壮的中年男子光着上半身站在门口。男子是利美腾的丈夫秦林,自从当兵退伍后,他就被分配到了北齐市的地方单位工作,不得不一个人从辽宁离开,来到这座偏远的南方城市。之后,他遇到了利美腾,两人组建了家庭。秦林问道:“咋了,媳妇?”
    “没事,估计这孩子就是做噩梦了,今天这事情肯定是把她给吓着了。”利美腾轻拍着利椿男的背脊,轻声说道,“你快去睡吧,我哄一下她,等她明天见到她爸妈应该就没事了。”
    第二天,利美腾一早就带着利椿男前往医院探望温雅和利胜天。利胜天由于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经过医生的处理后,已经可以自由行动。而温雅的情况却显得严重一些,意外发生的撞击对她的大脑造成了轻微的脑震荡,以及右眼神经受损导致她不得不住院进行观察和治疗。
    简陋的病房里摆着十张普通的铁架床,铁架床沿着刷了一层淡黄色漆料的墙壁排开,每两张病床之间架着一个小木柜,柜子上方是一个橘红色或者淡绿色塑料外壳的热水壶。温雅躺在其中一张靠窗的病床上,方格窗户边挂着拉开了的薄荷绿窗帘,一旁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漫画海报,海报上使用低明度的蓝色写着几个字“预防痢疾要做到”。
    在利美腾和利椿男到达病房前,粮食局的副局长莫家强已经提着一袋水果率先抵达了病房。眼看温雅还躺在床上打着吊针,他便拉起利胜天走出了病房。不等莫家强先开口,利胜天就先生气地说道:“都是谢博强那个王八蛋弄的,要是温雅有什么事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他!”
    “先别那么冲动。”莫家强拍了利胜天的肩膀,说道,“胜天,我和你说,这事儿啊,是大了化小,小了化无是最好的。你要知道,你自己在单位上班,又私自在外面做生意,不管怎么说,肯定先是你的不对。之前谢博强都已经投诉了你两次了,只不过被我压了下来而已,我也和你说过,让你小心的,能不做最好就不要做了。你不听,你看现在不就出事了?”
    “我…..”利胜天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强哥,但我真的没有偷运国家的粮食。”
    回到病房的时候,利胜天的情绪已经完全被他的理智压制下来了。看到了父亲,利椿男也才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醒过来?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好不好?”
    “妈妈生病了,现在还不可以回家的,过两天等妈妈好了,爸爸和妈妈就去接你回家。你这两天要好好待在姑妈家里,要听话,好好吃饭。”
    “我很听话的。”
    利胜天抱起利椿男让她坐在病床上,自己则扭过头把刚才莫家强所说的情况和姐姐利美腾又说了一遍。利美腾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温雅,不由得又担心了起来,小声说道:“那你就听你们副局长说的,就去云南吧,现在那边待着,情况稳定了再回来。我和你姐夫也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利胜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望向利椿男,心中似乎有说不尽的担忧。利美腾只好说道:“你可以暂时先把她放回爸妈那,那么小一个孩子,你总不能也把她带到云南去,至少放回爸妈家,妈妈在家不用工作,也可以帮你看着她。”
    利美腾好像想到了些什么,欲言又止的模样。迟疑了好一会儿,利美腾还是说了出口:“你还记得八年前的事情吗?我,不管爸妈还是我都不想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要是再发生第二次……”
    话没说完,利美腾就停了下来,低着头不敢与利胜天产生对视。好像在他们彼此之间共有的回忆中存在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名字,那个名字所承载着的,无法被揭露的沉痛已经足以让他们彼此哑口无言。他们不想提起,也不愿提起。且不说提起,只是略微在脑海中闪过这一个名字,似乎都已经会在他们的心口上留下一道锋利的伤口。不致命,却疼痛非常。
    “妈妈,妈妈醒了!”利椿男稚嫩的声音打断利胜天和利美腾之间的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温雅。
    温雅右眼前盖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只能借助左眼望向利椿男。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道脆弱的笑容,轻轻地抓着利椿男的小手。利胜天立刻靠了上前,问道:“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看一下?”
    “我没事的,扶我坐起来一下吧。”
    利胜天扶着温雅靠在床上坐了起来,利美腾已经倒出了一杯温开水给她递了上去。温雅接过杯子,对着利美腾笑了笑,又对利胜天说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一会儿回头就去和副局长说吧,我们会和这批知青一起去云南的。现在这样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了,就算去了农村之后辛苦一点也只是我们两个人辛苦而已,人没事就好。要是不早一点答应下来,你也不知道那个姓谢的到时候又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他眼红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难得这次出了事,他不趁机搞垮你?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好在副局长也帮着我们,这样我们去了云南,他也没辙了。”
    “行吧,我一会儿会去和他说的。”利胜天叹声说道。
    两天后温雅从医院顺利出院,利胜天踩着黑色的自行车搭载着她返回家。温雅在头上裹着一块蓝灰色的方巾,刚刚拆除了纱布的右眼似乎仍无法清晰地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随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穿行而过,她所看到的一切仿佛也化成了一股模糊的影像。她眯着眼,试图将眼前的景物聚焦于眼中,但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眼球深处就又传来了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她不得不再次闭上了眼。
    只有三层楼高的住宅楼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外墙是清晰可见的红色砖块,砖块的红色中渗入了少量的黑色,白色和灰色。一楼的墙角处,在砖块与砖块之间的缝隙里长出几根不知名的野草,野草有气无力地弯着身子。利胜天踩着自行车从边上的巷子驶过,停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空地处种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数不清的榕树须从半空垂落而下,如同一道道倾泻而下的瀑布。榕树下方摆着一张木质的棋盘,两名中年男子正面对面坐在棋盘两侧,专注于各自的棋子走向,四周还围着四个观战的男子。
    利胜天扶着温雅从楼梯处走了上去。他们刚回到家没一会儿,利美腾和秦林也带着利椿男和秦建岳出现在了家门口,身后还跟着利胜天的母亲刘萍。刘萍穿着一身普通的靛蓝色上衣和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棉布鞋。一进门就不放心地抓着温雅的手臂,问道:“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呀?”
    而另一边,秦林则把抱在怀里的利椿男放了下来,走向利胜天,一脸不满地说道:“妈了个巴子,姓谢的那个傻逼,看老子不去凑他一顿!真他妈的欺人太甚了!”
    一听到秦林满口的脏话蹦了出来,利美腾转过头就蹬了他一眼,说道:“就少说两句吧你,别没事又把事给挑起来了,小孩子还在这呢。”
    利胜天匆匆将烧好的开水倒入印着蓝色祥云图案的瓷茶壶,随手往里又添了些绿茶茶叶,一人一杯地倒入配套的茶杯里。然后他又另外拿起两个透明的长型玻璃杯给秦建岳和利椿男单独倒了开水,指着从医院带回来的水果,说道:“这里有水果啊,要吃的话自己拿来吃,还没洗过的。”
    自从进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起,利椿男似乎一步也不愿意再离开母亲。她紧紧粘着母亲坐在客厅的木床上。对面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黑白照,利椿男还不知道她即将面临自己和父母之间长久的分离。对于母亲和奶奶之间的谈话,她似乎一句也没有听明白,直到母亲突然对她说了一句:“男男,明天你要和奶奶一起回老家去,在奶奶家,你要听话,知道吗?”
    “妈妈,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利椿男问道,两颗又大又圆的眼珠子里充满了疑问。
    “妈妈呀,要和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回来。”谁知道温雅话还没有说话,利椿男“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她哭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妈妈离开。妈妈,你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去,我不要自己在家。”
    温雅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利椿男的反应,她对着一旁的婆婆笑了笑,顺手便将利椿男抱了起来。温雅掀开垂挂在卧室门前的浅蓝色布块,抱着利椿男走进了卧室里。她知道利椿男还只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她无法使用一种成人所能够理解的语言与一个四岁大的儿童进行沟通,只能重复地告诉她:“妈妈和爸爸还会回来的。”
    说着,温雅从书桌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纯木雕的小人偶,人偶的外层显露出油亮的棕褐色,大大的头颅顶在瘦小的身躯上方,脸上露出一道笑容。温雅将木雕人偶递给利椿男,说道:“妈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对她说就好了。她是妈妈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现在妈妈就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利椿男拿着那个木雕人偶,出神地看着,仿佛她脸上那道永恒的笑容一瞬间也治愈了利椿男幼小的心灵。利椿男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问道:“那她,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呀,她叫小雅。”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三节

    这一天早上,利椿男即将随奶奶刘萍返回老家之际,空气中浮动着的湿润水汽已经被清晨刮来的北风给吹了去。冷意紧紧袭来。利椿男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背心,那本是母亲为她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服,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离别,“新年”似乎也提前一步先闯入了他们家中。
    利椿男依依不舍地牵着母亲的手,身后跟着利胜天,刘萍还有利美腾夫妇二人。他们走向不远处的街道,街道边挂着一块简陋的红色横条,上方用白色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下乡”。好几个年轻男女早已经排成了一列站在红色布条前方,他们每人胸前挂着一朵使用布料编制的大红花,手里握着一把镰刀。他们的脸上挂着一道尴尬的笑容,那笑容中仿佛充满了希望,又不断溢出绝望。他们似乎也没有选择不笑的权利,就连一点点不舍和哀愁,或者怨恨也只能压制在那道笑容背后。仿佛只要他们不笑了,他们就等于断然遗弃了那些为他们欢呼的群众。
    一名年长的妇女,穿着一身灰布上衣,一步走上前,握着一名短发年轻女子的手,说道:“这是你的荣幸,你看,你现在都是个知识青年了。像我们这些没文化的,想去都去不了呢,你啊,更应该趁这个机会,多学习学习,长长眼界。”
    听到这么一说,年轻女子似乎也已经无从反驳了。她脸上的笑容堆积在不情愿的面部肌肉中,尽管咧开了嘴,也露出了牙,但那副表情却总隐隐让人感到一丝狰狞。她那两只不安的眼珠子左右晃动着,仿佛在努力地表达些什么。年长女子牵起年轻女子的手,将她拉入了那块红色的布条前。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其中,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我应该开心,对吗?
    这时,温雅将利椿男抱起,交到了婆婆刘萍手中。她强忍着泪水,拉着利胜天的手臂走到了那名年轻女子身旁。利椿男情不自禁地又哭了出来,她的哭声一瞬间就被群众的欢呼声以及不远处汽车上播放着的喧闹歌曲给淹没了。
    利椿男看着母亲和父亲脸上扬起的笑容,她的好胜心似乎也被激了起来。她哭得更加大声了,就好像这成了她所能掌握的唯一一种方式,一种引起父母注意力的最有效的方式。和群众的欢呼声相比较,利椿男的哭声越发地显得微不足道。利椿男听不明白歌曲里究竟唱了些什么,也不明白四周的群众在欢呼的又是什么,她只是感到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从每一张脸孔上散发出来,扑向了她。
    红色,绵延不断的红色,红花,红布,红纸,红脸,红唇,它们全都和利椿男身上的红色毛背心纠缠到了一起。利椿男惊恐地撕扯着身上的红色毛背心,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闹脾气,奶奶只好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阻止了那双野蛮的小手。跟在身后的姑妈利美腾则将利椿男的头转向一旁,深埋在刘萍的肩膀处,不让她再与父母的离别产生任何视线上的关联。
    转过身,他们四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接着,利美腾和秦林将母亲和利椿男一并送上了火车。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慢悠悠地晃荡着,火车驶离北齐市火车站之后,渐渐进入了野外。远处是一大片平原,平原上种植着水稻,玉米还有甘蔗。在平原远处或是中间的位置,不时冒出一座山峰,山峰又陡又峻,灰色的山石缝中站着几许不高的植被,又添了一份可爱和稚气。火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鲜活的气息,人与人之间虽彼此陌生,但是每个人却又好像都认识彼此。随处一坐,又或者扭过头总能聊上几句话。
    在这阵平缓的摇摆,以及怡然的绿色中,利椿男也慢慢地忘却了红色的恐惧,停止了哭泣。坐在对面的一名中年女子将手里剥好的橘子递了一半给利椿男,说道:“小姑娘,这是阿姨自己家里种的,可甜了,给你试试。”
    “和阿姨说声谢谢。”经奶奶提醒后,利椿男才缓声说道:“谢谢阿姨。”
    利椿男爷爷奶奶家所在之处是北齐市下属的一个村落,名为“平亭村”,平亭村原本只是一个落后的村落,不过自从通了铁路之后,平亭村却成了滨河县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以及货物运输中心。从北齐市到平亭村将近一百公里的距离,火车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期间,利椿男不自觉地睡了过去,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火车已经准备驶入平亭村的火车站。
    “奶奶,我们还没到吗?”
    “快到了。”
    利椿男转头望去,透过仅留了一小条缝隙的火车窗户,她看见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坐落在远处的山脚边。树林外围着又高又瘦的阔叶树以及少量的针叶树,树干上缠着大量的藤本植物。在树林的最外围处还立着一道半米高的田径,田径上方围着枯树枝制成的围栏,仿佛有意将树林与一旁的稻田区隔开。不过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团氤氲于树林上空的白色雾气,雾气自发地形成了一种屏障,牢牢将树林围了起来。
    树林好像散发着一阵异样的魔力,吸引着利椿男的目光。火车开了过去,她仍不时回望。
    火车经过最后一排平房,驶入火车站。火车站的站台上立着一块白色的火车站牌“平亭村”,一名身穿制服的火车站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红一黄两面旗帜站在站台边。站台边还有等待上车的旅客,接车的人以及身穿白色长袍准备贩卖食品的工作人员。
    刚一下车,利椿男就指着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高喊道:“爷爷,爷爷!”
    利椿男的爷爷利飞是平亭村火车站调度室的一名工作人员,所以他们家所住的房子也属于单位分配用房,和整个平亭村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集中在一个区域,距离火车站不过七八分钟的步行距离。刘萍带着利椿男和利飞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牵着利椿男走了回家。
    她们沿着站台走出火车站的大门,不远处的铁轨边长着葱葱郁郁的野草,还有几颗香蕉树。香蕉树上垂落着未成熟的香蕉,以及几片枯萎了的树叶。几个穿着深褐色破旧衣服的女人排成一排走向火车站,她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扛着一把铁铲,铁铲上方沾着黑色的煤灰,另一只手里则抓着一只铁水壶和一块已经染黑了的工用口罩。她们都是住在平亭村里,或者附近的家庭妇女,为了补贴家用,她们常常会接下火车站货场里的兼职工作,负责装卸货车上运输的煤炭或者沙石等物。
    利椿男好奇地看着她们,看着周遭的一切,似乎关于母亲和父亲的记忆也将从这里开始被抹去。
    利椿男爷爷家的房子坐落在火车站家属区大门边的第一排平房处,房子前门正对着一间大型的库房,库房专门用于存放火车车头,四根黑色的轨道从库房房门底下穿了出来,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轨道边。库房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榕树,其中一段树枝上挂着两根粗麻绳,下方系着一小块光滑的木板,构成了一块只足以支撑孩童重量的秋千。利椿男每看见一栋平房就数一数,一直数到第四栋平房的时候,她立刻跑了上前,喊道:“奶奶,奶奶,我们到家了。”
    “还是我们男男聪明,奶奶都差点记错了呢。”
    “爸爸说,进了黑色的大铁门,往里走第四栋房子就是我们自己家。”
    这是一栋和其他位于火车站家属区里的平房大同小异的房子,房子仍是一房一厅的格局,不过由于客厅相对比较宽敞,利飞就将客厅隔成了两半,一半大一半小。大的那一半用作客厅,而小的那一半则摆上了一张挂着浅红色蚊帐的木床,床边还摆了一架黑色的缝纫机和一台衣柜。通往后门的窄小空间里则成功地挤下了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间浴室。厨房紧贴着后门,推开门即是街道,这是平亭村里最主要的一条街道,街道呈东西走向,往东去是汽车站,火车站和粮食局,往西去则通往其他村落。
    自从利椿男来了以后,奶奶便将她安排住进了里面的那间卧室,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的旧照片,照片中一共有五个人。一男一女两名长者坐在前方的两张椅子上,而后方则是两男一女三名年轻人。利椿男一走进卧室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看,她一边仔细地辨认照片上的人物,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这是爷爷,这是爸爸,这是奶奶,这是姑妈,怎么多了一个人呢?为什么没有我和妈妈呢?哥哥和姑丈也不在里面。”
    利椿男拉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奶奶走进卧室,依次将照片上的人物点了出来,唯独将疑问留在那个浓眉大眼的俊俏年轻男子身上。刘萍看着这张照片,目光中似乎闪烁着难以释怀的悲伤,她往后了一步,坐在了床边。利椿男又问道:“奶奶,他是谁呀?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为什么没有我和妈妈呢?为什么哥哥和姑丈也不在里面呀?”
    刘萍凝望着照片,一股沉重的气息在她的胸腔里不停地打转。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若不是利椿男的童言无忌,很可能她还将继续深埋这股无法驱散的悲伤。她缓缓说道:“他是你的小叔叔,也是你爸爸的弟弟。”
    “他在哪里呢?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他呀?”
    “他。”刘萍迟疑了好一会儿,看着利椿男天真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回应道,“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八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刚满十七岁的利宇恒因为不愿与红卫兵为伍而遭到批斗。他们踢他,打他,不断往他身上吐口水,但是利宇恒始终不愿意屈服,也不愿意诬陷当时他所在学校的校长。十七岁的利宇恒也和那群年轻的红卫兵一样,除了激昂的情绪,还是激昂的情绪。只不过这股激昂的情绪将他们推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一个宁死不屈,剩余的则为了让对方屈服,拼了命地把他往死里赶。生命,成了廉价的牺牲品,他们是不在乎的,他们在乎的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模糊不清的,无法言明的理想。理想又是什么呢?没有人能回答得上来。他们也不想探究。在他们仅有的知识结构里,这两个字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感性存在。只要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把口号扔出来就对了。形式始终是最重要的,统管着真理,实体,和所有其他的一切。
    可惜利宇恒既回答不上来,也喊不出口号。所以他只能被红卫兵们绑了去。粗麻绳紧紧地捆着他的双手,一块冷冰冰的长木板插在他的背脊上,他却丝毫不害怕地抬起头,望着前方。他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个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囚犯”。
    红色,利宇恒看见密密麻麻的红色浮动在空气中,那仿佛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炽烈的,极致的气息。它们突然间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着迷,激烈地撞击着他的身体,头颅,灵魂和意识。最后,它们又凝聚到了一起,如同画家马克·罗斯科笔下那一片疯狂而窒息的红色色块。
    红色的色块吞没了利宇恒。
    那天晚上,利宇恒决定从黑色的小木屋里逃走,他想,只想逃出了这里,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他趁着夜黑风高,将一块捡来的锋利石头握在手中,紧要着牙,艰难地隔断了手上的麻绳。可惜他刚跑出去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他们在身后紧追着利宇恒,本就已经浑身是伤的他似乎早已经失去优势,只能跌跌撞撞地奔向田边。眼看身后的红卫兵们就要追了上来,利宇恒只好决定放手一搏,冒然闯进了山脚边那片茂密的树林里。那片树林便是利椿男乘坐火车经过时所望见的树林,树林仍和此时一样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林子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瘴气。树林的乔木下生长着耐荫的低矮灌木丛,地表上又覆盖了一层草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簇拥在一起的还有厚厚的一层腐叶层,以及各种野兽的尸体,骨骼,粪便。穿过林子就是这座野山的山坡,越过了山坡便能翻越野山,逃出平亭村。
    尽管如此,多年以来却从不曾有人穿过越这片树林,当地人也一直视其为禁忌之地。利宇恒从小就听长辈们说起这片树林里住着山鬼,山鬼会将闯入树林中的迷路之人吃了去。究竟树林中是不是真的存在山鬼,利宇恒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树林中的瘴气如果吸入过量很可能就会置人于死地。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他定然不会闯入这片林子。而他身后紧跟着的还有一小队不知死活的红卫兵们。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闯入树林里的利宇恒和红卫兵们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曾经有人组织过一小支队伍在白天里进入树林探索,但也不敢太过于深入树林,只走了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他们又全都返回了。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利椿男回到平亭村一个月后,天气又在一次转入了回南天的气候。室外湿热的空气赶走了寒冷,街上似乎一下子也变得热闹了许多。这一个月时间里,利椿男已经和火车站家属区附近的小朋友们玩到了一块。
    这一天,利椿男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跳房子游戏,结果排在最后一名的利椿男不得不接受惩罚。这个惩罚便是走进阿兰家的院子里,看一眼“疯阿兰”究竟是不是真的会吃小孩。
    利椿男缩着脖子,手里紧抓着母亲送个她的木雕小人偶“小雅”走向阿兰家。仿佛只有这样,她心中才多了一分勇气往前跨出一步。刚走到玄关处,利椿男又停了下来,迎面吹来的风,吹得深褐色木门上贴着的褪色批斗大字报“噗噗”直响。
    利椿男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很快她就发现阿兰家似乎和其他人家里并没有任何不同,也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恐惧。她躲在房子敞开的大门边往里望去,只见阿兰长了一张略显圆润的鹅蛋脸,绑着的一根大长辫子垂在胸前。阿兰穿了一身朴素的灰色上衣和黑色长裤,坐在内间的木床边,正捧着一件靛蓝色的棉布外套,一针一针地缝上补丁。
    忽然间,阿兰一抬头,就和利椿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多年来无人造访的屋子仿佛在那一刻又焕发了生的希望,希望就像利椿男那两颗圆圆的大眼睛里,单纯,真挚,还有一点点尚未被揭示的勇敢和坚定。阿兰的脸上也忽然露出了笑容。
    那一刻,阿兰看着利椿男,就好像看到了她死去多年的女儿。阿兰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针线和衣服,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那顶使用三角梅串成的花环走向利椿男,给她戴在了头上。说来也奇怪,利椿男似乎完全不感到害怕,她总觉得阿兰笑起来时的模样就和她手里的木雕小人偶一样,她们在“女性”这个名词中获得了一种共生。
    利椿男抬起手,摸了摸阿兰的脸颊,说道:“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害羞,利椿男匆匆转过身就跑了出去。她躲在院子外的大门边,探出半个头往里望去。她看见阿兰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不过阿兰不是走向院子的大门外,而是走向院子围墙边种着三角梅的土地上。阿兰一言不发地就在土地边跪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小块土地,然后抓起地面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流下眼泪。
    她流泪的时候,是无声的。声音和语言似乎成了一种多余的存在,表达不出她心中的半点儿悲痛。
    半年后的某一天,那时候已经到了热气腾腾的夏天,烈日迫不及待地挤干空气中所剩无几的水分。利椿男为了追赶一只由黑、红和白三种颜色组成的三花猫,已经顾不上头顶上的烈日。她追着三花猫从火车站家属区的大铁门处跑了出去,又穿过主马路隔壁的一条小巷子,巷子由灰色大块岩石拼接建成,边缘处粘着一大块一大块的墨绿色青苔,一只细小的蜈蚣从中间的缝隙处缓缓爬过。蜿蜒的巷子通往村子里的各户人家,尽头处则转向不远处的田野边,以及一座大型仓库。仓库屋顶呈“人”字型,上方铺着灰色的瓦片,下方混杂着浅灰色和红褐色砖块的外墙上则挂着一个金铜色的五角星,五角星下是一个“1”字的数字。无人看守的沉重深蓝色铁门两侧分别使用红棕色的隶书字体写着“仓库重地,严禁烟火”。
    仓库坐落在田野边,边缘处堆着两大坨新鲜的牛粪。靠近田野的一侧属于仓库背面,外侧种植着一整排无人搭理的芭蕉树。高矮错落的芭蕉树在夏日的阳光下被照得呈现出油亮般的绿色,最顶端的几片叶子耸立着,宽大的叶子仿佛女子刚刚清洗干净的长发,被梳成了一缕一缕,服帖在额前。
    利椿男似乎早已将奶奶的提醒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紧随着三花猫如闪电般略过的身影,从香蕉树前跑过。踩着窄小的田间小径,奔向远处弥漫着白色雾气的树林里。树林前方的土地上埋着一块半米高的灰色石碑,石碑上既没有字迹,也没有任何图案。只见石碑前方堆积着一大团烧化了的红色蜡烛蜡块,还有香枝燃烧完后剩余的红色木杆,以及一缕淡淡的酒香味停留在上方。
    石碑前不远处即是通往树林的入口,自从上一次利宇恒出事以来,平亭村的村民们已经在入口的两棵樟木树干上系起了红色的绳子,以作警示之用。红绳所在的位置比起利椿男当时的身高还要高出了半个头,所以于当时的她而言,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道无法被察觉的警示。
    她跟着那只三花猫,几步就跑进了树林里。利椿男无意识地在树林里跑了好一阵子,她才停了下来。她站在一颗高耸的冷杉树旁,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三花猫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陷了下去。那块土地上散落着些许枯败的灰白色树枝,黄绿色的植被从泥地里冒出来,倒映出天空光亮的小水洼在其中时隐时现。
    只是一小会儿,那只三花猫刚叫了“喵”的最后一声,然后就被土地吞没了。那时候利椿男还不知道所谓的“沼泽”这样一个概念,她只觉得害怕,就好像眼前的这片土地长了一张巨口,可以一口吞下任何生物。利椿男蹲在沼泽地旁边的冷杉树旁,哭了起来,喊道:“奶奶,奶奶,我要回家。”
    在这片无人之地,不管利椿男哭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给予她任何回应。她慢慢地也没有再继续哭了。她抬起脚,准备试图往外走去。这时,她在地面上看到了一块褪了色的,变得又黑又脏的布条袖章,上面依稀可见“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利椿男看不懂这几个字,也没有再理会它。她害怕地行走在树林里,但无论她怎么走,每次都总会走回到这块布条袖章的附近。仿佛这片树林就和历史一样,存在着一种内化的巨大张力,不停地将她拉回历史的原点,等待着在这不可化解的张力中逐渐被消解。
    天渐渐黑了,恐惧如同粘腻又温热的,蠕软的大型虫类裹着利椿男,让她感到恶心,乏力,害怕。
    利椿男站在沼泽边,忽然间看见一只围绕着微弱红色火光的鸟类出现在了沼泽地上空。她定睛看了看,她才发现那只鸟原来一共长了九个头,在一个头颅旁分别连着八个朝向不同方向的头颅,只不过头颅的尺寸稍微小了一些。九头鸟拍动着赤红色的翅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那声音仿佛在传达出着说不尽的哀痛,锐利得就像一把尖刀,一刀割在了利椿男身上。
    然后,一切都陷入了无声。利椿男倒在地上,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看见远远地一个白色的,发出朦胧亮光的身影正奔向她。她好像认出了那个浓眉大眼,竖着分头的年轻男子,那不正是她卧室墙壁上那张照片里的那个年轻男子吗?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又倍感熟悉的小叔叔利宇恒。
    找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利椿男的刘萍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不知所措,当她从别人口中听到有人看见利椿男跑进了树林里时,她几乎就要晕了过去。似曾相识的恐惧再次在刘萍瘦弱的身体上发生着,摇摆着她的灵魂,精神,意识。
    她微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话。
    刘萍和利飞在其他几个村民的陪同下,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入这片树林。他们担心着,万一进去之后,其他人也像上次一样再也出不来了怎么办呢?但是如果他们不进去,又如何能够将利椿男找到,救出来呢?
    这时,一个头发半白的女子突然打破了沉默,说道:“说不定,她在里面早就被山鬼吃掉了!”
    刘萍顿时瞪着那名女子,仿佛她一张口就说出了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言语。就好像这句话只要没有说出口,所有的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而一旦说了出口,语言将凌驾于一切之上,提前做出了判决。刘萍情绪激动地走上前,堵住了那名女子干瘪的嘴,说道:“你闭嘴!”
    当他们还在犹豫不决之时,一个身影从他们身边闪了过去,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子身影,她在头上裹着一块青色的棉布方巾,脸上系着一张白色的工用口罩。有一名中年男子认出了女子的身影,举起手里的银灰色电筒,喊道:“疯阿兰,你干嘛啊?你也要跟着发疯是不是?!”
    阿兰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打算,她一个快步上前,弯下腰,钻进了树林里。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阿兰就背着利椿男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她一把将利椿男递给刘萍,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人群。仿佛她再多待一刻,她的不幸又要在人群中传开了。
    利椿男被抱回家后,一连三天都在不停地发高烧,完全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利飞由于工作的原因,期间只能交由刘萍独自一个人照顾利椿男。她带着利椿男去医院做了检查,又去看了村子附近有名的中医,仍然没能将利椿男从昏迷不醒中解救过来。最后刘萍没有办法,只好听了邻居的建议,背着利椿男前往相邻不远的东河村,寻找一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神婆巫医“阿香婆”进行治疗。
    阿香婆和阿兰一样是一个如神话般存在的人物,没人知道阿香婆姓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甚至就连她长什么样也从来没有人见过。阿香婆总是穿着一身纯黑色的长袍,身上戴着大量的银质饰品,头上配以一顶罩着黑色面纱的斗笠。黑色面纱不仅遮住了阿香婆的脸,连同她那具矮小枯萎的身体也被完全地遮了起来。人们总是对她猜测不止,有人说她已经活了一千岁,有人说她是妖怪变的,还有人说她其实是个男人。
    阿香婆和阿兰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是会说话的。不过她只会说那种仅有一部分当地人能听懂的少数民族方言。不管别人是否能听明白,阿香婆都并未打算学习其他新的或者更加普及和通用的语言。因为于她而言,语言只是一种无关仅有的存在。至于阿香婆是如何在文革期间存活下来,也是没有人知道的。就连在文革期间究竟有没有人见过阿香婆,或者阿香婆是否生活在村子里,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阿香婆手里捏着一跟细长的银针,在利椿男两只手掌的食指指尖处一扎,黑色的血水汇聚成圆珠状,滴了下来。她喃喃自语地说了几句刘萍也听不懂的话语,然后转过身将一只晒干的蝙蝠,一颗晒干的狗屎,还有几片奇怪的树叶放入透白的玉制舂桶中捣成了碎屑。碎屑接着又被倒入一口铜锅中熬成了汤,阿香婆将药汤分成三碗,一碗喂利椿男喝了下去,另外两碗则分别浸入利椿男那两只被扎破的手指。
    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利椿男的发烧就退了下去。又过了一天后,利椿男便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利椿男一张口就说出了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刘萍守在一旁,焦虑地看着自己这个憔悴的小孙女,哀声说道:“哎哟喂,男男啊,你就别再吓奶奶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你爸妈交待呀。”
    利椿男转过头看着奶奶,又恢复成了那个过去的利椿男,说道:“奶奶,我看到小叔叔了。他一个人在树林里一直走,一直走,他说他会回来看你的。”
    刘萍一把抱住利椿男,眼泪流了下来,自顾自地说道:“你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第四节

    1978年春节到来前半个月,距离利胜天和温雅离开西原省已经将近两年零两个月了。这两年零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以从利椿男的脑海里抹去了她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模样。或者更确切地说,父亲和母亲对于她来说,成为了一种相对化的概念,这种概念似乎只能与两张驻留在两年零两个月以前的形象所联系在一起。而一旦形象发生了变化,似乎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已经不再是她的父亲和母亲了,他们变化了的形象超出了她认知的概念。
    所以,当利椿男再次见到利胜天和温雅时,她看着利胜天晒得黝黑的皮肤,以及温雅略显臃肿的身体,她完全将他们当成了陌生人。利椿男一看到他们就立刻关上了门。利椿男心里是感到害怕的,她只能站在窗台边,掀开紧贴着窗户的浅灰色窗帘,打量着站在门外的利胜天和温雅。
    那天的天气因为回南天气候的缘故,刘萍在外出上街换购粮食和采买过年所需要的物资之前,她就已经将窗户关了起来。一块块呈方形的玻璃窗上粘着一层单薄的水汽,水汽模糊了利胜天和温雅的身影,露出他们身后排着的一整排立在水泥地里的半截铁轨,铁轨和铁轨之间的最顶端系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未晒干的衣服,床单,还有几颗半枯萎了的梅菜。
    “男男,快开门啊,你不记得爸爸妈妈了吗?”利胜天眼看利椿男没有开门,又对着窗户敲了敲。
    利椿男回头看了一眼,望向与客厅只隔了一堵墙的卧房,此时的利飞正在不远处的床上睡午觉。利椿男犹豫着是否要将爷爷叫醒,她悄步往前走了去,透过那顶红色的蚊帐望去,只听见爷爷发出一阵一阵的打呼声。
    从利椿男搬来爷爷家住下以来,她就知道在爷爷睡午觉期间,无论如何是不允许发出声音或者受到打扰的。起初尚未了解清楚这个规则以前,利椿男就曾经不小心在爷爷睡午觉期间叫醒过他一次,结果爷爷一反常态地挂上了一张黑脸,两只手指作成弯钩状,往利椿男的头顶上就是一敲。疼得她立马哭了出来。
    利椿男最终还是没有把爷爷叫醒,她躲在门背后,装作自己不在家的样子。偷听着站在门外的利胜天和温雅交谈,利胜天叹气说道:“你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呢?难不成才两年没见过爸妈,就不记得了?我们变化有这么大吗?”
    “这孩子的性格也是慢热一些的,也不奇怪。何况那么久没见过我们了,每次好不容易能通上一次电话,她不也是死活不愿意说一句话。”温雅放下手里提着的两小盒使用红绳扎在一起的云南鲜花饼,解下头上戴着的一块蓝白色扎染头巾,说道,“要不我们到车站去看看好了,说不定爸爸在上班呢?我们也可以问他拿了钥匙再回来。”
    “也行,走吧。”利胜天和温雅又提起行李,朝火车站方向走了去。利椿男靠在窗前,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心中似乎仍在犹豫着,他们真的是爸爸妈妈吗?为什么他们会变得不一样了呢?奶奶也没有说爸爸妈妈今天会回来。
    片刻后,利胜天和温雅又从火车站饶了回来,这一次他们绕到了临街的后门,敲着门喊道:“妈,是我,胜天啊,开下门啊。”
    听到利胜天熟悉的声音,利椿男立马转身从客厅跑到了自己的卧室,透过窗户的边缘处往外看去。只见利胜天和温雅站在门边,邻居钟叔朝他们二人走了过去,说道:“哟,胜天回来啦?两口子一起回来的啊?”
    “是啊,今天刚回来的,改造回来了。”利胜天一边说着,一边递上香烟,“抽根烟。”
    “回来过年吗?过完年还回不回云南去啊?”
    “不回了,这次回来就待着这边了。”
    “那就好啊,还是离家近些好,不过你爸妈以后年纪大了,没人照顾就可怜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啊?”
    “家里没人吗?”
    “敲了好久都没人开呢。”
    “没准上街买东西去了,要不到我家里坐坐,等一会儿?”
    “不用那么客气了,我们坐车也坐了一天了,就在这站着等等吧。”
    在利胜天和钟叔谈话间,温雅已经看到了刘萍的身影,她提着一袋大米,一小壶花生油,还有一袋木薯,土豆和花生。仿佛她那具瘦小的身体就是因为吃苦耐劳的美德而被压得越发矮小了。温雅立刻拍了拍利胜天,说道:“妈妈回来了,快过去帮她提一下东西。”
    刘萍第一眼看到温雅和利胜天时,似乎还不愿相信,激动地放下手里的物品,抓着利胜天的手,说道:“怎么?怎么你们回来了?怎么没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哎呦,你看你们俩都晒黑了,在那边一定很辛苦吧。”
    “妈,我来吧。”说着,利胜天提起大米和油壶,说道,“爸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吗?又去下棋了?”
    “你爸在家里啊,他没给你开门吗?”
    “没有啊,男男看见我们就把门给关上了。”
    “肯定是太久没见你们,认不出了。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说话间,刘萍已经插入钥匙打开了后门,一推开门就看见利椿男躲在远处的墙壁后方,偷偷地看着他们。她又向利椿男招了招手,说道,“男男,快过来,你看谁来了?你爸爸妈妈回来了,你妈妈还给你带了好吃的饼干呢。”
    利椿男仍是不愿意靠近一步,嘟着嘴看着温雅和利胜天。这时,利胜天一个大步走上前,就要将利椿男抱起来,然而利椿男还是本能地躲开了。她远远地躲开了她的父亲,拒绝着这个新的形象和存在靠近自己,一个人跑回卧室里,关上了门。利胜天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天晚上,为了庆祝利胜天和温雅的回来,刘萍特意将仅有的猪肉割下了一大块,做了一碗红烧肉。她又将肥猪肉炼出来的猪油炒了家里剩余的三个鸡蛋,然后把今天刚刚换回来的木薯切片,过水,加入葱花炒了起来。
    吃饭期间,利椿男仍是一言不发。她捧着白色的瓷碗,不时瞥着余光打量利胜天和温雅。饭还没吃完,隔壁的一个小孩子——也是利椿男在火车站家属区里结识的好朋友朱雅琼跑到里利椿男爷爷家的门前,喊道:“男男,男男,你一会儿要不要和我们去看电影?”
    不等利椿男先说话,利胜天就先笑着回应了朱雅琼,说道:“看什么电影呀?在哪看呀?”
    “我姐姐说今晚上操场那边会放电影,还是外国电影呢。”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电影啊?”
    “我姐姐说的,是俄罗斯电影,俄罗斯,就是外国,他们那里的人都长了蓝色的眼睛和金头发。和我们可不一样了。”听到朱雅琼这么一说,利椿男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走向朱雅琼,靠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朱雅琼转身就离开了。看到这一幕,利胜天和温雅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这天晚上在平亭村所播放的电影是由米哈依尔·卡拉托佐夫所导演的《雁南飞》,这部电影对于当时年仅七岁的利椿男而言显得过于晦涩。她所能记住的只有女主角薇罗尼卡那双如狐狸般神秘的眼睛,还有那只松鼠娃娃。尽管如此,那些利椿男看不明白的蒙太奇段落和形式技巧,以及那一个个低机位的大特写镜头和凝望人群的移动镜头还是在她心中埋下了一个未经发散的情绪化的种子。
    温热的黑夜笼罩在平亭村的上空,因为空气的闷热,反复无法入睡的利椿男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光着脚丫子,沿着远处稀碎的交谈声走去。不远处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利飞从火车站单位宿舍借回来的铁架床,利胜天和温雅架在那张窄小的铁架床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温雅靠在利胜天的胸膛前,柔声说道:“还是家里好呀,没想到一走就是两年多,男男转眼间都长那么大了。”
    “是啊,还好四人帮给弄下去了,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调回来呢。要是再过几年才回来,男男肯定早不记得我们了。”利胜天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回来了,又到姐姐他们准备要离开了。”
    “他们去哪呀?”
    “姐夫他爸爸病重了,又不愿离开老家,所以他们托人办了转档,可能今年晚些时候就要搬到沈阳去了。以后估计一家子要团聚在一起吃饭也很难了。”
    说着,温雅抓起利胜天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方,轻声说道:“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就好。”
    “是啊,不过这次的要是个男孩就最好了。你说要是个男孩的话,男男会喜欢这个弟弟吗?”
    无意中听到的这句话,利椿男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听明白,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言语在向她诉说着,她被抛弃了。她突然间想起了阿兰,想起了小雅,想起了薇罗尼卡。闪动的蒙太奇片段在她眼前晃个不停,将她推入一片粘腻的黑色。
    这天晚上,利椿男梦见了自己从后门那扇红色木门跑了出去,她光着脚,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空气是温热的,仿佛温热将室内和室外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又像两个彼此独立的时空,紧挨在一起,却永远不会产生交集。
    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叔叔利宇恒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小叔叔!你快回来呀,奶奶在等你呢。”
    利宇恒似乎并没有听见利椿男的喊声,仍是自顾自地往前跑去。利椿男也追了上去,她追着利宇恒一直追到了那片充满瘴气的树林里。树林里的土地是湿润的,冰凉的,黏糊糊的,泥土连着树叶一起粘在利椿男的脚底下。
    利椿男对着远处氤氲在深沉的蓝黑色中的林子和雾气又喊了一声:“小叔叔,你在哪呢?”
    利椿男停在了沼泽地边,利宇恒已经不知去向。她半只脚陷入软塌塌的泥土里,紧张地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时,一团淡黄色的亮光包围在一片朦胧的白色雾气中出现了,淡黄色的亮光照在利椿男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仿佛一只伸长了的手,正在触向利椿男的脸庞。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巨型的球体正从沼泽地中缓缓升起。在那一瞬间,利椿男觉得眼前这个发出黄色亮光的球体就像她两年前曾经在报纸上看见过的人造卫星一样,但好像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比起那颗冷冰冰的银灰色人造卫星,这颗黄色的球体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每一颗组成光亮的粒子似乎都在与利椿男产生一种奇妙的交流。无数的亮光粒子在转瞬之间就转化成了一种奇妙的声音,一种异样的语言,围绕在黄色球体身旁。
    随着发出黄色亮光的球体向半空升起,四周的碎石,树枝,泥土,以及散落的动物骨骼也都跟着一起漂浮了起来。它们相互撞击在一起,碎裂,然后相互重合在了一起,构成一种全新的石头一般的物质。它们相互之间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在黄色球体外围不断地转动了起来。
    一阵寒意向利椿男袭来,空气中的温热一口就被这阵寒意吞了去。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对着这超乎于她认知范围之外的存在,一种未知的恐惧和敬畏将她征服了。她只能待在原地望着那颗黄色的球体升向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全都不见了。在黄色球体从黑色天际边消失的那一刻,天空中闪过一道白色亮光,亮如白昼。
    白色亮光只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消逝了。整个平亭村里没有一个人醒来,只有利椿男独自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这惊异的景象。她想,它到哪去了呢?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一节

    1999年春节假期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人们仍沉浸在未散去的喜庆之中,大街小巷涌动着艳丽的大红色,即使刚刚路过的一场大雨也无法浇灭人们的热情。此时的利椿男正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将剩下的半只熟鸡切块放入棕色的砂锅,又依次加入了姜片,葱段和香菇。砂锅的外壁因为长期使用已经被烧出了一层焦黑,在利椿男打开煤气灶的开关时,一个不小心,焦黑的外层就沾到了她的手掌掌背上。
    她随手拿起由破旧衣服剪成的抹布擦了一擦,转身将酿好的油豆腐放入纯白色的陶瓷菜盘中,下锅加水蒸了起来。没一会儿,烧锅中的汤汁就烧开了,锅盖被冒起的水蒸气撞得哆嗦不止,发出轻微的“砰砰”声。声音和住宅楼楼下发廊中传出的音乐声缠在了一起,利椿男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这一年春节联欢晚会上任贤齐所唱的流行歌曲《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闯了进来,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客厅里正坐着利椿男四岁大的女儿储祎,储祎抱着自己的金色头发芭比娃娃看着电视机。电视机中播放着重播的系列电视剧第一部《还珠格格》,当中的角色小燕子生气地对容嬷嬷喊道:“我受够了这个窝囊气了,我再也不回来了,帽子不要了,珠子不要了,耳环也不要了……”
    强烈的音效声一瞬间就将音乐声和人物的念白声压了过去。利椿男正忙着将煤气灶的火候调小,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来第四个声音也响了起来。那是她丈夫储子君刚刚回到家的开门声,储子君脱下沾满了泥浆的黑色皮鞋,挽起同样溅着泥浆的黑色长裤,踩着黑色的袜子,走向厨房旁边的浴室。
    储子君一看见利椿男的背影,就说道:“今天真是气死了!”
    利椿男这时才第一次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回来了?我刚才没听见。”
    储子君脱下手上戴着的海鸥牌手表放在饭桌上,走向浴室脱去袜子,坐在一张塑料小方椅上,拿起刷子开始洗刷自己的皮鞋。他一边刷着鞋子,一边说道:“真是没见过那么无耻的人,那个姓徐的简直就是个混蛋,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就连学校的工程都想着偷工减料,万一到时出事了,谁负责?人家到时候要找来,还不是找我啊?说我是负责验收的人,万一出事的是学生,你说我怎么和那些学生家长交待?我还用不用在这个学校继续教书下去了?”
    利椿男似乎也没有完全听清楚储子君所说的话,只能随口应道:“你好好和人家沟通一下就好了。”
    听到利椿男这么一说,储子君的情绪反而变得更加激动了,说道:“好好沟通?你是没见过这个人,你见过有人能和一个臭流氓讲道理,好好沟通的吗?要是能沟通我就不用在这里生气了。”
    利椿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好了,准备可以吃饭了,你洗快一点,不然就一会儿先吃完饭,洗澡的时候再洗。”
    “你们先吃,我先洗个澡。”说着,储子君关上了浴室的门,浴室里又传出了储子君的声音,“椿男,帮我拿一下我的睡衣,我忘了拿了。”
    利椿男转身走向卧室,卧室的窗台边摆着一个小型的地球仪,旁边还有一本余华的《活着》,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一本《张爱玲中短篇小说全集一》。利椿男走过窗台,从一旁的衣柜里取出了一套浅灰色的睡衣。
    走过客厅时,她才注意到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写着繁体字的杂志《科学之谜》,封面是一团红色的星云浮动在黑暗中,四周排列着一部分英文字体和繁体中文字体。利椿男好奇地将杂志翻了开,她没想到一翻开就翻到了专门介绍土星的那一页,上面使用繁体中文字体写着:“1997年10月15日,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发射升空,开始为期7年的漫长旅途。它预计2004年飞临附近空间,开展长达4年的环土星就近探测,并首次实现在土星的最大卫星土卫六上着陆,进行实地考察。”
    而一旁还有几张插图,插图中使用英文介绍了这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利椿男意外地发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和自己曾经所见过的人造卫星完全不一样,卡西尼号就像一个怪异的机器人,身上拼凑了毫无规矩的零件,有的圆,有的方,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是线型状,有的呈块状。在卡西尼号身上,利椿男感受不到丝毫的美感,她匆匆地就翻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一整页横跨页中,利椿男看见了一颗呈现出黄色向灰白色渐变的土星星球。土星的四周围绕了一道由弱增强又减弱的淡黄色光环,它和土星一起几乎被漆黑的宇宙吞没了一整半的身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那一刻,利椿男感到杂志跨页中的土星正在浮了起来,缓缓向她压来。利椿男看到一团接近于褐色的黄色泥浆从土星中心不断溢出,泥浆中混杂着一颗颗的黑色粒子,像无数的思想和意识一般沿着她的手臂,爬向她的大脑。
    “椿男,好了没有啊?”突然间储子君的声音再次从浴室中传了出来,声音打断了利椿男的思绪。她惶恐地合上了杂志,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但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又看见四岁大的女儿正在瞪着眼望向她。源源不断的泥浆从储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利椿男立刻被这一幕吓得捂住了嘴,她走上前摸着储祎的脸庞。只见储祎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道:“妈妈。”
    利椿男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储祎,心想,原来只是我的错觉,吓死我了。
    这一整个晚上,土星的模样在利椿男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个人站在卧室的窗户边,客厅里的白帜灯余光从淡黄色的门槛边照了进来,此刻的利椿男就像杂志横跨页上的那颗土星一般,半个身躯深陷在黑暗中。只是黑暗略微又有些不同,比起宇宙中触不到边际的黑暗,至少利椿男存在于一片有形的黑暗中,时间和空间紧紧绕着她。
    利椿男咬着手指,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黑暗中窥视着她,她回过头,隐约看见组合柜上方角落处放置着的那个木雕小人偶正与自己四目相对。她走了上前,拿起那个木雕小人偶,轻轻地说了一声:“阿兰。”
    储子君从身后靠近时,利椿男仍是浑然不觉,她只是感到好像有一阵微弱的亮光在渐渐消失了。储子君从身后抱住了利椿男,咬着她的耳垂,将她抱到了床边。利椿男这时似乎已经忘记了手里的木雕小人偶,有些抗拒地对储子君说道:“女儿睡了吗?”
    “睡了,我哄她睡了才过来的。”储子君在黑暗中轻声细语,使用自己双腿夹着利椿男纤细均匀的小腿,说道,“穿上我给你买的黑色丝袜,好吗?我帮你穿上。”
    在这片看不清面孔的黑色中,储子君抱着利椿男坐到了床边,一边亲吻着利椿男的小腿,一边替她穿上了单薄的黑色丝袜。黑色连同黑色丝袜一起将利椿男裹住,就好像黑色也将储子君的面孔抹了去,剩下纯然的黑色。她清楚地感受到储子君的牙齿正咬着她腿上穿着的黑色丝袜,他拉扯着,将她脚上的黑色丝袜咬出了破洞,像一只贪婪的野兽。尽管从恋爱到结婚已经有八年的时间,但是每一次利椿男和储子君发生关系时总会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害羞,这种害羞兴许是因为黑暗,兴许是因为她觉得储子君身上潜藏另外一个她所不完全认识的存在。这个存在既陌生,神秘,同时又让她感到一丝触及危险般的兴奋。
    她每一次和储子君发生关系,都觉得储子君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他平日里的那张面孔全然消失不见了。她看到只有一张被黑色充满了的脸,这张脸像他,又不像他。她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看不清他脸上流下的汗水,还有套在他头上的那条黑色蕾丝内裤。
    厚重的棉被裹着他们,寒冷似乎也被两具摩擦不断的躯体给赶了去。利椿男任由她的丈夫将其完全占有,直到某一刻,她感到好像他们变成了同一个人,她成了他,他也成了她。那只是很短的几秒钟时间,利椿男似乎从这一整片的黑暗中脱离了出来,可脱离出来之后究竟又会去向何处,她是不知道的。紧接着,她又恢复了原有的意识,储子君也一样从黑色中解脱了出来,变回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储子君。
    利椿男靠在储子君的臂弯里,手指划过他胸腔上的皮肤,似乎清晰地可以摸到皮肉下隆起的肋骨。未散去的汗水沾在她的指尖,连带着些许的油脂,碰撞在一起。这时,储子君说道:“我前两天听以前镇子上的人说起,我弟弟又和别人跑到福建那边去做生意了。都三十一岁的人了,也不能好好安定下来,到处跟着别人跑,跑了这么多年也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说以后怎么办才好?”
    “今年我们过年回去的时候,也没见着他呢。人家都说现在机会多,说不出他哪天就做出成绩来了。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也不老,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机会不会等人的,而且他这人做事情就是没什么原则。”储子君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年就要进入新世纪了,新的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的。你没听说吗?最近好多国企的员工都下岗了呢。他自己要一直这么耗下去,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这我倒是没有听说。可能厂里面有人知道什么风声,不过我毕竟不在厂里,明天回去上班了我再打听一下。我和李婷在办公室里的可能情况要好一些,就算真的有人下岗,多半也会是厂里面的工人。其实大家都挺不容易的,你说像他们这样都在一个厂里待了半辈子了,说下岗就下岗了,能干什么去呢?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也没什么一技之长。而且在这个年纪的,多数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也不用怕,这不是还有我嘛。去年升了年级组长,家里也分到了这套新的房子,我们家算好的了,没什么压力。”储子君又狡黠地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计划生育,我们就算再多生一个也没问题,完全能养得起。”
    “我可是不想再生了。”
    “不生,不生了,能养大一个就不错了。”储子君扯起被子盖住露在外面的手臂,说道,“也不知道小时候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家里穷,我妈一个人带大我们三兄妹,我先考上的大学,我妈为了让我安心把大学读完,后来储兵考上了也只能放弃了这个读书的机会。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妈还是时不时会提起这件事,总觉得对不起储兵,总想补偿他。但有时候吧,你说这人和人之间,那根刺已经插在那里了,可能也很难拔出来了。他在心里肯定不仅怨恨妈妈,也一定还怨恨我的。”
    “你没和他好好谈过吗?”
    “没用的,他也不会听,我说多了他就会觉得我是在教育他,很可能会吵起来的。而且从他没能上大学,出去打工之后,基本就没和我联系过了,我连怎么联系上他都不知道。我妈还让我给他找工作,替他张罗一下,根本没什么用的。”储子君想了想,又说道,“他就找过我一次,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给我打了电话,说出了点事急用钱,我就给他借了两千块钱。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那你说我们以后要不要把你妈妈从老家也接过来?不然她一个人自己在那边,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你妹妹虽然在南昌,离得不远,但也很少回去看她,不是吗?”
    “是啊。我也和我妈提过,她就是不愿意来这边,她觉得自己在老家住习惯了,还能种种菜。”
    “我只是担心她一个人在那边,万一有什么事,也没有个照应。以前她一个人养大你们三兄妹,也很不容易的。不管怎么说,毕竟都是自己的妈妈。”
    “要是储兵和储霄英能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就好了。”
    说着,利椿男好像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问道:“诶,对了,客厅那本杂志你带回来的啊?”
    “是啊,借回来的,周勇他们家春节那会儿不是去了趟泰国旅游吗?他在香港转机的时候顺便买的。我看着是讲科学的,也没看过,就借了回来看看。你想要那本杂志啊?”
    “不是,我翻开看到里面好像有一篇文章是介绍土星的。”
    “我还没看呢。”
    “我觉得,那个土星怪可怕的。”
    “是吗?那不就是太阳系的一颗星球吗?有什么可怕的?”
    “我也不说不清楚。”
    “我明天翻来看看。”
    说着,他们两个人都睡了过去。入睡后,利椿男又再一次见到了那颗浑圆的淡黄色星球。她看见自己漂浮在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的通道中,一步步靠向一侧的玻璃窗。忽然间,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她连同卡西尼号一起吸了过去,她甚至无法从这股力量中挣扎开,只能任由它随意地拉扯着自己。在这股拉扯的力量中,利椿男没有被拉成碎片,而是被拉成了无限长和无限短的波长,连带着她的思想和她的意识一起。
    像这样超乎于常识认知之外的存在似乎一瞬间击破了利椿男原有的知识体系,她的四周剩下一种纯粹的感觉。她感到卡西尼号星际探测器在被拉扯成碎片的那一刻,她从黑暗中坠了下去,坠下那个巨大的淡黄色球体。她渐渐地又发现自己似乎在坠向一片由泥黄色向翡翠绿渐变的泥浆,当她真正坠入下去之时,她看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雾气。
    白色雾气让她想起了童年时奶奶家附近的那片树林,可是在这里没有做沼泽,没有树木,也没有大地。她在这个被白色雾气所笼罩着的空间中,感受不到空间的存在,也无法理解关于时间的概念。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深陷在一片白色的海洋,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正在半空的云层中穿梭。
    她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这算是一个地方吗?
    这时,她停了下来,停在一块冰冷的蓝色中。她看到一阵剧烈的龙卷风在白色中一扑而过,白色变成了灰色,灰色又沉了下来,它刚刚陷入黑色,一道强烈的白色亮光又闪了起来。一瞬间,白色又回来了。她呆呆地望着,说不出一句话。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在白色亮光闪动之间,先出现的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在下一道雷鸣声再次响起的空隙间,一个声音钻进了利椿男的耳朵里。她突然张开口,回应道:“你说什么?”
    这时,她才想起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她又问了一遍,说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利椿男始终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些什么,或者说,那个声音中所传达的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声音,而不是一种语言。但利椿男很肯定地认为自己所听到的这个声音是一种语言。这个声音并不是“啊,噫,呀,喔,哈”之类的一种只有音调变化的声音,它是密集的,多元的,不断变化着的一连串的由类似于音素和音节的存在组合而成的声音。
    利椿男认为这个声音在诉说着一件事情,或者是在明确地表达某种意义。只是她听不明白。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二节

    第二天清晨仍是和往常一样,利椿男总是家里最早醒来的那个人。她按下浴室门口的开关,一盏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洗漱池上方挂着的方形玻璃镜残留着昨天晚上洗澡时沾湿的水珠。浴室里铺着白色方型瓷砖的墙壁也同样呈现出一副湿漉漉的模样。
    利椿男明白,天气又开始回南了。
    她走出浴室,转身走向阳台,随手抓起边缘处挂着的一件黑色高领上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她立刻嗅到衣服在回南天时因为晒不干所发出的臭味。利椿男拿起粉红色的塑料晾衣杆,将晒着的衣服分隔了开,避免它们簇拥在一起。
    吃完了早饭,利椿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替储祎梳头,储祎生了一头和利椿男一样浓密而乌黑的长发。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木梳将储祎的长发从后脑勺处分开,绑成两根辫子,又将一个粉红色的头箍轻轻地架了上去。
    而储子君则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为新学期的课程备课,利椿男望向储子君的背影,说道:“我下午可能要和领导到厂里去一趟,中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了。你今天要是出去的话,你就把你女儿也一起带上吧,不然你就把她放到我爸妈那边,我回来的时候再去接她就好。”
    “你晚上干嘛去呢?在厂里吃饭吗?”
    “我前两天不是刚和你说了,我们晚上高中同学聚会。而且有一个女同学林莉要和一个澳大利亚的男人结婚了,准备要移民到那边去,她说她也正好一起请我们吃个饭,可能他们晚上还要去跳舞呢。反正肯定是回不来吃饭了。”利椿男从沙发站了起来,说道,“冰箱里还有些昨晚吃剩的酿豆腐,春节从你妈妈那拿回来的火腿也没吃完呢,冰在下面了,你自己一会儿再买点青菜回来就够你们两个人吃了。”
    眼看这一天因为回南天天气又热了起来,利椿男只好把事先准备好的长外套塞进了衣柜里,她给自己换上一条黑色的西装长裤,搭了一件白色衬衣和浅绿色西装外套就走了出去。利椿男刚离开没一会儿,储子君就放下手中的古汉语词典和黑色钢笔,转过头望向正在观看动画片的储祎,说道:“祎祎,你今天想吃什么啊?妈妈不在家了,爸爸买给你吃。”
    “我想吃巧克力蛋糕!”储祎开心地望向储子君,一张白皙的小方脸上露出右边脸颊仅有的一个小酒窝。储子君关掉书桌上的台灯,推开那张铁制的折叠椅,走过去将储祎抱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道:“好好好,爸爸一会儿就带你去买巧克力蛋糕。”
    储子君走回卧室刚刚换好衣服没一会儿,这时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红色的家用电话陈置在与两张木质沙发椅配套的一张方形小茶几上方,旁边还摆着一个纯白色的相框,相框中框着一张储子君一家三口的照片。
    储祎回头看了一眼响个不停的电话,喊道:“爸爸,电话!”
    储子君匆忙接下电话,回应道:“好,好,好,知道了,我一会儿马上过去。”
    他抱起储祎,关掉电视就走了出去。刚刚走出小区的大门,储子君本能地就要往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中学的侧门走去,然而储祎的声音此时先喊了出来:“爸爸,爸爸,巧克力蛋糕!”
    “好好好,现在就去买。”储子君只好抱着储祎往巷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巷子将储子君家所在的小区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分了开,一抬头就能看到耸立在红砖围墙里的教学楼。教学楼外墙上贴着浅白色的长条形瓷砖,中间不时间隔着一道同样大小的浅蓝色瓷砖。朝西一面的瓷砖外壁上印着几个草书的金色字体,字体以中间的窗户分成两列,一列写着“团结文明求实进取”,另一列写着“乐学善思刻苦奋进”。
    储子君沿着巷子的东面走了下去,巷子尽头处连接着另一道马路“中华路”,中华路和巷子的接壤拐角处分别坐落着一间简陋的杂货店,还有一间美容美发店。走出巷子,对面的另一条街道即可通往不远处的小型菜市场,有一部分贩卖蔬菜的商贩已经将摊位摆到街道外,随意地在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摆上一把称子,还有仍沾着水珠的绿色蔬菜。储子君没有走向菜市,而是转向了农业银行旁边的一家蛋糕店。
    他放下怀里的储祎,指向摆满了蛋糕的玻璃橱柜,说道:“给我来一块巧克力蛋糕,那边那种。”
    储祎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她最心爱的巧克力蛋糕,一口咬下去,溢出的白色奶油全沾到了她的鼻尖上。储子君只好从口袋里掏出半截卷筒纸纸巾,给她擦了去,说道:“拿着,吃慢一点,一会儿别噎着了。”
    “爸爸,你要吃吗?我可以给你吃一口。”
    “爸爸不吃,你吃就好。”储子君看着储祎满足的表情,他也不由得笑了出来。储祎一手紧握着那只身穿粉红色晚礼服的金发芭比娃娃,一手抓着包在塑料袋里的巧克力蛋糕,跟在储子君身旁一直走向不远处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正大门。正值寒假期间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里看不见多一个人影,就连大铁门旁的保安室里也是空无一人,储子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边上的一扇小铁门,拉着储祎走了进去。
    而另一边的利椿男正在办公室里重新适应漫长假期后的工作状态。利椿男坐在办公桌前望着不远处的深褐色半透明玻璃窗,由于回南天的缘故,玻璃窗户只留了一小道缝隙以便于办公室里的空气流通。利椿男似乎看到一股热流正相互拥挤着要从那道缝隙里钻入办公室,热流和室内清凉的空气相互冲撞在一起,挤出稀碎的汗粒,附着在墙壁上,以及铁制储物柜和铺着淡青色玻璃的桌面上。这时,利椿男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右眼皮处在跳个不停。
    利椿男心想,这怎么回事呢?今早出门开始就一直这样。
    她也不想再过多地留意自己跳动不止的右眼皮,从旁边拿过一块未湿水的抹布,擦去了玻璃上的湿润的水汽。一个半秃头的中年男子从一侧的独立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说道:“小利啊,你整理一下到今年为止还未到期的那些合同,弄好了放我办公桌上。顺便再列一份名单出来。”
    “好的,刘总。”利椿男回应道。
    这一天下班后,利椿男准备直接前方同学聚会所在的餐厅,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给家里拨打了一个电话。一连拨了两次都是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利椿男只好作罢。她站在马路边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前往了餐厅。
    他们这次高中聚会所在的地方,与其说是餐厅,也许酒楼这个词语更为恰当一些。利椿男一走进那扇中式牌匾装潢的大门,扑面而来就能感受到一股热闹的气息。入门处摆着三层高的透明鱼缸,鱼缸一个个独立分隔开,里面分别装着鲜活的乌龟,虾类,蟹类,草鱼,河豚,桂花鱼,石斑鱼,海鳗,多宝鱼,海虹和花蛤等各种海鲜。不远处则是酒楼的大堂,一张张铺着红色桌布的大圆桌错落着摆放在宽敞的空间里,人们热烈地说着,笑着,吵着,闹着。在从中穿过的短短一瞬间,利椿男仿佛停顿了下来,她发觉所有的声音在那一秒,也许两秒或者三秒钟的时间里扭曲到了一起,和她昨天夜里在梦中所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极力在传达出一些信息。只是利椿男仍旧没能清楚接受这些正在向她传达的信息,而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毫无意义的声音。
    利椿男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一个染了一头黄色头发的女子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女子穿了一条格纹的修身长裙,披着一件大红色的单薄长外套,外套领子上是一层盛开的红色细毛,似乎恰当好处地与女子那头半脱色的黄色长卷发搭配在了一起。女子拍了利椿男的肩膀,说道:“怎么,就认不出我啦?”
    “怎么会呢。”利椿男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高中同学林莉,说道,“这太吵了,刚才都没注意到。你不是准备要搬去澳大利亚了吗?”
    林莉亲热地挽起利椿男的手,往尽头处的“兰”字号包厢间走去,她说道:“肯定又是秋梅传出去的。还没那么快去呢,一大堆手续要办的,还要等通知,估计办好都得年底了。”
    “你看我们都没出过国呢,以后要再见到你可就难了。”利椿男看着林莉抹上大红色口红的红唇,她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利椿男身上所没有的张扬和自信,就像一朵正在盛放的大牡丹花,她又问道,“那你现在离婚都办完了吗?你儿子怎么办呀?他也跟你一块过去吗?”
    “去年就办完了。儿子,我可就管不了他那么多了,反正我前夫和他妈死活都要抢儿子的抚养权,说什么是他们家的血脉。还血脉,都什么年代了,他们那么爱养,就让他们自己养去好了。”林莉说话间笑了出来,“我现在可是大好年华,当然应该好好享受我自己的人生。再说了,儿子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生了,就算不是我扶养大的,难不成以后我就不是他妈了吗?”
    说着,她们已经走到了“兰”字号的包厢门前,包厢里摆着两张大圆桌,桌子旁已经坐了将近一半的人。两张可旋转的圆桌上方又分别摆着一瓶尚未拆封的白酒和六瓶啤酒。林莉拉着利椿男走向其中一张圆桌坐了下来,林莉坐在了王秋梅旁边空出的座位上。王秋梅头上架着一大团时下流行的卷发发套,假发发套正好卡在她的后脑勺处,露出一缕缕略显僵硬的深褐色卷发。
    一看见林莉,正在吃瓜子的王秋梅一下就变得热络了起来,说道:“哟,我们的外国人来了。”
    “就你这张鹦鹉嘴,咿咿呀呀的,小心我一会儿给你缝起来。”林莉顺手拿起桌面上的白酒看了一眼,又说道,“喝什么白酒,难喝死了,也不知道弄瓶红酒来喝。”
    “我们是中国人,喝什么红酒呀,又不像你,外国人才喝红酒呢。”听了王秋梅这么一说,林莉心里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她高兴之处在于“外国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被赋予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含义和优越感,但这几个字反复从王秋梅嘴里吐出来,听多了又总让林莉觉得这当中似乎还隐含着更一层讽刺的意味。无论如何,“外国人”这三个字,林莉还是喜欢听的,她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结束了她和王秋梅之间的对话。
    王秋梅似乎也不想自讨无趣,又将话题引到了利椿男身上,故意绕过林莉,说道:“椿男,你这件西装外套真好看?在哪买的呀?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们公司制服。”
    利椿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回应道:“我老公替我挑的,在百货大楼买的。我好多衣服鞋子都是他给我买的,有时候,我都没出去看过呢,他就给我买回来了。反正我也不怎么懂这些流行的东西,就穿上了觉得还算合适。”
    “你老公眼光可真好呀。”林莉在旁边突然插了一句。没想到也是因为这句话,王秋梅再次将话题转移到了林莉身上,笑盈盈地说道:“眼光好还不够呀,要像你那个外国老公一样,好用的才是最好的,你看你现在红光满面的,还不是因为外国老公滋润得好吗?现在这样穿什么都好看了,就算不穿肯定也是十分好看的。”
    王秋梅这几句看似无心的玩笑话听得林莉又羞又恼,在其他人相互迎合的笑声中,她却收起了笑容,站起身走了出去。王秋梅俨然一副得胜的姿态,小声地说了一句:“开两句玩笑,就生气了。”
    林莉走出去之时,一个身穿白色蕾丝菱形纹路编织衬衣和微型喇叭牛仔裤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女子顶着一头盘起的卷发坐到了利椿男身旁。这名女子是利椿男高中时期的同桌徐洋,徐洋看着久违了的利椿男,说道:“好久不见了,椿男,你现在还在纺织厂上班吗?”
    “在啊,一直都在呢。你呢?调回来了没有?”
    “去年才调回来的,拖了好多人的关系才办通的,不调回来你说怎么办才好嘛?儿子才两岁多,我老公又要上夜班,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徐洋拿起白瓷茶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茶,说道,“不过我现在被调到了票房卖票,也要上夜班,就是辛苦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辛苦些熬熬就过去了,能调回来,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如果你以后出去要买火车票的话,也可以找我,我可以帮你留出来,不然像那些长途火车的卧铺票,每个人可都想抢着要买下铺的票都买不着呢。”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利椿男无意间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男子穿着宽松白色卫衣和蓝色直筒牛仔裤,一双浑圆的眼睛藏在圆形的眼镜镜框后房,试图藏起他眼中的几分生涩,怯弱,和少年气息。男子才坐下来没一会儿,就被另一名身穿黑西装男同学搂过肩膀,拉到了旁边的那张桌子旁,说道:“齐柯,你坐那边干嘛啊?坐过这边来,一起喝酒啊。”
    齐柯就这样被拉到了另一只坐满男同学的圆桌旁,喝了没几杯酒,他脸上白净的皮肤就涨得一片通红了。所以刚吃完了饭没一会儿,齐柯就先行离开了酒楼,余下一半的人包括利椿男在内则一同前往了另一家歌厅。
    昏暗的歌厅里闪动着球形的迷彩灯,红蓝黄绿紫的色斑依次从地面和墙壁前晃过。歌厅尽头处的舞台上亮着一盏微弱的射灯。射灯从头顶上落下,照在一名身穿一袭黑色低胸长裙的女子身上,女子站在话筒前,低吟着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舞台前方与座位之间是一大块空地,男男女女们正在这块空地上相互搂着腰,握着手,跳起了交际舞。不经意间跳出了感情的人也会相互依靠在一起,又或者牵着手走了出去。
    利椿男一行人进入歌厅后分成四张桌子坐了下来,身穿黑色套装短裙的服务员端着四份几乎一模一样的酒水,饮料,烤串小吃放到了低矮的圆桌上。林莉似乎有意地避开了王秋梅,与利椿男,徐洋坐到了一块,说道:“诶,椿男,要不要一起跳舞呀?”
    “我哪里会跳呀?我连手要摆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别一会儿出糗,要笑死人了。”利椿男拿起一块冬瓜糖放到嘴里,又拿起透明的玻璃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西瓜汁,她转头问道,“你们要不要喝?”
    “给我一杯。”林莉递上自己的杯子。
    这时,一名男同学向林莉伸出了一只手,说道:“林莉同学,赏脸一起跳个舞吗?”
    林莉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脱下身上的红色长外套,牵起这名男同学的手走向了不远处的舞池,歌厅中回荡着的音乐也从《月亮代表我的心》变成了《潮湿的心》。其他的同学看到后,纷纷吆喝着,鼓起了掌。
    随着音乐声的结束,林莉和这名男同学也从舞池中退了下来,各自回到座位上。就在此时,王秋梅仿佛有意要与林莉竞争一般地站了起来,不过她并没有急着走向舞池,而是从另一只桌子旁拉起了一名对于其他人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子,走向了他们所在的四张桌子。王秋梅介绍道:“诶诶诶,这是我小学时候的班长,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天明,现在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总。”
    王秋梅殷勤地向她的同学们介绍洪天明,如果不知道的人,很难不会误会这是她的伴侣。然而洪天明也并不在意,在王秋梅的引荐中,热情地递上自己的白色名片。利椿男从洪天明手里接过一张,昏暗中依稀只能辨认出洪天明那张梳了一头三七分发型的国字脸,脸旁长了两只大耳朵,左眼靠近鼻梁位置的眼角上方长了一颗深褐色的肉痣。
    利椿男随手将洪天明的名片塞进了黑色皮包的外侧夹层。王秋梅则拉着洪天明走向了舞池,笑盈盈地说道:“我可还不怎么会跳呢,你要多教教我才行,天明。”
    “多跳几次就会了。”洪天明似乎在有意地避免显得和王秋梅过于亲热,维持着一种介于普通朋友之间的距离,就连那只扶着王秋梅腰部的手,他也是半悬空着的。当王秋梅看着他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道久经训练的笑容,既不刻意地显得亲近,也不显得生疏,产生不出丝毫多余的含义。而当王秋梅的目光移向地面,又或者其他地方的时候,洪天明的目光也从王秋梅那团略显俗气的假发套两侧飘了过去。洪天明的目光飘过昏暗的空间,落在了毫无察觉的利椿男身上。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了。她推开门,望着一片昏暗的房子,只觉得这间房子里得有些过于安静了。她想,子君也睡了吗?
    凭借着自己对房间格局的记忆,利椿男小心翼翼地脱掉脚上的黑色乐福鞋,走向卧室。就在利椿男打开卧室台灯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略过一丝诧异的表情。床上空无一人。床上摆着的被子和枕头仍和她早上离开家时一模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她想,那么晚了,去哪了呢?难道有什么事出去了吗?还是白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呢?
    利椿男转身从卧室里走出去,走向储祎的卧室,想看一眼她有没有盖好被子。可是让利椿男最意想不到的是,储祎的卧室里也是一样的空无一人。利椿男不解地站在储祎卧室门口,按下了墙壁上的白炽灯开关,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十二点了还没回来吗?
    人的焦虑一旦被点燃,无数的担忧也会立即在这团火光中被照亮,无处可躲。潜意识中藏着的,甚少露脸的,也都跑了出来,重新构成利椿男意识的一部分。然后变成思考,变成情绪,变成行动。
    她匆忙起身,紧抓着红色的电话听筒,首先拨了储子君的寻呼机号码,留言道:“子君,你们去了哪里呀?怎么还没回来呢?祎祎是不是送过我爸妈那边了?”
    眼看过了半个小时依旧没有回应,利椿男决定拨通了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她的父亲利胜天在电话的另一头说道:“他们不在这里啊,他们今天都没来过家里。他们还没回去吗?是不是在哪个朋友或者同事家吃饭,喝多了?”
    在父亲的提醒下,利椿男又拨通了储子君好友周勇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传来周勇迷迷糊糊的声音,回应道:“子君?他今天没来过我们家啊,我今天一天都在家里,也没接过他的电话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是看他还没回来,还以为在你们家呢。”利椿男说话的时候,紧抓着自己的手,仿佛试图避免在自己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中泄露心中的不安。
    接连着打了三个电话都获得同样的回应后,利椿男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心想,难道出什么事了吗?可她却又不完全愿意相信这样的一个答案,相信了,她的希望就全都没有了。她只能对自己解释道,“出事”只代表了发生某些意外的意思,并不代表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连“死”字,利椿男也不敢轻易让其在脑海中出现。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三节

    黑夜聚拢着吹不散的热气,它们借着这个悄无声息的黑夜钻入千家万户的门缝,和窗户间仅有的一丁点儿缝隙。利椿男已经顾不上趁机而入的湿润气息,在沙发上呆坐了半饷,她内心的思绪开始像角落处潜藏着的霉菌一样,渐渐生起了一种抗拒。抗拒着消极,抗拒着当下的现实。兴许她是因为当下现实所产生的恐惧过于压抑,而不得不通过抗拒进行逃避。
    她对自己说道:“没事的,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了,明早醒来我就会看到他们了。”
    于是,她内心的抗拒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消解,消解掉她当下的所有猜测和情绪。利椿男站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卧室里拿起她的小碎花睡衣和睡裤,走进了浴室。而后,她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把银灰色的吹风筒,“呼呼呼”的响声响了起来,又将她内心刚刚浮起的声音盖了过去。
    利椿男自言自语道:“好了,早点休息吧,给子君留盏灯就好。”
    两个小时后,利椿男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的呼吸声在颤抖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同样的问题再一次浮现了出来,他们到底去哪了呢?这都大半夜的了,还没回来,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四岁大的小姑娘,怎么样也得先把女儿送回来吧?
    利椿男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否定掉了两个小时前层猜测储子君和储祎已经出事的想法。她伸手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起那个棕褐色的塑料发夹,随意地将长发盘起夹上,踩着脚下的粉红色拖鞋走了出去。利椿男本想问一问巷子对面那家“阿兰美容美发厅”的老板是否见过储子君和储祎,她走到小区的铁门时才想起人家早已经下班关门回家了。
    利椿男透过铁门望向对面的红砖围墙,围墙边挂着一盏昏暗的路灯。她想,不会还在学校工地吧?
    眼下处于不知所措又无望的状态,利椿男似乎不愿意放弃任何的可能性。既然她已经想到了,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眼呢?
    她走了过去,站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的侧门外踮着脚往里望去,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利椿男犹豫着喊了一声:“子君,子君,你在里面吗?”
    利椿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利椿男低头一看,在铁门的最下端躺着一个身穿粉红色晚礼服的金发芭比娃娃。利椿男不可置信地将芭比娃娃捡了起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储祎的芭比娃娃。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半年前,她带着储祎一起逛街时特意给她买的芭比娃娃,储祎当时还问了她:“妈妈,她叫什么名字呀?我们给她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呀?”
    “那,她就叫薇罗妮卡,好吗?”
    如今,她看着芭比娃娃那张精致小巧的脸蛋,在她们目光相接触的那一刻,利椿男心中所有的抗拒都被芭比娃娃那道停滞在时间中的目光瓦解了。利椿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和她喉咙中的声音一起,发出一种异样的振动。
    利椿男紧抓着芭比娃娃,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往家里走去。她看着客厅书桌上摆着一本储子君上课用的语文课本,课本半开着,上面分别使用红色和黑色墨水的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旁摆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文件夹,一本夹着一只铅笔的古汉语词典,一瓶装在纸盒里的英雄墨水,还有一个透明的保温杯。杯子里还剩下半杯水,水中泡着的菊花全都散了开,将水染成淡淡的黄色。杯子旁边和蓝色塑料台灯靠在一起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在神树公园游玩时所拍摄的一张照片。
    利椿男的目光刚刚落在那张照片上,她的胃里突然就感到一阵急促的痉挛。利椿男随手将芭比娃娃放在储子君的书桌上,快步走向浴室,蹲在便池前呕了出来。这一天晚上她所吃过的东西仿佛全都呕吐了出来,喉咙中泛着一股恶心的酸味和仅有的啤酒味以及西瓜汁味。
    经过这么一吐,她整个人也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去一趟派出所。
    接着,利椿男按下便池的冲水键,手里拿起那个芭比娃娃再次走了出去。夜晚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多一个人影,偶尔也只有一辆汽车开过,亮着的路灯灯杆上方挂着海尔冰箱的圆形灯牌,种着樟木的人行道旁不时停着枣红色的出租车。出租司机两只脚架在方向盘上方,靠着主驾驶座睡了过去。利椿男从出租车前走了过去,完全没有想起自己应该乘坐出租车前往派出所,她就这么穿着那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走下那道弯道滑坡。一个人走了将近三公里的距离前往距离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最近的一处派出所。
    派出所里仅留了两个值夜班的民警,一个躺在内间的一张铁架床上睡着觉,床上方的灰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块“先进单位”的锦旗。一旁还摆着一张竹藤编制的摇椅,上方放着几份旧报纸以及一顶警帽。内间与派出所的办公厅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玻璃被隔成几块大小不一的方形镶嵌在棕色的木框中,上方粘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办公大厅里坐着一个身穿军绿色制服的警察,睡眼惺忪地看着正对面的利椿男,问道:“你老公和女儿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今早上八点钟出门上班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我刚才回到家,他们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去哪玩了?”
    “不会的,我给他的同事和朋友都打电话了,他们都没有和他在一起。”
    “是不是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感情问题啊?这种情况也是很常见的,两夫妻闹别扭了,其中一个觉得待在家里不开心,就自己搬出去住了几天,然后就回来了。”
    “我们没有吵架!”利椿男的情绪突然间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他是带着我女儿一起的,很可能出什么事了。”
    “这能有什么呢?又不是你女儿一个人不见的,你老公还带着他一起呢。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啊?”值班的民警脸上露出着不耐烦,他揉了揉眼睛,从一旁的文件袋下方翻出一张文件单,说道,“现在大半夜也不可能去给你找了,所里还有好多其他案子要忙了,不可能浪费那么多警力的。况且你这也没够二十四小时,算不上失踪,没准明天你老公就带着你女儿回来了。这样吧,你先把这个填一填,要是明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的话,你再过来一趟。”
    利椿男想起手上紧抓着的芭比娃娃,又说道:“还有这个。”
    “这什么呀?”
    “这是我女儿的芭比娃娃,我刚才在北齐四中的侧门那里捡到的,如果她没有出事的话,怎么会掉在那里呢?他们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这不很正常吗?我们平常也经常会弄不见东西的,说不定就是不小心掉的。而且这还不一定是女儿的呢,这种娃娃街上卖的不都长一样吗?”听到警察这么说下来,利椿男也陷入了无言。她不禁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我自己想多了吗?可是他们能去哪呢?子君也没给我回复。那个警察还说这样的事情很常见,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之前我和子君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像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好端端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怎么会离家出走呢?
    一个人走回家的这段路程中,利椿男好像已经被警察说服了一般,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问题。她思考着自己和储子君之间可能发生过的,或者可能存在的问题。想着想着,利椿男走路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她停在巷子口的杂货店前,仿佛意识到了一个她所不愿意相信的可能性。
    她想,难道,难道子君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吗?
    她想起他们从认识到相恋,再到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个可靠的,忠实的伴侣。他是她这一生中第一个相恋的对象,也是她这一生中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对象,她早已将此视为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持续终生的一种承诺,就像贞节牌坊一样具备了某种所谓的“神圣性”。作为一个女人因为贞洁所获得的这份神圣性,在利椿男开始学会想象以前,似乎已经彻底将她怀疑丈夫出轨的可能性否定掉了。她只能相信着,坚定地相信着她的丈夫不是一个善于塑造谎言的男人,相信着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美满生活。
    她告诉自己自己,不可能的,子君不会是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的。
    突然间在面对这个可能性的时候,利椿男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藏着一丝可怕的念头。她在内心深处发觉自己甚至宁愿储子君就此永远消失不见,也不愿意相信他欺骗和背叛自己的可能性。她似乎就连多想象一下都会感到罪感,她身上的神圣性好像就这样被永远地玷污了。
    她走进昏暗的楼梯走道,黑色完全地吞没了她。黑色中意外地出现了这一天晚上在歌厅里的一幕场景。她清楚地看到王秋梅正在热情地挽着洪天明的手臂,纷纷向众人作出介绍。黑色抹去了洪天明的国字脸,变成了储子君那张带着几分俊朗的方脸。
    一个声音冒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就不会有其他人主动勾搭他呢?
    利椿男在心中回应了自己的一部分潜意识,不会的,他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不会这样的。
    那个声音又问道,真的吗?你真的了解了他的全部吗?
    尽管利椿男一再试图说服自己选择相信储子君,然而她在床上躺下不到半个小时后,又再一次爬了起来。利椿男打开了卧室和客厅里的白炽灯,紧张地翻看属于储子君的每一个抽屉,以及每一样属于储子君的物品。
    她翻遍所有的抽屉,依旧没有翻出储子君的任何错误或是谎言。利椿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额头处溢满了稀碎的汗水,汗水汇聚在一起,滴落了下来,落在利椿男手里的那本笔记本上。那是储子君的工作记事本,里面使用黑色墨水钢笔记满了大大小小的会议纪要和工作计划。汗水滴在“1999”几个数字上,数字上已经凝固的黑色墨水渐渐地散了开。利椿男急忙将汗水擦了去,“1999”那几个数字也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至少此时的利椿男变得安心和踏实了一些,她终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储子君出轨或者欺骗自己的证据。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就好像她所有的担忧都得到了解决,就好像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再困扰着她了。她拿着储子君的工作记事本塞进了书桌的抽屉中,记事本在放入抽屉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的一声。
    利椿男伸手触向抽屉的角落处,摸出了一把中型大小的黄铜钥匙。她看了一眼钥匙,又放了回去。
    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再次拨通了储子君的寻呼机号码,留言道:“子君,你没收到我刚才给你的留言吗?我已经回到家里了,怎么还见到你呢?你是不是带着祎祎到哪去了?你听到留言之后还是赶紧给我回个电话吧,我很担心你们呢。”
    利椿男放下电话听筒,熄灭白炽灯,走回了卧室。说来也奇怪,这一晚上的利椿男几乎一直处于一种怪异的亢奋情绪中,在焦虑,紧张,惶恐,猜疑和自我安慰的轮番转换下,她的情绪已经完全融化成了一团纯粹的情绪力量。就像各条河流最终汇聚到了大海里一样,裹着她的整个身体,在情绪的海面上浮动着,飘荡着。
    飘了没一会儿,她又沉了下去。这次她沉下去却又和此前的任何一种情绪都扯不上半点关系,而单纯地是因为她在这片过于沉寂的安静中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响。也许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称不上是声响,更像是声响在发出的过程中所引起的一种振动,一种铁器撞击在一起时所引发的振动。这一道振动正和利椿男的心脏跳动频率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同步和共鸣。
    利椿男再次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呆坐着,以试图确认这一道振动存在的真实性,以及其所存在的方向。至于这道声响的振动是否真的和储子君存在任何关系,利椿男利椿男心里是不清楚的,她只是觉得这一道振动就像她梦里所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会莫名地牵引着她的神经。
    她夹起头发,快步往楼道上走去,奔向六楼楼顶处的天台。天台上架着居民们自制的晾衣架子,还有四台银灰色太阳能吸热板置于西面的角落位置。利椿男径直走向南面的围栏,地板摆着一盆盆栽的罗汉松和两盆半枯萎的山茶花。她望向位于住宅楼正南面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总觉得在不远处那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中,一阵低微的声响振动正在不断传入她的耳朵。
    她想,那是什么声音呢?这时候难道学校里还有人吗?会是子君吗?不对,不会是他,如果是他的话,我刚才叫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回答呢?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利椿男站在那里望了好一阵子,声响的振动停止了。这时,黑色的天空落下了雨水。稀疏,冰冷的雨水滴在利椿男身上,她擦去脸上的雨水,疑惑地又朝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了回去。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四节

    是夜,密集的雨滴就像利椿男的心跳声,频繁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胸腔里挤不下的心脏跳动声慢慢地跳到了她的脑海里,连同着她的耳膜,她的整个面部肌肉一起颤动着。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振动,振动源于一种不断内化却又无法被吸收或者消解的张力。张力成为了她身体原动力的一部分力量来源,此刻却也成为了一种如同慢性毒药一般正在吞噬着她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利椿男始终无法真正入睡。或许她其实已经睡着了,只不过那阵张力的扩散导致了她错以为自己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她睁开眼,拿起一旁的灰色方形闹钟,她意识到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她习惯性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床边躺着的依旧只有女儿储祎所留下的那个金发芭比娃娃。她拿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薇罗妮卡。”
    究竟为什么她当初会脱口而出就说出了这个名字呢?“薇罗妮卡”这个名字她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呢?她如何想也想不起来了。“薇罗妮卡”真的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吗?还是它们不过是四个毫无关联的文字,因为读音通顺而被自己组合到了一起而已?她怀疑起来,难道自己曾经真的遇见过一个叫做“薇罗妮卡”的陌生人吗?
    利椿男不想继续在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她是否真的认识一个叫“薇罗妮卡”的外国人真的重要吗?她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名字真的重要吗?这不过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用以区分的指代而已。
    她爬下了床,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储子君和储祎刚刚满了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接着,利椿男快速换好了衣服,在巷子口拦下一辆三轮车驶向公司。三轮车由一辆红色的铃木王摩托车改装而成,在摩托车的右边嫁接了一个足以容下两个人的座位。座位下方是一个小圆轮,前方和上方则盖上了一块用于遮挡雨水的防水布。摩托车在“嘟嘟嘟”的振动声中飞驰,溅起的泥浆和雨水一起洒在了军绿色的防水布上。
    利椿男回到公司匆匆请完假,又离开了。她再次回到早上离开家时所经过的巷子口,巷子口前的杂货店已经拉起了银灰色的卷闸门,一个穿着黑色拖鞋的中年男子正在使用竹杠撑起门前的一块防雨布。她朝那名中年男子走了过去,喊道:“东平。”
    东平将手上的竹竿一插,插入了一块留有一道圆孔的大石块中,转过头,说道:“哟,椿男啊,怎么今天不上班啊?”
    利椿男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你昨天有看见过子君或者我女儿从这里经过吗?”
    “储老师啊。”东平站在防雨布下若有所思,说道,“我昨天早上好像看到他带着你女儿去了对面那边的蛋糕店,怎么了呀?”
    利椿男摇了摇头。东平的回答仿佛又让她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她匆忙转过身跑向对面的私人蛋糕店。蛋糕店的柜台背后是一个烫了一头短卷发的女子,她正从身后不远处的厨房里端出刚刚烤制完成的蛋挞,准备依次摆入深褐色的玻璃柜台隔层上方。一看见利椿男出现在门口前,她立刻热情地招呼道:“要吃点什么呀?这些蛋挞是刚烤出来的,可香了,要不要买两个试试呀?”
    此时的利椿男正歪着头,夹着雨伞的枝干,双手快速地翻动着自己的黑色皮包,从中翻出了一个黑色的钱包。钱包一打开就露出了一张四寸左右大小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块简陋的红色背景布前。
    她拿着照片走向那名短卷发女子,问道:“您好,我想问一下,昨天早上是不是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这里买过蛋糕?你可以帮我看一看吗,是不是照片里的这个人?”
    短卷发女子放下手中托盘,接过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应道:“好像是的,他应该是来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
    “那你有看到他们买完了之后去了哪里吗?”利椿男充满着期望,望向短卷发女子。短卷发女子的回答终究还是让她落了空。她没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就这么又被冲走了,像眼前马路边汇集而成的雨水。雨水沿着不远处的一道下坡弯道,流了去,不见了。利椿男就这么在蛋糕店门前伫立了一段时间,出神地望着那道汇集的雨水在坡道上流畅着。不时一辆三轮车,摩托车或者小汽车从弯道处开过之际,雨水立刻被车辆的轮胎压成几段水洼分散在周围。不过很快它们又会再一次汇聚在一起,拉扯着,拥簇着,扩充着,舞动着,流向弯道的尽头。
    蛋糕店里的短卷发女子不免好奇地对利椿男多打量了几眼,总觉得她的背影中透出一丝可怜的意味。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已经出现了另外两名年轻的客人站在柜台前,说道:“给我四个蛋挞,再要两个菠萝包,还有两瓶酸奶,菠萝包和蛋挞要分开装啊。”
    等到这两名年轻的客人离去后,短卷发女子发现原本站在门前的利椿男也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她那一道可怜的背影在雨水中变得模糊了起来,她的背影滞留在时空中,直到渐渐消散。离开的利椿男并没有朝家里所在的方向走去。她走向了那道雨水滑落的弯道,弯道的尽头再往北走上二十分钟的距离即是几个小时前她曾经到访过的那间派出所。
    白天里的派出所显然要显得热闹许多,同一张利椿男曾经坐过的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一块木制的象棋棋盘,棋盘上刷着红色的颜料,勾勒出一个个大小统一的方块,方块上方摆着深褐色的木质象棋。几名身穿绿色制服的民警围在桌子旁,投入地享受着棋局双方的对峙,这似乎要远比与罪犯对峙紧张,同时也有趣得多。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利椿男已经在办公大厅的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利椿男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仿佛她连同储子君和储祎一起也消失了一般。她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她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任何一个声音,只能望着,等待着。等待着她的不存在被揭开,再次成为一个存在的人。这个负责揭开的人是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中年男子,男子名叫覃立方,是派出所里负责分管刑事案件的副所长。
    覃立方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铁制水杯,从挂着“先进单位”锦旗的墙边走过,走向不远处的办公桌,干咳了几声以警示正在下棋的几名警员。他们纷纷转头望向覃立方,礼貌地说道:“方哥,要来一局吗?”
    “上班时间谁允许你们在这里下棋的?一个二个都不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了,是不是?”覃立方刻意地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就像是故意说给利椿男听的一样。听到这一道震慑有力的嗓音,利椿男忽而间动了起来,敲了敲办公大厅的玻璃门。那几名警员这时才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脸色略显憔悴的女子,匆忙将棋盘挪到了办公桌的角落处,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剩下其中一名稍显稚嫩的年轻警员跟在覃立方身旁,走向利椿男,问道:“您好,请问您是有什么事呢?是来报案的吗?”
    “是,是的。”利椿男低着头,将手中的雨伞放在门口边,说道,“我昨晚上来过的。”
    “昨天晚上?哦,我知道了。”覃立方拿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凌晨的时候来登记过的?就是那个说老公和女儿一起失踪了的?”
    “是。是我。”
    “怎么?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我今早上去问了我们家附近的那家蛋糕店,有人看到我丈夫带着我女儿昨天早上还去买了巧克力蛋糕的,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现在都已经一整天了,也没见他们回来。”说着,利椿男就要哭了出来,“你们,帮我去找一找好不好?拜托你们了。”
    “先去录个口供吧。”
    覃立方和年轻警员领着利椿男走向被玻璃门隔开的办公室内间,内间里摆着她昨晚所见到的那张铁架床,竹藤摇椅,还有两张办公桌,一个蓝色的铁架储物柜以及一台座式铁制电风扇。利椿男拉开椅子坐在了覃立方和年轻警员对面,脚边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旧报纸,报纸边缘处粘着的透明胶已经因为回南天天气潮湿的缘故,脱落了一大半,悬空在墙壁上方。
    覃立方几乎又把和昨天晚上相似的问题重新问了一边,再三向利椿男确认:“你肯定你们两夫妻之间最近没吵架吧?”
    “没有,我们从没吵过架的。”
    “你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我出门上班之前。”
    “几点?”
    “大概八点钟的时候。”
    “他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或者欠了钱之类的?”
    “没有,他人一向很好的,和周围邻居,学校同事关系都不错。欠钱我倒是也没有听说过。”
    “那你最近有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好像一下子难住了利椿男,她想,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样算是不对劲呢?她努力地回想整个春节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她确实无法从中挖掘出任何与“不对劲”这三个字有关联的事情。在储子君和储祎突然失踪之前,利椿男觉得一切都正常得和平日里的生活一样,正常到她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正常到她至今仍然难以相信这一切已经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利椿男不敢抬起头去看覃立方,只能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看过家里的东西,是不是少了什么?比如他是不是收拾过行李之类的?”
    “这也没有,他的东西全都在呢。”利椿男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他,他最近在负责监督验收北齐四中里的改建工程,我记得前天他回来的时候好像有提起过,他可能和施工队那边有些小摩擦。而且,我女儿的芭比娃娃我也是在北齐四中的侧门那里找到的,他们一定进去过,很可能施工队的人会见过他们。”
    “行吧,我们记下来了,我们会去查的,你回去等消息就可以了。”
    利椿男刚站起来走到门口的位置,覃立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喂,这是你的回执单,收好了。”
    “谢谢。”利椿男接过回执单,拿起门边的雨伞走了出去。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利椿男一个人走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旁种着的一整排人面子树上不时坠下沾在树叶上的雨滴,雨滴滴在利椿男的头发和衣服上。她恍惚地走在人行道上,走到弯道附近时,她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上走去,而是直走向前方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对于此刻的利椿男而言,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力量,需要这个力量支撑着自己继续面对接下来缺失了储子君和储祎的生活。她只能找到了她的父母利胜天和温雅。利椿男站在利胜天家生锈的铁门前,铁门上铁杆之间镂空的位置露出了木门上贴着的大红色“福”字,她还没敲响门就先听到了门里传出的音乐声。她已经猜到那多半是她的弟弟利飞在房间里播放的音乐。
    那是新裤子乐队于1998年发行的第一张专辑中其中一首歌曲《过时》,主唱彭磊标志性的嗓音唱着:“噢你,隐藏着秘密,所有,所有,所有的过去,再没有人提起,雨一直下个不停,灌满这空空的努力,也没有人在意,噢分离没有人哭泣,我们怎么能不高兴,所有的事都离去,让所有的理想成灰,让所有的激情枯萎,让所有过时的情绪,一切都随时间而去……”
    不知道为何在听到这些歌词的那一刻,利椿男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忽然之间就崩塌了,她紧紧抱着刚刚打开门的母亲温雅,哭了出来。仿佛她终于抵达了一个让她感到足够安全的环境,她终于可以尽情地释放心中所有的情绪了。从她哭出来的那一刻,她好像就已经认定了储子君和储祎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般,说道:“妈,他们,他们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先过来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温雅搂着利椿男走向客厅的沙发,又问道,“现在怎么样了?你去报警了没有?”
    “报了,我刚才派出所回来的。”
    “警察怎么说的?”
    “他们让我回来等消息。”利椿男从温雅手中接过纸巾,擦去眼泪。源源不断的音乐声仍从利飞的卧室里不断传出,音乐声彻底地压制住了利椿男的哭泣声,温雅终于不满地站了起来,说道:“这个利飞真是的,一天到晚就说要弄什么乐队,非要我给他买一把吉他。我不愿意买给他,一看你爸不在家他就开始发神经,吵都吵死了。”
    温雅走上前,使劲拍打着利飞卧室的房门。不一会儿,利飞才露出半张脸,顶着一头从利胜天身上继承而来的纯天然黑色卷发,故作冷漠地看着温雅,说道:“妈,你又干嘛啊?我在练歌呢,别老打扰我。”
    “练你个死人头!”温雅抬起手拍了一下利飞的头顶,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正坐在客厅里的利椿男,说道,“关小声一点!”
    “妈,姐姐怎么了啊?”利飞轻声问道。
    “小孩子,别那么多事。”不等利飞回答,温雅已经拉着门把手,关上了门。她再次走向利椿男,安慰着她说道:“既然警察都这么说了,你就先等等看,别太着急下定论了。可能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情况,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的。”
    “那他,你说那他怎么会好好突然就不见了呢,就算要走,也不会这么一声不吭的吧?”
    “你先别想那么多了,现在这时候,越想只会越复杂。”温雅抓起利椿男的手,轻抚着,说道,“你要不要搬回来住几天?至少在家里多几个人说说话也好,这样就不会想太多了。”
    “妈。”
    “嗯?”
    “你说,子君他,他会不会在外面有其他人了,所以他才会这样走了的?”利椿男终于把自己犹疑已久的问题问了出口,可在她问出口的那一刻她又后悔了起来。她仿佛感到这个问题正在一步步击垮他们之间的信任,正在将她从那份神圣性中推入毁灭。她既感到难过,又感到有些羞耻,可她却又希望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借以肯定她心中仅有的信任,修复她内心正在崩塌的那一道缺口。
    “他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要真是这样,也没有人走了还会带着个孩子的,这多碍事。”利椿男如愿以偿地听到温雅的否定后,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就好像一旦储子君与其他女人出轨私奔的可能被否定了,也就意味着仅仅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性了,这个可能性就是利椿男迟迟不愿意说出口的,也不敢想的那个“死”字了。
    温雅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可能也起不到作用了,她只能陪在一旁,等待着利椿男停止哭泣。过了好一会儿,温雅说道:“要不到妈房间里去休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吃完了饭,晚上再回去,你不想回去的话,住这边也行。”
    利椿男点了点头。也许因为夜里倍受情绪的折磨,方才又悲伤地流了一通眼泪的缘故,利椿男躺下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她沉沉地睡在床上,即使到了午饭时间,温雅也没有叫醒她。她叹了一口气,对利胜天说道:“唉,这孩子,让她好好睡会儿,昨晚肯定没睡好。”
    利椿男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了。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看着那块单薄的淡黄色窗帘垂挂在窗户边,昏黄的亮光从紧闭着的窗户外透了进来。透进来的黄色亮光也和此时的利椿男一样迷迷糊糊,这一团迷糊的亮光在半空中扩散了开,一颗颗她所看不见的微弱颗粒仿佛正在试图融化周遭世界的存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温雅望向利椿男蒙着一层淡黄色光晕的背影,问道:“醒啦?快出来吃饭吧,刚做好了,你爸爸今天特意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啤酒鱼。”
    在母亲温雅的凝望中,利椿男的意识重新汇聚到了一起。仿佛声音在传播的过程中也被延迟了,她迟迟没有作出答复,她的身体,灵魂,思想,意识和所有知觉仍处于一种被延迟的状态之中。过了好一会儿,利椿男才转过了头,她看见利飞从不远处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利飞穿着一双黑皮鞋,一套水洗的灰白牛仔套装,作出一副假装自己抱着吉他的模样,手指悬空地弹了起来,走向饭厅。
    利椿男沉默地吃完了这一顿晚饭,母亲本有意留她在家里过夜。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的她还是拒绝了,她说道:“妈,我没事了,我明天还得回去上班呢。等警察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再说吧。”
    晚饭后,利胜天坚持要送利椿男回家。没想到刚回到家没多久,利椿男家的门口就被敲响了。利椿男的心一下又悬在了半空,她站了起来,对父亲说道:“子君?是不是子君和祎祎回来了?”
    利椿男匆忙起身打开门,她还没来得及喊出丈夫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又不见了。门外站着的确实是一个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并不是储子君,也不是负责储子君和储祎失踪案的警察覃立方,而是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的校长苏玉和。苏玉和长着一张充满善意的脸,面部肌肉因为年纪和瘦削的缘故,已经开始产生明显的萎缩,在他的额头上,眼窝下,两颊边挤出了纹路。他脸颊两旁那对代表着福气的大耳朵,也显得更加突出了。苏玉和先开口说道:“小利啊,下午的时候,警察来找过我了,说是子君失踪了,问了我些关于施工队的情况。”
    “是吗?那……”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我都和警察那边说了,施工队的人也表示前天没有看见子君出现在学校。”
    “这,怎么会呢?他最近不是都在跟学校改建的项目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来着,不过前天我也不在学校。施工队那边是这么说的,具体情况只能等警察去调查了,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啊,椿男?”利胜天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苏玉和。利椿男拉开门,将苏玉和迎入了屋子里,介绍道:“爸,这是子君他们学校的苏校长。”
    利胜天走上前,向苏玉和伸出了手,说道:“您好,您好,苏校长。”
    苏玉和也从口袋中掏出香烟递给了利胜天,望着他们,说道:“我过来也是想了解下情况。顺便和你说说我这边知道的情况,免得你担心。现在情况还不是很明朗,你也先不要着急,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你都可以来找我,我都会尽力帮你的。”
    “那真是麻烦你了,苏校长。”利胜天回应道。
    “应该的。”苏玉和抽了一口烟,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还想问一下就是你知不知子君负责签收工程验收的那些单子,他都放在哪里了?”
    “我得找一找才行。”
    “因为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毕竟准备要开学了,我想着得先把这些事情处理了,不然到时开学了还没弄好,万一有什么问题,家长也会有意见。你看你现在方便先帮我找找吗?”
    “好,那你先坐会儿吧。”说着,利椿男开始在储子君的书桌上翻找工程验收单。而利胜天则招呼着苏玉和坐到了沙发上,他又将方才苏玉和已经向利椿男和警察交待过的事情重新问了一遍。利胜天又问道:“我听我女儿说子君和施工队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
    “也不是什么矛盾,就是你也知道,工作中难免会有意见不和的时候。都是些小问题,小问题。”
    “那警察去问过施工队的人了吗?”
    “我已经都把施工队的名单交给警方了,他们会去调查的,放心吧。这时候,我们不相信警察,还能相信什么人呢?”
    “那就好。”
    利椿男拿着翻出的一份工程验收单递给了苏玉和,问道:“你看下是这个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苏玉和瞥了一眼验收单右下角空白的签名栏,随手就将验收单卷了起来握在手里,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再和我联系。”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一节

    储子君失踪后的第二天,利椿男强迫着自己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重新返回公司展开工作。这种强迫让利椿男进入了一种难以察觉的自我催眠状态,强迫着她对待周遭的一切使用一种存在于过去的方式,或者逻辑规则进行展开。似乎只有这样,她心里才能生起多一份坚定,坚定地相信储子君和储祎从来没有从她的生活中失踪过。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只要她下班回到家后,她就会再次见到他们了。利椿男是这么认为的。
    这种强迫既然是从一种只存在于过去的逻辑规则进行展开,那么必然也会与现行的时空产生一些难以调和的碰撞和错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个错误就是,利椿男同样存在于过去的工作状态中,她对当下的认知和过去的记忆之间产生了一种错乱。
    于是,利椿男将自己在储子君和储祎失踪当天已经完成的工作,又重复地做了一遍。她重复整理着自己已经整理过一遍的合同,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心想,怎么全都整理好了呢?这样也好,我可以省事一下,把名单抄下来就好了。
    坐在利椿男办公桌对面的同事李婷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椿男,你前天不是都整理过了吗?”
    “啊?是吗?”利椿男诧异地放下手里抱着的合同。
    “对啊,你前天下班前就已经整理完了呀,不是还把名单抄给了刘总吗?”
    “可能是我搞错了。”利椿男尴尬地笑着,将合同重新放回了铁柜里。不过李婷似乎也并未察觉到利椿男的不对劲,只是单纯地认为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她又拉着利椿男的衣袖,示意她靠向自己,轻声说道:“椿男,你听说厂里的事情没有?”
    “什么事情啊?”
    “前两年不是有一部分国企的工厂都停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吗?现在可能要轮到我们这里了,我听说啊,可能我们厂里也要搞什么改革,领导准备要约一批人去谈话了。不然你想刘总让你整理合同干嘛呢?现在的厂里效益越来越不行了。”
    “不会吧?这不是属于国家的企业吗?政府不会不管的吧?”
    “怎么不会?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公司啊,你想,要是一个公司不能赚钱了,国家还花那么多钱给养着啊?”话语间,李婷又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担心被隔壁办公室里的领导听到一般,“过两天肯定就会有消息了,就算不会被开除,说不定也会弄出个什么条件,说是给你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然后让你在家里待着。你想谁会愿意呢?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能干嘛呀?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看着利椿男突然间陷入了沉默,李婷又安慰着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了,像你老公在学校当老师,稳定得多,你们现在也有自己的房子,影响不会太大的。而且就算工厂有什么变动,最先受影响的肯定是厂里那些工人,毕竟他们人数是最多的。”
    李婷的话在一瞬间又将利椿男从过去的时空推了出来,她停滞在当下的时空中,思考着储子君和储祎已经失踪了的事实。她不得不又再一次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过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她应该开心吗?她不知道。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警察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想到了“警察”两个字的缘故,覃立方的形象忽然闯入了利椿男的脑海中,他问道:“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节啊?”
    利椿男心想,难道他真的得罪了什么人吗?除了和施工队有过一些摩擦之外,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之前也没听他提起过。会不会是他怕我担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和他有仇的人,会在背地里陷害他吗?如果真的……
    利椿男不愿意再继续往下想,她害怕自己一想,兴许思想就会变成了现实。她已经不想再次经历和昨天一样的崩溃,一样的痛苦。她暂时性地说服了自己,只能相信这样一种可能存在的现实,即储子君和储祎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他们的失踪只不过是宇宙所造成了一次微小错误,一次她暂时找不到合理解释的错误。而这个错误终究会被纠正,会被解决,那时也将会是他们一家三口的重聚之时。
    她坚信着。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利椿男刚进门就听到了响起的电话铃声,她还以为自己的坚信终于得到了回应。可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储子君母亲——也就是利椿男的婆婆杨敏的声音,杨敏在电话那头说道:“椿男啊,吃饭了没有啊?我今天打了好几电话,家里都没人接,子君的寻呼机也没有回应,他人呢?不在家里吗?”

    接到婆婆杨敏电话是利椿男最不想面对的情况,也是最始料不及的情况。倒不是因为她和婆婆有什么矛盾,或者相处之间的间隙,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她该告诉婆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吗?万一婆婆知道后,一时间接受不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毕竟她一个人远在江西老家,利椿男也照顾不到。而且现在储子君和储祎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楚,万一他们明天突然又出现了呢?
    利椿男犹豫着,不安地揉着自己衣服的边缘。她并没有太多可以犹豫和考虑的时间,一旦这个时间被拉长了,必然也会引起婆婆杨敏的怀疑。利椿男只能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撒了谎,说道:“还没呢,妈妈,我刚下班回来。子君他啊,昨天就出差去了,他们准备开学了,为了新学期的准备,他得出去培训几天呢。他那个寻呼机估计不小心落下在家里了,所以才没来得及给你回电话。你找他有什么事吗?他到时候打电话回来,我替你转告他就行。”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告诉他一声,他弟弟到福建去了。如果他给他打电话的话,让他说说他。”
    “我知道了,妈。”利椿男挂断了电话,情绪迟迟没有缓过来,她望着自己停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利椿男紧紧压住了自己的右手,试图让它安定下来。她小声地喃喃自语道:“没事的,没事的。”
    杨敏的这一通电话也开始让利椿男意识到,如果储子君和储祎几天后仍然没有回家,仍然没有被找到,那她的谎言也必然会面临被撕破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她该如何去面对?该如何向她的婆婆解释呢?她能接受得了吗?
    一想到这里,利椿男好像忽然间又变得坚强了一些,她的右手也不再颤抖了。她寻思着,会不会家里还有什么她没有翻找过的角落,也许会藏有某些她所错失的信息呢?
    利椿男没办法什么事也不做地待在家里,她只好再一次翻找整座房子里可能存在的线索。这一次她将搜索范围放大了,从储子君物品上延伸到了包括她自己的物品,厨房的抽屉,甚至储祎的卧室,她也重新搜寻了一遍。
    结果和上一次的搜寻结果一样,徒劳无获。利椿男坐在储祎那张铺着粉红色床单的小木床上,擦去额前和颈脖处溢满的汗水。她失落地在床上躺了下去,抓起床边的那只熊娃娃抱在了怀里,深深地感到疲惫。
    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灰色从浅蓝色中渐渐地透了出来,蓝色的尽头处,是退却的粉红色。淡淡的灰色亮光停滞在窗户前,挣扎着,却进不来。房间里依旧是凉飕飕的一片,凉意浸入利椿男的身体,拭去她身体上的汗水,给了她一口平缓的气息。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利椿男平躺在床上所产生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她此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死角位置,那个位置是在储祎卧室衣柜的正上方,顶端靠着墙角的位置处盖着一块深褐色的塑料布,塑料布的边缘空隙露出了一小块纸箱皮的身影。她想,那是什么东西呢?我怎么不记得那里放有一个纸箱呢?
    利椿男匆忙拉过椅子,她发现当她变换了一个位置之后,那个纸箱皮的身影又不见了,仿佛盖在它上方的塑料布就像是一件隐身衣一般,随时将它从这个空间里隐没了去。利椿男站在椅子上,伸出手,踮起脚,依旧够不到那块盖在塑料布下的纸箱。她只好又在椅子上方叠了另一张低矮的小方椅,才终于成功将那个箱子取了下来。
    利椿男看着眼前那个使用胶布密封好的纸箱,纸箱底部刷着一层淡绿色的色彩,上半部分则使用黑色的字体显示出“SONY”几个字母。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纸箱,引起了利椿男的好奇,她想不明白这不就是他们结婚时买的那台电视机的包装纸箱吗?为什么要封起来放在这么隐蔽的角落里呢?
    她抬起手就用前臂擦去了纸箱上层的尘埃,然后沿着边缘将透明胶带撕了开。她失望地看着纸箱里塞满的塑料包装膜,泡沫以及废弃报纸,坐到了地板上。她正想将纸箱重新封上之际,一个不小心,把纸箱压倒了下来,纸箱里的泡沫和废弃旧报纸也一并倒了出来。当她准备捡起这些杂物收回去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原来在纸箱的最底部还放着另外一个黑色的木箱子。
    她想,难怪刚才我觉得一个空的纸箱怎么会那么重呢。
    利椿男将拿出来的小木箱放在了储祎的床上,那是一个如鞋盒般大小的深褐色木箱,木箱正上方雕刻着的花纹因为长期使用已经磨平了,只能依稀辨认出断断续续的纹路。正前方半生锈的锁页上扣着一把黄色铜锁。
    她想,钥匙呢?
    她不放心地又将整个纸箱翻了一遍,纸箱里完全没有钥匙的痕迹。利椿男对着这个木箱呆望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了前一天夜里在储子君书桌抽屉里找到的那把钥匙,心想,会是那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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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8 11:05:49  更:2021-09-20 14:5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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