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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生死牢路[第1页]

作者:浅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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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派出所拘押室

    第二章:虹口看守所

    第三章:牢房记事

    第四章:“翻船”的生死对博

    第五章:恐怖的东部九号监

    第六章:逮捕、起诉、判决

    第七章:提篮桥监狱

    第八章:北新泾监狱新收集训

    第九章:“680”犯人机组

    第十章:人渣狱警—常队长

    第十一章:血拼

    第十二章:“大八监”惊魂

    第十三章:走近死亡

    第十四章:令人胆寒的市监犯人医院

    第十五章:总事务犯

    第十六章:大队警官写实

    第十七章:唯我是从

    第十八章:减刑—服刑者的终极梦想

    第十九章:走出大墙

    第二十章:浴火并不重生



    前言

    这是我人生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是一段难以忘记的带血记忆,没有虚假,没有夸张,没有自贬,也没有炫耀,叙述和描写的都是自己五年牢路生涯的真实历程。

    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思绪常常会被地狱里的记忆缠住而翻腾不已,想起一些生死临界的看守所或者监狱往事,虽时隔久远仍会呆坐半天似灵魂出了窍,并常常令我在黑夜的恶梦中惊醒。

    这段黑色的牢路,我把它真实地记录下来,只是为了让更多从未涉足,从未体会,也从未了解过那个特殊地狱群体的广大读者朋友,能从我这里感受和窥见那个被阳光隔绝的大墙内,善与恶、真与假、阳光与黑暗之间并存的倾轧与搏斗……
    第一章:派出所拘押室

    (1)

    一九九五年四月三日,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我的人生从这一天起开始了黑暗,也开始了质的裂变……

    上海虹口区乍浦路派出所。

    中午十一点,我被两个警察押了进来。

    进了派出所一句话不问,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皮带都被通通收走,然后把我扔进派出所后面的拘押室里,手铐在铁栅栏的门上,没饭没水也没人来理我。

    幸好手铐铐的位置是在铁栅栏门的中间,站累了我还能蹲一会地上坐一会。

    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除了提心吊胆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就这样一直铐到到晚上八点,终于来了个警察把我提了出来。

    派出所好像是没有审讯室的,警察带我到前面看上去象是他们的办公室里,把我铐坐在椅子上后这个警察就出去了,里面还坐着两个表情严肃的警察,同时用那种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打量了我半天后才开始他们的审问。

    一个问一个记。姓名、籍贯、年龄这些都问完后,进入了正题。

    “支票是你的?”负责审问的是一个个子稍高的警察,脸色和语气感觉都还不算太严厉。

    “不是!”

    我现在的心情是既紧张又担心,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是我事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这是我们周所长在问你话,你要想清楚了老实回答,否则对你没有好处!”负责记录的是个矮胖警察,口气和他的长相一样,凶声凶气地警告我。

    我没有应声,把脸转向周所长。

    “为什么要去骗呢?”周所长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笑容。

    “不是骗,我是去买!”我差点站了起来。

    “坐好了,激动什么!”矮胖警察放下笔,站起来狠狠推了我一把,本来就离的近还被铐着,他站起来又居高临下,“哗”……我没有思想准备地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了下去,还是周所长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才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周所长还同时去给我倒了一杯水。

    “拿张空的支票,你去买?”周所长边放好茶杯便侧着脸继续问。

    “我不知道里面没有钱,是别人给我的货款!”

    这张支票,确实是一个叫曹志海的人给我的,曹志海是上海先锋电机厂三产公司的经理,因为经常到我这里来采购服装和面料,时间长了熟悉了,我们就有了很多私下的合作和买卖。

    我当时是上海宝羚针织公司经营部业务主管,上世纪九十年代,整个中国市场是一个求大于供的市场,所以我在这个位置上很被客户追捧,那些全国各地做服装和面料生意的人,为了能采购到我们工厂的产品,每天都会有人围着你转,曹志海就是其中的一个。

    曹志海是一个玩女人和嗜赌如命的人,经常带着女人在外面没日没夜的喝酒打麻将赌钱。玩女人赌钱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他自己的钱自然不够用,就动用自己掌管的三产公司的钱,贪污也好挪用也好,反正亏空了公司差不多有三四十万,欠我公司五万七千元的服装款也一直拖着不给,我是业务经办人自然拼命追讨。

    这张支票,就是曹志海被我催急了开给我的,他当时是说里面没钱让我过半个月再解进银行。过了半个月,我想问他支票里钱打进去了没有,却呼机电话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也再找不到他这个人。

    至于现在支票里面有没有钱,老实说我心里感觉有钱的可能性是真不大。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和令人难以置信,直到近五年后我出狱,才知道曹志海就在我出事前几天突发脑梗住院,等警察根据支票号码找到他单位,再从单位追寻到他家,再从他家追寻到医院,他却在警察赶到前半小时死亡了。

    曹志海的突然死亡,一下陷我于非常被动的地步,支票的事变得再也说不清楚,这是直接送我进监狱的重要原因之一。

    警察现在的推论就是我和曹志海一起共同谋划了这起支票诈骗案!

    当时我在拿到曹志海这张支票的半个月后,有个江苏客户除了定购我的服装外,还想要采购一批运动鞋,苦于没有进货门路就托我帮忙。于是我就联系了认识运动鞋厂门市部经理的朋友,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定购了1500双运动鞋,准备平价卖给江苏客户,盈利部分我和这个朋友说好均分。这个数量就是按照这张支票5万7千元的金额定购的,里面有钱的话我算借用一下,等生意做完再把自己公司的款还上。那时候单位有权的业务负责人这样操作的情况很普遍。如果里面没钱算我这笔生意做不成,再让江苏客户直接去鞋厂采购就是了,还要怎么样?还会怎么样呢?

    现在想想真是愚蠢透顶,我把这件事情想的实在太过于简单!

    当鞋厂财务一发现支票有问题,紧张的立刻大惊小怪起来,也不管什么朋友不朋友介绍的,一个电话打到乍浦路派出所,派出所离他们鞋厂门市部只有五百米距离,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时,警察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警察一到,事情再解释就变得毫无意义也毫无作用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我是在犯罪!那个时候给这种行为定的罪名是:“票据诈骗”!

    “票据诈骗罪”就起始于一九九五年,但在我出狱不久这条罪名就在2001年的刑法修正案中被取消了,看上去很象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制的。

    从此这条罪名就在我的头上顶了将近五年。

    我一再跟警察强调这是购买不是诈骗,我总觉得我是可以跟警察说得清楚的,然而我越解释事情就越糟,越觉得说得清楚却越来越说不清楚。

    警察在听我回答问题的过程中,经常会冷不丁地突然打断我的话,插一些别的不相干的问题要我马上回答,两个警察一温一凶,白脸黑脸地审问了我大概两个多小时,最后黑脸警察把八九页审讯记录的最后一页翻在上面,递过来手指指着下面空白处让我签字,我很想拿过来看一看,但显然没有这个可能。

    我迟疑着没有动。

    “签吧!别紧张,走个程序而已,签完就没事了,明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无奈!身在牢笼,我尽管犹豫了半天最后终于还是自认为没事地把字签了。

    到了看守所以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不该签这个字,牢房里一个老官司说,没有用的,承认不承认签不签都一样,认定你你就完了!

    从在派出所失去自由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人微言轻,我说的再多再真实,似乎通通有如风吹过般的被忽略,他们草草地问着,在纸上“嚓嚓”地记着,问完记完然后递过来让你签字,这种让你签字的口气和面部表情,都是没有商量和不同一般的严肃,你签完字后他们站起来,边整理记录夹,边耐人寻味地上下打量你,然后扬长而去……

    派出所是这样,后面检察院、法院……一概如此!

    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你已经感觉自己不是人了!

    不是人了,那还谈什么人的尊严和平等呢?

    周所长按照我和曹志海是同谋,我和他是共同实施支票诈骗的主观臆断,把这件我认为是小事的事情做成了板上钉钉的死局,一个这生再也翻不过来的人生死局!

    曹志海因人已死,不予追究!

    我的命被魔鬼牵引着在往牢路上走,已经完全没有了生的退路。

    鬼使神差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敢说我一定是冤枉的,但我一定是世界上最蠢的!

    签完字,记录的警察又把我带进后面的拘押室小黑屋,手铐去掉了,铁栅栏门在暗锁上却又加扣了一把大锁。

    这么紧张?我心里暗自嘀咕。

    周所长至始至终都让我感觉很温和,他温和地微笑着把我送进了地狱!
    (2)

    派出所后面的拘押室小黑屋大概有三平方米大小,粗糙的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很脏,小黑屋居然还一隔为二,分里外两间,里面那间靠墙放了一只木桶,让你大小便用的,可能警察不耐烦把你开进开出,外面那间干净点也亮一点。

    我坐在外面那间的水泥地上,身体靠着铁珊栏门,度时如年地等着有人来跟我说点什么或者问点什么。

    半小时后,周所长派人用在我身上搜出的钱,给我买了一袋面包一瓶水,最高兴的是,还因我的要求,帮我买了一包烟来。

    我是个抽了十多年烟的老烟鬼,这个时候对我来说烟比什么都要紧,起码可以稍微平复一下我不知所措的心情,抓进来后烟打火机都被搜走,差不多都一天没抽烟了,正想的厉害。

    小黑屋门外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四米外是一道围墙,围墙外面就是人来车往的武进路,人声车声,随着武进路上的路灯灯光一起映进来,围墙内外地狱人间两重天!

    晚上11点多钟了,我坐在小黑屋门口靠在铁栅栏门上,抽着烟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想着我的心思想着我的家人,家人一定在满世界的找我,也绝对想不到我会被抓起来关在派出所里,派出所会不会打电话通知我家人,我不知道,这时候的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初春的夜晚很冷,早上出门阳光明媚穿的少,现在心虚魂落六神无主,寒冷阵阵的袭来,我卷缩着裹紧了身体,烟一根连着一根……

    一直的这样眼巴巴地坐到了天亮……

    小黑屋的右边就是派出所的后门,早上盼到派出所的人都来上班了,也偶尔有警察开了后门有事进进出出的,可就是没有人来理我。

    一直到下午一点多,周所长才把我开出来带到办公室,办公室里面还是他和昨天记录的那个矮个警察,坐下后周所长开始了心平气和,充满关怀地对我进行了一场劝导式的审问。

    “你应该没什么大事,今天再补充一下昨天的一些细节,然后报到局里,基本就没你什么事了,小事情,放心。”

    我听了心里自然一阵轻松。

    “不过这个过程我们还是要走一下,你是知道这是一张空头支票的对吧?没事知道也没事。”周所长的办公桌上已经放好了纸,他拿起笔微笑着边说边准备往纸上写。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是空票,我昨天跟你说的很清楚了。”

    周所长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看着我停顿了几秒后,周所长突然又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态和口气说:“你说不知道也行,我们假设一下,如果这张支票里面是有钱的,那么这个支票里面的钱,算不算是你公司的公款?

    我看着周所长,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算不算?”周所长加大了语气、

    “嗯……”

    “好,既然是公款,那么如果里面有钱你就犯了“挪用公款罪”,知道挪用公款是怎么量刑的吗?”

    ……我无言以对。

    周所长加重了语调说:“挪用一万就是一年!你五万七就要判六年!”

    我被惊的浑身直冒冷汗,愣怔之余似乎是要庆幸这是一张空票了。

    周所长好像并不是在吓我,事后我听说当时老刑法中的挪用公款罪,确实是挪用一万判一年,不象现在挪用一百万也判不了几年。

    “可是现在里面没有钱,算什么挪用公款?”我看着周所长象是在自言自语。

    周所长笑容可掬地说”:“是啊,所以现在支票里面没钱,对你倒并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支票又不是你的,又没有造成受害方的半点损失,你还担心什么?说清楚了早点回家,不好吗?”

    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又从来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的人,不可能知道这偷换概念的一问一答中所包含的用意,也不可能把事情想的这么复杂,把后果想的这么严重!

    一个多小时后,我就被补充完了这份审讯笔录。

    至始至终那个矮个警察没有发过一点声音,他只管沙沙地记笔录。

    签完字,周所长收起审问笔录站起来,脸上似乎满是轻松的感觉,拍着我的肩,象朋友一样亲自把我领到后面小黑屋,然后他又关怀备至地站在门口叮嘱了我几句才离开。

    周所长今天的审讯,只是为了给我昨天定的结局补充一点笔录,周所长态度和蔼的两次审讯,已经为我踏上牢路做好了最完美的准备。

    从此,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在当时,我始终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不会有什么事,派出所关两天说清楚了就行,周所长说的对,支票确实不是我的,鞋厂也确实没有半点损失,我又从来没有过什么犯罪前科记录,既然如此还会有什么事呢?

    然而……

    没有什么冤不冤的了,只是自己脑袋发昏已经怨不得任何人!

    谁让我这么无知!

    谁让我利令智昏!

    谁让我自寻死路!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全国范围内,针对合同和票据诈骗,一场自上而下的严打,正在“腥风血雨”地进行,各分局派出所都有严打任务的指标,我不早不晚地赶上了这场飓风,一头撞了上去,法盲加天真,侥幸和愚蠢,所有的冤与不冤皆在于此!

    为此我就要付出我的代价,虽然这种代价之大、代价之长、代价之血腥,是那么的令人难以忍受和不能回味!

    或许这就是命!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不能左右自己。

    冥冥中命运推着我,一定要把我送进地狱,我已无路可走!
    (3)

    晚上,和昨天一样,周所长派人又送来了一袋面包一瓶水和一包烟。

    一天一夜多了,我一分钟都没合过眼,很奇怪,一点睡意也没有,也不知道饿,只是不停地抽烟……

    深夜12点钟左右,小黑屋里又关进来一个人,也没给他上铐,警察只对他说了一句“老实点啊”,然后锁上门就走了。

    这是一个20多岁的福建人,矮小瘦弱,长相很猥琐,两只眼睛滴溜溜不停地转,怎么看都感觉是贼眉鼠眼的不怀好意。他说他叫黄树林,是因为在四川北路上和表哥一起当街贩卖黄碟,被路人举报,乍浦路派出所接到举报派人过去时,表哥跑了,他被抓了进来,在他身上当场搜出二十几张黄碟和四五副裸体女人扑克牌。

    这家伙虽然年轻,但派出所看守所已经几进几出,绝对是老江湖了,一脸的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跟我说,没事,最多拘留几天我就出去了。只是可惜了这些被没收的碟片和扑克牌了,两百多块钱的成本呢,可惜可惜了。

    这个贩卖黄碟的黄树林,在这种时候,一个劲可惜的不是他的失去自由,而是那区区200多块钱的碟片。

    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我第一次跟这样的人认识和聊天,对他们来说,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我一概不知,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我也一概不能理解,今后我还会遇到很多让我看不懂的人,看守所,监狱,这种人很多很多。

    黄树林很喜欢说话,而且说话时小眼睛总是转个不停,大哥长大哥短不停地叫着,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派出所拘押室,倒像是在哪家茶室或者咖啡馆,说起来就没个停,反复地询问打听我的事。我并没有什么心情跟他多聊天,只把我的事情简单地跟他说了说后,他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突然不说话了,绿豆眼朝我翻几秒钟后低下头,然后再抬头看我,虽然是晚上但透过武进路的灯光,小黑屋里并不是很黑暗。

    我被他看得说不出来的难受:“怎么了呢?你这样看我!”

    老实说,我真想在黄树林那张鬼头鬼脑的脸上,印上我的巴掌印。

    “大哥,你很麻烦了。”黄树林绿豆眼眨巴了半天后才开了口。

    “怎么很麻烦了呢?”我忍着火气,但又有点紧张地问。

    “具体麻烦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清楚,但根据我的经验,大哥,事情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下一个地方大哥你是肯定要去的!”

    “什么地方?”

    “看守所!”

    “去看守所?什么意思?”

    “去看守所就说明你的事情升级了,犯罪事实将被确定,材料会从派出所上报分局后移送到检察院,案子到了检察院,你说还会是什么意思呢?”

    这回是轮到我盯着他看了,但黄树林的神情很严肃,话说的完整而又流畅并不像是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做着‘没事回家’的美梦,在周所长和黄树林两个人对我说的话中,我只接受周所长的话,因为他是警察是正人君子,代表的是法律,黄树林呢,一个贩卖黄碟的下三烂,一个我打心眼里就看不起的一个小混混。

    黄树林说我会去看守所的话,我一开始紧张了一下,但没过多久尽管他神情认真严肃,我还是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我对周所长充满了信任,对自己很快能出去也充满了信心。

    黄树林见我不以为然,张嘴还想说什么,被我扬手示意,别说了!

    然而,世界上君子和小人的角色是在不停转换的,人和鬼也在他们不同的场合,进行着他们不同的表演,在我接下来的牢狱生涯里,君子和小人,人和鬼,将不断地在我的身边闪现着表演着……

    黄树林换了个话题,跟我聊起了他的黄碟生意,也聊起了女人,说他有好几个相好的,老婆在老家带儿子,儿子已经三岁多了,他跟表哥带着他的相好小玲出来做生意,这会不知道小玲怎么样了……

    黄树林也不管我要听不要听,只管自己嘚吧嘚吧的说,这家伙才21岁,儿子都三岁多了,还管贩卖黄碟叫做生意,还好几个女人喜欢他……

    我也没心思琢磨他说的是真是假,黑暗里,我一会抬头看铁栅栏外面的夜空,一会低头抽烟想我的心事。

    黄树林自言自语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一会居然睡着了,还传来了他轻轻的鼾声。

    两个夜晚没睡觉了,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虽然嘴上对黄树林‘我要去看守所’的话不以为然,但我的神经却还是为此紧张和担心,结果会怎么样,我是真不知道了。

    感觉比昨晚更寒冷了,真是冷到了骨子里,这个夜晚注定会更漫长,更难熬。

    天慢慢地终于亮了。

    早上九点多,黄树林被警察开了出去,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放了还是送看守所去了。

    整整一个白天没有人理我,中午就给我送进来两个包子,烟呢?我问送包子给我的警察,他朝我看看什么也没说。

    黄树林的判断到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终于应验了。

    来了两个警察,打开铁门,上来先给我上了手铐,又在我身上搜了一遍,然后推我出了派出所,门口一辆小型面包车停在那,两个警察把我推上去,一左一右坐我旁边,汽车发动转了两个弯后,直往西北角方向驶去。

    西北角方向,正是虹口看守所的方向!

    随着暗夜中面包车‘沙沙’的车轮声,周所长微笑的表情,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意味深长,我对自己的今后充满了焦虑和恐怖!
    第二章:虹口看守所

    (1)

    上海市虹口区看守所位于虹口,闸北,宝山三个区的三角接壤地带,西靠闸北,北临宝山。看守所北面不远处,最早原是上海警备区的一个军事打靶训练场,当时为了打靶档子弹,人为地堆起一个高十米,宽100米的土墙,这个打靶场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枪毙死刑犯的地方,因为在上海要找个枪毙人的地方实在不容易,看看这里正合适。所以沪上历次运动中要枪毙的政治犯刑事犯,在市区大张旗鼓地游街示众后都拉到这里来枪毙。从此这个地方就成了地狱的代名词,这就是沪上赫赫有名,让人谈之色变闻之丧胆的“虹口靶子场”!

    虹口看守所离“靶子场”只有百米距离,听说当时因为搞运动,来不及处理大批的反革命犯和刑事犯,上海警备区就在“靶子场”南面找了几间单位的仓库,同时派部队把守,把这些死刑犯临时关押一下后,再分批分批的拉到“靶子场”枪毙,后来感觉这样处理枪毙犯人都很方便,就干脆在这里建了个看守所,因地处虹口,此地就由警备区移交给了上海虹口区公安局,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市虹口区看守所,粤秀路355号。

    在行驶了大约20多分钟后,又转了一个弯,押我的面包车驶进了看守所大门,停车后派出所警察把我押上二楼的看守所值班室,同时拿出刑事拘留证让我签字。

    不在派出所签,在这里签,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这样。

    签完字就把我交给了看守所当班狱警,交接过程中双方警察的话都很少,当班狱警30多岁,长相和口音都象是浦东人,他当着派出所警察的面,问了我几个有病吗,有伤吗之类的问题后,然后命令我脱衣服,脱光为止。

    脱光衣服是为了看我在派出所有没有被打伤,别到时你派出所审讯逼供打伤的犯人,让我看守所来负责,另外也是为了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刀具等违禁品,也包括烟,打火机之类。

    脱得一丝不挂后,再让我原地转一圈,然后才让我穿上衣服,鞋子袜子不许穿,衣服只穿了一半,狱警就命令我抱着来不及穿的毛衣毛裤,原地光脚站好。

    派出所的警察直到这时才算和看守所狱警交接完毕,两个警察看了我一眼,好像连招呼都没跟狱警打,转身直接下楼就走了。

    接下来才是所有人犯最紧张,最恐怖的时刻:进号子!

    虹口看守所是两幢四层楼的建筑,像一撇一捺连接在一起的八字,中间连接处就是楼梯,上去后再向两幢楼的两边分开,东面的叫东监区,西面的叫西监区。

    每层楼的格局都是一个长方形的回字型状,回字中间的那个口字,隔成一个一个的房间作为监房。每个监房都是前后相通的,前面是一根根间距十公分的大铁栅栏组成的墙,宽度和高度差不多都有两米多,铁栅栏外面离外墙还有一米二的距离,外墙上正对着每间监房开着一扇扇宽大的窗,也装有栅栏,但光线可以很充足地照射进来。监房和外墙中间这一米二的地方,就是狱警巡视走动的通道,劳役犯送饭送水送东西也在这条通道内完成。

    走道是可以绕着监房前后转通的,监房后面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过道墙上对着监房也开着一扇一扇的窗,但这个窗比前面过道的窗差不多要小一半,窗外楼下两米远就是看守所围墙,

    高高的围墙外就是自由世界,那里是一块一块连接起来的大片农民的菜地。

    今后有很多的故事,会发生在这扇连接外面的小窗上。

    监房的门就开在后面过道上,所有犯人都由后门进出,一道厚厚的木门,木门上开着一扇小窗,以便狱警可以随时查看监房里的动静,木门里面再一道铁栅栏门,两扇门一共三把锁,咔咔咔,三把锁一上,那是鬼也出不来了。

    浦东口音的狱警提了一大串钥匙朝我挥挥手,我赤脚跨出办公室,手里还捧着自己的毛衣毛裤,狱警跟在后面,指挥我向西监区方向走。办公室外面和监区中间有一道铁栅栏门,没有锁,跨出铁栅栏门,左面是去前面的通道,右面是去后面的通道,我迟疑着,狱警把我往右面一推。

    一转弯进入右面的通道,那种嘈杂的象茶馆店一般喧嚣的声音就从各个监房里传了出来,绝对令人想不到,晚上的看守所监房会如此的热闹,我走过一个一个监房的后门,狱警都没有叫我停步,一直走到第13个后门,狱警拉了我一下:“蹲下!”

    我遵令蹲下的同时,也知道是要把我关进这间监房了。

    13号,能分到这个数字,我也算是够走运了。

    第13号监再过去还有一个14号监,再过去就左转弯转到前面通道去了。

    ‘咔’狱警打开锁,拉开外面一道木门的一刹那,号子里原本喧嚣着在吹牛聊天的囚犯,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囚犯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禁不住浑身一颤,一股令人心悸的恐惧感,从脚底一直地升到头顶。

    虽然还隔着里面那道铁栅栏门,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副真正的地狱鬼符图:约20平方米的长方形监房里,20多个囚犯盘腿分成左右两排,面对面整齐地靠墙坐在地板上,清一色的光头,在监房长明灯惨淡光线的反射下,刺目而又摄魄,看上去一个个长相怪异,面目狰狞,犹如20多个地狱勾魂的鬼卒。

    雪白的监房墙上,离地面半米处,用黑漆写着两排数字,右面墙:1、3、5、7、9,左面墙:2、4、6、8、10,每个数字之间大约隔开50公分的距离,这些数字就是每个人犯应该坐的号房位置。

    我眼前的每个数字下面都坐着一个光头,每个光头都斜眼死死地看着我,此刻监房里出奇的安静。

    ‘咔咔’,狱警又打开了木门里面那道厚重的铁栅栏门。

    我被这群面色惨白,眼神阴森的囚犯看得不寒而栗,我自然地就想到了看守所一向有殴打“新户头”做规矩的惯例,不由自主我迟疑着停下了往里跨的脚步。

    狱警在后面并不是很重地堆了我一把,我慢吞吞刚刚挪进去,监房里突然有人大声的对着我喊:“蹲下!”我急忙蹲在监房铁栅栏门后,狱警站在门口,对着坐在监房前面的几个人说:“你们不要动他!”说完盯着他们几个人又看了一会,随后才反手拉上铁门一一上锁,再关上木门,再听见‘咔’的一声,然后……消失而去。

    迎着这些鬼卒的目光,我不知所措地抱着衣服光脚蹲在监房门口的水泥地上。

    坐在最靠近前面通道铁栅栏边上的一号位,是一个脸上满是横肉的人,他朝中间5、6号位上的两个人轻轻甩了一下头,立时站起来一高一矮两个犯人,朝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我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牢头的打手,我本能地感到紧张和恐惧,想退,但无路可退。

    狱警打过招呼了,难道他们还会动手?

    ‘哗’……还没等我想明白,高个打手已经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左肋上,‘呼’的一声,我直接撞飞到了铁栅栏门上,手里的毛衣裤也同时飞了出去,左胸和脑袋立时疼的眼冒金星,一阵晕眩。矮个子抢上一步抬起脚正想往我身上死命踢的时候,前面铁栅栏处突然出现了那个浦东口音的狱警。

    “你们干什么?”狱警一声大喝。

    矮个子立即收住了脚,和高个子一起回头看着狱警,不敢发声也不敢动。

    “叫你们不要动他,怎么,我的话不管用吗?”

    然后狱警对着刚才给他们甩头示意的一号位犯人说:“王中生,你管好他们啊,再有事我就找你!”

    那个坐1号位叫王中生的就是这13号监房的牢头了,王中生长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面相凶恶而丑陋,很象一只没有进化好的类人猿。中生和“中牲”同音,在上海话里就是畜生的意思,这还是一只王八生出来的畜生,这个名字安在王中生头上,真是贴切的刚刚好。

    王中生一听狱警喊叫,连忙靠墙坐好,并不停地冲狱警点头:“孙管教,我知道,不会有事了,您放心放心。”

    看守所管狱警是叫“管教”的。

    孙管教随后抬起头对着高矮两个犯人厉声地喊:“去坐好!”

    原来这个浦东口音姓孙的管教把我送进去后,并没有马上从原路返回值班室,而是继续朝前经过14号监房,左转弯后慢慢地绕到了13号监房的前面,刚好看到他们动手。

    我和这个孙管教非亲非故,没有半点关系,他为何要帮我关照我,这是我在整个看守所一年时间里一直在想的问题,只可惜孙管教不是我这个13号监房的直接负责管教,以后孙管教值班巡监,经常从我们监房走过,却是从来不看我也不理我。我也一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管教对看守所人犯之间的殴打,尤其对新进人犯的‘矫路子’殴打,原则上都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有时因为管理的需要,还故意默许这种殴打的存在。

    只要不出人命,这种殴打对管理者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孙管教也是这样做的,唯独对我这一次。
    (2)

    等孙管教走远,牢头王中生才喝令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在监房最后一个位置上盘腿坐好。

    这个位置斜对着监房的厕所蹲坑,蹲坑正对面靠着后门我刚才蹲着挨打的地方,这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空地。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双牢房人犯的鞋子,空地离牢房地板大约有20公分的高度。

    我坐在地板的边缘,头和胸都还在隐隐地疼。

    “你什么事情?”

    王中生对面2号位上,一个瘦骨伶仃嘴有点歪的人,用上海话隔着老远转头问我,语气虽不凶恶,但听上去阴阳怪气,很象是太监发出的声音。

    “诈骗。”我的声音比较轻。

    “诈骗什么?”

    “……运动鞋,空票。”

    “噢,票据诈骗,多少金额?”

    “五万多。”

    歪嘴在问我话的时候,所有人似乎都在很认真地听,包括牢头王中生,他们也许是一边听一边在判断和分析我这个人的情况。

    “吃过官司吗?”歪嘴继续问。

    “没有。”

    “劳教拘留呢,有过吗?”

    “没有过。”

    “哪个派出所送来的?”

    “乍浦路派出所。”

    “你哪个区的?”

    “闸北。”

    歪嘴不问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好像用眼光请示了一下一号位,然后才把头朝向我斜对面一个40多岁的犯人说:“老崇明,等会他睡你后面!”

    “好的,知道了。”“老崇明”一口标准的崇明话,看上去也很象个农民,皮肤黑黑的满脸皱纹,听了歪嘴的话后不住地点头。

    我和“老崇明”同时互相看了看。

    歪嘴问完话,一号位的王中生没再发什么令,高矮两个打手也就没有什么动作,估计孙管教两次打招呼,让他们觉得再动手就过分了,他们也不知道我跟孙管教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时吃不准我的来路,于是他们暂时不管我了,继续他们的聊天吹牛。

    直到这时我的心才稍感安稳。

    其实在看守所,没有吃过官司的人才是最苦的,因为你不懂规矩,所以各式人等都可以管你教训你。在看守所,早进来一天就是你的头,你不服也不行。

    老官司才最吃香,做监房牢头的没有一个不是老官司!

    用有威势的老官司来管理监房众人犯,是管教警察最省事省力的选择,看守所管教深谙其道,用犯人管犯人,似乎全国所有看守所监狱都有这样的传统和规矩,大概也是从古传到今的规矩。

    不一会,看守所响起了犯人睡觉的铃声,立时监房一阵忙乱。

    铃声一响,立时站起来五个犯人,其中一个迅速爬上监房上面的一长排水泥横板上,往下一条条地扔整齐叠放在上面的被子,下面四个接过被子,从一号位牢头的铺位铺起,一层层地往后铺,动作熟练而迅速,直至铺满整个监房地板,铺完,全监房的人,除前面一二三四号位的四个人睡了前面一大块地方外,四号位以下,全都头脚交叉一个挨着一个侧着身子往下睡,全监房正好20个人。

    我紧挨着“老崇明”的脚睡,和他合盖一床被子,很奇怪,整个监房一丁点的脚臭味都闻不到,也并不觉得十分的挤。

    “老崇明”第十号位,我第十一号位,我以下全都是外地人。

    看守所监房座次,完全由一号位按本监房各犯人的资历、罪名、地域、狠劲、长相、腔调,以及对他的顺从度等排定,监房内座次分明等级森严,谁都不能逾越半步!

    监房的路子很清楚,我虽然是最后进来的‘新户头’,但因为是上海本地人,所以排在上海人之尾,外地人之首。

    外地人在上海这座城市,基本不会受到上海市民的排挤,少部分除外,大部分上海人对外地人都很客气,至少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大家在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里和平共处。

    然而唯独在看守所监狱这种地方,上海人外地人泾渭分明等级森严,外地人明显受排挤吃亏。

    为此,我曾经问过一个一起吃官司的外地黑帮流氓,我说外地人在上海坐牢很吃亏,你服吗?他说服啊,这在你们上海的地盘上,很正常,反过来你们如果到我们外地地盘上坐牢,你们也一样肯定要吃亏啊?

    这个黑帮流氓说的很实在,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

    也许在守规矩方面,监狱和看守所的犯人应该是全国各领域里,做的最好执行的最坚决的,没有之一。

    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我困到了极点,躺下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死睡了过去。

    所有的恐惧和忧虑,此刻都忘却在地狱的睡梦中……
    (3)

    我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看守所刺耳的起床铃声响起,被“老崇明”推醒为止.。

    一睁开眼睛,我还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从被窝里爬出来愣愣地坐着,“老崇明”又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快穿衣服!”

    我这才迅速穿好衣服站起来,监房里只见昨晚摊床的五个犯人,此刻正在手脚麻利地配合着叠被垒被,和昨晚一样,上面一个下面四个,下面的两人一组,叠好一条就递上去一条,上面那个再一条条地按顺序摆放整齐,我也想叠自己和“老崇明”盖过的被子,“老崇明”拉了我一下说,你不要动他们会来叠的,有规矩。

    监房里除叠被的五个人外,其他所有犯人都靠墙站着,然后从下面20号位开始,一个一个上厕所,刷牙,洗脸……

    大概只不过15分钟的样子,除牢头王中生外,监房内所有犯人,从起床到上厕所洗漱等事情都已全部做完,监房内只见原来杂乱的地板上,此刻干净的没有一件杂物,20多条被子也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监房上面的水泥横板上,并且还用床单把这些被子见棱见角的盖好,包好,看上去非常的整洁和规范。

    其他犯人都各自坐在自己规定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还是坐在最后一个位置。

    自始至终“老崇明”都在暗暗指导我,“老崇明”在不自觉的引领我走进“犯人”的生活。

    王中生在监房内慢吞吞地刷牙洗脸,慢吞吞地走来走去,眼睛不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感觉他扫我的眼光是最多的,似乎要从我这个“新兵”身上找一些什么麻烦,或者找一些什么事情出来,但一时又拿不准要不要这么做。

    一个新犯人进来,没有矫过路子就这样算了,对一个牢头来说,总觉得不大妥当。

    王中生的眼光很阴沉,也很有暴力感和找茬感,这种时候我是不能看也不敢看的。

    “咔啦咔啦……”六点半左右,犯人的早饭车推过来了。

    饭车由看守所的两个劳役犯一个监房一个监房的分发,推到哪个监房,就把饭盒从铁栅栏一个一个的塞进来,一人一个饭盒,饭盒差不多有20公分长,10公分宽,8公分高的样子,好像是黑色硬塑料做的,看上去有点象铁皮,饭盒里面装了一半多一点的米饭,应该说是不算少了。

    饭盒由监房一二号位犯人把饭盒一个个的收进来,再放一个小脸盆在栅栏里面空挡处,劳役犯盛一大勺子什锦酱菜倒在小脸盆里,就算是这个监房所有犯人的早饭菜了。

    什锦酱菜由二号位分发,多的一大调羹,少的一二根,甚至一根没有,分完一个就把饭盒传下来一个。

    还算好,我的饭盒里有三四根酱菜,“老崇明”递给我一把调羹。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两口就不动了,“老崇明”嘴里在吃早饭,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的饭盒看。

    “不吃了?”

    “嗯,不想吃,你吃吧。”我说着想把饭盒往“老崇明”的十号位方向推。

    “老崇明”突然站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嘛,他却侧转身向一号位大声地说:“报告老大,这个新来的犯人早饭吃不完,请示老大,我可以吃吗?”

    牢头王中生放下正在吃的饭盒,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对着“老崇明”轻轻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谢谢老大!”“老崇明”连忙坐下爬过来,把我的饭盒往他这里一拉,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难道这也是规矩?”我暗暗地问自己。

    早饭吃完,所有饭盒再一个个从前面的铁栅栏处递出去,又从后面上来两个犯人,拿着擦布,从上而下,每一寸地板都仔细的反复擦洗,边擦边退。

    擦完,所有犯人开始排好队在监房内转圈踱步。

    我也跟在大家的后面走,有人边走边在小声说话聊天,这个时候感觉监房空气轻松了很多。

    “坐好!”

    大概十分钟左右,老大王中生发出了指令,所有人都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头靠墙,眼睛平视向前,双手背在身后,双腿交叉盘拢。

    除牢头王中生外,监房里的犯人此刻都按照这个姿势,坐的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这就是坐牢?’我在心里暗暗嘀咕。

    “你,过来!”

    坐下没多久,牢头狼一样的小眼睛看了我一会后命令我。

    他的声音虽不大,我却浑身一个激灵,心也往下一沉:难道要对我动手了?

    但这时再怕再担心也得过去,我站起来走到离牢头还有一米远的距离,我站住停了下来。

    “蹲下!”

    王中生旁边3号位站起来居高临下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右胸上,我禁不住向后重重地跌了下去,还没等我爬起来,一抬眼,左边的四号位也站了起来,后面五六号位似乎也在蠢蠢欲动。

    这是准备群殴的节奏,看守所打人“矫路子”历来如此,从来没有什么一对一之说。

    王中生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不要动。

    “你和孙管教是什么关系?”

    王中生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居然问的是这个,难怪迟迟不对我动手,怕的就是事后孙管教找他的麻烦。

    我迟疑了一会,装作不大好说的样子:“这个关系……大概是……。”

    “你在这个看守所有熟人?”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外面的朋友,打了招呼……。”

    我只是顺嘴胡编,抓进来后,我家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朋友更不可能知道了,再说我也没有这样的朋友。虽然我不是老官司,但我还不至于笨到跟这种人说老实话就等于找死的程度。

    王中生迟疑着,略有所思地想了会,显然他是相信了我的话。

    “进来了,就要照这里的规矩来,你拎拎清,懂了吗?”牢头斜着眼说。

    “嗯,我知道怎么做。”我轻声回答,

    “他妈的,大声点!”

    四号位边说边对准我的左胸口就是一拳,并不管你外面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关系,这一拳很重也很突然,我再一次应声仰面倒下,三号位又抢上一步,一脚踢在我的左肋骨上,疼的我似乎就要晕厥,我挣扎着捂着腰迅速爬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

    一拳一脚,王中生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对我的殴打并没有继续。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规矩。

    王中生盯着我又看了很久:“在这里老实一点,听清了?”

    “有数。”

    “去吧,坐11号位!”

    “谢了,老大!”我对王中生做了一个双手握拳的江湖动作,心里虽然有火,但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表露出来的,但也同时暗自舒了一口气,转身缓慢而退。

    11号位也就是昨晚睡觉的位置,上海人之末,外地人之首。

    监房的坐位和睡位都是按照数字交叉进行的,1、3、5、7、9坐右面,2、4、6、8、10坐左面,我坐九号位旁边,十号位老崇明在我对面。

    虽然对我的殴打仅限于意思意思,但三四号位的手脚之重,却仍让我疼痛了好几天。

    打人的归打人,监房里不打人的其他人依旧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一个人动。

    坐牢,就是在牢房里坐着,这句话在看守所尤为准确。

    看守所走廊的喇叭里,在播放着张学友的《吻别》听上去是那样的伤感和悲愁,让人不自觉地黯然神伤,也许看守所是故意这么做的,好让你们认真反思后悔去,还滚动播放,也不放其他歌,翻来覆去地放了整整半个小时。

    一整天都是这么坐着,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饭的各半个小时的时间外。

    饭还是那种统一蒸出来的干饭,以后一年里顿顿都是如此,菜是清水煮菜叶,中饭晚饭都如此。

    我的午饭还是让“老崇明”吃掉了。

    晚饭时,“老崇明”再怎么看着我,饭再怎么难吃我也要吃了,再不吃就得饿死。

    无论如何,我的这第一顿牢饭,算是完整地吃完了。
    无论有没有人看,都要争取发完到底!
    第三章:牢房记事

    (1)

    上海每个区看守所都有他们每个区看守所的特点,这些特点被流水般进出的犯人高度概括后,都被浓缩成四个字的评语,如:“饿死杨浦”、“累死徐汇”、“坐死浦东”、“打死虹口”等等。

    “饿死杨浦”,是因为杨浦区看守所犯人一向吃不饱饭,饭量很少,每天饿得人头晕眼花,精力萎靡。但这对看守所来说有一个好处,就是闹事的少了,因为犯人都饿的没有了精神。

    “累死徐汇”,徐汇区看守所的犯人有干不完的活,犯人从早上六点半就开始干活,都是一些胡纸盒,拆线头之类的手工活,就在监房里干,一直要干到晚上十点,没有完成任务的监房和犯人,还需要加班干到半夜或者凌晨一二点钟,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又得再继续这样干。

    把犯人累到这种地步,谁还有精力“惹是生非”。

    “坐死浦东”,说的是浦东看守所的犯人,从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吃早饭半小时,六点整开始在监房里靠墙“打坐”,坐姿和其他看守所要求的坐姿一样:头胸紧靠墙,眼睛直视前方,双手背后双腿盘拢,这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关键是浦东看守所的坐时特别的长,除了中饭晚饭各20分钟吃饭时间外,从早上就这样一直坐到晚上九点打铃睡觉为止,中间没有其他如“放风”等活动时间,这种坐姿老实说一般人坐一个小时就吃不消了,还每天要坐12个小时多,那是真的可以坐死你。可能因为浦东新区刚建立不久,看守所大概也想搞的规范规矩一点。

    “打死虹口”,听到这句话就可以让你胆战心惊,虹口看守所一向以“殴打凶狠”在上海劳改界臭名昭著。

    有“矫路子”殴打新进人犯的,有争夺牢头狱霸地位监房内互相群殴的,有拉帮结派,“撑船”“翻船”的,有欺负和反抗欺负的……凡此种种,三天两头的打,早中晚的打,监房内如果一天不发出打人的声音,隔壁监房的犯人就会‘啪啪’的边敲打铁栅栏边问:“咦,你们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打人和打架是正常的,不打倒显得不正常了。

    其他还有什么“关死闸北”,闸北看守所犯人羁押时间普遍超长,“写死宝山”,宝山看守所犯人一天到晚写揭发写交代,没完没了。

    总之上海当时有十区十县,这些区县的看守所都有如此这般的“雅号”在江湖上流传。

    今后这些传说,有些我将亲自体会,有些虽无法亲历,但也会从他人的叙述中,让我受到更加直接的感应和深切的领会。

    当天晚上睡觉我钻进地铺后,趁着比较混乱,和我睡同一方向的九号位“海宁”,转过脸偷偷跟我说:“可能还不会放过你,这两天你要当心再当心,少说话!”

    我看着“海宁”,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用后来“海宁”的话来说,他是觉得我这个人看上去很“正”很有“腔调”,才愿意接近我。

    我30多岁,在犯人堆里这个年纪算偏大了,身高1米72,体重125斤,这种体型在看守所也属于“不抗打”之列,有没有腔调我不知道,外表上我只是一个长相儒雅而清秀的书生,平时在外面我也真是喜欢读书。

    看守所监狱,书生长相和性格的人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这种地方是野蛮人粗鲁人的天下。

    可是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在我的性格里,也有野蛮和铁血的另一面!

    在弱肉强食的牢狱深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海宁”虽然提醒我少说话,但他自己却老要跟我说话,一有机会就会偷偷地跟我说上一句两句,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也不侧过来,眼睛也不看我,说完一句话就马上闭嘴。

    “海宁”不是他的名字,他真名叫孙良,只因为他家住在海宁路上,大家图方便,所以都叫他“海宁”。

    在看守所这种地方,如果是江西的外地人,看年龄,直接叫你老江西或者小江西,安徽的河南的等,也就小安徽,小河南的叫,本地的就按区名或者路名叫。

    我因为当天晚上睡觉时“老崇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闻明,外面朋友都叫我明子,他听成了就叫名字,我再三解释他才明白,从此他也叫我明子,再以后更多的人都叫我明哥,从此明子明哥的就在监房里叫开了,伴随我的牢路,一直从看守所叫到监狱,再从监狱叫到我释放。

    孙良是老官司,进来快一个月了,犯的是盗窃罪,盗窃的是人家停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的摩托车被人偷了,心里不平衡,所以才去偷人家的,结果被人当场抓住。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总觉得他也是够倒霉的。

    万幸,我和“海宁”都担心的事,最后没有发生,牢头王中生不知道终究是忌讳我的“关系”放过我了呢?还是因为“忙”,而无暇顾及我。

    “打死虹口”这句话,在第二天就先让我得到了领教。

    看守所进犯人一般都是晚上,下午偶尔也有。

    偏偏就在我进来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十三号监又送进来了一个犯人,是负责我们监房的主管狱警冯管教送进来的。

    每个监房都有它的主管狱警,一个狱警分管二到三个监房,犯人对看守所的所有狱警统一都叫“管教”,姓什么就叫什么管教。

    冯管教打开铁门,把新犯人往里一推,然后边关铁门边拿眼睛朝监房里四处扫视,关上里面的铁栅栏门后,外面的木门也不关,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转身就走了。

    新犯人光着身体,肌肉很结实,右胸膛上紋着一只暗黑色的蝎子,蝎子双尾翘着,很是刺眼。他并没有蹲下,而是站在后门那个一米见方的水泥地上,把手上抱着的衣服往地上一扔,然后冲着监房一号位方向双手抱拳:“各位老大请多关照。”

    “蝎子”说完,身体就靠在铁栅栏上,然后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上去,他的动作和表情都非常的自然和从容。

    牢头王中生看着“蝎子”这一套标准的老官司动作,先是被他的淡定和身上的蝎子愣住了神,而后才向五六号位一努嘴。

    越是老官司,路子越是要矫的重,这种人对牢头的威胁才最大最危险,象我这种没有吃过官司的属于“嫩头”,对他没有威胁,王中生深知其道,对老官司,不是杀鸡儆猴而是杀猴儆鸡!

    五六号位同时站起来向“蝎子”走了过去,我昨天进来的时候,站起来的也是他们,看来,五六号位是专职打手无疑了,三四号位应该是牢头的亲信兼打手。

    这些人都是牢头王中生这条船上撑船的水手,护着王中生这个船长在牢房里一人独大,为所欲为,再加上狱警颁发给他的“船长证”,牢头狱霸就是这么形成的!

    在看守所和监狱,一个人做事或者说话,有其他人帮忙和响应,叫“撑船”!是帮着撑这个人的船,从此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反过来一个人做事或者说话,有人反对和反抗,叫“翻船”,翻掉你的船,我来做或再撑其他人来做。“翻船”有很大的风险,翻不成,你基本就死定了,很少有翻船成功的。

    监房里非常的安静,只有五六号位光脚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那种声音如狼在雪地里走向猎物般的低沉而缓慢。紧张和恐怖的感觉在空气里弥漫。

    “老大……”“蝎子”感觉到了危险。

    “哗……”高个的是五号位,他好像很喜欢用脚,人到脚到,用力一脚直接踢在“蝎子”的脸上,“蝎子”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倒地,还没等他有反应,矮个六号位上去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然后再把他拖上地板,两个打手拳打脚踢的起码打了有两分钟,等我们再看到“蝎子”那张脸时,早已血流满面,但他还强撑着半跪在地板上,嘴里鼻子里的血在滴滴的往下流。

    “你什么事?”直到这时候二号位才开口问他话,二号位好像是专门负责问话的,打的不问,问的不打,牢头王中生的分工很是明确。

    “打架。”虽然被打的够惨,但“蝎子”的语气并不萎靡。

    “伤害罪?”

    “是的,重伤。”

    “你什么区?”

    “虹口”

    “几进宫?”

    “四进宫。”

    王中生和歪嘴的眼力都非常好,都能看出“蝎子”是个老官司,这让我有点不大明白,社会上这种腔调的混混多的是,但吃过官司的也并不都是。

    “蝎子”刚才只来得及穿一件衬衫,衬衫上已经溅上了很多的点点血迹,他神色表情依然从容平静,语气不亢不卑,脸上看不到半点害怕的样子。

    “蝎子”的嘴角还在滴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并趁此机会斜眼看了一下王中生。

    他这一眼看的时间有点长,大约有两秒钟,这似乎有点冒犯到了牢头,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四进宫了不起吗?”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王中生终于发了声,并同时向对面挥了挥手。

    四号位立刻领会了老大的意思,马上站起来大步走过去,上去一把抓住“蝎子”的头发狠命往下一拉,“蝎子”自然向前扑倒,四号位随即向他的后背又踢又踩,踢的又重又狠,“蝎子”在地板上满地翻滚。

    我奇怪的是三号位居然没有动手,他只是坐着冷冷地看。五六号位也没有再跟进。

    四号位踢打了有三分钟之多,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

    三个月以后,四号位要为他的这次爆打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3)

    天气渐渐地热了,管教为了监房通风减少监房疾病,晚上关上后面的铁门后,有时候木门也就不关了,晚上睡觉阵阵暖风吹进来,我才知道这时外面早已经是春天了。

    半个月以后“海宁”孙良被释放了,一起出监的还有五号位打手杨学刚,杨学刚不是释放是劳教,偷皮夹子,惯偷,被送大丰农场劳动教养两年。

    杨学刚离开是我们几个心里都暗暗欣喜的,毕竟牢房里少了一个凶恶的打手,但“海宁”的释放,虽说应该为他值得高兴,但在我的心里却更勾起了向往自由的焦虑和忧愁。

    我默默地看着“海宁”出监,用目光向他送别。在我进来的这段时间里,“海宁”是跟我最亲近,帮助我最多的人。在这之前“海宁”就一直跟我说,他很快就会没事出去,出去了就会来买东西看我,并还说会给我送烟来。

    “海宁”说给我送烟这句话,是源于之前刚发生的一件事。

    两天前半夜二三点钟的样子,迷糊中我们听到看守所的后窗围墙外有人在压着嗓子喊监房里的人,呼地一下,王中生等几个前面号位的人迅速起身向后窗外伸长了脖子看,天黑,也看不太清楚,就把耳朵贴门上仔细地听外面的人是在叫谁的名字。一会儿工夫,隔壁12号监房有人也压着嗓子在和外面的人应答,简短一两句对话后,外面里面就都没有了声音。

    我和“海宁”也被惊醒,难道有人里外联手要逃跑?

    “海宁”看着我把手指放嘴上:“嘘……是12号监有人来送烟了”。

    一会儿,就听隔壁传来一下一下向窗外扔东西的声音,“海宁”说,是把一根用被单搓成的长绳子绑在火材盒大小的肥皂块上,绳子的另一头捏在自己手上,然后再把肥皂块扔到窗外的围墙外面去,外面的人捡到肥皂块后,解开绳子把整条的香烟用这根绳子绑住,然后拉几下示意里面的人准备收绳后,再使劲扔过围墙上的铁丝网,落下后里面的人再慢慢收绳子,穿过后窗和后门的铁栅栏,一条香烟就这样被完整地拉了进来。

    肥皂块扔出窗外是这件事情能否成功的关键,这段绳子的距离,再加上二楼到地面的距离,大概在25米左右,因为绑着绳子的肥皂要穿过监房的铁栅栏门,再穿过走道外面的那道铁栅栏窗,再飞过围墙,所以扔肥皂块的时候,绝对不能碰到两道铁栅栏门窗上的任何一根栅栏,碰到了不是掉地上,就是力量减弱扔不出围墙,可是扔肥皂块的时候,十次有九次都要碰到栅栏,毕竟两道铁栅栏,不碰到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同时最最危险的是还不能惊醒值班的看守所警察,逮住了基本要折磨得你“九死一生”,外面的人也要一起被抓进来,让他再“浴火重生”一次。

    于是只听到隔壁“咣咣”一下又一下肥皂块砸铁栅栏上再弹回来的声音,虽然这是12号监房的事,但这个时候,整个西区14个监房的犯人都已全部被惊醒,所有人都在为12号监房紧张,也在暗暗为他们加油,每个监房都有人爬起来,把脸紧贴在铁栅栏上为他们望风。

    一直扔了大概有四五十下,感觉象是过了很久很久,肥皂块终于扔出了围墙,又过了几分钟,12号监终于传来了轻轻的欢呼声。

    也许除了自由,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得到整条香烟更让人欣喜若狂的了。

    这是一次紧张的内外联手行动,牵动了整个西部监区的各个监房,为的仅仅只是几包烟!

    当晚,12号监的老大给每个监房都传递了10根烟,表示对大家的感谢和有福同享的义气。

    这个老大够大方的,一下子分掉130根烟,六包半了啊。为此所有监房的老大收到这份厚礼后,都通过拍手和呼喊等方式,表示了对12号监老大的感谢。

    在看守所,哪个监房有点什么事,其他监房甚至东监区很快就能知道。

    看守所监房之间传递东西都用报纸,把东西放报纸里卷成长条状,手伸出前面的大铁栅栏往旁边尽量伸长,隔壁也同样姿势伸手接,很方便。

    传过来的十根烟,被王中生他们喜滋滋地分享了三天,我们理所当然地连一口也抽不到。

    这事以后“海宁”就认真地跟我说,还说了不止一遍,等我出去了我也要给你送烟。

    “海宁”的话我不会当真,这种牢房里犯人之间的承诺,从来都不会兑现,说过就算做过。我也不希望“海宁”来给我送烟,实在太危险,真冒险送进来了,怕还是给牢头他们送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从心里希望“海宁”出去后能做点正经事赚钱,这辈子再不要进来。

    监房里五号位杨学刚和九号位“海宁”的离开,使后面人的号位为此顺延,我坐九号位,“蝎子”坐十号位。

    监房里少了两个人,感觉像是空了很多,更因为少了一个喜欢踢人的打手,我和我后面那些外地犯人,心里也似乎轻松了一点。

    “海宁”被释放后的第六天,没想到“海宁”他真的来了。

    “海宁”不是半夜来的,是在开晚饭时四点半钟的样子来的,这时候是整个看守所和监房最混乱嘈杂,也是管教都去吃晚饭不在监区的时候。

    “明子,明子……”外面围墙外突然有人在压着嗓子喊,听到外面这种特别的而又熟悉的喊声,王中生他们扔掉饭盒就“蹬蹬”地往后门跑,一脸紧张地用眼神四处寻找围墙外面喊监的人,我只听到其他监房的人也是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响动。

    “是海宁,是海宁……是在叫我们监房的明子,明子叫你呢。”王中生和歪嘴看着围墙外面的“海宁”激动地叫着招呼我。

    我站起来向后门窗下面看,只见“海宁”蹲在外面的菜地上,半个身体躲在老油菜杆里,对着我们监房的位置在不停地挥手,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只塑料袋,急急地给我们做手势示意快扔绳子下来。

    牢头王中生他们此时非常兴奋,但因为事先没有准备,监房里没有绳子,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还是“蝎子”反应快:“跟隔壁借,快!”王中生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跑到前面拍隔壁12号监的墙,这种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所有犯人的事,做成了大家都有好处,所以隔壁非常配合,连绳子带肥皂马上传了过来。

    谁扔呢?这是绝对的技术活!

    王中生扔了七八下,次次直接砸铁栅栏上弹回来,力气是有但准头太差,自己也没有了信心,换三号位又扔了十几下,还是不行,急的大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时,“蝎子”站了起来说我试试,“蝎子”不慌不忙定了定神瞄了瞄,只听“嗖”的一声,只一下,只见肥皂块拖着长长的绳子精准地穿过两道铁栅栏,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稳稳地飞落在了围墙外面的菜地上。

    “海宁”赶紧拾起绳子扎紧装烟的塑料袋,然后再连绳带烟一起扔过围墙铁丝网,上面监房这里赶紧收绳子,绳子拉到后窗铁栅栏横在那儿的时候,大家都估计到了塑料袋里应该是两条烟,为了调整烟和铁栅栏的位置费了点时间,最后终于被安全地拉了进来。

    是两条烟!王中生捏了捏塑料袋证实是两条烟后激动地喊出了声。

    事情做的真是漂亮,我们都站在后门向“海宁”挥手致意!“海宁”见烟已送进,迅速消失远去。

    “海宁”好样的,我从心里发出感激和赞叹,一个偷车贼,为了兑现他的承诺,对我这个刚认识还没有什么交情的同监犯,居然如此仗义,如此的言而有信!

    “海宁”给我的烟虽然是拉进来了,但所有权不是我的,跟家里送来的“大帐”一样,我还是连摸一下看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当晚,烟没有抽也没有分,王中生用牙刷柄勾开前面的一块活动地板,把两条烟藏进去后再把地板原丝不动地盖好。监房地板是一块块宽约十公分的木板拼接起来的,王中生一号位旁边靠近铁栅栏墙的那块地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是一块可以活动的活地板了。

    第二天,王中生经过再三的考虑和反复的斟酌后,传给了每个监房五根烟,共分掉三包零五根烟,然后脸贴着铁栅栏皮笑肉不笑地跟人家撒谎说,不好意思啊,只拉进来一条烟,本监房抽烟人多要细水长流,大家意思意思吧。

    用塑料袋绳子扎紧两条烟的整个拉烟细节过程,所有监房的人当时都睁大了眼睛看的是清清楚楚,再说即使是一条,前几天12号监人家老大传了十根,你才传五根,借绳子过来的12号监也是五根,多一根都没有,为此三号位还提醒过王中生是不是再多传几根,王中生眼一瞪:你想做老大?三号位吓得立马闭嘴。

    做人做到这种差劲地步,就已经不是道上混的人所为了,这是王中生“中牲”的天性决定的,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没有品的人,本性就是贪得无厌,他是因为贪得无厌进来的,后面也将因为他的贪得无厌而“翻船”。

    我作为主要功臣,“蝎子”扔绳子做为次要功臣,我们都没有因此而多得到一点什么好处,烟也就抽了几口由整烟掐段卷成的喇叭烟,就这样也仅仅只是让我们过了两天瘾,第三天就没有我们的份了。加起来我最多只抽了两根烟的样子。

    唯一的好处就是王中生把我和“蝎子”的号位又前移了两位,算是对我们这次为监房作出贡献的奖励,我坐七号位,“蝎子”坐八号位,都坐到了老崇明的前面。

    看着他们在我们面前急赤白脸地吞云吐雾,我和“蝎子”都恨的牙痒痒,“蝎子”尤为明显,一天他突然蹦着脸对我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老子早晚要翻了他的船!”

    我听了紧张地浑身一震,盯着“蝎子”看了很久,“蝎子”迎着我的目光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从这一刻开始,我和“蝎子”都起了“翻船”的念头,因为这是一个不配做牢头的畜生,道亦有道,黑亦有道,无道者必除!

    然而“翻船”的风险之大,成功可能性之小,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翻不成我和“蝎子”非死即残,绝对没有第三条路。
    第四章:“翻船”的生死对博
    (1)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算一下我已经进来快两个月了。

    王中生这次传烟行为,已经引起了各监房牢头的不满,尤其是隔壁12号监。

    在虹口看守所各监房互相之间天天聊天,因为监房贯通前后通道,所以不管哪个监房平时只要说话声音稍微响一点,其他监房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12号监的老大,听他们聊天时都叫他“刀子”,“刀子”就是在跟别的监房聊天时,故意表示出了对我们13号监的不满,直接骂王中生是“坑子”,并从此对王中生爱理不理。

    “坑子”是上海市面上混的人骂人的话,意思是这个人人品太差太烂!

    “刀子”在看守所名声很大,他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保命“博无期”,就是在争取一个无期徒刑。他是因为带三个人去要债,对方也不是善类不服打了起来,“刀子”他们直接拔刀,结果对方一死一重伤。死人的这一刀不是“刀子”捅的,“刀子”捅的这人不死不活,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成了植物人。正因为此,“刀子”的结局就在死刑和无期之间摇摆。

    上海的死刑犯和重刑犯,一般直接送市看守一所或者二所关押,他的同案犯就关在二所,不知为什么,“刀子”却一直关在虹口看守所,关进来已经快两年了案子却还一直没有了结。

    “刀子”在二楼东西部监区的犯人中威信很高,他甚至可以管到其他监房的事情。

    他骂王中生是“坑子”,王中生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窝里横可以,出去他就差远了!

    “中牲”为此心情不好,每天在监房里无事找事不是打人就是骂人,他一旦动手,四号位马上站起来“撑船”跟进帮着打,为此监房里人人小心翼翼,个个噤诺寒蝉。

    “中牲”的烟瘾很大,“海宁”给我送来的烟,基本是他一个人的,他现在很富有,自己抽时也不再卷喇叭烟了,直接整根整根地抽,喇叭烟是他恩赐给他这条船上其他人抽的,我和“蝎子”自然没有份。

    在虹口看守所,制定有各种各样的监规监纪,犯人一旦触犯就会有反铐、吊铐、电警棍、关小监等各种惩罚方式伺候,惩罚力度以你违规行为的轻重,认错态度的好坏及管教警察当天的心情而定。抽烟算是比较严重的违规行为了,所以犯人在监房里抽烟都特别的小心。一般都选择在开饭后这段比较混乱的时间里,抽烟时低着头躲在监房的后门厕所隔墙旁边,前面还有专人把风。

    这次“海宁”做事很是到位,还随烟放了一只打火机进去,这样就大大减少了鞋底摩擦生火的麻烦。

    以前有烟时一般都是在牢房三顿饭后抽一抽,但因为现在烟多了,抽烟方便了,王中生抽烟已经不分时间,也不怎么躲闪,变得有点忘乎所以。

    终于出事了!

    六月的一个星期五早上,十点钟左右,犯人已经坐了一上午,在午饭要开未开监房气氛有点放松的时候,“中牲”的烟瘾就突然上来了,他从地板下拿出烟,跑到后面厕所挡板这里足足地抽了一整根烟,烟的味道在整个监房里弥漫,当王中生抽完烟回到自己一号位上刚刚坐好,前面铁栅栏处突然出现了所长“王拉讲”的身影,“王拉讲”后面还站着两位气度不凡穿警服的人,两人佩戴的都是三杠三星警衔,他们后面还跟着三四个随从,警衔不是三杠两星就是三杠一星。

    那个时候警察穿的还是草绿色警服,换成现在穿的蓝色警服还是2000年的事情,一大群穿绿色警服的警官在狭小的看守所监区过道上走过,给人的感觉很是威风和震撼。

    作为看守所最大的官,五十多岁的“王拉讲”是什么警衔呢?不好意思,两杠三星!这个两杠三星,怕还是靠年纪混资历混出来的。

    在中国警界司法界,杠越多,官就越大,同杠的星越多,级别就越高。

    “王拉讲”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从领导随从里随便拉一个人出来级别都比他高。

    这明显就是陪领导视察的节奏,这些领导还不小,这领导来的还很突然,突然的连看守所跟各监房发警告做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13号监一头撞了上去。

    闻到烟味,铁栅栏外面的人立即停下了脚步,都下意识地朝监房里四处扫视,这天没有风,王中生抽烟的烟雾还在监房里飘散流动,烟味确是很浓。走在最前面的领导回头对“王拉讲”轻声说了句:“你们看守所犯人可以抽烟?这么随便吗?”

    虽然领导的口气并不十分严肃,声音也不高,甚至还带有微笑,但在“王拉讲”听来,跟直接抽他嘴巴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

    “王拉讲”的脸色跟猪肝一个色,支支吾吾地再也“拉讲”不出一个字了。

    视察的领导们并没有为这件事停留多久,继续转了一圈后又原路全体退了出去。

    我们13号监房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一场灾祸在所难免。

    “中牲”矮壮的身体在监房里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挨个警告每一个犯人:开出去不许乱咬,不许乱喷!谁乱咬乱喷,进来我打死他!二号四号位也在穷凶极恶地重复着牢头的警告。

    吃完午饭后,冯管教阴沉着脸把王中生开了出去。

    在大家的忐忑不安中,约半小时后冯管教就把王中生又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

    王中生进来后神色安静,也不说什么,监房整个下午都平安无事,也再没有人被开出去。

    下午开晚饭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海宁”孙良被抓了进来!

    消息是劳役犯小钟送饭的时候传出来的,说是亲眼看见“海宁”被押上了三楼东监区。

    此消息一出,各监房立即议论纷纷,“刀子”干脆直接敲打铁栅栏质问王中生,是不是你把“海宁”喷出来的!“海宁”这么“模子”的人你也喷?

    但王中生百般抵赖死不承认。

    但事情已经很明显,从“王拉讲”陪领导视察监区,到发现13号监房有人抽烟,再到“海宁”被抓进来为止,整个这五六个小时的时间内,只有王中生出过监,也就是说只有王中生被看守所的管教审问过,不是他把“海宁”喷出来的还能是谁呢?

    看守所如因犯人逃跑及外人协助逃跑,或者外人偷送刀枪毒品等违禁物品进入监区的,看守所狱警有权“先宰后奏”直接抓人,事后再根据事情的轻重程度向上申报刑拘、拘役或逮捕等处罚报告。

    送烟进监房,只是小事情而已,就是因为碰到了上级领导的视察,打了看守所“王拉讲”的脸面,为了给上面有个交代,王所长和冯管教也为了发泄怒气,为此看守所小事大做,至于王中生开出去是为什么熊的,是怎么样乱喷乱咬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根据“海宁”留在看守所材料上的地址,看守所先把“海宁”抓过来再说。

    “海宁”七天或者十五天行政拘留是逃不掉的,也许还会更严重。

    那边“海宁”的事还惊魂未定,这边我和“蝎子”的灾难便接踵而至。

    “王拉讲”亲自带着两个狱警站在后门口,冯管教打开铁门后喝令我和“蝎子”出监。

    我们刚一跨出铁门,狱警就立即给我和’“蝎子”上了手铐,还是背铐。

    然后押着我们转过十四号监,在监区转弯过道上有两个小监房,我和“蝎子”一人一间地被推了进去。

    “王拉讲”亲自问话:“孙良是给谁送的烟?”

    “给我。”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抵赖的必要了。

    “送进来多少?除了烟还有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烟在哪儿?谁那里?”

    “也不知道,谁告诉你们的就在谁那里!你们找他要去!”

    我对王中生这个“中牲”恨到了极点,烟送进来的所有好处都是他的,我们平时连烟味都闻不到,是他得意忘形出的事,出事了第一个把“海宁”和我们喷出来的也是他,他现在倒一点事都没有,我心里越想火越大,对“王拉讲”说话的口气便硬邦邦地直冲了过去。

    “好啊,你硬气是吧?”

    “王拉讲”说完手一挥后退了出来,两个狱警却跟着进来了。

    狱警一边一个拉住我,打开我的手铐后,再把我双手反穿过小号的铁栅栏,重新再反铐把我铐死在铁栅栏上。

    铐好后,不容分说,一个狱警拿出电警棍就往我身上捅。

    “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大声惨叫,身体被手铐拉住在无谓的躲避中震颤,这种惨叫和震颤是我没有能力克制的,电警棍会让人短暂失去知觉,同时瞬间失去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抵抗能力,其对人体受苦受击打程度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我有幸第一次领教到了电警棍的巨大威力!

    “王拉讲”背对着小号站在外面,并不阻止狱警的行为,我没有想到他慈眉善目,微胖温和的外表下居然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电警棍的“出气式教育”点到为止,并没有持续多久。

    对“蝎子”既没有“教育”,也没有问他任何话,“蝎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我的惨叫和震颤声传到了前面的各个监房,整个西部监区此刻一片安静。

    “王拉讲”拿我杀一儆百!

    “王拉讲”把我和“蝎子”反拷在小号里,然后带着人转到了13号监房的过道前面,我听到他在厉声的喝问:“东西呢?都给我拿出来!”

    东西自然指的是“海宁”送来的烟和打火机,我不知道王中生是怎么从地板下把东西翻出来交出去的。没一会只听到“王拉讲”带着人气蹬蹬走远的脚步声。

    我和“蝎子”被分别反拷在小号的铁栏上,蹲不能蹲,坐不能坐,手也不能动,这种铐法时间长了会感觉越来越痛苦,这种长时间的痛苦煎熬远比电警棍捅在身上的一时颤栗要痛苦得多得多。

    整个这件事,我和“蝎子”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奇怪,也很耐人寻味。

    是王中生把“海宁”喷出来,“海宁”被抓进来不久,我和“蝎子”就被关进了小号,感觉像是“海宁”把我们交代了出去。“海宁”是来给我送烟的,我是事件的直接关系人,“蝎子”是扔绳子出去扔成功的人,是里应外合的直接实施者,所以看守所要处理和惩罚我们两人。

    问题是“海宁”是怎么知道绳子是“蝎子”扔的呢?

    不用再多想什么了,各监房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们13号监这个牢头“中牲”一手造成的。

    这件事太过于明显,不知道冯管教是气糊涂疏忽了呢?还是因为对王中生心生不满而故意为之?
    (2)

    除了晚上九点关封前值班的管教从我们小号走过以外,再无人理我们,看样子要这样铐我们到天亮再说了。

    “你挺得住吗?”“蝎子”的感觉看上去比我好像轻松点,他关心地问我。

    “没事,熬得过去!说说你的事吧,“蝎子”。

    我们反铐着他说我听,“蝎子”跟我说起了他的故事。

    “蝎子”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被判给母亲,还有一个姐姐判给了父亲,母亲对“蝎子”倒是很疼爱,但父亲对这个女儿却从来不管不问,只喜欢赌钱喝酒。姐姐没有吃的也没人管,就开始跑夜混社会,在外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姐姐倒很喜欢“蝎子”这个弟弟,经常跑来看他,也常带他出去玩,“蝎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跟着姐姐误入了歧途,社会上不好的东西,没多久就全都学会了,“蝎子”慢慢也开始变得玩世不恭。

    “蝎子”两次进宫全是因为打架,也全都被判劳教,一次一年,一次两年。

    这次打架是因为姐姐的事出的头,酒桌上他姐姐为小事和同伙吵了起来,对方仗着人多,当他面抽了他姐一个耳光,“蝎子”怒火中烧,上去一啤酒瓶砸在人家脑袋上,再把碎了的啤酒瓶顺势再扎进对方肚子,结果对方头上缝了九针,肚子上缝了二十七针,幸好没死,“蝎子”说这次恐怕不会再送劳教了,故意伤害罪,最高十五年!

    看运气吧,“蝎子”叹了口气,半天没有再说话。

    “蝎子”只有25岁,真名叫郑学军。

    这一晚上,郑学军跟我聊的最多最认真的不是他的过往,而是怎么想办法把我们监房里王中生这个老大的“船”给翻掉!

    这件事我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海宁”,好不容易放出去了,又因为我而再进来,越是对“海宁”愧疚难过,我就越痛恨“中牲”,再想起“中牲”平时在监房里的那副下三烂样,我就巴不得这个畜生早点被“翻船”早点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想“翻船”的决心或许比“蝎子”还要坚决!

    一晚上背铐着,我们不能睡觉也不能动,正好商量“翻船”的事。

    于是我和“蝎子”就监房里每个人的情况,包括那些有可能争取的外地犯人都作了仔细的考虑和分析,并制定了详细的行动步骤。

    这一晚虽然痛苦异常,但天终于还是慢慢地亮了……

    一直到早上开早饭前,值班管教才把我和“蝎子”从背铐中解脱出来改成单臂前铐,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天大的解放了,虽然一只手铐在铁栏上,但手脚都可以活动,也可以坐地下了。值班管教应该是在按照王所长“铐我们一晚上以示警戒,”的指令在行事,否则他是不敢擅自放我们下来的,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对值班管教千恩万谢。

    一晚上除了我们13号监房没有任何动静之外,其他监房的犯人都在支持和鼓励我们,不断地给我们喊话打气,尤其是“刀子”一边给我们鼓劲,一边替我们向任何经过的管教求情。

    有用没用不说,单“刀子”这种“够模子”的做法,让我和“蝎子”很是感动。

    除了一天三顿饭由劳役犯送来外,再无人来理我们,王所长冯管教倒是都来过,但只是从这条过道经过,脚步停也没停地看我们一眼就走过去了。

    就这样我们一直在小号里关了七天,直到第八天“海宁”行政拘留七天被再次释放时,才把我和“蝎子”从小号里放回了监房。

    我们享受的也是小号拘押七天的待遇,这七天都是手铐吊着铁栅栏,睡觉没有办法放平身体痛苦不堪的七天。

    我们押回监房时,牢头王中生变得出奇地客气,又是方便面又是饼干,又是问长又是问短。这次香烟事件让王中生在监房里的威信大为降低,他自己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再加上隔壁“刀子”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使王中生在西监区的名声一落千丈。他现在想做的就是尽量弥补自己的过错,拉拢住我和“蝎子”,最好能够让我们上他的“船”,充当他的帮手,重竖他的威信。

    我和“蝎子”在这七天里早已商定了“翻船”的大事,自然对王中生敷衍应付,假装没事。

    现在的外部条件对我们非常有利,我们目前一是养精蓄力,二是要观察争取监房内部的力量。

    监房内部人员的情况一定要考量清楚,万不可操之过切!

    一号位王中生身体非常结实,力气也很大,估计我和“蝎子”一起上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二号位“歪嘴”袁贤仁是个偷皮夹子的惯偷,长的尖嘴猴腮瘦骨伶仃,扒手还敢叫贤仁。这次进来是跟人合伙在银行门口拎了人家一个包,没想到真是搞大了,里面居然有两万多现金及银行存折等。被偷的女人发现钱没了后,回家就上吊自杀了,扒窃案升级为命案。

    歪嘴进来已经快一年半了,只因他的同案犯没有抓住,所以他也被吊着一直没有结案。他坐二号位,完全是凭监房资历一步步混上来的,歪嘴善于察言观色,是个顺风倒的家伙。

    三号位“平头”是贩卖毒品罪,进来前是歌厅老板的亲戚兼歌厅保安,身手矫健,但他对“蝎子”一直较为友好,说是在外面哪儿见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蝎子”进来那天他就觉得认识,所以当时他才没有动手。这次香烟事件他明显对我们抱有同情,对王中生也颇为不满,这是一个可以决定我们成功与失败的关键人物。

    四号位陈进彪强奸抢劫进来,估计十年起板,他对王中生死忠,打架斗殴是他的专业爱好,绝对是一个合格的跟班和打手,我们要“翻船”,不把这个彪子摆平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六号位“冬瓜”偷工厂铝制品原料被抓,偷的两个人全部逃掉,他一个望风的却被抓了进来。这是一个看上去脑袋进过水的人,长的矮矮的呆呼呼的,倒很像一只傻冬瓜,“冬瓜”平时在监房里和“平头”走的很近,也只听三号位“平头”的,牢头吩咐的事情,只要“平头”不点头,他照样不听。王中生对这种一根筋的人也无可奈何。

    五号位杨学刚幸好送劳教去了,使我们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这段时间,王中生可能觉得心里有愧,在监房里感觉似乎太平了一点,没有那么强横了。

    我和“蝎子”缺少一个机会,最重要的是缺少一个“翻船”的契机。

    如果王中生及他的打手们能就此收敛一下他们的凶狠,对大家一直有所缓和的话,我们还不一定非要“翻船”不可,因为即使“翻船”成功了对我们也无多大的改变,还是一样坐牢。我们不是要事情的人,彼此各坐各的牢,大家能相安无事也就算了。

    可是事与愿违!

    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年夏天上海公安系统都会掀起一股严打的飓风,针对的是各娱乐场所的卖淫嫖娼、吸毒贩毒,赌博斗殴等违法犯罪行为。

    陆陆续续开始有新的犯人因夏季严打被送了进来。

    我们监房现在关了19个人,不算太挤也不算宽裕,也一直没有进出过犯人。

    随着严打行动的越来越热,被抓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六月下旬的一天,晚八点左右,我们13号监房被一下送进来三个犯人。

    三个新犯人,一个强奸,一个嫖娼,还有一个是组织卖淫。

    全跟女人搭界。

    在看守所或者以后的监狱里,强奸犯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包括偷皮夹子,偷窨井盖的也看不起他们,卖淫嫖娼的比强奸犯也好不了多少,被认为都是些下三烂的人干的事,所以犯这种事进来的人被打的也就最厉害,而且一直被压在牢房的最底层,平时有事没事就要挨骂挨揍。

    这次监房里一下子进来三个这种人,自然让王中生的打手们喜出望外,对新犯人他们包产到户,责任到人,单打群殴手脚并用,“噼里啪啦”一顿暴揍,三个家伙被打的鬼哭狼嚎。

    这三人都是外地人,事情就出在那个嫖娼的海南人身上。

    海南人叫林龙旺,30多岁,是海南当地一个药厂派驻上海的医药代表,专门跑上海各大小医院推销他的药,不知道他祖上龙脉旺呢,还是林龙旺运气好,他的药品生意做得是一帆风顺,特别的旺,钱也大把大把地进了口袋,有了钱便三天两头地玩女人,多走夜路终究要撞上鬼,再旺的龙脉也没用,终于撞在了上海夏季严打的枪口上,被顺手抓了进来。

    嫖娼是小事一件,关不了几天,但这家伙从小就有心肌缺损的毛病,跑到哪都随身带着急救药,一旦心绞痛犯病的话,马上吃上两粒救心丸再休息会,慢慢地自己就缓过来了。

    在被抓进来时,他就跟看守所狱警说明了这个情况,狱警一看是正常治心脏病的药,也就让他把药随身带了进来。

    林龙旺一进监房,就已经吓得两腿发抖站立不住,运气也不好,被分给打手陈进彪包打,陈进彪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对他就是拳打脚踢,下的都是死手,打得他满地翻滚,一开始还听得见他的喊叫求饶声,叫着叫着慢慢没有了声音,只见林龙旺躺在地板上身体一拱一拱地浑身抽搐发抖,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也被打的掉在了地板上,滚到了“蝎子”和老崇明的座位中间。

    老崇明顺手捡起来一看是速效救心丸,知道事情不妙,连忙招呼还在站着发愣的陈进彪说,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事了,快给他吃药!说完拿着药站了起来。

    陈进彪不知道是被十号位喊停伤了面子呢,还是还没有过足打人的瘾,走过来挥起一拳打在老崇明的胸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巴子发声音了?!”老崇明连人带药直接摔了下去。

    “翻船”的契机就出现在这个我们谁都无法预料的时刻,没有商量,甚至连点头暗示都没有,我和“蝎子”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还没等陈进彪有所反应,“蝎子”狠命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拳之重,是绝对要人命的力量,陈进彪疼的捂住脸弯下了腰,我迅速跟上,拼尽全力再对着陈进彪的太阳穴踢出要他命的一脚,陈进彪立即瘫软翻倒在地,用曾经我受过的一拳一脚来加劲还给他,只几秒钟陈进彪就已失去了反抗能力。

    监房里已经彻底乱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见王中生晃着膀子大步向我们走来。后面“歪嘴”“平头”“冬瓜”等也跟了上来。

    在王中生要靠近还没靠近我的瞬间,“蝎子”从旁边对着王中生的肚子飞起来就是一脚,这一脚只是虚晃,王中生也已有防备,但他还是为了躲避下意识地弯了一下腰,我们要争取的就是这千分之一秒,我上去左手使劲拉住王中生的脖领,然后让他压着我一起往地下倒,在这瞬间我掏出早已磨得尖利的牙刷柄,顺着王中生的倒势就往他的眼睛里狠命地扎去。

    这一下扎进去会什么样,我根本连想都没想,死也好活也好,这个时候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奉陪到底!

    只听王中生“嗷”的一声惨叫,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压在了我的身侧,我随即迅速翻身站起来,再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膝盖上,夹杂着仇恨和厌恶,对着这个“中牲”的下腹狠命地跳了下去。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跳。

    王中生又一声闷叫后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捂着肚子倒在地板上不断地翻滚哀嚎。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停手,也绝对不敢有一丝的松懈,我站起来居高临下,不断地对王中生脸部和腹部连续地拼命踢打和踩踏。

    那一刻,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了自己,我像是一头野性彻底爆发,面目狰狞而欲绝对方以死地的凶残的狼!

    但同时这也是我和“蝎子”多次商量和无实地演练的“翻船”实战场景,其目的就是要让王中生和陈进彪迅速失去反抗能力,因为我们没有拖延时间的资本和条件,必须一击制胜,这是我们“翻船”能否成功的唯一标志,要么生!要么死!

    我和“蝎子”配合的心照不宣,“翻船”行动虽然事发突然,此刻也虽然紧张的命悬一线,但一切仍还在我们的演练计划中按部就班的进行。

    在我对付王中生的同一时刻,“蝎子”对着监房内外大声地喊叫:“翻船了!我们翻船了!”

    “蝎子”这么喊,是我们事先没有计划过的,他只是情急生智,目的为了得到其他监房的响应和支持,制造一种声势出来,“蝎子”毕竟是老官司,很清楚这点对我们“翻船”行动的重要性。

    “蝎子”的突然一喊,让‘“平头”稍微愣了一下,但随即还是站在牢头一边加入了监房的混战,“平头”一动手,“冬瓜”自然跟进,我的脸上身上立即挨了无数次的重击,感觉自己肋骨都已经被打断。那边陈进彪象是也要站起来,“老崇明”有点制服不了,“蝎子”赶紧冲过去帮忙,两人双拳齐下,陈进彪的脸没几下就变得色彩斑斓。

    我们这边只有我、“蝎子”和“老崇明”三个人,但这时监房里有一个淮阴人看我处境危险突然站出来帮我,淮阴人一出手立即分散了他们对我的攻击,我的情况稍有好转,这个淮阴人跟我们平时谁都不怎么接近,后来他说,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想帮我们,所以就出手了。

    虽是如此,我们的局面依旧很被动,渐渐地越打越落入了下风。

    “蝎子”的喊叫声和我们监房混乱的打斗声,早惊动了其他监房,隔壁12号监的“刀子”,在这个关键时刻起到了他关键的作用!

    “刀子”在自己监房里随即就喊了起来,13号监“翻船”了,翻得好!翻得好!这种“中牲”早该翻了!“蝎子”明子,你们撑住不要怕!其他人拎拎清不要乱插手啊,谁乱插手谁就是跟我“刀子”过不去!

    其他几个监房也跟着撑“刀子”的船,和“刀子”一起帮我们呐喊助威。

    “平头”听到“刀子”等其他监房的喊叫,立即停止了打斗,而后又拉着“冬瓜”一起往后退。

    “平头”和“冬瓜”的退出,使得我们这场“翻船”行动的输赢局势迅速明朗化。

    王中生捂着牙刷柄一直躺在地板上嚎叫,他就再没有站起来过,血从他的手心里流了出来,这个畜生,虽然身板强悍,但一见到自己眼睛出血,他自己先怕了,只是捂着眼睛在地板上翻滚,早已无力还手。

    陈进彪终于没有缓过气来,“蝎子”和“老崇明”让他彻底领教了被人打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滋味。

    整个“翻船”过程,“歪嘴”只是张大了他的歪嘴在旁边呆呆地看,被我腾出手后,反手一个大嘴巴抽倒在地再没办法看。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当时看得他是惊心动魄!

    混乱没有持续多久,监区值班管教闻声立即赶了过来。

    今晚看守所值班徐管教是一个刚从警校毕业分配过来没多久的小年轻,性格也很温和,他没见过这种世面,看到我们监房里两个人倒在地上,把他也吓得不轻,先叫我们一个不许动全部靠墙坐好,又赶忙喊来看守所的值班医生。

    医生进来一检查,牙刷柄还好没有刺到王中生的眼睛里面去,我的那一下刺到了他眼眶后顺着眼帘划进了他的眼角边缘里,只因为是塑料牙刷硬性不够,如果换成铁的钢的哪怕是木头的,那肯定就直接把王中生刺成独眼龙了。王中生因为自己怕,一直用手捏着牙刷柄捂着眼睛,医生来后扳开他的手,看上去并不吓人,只是眼角还在微微出血。医生给他点了几滴消炎药水再用纱布包好。

    至于林龙旺,早有人找到地板上的速效救心丸,给他吞了几粒,再灌了他几口水,悠悠地慢慢缓了过来。

    事情发展的后果看上去并不严重,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监房斗殴,这种斗殴看守所天天都有不足为奇。

    徐管教没有把它当回事,也没有办法和经验处理这种事,维持现状明天再说吧。

    “翻船”事件到此结束,大家各就各位监房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3)

    当夜我们不敢睡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和“蝎子”死死盯住王中生,“平头”“冬瓜”老崇明等盯死陈进彪,一旦敢说话一旦敢反扑,立即照死里整。“平头和“冬瓜”已经彻底站到了我们这边,他两一反正,其他人就都不足为虑了。

    我和“蝎子”在监房里发号施令,并前后安排上下指挥,力争监房这一夜能有序度过,隔壁“刀子”也不时地给我们出一些主意,同时要大家商量好明天怎么面对冯管教的口径。

    一夜平安无事,直至第二天冯管教来开我和“蝎子”出去。

    冯管教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老管教了,他上班听小徐管教把事情经过一说,考虑了一下后让徐管教来我们监房开了一个不相干的外地人出去查问。询问了半天后再亲自把他送回来,然后站在监房门口盯着里面看了很久,最后终于喊了我和“蝎子”的名字。

    看守所管教开监房犯人出来后,都是直接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让犯人坐在小凳子上,然后居高临下的询问一些问题或者进行政策教育等。

    冯管教问我们问下来的结果是这样的:监房昨晚进来三个新犯人,王中生陈进彪拼命殴打他们,结果把海南人打的心脏病犯了,“老崇明”捡起药要给海南人吃,王中生陈进彪说他多管闲事,就殴打“老崇明”,我们怕真出人命了对看守所对管教都不好,就出手相劝,结果他们连我们一起打了,我们没办法才还的手,牙刷是王中生拿出来的,他是监房老大,平时除了他谁敢在监房里磨牙刷柄,打起来混乱了,是他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的眼睛等云云。

    这份说词是我们昨晚就商量好的,天衣无缝并众口一词!

    冯管教虽然只有30多岁,看上去外表虽不凶狠,但却是一个有十几年管教经验的老江湖了,是一个真正的“老官司”。他听完我们的叙说,再加上他之前对外地人的询问和对监房的观察,心里早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冯管教听完微笑着打开抽屉,拿出两支喇叭烟给我和“蝎子”各一支,顺手把打火机也递给了我们。

    在看守所,能得到管教的如此对待,这对犯人来说,是管教警察给自己最顶级的荣耀和最高级别的待遇。

    带着一嘴喇叭烟的臭味回到监房,这个犯人为此可以得意地和别人吹嘘两天两夜。

    我和“蝎子”的一根喇叭烟抽完,冯管教已经对我们监房作出了新的“人事调整”的方案。

    王中生和陈进彪调出13号监,送东部九号监。

    我和“蝎子”坐13号监一二号位,监房其他犯人号位一概由我们安排,今后13号监一定要做到规矩有序太平无事,否则一概拿我和“蝎子”是问,如果我们被人“翻船”或者镇不住,监房三天两头出事的,对不起也调东部9号监,到时死也好活也好,老天爷管,我就不管了!

    我和“蝎子”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冯管教的话让我们浑身一震不寒而栗。

    我急忙再三推辞自己不是老官司,怕镇不住人,要“蝎子”来坐一号位。

    我并不是怕事不敢坐一号位,实在是不喜欢做监房老大,自己一个新户头,威信也不够,坐什么一号位。“蝎子”则拼命推辞,说自己做监房老大名不正言不顺,不合规矩。

    “蝎子”的意思是,王中生是我一牙刷直接刺服打服的,既然牢头是被我镇服的,那么按道上规矩,谁镇服的谁替代!明子你坐,我会拼命撑你,保管监房无事人人服帖!

    我是真不想坐这种劳什子老大,从心里就不接受,一再摆手摇头,反正打死也不做!

    冯管教不耐烦了,对我们手一挥说,好吧,那你们两个就互换一下,监房的事以后就交给你们,绝对不能有事,有事还是那句话唯你们是问!就此再不由我们分说。

    很简单,冯管教要的就是能保证监房天天无事让他省心。谁做得到谁上,既然王中生已经被“翻船”,已经威信扫地再也镇不住监房犯人,那么就请让位,谁翻的船谁上,这是江湖规矩,也是看守所管教默认的监房潜规则。

    谁让我省心,那么我让你更省心,谁让我不省心,那么我会让你“死而无憾”!

    冯管教带我们回到监房,同时让王中生和陈进彪拿好行李把他们带离了监房。

    13号监的监房牢头就此换位!“翻船”行动彻底成功!

    “蝎子”和我简单商量一下后,对监房位置作出了如下新的安排:

    “蝎子”一号位监房老大,我坐他对面二号位。

    “平头”依旧坐三号位。

    四号位“老崇明”,五号位“冬瓜”。

    原二号位“歪嘴”坐六号位。

    淮阴人坐七号位……

    “蝎子”即令即行,边发令监房里人犯边听令移动。

    并同时作出了一号位的第一号令:今后监房凡不经“蝎子”和我令,无故打人者,严惩不贷!

    在我的骨子里,在我的性格里,我天生就看不惯倚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横行霸道,哪怕是在这人鬼不分地狱般的看守所牢房,我自己更不会这样做!

    这条监房律令是对“打死虹口”这句话的挑战和终止,“蝎子”就是在我的授意下发布的。

    监房里其他人都规规矩矩地按令行事,只有“冬瓜”旁若无人大大咧咧。有时候在我们调动和指挥“冬瓜”时,他总是半天不动的爱理不理,只拿眼睛看“平头”,这样两次以后,我对“冬瓜”说,下一次你再这样,你可别怪我们了!

    这个下次只过了10分钟便来了。

    十分钟后“冬瓜”上完厕所不回到自己的五号位坐好,而是站在后门口半天不动看围墙外面的风景,这个动作已经触犯了监房的“监规”。“蝎子”对“冬瓜”还算客气地说:“别看了,过来坐好!”

    “冬瓜”理也不理,象是没听见。

    前面说过“冬瓜”是一个脑袋缺根筋的人,既然缺根筋,那好现在我和“蝎子”就给他补上这根筋,也补给监房其他犯人看,顺便也拿他立威。

    “蝎子”老崇明和“淮阴”一起站起来走了过去。

    “平头”想动,我拉住他:“你最好别动!”

    “蝎子”飞起一脚从“冬瓜”的背后直接把“冬瓜”踢到旁边的厕所蹲坑上再反弹上来,然后三个人就在那个狭小的位置上打得“冬瓜”再也动不了,然后又提起“冬瓜”的脚,把他的头塞进厕所蹲坑里,用水一盆一盆地往他头上不停地浇,呛得他半死不活,直到彻底讨饶为止。

    五分钟以后“冬瓜”这根缺了的筋就完全补上了,当场试了一下,我让他站好,“平头”让他坐下,“冬瓜”却无论如何不敢坐下了,并从此再不听“平头”的话,只唯我和“蝎子”的马首是瞻。

    在看守所监狱这种地方,有时候不打是不行的,有些人你跟他说几天几夜道理都未必有用,但噼里啪啦上去一顿揍,立马立竿见影起作用,这种地方脑子进过水的人多的是,打或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但是,倚强凌弱的无故恶意打人,我是不能接受的。

    我们从心里跟冯管教的要求是一样的,也想做到监房每天无事!也希望安稳太平,坐牢,能少点事还是少点事吧。
    第五章:恐怖的东部九号监
    (1)

    在虹口看守所,只要一提起东部九号监,犯人个个都会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冯管教把王中生和陈进彪送到东部九号监,并扬言如果我和“蝎子”在监房里镇不住,再给他惹事,他也会把我们送进九号监。吓得我和“蝎子”当时也是一震。那么这个东部九号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监房,为什么这么可怕这么令人胆寒呢?

    虹口看守所二楼东部监区九号监房,简称东九监,原先只是看守所的一个严管号子,专门关押一些在看守所内不服管教、寻隙闹事、顶撞警察、绝食自杀等各种违纪违规和难以管教的犯人。因为要对付和管理的都是硬茬,个个都不好惹,其中有一些人因为事大罪重,自己感觉前途黑暗没有明天,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怕,所以看守所管教要管理这些人就不能用对付一般犯人的办法,只能用非一般的强硬手段。

    刚开始东九监只关四五个犯人,由看守所狱警24小时日夜巡查看管,一旦有谁风吹草动立马手铐脚铐,前铐后铐,站铐吊铐及电警棍等各种方式伺候。监房里再派两个短刑期的劳役犯给这些上铐的做些喂饭,端屎端尿等杂务事。

    但这种管理办法并不怎么管用,犯人一旦万念俱灰天天想死,一旦严重抵触故意找事,吞调羹吞筷子的、用头撞墙的、装神经病整夜鬼哭狼嚎乱叫的、犯人互殴朝死里整的、大小便乱拉乱涂搞的臭气熏天的……

    整天这种烦人的事靠管教警察那是看也看不住,管也没办法管,这些家伙再怎么铐再怎么电警棍也没用,还把警察给忙死累死,连派进去做杂务的劳役犯都天天闹着想离开,不愿干这份苦差事。看守所又不能真让犯人死在里面,不要说死,连犯人伤残都要追查原因,如果因为是警察失职造成的此类事故,那看守所及警察就要被追究责任。

    事情很是麻烦也很头疼,王所长虽然能说能吹,能拉起来就讲,但为此虽费尽了心思伤透了脑筋,却仍没有什么有效的好办法。

    直到有一天东九监关进来了一个绰号叫“大山芋”的犯人为止。

    “大山芋”真名于山达,上海虹口区人,30岁,身高1.78,体重180斤。长得真正的膀大腰圆力大无比。不知道为什么,看守所监狱做牢头狱霸长这样的人好像很多,王中生也长这德性,小一号而已。这种体魄的人力气非常大,首先自身有抗击打的重量型身板,再加上出手凶狠敢打敢拼横得出去,所以在里面能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大山芋”浑身的栗子肉一块一块的,很象一只栗子山芋,再根据他的名字倒过来一叫,“大山芋”的“威名”就这样慢慢地叫了出来。

    “大山芋”没犯什么事,他纯为打架进来。

    出事那天,“大山芋”和两个兄弟在虹口足球场附近的夜排档喝酒吃宵夜,为座位和邻桌发生了争执,邻桌有十几个人,坐了三四张桌子一长排,是申花足球队的业余拉拉队员,当夜来球场为主队加油助威,结果申花队输了,这些球迷气呼呼地浑身不自在,散场后不回家就聚在夜排挡边喝酒边骂人。其实也没什么好胸闷的,上海申花队向来输多赢少,足协排名一向垫底,还要做这种烂队球迷的,脑子也估计好不到哪里去了。

    双方没吵几句就动了手,桌子、凳子、啤酒瓶,两面能上手的东西都是抄起来就砸,打得人仰马翻血流满地,现场一塌糊涂夜排档变成了夜战场。

    “大山芋”他们就三个人,但“大山芋”以一敌十,勇不可当,倒打得这些球迷节节败退……

    等“110”警察赶到双方才停止斗殴。最后结果,“大山芋”这边两人轻伤,对方四人轻伤,一人重伤。

    关键是对方重伤球迷中的家属很有些背景,扬言并四处活动一定要以“故意伤害罪”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大山芋”他们因为先动的手,而且伤人致残被全部刑拘,“大山芋”稍后又被逮捕,看来这次凶多吉少情况不太妙了。

    “大山芋”是虹口看守所的老官司了,经常来,而且很横蛮谁都不怕,这里的所长和警察很多人都认识他,见了他都不觉一愣,这家伙怎么又来了?

    “大山芋”进来那天正好是看守所龚副所长值班,龚副所长也知道这个人,左思右想,把他关哪个监房都不合适,哪个监房的管教也都不想收不想管,那算了别烦了,直接就把“大山芋”关进了东部九号监。反正九号监都是烂人,烂一块算了,以毒攻毒吧。

    送“大山芋”去东九监的路上,龚副所长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你能把里面的人都弄太平,你就坐一号位。

    “大山芋”进九号监的时候,里面一共关了八个人,说是八个人,其实是六个,有两个是看守所专门派进来给那些铐着的犯人做杂务的劳役犯。看守所劳役犯都是已被判决三年以下的短期犯,基本是家属疏通关系后不送监狱劳改,就在看守所做劳役,直至服刑期满。

    六个人里有四个是被手铐铐在铁栅栏上的。三个单前铐,一个双后铐。

    这些铐着的犯人个个都是极其难弄的主,不是想死就是分分秒秒都想惹事的。单前铐就是把一只手铐在监房最下面的铁栅栏上,虽然不能在监房里走动,但手脚都能动也能坐,吃饭睡觉问题也都不是太大,晚上也能吊着一只手躺得下来睡觉。

    双后铐就是把犯人的两只手,向后各穿过一根铁条后再把双手铐住,手不能动,身体也无法活动,睡觉也只能坐着睡。之所以要双后铐,就因为这个犯人问题很严重,自杀的念头非常强烈,不把他死死铐住可能随时都会出事。

    这是一个贩毒犯,贩毒40克,已经妻离子散。当时贩毒50克就可以判死刑,他自知今后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法过,万念俱灰不如一死了之,已经自杀过多次了。

    监房里另外两个没铐的整天躺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很少动也很少说话,靠劳役犯每天强行塞几口饭,才不至于死掉。

    “大山芋”进来时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惹什么事,所以就先没有铐他,但管教知道,这家伙早晚要惹事,等什么时候惹事了就什么时候再铐他,不急。

    “大山芋”自说自话就占据了一号位,还在监房里走来晃去,两个劳役犯也听说过这个家伙的“威名”,也不敢管他惹他。“大山芋”知道两个劳役犯怕他,便主动惹他们,时不时地喝令他们做这做那,稍有不满便破口大骂再拳脚相加。而且出手很重很狠,看得其他六个犯人也不寒而栗。

    “大山芋”对两个劳役犯说,你们只要老实听话配合我,我保证不打你们,如果不听话跟我作对,反正我是烂命一条,打死你们算你们活该!

    两个劳役犯面面相觑,颤抖着不住地点头,心里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从此死心塌地做“大山芋”的马仔。

    进来才两天“大山芋”就搞定了两个劳役犯,第三天“大山芋”瞄准了被双后铐铐着最想死的那个贩毒犯。

    你不是想死吗?行,那我就照死里整你。

    “大山芋”上去按住他的脖子使劲往后压:“你很想死吗?”

    “是的,关你什么事!”

    “呯”,脸上立马挨了“大山芋”居高临下的重重一拳,鼻血差点溅到“大山芋”的身上。

    “大山芋”闪了一下站起来接着问:“你还是很想死吗?”

    贩毒犯迟疑了会,挣扎着转过头抬眼看了看“大山芋”,又用胳膊袖擦了一下鼻血:“是的……活着已经没意思了……你……”

    “咚……”话还没有说完,贩毒犯的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疼的再也直不起身,感觉像是肋骨断了一样。

    “大山芋”拎起他的脖子,再问:“想死吗?”

    过了好半天,还是听到了贩毒犯声音很轻,但很坚决的回答:“……狗娘养的,你最好直接打死我……”

    “好!是模子!”

    “把他双脚离地上面绑住,头朝下,吊着!”

    “大山芋”向两个劳役犯发出了命令,两个马仔立即照“大山芋”的指令行事,不一会,那个贩毒犯的身体就被强行倒弓着,象一只虾一样地被反铐着吊在了监房前面的铁栅栏上,脸胀成了猪肝色,血滴滴地往下滴。

    这种双手反串在铁栏后,头朝下双脚掂在下面铁条上的味道是很难持久的,先是两手慢慢发麻,肿胀僵硬,两脚穿心般的酸胀,特别是身体被一直强行反弓着,时间越长这种全身的疼痛感撕裂感越强烈越痛苦,直至最后让人痛不欲生意志彻底崩溃。

    真不知道“大山芋”这个人渣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招数。

    半个小时后,贩毒犯发出了低沉的呻呤声,脸上冷汗混合着血水在往地板上滴。“大山芋”不理不睬。

    一个小时后,贩毒犯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像是陷入了昏迷。

    “大山芋”不闻不问。

    一个半小时后,贩毒犯再也不动。

    也许再有半小时,估计这个贩毒犯就真的能满足自己想死的心愿了。

    “大山芋”走过去,抓起他的衣领,甩手就是一个大嘴巴,然后再问:“还想死吗?”

    五分钟没有声音,这五分钟不是思考也不是犹豫,是没有力气没有精神回答,五分钟后从他嘴里终于发出了气若游丝般地“不……”的声音。

    直到这时,“大山芋”才下令把贩毒犯放下来,劳役犯给他喂水,擦脸,按摩……半小时后贩毒犯才悠悠地苏醒了过来。

    这个贩毒犯从此再不寻死觅活,也再不敢作闹,对“大山芋”是服服帖帖彻底买账!

    由此看来,比死还痛苦的原来是折磨,受尽折磨你还能坚持你的初衷和原则,那么你就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可惜,人类都是凡夫俗胎,超人类者微乎其微!

    收拾完了这个贩毒犯,第四天下午“大山芋”得意地环顾了监房一周后,指着三个单前铐的犯人对两个劳役犯发出了指令:

    “给左边两个每人三十个大嘴巴,右边那个归我,不打到他们出血,我就打到你们出血!”

    两个劳役犯几天下来已彻底唯“大山芋”的马首是瞻,听到指令上去一人抓住一个,抡圆了就扇,这几个犯人一只手被铐着,躲都没地方躲,“霹雳巴拉”一顿大嘴巴扇下来,三个犯人个个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大山芋”这个才扇了两三下,嘴角的血就飞了出来,吊着一只手倒在地板上,一边挨着“大山芋”的大嘴巴,一边不停地向“大山芋”叩头求饶。

    还没等到第五天,原先一直躺在地板上吃吃睡睡半死不活的两个犯人,从心里就已经被“大山芋”的威势征服了,再不敢装死都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靠墙坐好。

    但虽如此,“大山芋”依然没有白白放过他们。每人给了一顿“杀威拳”,打得他们血肉模糊哀嚎不已。

    至此,东部九号监八个犯人已被“大山芋”彻底收服,“大山芋”靠武力靠强势靠残暴成了东九监这个地狱般监房里真正的牢头狱霸。

    “大山芋”只要轻轻咳嗽一声,东九监所有犯人都会怕的浑身颤抖。

    (2)

    东九监现在秩序井然,原先里面那些要死要活,横竖都不怕的犯人,现在个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对东九监一向烦恼不已,正不知如何管理这些人才好的看守所王所长和龚副所长听到值班管教的“喜人”报告,心里真是喜出望外地连连叫好。特别是龚副所长自忖无意间为看守所解决了一大难题而暗自得意不已。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思考,看守所龚副所长和王所长一商量,制定出了一个新的措施和计划。

    第二天,龚副所长把“大山芋”从监房里开出来,在对他进行了一番有烟有茶的“深刻教育”后,口头宣布了如下的规定:

    1:于山达任东九监监长,负责管理监房一切事务。

    2:撤出东九监劳役犯,并同时去除监房内所有犯人手铐,实行文明管理。

    3:东九监犯人今后不许有伤亡和自杀事件发生,如有,一切唯于山达是问!

    4:监长每天由看守所开出监房一次,向管教进行“思想汇报”。

    5:增加东九监犯人人数,监房其他犯人号位由监长统一安排调配。

    本规定自即日起实施,如有违反定当严惩不贷云云。

    在虹口看守所从来就没有什么监长一职,监房里只有一号位二号位等叫法,这个所谓的监长是龚副所长专为“大山芋”量身定做的。

    从上面的规定可以看出,为东九监制定的所有条律,基本上都是要“大山芋”承担责任的,给“大山芋”的好处就是第四条,每天出监一次汇报思想,其实就是每天开你出去享受一次抽烟的腾云驾雾,对“大山芋”来说,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在“大山芋”的本性里,打人是他的爱好,把人打服帖打买账就是他最大的快乐,当所有人都对他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时候,也就是他精神和生理上最享受最幸福的时光。

    畸形的心态产生了一个畸形的人!

    对王所长和龚副所长来说,用“大山芋”这个人痞来管理和收拾那些“烂人”,真算是找对了方向用对了人。

    东九监由龚副所长亲自主管,今后东九监所有犯人的进出,都须征得龚副所长的同意!

    于是看守所隔几天都有一两个难弄的“烂人”被送到东九监。

    自然是进来一个就被“大山芋”收拾一个,这种收拾不同于一般监房的“矫路子”殴打,打到什么程度,伤到什么程度,打多久打几天,“大山芋”都有严格的三个等级规定,一级为最重,二三级次之。

    一个“新人”进来,“大山芋”会对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一分钟,然后边挥手指挥边喊出“二”或者“三”的数字,这个数字就是对今天这个新人的殴打等级。

    “一”不用喊了,“大山芋”亲自动手,凡“大山芋”亲自动手的殴打,那就是一级殴打,一级殴打也不用说了,连伤带血,没有一个礼拜你根本不要指望能站得起来!

    二三级殴打是指殴打这个犯人的轻重程度,几个人上去打,打多长时间,打几天,伤什么地方,流多少血,掉几颗牙等都有不同的详细规定。

    你说恐怖不恐怖!

    除此之外,“大山芋”还在东九监制定有严格细致的各种“监规监纪”,这些“监规监记”细微到包括犯人视线应正视正前方不得偏移,包括监房全体犯人吃饭统一时间内一起完成,睡觉统一方向统一睡姿等,如有违反者拳脚伺候!

    “大山芋”在监房里任命了“吃饭组”“睡觉组”“坐立组”“洗漱组”“杂务组”共五个组长,监房犯人的各种行为规范,统一纳入各个小组分归各组长负责,监房犯人向各个行为组组长负责,各行为组组长向监长“大山芋”负责。

    这种分级管理机制的管理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打!

    各行为组组长,就是“大山芋”在监房里发号施令的打手,也是“大山芋”这条山寨“航母”船上的水手!

    总之无论东九监的犯人,你服还是不服,无论你求饶还是不求饶,是要你疼痛难忍,还是要你痛不欲生,是让你入地狱十七层还是入地狱十八层,一切皆由阎王“大山芋”说了算!

    这样在“大山芋”强有力的非正常管理下,东九监成为了虹口看守所最规范最军事化的非主流模范监房,在虹口看守所各监房人人谈九色变,“大山芋”和他的东九监成为了恐怖的代名词,无人再敢惹是生非,寻隙滋事,无人再敢轻言要死要活,虹口看守所犯人于是人人老实个个规矩。

    看守所管教前所未有的放心和轻松。

    东九监在我进来时就已经存在了半年,到我和“蝎子”在13号监“翻船”成功“中牲”被送到东九监为止,差不多又过去了三个月,也就是说“大山芋”在东九监“君临天下”已经九个多月了。

    然而“大山芋”的好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快要到头了!

    各监房的一号位,也就是各监房的牢头,如果一旦被人“翻船”失去牢头的威势,那么对管教来说,也就失去了他的利用价值,并且为了平息监房犯人对这个牢头的怒气和消除他的不良影响,看守所方面一向有痛打落水狗的传统,要么把他关小号,要么送去别的监房给其他更狠的牢头调教。

    因此,当冯管教主管的我们13号监一号位被人“翻船”以后,冯管教经龚付所长同意就把王中生和陈进彪送进了东九监,原以为只不过是送两个人去让“大山芋”收收骨头,帮助他们两人更好更快地转换一下身份而已。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却朝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发展到最后的结果,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也让看守所王所长和龚副所长惊讶唏嘘不已!

    冯管教当天把我和“蝎子”谈完话送回监房时,冯管教没有停顿,顺手把王中生和陈进彪也一起带了出来,而且什么话也不说就直接把他们送往东部九号监。这个时候正是看守所中午劳役犯往各个监房送饭的时候,监区过道和监房铁栅栏内外都是饭盒菜盆,显得有点乱哄哄的,夹杂着一片嘈杂声。

    冯管教把王中生和陈进彪刚送进东九监门还没来得及关,这时看守所三楼东部三号监也正巧送下来个顶撞警察,不服管教的犯人,于是便一起关了进去,这样东九监就一下子被送进去了三个“烂人”。

    遗憾的是,这个三楼东部三号监送下来的犯人,却不是个一般的烂人,非但不一般还在虹口黄埔杨浦三区赫赫有名,他就是虹口的黑道煞星邵小平,外号“小苹果”!

    “小苹果”长期混迹在上海海宁路,乍浦路和四川北路这一带,他是随着虹口乍浦路美食街一起大起来的,靠收店家保护费、靠帮老板搞定黑道白道、靠黑吃黑打打杀杀,靠不怕死心狠手辣,“小苹果”迅速在虹口和紧临虹口的杨浦黄埔三区美食界“声名鹊起”。

    “小苹果”这样的人,玩的就是搏命的活,打惯了架见惯了血,要么不动手,一动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怕你人再多,哪怕你再厉害,“小苹果”从来就没有什么忍让讨饶,逆来顺受的道理,就一个字,拼,拼死拉倒!

    所以这样的人出事进局子也是早晚的事,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把他送东九监,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派出所送他来看守所,值班管教在搜他问他时,“小苹果”就犟头倔脑的不肯好好配合,所以管教送他进监房时,就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可能也推了重了一点,没想到这家伙反手就想打管教,幸好那个管教警察反应快让过了,否则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后果。

    即使这样看守所仍没有轻易放过他,值班管教今天上班一汇报给龚副所长,龚副所长一听,什么!还敢对抗警察?昏头了是不是?当场就下令把邵小平关二楼东部九号监。

    龚副所长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事后王所长和龚副所长哀叹后悔不已,没办法了,也实在要怪他们对“小苹果”这个煞星了解的太少太少。

    “大山芋”等冯管教关上铁门和三楼的管教警察一起走了后,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儿半天不发出指令,他不发指令,监房里那是谁都不敢动的。一下子进来三个人,又正巧赶在吃饭的档口,“大山芋”大概心理准备不足,不知道该发几级指令。

    “大山芋”愣愣地看了一会站在后门口的三个人,终于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监房里五个组长也一起跟着站了起来。

    六打三,可是在“大山芋”的眼里,这就是狼窝里掉进来了三只羊。

    “大山芋”一脚踢开脚下准备分发的饭盒,大步向后门走去,他瞄准的目标是身材跟他最接近的“中牲”王中生。

    “大山芋”人一到,动作马上跟进,一把抓住王中生的前领,对准面门挥手就是一拳,这一拳如果被打到,估计王中生倒下也不会再站得起来了。

    此时的王中生已经不是彼时的王中生了,昨天在自己监房一时大意和轻视被人“翻船”,最后落到这部田地,已经让他痛悔窝火不已,一听冯管教要开他和陈进彪出监,王中生马上意识到是要送他们去东部九号监,管教的路数他是知道的,东九监的恶名,早已传得人鬼皆惧,王中生和陈进彪一递眼色,心里做好了见机行事的思想准备。

    王中生毕竟不是一个善类,是一个和畜生同名的人,不会眼巴巴地等着被人宰割。

    “大山芋”的拳头还没有挥到,王中生低头就撞向“大山芋”的胸口,在还未撞到胸口时,王中生却突然变向抬头猛撞“大山芋”的面门。

    “大山芋”被撞的眼冒金星,踉跄着往后倒,陈进彪迅速出手抢上一步,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大山芋”的胸口狠命一脚,“大山芋”轰然倒地。

    “小苹果”见此情景,立即触发他久经江湖的煞星本色,左右手连环撞开前面人群,捡起一个被“大山芋”刚才踢散开离他最近的饭盒,连米饭一起蒸出来的硬塑料饭盒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小苹果”没有丝毫的犹豫,连饭带盒一起砸在了“大山芋”的脸上,而且不停手地连续猛砸,只砸了三五下,“大山芋”的面门上就一片血肉模糊,五官残忍不堪地完全变了样,再也无力反抗。

    “大山芋”这个专门送人下地狱的恶鬼,今天终于恶有恶报被别人送进了十八层地狱!

    “小苹果”手举饭盒对着退在一边面面相觑的五个伪组长们大喊:“不要命的,来啊!”

    众涑然,无人敢动!

    这些所谓的组长都是摄于“大山芋”的淫威,无奈任其摆布做其帮凶,内心人人都恨他恨得入骨,此时见“大山芋”已彻底成死狗一条,凉无可能再做监房老大,再看“小苹果”等三人个个凶神恶煞,一副玩命的架势,自然人人退后个个靠边,监房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此时巴不得有人来解放他们。

    如此,东九监局势迅速平息。

    “小苹果”、王中生、陈进彪三人联手,擒贼擒王打蛇七寸,默契的真是天衣无缝。在这之前,“小苹果”和他们两个还素味平生,连面都没有见过,在什么事都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敢果断出手,且一出手就凶狠无比,彰显出了其真正的煞星本色。

    王中生从被“翻船”的老大,到翻别人老大船的“烂人”,角色转换之迅速,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他是被“大山芋”的恶名逼得不得不反的,拼要下地狱,不拼也要下地狱,一样要下地狱的恐惧和之前被“翻船”的耻辱郁闷,终于激发了王中生野兽的畜生本性。

    都是横着走横着死的主,谁怕谁啊!

    不得不说,陈进彪真是一条忠实的合格的狗,无论在何种场合何种情况下,主人动他必动!

    在看守所和以后的监狱里,所谓的牢头狱霸都是一些外强中干,自欺欺人的人,他们仗着长相身材恶俗出手凶狠,天生又喜欢恃强凌弱装腔作势,这样身边自然会聚拢一些巴结他们,拍他们马屁的小人,渐渐就形成了帮伙,更无人敢反抗,如果再加上管教出于某些目的需要支持利用这种人,那他们就更加有恃无恐,感觉好的真以为自己“老子天下第一”了

    牢头狱霸就是这么来的。

    但同时,不得人心的牢头狱霸,翻掉他并非难事,难就难在无人敢挑头动手.。

    王中生和“大山芋”的例子告诉我们,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在看守所这种地狱深层,哪怕你再强势,也必须要坚守“人”的根本,没有人性和人心,远离了人的本质,早晚你都必死无疑!
    @海州书生 2021-08-20 20:35:59
    写得有味道,看了几段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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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你的鼓励和支持,有你的回复评价,我很高兴也很欣慰。
    (3)

    龚副所长听闻东九监“翻船”事件后,心里暗暗一惊,立马带人赶到,他打开监房的铁门,抬眼扫视了一圈监房后,眼光在躺地板上的“大山芋”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他认为已经是这个结局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但龚副所长心里的气愤是难以抑制的,他怒容满面地开出“小苹果”和王中生,一出监就给他俩上了反铐,同时让还在分饭打菜的劳役犯把看上去奄奄一息,面目全非的“大山芋”送看守所医务室。

    “小苹果”和王中生被直接带到西监区小号,反铐在铁栏上,龚副所长身后虽跟着两个管教警察,可是他却自己亲自动手,龚副所长扳着脸心里窝足了火,看守所好好的一个模范监房,我和王所长辛辛苦苦绞尽脑汁搞起来的一个典型样板监,被你们两个混蛋说翻就翻,说反就反了!龚副所长是真火,一顿电警棍猛刺,只刺得“小苹果”和王中生死去活来,神志不清地鬼哭狼嚎。

    不要说王中生了,就是“小苹果”这种连死都不怕,见惯血腥场面的恶棍,在电警棍的击打面前也要浑身颤栗,两腿发抖。

    龚副所长和看守所警察代表的是正,王中生“小苹果”等犯罪份子,再硬再凶也是邪恶,邪一定压不了正,正永远压邪!

    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你就不可能知道什么叫恐惧!

    教训得王中生和“小苹果”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龚副所长这才最后扔下一句:“给我铐他们三天再说!”然后铁门一锁,似乎依旧心气难平地一个人气呼呼地先走了。

    龚副所长三十多岁,警衔两杠三星,正是想创造工作成就有所作为的年纪。

    看守所是一个难有什么工作成就的地方,管好犯人,没有逃跑没有死亡,看守所能安全稳定常年平安无事,在龚付所长看来就是最大的工作成就。

    何况王所长已经五十多岁,退休在即,如能不出差错地平稳过度,这个所长位置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呢?

    看守所警察,能从关押的犯人嘴里撬出一点破案的线索,这个线索如果有价值,自己能立功受奖,倒也是一条升官的捷径,但龚副所长工作十几年了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自认没有这份好运气。

    收拾王中生和“小苹果”,龚副所长只是出于看守所惩罚犯人的规矩和自己一时的火气,等收拾完了过后冷静一想,自己手里的这个模范监房不能就这样丢了,那些看守所难以管理的“烂人”,还是得要人去收拾管理,既如此,那么庙还是那座庙,和尚还是那些和尚,我换一个主持不就行了吗?

    三天以后,龚副所长让管教警察把“小苹果”和王中生带到了他的值班室。

    两人在值班室小凳子上做好,龚副所长严肃认真地给他们上了半个多小时的大课教育,从法律法规,到监规监记,从认罪服法到配合政府重新做人等等,直训得两人不停地点头,电警棍冲过再三天小号铐过,“小苹果”也老实识相了很多。没有刚进来时那样横五横六地抬杠了。

    训完,龚副所长换了一张面孔后言归正传,面带微笑地每人给了他们一根喇叭烟,龚副所长挥舞完大棒,又适时地塞上了胡萝卜。

    他们边抽喇叭烟,龚副所长边宣布他新的规定和指令。

    一:东九监监长邵小平、副监长王中生。

    二:今后监房一切事宜均有监长副监长负责。

    三:东九监犯人今后不许有伤亡,自杀等事件发生,如有,一切唯邵小平王中生是问!

    四:监长副监长每天出监一次,向管教汇报监房犯人情况。

    这份规定其实就是在给原先“大山芋”的那份规定里改了一下名字而已,其他内容基本都差不多。增加一个副监长,除了给王中生一点面子外,也有让他多少牵制一点“小苹果”的意思,“大山芋”一人独大的结局摆在那儿,龚副所长不得不有所顾虑。

    龚副所长要的就是希望能维持东九监的原来样貌,别的什么也不需要再改动。

    三天铐下来的滋味苦不堪言,现在能解铐放下来得到宽恕,还能有烟抽,还能有监房老大老二的待遇,这让“小苹果”和王中生深感意外而又受宠若惊。

    两人自然频频点头,向龚副所长千保证万放心地表决心表忠心。

    在看守所和监狱,为了不吃眼前亏,为了某些微乎其微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扮演着他两面性的角色,大墙外如此大墙内亦如此,这样的人俯拾皆是!

    何况还是“小苹果”和王中生这两个善变的人渣。

    “东九监是看守所的模范监房,是我主管的样板监,你们要做得比“大山芋”更好更模范,如有差错那就是跟我作对,我绝不会轻饶!”

    龚副所长表情严肃地完成了他对两人此番“教育”的最后一番话,声音虽不大,但仍听得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龚副所长的愿望没有落空。

    此后在“小苹果”“令行禁止”的治理下,在王中生和陈进彪“强有力”的配合下,虹口看守所东九监不仅令出有序、行动一致,且人人思想稳定,个个要求进步,一派“和谐安定”“改过自新”的良好局面。

    为此东九监多次得到看守所王所长和龚副所长的大课广播表扬。

    东九监依旧是看守所的模范监房,依旧是龚副所长的特殊样板监。

    东九监是靠新一轮的“非人”管理而得到如此“成就”的。

    “小苹果”的心狠手辣比“大山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九监犯人跳出虎穴又入狼窝。

    很奇怪陈进彪这条狗,此后对“小苹果”却亦步亦趋地俯首帖耳,已经超过了对王中生的忠诚度。

    东九监的一切规矩除照旧外,还变本加厉,时不时的无故殴打和谩骂天天都有,东九监由一只虎换成了两只狼和一条狗,犯人身处地狱十八层依旧还是地狱十八层。

    坐牢不把牢底坐穿,你就永远在恶虎和恶狼的环伺中苟活,难言生存!

    “大山芋”因面部皮开肉绽,看守所把他送提篮桥监狱医院缝了十几针,回来就一直被关在四楼小号里,没多久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最后听说被押往白茅岭监狱服刑改造去了。
    第六章:逮捕、起诉、判决
    (1)

    自被关进虹口看守所以来,我的每一天都是在度日如年的苦熬中度过的。

    每天睁开眼,总幻想着今天能不能被无罪释放或者取保候审出去,每当冯管教来监房开封叫人出监的时候,我就盯着他看,希望是能叫到自己的名字。

    时间在一天天的过去,希望也在每天的失望中渐渐破灭,直至变得越来越令人绝望!

    “翻船”事件后不久,七月七日,一个鹊桥相会的日子,这天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不是牛郎织女,是检察院来提审我的两个神情严肃的检察官。

    我四月五号关进看守所,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零两天。

    这是一段真正难熬而又漫长的时间!

    看守所每层楼面都有一排专门供外面来人提审犯人的提审室,大约有四五间,忙的时候这几间提审室根本不够用,需要排队等。所以外面来提审的人到了后一般都先占好一间提审室,然后再通知管教开监提人过来。

    提审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检察官,都很年轻,女的还很漂亮,都象是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学生,男的问女的记,表情都很麻木,也不正眼看我也不提任何和案子无关的问题。

    在回答他们问题的过程中,我向他们解释我的行为,努力陈述我的事实和观点,也强调我的意见。

    我说的简洁直接,话并不多,只希望我思路清晰的语言传递,能换来他们对本案的冷静分析和认真思考。

    可是,作用和我的主观意愿相去甚远,我的话虽然说得已经很简洁,但仍好像是多余,他们像是根本没有听,也不记录,男检察官时不时地打断我的话,插问一些象是他们事先拟好的问题,然后让我回答,我回答时女检察官再认认真真地记录。

    一个多小时后,问完记完。

    最后,女检察官把审问笔录推进来,递过笔指着她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让我签字,四五张纸,字迹很大也很难看,也不容我细看。

    签完字,两个检察官一起站了起来,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我,不知何意,这种眼光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乍浦路派出所周所长的眼光,如此的相像!

    我自进看守所以来的第一次提审就这样结束!

    回到监房,我把我的提审经过说给“蝎子”他们几个人听,有人安慰说有希望,有人分析说很难说,只有“蝎子”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下面应该是要你在逮捕证上签字了!”

    我心一惊,虽不想那么想,但也估计自己恐怕已在劫难逃!

    天气已经进入了上海的盛夏,天太热,我们13号监房已经关了22个人,关的是满满当当,看守所在每个监房前面的栅栏外放了一台电风扇,白天晚上呼呼的朝监房里吹,如果真有人中暑昏倒的话,看守所也麻烦。

    虽然人多也虽然闷热难当,但监房里并不混乱,自王中生这条船被我们掀翻以后,监房里的空气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蝎子”和我采取的是松而不乱,散而有序的管理方式,无故不会打人,但如果一经发现监房里谁有“发彪”的行为或者想法的人,绝对打得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林龙旺已经释放出去了,也许他这辈子再也不敢去嫖娼,是这个人让我们13号监房“换了人间”,也无意中让东九监或许是整个虹口看守所的牢风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和改变。

    监房里逮捕了两个人,一个是给自己单位的男同事介绍了一个女人,两个月后这个女人卖淫被抓,坦白跟他男同事也有卖淫嫖娼行为,追根溯源是他介绍认识的,竟被以介绍组织卖淫罪逮捕。他说就介绍过这么一个人,就介绍过这么一次。

    还有一个是开棋牌室的老板,因扰民被邻居举报,警察在七个棋牌间现场共查获赌资一万多元,因数额巨大,以组织和参与赌博罪被逮捕。

    老实说,我对他们内心的百般无奈,对他们无人能助的心情和处境充满了同情和同感,联想到自己禁不住也是黯然神伤。

    无罪释放的念头我已经不敢再抱有幻想,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做好了判刑坐牢的思想准备。

    天意如此,避无可避也别无选择!

    在看守所过了最初的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后,因为对案子的心境没有刚进来时那么紧张恐惧,也或者对坐牢的环境有所习惯,再加上看守所长期处于营养缺失,半饥半饱的状态,犯人慢慢就会有一种饥饿感,随着时间的越往后这种饥饿感会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让人难熬,脑子里整天幻想得就是吃吃吃,到了十个月或者一年以后,这种饥饿感才会因为肠胃的适应而慢慢消退平复下去。

    虹口看守所的伙食是很难见到油水的,菜都是青一色的水煮,不是水煮空心菜就是水煮卷心菜,而且都是连根带黄叶烂叶一起切了下锅,犯人每顿饭盒的饭量大概在二两半多三两不到,应该说犯人不活动不劳动,这点饭量应该差不多够了,可问题就是因为犯人肚子里清汤寡水,所以就老是觉得饿,整天都处在饥饿的边缘。

    犯人聊天也好,白天回忆晚上做梦也好,基本上都围绕着美味佳肴的那些曾经岁月。

    看守所每个礼拜四开一次荤,这天每个人午饭的饭盒里都能分到麻将牌大小的一块纯肥肉,此时对关在牢房里的犯人来说,那真是馋的眼睛发直!饭盒还没推进来,口水已经流了一塌糊涂。

    犯人的“大帐”里如果有钱,看守所会每个月统一开一次混搭打包的“大帐”,一次100块钱,里面十包方便面、五根火腿肠、一小包饼干,然后再搭一点肥皂草纸之类日用品,100块钱份额就算完了。全看守所每个人开的“大帐”都一样,而且一人只能开一份。

    那个年代吃官司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钱的人,外地人就不用说了,本地人也差不多。更何况你是坐牢,你带给家人的屈辱还不够吗?你还会好意思让家属跑这么远,还见不到面的为你掏钱买小卖部那些价格贵的离谱的食品送进来给你?你吃的下去吗?,

    我虽然坐的是二号位,但监房里很多事都是在按着我的规定做,犯人对“蝎子”是怕,对我是服,我规定不许无故打人,强占强霸。监房气氛也不要搞的象王中生做牢头时那么紧张,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大家可以适当自由放松一点。一号位“蝎子”是不愿意这么做的,时常要摆出一副牢头的架势训训这个,骂骂那个。也想象王中生他们一样多吃多占点,但碍于我的存在他还是有所顾忌,做得还不算太离谱。既然不是太离谱我也就随他去,也不和他争什么,关系还算过得去。

    别人的东西,我是不会去贪去吃的,除了我们坐前面几个人的东西以外。

    不是我有多高尚,只是我的性格使然。

    整天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以后我判刑坐牢老婆孩子该怎么办?

    日思夜愁却又万般无奈。

    坐牢除忍受饥饿和痛苦,更多的还要忍受心理上带给你的这种折磨和煎熬,那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八月六号,检查院的逮捕令终于来了。

    逮捕令!这三个黑色的大号字体,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刺激着我的眼睛,也似一股强电流击打着我的大脑神经,这种击打远超电警棍数倍,而直接让我的人生彻底粉碎和毁灭!

    没有颤抖,也没有什么精神崩溃两眼发黑,我无可奈何地签完了我的名字,然后把笔一扔,还没等检察院的人再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已经转身走了。

    从被抓进派出所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幻想着“无罪回家”的侥幸念头,至此完全灰飞烟灭。

    以前从不信命信佛的我,从被送进看守所的这一刻起,就开始了我人生信仰的植入和转变。

    我坚信这就是命!

    既是命,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到了牢里,就不是过日子了,是熬日子。
    (3)

    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秋天的味道,从监房的后门看出去,可以看得见远天飘浮的白云,我常常会在后门的铁栅栏前一站半天,秋风轻拂,看着远处碧蓝的天空,想念已经久违了的自由。

    向往自由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头!

    最近这段时间监房里进进出出了好几个人。

    “冬瓜”送劳动教养一年。

    “老崇明”被取保候审。

    “老崇明”是因为一个女人欠了他的钱,他专门来上海讨债,女人没钱还以身抵债,结果被女人老公知道报警告“老崇明”强奸,“老崇明”反说他们夫妻玩“仙人跳”故意栽赃赖账,反正事情乱七八糟的说也说不清除,很麻烦。

    淮阴人收赃犯罪情节轻微,予以释放。

    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监房已经没有夏天那样的拥挤不堪了。

    九月一号开始,看守所把监房前面的电风扇收了回去,但同时却在两个监房中间,放了一台12寸的那种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这样犯人每晚六点钟以后就可以看电视了,能一直看到九点打铃睡觉为止。

    这样一来,整个看守所的管理氛围似乎没有原来那样死气沉沉了,电视机虽然破,但每天晚上有电视看,还是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感觉起码这一天有了一些盼头。

    坐牢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整天呆坐着无聊难捱到透顶。

    冯管教基本每天都会来监房开封提人,他一打开监房后门喊犯人名字的时候,所有犯人都会全神贯注地等冯管教后面的话,如果他在名字后跟一句:理东西!那就是送劳教了,因为只有去劳教的人才需要带东西。

    如果在名字后来一句询问语:有东西吗?那就是说你被释放了,问你有没有想要带回去的东西。

    如果管教一个监房一个监房喊过来,那不用想了肯定是送市监提篮桥。送市监是在各个监房有犯人判决后,看守所每两三个月左右便集中往市监送一次,所以楼上楼下东部西部都会有送市监的犯人,场面很大,每批起码有三四十人。

    如果管教喊完名字后什么话也不说,那基本就是外面来人提审。

    如果开封叫的是一二号位,那就是开出监“透气”给他们抽喇叭烟,各监房的一二号位几乎每天都会被管教开出去“透气”。但有时候管教为了了解监房的一些其他事情,偶尔也会开几个不相干的人出去“透透气”,但这种情况微乎其微很少有。

    法院和律师来过以后我的案子便再无动静,也再无人来过。

    这样一直到了12月中旬已经快到年底了的一天,冯管教在开我出去“透气”时,用若无其事的口气突然告诉我,20号要开庭了,你准备一下。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释然了,关了这么久,总算要有一个了断了。

    1995年12月20日,这天的天气阴沉沉地感觉特别的冷,早上我被戴上手铐塞进面包车押往法院,开庭就要见家人了,我怕自己灰头土脸憔悴而萎靡的样子让家人看了难受,所以特意借了别人一件藏青色的新羽绒服,早上还专门认认真真地洗了头梳了发,想把自己弄得精神一点,我进看守所以后一直没有剃过光头,头发还是外面时的样子,只是长了乱了很多,平时在里面也只是简单修理过几次。

    虹口看守所似乎并没有强制剃光头的规定,但不允许留长发。犯人进了号子,剃不剃光头全由一号位牢头说了算,管教并不管。但基本上每个新犯人进来都要被剃光头,看守所监狱给犯人剃光头,最初的意义只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和易于辨认,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监管场所的一种规矩和条例。

    我进来后总觉得自己很快会放出去,不想也很反感剃光头,就随口跟王中生说了一下,很奇怪王中生当时居然默认同意了。

    后来“翻船”成功那就再无人敢来管我。

    所以每次外面来人提审我时都会先盯着我的头发看半天,然后再上下打量我一番,原因之一大概就是在满是光头的看守所,为什么我不是光头?法院女法官一直满脸微笑看着我的眼神后面,是不是也包含有这样的想法?

    十一年后,我因公司的事去虹口区法院接受他们的民事调解,有幸又遇见这位当年提审过我的女法官,在北宝兴路法院新大楼三楼宽大的窗户前,聊天时当我向她提出这个遥远的问题时,她却清清楚楚地回答:不是!我看你只是因为当时你虽身为犯人,却依旧帅得不得了的那种样子。

    说完她看着我哈哈大笑。

    她的话让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临要开庭的法官,面对她的审判对象,关心的不是这个案子应该怎么公正地审判,而是她的这个审判对象帅不帅,好不好看。此外也说明此案早已内部拟定,上法庭或许只是走个过场,她有的是时间和心情“走马观花”,可以仔细欣赏在她手里挣扎着的猎物。

    我笑不出来,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她已经从刑事庭被调到了民事庭,笑容还是当年的笑容,但在她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笑脸上,已经增添了许多岁月失败的印痕和缺少文化的那种沧桑。

    开庭的整个过程,因为现场有我太多的亲人在,那种悲苦心酸的场面,无奈无助的眼神,我一想起心就滴血泪也难禁,所以不忍再提起,也不想多作叙述。

    开庭前,我的律师找到关押我的法院临时羁押室劝我认罪,说认罪了或许有可能会轻判。

    我对律师再无话可说,挥挥手让他走,不知道我还能对他说什么?!

    公诉人公诉—法官询问—律师辩护—本人答辩……

    我木然地站在被告席上,等到这些流程走完,就基本已经完成了我有期徒刑量刑的所有事项。

    法官最后的“本案已审理终结,本庭将择日宣判”的结束语,宣布今日庭审结束。退庭!

    虽知道无用,虽知道对我不利,但从我的内心,一双鞋没有看见一分钱没有得到的这种有罪指控,我实在是心有不甘也难以接受!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为自己作无罪答辩!

    然而终究还是徒劳,所有的陈诉和答辩都有如风吹过般被忽略的无影无踪。

    八个多月看守所牢房关下来,天天都在反思,也天天都在自问,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想到最后都归结为命运使然以致命运多舛,似乎这样想会得到一种心灵的自我宽恕和内心的自我安慰。

    怪罪于命运,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逃避责任的自我欺骗!

    押我回看守所的小面包车一开出法院大门,就感觉天气比来时更加的阴冷,一阵阵冷风呼呼地刮得囚车啪啪地响。

    这个冬天注定会很难熬!

    一个礼拜后第二次开庭,我又一次被押到法院,可能因为合议庭已经审议完毕,所以这次开庭的时间和过程都很简短,其他的记忆都很模糊了,只有法官最后以“票据诈骗罪”判处我有期徒刑七年的宣判,清晰地直达我的心际,让我这辈子都“记忆犹新”!

    似乎没有什么如遭雷击、痛苦不堪、浑身震撼之类的反应,我很平静或者说是很麻木,这是我曾经设想预料过最多也是最坏的一个结局,思想上早已有准备并不算意外,只是现在终于变成了眼前的现实而已。

    这一天是1996年12月27日!

    不知道是不是我一直不肯认罪,法院认定我悔罪态度不好而从重处罚呢?还是法律的这个准绳正好把我量到了七年这个档口?

    不得而知!

    押我回看守所的囚车不知为什么转到了四平路上,押送的狱警点燃了一支烟递给我,还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象是在给我安慰,囚车在四平路上沙沙地快速行驶,窗外冷雨菲菲……

    回到监房,第一件事就是叫劳役犯送来了理发的推子,让人给我剃光了头发,既然判刑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死了心坐牢吧。

    剃光了头发,也没有热水可以洗,但牢房水水龙头里冷水多的是,干脆脱光了衣服洗冷水澡,北风呼啸的寒冬腊月,在前后门窗通风的监房里,让人把一盆一盆的冷水从我头上不停地浇下去,心早已经冷了,身也干脆冷冷透,这才是真正深入骨髓的身心凉透。

    洗完冷水澡,穿上棉大衣,反而让我突然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清爽感,八个多月郁闷忧愁担心焦虑的心结,现在全随着这盆盆冷水的淋透而全身被彻底放松。

    心静气平了,坐牢又怎么样!七年又怎么样!

    试试吧,看我究竟抗不抗得住!

    第二天冯管教开我出去“透气”,问我上不上诉,老实说我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决定放弃上诉,再托家人再请律师,再写上诉状……这些已经感觉毫无意义了,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结果,就这样吧,我认命了。

    因为已经是已决犯,所以在解送市监之前,看守所会安排家属来接见一次。

    我虽然怕愧对家人,也怕那种肝肠寸断的场面,但老实说还是非常地想见到家人,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亲人的心结是没有坐过牢的人所不能体会的。

    此后我每天的希望就是在等待家人的接见。

    这一等就等到了1996年的春节,此生总算有幸在看守所过了一个年。

    看守所大年夜的伙食是每人一条跟牙签差不多大小的油炸鱼和一勺无油的卷心菜汤,这就是看守所的年夜饭,如此而已。

    其伙食之丰盛,其心情之寒冷,已无以言表!

    过了年,直到开春的四月五号,正好是我进看守所整整一年时,我才得以在这天见到我的家人。

    看守所小会见室里,我哥我弟我妻围我而坐,一年了,只有开庭时和他们的匆匆一暼,现在静下来却一下子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妻子脸上没有表情,只说了一句,家里都好,儿子也很好,你自己……话还没说完,她的泪水便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妻子是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女人,我深信哪怕我判的再重再怎么样,她都绝对不会走,不是我有多好,而是她一日嫁人终身相随的意识早已自觉地融入进了她的灵魂。

    一个坐牢的人能有这样一个女人,为你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嘘寒问暖,此生无憾了!

    见过家人以后,我的心情有了明显的放松,思想也慢慢地趋于稳定。

    每年的年底到过年前这段时间是看守所犯人结案最多最快的时候,检察院法院天天有人来提审,进进出出的显得很是忙碌。

    “平头”“蝎子”也都被逮捕了,正在等待律师会见后的开庭。

    歪嘴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每天愁眉苦脸的想心思。

    歪嘴的苦恼看守所关久了的犯人都会有,当看到别人一个个走出监房离开看守所,心里就会着急,自己不结案,这个牢就要没边没际的一直坐下去,虽然别人劳教也好劳改也好,起码有个期限有个终点,自己一直这么关着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蝎子”、“平头”、歪嘴等,我无法再知道他们的最终结局。

    隔壁12号监的“刀子”要转到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去了,市二所历来关押重特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押“刀子”出监的那天,看守所如临大敌,气氛空前紧张,监区后面过道上,三步一个地排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前面铁栅栏前也虎视眈眈地站了三个狱警,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12号监房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后门两个警察进去,随后我们就听到“哗啦哗啦”脚镣拖地的声音,这种声音直至“刀子”出监,直至下楼很远了,还依稀地在我们耳边回响……

    一定是被“刀子”捅成重伤的植物人死了,“刀子”的无期徒刑梦想破灭,以命抵命“刀子”必死无疑!

    我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第七章:提篮桥监狱

    (1)

    1996年4月15日。

    今天终于要离开关押了我一年零十天的上海市虹口区看守所。

    早饭过后,30多个犯人其中还有3名女犯,两人一副手铐拖着行李从看守所四个楼面的各个监房押出来,集中到下面的操场上,操场四周早已站好了十几个狱警。

    上大巴车前,“王拉讲”还最后给我们现场“拉讲”了一次,他手舞足蹈的临行训诫、声情并茂的改造希望、一二三四的押送规定……十分钟拉讲结束,王所长大手一挥:上车!

    大巴后面还跟了一辆拉犯人行李的货车,人车分离,警用摩托开道,一路鸣笛直往长阳路上的市监驶去……

    我经常提到的市监,就是赫赫有名的远东第一监狱:上海市提篮桥监狱!长阳路147号。

    提篮桥监狱早在1903年就已建成,坐落在东昆明路、西舟山路、南长阳路、北保定路之内,清朝时这个地方是一片渔民区,为保佑出海平安,渔民都要去桥那边的下海庙烧香拜佛,烧香就得提篮子放香烛贡品什么的,所以这座桥上人来人往的大都提着篮子,时间一长就被人叫作了提篮桥,这个地区也就被人称作了提篮桥地区。1895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在这里划地建监狱,监狱建成后就直接以地区为监狱名,由此上海提篮桥监狱渐渐闻名遐迩。

    监狱占地60多亩,七万多平方米,共有十几幢四到六层的楼群组成,每幢楼高度相当于现在外面的十层大楼,每层60间囚室,全监狱共有囚室近4000间,此外还有自己独立的行政办公大楼,安全警卫、监狱医院、炊场工场等,监狱四面均是高五米的封闭式围墙,围墙上密布着铁丝网电网。

    提篮桥监狱由于设计先进、建筑精良,规模宏大,故号称远东第一监狱。

    因上海市监狱管理局就设在提篮桥监狱里面,所以上海各监狱都习惯把提篮桥监狱称为市监。

    当时上海各看守所的已决犯,除个别三年以下短刑期的犯人看守所可以当劳役犯留用外,其他犯人都一律要押送市监提篮桥监狱,经市监一到两个月的短期新犯人教育集训后,再由市监根据刑期、刑种、犯人特点及所属监狱的需要,分别送往市监属下的各个监狱去服刑改造。

    从虹口看守所到提篮桥监狱并不远,都在虹口区辖内,半个多小时后,押送我们的面包车就已经开进了提篮桥监狱那两扇黑色的大门里。

    监狱大楼的场地呈长方形状,前后左右都被一幢幢的大楼包围着,空地上,已经长长地排好了两排从其他看守所押送来的犯人,大概有100多个,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他们自己的行李。

    等我们一下车解开手铐移交给提篮桥监狱后,就有监狱的劳役犯过来让我们排在那两支队伍的后面,三个女犯则被集中到从其他看守所送来的女犯一道,被两个女狱警过来带走了。

    一个戴眼镜像是头的劳役犯,在我们这支长长的队伍前面作了一番简单的交代后,就指挥我们进了他身后的那幢大楼,其他几个劳役犯站在队伍旁边,喝令我们带上行李爬楼梯上四楼。

    后来才知道那个戴眼镜劳役犯是中队事务犯,中队事务犯是一个中队近200个犯人的头,所有人都得听他的,权利大的很。提篮桥监狱一座大楼就是一个大队,一个楼面就是一个中队,那个时候监狱下面都叫大队中队,不像现在正规了,大队叫监区中队叫分监区。

    和看守所不同的是,这里的警察不能叫管教,犯人知道他职务的要叫职务,不知道职务只要是看见穿绿警服的一律叫队长。

    遗憾的是,因年代记忆疏远,我已经忘记了接收我们的这幢大楼是提篮桥监狱的几大队。

    提篮桥监狱一层的高度等于外面大楼的两层,等我们这群长期缺少锻炼和缺少营养的犯人,哼哧哼哧扛着行李累的气喘吁吁地爬到四楼进了门以后,我们才领略到了远东第一监狱的内部原貌。

    楼内也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空间,视力可以不受任何的阻隔,感觉很长很深,左面是一个连着一个的一长排小监室,从头连到尾不知道有多少间,小监室前面是一条一米二左右宽的走道,楼内右面墙上是十多扇一米多宽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室内采光全靠这些窗户,窗户下面也是一条差不多宽的走道,楼内两边走道中间约还有四米宽的地方,高出地面二十公分左右铺了一层地板,两边还围有一米高的铁栏杆,算是围出了监狱楼面的一个活动场所,今后犯人上大课开会等所有活动都在这个场地上进行。

    我们100多个人,提着行李两人一排地站立在右面走道上,队伍从走道这头一直转弯排到了楼层那头,然后在左面转到小监室的地方停住,一个队长一个事务犯在这里安排犯人进监室,事务犯报完名字,出来三个犯人拿着行李进小监,然后队长就上去把小监门锁上,安排完一组,队伍就向前移动一点。

    事务犯在叫犯人名字的时候,是跳开叫的,叫到我时又随意叫了两个其他看守所的人和我分在一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当然他怎么安排所有人都必须得服从,后来听我的组长说,打乱名单分配是为了便于管理。

    我听了总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莫名其妙。

    三人一间的小监室,三平方米大小的地板地面,三面无窗,只在正面铁栅栏墙上开一扇小门供犯人进出,小监门永远是锁着的。小监虽然小,但要求却是非常高,小监最里面的右面放被褥杂务等东西,左面放一只便捅,平时人靠墙坐在左右两边,左边坐一人右边坐两人。

    这些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要求,都是提篮桥监狱统一规定的,必须做到!

    八个小监室为一个小组,一个小组24个人,由中队事务犯派人来当各个小组的组长。

    我们这个组的组长,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一个40多岁的经济犯,姓陶。开始我们都叫他陶组长,相处了几天后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不服”,一个什么都不服的老实人,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每个小监再由组长指定一个监长,“老不服”连想都没想就指定我做我们小监的监长。

    我小监里一个浦东人,19岁,犯强奸罪判五年,一个安徽人21岁,犯盗窃罪跟我一样也是判七年。

    小浦东很会吹,一吹起来就摇头晃脑,动不动就我们浦东新区什么什么的,那个时候浦东新区开发建立还没几年,正在热头上,所以他很得意也很嘚瑟。对我这个上海市区人他倒很规矩,但他就是看不起那个安徽人,骂他巴子,乡下人,指派他干小监里擦地拎马桶之类的活,惹的安徽人几次要想揍他都被我拦住了。在这种地方打架,纯粹跟找死差不多,再说还要面临分配,上面印象一坏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

    小监虽小,但规矩还是要做,再说这个小浦东我也实在喜欢不起来,为此我严肃强调:从今天开始小监里叠被子等自己的事自己做,擦地板拎马桶等大家的事,三人轮流做,明天从我开始。我扳着脸指着浦东人说,你开口闭口乡下人,巴子的,你一个被征地的浦东农民不也是巴子吗?大家都是犯事来坐牢的,你一个强奸犯也敢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今后你再他妈的吆五喝六,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信不信我先抽死你!

    小浦东被我凶巴巴随时有可能冲上来要揍他的架势吓住了,缩着脑袋再不敢发声,从此老实了很多,第二天就和安徽人抢着做事干活,对我也是一副媚态,这种人纯是欺软怕硬的货,社会上就不少,监狱劳改场所里就更多。

    小浦东我早已忘记了,但那个安徽人却至始至终一直的跟着我,跟我一起分配去了北新泾监狱,以后又跟我分在一个大队一个中队一个小队直至一个班组一个监室,他对我一直崇拜佩服不已,也把我作为他的依靠,我对他也一直照顾有加多方关照。

    他的名字叫陈正桥,一个21岁的愣头小伙子,今后还有很多的故事和他有关。

    在提篮桥监狱新收教育的日子比在看守所宽松了很多,伙食也好了很多,起码在菜里看得见几丝油水,在这里还可以看书可以下棋、可以随意聊天也可以写信写东西,这些在看守所通通都是不允许的。

    因无书可看,所以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老不服”聊天和下象棋,他没事也喜欢拿个小凳子坐在我小监前面跟我聊天。

    下棋的时候我坐在小监里,他坐在小监外面的过道上,棋板中间一放,我们就这样隔着铁栅栏下。

    “老不服”的棋路子很臭,属于初级草根的水平,下一盘他就输一盘,棋品也不好,喜欢悔棋赖棋,棋输了嘴不肯输,嘴里叽叽咕咕的死活不服气,有时候我故意输他一盘,他高兴的手舞足蹈不算,还要边笑边唱歌,唱的歌都是跑调能跑到浦东外高桥去的那种。

    “老不服”还喜欢跟人争论问题,无论什么事都要跟人争,明明是他错了他也不承认,头一扭就是不服。

    有时候他们小组长开会,别的小组长如果得到了队长表扬或者奖励什么的,他回来嘴里就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半天,反正就是不服气人家做得比他好,不高兴生气了。

    正因为此,我才给他起了一个“老不服”的外号,他听了嘿嘿地笑倒也不生气。

    “老不服”被判了六年,我只知道他是挪用单位资金,问了他几次原因,他都拿话岔开,我也就再不问了。

    每天有“老不服”在一起,让我感到很开心,进来一年多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开心过。

    每天早上有队长过来给我们开封,不是把我们集中到场地上由队长给我们“上大课”,就是由组长带领各小组分组上“小课”,无非就是认罪伏法、认真改造、监规监纪,或者就是政治形势教育等之类。

    大课或者小课上完,又全赶进小监关封上锁。

    刚分进小监的时候,每人发了一个塑料小凳子,当时不知道干嘛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坐着上大课用的,平时不能用,用完要三个一摞摆放好,下次上大课时再用。

    在提篮桥监狱很少有看见队长巡视或者检查什么的,更不要说找你谈话了,基本上都是放任组长在管理,连事务犯也很少出现。组长就是我们唯一的领导,组长的权利和威信都绝对不容侵犯,我亲眼看见其他小监的一个组长,把一个在小监里打架滋事的新犯人拖出来抽耳光,连抽七八个,连骂带打一脸地怒容,凶恶的样子很是恐怖。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犯人的身份,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人还是鬼!
    无人跟帖,自己给自己打打气,一定要坚持到底!
    (2)

    半个月以后,组长突然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家属接见单,告诉我们这两天会安排一次家属接见。

    这可真让人喜出望外,各小监一片欢呼雀跃,对每一个坐牢的犯人来说,实在没有什么能比见到自己的家人更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家属接见虽然令人兴奋,但心情却是非常沉重,这种既想又怕难以言表的沉重心情在今后监狱服刑的每一次接见中都会存在。

    接见安排在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这一天我见到了妻子和我的弟弟妹妹,妻子说家里来了很多人看我,但这里规定家属只能进来三个人,其他人现都等在监狱外面。我听了感觉很是遗憾。

    象在看守所接见一样,大家都有好多的话想问想说,但又不知怎么问怎么说,妻子和弟弟妹妹都只是久久地一直看着我,想说点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当时的场景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现在想起心情依旧难过的不想再回首。

    提篮桥监狱倒是允许家属把食品等东西在接见时就可以直接交给我们,所以接见完大家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一进小监都迫不及待地打开食品大吃起来,毕竟很多人被抓后还是第一次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食品,小监之间大家还客气地送来送去,虹口看守所一起过来的人传递给了很多雪碧饼干等东西给我,大多都是我不认识的,只是在到了这里后,每次开小监出来上大课或者活动什么的才和他们见过几次面,他们老远就隔着小监的铁栅栏,明哥明子的叫我,说在看守所耳闻很久了,今有幸关在一起送点东西表示一下心意什么的。

    在外面没有混出什么鬼名堂,在里面居然还人模狗样地有了一点人望。

    自己想想都会苦笑着摇摇头。

    每个人接见完拎回来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估计家属也都是在提篮桥监狱的小卖部买的,外面的食品不能带进来,这点或许是所有监狱都一样的。

    同小监的陈正桥没人来接见,心情很低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满脸喜色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来。小浦东把一大包东西往地板上一扔,也不知道客气一下给他一点,只顾拆开了自己吃,还吃的巴巴地响,那副样子我看了真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

    我扔给了陈正桥两包饼干一瓶可乐,指着一箱方便面和火腿肠对他说,这些东西我们一人一半,你想吃就吃,听见没有?

    陈正桥想要又不好意思要的老实样子,让人觉得很是于心不忍。

    陈正桥是追随他堂哥才来的上海,但到了上海后堂哥堂嫂根本就不想管他,吃饭睡觉都不管,他无活路就跟着两个老乡去偷人家仓库里的电缆线,偷了好几次,越偷越大越偷越多,最后在销赃时他老乡被人抓住把陈正桥供了出来,两个老乡判八年他判七年。

    接见信他是写给了堂哥,但堂哥没有来,堂哥不来他在上海便再无亲人也无朋友,按照劳改场所的说法,这是一个标准的无家人、无接见、无“大帐”的三无犯人。

    在劳改场所,象陈正桥这样的外地三无犯人很多,他们普遍都很年轻,基本没文化,家庭困难子女众多,所以来大上海想打工挣点钱,可又没有人带着,为了生计一不小心就触犯了法律这根高压线。

    小浦东则完全不同,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他从小好吃懒做,虽然是农民,但浦东一开发,土地房子一拆迁,立马就变成了暴发户,补偿款不算,家里光房子就分到了三套。有钱了于是不读书,也不务正业,天天吃喝玩乐玩游戏玩女人,混成地痞无赖,再发展到去强奸女人,终于把自己混进了监狱。

    改革开放苦的是城市,下岗工人无路可走,却解放了千百万小浦东这样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家庭。

    无数的事实证明,没有文化没有家教,没有基本的道德教育,没有良好的素质氛围,那么越是有钱就越是离“死”不远。

    在提篮桥监狱两千多间小监中关押着的六七千名犯人中,有多少我这样的,陈正桥这样的,小浦东这样的人?

    在提篮桥监狱的这段日子,刚开始还每天大课小课的教育,但接见完之后好像一下子松了下来,没什么活动了,每天我们就坐在小监里聊天,在这里除了聊天其他什么也干不了,这期间干过两天拆纱头的活,但只拆了两天就没活干了。

    提篮桥监狱大概觉得我们是过路的过客,要不了多久就要分配到其他劳改场所去,属于临时代管,所以对我们并不怎么上心,派几个犯人组长来管理一下,只要不出事就行。

    小监还给我们放过一次风,把大家都集中到楼外面的露天大天台上晒太阳。

    我们这幢楼只有四层,在四楼墙角处开有一扇门,事务犯让各组组长带领自己小组犯人拿好凳子依次排队出楼,跨出监区那扇门,外面就是和楼面一样大的楼顶大天台。

    不跑步不做操也不活动,就是让我们坐着晒太阳。

    自被关押以来,一年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近阳光,虽然已是春末,但那种久违了的温暖,让我不自觉地从心底深处感悟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很多人都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天看云,无人聊天,我们珍惜着这每一秒钟的时光。就这样从下午一点一直晒到下午三点,这真是一个美好温暖的下午,令人终身难忘!

    这种感觉此生再无有过!

    晚上“老不服”走到我的小监前,突然压低嗓音跟我说:“明子,明天队长可能会找你谈话。”

    我一愣:“为什么?”

    “可能想留你在市监,你不想吗?”

    “这……”

    “老不服”还没等我再说什么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懵懵懂懂地晾了半天。

    第二天队长果然让“老不服”来领我过去谈话。

    和队长的谈话过程简略而直接,没有什么拖泥带水。

    “你原来的工厂有多少人?”

    “三千多人。”

    “你管什么业务?”

    “服装的生产和销售。”

    “你什么职务?在工厂多大权利?”

    “分管业务的主管,在这范围内的权利。”

    “想留在这里吗?”

    “家人好像希望我能够去七支队,当然我听队长安排。”

    队长楞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些其他无关痛痒的问题后,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七支队就是北新泾监狱,北新泾监狱的前身是上海市劳改局第七劳动改造支队。那个时候刚由支队改为监狱,队长和犯人一时都改不过口,还是习惯以前的叫法,五角场监狱称一支队,周浦监狱称二支队等

    在上次家人接见的时候,妻子透露过已经托姐夫关系要转我去北新泾监狱服刑的消息,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但队长好像有那种想留我下来的打算,所以我不得不说,以表明自己不想留下来的态度。

    后来才知道,最先想留我下来的其实是“老不服”。

    原来每次市监接受到一批新犯人后,队长就要求中队事务犯从新犯人中想办法挑出几个能拉到业务,本人又有点素质有点腔调的犯人,能留在市监自己中队做劳役犯,事务犯就把这挑选推荐的任务,分摊给每天要给新犯人打交道的各组长,也不知道这“老不服”是怎么想的,也不跟我商量直接就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

    队长问东问西,围绕的都是我能不能拉点业务进来给监狱搞点创收的意思。

    那个时候监企混杂,大环境下每个监狱都在想方设法的搞点经济利益,监狱别的优势没有,劳动力有的是,不充分利用起来实在是太浪费了。

    虽然对我们的管理越来越宽松,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分我们去下面监狱服刑改造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3)

    会分到哪个监狱去服刑,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它决定了每个犯人以后漫长的劳改生涯将会在哪里度过和怎么度过!

    除了极少部分有门路的托关系打招呼外,大多数没有门路的犯人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只能听天由命。

    提篮桥市监属下一共有十几个监狱,大部分都在上海市内,但也有两个远在距上海300多公里外的安徽境内,一是安徽郎溪的白茅岭监狱,二是安徽宣城的军天湖监狱,这两所监狱以当时的路况到上海均需七八个小时的车程。

    所有犯人都不希望自己被弄到白茅岭和军天湖去,条件艰苦不说还路途遥远,家属探监也非常的不方便。哪怕是安徽籍的犯人也不想去,毕竟上海市内的劳改待遇和劳役强度都要比那边好的多。

    同时即便是在上海地区的监狱服刑,各监狱的综合好坏情况也是有所不同的。据在看守所和市监这段日子大家传言出来的情况看,北新泾监狱、五角场监狱和周浦监狱,是上海所有监狱中最好的三个监狱,其中北新泾监狱又是这三个监狱中最好的。

    犯人口中所说的好,指的就是管理松、伙食好、劳役轻这三项。

    一样是劳动改造了,谁不希望自己能分到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去呢。

    而且几乎是所有市监的劳役犯,都在不同的场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七支队才是最好的这种话。

    为此我心里也有点暗暗着急,担心队长会把我留下来。“老不服”虽然出于好心,但我还是把他责怪了半天。

    其实能留在市监劳改,也是很多服刑者的梦想。

    我要去七支队服刑的消息,在我小监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陈正桥这几天变得魂不守舍,整天看着我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晚上很晚了,趁小浦东睡着了的时候,他轻轻地对我说:“明哥,我想跟你去七支队。”

    晚上监区楼道的灯很亮,我愣愣地看着陈正桥,感觉他的神态好像很认真。

    “别胡说了,我能作主吗?”

    “你跟组长说说,可能有点用呢。”

    “瞎想什么啊,跟他说会有用?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明哥……”

    “睡觉!”

    陈正桥大概觉得我要走了,他就再也没有了依靠,近一个月来,在这个小小的监舍里,通过每天的聊天和接触,他从心里对我有了一种信任感。未来漫长而痛苦的劳改日子,不知道有多少可怕的人和可怕的事在前面等着他,连他专门来投奔的堂哥堂嫂都嫌弃他,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依靠谁信任谁?

    这是一个走出家门还没真正融入社会就被送进监狱的毛孩子,见到的接触到的都是一些鳢魅魍魉牛鬼蛇神,他的今后确实会很难也会很苦。

    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后的处境也将会一样的艰难异常,凶险难以估量,但我对陈正桥还是充满了担心,也真想带着他走,有我他或许会好一些。

    第二天“老不服”来找我聊天时,我只当没话找话跟他说了陈正桥想跟我走这件事,他听了直摇头,说不要说我这个小小的小组长,也不要说事务犯,就连我们中队长都没有这个权利让谁分到哪儿去。即使中队长选中几个他想留下的犯人,也还要打报告给大队,由大队向监狱狱政科提出要人的申请,再由狱政科统一分配过来,手续非常麻烦,还想要他跟你分一起,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要想,你是不是脑子吃官司吃坏了?

    “老不服”把我骂陈正桥脑子坏了的话也用来这样骂我,“老不服”毕竟在市监呆了两年多了,这方面的信息知道的应该很详细也很可靠。

    “不过……虽然去七支队的都是一些有关系的人,但每次都会搭配一些外地人过去。”

    “老不服”突然补充的这句话,让一直坐在地板上支楞着耳朵偷听的陈正桥眼睛突然放光。

    “为什么?”我却感到很奇怪。

    “去干活呀,都是有关系的人,都做洋差去了那脏活累活谁干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么说那么陈正桥还有一线希望了,虽然这种希望渺茫的要靠老天帮忙。

    第二天上午,一个队长拿着份名单在小监外面的过道上边走边大声地报名字,听到哪个小监有人应答“到”后,队长就上去开哪个小监的封,同时跟在队长后面的劳役犯就在旁边对着这个犯人喊:“拿好自己的东西出来!”

    大家都已明白,队长这是在报分配的名单了,这时所有小监里的犯人心都提了起来,又想被队长叫到又怕被队长叫到,大家都不知道报到名字的人会分到哪儿去,有胆子大的就向跟在队长后面的劳役犯打听。

    “去一支队,问什么问,好地方啊!”劳役犯并不忌讳什么,大声地喊了出来。

    一支队就是上海的五角场监狱,对外称上海劳动扳手厂,简称老扳厂,响彻全国的上海“劳动牌”扳手就是这里面的犯人做出来的。

    五角场监狱确实是个好地方,各方面的条件听说都不错,在杨浦区辖内,是上海所有监狱中离上海市区最近的一个监狱。

    队长从十二个小监里只喊出了十五个人,去一支队犯人的名单就已经报完了。

    人真少。

    大家看着这十五个人提着行李随劳役犯转弯下了楼,然后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晚上“老不服”告诉我,队长如果报分配名单人少的,基本都是好地方,相反报名单三十人以上的,那不是白茅岭就是军天湖。

    “快了,这几天里都要分走!”

    “老不服”最后补充了一句。

    第三天一大早,队长又来报名单了,这次和上次的感觉完全不同,气氛格外紧张,报名单的队长后面由劳役犯换成了两个狱警,犯人被一个个叫出来,出来一个铐一个,和来时一样两人一铐,另一只手提行李,两人一组排在楼道上,楼道两头也站了四五个狱警,所有狱警都是手枪、警棍、对讲机等全副武装而且神情严肃。

    楼道里犯人的队伍越排越长,看这架势,不用什么人说都知道这是要押解去白茅岭或者军天湖了,只有去这种地方才会如此大动干戈地如临大敌。

    报名单的队长走到我们小监时停了下来,这才是真正紧张的时刻,尤其是陈正桥。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报出的犯人名单却是小浦东的名字,小浦东自己也十分惊讶,直到出了小监排在队伍后面了,还是一脸的疑惑不解。

    一共排了29排,58个人,如果再加上押送警察,正好是一辆特制大巴的人数,

    难道这是计算好的?

    等他们被押下楼消失以后,陈正桥一拳打在墙上以庆祝他的躲过一劫,再加上小监里少了一个他最讨厌的小浦东,他两眼满是喜悦的高兴不已。

    不久我们就听劳役犯说,这批人就是被押去安徽白茅岭劳改农场服刑改造的。

    已经分配走很多犯人了,中队事务犯调整了一下犯人监舍,三人一小监归拢集中,这样就空出了很多小监,感觉整个楼面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我们小监也安排进来一个犯人,只记得是宝山看守所过来的,其他的都已忘记。

    等我们这批人都分配完了后,要不了多久下一批新收犯人就又要来了。

    在基本封闭的提篮桥监狱,犯人除了放风很难看得到外面的云和天,只能靠从对面窗户上吹进来的一丝丝风,来感觉外面的阳光和季节,我们虽然感觉到了春的温暖,但春天却永远和监狱相距千里万里。

    5月15日,在提篮桥关了整整一个月以后,这天我被分配去了上海北新泾监狱,天天都在祷告老天保佑的陈正桥终于有幸和我同行,听队长报完名单后他高兴的象个孩子,边整理东西边一直不停地说,太好了明哥,你要管我的啊。

    我和“老不服”告别,他一再叮嘱我要写信给他,不要忘记他。这个做了一年又一年新犯人组长的“老不服”,曾经送走过很多人,但我仍感觉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真实和真心,他的一句:多保重!至今我仍言犹在耳!

    在远东第一监狱,似乎我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只有“老不服”那倔强而憨傻的面容,却会常常在我的记忆里浮现……

    地狱路上,但愿我们都彼此珍重!
    第八章:北新泾监狱新收集训

    (1)

    从上海东部的提篮桥监狱,横跨上海市区再到上海西部的北新泾监狱,全程虽只有三十多公里,但押送我们的大巴却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还多,幸好一路没有鸣笛,能让我真真切切地领略到已经阔别一年之久的这座城市,虽然开庭时也出来过,但那时是在封闭的箱式小面包车上,和现在直观的感觉完全不同。

    隔着铁栅栏外的车窗玻璃,曾经熟悉的城市街景在我的眼前匆匆地闪过,感觉是这么地近,却又是那么地遥远……

    北新泾监狱的前身是原国民党上海司法行政部直辖第二监狱,1949年11月由上海市军管会接管,1950年5月变更为上海市北新泾劳改农场,1955年4月被编为上海市第七劳动改造管教队。在大练钢铁的年代,第七管教队也在里面建立车间,让犯人加工一些简单的钢铁制品,后买来设备扩大规模后直接生产起了钢管,由此,1958年7月被改名为上海市劳动钢管厂。1983年8月严打时又升格为上海市第七劳动改造支队,七支队之称由此而来。1995年6月又改名为上海市北新泾监狱,但对外仍沿用“上海市劳动钢管厂”的名称。

    我们这一批分配去北新泾监狱的犯人一共是27个,车子驶进北新泾监狱厚重的大门后又通过一座大门,穿过监狱生产区域几幢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藤的厂房,再向左转弯行驶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监狱东南面的一个僻静角落地带,这里有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小楼四面围墙肃立,墙上有岗楼门口有狱警,戒备森严而又阴冷的死气沉沉。

    这是真正的监中之监,狱中之狱!

    这就是令北新泾监狱犯人闻风丧胆的“大八监”,今后我将有幸真正领教它的阴森和恐怖!

    北新泾监狱前身在它最北面的角落里,有八间专门关押严重违规违纪犯人的惩戒室,监狱对关在这里的犯人实行强制性管理,这里脚镣重铐等各种惩罚惩戒器具一应俱全,惩戒室阴暗潮湿终日无光,让关押者在受尽各种折磨中得到“深刻反思”后再“彻底悔过”。

    惩戒室占用了监狱北面很大的一片空地,孤零零地显得宽大而又突出,所以当时的犯人都称其为“大八监”。监狱后来经过扩建改造和岁月的更迭,直到现在惩戒室已经搬到了监狱的东南角,“大八监”也已经变成了一座二层的小楼,但铁打的牢房流水的“兵”,对它的叫法却被犯人一代代地延续了下来,所以北新泾监狱的犯人包括队长至今仍称其为“大八监!”

    “大八监”对外的正式名称是:北新泾监狱严管中队!

    我们将在这里接受一段时间的新收集训。

    “大八监”底楼的小监类似于提篮桥监狱的小监格局,一进入底楼大门,我们就被三人一间直接安排进了这些小监。楼道一排六个小监,背靠背反面再一排六小监,一共十二间,即使全部关满也只能关36个犯人。小监的大小高度等都和提篮桥监狱的小监差不多,我怀疑就是照着它样子造的。但“大八监”的楼道格局又跟虹口看守所的楼道格局一样,也是四面环绕前后贯通,也是每个小监对面的走道墙上开着一扇窗户。

    我怀疑上海所有新建关押犯人的场所是不是都是这种建造模式。

    北新泾监狱的“大八监”底层,就是临时关押像我们这样一批批从提篮桥监狱分配过来的新犯人,在这里让新犯人在真正劳动改造前,接受和集训一段时间监规监纪和法律法规的教育,同时也给所有新犯人因看守所长期关押后的一个身体适应过程。这段时间跟在提篮桥监狱一样,算是临时过渡,但因为属于监狱自己的定点新收集训,所以要比提篮桥监狱更加的规范和更加的严厉。

    “大八监”的二楼当时不知道是干啥用的,外窗整日紧闭,里面黑窗帘拉的死死的,上面没有任何动静连声音都没有,感觉好像很神秘,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二楼是怎么上去的,放风进出过几次底楼,我们连上二楼的楼梯都没看到过,只有一堵墙竖在那里,把所有的神秘都隔绝在了这堵大墙的后面。

    我们27个新犯人分进了九个小监,我分在第三间,陈正桥分到过道转弯后面的第九间去了。

    “大八监”虽属于中队编制,但也就配置了三四名狱警,下面再配有一个专门干杂活和服务狱警的犯人劳役小组。

    严管中队长姓严,在整整半个月的新收犯人集训中,严中只出现过一次。一天晚饭后的七点多钟他值班巡监,严中人如其名,神色严肃眼神犀利,一直紧绷着脸。巡查到我隔壁第四间小监时,有一犯人躺在地板上没有爬起来立正站好,严中脸色一紧,问小监里另外关着的两个犯人:“他怎么了?!”

    一个因盗窃判十年的犯人不认识什么严中不严中的,眨着一对小眼睛满不在乎地回答:“没什么,他就是想睡一会,怎么了?”

    这估计是一个智障型近亲繁殖出来的弱智犯人,监规监纪里写的明明白白:看见队长要立正问好!何况这个盗窃犯的回答不但不把严中放在眼里,语气本身还带有很强的挑衅性。

    严中身后跟着一名狱警和犯人劳役小组的组长等几个人。

    “开封!”严中口气很冲。

    劳役组长立马上前打开小监的门,我惊异这里的劳役犯可以直接拿钥匙开封。

    打开门严中指着那个盗窃犯厉声的命令:“你出来!”

    盗窃犯这时大概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了,吓的半天不敢挪动脚步。

    身后的劳役组长等还没来得及冲上去动手,严中却一步跨进小监,一把把盗窃犯从里面拖出来,盗窃犯还没站稳,脸上已经噼里啪啦地挨了严中几个大嘴巴。

    “怎么了?现在知道怎么了吗?”

    盗窃犯翻着白多黑少的小眼,嘴角流着血,恐惧地看着脸色阴冷的严中,张嘴动了几下似乎想解释什么……

    “啪……”

    严中又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盗窃犯再不敢发声。

    “拖上去,给我“双上前”铐三天!”

    严中苍白的手指向楼上指了指。

    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双上前”是什么意思,但一定是一种令人可怕的处罚,这三天也许将令这个盗窃犯终身难忘!

    原来睡在地板上的犯人是因为发烧病了爬不起来,盗窃犯跟他大概有点矛盾,不好好地跟队长如实说,口气还阴阳怪气地不三不四。

    严中的队长自尊受到了侵犯,盗窃犯这是没事找抽咎由自取。

    严中俯下身,用抽完盗窃犯耳光的手摸了摸生病犯人的额头,然后起身吩咐小组长给他拿药送开水。

    这是我改造以来,唯一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不用戒具而亲自动手打人的队长,在他的凶狠阴冷中居然还能掺杂着一丝人性的温暖,或许这样的警官才会令人不寒而栗!

    严中不但杀鸡儆了猴,还让我们真正领教了他马王爷有几只眼。

    这次事件以后,一直到集训结束我们再没见过严中。

    三天后,当我们再看到从楼上放下来的盗窃犯时,他已经完全变了样:神色恐惧脸色苍白,除手腕上一道手铐印外,浑身无伤无病,下来后他呆痴痴地坐在小监角落里,什么话也不说,见人就往后躲。

    三天就把一个喜欢嘚瑟蹦跶的人,活生生地弄得如此萎靡呆傻,“大八监”的楼上到底有什么?怎么会这么可怕?

    这种可怕神秘的感觉随着夜晚的降临,在每一名集训犯人的心里抖簌着难以入睡。改造除了失去自由,还要接受精神的折磨和践踏,人在牢路身不由已,进来了你要永远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

    但首先让我们时时记住自己犯人身份的,却是中国司法部颁发的《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

    当天小监分配完毕,劳役组长发给我们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本犯人五十八条行为准则的小册子。人手一本,限定我们每个人都要在三天内背熟,三天后抽查,背不出来的按违反监规论处!

    按劳役组长后面“论处”的实际情况来看,他们的所谓论处,其实很简单就一个字“打!”

    “大八监”劳役组一共六七个人,组长姓金上海南汇人,因老婆跟人私通,他拔刀杀奸夫致残,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十二年,目前刑期已经过半。

    金组长大概跟严中跟久了,每天脸也扳得比他南汇乡下的卷心菜还紧,他进进出出身后始终跟着两个劳役犯跟班,跟班无论什么事都要请示金组长,唯独打人不用请示,看谁不顺眼没有任何理由,上去就打。每天24小时管我们的就是金组长的这些劳役组。“大八监”的队长从来不管也好像基本不来,金组长深得严中信任权利大得很,他不但可以拿着队长的钥匙开封,甚至还可以直接动用手铐等器械。

    在这里金组长的话就是圣旨,劳役组所有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我们这些新收犯自然也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听他安排。

    三天后金组长带人来抽查,但很奇怪他只抽查了两个小监三个人,结果三个被抽查犯人全都挨了劳役犯的一顿狠揍。

    因为他们全都没有背出来!

    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一共三千多字不是那么好背的,我也背过试过,背个二三十条或许还马马虎虎,背多了不但难记还容易搞混,五十八条一字不错全部背下来,三天时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当时很庆幸金组长他们只抽查了三个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故意的。他们找了三个看上去最笨最没有腔调,也最不可能背得出来的犯人抽查,一是完成队长交代的任务,二是树树威风杀鸡儆猴。

    这种劳役犯都是吃官司的人精,虽然凶狠但也是看人狠的,他们不可能把所有的新犯人都得罪,并且也不是所有新犯人他们都得罪得起的!红眼睛绿眉毛横得下来的家伙多的是,真惹急的话,谁怕谁啊!
    (2)

    首先得罪不起的就是和我关在同一个小监的“阿四”。

    “阿四”真名周龙发,上海长宁区人,因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小名就叫“阿四”,

    “阿四”周龙发,长得倒还真有点周润发的身架,高个子,阔肩膀,只是相貌比周润发那可就差得远了,据说“阿四”在外面平时也很喜欢披件衣服叼根烟的装逼,手下也有一帮小兄弟整天地围着他转,三天两头在长宁区各KTV、酒吧、舞场、饭店等娱乐场所喝酒滋事惹是生非,一提起“长宁阿四”,基本可以在长宁和长宁周边区域畅行无阻,无人敢挡。

    “阿四”这次是因为小兄弟在KTV惹事吃了亏,对方惧怕“阿四”威名,请KTV老板娘出面想花钱和解,“阿四”带人赶到,三言两语双方谈崩了,于是大打出手,把对方打得抱头鼠窜而逃。

    “阿四”一伙还不肯罢休,继续在KTV里喝酒闹事,老板娘是对方的一个亲戚,不断地说好话打招呼,最后无奈,直接拉着“阿四”进包房主动宽衣解带,再塞上一笔钱,“阿四”这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当晚,“阿四”一伙酒还没醒透就悉数被抓,能开KTV的绝对不会是省油的灯,老板娘一个电话报了警,最后的结果很悲催,“阿四”以强奸和流氓罪被判十年,“阿四”手下判刑的判刑,劳教的劳教。

    长宁地面上从此再无“长宁阿四”。

    “阿四”一直强调说是派出所的人故意把他往死里整,胁迫老板娘告他强奸,但到底怎么回事,就只有“阿四”自己知道了。

    大概因为强奸罪涉及到人格人品,犯罪档次太低,所以“阿四”一谈到此就会把话题岔开。

    我们小监里还有一个安徽籍的犯人,是个标准的强奸犯,但只判了三年,在那个严打时期,只判三年的强奸罪,似乎量刑太过于轻,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打死不说。“阿四”对他很凶,但这个小安徽做事倒很勤快很卖力,小监里摊床叠被擦地板,洗碗洗衣倒马桶等所有杂事都他一个人包了,他话很少,大概觉得在我和“阿四”之间,不可能有他说话的份,所以干脆闭嘴。

    “阿四”在我们这批新犯人里威信很高,很多犯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断有人拿吃的东西来孝敬他,“阿四”身虽倒,但似乎江湖上的虎威仍旧还在。

    “阿四”虽然脾气暴躁性格张扬,但几天接触下来,我感觉他人还不错,说话做事倒很讲究品行讲究“路数”,对我也很尊重客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喜欢和有文化有品味的人打交道做朋友。

    “阿四”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他因冲动而进来,今后他还会为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冲动而继续付出惨痛的代价!

    犯罪坐牢的人都有冲动的基因,有时会冲动到不计后果,我也一样,然“阿四”却尤为明显。

    “阿四”把五十八条的小册子往旁边一扔:“背?老子就是不背!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有时候金组长等劳役犯从我们小监前走过,“阿四”还故意找茬提高声音发飙,金组长等也都听说过“阿四”这个人,朝他看看笑笑,不但没把他怎么样,还反倒对我们小监多有照顾,一付讨好拉拢的样子。

    但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已经放出了友好合作的信号,一旦过分拎不清,得罪金组长惹怒到他,只怕你“阿四”再厉害,照样叫你生不如死,发生在眼前这个盗窃犯的下场,或许就是最好的范例。

    “行了,别太过分,人家对你不错!”

    我拉了拉“阿四”的衣服,“阿四”转过身笑了,笑得很是开心。

    所谓新收集训,是只集不训,从来没有来过一个队长跟我们上大课,连象看守所那种广播喇叭的大课教育也没有,所有的教育都在这本《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里,自己去找,自己去背,找到了背熟了然后照着去做就行了。

    每天早上六点开封,排队出监出楼,在外面小楼和围墙之间有一块长方形的空场地,贴着围墙装有一排洗漱的水斗,周边种有花草,新犯人在这里刷牙洗脸搞卫生等。六点半开始活动身体,没有规定动作,随便怎么活动都行,只要不出这片区域,七点收监吃早饭。

    白天新犯人各自在小监里学习和讨论,写认罪悔罪的思想汇报、写学习五十八条的心得体会、写接受改造重新做人的坚强决心,还包括填各种各样多的数不清楚的表格,每天都要写,永远没个完。一直到下午五点吃完晚饭后,我们所有新犯人再集体出监,还是到早上活动过的那块场地上再次放风活动身体,一小时后收监,晚上九点睡觉。

    早上一小时和晚上一小时这段自由活动时间,是我们最开心最放松,也是感觉最接近自由的时候,我们敞开胸膛呼吸和享受着春天的清香,还有天空、白云、空气、花草……

    我们已经和人间分别了太久太久……

    管理监督我们做这一切的全是金组长带领的犯人劳役组,有谁不听指挥,擅自行动,或者拖三拉四,消极怠慢,他们惯用的管理手段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打!

    打完拍拍手,让你干啥还是干啥。

    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总体对我们新收犯人的管理还是属于宽松型的。

    劳役犯们在队长和犯人之间,寻找着他们的生存空间,既要让队长满意,又要让犯人太平,还要拉拢住象“阿四”这样的硬刺头。

    他们的手段因人而异,方法也择机而行,劳役犯们对此运用自如。

    或许他们才是劳改犯里精英中的精英,吃官司中老手里的老手!

    看守所一年,那里的伙食基本可以和猪食媲美。提篮桥一个月的伙食吃下来,因为和看守所比,还能看到一点油星觉得还不错,直至我们到了北新泾监狱,才觉得原来提篮桥监狱的伙食也是应该划到猪食一类里去的。

    北新泾监狱的上海劳动钢管厂,五角场监狱的上海劳动扳手厂,周浦监狱的上海劳动玻璃厂,是上海司法劳改系统里最赚钱的三座“劳”字头监狱,那时候监企合并,监狱除一小部分法定的经费靠上面划拨外,大部分钱都要靠监狱自身来想办法创利解决。

    九十年代中期,全国就象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搞基础建设,钢管需求源源不断供不应求,北新泾监狱所属的上海劳动钢管厂,自然大赚特赚,成了上海或许是全国最有钱的监狱,应该没有之一了。

    七支队之所以让犯人羡慕,吃得好可能是它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每天早饭还是干饭加酱菜或者酱瓜,但米饭的质量远不是看守所能比的,大格子里蒸出来,一人一块打给你,饭很香,多点少点都可以,周三和周六的早饭是稀饭加菜包子,这样的早饭我已经一年多没吃到过了。

    午饭主菜大荤,晚饭主菜小荤,大荤不是红烧肉小排骨,就是红烧鱼肉蒸蛋,小荤肉丝炒青菜,肉片炒卷心菜等。就连大小荤搭配的蔬菜和汤里面,油水也是足足的。

    我差不多都要忘记世上还有这样美味的饭菜,我们就象一群饿久了的叫花子,打饭的劳役犯还每次打给我们的都要比别人多一点,但我们每次都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那真是好吃啊。

    “小安徽”很少说话的,也吃得忍不住开了口:“真是香,比我外面吃得还要好……”

    九十年代的生活水平要比现在低得多,“小安徽”进来前是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的,他说老板给他们吃的很差,菜里几乎没有油水。北新泾监狱的饭菜,恐怕真比很多外地犯人在外面要吃得好得多。

    “等你们分下去了,会吃得比现在还要好。”

    打饭的劳役犯看着我们一个个的馋鬼样,边打着饭边老江湖似地这样说。

    北新泾监狱的新收集训,感觉上真不大像是在坐牢吃官司,倒有点像新收度假的味道,而且越是到后面,劳役组对我们的管理就越是宽松。每天除了早晚两次放风,活动身体感觉自由的空气外,其余时间不是在小监里聊天吹牛,就是躺着睡觉。

    什么认罪悔罪监规监纪,什么思想汇报五十八条,提也没人再提,也基本没人来管我们了。

    官司一天天真这样吃,那有多好,吃一天就少一天,少一天就离自由近一天。

    可惜,我们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面临着改造的又一重大关口:分配!

    我们将去往服刑改造的终极目的地,去开始一个罪犯真正意义上的劳改生涯。
    感谢朋友难能可贵的支持和鼓励!非常感谢。
    (3)

    北新泾监狱一般只接受刑期在15年以下的罪犯,全监狱一共六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它各自不同的特点和不同的劳役。但全监狱共同的劳役特点都是为钢管生产这个大前提服务的。

    一大队以接收性犯罪犯人为主,是北新泾监狱服刑犯人最多的一个大队,全大队300多名犯人从事的都是生产钢管的劳役,技术要求高,劳役强度也最大,早中晚三班倒,北新泾监狱赚钱基本全靠一大队。

    二大队以接收暴力犯罪犯人为主,以外地人居多,近300名犯人只做一种劳役,给一大队生产出来的白坯钢管镀锌,只有镀好锌的钢管才是能上市场销售的成品钢管。钢管镀锌是全监狱最苦也是对人体最有害的劳役。

    三大队以接收小偷盗窃犯为主,以制造修理和钢管生产有关的机械机器等为主要劳役。技术性较强,所以文化程度相比一二大队犯人要高一点,全大队200多名犯人。

    四大队以接收短刑期和经济型罪犯为主,是全监人数最少的一个大队,才100多名犯人,可以说能分到四大队的都是一些有关系的人。但一直到我释放,我都不清楚四大队犯人具体究竟是做什么劳役的,但可以肯定都是做一些轻微的杂务型劳役。

    五大队是监狱的后勤大队,管全监狱犯人的一天三顿饭及每天的供水、浴室的供热供气、全监狱的大帐采购管理等,劳役范围涉及面很广也很杂。分到五大队和分到四大队的犯人一样,基本也是有一点关系才能去的,他们做得劳役被大家公认为是最轻松最有油水的洋差活。全大队也有近300名犯人。

    四五大队犯人百分之八十都是上海本地人,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外地人,用提篮桥监狱“老不服”的话来说,不可能都去干洋差吧,这些外地人就是去干不是洋差的活。

    六大队是北新泾监狱的基建大队,所谓基建,也就是干一些简单修修补补的泥水匠活,负责监狱这里拆那里建,犯人刑种刑期杂乱,什么人都有,劳役也并不轻松。全大队200多名犯人。

    其他还有监狱教育科所属的犯人文化小组,负责全监狱犯人的文化学习,图书馆,新生文艺小分队等,这个小组都是清一色的落马贪官,有异地押送来上海服刑的和上海本地的贪官等。

    说是一个小组,但人数已远超小组的规模,共有各类服刑贪官四五十人,市区级的贪官就有一大把,最小的大概也起码是镇长,乡长一类了。

    今后我会同这个小组的很多人打交道,并还和其中原上海七宝镇镇长周得荣,上海卢湾区原副区长祝文清等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或者说是狱友。

    但这种地方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奢望的,身份不够级别不够,所以我们连想都不会去想。

    还有就是严管中队,这个地方除了要有关系还要有运气,算了,不可能的事,也别想了吧。

    在北新泾监狱,犯人称一、二、三、六大队为劳动大队,四、五大队为服务大队,其他的都称为“洋差组”。

    谁都不想去劳动大队,“洋差组”是不想了,但每个犯人都希望自己运气好能分到服务大队去。

    我们27个新接收犯人里,有不少是老官司,也有几个是在北新泾监狱吃过官司的二进宫,其中有一个才刚假释出去三个月,因违反假释规定私自出国又被收监,这些人对北新泾监狱自然很熟悉,可以说了如指掌,上面的很多情况大部分都是他们传出来的。

    我也和所有人一样,也希望自己能分到服务大队去,自我感觉还很好,家人在市监接见的时候说了我可能会去北新泾监狱,既然家里托了人,既然现在也已经分到了北新泾,那么我怎么还可能会分到劳动大队去呢?

    可惜很多事都是由不得人和不能自我感觉的,从派出所开始,我就在感觉自己不会坐牢,然后一步一步把自己感觉进了监狱。

    人的感觉有时候真的很不靠谱。

    从头到尾,我的感觉好像就从来没有对过一次。

    “阿四”说他会分到四大队,说得还很肯定。我不知道他一个强奸犯的这份信心是从哪来的。

    每次一放风,陈正桥都会到处找我,哪怕没有事他也喜欢在我身边转,他小监里有他一个安徽老乡,另一个是个五十多岁的经济犯,所以没人欺负他。

    他胖了一点,脸上也有了红光,心情也很不错。

    我感觉自他单身离家到上海投靠他堂哥以来,现在或许是他日子过得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啥也不用想,有吃有喝,坐牢对他来说似乎并不觉得有多痛苦。

    至于分到哪个大队,陈正桥无所谓的很,他身上有的是力气,不怕干活做苦力,他只有一个希望,放风时跟我说了好几次了,说就想能跟我分到一起。

    我只好跟他苦笑笑。

    现在想想,从羁押失去自由到改造结束再重新获得自由的整个过程,就跟整个人生一样,需要反思需要判决,需要机会也需要运气。

    下一步改造往哪里去,和下一步人生往哪里去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命运使然!

    在北新泾监狱“大八监”新收集训三个星期后,我们这一批27个新犯人终于面临了分配这一天。

    最先来“大八监”领人的是教育科,金组长在走廊里拿着花名册大声的报名字,哪个小监有人答应,就开封让报到名字的人拿好自己的东西出监去外面集合,接收单位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人一出来就直接领走。

    没想到报了两个人的名字就完了,其中一个正是陈正桥小监里那个50多岁的经济犯,后来我做总事务犯和教育课打交道的时候,才知道这个老头是上海虹桥机场什么筹备处的一个副处长,受贿18万,判刑12年。

    虽然只分走了两个人,但这一晚,剩下的我们二十五个新收犯却再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了。

    人人都在担心自己今后改造的去向。

    第二天来领人的是四大队和五大队,四大队三个,五大队四个,“阿四”周龙发也分走了,他果然去了四大队。

    一个判了十年的强奸犯能被分到四大队,这让我深感意外,“阿四”的能量还真不是吹的。

    “阿四”跟我握手道别时,一句“自己当心点”,把我和“阿四”未来服刑生涯的未知凶险都包含在了里面。

    我的心情很不好,服务大队都分完了,那剩下的就是劳动大队,没有什么好想的了,以后的改造日子够我受的,基本算完了。

    剩下的我们十八个新犯人,到了第三天就全部分配完毕。

    我被分到了我最不想去的一大队,和我一起分到一大队的一共有7个人,包括陈正桥,陈正桥从市监一直跟我到了北新泾,现在又一起分到了一大队,和我的郁闷完全不同,他倒是非常的高兴。

    后来我才知道,我家人七转八弯托到的关系就是一大队的大队长刘建军,关系托关系,家人也不知道一大队是干嘛的,更不知道刘建军这个大队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个永远严肃,永远一本正经,也永远一身正气的人,在他身上什么关系都没有用,他只负责把人要来,其它的一概不会另眼照顾,要想过得好,对不起,自己混!

    真算是托错了人,这样的关系要他干嘛啊,还不如没有!

    可是现在我是连哭都来不及了。

    坐牢,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地百般无奈,同时还不能仰天长叹而只能低头认命。

    北新泾监狱的犯人生活监区是个长方形的建筑格局,第一座大楼就是一大队,后面二、三、四、五、六,一个大队一座大楼,交错地栉次向后排列。

    一踏进北新泾监狱的三大门生活监区,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高大的白色电网围墙上,那三条触目惊心的黑色提问式标语:

    你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地方!

    你来这里做什么!

    所有犯人每天出工收工进出三大门都要看到这三条标语,所有看到这三条标语的犯人在这一刻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们七个人在一大队二楼大队部集中集训了十天,在这十天的时间里,每天必做的内容就是以打内务包和出操,其它还有背五十八条,写思想汇报,写悔过书等,内务包要打的跟豆腐方块一样有棱有角整整齐齐,出操以正步操为主要操练项目,要求走得跟军人一样队列整齐,步伐有力。

    我们这一路新收集训过来,只有这十天的集训才算是真正尝到点了被训的滋味。

    临时带领我们集训的是一个大队劳役犯,他就像是阎王派来的无常,整天一张驴脸扳着,没有笑容也不大说话,走路脚步很轻鬼鬼祟祟的,经常是还没等我们有反应,他就已经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了。这是一个能让人感到害怕的人,他天天拼了命地把我们往死里训,心很是狠,除了中午吃饭时间外,不给我们半点休息时间,从早上铁门开封,一直整到我们晚上铁门关封为止。

    后来才知道这个劳役犯因为老婆跟人跑了,他内心受到刺激,居然多次半夜跑大街上强行拉着女人调戏猥亵,结果被抓判了六年,确实是一个变态的畜生。我们来时他官司已经快吃到头要释放了,空着没事做,大队事务犯就安排他来临时带带我们。

    这家伙对我们非常严厉也很凶恶,我们无论做什么或者怎么做,反正都是错的,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这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让我们在操场上排成一排,一个口令姿势站定后,下一个口令迟迟不下,然后他背着手在我们身前身后转来转去,常常冷不丁从你后面飞过来一脚,或者突然在你前面当胸一拳,哪怕疼得倒在地上,他还要你站起来继续站好。

    虽然他没有踢过打过我一次,但也把我恨的牙直痒痒,如果他真敢一脚踢到我身上来,我估计我和他的下场一定都会很惨。

    但刚到终极改造的地方,我并不想惹事,也知道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所以我也劝大家忍气吞声地熬,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胜利。

    其实在整个服刑改造的日子里,又有哪一天不是熬过去的呢?

    还没开始改造,先让我们脱一层皮,监狱这种非人类居住的地方,这种非人类的变态者多得是,后面的日子……等着吧,够我们受的。

    就这样好不容易十天地狱集训终于结束,我们最后一次被分配。

    一大队的驻地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大楼,一层楼面就是一个中队,一中队在三楼,二中队在二楼,三中队在一楼,一个中队三个小队,也就是三个班组,每个班组30多个人,整个一大队总共316个犯人。

    一大队的大队部设在二楼。

    我和陈正桥及另一个犯人被分到了三楼一中队,其他四个人二中队分了三个,三中队分了一个。

    我和陈正桥都被分配到了一中队的“680”机组。

    离开二楼大队集训室,我们随各中队来领我们的队长而去,走过十几米的走廊后转弯时我侧脸回望,二楼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劳役犯那阴鸷的目光一直在我们的身后闪动,那种感觉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第九章:“680”犯人机组

    (1)

    从提篮桥到北新泾,再从一大队到一中队,再从一中队到“680”机组,陈正桥在服刑分配的每一步路上都能和我在一起,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冥冥之中的巧合居然能一而再再而三。

    陈正巧算是跟定了我,只到常队长分配监舍时,陈正桥才总算没能和我分到一个监舍。

    新来的犯人在上海各看守所和监狱,三个月内一律被统称为“新户头”,新户头要负责监舍里的扫地,泡开水、整理内务、搞卫生等所有杂务事,这是大概几百年或者几千年所沿袭下来的规矩。

    一九九六年时的上海北新泾监狱已经算是一个现代化的监狱了,监狱各种硬件设施都已经配备到位,犯人住的都是新建造的现代化监狱大楼,各种树木花草种植在大楼的前前后后,看上去不大像监狱了,倒像是哪个有钱单位的职工宿舍大楼。

    上了一中队三楼楼面,一转弯进入了铁栅栏的门就是犯人的生活区,很宽敞也很明亮,中间走廊南面是犯人住的监舍,每小队三个监舍,每个监舍约20平方米大小,监舍内配有专用厕所,长方形的监舍左右各放三张上下铺的床,共可以住12个犯人,监舍中间放了三张一米二长,六十公分宽的大桌子,每张桌子分左右各有三个抽屉。每个犯人各配有一高一低两只凳子,供犯人学习写东西或者上大课等用。监舍靠门处配有每个犯人放衣服等的专用橱柜。生活监区的走廊北面建有盥洗室,储藏室外,还专门建有一个大的会议室兼活动室,除队长给犯人上大课用外,犯人平时看电视、打乒乓球、打牌下棋等各种自由活动都在这里进行。

    犯人如果不出工,除了规定时间下去打饭和泡开水外,平时24小时的学习生活都必须在自己中队的楼面上进行,楼面出口处有监督岗监督,监督岗的铁栅栏外就是中队部,犯人不许串楼串监。

    监督岗都是表现好的犯人担任,但基本上都是一些经济犯或者是关系到位的犯人担任,这种洋差活,一般犯人基本想都不要想了。

    当天我和陈正桥在各自的监舍里做各自新户头该做的事,边做边听监舍长训导,立规矩,虽然监舍里都是一些并不友好的目光,但并没有发生无辜殴打谩骂新户头的事。

    那个时候北新泾监狱的狱政管理已经跟得上它所配套的大楼硬件设施了。

    在当时和我以后的改造过程中,起码在生活区犯人之间的斗殴现象是很少发生的,一旦有,其处理惩罚手段绝对可以让你后悔来到了人世,尤其是对新户头。

    下午,中队长陈中派人把我们几个新犯人喊去办公室一个一个谈话,我和陈正桥是被最后叫进去的,进去后照例小凳子上坐好,然后一堆“认罪伏法、努力改造、重新做人”等套话说完后,陈中最后对我和陈正桥说,你们两个都分到“680”班组,然后指着他对面位置上的一个队长说,他就是你们的主管队长,以后无论学习还是劳役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他姓常,常队长。

    我和陈正桥站起来朝常队长弯腰低头:“常队长好!”

    常队长并不看我们,只是简单挥了挥手。

    这是一个又矮又瘦的30多岁警官,警衔一杠两星,长的尖嘴猴腮不敢恭维也就算了,还非常的猥琐,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陈中的谈话我毫无印象,但常队长这张不可捉摸的脸,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忆深刻。

    一大队的一二中队是直接生产钢管的,按照生产钢管的机组名称,每个班组都习惯以这个机组名称来称呼。

    我和陈正桥要去的这个“680”机组,是专门生产大规格钢管的机组,钢管最大直径可以达到12或者14公分。另外还有生产小直径钢管,如自来水管大小的一中队“530”机组和二中队“380”机组,后来一大队还在三中队组建了更大型号钢管尺寸的“209”机组。

    那个时候监企混杂管理,你很难说得清楚这里到底是监狱还是企业,是工人还是犯人。

    北新泾监狱犯人改造分生活区和生产区,生活区四面围墙铁丝网隔断,围墙连接处由武警岗哨24小时巡视执勤,犯人平时进出生活区都要由队长带领,带队的队长要在戒备森严的大门警卫处写清犯人进出事由、人数、时间等,签字后由大门警卫出来再清点一遍人数,确定无误后才会放行。犯人收工回来也要由队长带领再经如此流程一遍后方可进入。

    我们犯人习惯称这道门为三大门,也就是监狱的第三道大门。

    分配完的第二天早上,我们“680”机组就由常队长带领着,排着队出三大门去生产车间参加生产劳役,这是我和陈正桥真正劳动改造的第一天。

    出了三大门右转弯,走过一段约60米长的通道,再夸过监狱生产区的一条车道,对面就是我们一中队的钢管生产车间。

    一大队的生产区域有四幢这样的车间厂房,一个车间就是一个中队,三个中队都是钢管生产中队,但三中队除有两个生产机组外,还有一个机修班组,这个班组是保证所有机器电器设备每天都能正常运转的班组。

    三中队机修组是一大队最牛的班组,里面的犯人因为个个都是技术高手,很多犯人都是独当一面的能人,队长对他们的管理也都较为宽松客气,所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牛,走路都喜欢眼睛看着天大摇大摆的。

    一中队的生产车间很宽大,里面共有两条钢管生产机组线,除我们“680”机组外,还有一条“530”机组线。

    常队长把我们两条机组线的犯人都一起带了出来,到车间后就把我们交给负责生产的车间带班队长,常队长人帐交接完毕转身就走了。

    常队长负责犯人的管教改造工作,车间带班队长负责犯人的生产劳役,犯人以服刑管教为主,所以常队长是主管队长,生产上的事他也可以插手可以过问,但生产带班队长却绝对不可以插手犯人车间劳役以外的事情。

    两个班组各有一个带班队长,我们“680”机组的带班队长姓熊,熊队长不但面相很和气,对犯人也是较为和气,胖胖的身体跟熊也差不太多,别说犯人车间以外的事了,他最好是啥事都不要管,只要机器在运转着,他就一直猫在象瞭望塔一样的车间办公室里喝茶抽烟看报纸,只有生产流水线因各种故障停止运转了,他才会走出来看看问问。班组的生产任务完不成,除了影响到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队长个人奖金外,中队长大队长那里也不好交代。

    一旦故障排除,他就又躲进去百事不管了。

    生产钢管的机组线很长,从机组的顶端到末尾看上去是一条近七八十米长的距离,前前后后共有八道工序流水线。

    “680”机组共36个犯人,分早中两班制,18个人一个班。班组犯人大部分都是强奸等性犯罪者,大概性犯罪者精力过剩,干这种体力活好像很合适。

    “680”机组的事务犯是上海双鹿集团的一个贪污受贿犯,受贿12万判了12年,40多岁。判得真是够重,和现在几千万上亿的贪污受贿犯比起来,那也真是可以冤的直接气死了。

    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平时很少说话,一条机组线上除技术要求最高的车头和高频电工的岗位由队长安排外,其他劳役岗位一概有事务犯说了算,事务犯就是一个班组的头,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无人敢不听。

    事务犯叫范春荣,上海本地人。他斜着眼对我上下打量了半天,然后对组长刘仁义说,安排他打水泵,然后又手指一划看着陈正桥说,先让他去后面打包吧。说完手一背自己找地方喝茶抽烟去了。

    范春荣不但是事务犯,还是“680”机组的车头,所谓车头就是负责钢管成型最关键的岗位,经验和技术要求都非常高,生产任务能不能完成,产量质量怎么样,全由车头说了算,这个岗位的犯人,小队长中队长都会对你另眼相看而照顾有加。

    因为所有队长的奖金都是和生产指标挂着勾的。

    由此范春荣的身份很是特殊,别说是犯人,就连管教队长他都不会放在眼里,中队长陈中老远见了他都是一脸的笑容。

    一个班组除了事务犯外还有一个组长,事务犯负责拍板定调,车间里的劳役杂事基本都由组长管,但组长再怎么管都要唯班组事务犯的马首是瞻。

    围绕在组长周围的还有他的马仔和打手,一个班组就这样由事务犯掌控,组长管理而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组长是一个判了八年的强奸犯,长得很高很瘦,三角形的脸配三角形的头,样子很象是一只螳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钢管生产的流程是这样的:先由三中队的纵剪车间把从钢厂采购来的钢材,按钢管要求的直径大小,纵向剪成一卷一卷,这就是生产钢管的初级管材,然后由行车把管材吊至机组的第一道流水线:喂钢,把管材的一头喂进机器后,经过多道滚筒滚压成钢管形状后再经过第二道流水线:车头,车头是钢管生产的关键岗位,钢管在这里完成定型和高频电流的焊缝后,继续向下滚动到第三道流水线:切口,钢管在这里按照需要的长度和机器同步飞速切断,钢管切断后继续滑行到第四道流水线:平口,打磨被切成一根根钢管两头的快口为平口,然后滑向第五道流水线:水泵,把水用压力打进钢管以检查是否有漏水漏气等质量问题,然后钢管由行车吊到第六道流水线:分拣台,由人工分拣出有各种质量问题的钢管后,再进入第七道工序:打包,钢管捆扎打包完后,再由行车吊到第八道流水线:摆场,就是临时摆放钢管的地方,最后再由汽车拉到二大队,至此整个钢管制作生产流水作业才算完成。至于给钢管镀锌,那是后面二大队的事情了。

    陈正桥被分到第七道流水线,用钢丝给钢管打包,这是一个累人的力气活。

    螳螂组长算领导,没有固定岗位的,但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分拣台,这是全流水线最轻松的一个地方。

    我被分到第五道流水线,跟着一个叫吴全利的四川籍犯人学打水泵,吴全利因组织妇女卖淫被判六年,认识他的第一天,我就觉得这个人的人品跟他的罪名一样烂,烂到了欠揍的程度。

    劳改服刑没几天我就差点出大事,就是因为这个明明是狗却非要装虎,天天想充大,也天天骂骂咧咧,压得让我实在忍无可忍的吴全利。
    (2)

    在“680”机组流水线上,打水泵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劳役岗位,钢管一根一根地从流水线上滚过来,然后注水机要人手动推过去把钢管两头顶住后注水,没有水喷出来说明这根钢管没有缝隙质量过关,检验完再手动退回注水机,机器自动把这根钢管翻转到下面的凹槽内,下一根待注水的钢管就同时又滚了过来,如此循环重复,如遇到有往外喷水的有缝隙钢管,就要迅速用钢钎把它撬到旁边另一个凹槽内集中处理。长四米直径四寸的钢管很重,里面还有水,撬起来很费劲,而且要求动作还要快。

    打水泵这个活是整天站着的,只要机器在转,那是一分钟休息时间都没有,大夏天又是汗又是水,而且还很危险,这些钢管身体随便哪里不小心碰一下,不是伤就是血,虽然穿了劳防鞋,但因为手生和长时间没有过这种强体力劳动,再加上吴全利在旁边不停地骂,两天干下来我浑身象散了架,筋疲力尽还伤痕累累。

    就因为太累人,所以这个劳役岗位是安排两个人互相轮换着干的,原来是一个河南籍犯人跟吴全利搭班,我来了后,因为这个河南人还有一个月就要释放了,就让我把他替换了下来。

    这个河南人膀大腰圆,而且还是吴全利的师傅,吴全利自然对他恭敬有加。

    现在这个凶巴巴一直压着他的师傅走了,在吴全利看来,用我这个新户头书生换下他师傅,正是他狗脸上画条纹,翻身充老虎的好时候到了。

    打水泵的劳役虽然辛苦,但没有什么技术难度。上机组劳改的第一天,怎么打泵进水,怎么退出翻杆,我只看吴全利操作了大概十几分钟,整套动作我基本就会了,然后吴全利就让我干了,我一干上手,他就再不来换我,无论我动作有错没错,他坐在旁边七八米远的破椅子上都要连叫带骂地喊,然后喝茶看会烂报纸,时不时地再抬头看着我训斥两句,或者一遛半天到哪儿去偷偷抽根烟,睡会觉,总之就是不来换我。

    多干点没什么,骂几句也没什么,只因为我是刚来的新户头,劳改的路还很长,忍了吧。

    可是吴全利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我一直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对这种类似于近亲结婚的产物,真是上帝也没办法救他了。

    第三天下午,我打泵完的一捆钢管,因为没有堆放的特别整齐,也或者是可能要故意挑新户头的刺,钢管被行车吊到第六道流水线组长刘仁义那儿分拣时,刘仁义先找了我的茬。

    刘仁义离我相距20米左右,他在那头边拿着撬棍敲打着钢管边大声地骂我,骂得很凶狠。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哪错了,等他骂了半天了我才知道他是在骂我。劳改场所的规矩向来是只有认识没有解释。那好吧,不管错不错,既然组长是冲我来的,于是隔着老远我扬手打招呼陪不是,但刘仁义依旧还在那里骂骂咧咧。

    新户头都是要被人欺负被人骂的,何况还是才刚上机组的新户头。陈正桥的打包流水线就在刘仁义的身后,半天下来刘仁义骂他的声音好像就没有停止过。我在这边听着,只能用眼神向陈正桥表示要忍气吞声,一定要忍住。

    吴全利也好刘仁义也好,这种人都喜欢在新犯人身上耍耍威风,当初他们做新户头的时候大概被人整得够呛,现在可能想要找回一点老户头老官司的感觉。

    那边要陈正桥忍住,这边轮到我自己也要忍住了。

    吴全利不知道是闲了难受犯贱呢?还是要拍组长马屁撑他的船,一听组长骂,他也在旁边凶神恶煞地跟着一起骂了起来,还从坐着的椅子上走到我身边,手指着我的背影骂,声音还很大,流水线上所有犯人都朝我这边看。

    没想到看得人越多,吴全利就越骂得来劲,看我不理不睬,他感觉好像没了面子,居然动了手,先是推了我一把,随后又突然一脚踢在我的大腿上,这一脚踢得有点重,我没有防备身体朝前扑,手不自觉地撑在滚动的钢管上,还没等我来得及站起来,另一根钢管又滚动着压了过来,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能顾了,下意识地身体往旁边一倒,总算躲过了断指伤骨的危险。但身体倒在坚硬钢管上的疼痛,还是让我半天没有爬起来。

    流水线上的钢管一根根地滚过来,越聚越多,直至最后满负荷电器跳闸,机组线全线自动停止运行。吴全利一看机器停了怕承担责任,先发制人似地骂得更凶,我慢慢站了起来,看着这张先天智障,满嘴还在喷着骂人吐沫的脸,再也忍无可忍,我血性的另一面被彻底激发,突然抓起旁边用实心螺纹钢做的一米左右长的撬棒,看也不看横着就朝吴全利抡了过去。

    这一钢棍撬棒要是抡到,吴全利一定非死即残,那么我不是死刑就是加刑。

    可是仅作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要我不冲动,还要我忍住,对不起,我做不到!

    血性男人冲动的爆发点一旦触动,绝对不计后果!

    “啪……”一声重重地闷响,钢棍打在了快速行驶过来的行车大吊勾上,我虎口一阵发麻,振的手中的钢棍也滑落在了钢管堆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我抬头向上看,行车驾驶室里,一个非常帅气的犯人把头伸了出来,他在上面从刘仁义骂我开始就一直在注意我,到最后吴全利踢我时,他就感觉到可能会出事,就把行车慢慢地开了过来,把吊钩停在我和吴全利的头顶上,当我抡起撬棍的时候,他迅速紧急下降吊钩,撬棍挥出的一刹那,不偏不倚吊钩也正好到,技术娴熟,动作完美地化解了一场人命危机。

    他脸色严峻地左手手心向下,不停地跟我做着压住火气不要发火的动作,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后苦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他也笑了,又做了一次压住火气的动作开着行车走了。

    吴全利已经彻底无利,恐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面色惨白满脸虚汗,站在旁边两腿不停地打颤发抖。

    他要庆幸自己现在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吃惊的是,在离我20多米远看到这一切的陈正桥,扔下打包的钢管不顾,从地上捡了根尺把长水管粗细的钢管,蹬蹬蹬地赶过来要揍吴全利。吓得我赶紧奔过去一把拦着他,陈正桥隔着我的身体还是狠狠地踢了吴全利一脚,这个时候的吴全利哪里还敢发声。

    组长刘仁义不愧是会看山水的老官司,不要说骂我,连陈正桥也不骂了,却跑过来指着吴全利的鼻子大骂了一通,骂完让他即刻换下我去打泵,然后再笑着把陈正桥给劝了回去。

    这种事,刘仁义是不会也不敢汇报给队长的,连事务犯都不会告诉,一是没有出事,二是这种事汇报上去,除了组长没面子不说,他也要跟着倒霉。

    我改造以来第一场难以预测后果的危机,至此安全平息,没有引起一丝的波澜。

    对陈正桥的举动,我不但不感激还十分地担心,或许我可以冲动到不计后果,但我不能不考虑他来瞎帮忙而可能对他产生的不良后果。

    我心里嘀咕着说:“今后再冲动打架,得避开这个家伙了!”

    通过这件事,我对开行车的那个帅气犯人充满了好感,总想向他表示一下我的谢意。

    在北新泾监狱,犯人之间最好的感谢方式就是给对方送烟。

    北新泾监狱是严禁犯人抽烟的,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北新泾监狱的犯人基本个个抽烟。

    那烟从哪儿来呢?

    当然是花钱买。

    前面说过了,北新泾监狱对外是上海劳动钢管厂,上海劳动钢管厂收留了很多历年改造服刑期满后留厂的人员,每个车间每个班组都有,他们每天和队长一样上班来下班走。

    监狱犯人包括队长私下里都称这些人叫“老厂头”。

    我们“680”机组就有三个这样的“老厂头”。

    一个在电工间,一个在车头,还有一个是在流水线上到处走动的质量检查员。

    烟或者其他的一些监狱里没有的东西,就是通过这些“老厂头”从外面偷偷带进来的。

    但“老厂头”帮犯人带东西进来,一旦被监狱发现是要被处理的,触犯法律的还要逮捕判刑,其它按性质的大小,警告记过或者开除出厂。

    别以为这些“老厂头”是在冒险给你免费做好事,他们都是要收取一定利益的。

    40块钱一条的牡丹烟,他们收你60块或者70块,价格根据跟你关系的远近和监狱最近风声的松紧而上下浮动。

    即使给了他们高额的报酬,但你拿到手的却仍然绝大部分都是假烟。

    这些“老厂头”虽然刑满释放,但宰起犯人来绝对心狠手辣。

    在里面改造的犯人是没有办法跟他们计较的,有烟抽就不错了,还在乎它是真烟还是假烟。

    在虹口看守所家属接见的时候,我弟弟偷偷塞给了我五百块钱,我一张张卷成细条都塞在了牙膏里面,所以从看守所到提篮桥,再到北新泾“大八监”到大队的多次搜查搜身中,这些钱都能一次次地躲过检查而安然无恙。

    服刑改造的犯人身上是绝对不允许有钱的,这条规矩在哪个监狱都一样。

    可是我刚到这个班组,不要说“老厂头”,除了一起分来的,连班组犯人都不认识一个,怎么才能弄到烟呢?

    这个问题,我愁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吴全利已经老实多了,这几天都主动抢着打水泵干活,跟我说话也是客客气气,虽如此,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欠揍的人。

    现在换成我这个“新户头”大部分时间坐在破椅子上看报喝茶了。

    可惜没有烟,尤其看到机组线角角落落的什么地方,犯人躲在里面抽烟飘起的几缕烟雾时,便勾得我烟瘾难忍。

    行车经常要开过来吊打完水泵的钢管,吊钢管的过程都是上下通过手势交流操作,我跟这个帅气的犯人慢慢熟悉了起来。

    一天快收工了,行车开过来起吊我们水泵的最后一捆钢管,吊钩上升时,我抬头看到他的行车室里有烟雾升腾,知道他在抽烟,我忍不住跟他做了一个抽烟的动作。他只是点点头,没有什么反应,吊着钢管行车就开走了。

    钢管流水线的收工不是机器一关统一收工的,哪道工序结束,哪道工序的犯人就先收工,然后拿上毛巾就去车间外面不远的澡堂洗澡。

    所以这个收工的过程零零落落比较散乱。

    机组线上大部分人包括吴全利都洗澡去了,天色也暗了下来,我拿上毛巾正准备走,行车突然开了过来,扔下一包东西,行车停也没停直接又开走了。

    我连忙捡起来一看,是报纸包着的四包牡丹烟。

    我真是激动的要命,站立着向远去的行车挥手致意。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贵重最难忘的礼物。

    开行车的犯人叫卞小友,26岁,上海青浦人,贩毒12克,判刑六年。
    (3)

    刚投入监狱改造的犯人,除了举目无友还什么都不懂,这个时候很希望有人来帮自己一把。陈正桥只管靠着我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依靠,虽然我自身都尚难以自保。好在吴全利的事情过去后,刘仁义对他已经换了一张面孔,对陈正桥不但不骂不训,相反还客气了很多,平时也不怎么管他了。

    刘仁义对他一放松,陈正桥也敢空闲的时候在车间四处溜达溜达了,没多久居然还在隔壁的“530”机组里找到了自己的安徽老乡。

    人家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陈正桥的这个老乡却是地地道道老乡老乡,背后开枪的那一种。

    一中队两条机组线三个班组。“530”机组就一个班组,每天都做常日班。“680”机组分甲乙两个班,早班中班一个礼拜一轮换。

    我和陈正桥都在“680”甲班机组。

    在一中队或者说是整个一大队,犯人所有的活动,包括生产区生活区的活动,基本都在本班组的人员区域内进行,平时与他人的聊天沟通交流来往也都是在自己的班组范围内进行。

    陈正桥这个跨班组的老乡是个大老乡,已经快四十岁了,外号“六指”。“六指”是个职业扒手,惯偷,在他第五次被抓释放回家后,为了向要离婚的老婆表示戒偷的决心,居然一横心拎起菜刀把自己的左手食指给活生生地剁了下来。虽然六指变回了五指,但没过一个月伤口都还没长好,“六指”手上缠着纱布又上了“战场”,最后终于因为惯犯累犯,被判刑五年。

    这个“六指”估计最后老婆也跟他离婚了,所以也是个三无人员,什么“大帐”也没有,于是恶习难改,进了监狱照样动起了偷的念头。

    偷也只能偷班组同犯的东西,有什么偷什么,牙刷牙膏、毛巾肥皂、钱,烟,茶叶,偷到什么算什么,偷到什么对“六指”来说就都是好东西。

    机组流水线的机器电器旁边,或者机组的死角靠墙的角落等,这些地方都放有班组犯人的更衣箱,这些各式各样的简易更衣箱,都是一代一代的服刑犯人留下来的,平时放一些劳役替换的衣服毛巾等杂物。但更多的作用是藏钱和藏烟。

    前面说过了,北新泾监狱是不允犯人私藏钱的,也不允许犯人抽烟,喝酒那更是不能触碰的底线。

    可是在北新泾监狱服刑的犯人,除了三无犯人外基本人人都有现金,也许是劳改生活的过于苦闷,所以绝大部分的犯人都抽烟,甚至有个别胆大酒瘾难耐的,还偶尔偷偷买酒来喝。

    在犯人的生活监区,抄监是习以为常的事,每月总要不定时地抄上几次。如果犯人收工回来看到监舍里被翻的一塌糊涂时,那说明今天又被队长抄过监了。

    车间有时也抄,但队长很少来,可能因为车间地方大,更衣箱又散乱又脏,油乎乎的,搜起来很不方便,同时还要不能影响机组的生产。每次队长在车间前面搜查,后面犯人见了赶紧开箱转移钱物,搜查的队长也是心知肚明,敷衍了事例行公事地看几个更衣箱也就算了。

    于是犯人所有的那些外来违禁品,已经没有比藏在车间更好的地方了,所以全部都藏在了车间各自的更衣箱里。

    “六指”的贼眼就瞄向了这些更衣箱。

    “530”机组上得都是白班,大白天大家都在一起干活,“六指”实在没办法下手,但自认识了陈正桥这个小老乡以后,“六指”感觉他的机会来了。

    于是经过一番循循善诱的教唆引导,再配以精湛绝伦的言传身教,陈正桥这个小老乡终于上了他“六指”的贼船。

    没多久,“530”机组的犯人每天只要一到车间,就发现他们的更衣箱总会被人撬锁光顾几个,这个被拿走两包烟,那个被偷走50块钱,东西不多,数目也不大,被偷的又都是违禁品也不能跟队长汇报。

    没办法,大家只好转移自己的钱物或者藏到其他更加隐秘的地方去。

    这些更衣箱就是陈正桥在“六指”的教唆下,利用“680”机组上中班,晚上“530”机组那边灯光黑暗而又无人的机会撬锁偷的,所偷得的钱物两人三七分成,陈正桥算徒弟拿三,“六指”算师傅拿七。

    见“530”机组已经油水不大且防范甚严,“六指”干脆教唆陈正桥偷起了“680”乙班机组犯人的更衣箱了。

    这样偷下去被抓是早晚的事。

    这件事很明显也很好查,凡是在“680”甲班机组上中班的时候,一中队另外两个班组的车间更衣箱就频频被撬,于是“680”甲班的犯人就成了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班组间常常为此发生互相谩骂甚至动手的事件。

    “680”乙班事务犯在得到本班组犯人的第三次被偷汇报后,处事脑子非常清楚,立即和另外两个班组的事务犯碰了头,随后便商定了一个破案的方案。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在我们“680”早中两班交接时,三个事务犯突然同时出现,点名喝令事先被怀疑的几个犯人当众打开他们的更衣箱。抓贼的道理很简单,因为这个贼偷来的东西,他也是没有地方可藏而只能藏在更衣箱里的。

    陈正桥就这样被抓,“六指”更衣箱里的赃物更多,被同时揪了出来!

    两人被大家揍得半死不活后供认不韪,随后把他们扔在车间角落里再作下一步处理。

    这下一步的处理会很严重,老犯人们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瞒着队长在做。

    在监狱,犯人之间的事从来都是犯人自己处理!

    我闻听此事呆立了好一会,随后迅速跑到罚跪他们的现场为陈正桥担保求情。

    但此时的我什么也不是,说话没有分量,显然光求情是没有用的。我返身回去把藏在自己更衣箱里仅有的五百块钱从牙膏里全挤了出来,擦擦干净后找到范春荣一把塞给他,让他看着处理只希望能放陈正桥一码。

    范春荣的眼光很疑惑,搞不懂我为什么要帮他。

    “陈正桥是在市监就开始跟着我的,一路跟到了这里,他没有家人没有接见,我不管他就没人管了,看在他年纪小被“六指”利用的份上你放他一码,这份情今后算在我的头上!”

    范春荣看了我半天,不知道是被我的义气打动呢,还是被我的钱打动。

    他收了钱后说:“看在你够模子的份上,那今天就放了陈正桥,以后如果他再有事我们就找你!”说完吩咐手下通知那边放人。

    “够模子”在上海话里就是够仗义的意识。

    陈正桥又被揍了一顿后完好无损地放回,“六指”因“工伤”被砸断两根手指后也被放回。

    在监狱偷东西打架这种事很常见,原本就都不是什么好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在一中队三个机组的犯人看来,我舍钱救人这件事却是值得他们佩服和感叹的。

    我对陈正桥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这好像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也真应该砸断他的手指让他长长记性才好。

    怎么办呢?贼终归是贼!

    我唯一的五百块钱就这样一冲动没有了,没有钱就没有烟,除了自己烟瘾难耐外,改造的很多关节也需要买烟来打通。

    改造很苦,没有钱的改造也许更苦。

    漫漫牢路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第十章:人渣狱警—常队长

    (1)

    质量检验员“老厂头”老魏,是卞小友的青浦老乡,还是一个村带点亲的,所以对卞小友多有照顾,卞小友能开上行车这个轻松的劳役活,多半也是老魏起的作用。

    卞小友也确实很够朋友,陈正桥事件以后,不知道他是觉得我这个人够仗义值得帮我呢,还是知道我已经身无分文应该帮我,在他上次扔烟给我的同样时间和地点,卞小友又扔给了六包烟下来。

    人与人虽在地狱,却也有那份说不清楚的情份在。

    后来接见以后家里给了钱,我再托卞小友通过“老厂头”老魏帮我买来烟,我要加倍还给他时,卞小友却不但不收,连还给他的烟也死活不肯要。

    卞小友在我做大队总事务犯之前就刑满释放了,之后我一直为没能还上他的这份情而深感遗憾。

    卞小友无异于雪中送炭,我把他给我的烟全藏在了水泵岗位旁边的更衣箱里,平时拿进拿出地省吃俭用。吴全利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我除了给过他一整包外,有时也会经常扔一两支给他,他是少数几个知道我更衣箱里有烟的人。

    终于还是出事了!

    一天早班收工时,犯人都在车间门口排好队等熊队长带我们回监区。

    常队长突然从车间办公室里走出来,单独把我从队伍里叫出来,然后对熊队长说:“你先带他们进去吧!”

    等熊队长带着犯人走远了以后,常队长扳着脸一脸严肃地跟我说:“去把你箱子里的烟拿过来!”

    常队长的口气很干脆,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动,脑子里立刻浮起吴全利那张奸诈的脸。

    “还不去?”

    到这种时候硬顶着已经毫无意义,再说自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常队长的催促下,我只得回到更衣箱旁把烟拿过来,放到了常队长车间办公室的台子上,两包烟而已。

    “就这些?还有吗?”

    “没有了。”

    其实箱子里还有,既然唐队长没有跟过来,我也就不想都拿出来,能藏一点算一点吧。

    “监规监纪里犯人不许抽烟,你不知道吗?”

    常队长半躺在办公室的真皮椅子上,抖动着脚口气却并不严厉。

    我站立着,默不作声。

    “你做生意的?”常队长突然转换了话题。

    “不是,单位业务员而已。”我不知道常队长是什么意思。

    “你承包过工厂?”

    我不由得一愣,很惊讶地看着常队长。

    我是曾经跟别人合作承包过外发加工的一个小联营针织厂,工厂只有三十多个工人,后因一言难尽的原因,一年多后我就退了出来。

    这是一段少有人知道的事情,和本案也无任何关系,从派出所看守所监狱,这一路官司吃下来,从未有任何人跟我提起过这事,也没有在任何档案或者笔录上留下过任何记载。

    奇怪,常队长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专门调查过我?

    未经授权允许,监狱警察私自调查联系管辖内服刑人员的社会关系和家属,是一种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常队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股冷汗从我的后背不由地冒了出来,这个常队长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他究竟想干什么?

    “别紧张,只是电话询问了一下你的老婆,这事你别跟其他任何人说,记住了?”

    我虽满腹狐疑,此时也只好点头。

    “我是为了你好,别多想,打水泵辛苦不辛苦?”

    常队长突然又转换了话题,变得满脸和气了。

    “还好吧。”常队长的谈话内容跨度很大,我现在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想要换个劳役岗位吗?”

    “这……行吗?”

    “当然行,但要看你表现也看你拎不拎得清了。”

    常队长这句话一说出来,我立马就懂了。

    上海话拎不拎得清,就是你懂不懂事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你给我到位,我就给你到位!

    这是标准的江湖式交易语言,交易公不公平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兴,对常队长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这张猥琐的脸,一想到他暗地里偷偷调查我,一种抵触感便不由自主地在我心里生成。

    “有数了。”我随口应了一句。

    “好,那你去把烟放好,我们今天的谈话,出门一概被风吹走。”

    违规藏烟抽烟的事,常队长不但不处理,居然还能主动还给我,就因为要得到我的所谓拎得清?

    常队长处心积虑地私下调查,就是为了看看我这块肉究竟有多肥?他应该割几斤几两下来!

    回到监区以后,我一直在回想和琢磨常队长的话,我究竟要怎么做才算拎得清,而他又能给我换个什么样的劳役呢?

    机组流水线上犯人的劳役岗位其实都很辛苦,分到哪个岗位都差不多,只有能混到象事务犯和组长这种级别的才能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躲哪儿喝茶抽烟。

    其次,车间犯人监督岗倒是一个很不错很轻松的洋差活。

    每个班组出工到车间后,车间大门口就要安排一名犯人值班,以记录和监督本班组犯人进出车间的事由、人数以及时间次数等,这个岗位就叫监督岗。

    这个劳役岗位绝对形同虚设,车间前后门都通外面,犯人进进出出非常随便,根本没办法管,所以监督岗就是做做样子,整天就是泡杯茶在车间门口晃来晃去,一会跟这个聊聊天,一会跟那个说说话,没事看看报纸看看书,很是悠闲舒服。

    这种洋差活和监区里面的监督岗一样,都是由经济犯或者关系不一般的犯人担任,一般都是由中队部指定某个犯人来做,有些干脆由大队部直接指定。

    常队长一杠两星,一个警校出来还在监狱混资历的狱警,无论是监区还是车间的这种监督岗劳役岗位,他怕是安排不了的,没有这个级别资历也不够。

    对这份洋差活,我是实在不敢奢望。

    那么象卞小友一样开行车?

    每条机组线上有两台行车,前后各一台,前面一台以吊喂钢为主,后面一台以吊水泵和打包为主,机组流水线中间如果哪儿需要,两台行车谁有空谁开过去吊。

    行车工比水泵工要轻松安全很多,我当然求之不得。

    另外就是高频电工。

    高频电工是负责钢管焊接电流电压的正常输出及高频电器设备的正常运转,是整台机组流水线的心脏,因为责任重大,所以高频电工间除安排两个犯人电工外,还有一个刑满留厂的“老厂头”电工。

    其次高频电工还要负责机组流水线上各种电器的正常运行和平时的维修保养。

    高频电工有专门的一个大电工间,里面是一排排高大的不停地在闪烁着不同颜色灯光的各种电流电压数据柜,上面布满各种仪表和按钮,很有一种现代化的味道。

    高频电工在犯人中的档次很高,也很神秘,在大家看来其技术性和文化要求不是一般的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事务犯范春荣整天就喜欢待在高频电工间里,里面可以随意抽烟,可以用电热炉烧点什么菜,甚至还可以喝酒,睡觉。

    队长对高频间一向另眼相看,没事也从不进去,对里面的事眼开眼闭,即使知道也装不知道。

    所以高频电工是跟“上层”走的很近的人,同时作为一个被改造的犯人,减刑需要的各种好处队长也总是优先考虑。

    正因为高频电工是关系到整个机组的运转,关系到监狱、大队、中队和班组钢管生产的任务指标,也关系到队长的每月实际奖金和工作业绩,所以高频电工是不可以象监督岗等劳役那样,把它作为洋差来照顾安排的。

    高频电工要班组队长推荐、中队审核、大队批准,然后再监狱存档等一整套严格手续后才仅仅可以试用,半年试用期满再经考试合格颁发高频电工证后,才能正式上岗,所以这个劳役岗位的犯人,不但要有一定的文化和学历能够胜任担当,而且还要胜任担当得让人放心和满意。

    所以这么高科技高技术,这么人模狗样的差事,实在不是我能够想的。老实说我也并不十分想干。

    但常队长他不但要我想而且还要我干!

    北新泾监狱犯人每月家属接见一次,一大队是安排在每月的第一个礼拜天为家属接见日。

    在家属接见日的前一天,常队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做了一次更加旁敲侧击的无顾忌式“谈话”,内容就是谈我既想干,又不想干的高频电工岗位调换问题。

    常队长跟我说这件事的口气和神色,显得很自然也很从容,就跟在公司办公室跟人洽谈业务一样,没有半点的扭捏。

    常队长也不问我是不是愿意做这笔交易,他今天找我的目的就是提醒我这件事要拎得清点。

    估计常队长常搞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了。

    常队长隐约透露出来的拎得清价格是三千元左右。

    这个价格在那个年代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我虽然做过生意,但并没有赚到什么钱,相反还赔进去不少,家里有没有钱我很清楚。自被抓进来以后妻子四处打点,通关系,托门路,请律师,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坐牢对坐牢者来说,没有什么苦不苦的,那是咎由自取。真正苦的是家人,一想到他们光是忍受和躲避周围人眼光和议论的那种耻辱,我就心疼如绞。

    我还能为了自己坐牢舒服点,再跟家人张口要钱?那样我还是人吗?

    另外我从骨子里也不想和常队长做这笔交易,除了没钱,还有他的谈吐行为都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

    从常队长的监区办公室谈完话出来,还没回到监舍,我就已经决定宁可自己再苦,这事也绝对不会跟家人开口,至于常队长那里就以家里没钱为由推脱了事,让他另找他人要钱去吧。

    这个劳役岗位我不想换也换不起。

    我不怕苦,就算把水泵打到刑满释放那一天,又能怎么样!
    (2)

    第二天,星期天早上,接见日。

    分到北新泾监狱以后的第一次家属接见。

    监狱靠围墙开出一长排每间约两个平方米大小的接见室,接见室再分里外两间,中间一米高以上用铁丝网隔离,外面里面的人就隔着铁丝网这样说话,纸条、钱等也可以卷成细条穿过铁丝网的小孔偷偷地传递进来,管教队长四处走来走去并不固定呆在接见室里。

    接见的氛围并不紧张。

    家里来的除了妻子还有我的弟弟。

    我和他们分坐在铁丝网的两头,想说什么,但此时身处伤感的心境和环境,千言万语我们都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互相看着沉默了好一会。

    还是妻子先开了口,说她单位已经下岗,现在私人老板那里上班。儿子读书很聪明,考试全校第一。家里靠家人帮忙现在都还好,让我安心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妻子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也很心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弟弟一张一张给我塞了五张一百元的钱进来,还要塞,我说不用了,有的话给你嫂子吧。

    “给你大帐上存了一些钱,也在这里的小卖部里给你买了一些东西,接见完你可以去拿。”

    弟弟是医院的医生,每月的收入比较高,性格也很豪爽,大手大脚的一向把钱财看得很淡,我们兄弟俩从小关系就一直很好。为我的事他也花了不少钱,只可惜都打了水漂。

    我也把里面的情况简单跟他们说了下,强调自己过得并不苦。

    “不申述了,没用的,这都是命,熬吧,还有六年不到,很快就过去了。”

    我像是安慰他们,更多的却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感叹着。

    接见规定的二十分钟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常队长关照的事,我压根就没想提。

    可是常队长却象幽灵一样一步跨了进来。

    “怎么样,这件事跟家里说了吗?”

    常队长开门见山地直接问我,妻子和弟弟在对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不知道常队长说得是什么事。

    常队长私下调查我时和我妻子通过话,对她点了点头说:“他在里面还是很苦的,帮帮他吧。”

    妻子张大了眼盯着我看。

    常队长扫了一眼妻子和弟弟后加了一句:“你们慢慢聊,不急,我再给你们一轮的接见时间。”说完他就走了。

    我真没想到常队长会来这一手,他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到了这种地步,妻子当然要刨根问底,无论如何不说也不行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常队长跟我说的整个事情的过程告诉了他们。

    “这事你们听过就算了,我不想这么做,真的不想!”

    妻子还没有反应,弟弟在旁边说:“知道了,你别犹豫多想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包我身上就是了。”

    至此我再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

    接见结束,我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一样没有半点的高兴和轻松。

    一个月很快过去,又接见时弟弟没有来,妻子告诉我说,弟弟已经把三千块钱直接打给了常队长。电话也是弟弟打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的。

    常队长一直没有再找过我,也没有任何反应,我还是天天在打水泵的岗位上服苦役。

    三个月很快过去都快年底了,常队长对我换劳役岗位的事却始终是提也不提。

    这期间,我们“680”机组又分进来了好几个新犯人。

    没办法,我只能耐心地再等着。

    第四个月后高频电工间终于分进去了一名犯人,但这个人却不是我,是一个比我还后来的新犯人。

    这让我感觉很诧异也大感不解,高频电工间不可能会同时进两个犯人,现在分进去一个,那就说明没我什么事了,也就是说我被常队长耍了。

    我的愤怒和郁闷是可想而知的!

    三天后常队长晚上监区值班,关封前半小时我走进了常队长的办公室。

    “我们说好的事,我家人也在照你说得做,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常队长看了看我,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

    “噢……这件事是吧,没什么,他的关系比你硬啊,你只能让位,我没有办法!”常队长似乎早有准备,口气没有半点愧疚还理所当然。

    “事情都是你定的,你是这样做事的?”

    “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不用等以后了,既然这样那你把钱退给我弟弟吧,我们只当没有这件事,我做什么劳役都一样,无所谓了。”

    让我意外的不是这件事的本身,而是常队长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和口气。

    老实说我真想在常队长这张无耻的脸上印上我的手指印,如果从犯人里挑几个最坏的犯人出来,或许都没有比我眼前这个披着虎皮的人渣感觉更坏的了

    真是应了看守所一个老官司的话:监狱这种地方,那是什么人都有!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句话居然还包括了监狱的狱警在内!

    这件事常队长从始至终连一句不好意思的话也没有说,应该退给我弟弟的钱,他也一直拖着不退不还。

    接见时我跟弟弟说了这事,弟弟叹了口气劝我说:”哥,算了吧,不退就不退了,你也别跟上面反映,只希望他今后能对你好点。”弟弟知道我的脾气,怕我心有不甘特地这样吩咐我。

    身在牢笼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好想,还能怎么办呢?只好暂时忍气吞声算了。

    至于向上面检举汇报这种事,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做。记得有一句警世的名言是这样说的:把别人送进地狱的人,自己离死也就不远了!

    起码现在我和常队长都不会想到,以后我和他都会被下到十八层地狱,不同的是,我被阎王爷又送了回来,常队长却一去不返。

    常队长也不退钱,也没对我有什么好,这件事像压根没有发生过一样,水漂也不打一个地就这样无声无息了。

    换劳役岗位的这件事,我以为就这么算了,没想到三个月后,那个花大价钱进高频电工间的犯人,居然被大队部退了出来,理由是文化程度太低,不能胜任,监狱的各项技术考核都不及格,退回!

    真是让人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进高频电工间的人选,在大队部查看犯人档案资料后,从一开始考虑的就是我,一是因为我刑期较长还有将近六年,不至于学会没多久就刑满出狱,其次在一中队犯人堆里我文凭算高的,大专文化,那个时候的大专文凭不要说在监狱里,在社会上也是拿得出手的学历,不像现在研究生满天飞还找不到工作。

    正因为常队长事先知道大队部这个选择后才会找到我,让我感觉这件事是他在帮忙起作用,他也为此可以乘机捞一笔外快。真是很会算计,也真是很无耻!

    那个顶替我进高频间的新犯人叫杨志,和水浒里的青面兽同名,上海青浦人,因手臂上纹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但青龙龙不像龙蛇不像蛇的没有纹好,看上去很土,所以他混混圈里的人干脆就叫他“土龙”。“土龙”他爸是当地一家地产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也是青浦县人大代表,所以他爸在青浦地面上绝对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土龙”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钱,所以从小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寻衅滋事的纨绔子弟,是进出看守所监狱好几次的多进宫了。因为有钱,身边马仔和女人一大群,在一次酒店朋友生日的聚会中,酒性色性齐上脑,加上一向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本性,居然和手下两个混混一起把酒店的一个漂亮女服务员给骗进房间糟蹋了。

    殊不知这个酒店女服务员是酒店老板的亲外甥女,因为学校暑假放假来舅舅酒店体验一下打工生活,没想到却遭此大祸。

    酒店老板听说此事怒火万丈,能在当地开酒店等娱乐场所的,能量自然非同一般。接到电话从外地急急赶回青浦,也不报案,立即召集起二三十人,四处搜捕“阿龙”等这三个恶棍,但只抓到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死里打,吓得“土龙”和同伙赶紧逃到外地,还是被抓住的那个混混家人怕出人命报的案。

    最后迫于无奈,“土龙”听从他爸建议回来投案自首,老爸再四处花钱打点,并巨资赔偿女孩家人,虽如此“土龙”依旧被判刑九年,其余两个同伙都被判刑八年。

    不知道为什么,北新泾监狱性罪犯我总感觉特别多,一大队更不用说了,基本一半以上犯人都和性犯罪有关。

    “土龙”青浦地痞的德性在北新泾监狱继续延续,还没来几个月,就已经显示出了他有钱有关系的腔调。加上他本人出手大方,上面又有队长罩着,身边经常围着三五个犯人,形成了他的一个小势力圈子。

    “土龙”在北新泾监狱吃官司,他老爸从上到下铺了很多路,常队长就是其中之一,常队长本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土龙”这种犯人正是常队长最合口的肥肉,价码绝对狮子大开口,于是狸猫换太子把我替换了下来。

    真不知道他在“土龙”那里收到了多少钱!

    可是现在大队部插了手,常队长有点慌,他一个中队的小狱警是顶不住的,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向上面圆,更不想把到手的钱再退出来。他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贪得无厌的人!

    所以无奈之下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常队长的如意算盘是,要我答应是我不愿意去高频间当电工,这样后面无人,他还有机会再运作让“土龙”继续留在高频间“学习锻炼”,这样事情就不会搞砸,他和“土龙”也就可以皆大欢喜。

    “你照我说的做,我不会亏待你的。”常队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对常队长的意思我越听越窝火,我的事他提也不提,收钱不办事不退钱不说,还要我替他背黑锅抗事,还要我给“土龙”挪地方腾位子,把我买了还要我替他数钱?难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囚犯,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真是欺人太甚!

    不是看在你这身虎皮的份上,我或许早一个大嘴巴抽过去了!

    还没等听完常队长的话,我站起来转身就走,什么都不想再跟他说,也不想再听任他的摆布,至于我今后在他手下劳改会劳改成什么样,你常队长随便吧。

    “砰……”我把常队长办公室的门关的很响,也管不了犯人在队长面前的那么多规矩,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常队长那张猥琐而还在僵硬地笑着的三角脸也关在了门里。
    这是作者真实的经历,并不是编造杜撰出来的故事,某些细节或许有所差异,但主线和主题情节都是作者真实的记忆,故对读者站内来信统一在此说明!
    (3)

    1997年年初的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

    元旦刚过,中队长陈中突然通知我担任“680”机组高频电工。

    虽然愤怒之下我回绝了常队长的要求,可是真当陈中通知我去高频间时,我还是以不懂和学不会为理由,表示了不想去的态度。

    我总觉得高频电工这个岗位充满了邪恶和未知的麻烦,我还是宁愿去打水泵。

    陈中虎着脸,口气一字一句:“这是大队的决定,你想抗拒改造?”

    这是一条比山还重,可以直接要你死的罪名。

    对这种来自于大队部的决定,我一个小劳改犯根本无力抵抗。

    无奈,我当天只好去了高频间报到。

    高频间现有一个四川籍的犯人,叫张成,刑期还有一年多,减刑材料早已上报,正在等待法院开庭,张成每天都有减去余刑随时释放回家的可能。

    不管以后如何,张成在一天,那起码就是我的师傅一天。

    还有一个就是“老厂头”毛师傅。

    毛师傅一九六五年就因抢劫停靠在苏州河船上船民的三块钱而被判刑五年,上海人。也只有上海本地人才可以刑满后留厂留用,由劳改犯变身为“老厂头”。

    毛师傅是不动手干活的,机组电器设备线路等故障,他一概不管不修,所有活都有张成干,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帮事务犯范春荣,组长刘仁义及张成等几个机组线跟他有关系的犯人买东西带东西,关键一点就是他保证原货原价,是货真价实的真烟真酒,而且不赚你钱,免费。

    他为此换来的好处就是不干活,早上来高频间报到一下露露脸,抽两根烟喝两口茶聊聊天,再出去围机组流水线转一圈,然后屁股一拍就走人回家了。

    我知道我进高频间虽是大队的意思,也虽是陈中队长的通知和命令,但我已经是直接得罪了常队长,也连带得罪了“土龙”杨志。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也会因此而得罪师傅张成,得罪事务犯范春荣,也得罪了“老厂头”毛师傅。

    这个高频电工的岗位果然如我所料,邪恶无比!

    因为“土龙”虽然只来到高频间一个多月,但他每天花钱请吃送礼什么的,就已经把这几个关键人物通通收买搞定了,他一走,这些人每天的好处就断了,自然就不会待见我,我当然不可能象“土龙”那样有钱天天请客挥霍,性格上也不可能那么去做。

    既然得罪了这些人,那么各种刁难各种障碍各种麻烦也就跟着接踵而至。

    吃官司吃到四面楚歌,到处是风险的境地,那已经是离死不远了。

    首先师傅张成什么也不教,对你不理不睬不管不问,问他也只当没听见。仅这点就已经让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下手了。

    是不是常队长对他故意授意,我不得而知,但从常队长的为人来看,他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毛师傅更是当没我这个人,别说帮我买烟买东西,他每天上班晃两圈跟他们吹会牛就走了,基本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一眼。

    我很想让事务犯范春荣帮我说说话,但他对我也是不理不睬,每天跟我阴着脸,一副八百年前就是仇人的样子。

    “土龙”从高频间下来以后,常队长安排他暂时去了机组后道工序线检验钢管的劳役。

    这个岗位就是组长刘仁义一直呆着的岗位,估计要不了多久,刘仁义就会被“土龙”彻底收买。

    组长刘仁义基本只管机组平口以下劳役岗位的事,车头和高频间属于技术岗位他无权过问,再说自从我上次棒击吴全利以后,他便没有再敢骂过吼过我,态度虽好了一点,但还是不会主动理我。

    不知道常队长跟“土龙”说了什么,“土龙”每次看见我就对我横眉瞪眼,一幅随时找茬打架的腔调,跟旁人说话粗声大嗓门的指桑骂槐,话里带刺的全都是冲着我。

    所有上面这些人的冷漠和找茬,我并不怕,也都还可以忍受,无非痛苦一点,慢慢熬总会改变现状好起来的。

    高频电工间的门,正对着机组“飞锯”这个岗位,我们进出高频间都得在“飞锯”这个地方转弯,管这个劳役岗位的犯人叫祁伟,上海本地人,因为贩毒进来的,刑期跟我一样也是七年,熬了四年多了还没有减过一天的刑。全因为脾气不好老打架闯祸。

    机组机器一停,祁伟就喜欢躲进来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为人也很豪爽大方,特别喜欢选我在的时候进来,边抽烟边聊天,聊的也很投缘,慢慢的我们就熟了起来,但绝对不是朋友,最多只能算是熟人。

    监狱和社会上一样,混得好不好,除了钱更多的还是决定于你怎么做人,时间长了只有人格才能决定你的命运!

    但是在一个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的监狱里,除去前面的四面楚歌,这时再加上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队长要你死,你又逃无可逃救无可救时,人格已经一分钱不值,是你还有没有活路的问题了。

    常队长因为安排“土龙”进高频间,被大队以“擅自做主,用人不当”而批评做检讨,另外“土龙”他爸大概觉得钱花在常队长身上没什么用,算看错了人,从而又改托了其他人,这样常队长就再得不到“土龙”家里人半分钱的好处了。

    我由此成了常队长的眼中钉,似乎是我让他挨的大队批评,也是我断了他的财路,所以他经常无端地找茬整我,千方百计想把我赶出高频间。

    拿了我的钱,倒过来还要我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队长!什么样的人啊!

    我的麻烦先从机组后道线的电器设备三天两头的出问题开始。

    老实说电工知识我也没有,高频电工更是一窍不通,但既然进了电工间,既然干了这份劳役,那么不懂也要干,无人教也要学。

    好在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悟性,高频间柜橱里有以前释放走的几任电工留下的很多电工书,这让我如获至宝,我边看书便琢磨,边琢磨边实践,凭着这样的一知半解,每天勉强应付着。

    但不是每次都能应付的,我毕竟还是一个新手,有时候无能为力修不好去喊师傅张成,张成却对我不理不睬更不会出去修,老厂头毛师傅是根本连人都找不到。

    电器修不好,机组立马停转,带班熊队长就会立马过来,虽然熊队长面相和善,但生产停了他责任重大,所以他常常在旁边急得连骂带催,这样弄得我手忙脚乱就更修不好了。

    直到熊队长急得亲自跑到高频间去请张成,张成才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出来修。

    老实说,我对这种突然增多的电器故障很怀疑是人力故意所为,但无证据,也无人可说无人会听。

    每天都发生这种事,有时候还一天多次,搞得我每天都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

    常队长还要在每天出工列队前训话时不点名地训我,话说得很难听,所有人都知道是在说我。

    更要命的是常队长对我的搜身开始搜的特别仔细和频繁,我藏在监舍和车间里的烟和钱都被他搜了出来,光搜出来还不算,还要面壁罚站、还要不许睡觉不停罚抄五十八条,还要取消家属接见和通信,还要把这种北新泾监狱犯人普遍的违规行为故意无限放大放重,然后做成材料向上汇报给中队和大队。

    常队长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把我搞臭搞死,然后一脚踢出高频间。

    我被他搞的日子很难过,有一次旁边无人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常队长!”

    常队长满脸奸笑地不予理睬,阴冷的眼神看了看我,令我不寒而栗!

    改造至此,那种时时被人盯死卯死的感觉,那种每天都难熬的痛苦和折磨,似乎生不如死,我的牢狱生涯陷入了一片黑暗的境地。

    我低头苦苦思索出路,怎么办?

    没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如此活着不如死!

    绝境苦思中,我身上男人的血性开始萌芽。

    非常之地,必须要用非常手段去蹚开一条没有路的路!

    除此别无它法!

    这天后道钢管翻检台电器又出了故障,范春荣进来挥手让我出去修。

    我只当没听见,张成看我没动也走了过来喝令我去。

    高频间里就我们三个人。

    “每次都是我去,也该轮到你去修了!”我坐在高频间的操作台上看着张成冷冷地说。

    “你敢命令我?你他妈的现在给我去修!”张成有点恼羞成怒。

    我唰地一步上前左手抓住张成的衣领,右手操起操作台上的一把大号扳手,脸色凶狠地对着张成说:“你敢再骂一句试试,我让你脑袋现在就开花!你信不信!嗯?”

    张成完全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爆发,看着我手上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的扳手,吓得脸色发青,连声喏喏地说:“别这样别这样,我去我去……”

    范春荣也浑身颤栗地站在旁边发呆,突然开了门要出去,被我一扳手仍过去,扳手砸在他的肩上又反弹到高频间的铁门上,发出重重的“咣当”声后掉在了地上。

    范春荣就这样出去让我很不放心,我一手拖着张成抢上去抓起扳手,瞪着眼睛对范春荣说:“你出去胆敢胡说八道,别怪老子哪天随时要了你的命!”

    老实说我并不想冲撞范春荣,知道得罪他以后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赶上了,我不得不这么做。

    “不会,这事跟我没关系,我拎得清,你冷静点……”

    “拎得清就行!”

    范春荣和张成脸色苍白屁滚尿流地出去了,我放下扳手点了一根烟,大口地吞吐着烟雾,长时间忍耐在胸中的那股恶气随烟在空气中飘散。

    我等待着可能有的不可预知的后果。

    祁伟或许听到我们里面的动静,或许看到范春荣出去时的狼狈样,推开门头伸进来问我,明子,没事吧?

    我跟祁伟挥了挥手表示没事,祁伟关上门又缩了回去。

    三十分钟后张成回来了,进门就冲我满脸堆笑着说:“修好了,小毛病,以后就都我去吧,你有空熟悉熟悉里面的事情。”

    我冷漠地看着他,神情不置可否。

    一直到收工,没有任何事。

    但我知道,事情也许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过去。

    张成一个就要释放回家的人,或许可能不愿再惹事就这样算了,但无意中得罪了范春荣,还用扳手砸了他,一个连队长都要对他客气三分的堂堂机组事务犯,一个官司吃的已经成精的老改造,被你一个刚来不久的新户头想骂就骂想砸就砸,那今后我老范在老钢厂还怎么混!

    我的对手还有一个天天想找我茬的“土龙”,更还有一个总想让我生不如死,阴魂不散的人渣常队长!

    环境和心境都如此地恶劣灰暗,不知道还有将近六年的牢狱之路我该怎么熬……
    第十一章:血拼

    (1)

    犯人之间再怎么样的争凶斗狠,看守所见得多也经历得多了,我并不惧怕,什么时候来,我奉陪就是了。难办的是常队长这个狱警,他打着合法管理教育的幌子来整我,有种不整死不罢休的意思,我还不能还手,连骂都不行。

    我真不能还手吗?我一直在想怎么还手的办法,甚至动过怎么一铁棍让他直接去见阎王的念头。

    逼到我无路可走的地步,不知道我身上男人的血性和野性会不会驱使我不计后果的那么去做!

    真的很难说!坐牢以来不顾死活的事,我干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估计的不错,我高频间“翻毛腔”一事,只平静了没多久,半个月后范春荣就找人来跟我“拎拎清”了。

    要启动高频间的高频直流电力和整条机组线的所有电器设备,必须先要启动空气压缩泵,空压泵就像是机组的心脏,只有它跳动了,整台机组才能运转。一中队“680”和“530”机组的空压泵都在车间外面一个专门的空压房里,两条机组的高频电工要去空压房启动空压泵,就得从车间的前门或者后门绕过去,前门过去大概有50米,后门要120米,所以我们平时基本都是从前门绕过去。

    这天轮到我们“680”班组上早班,早班的劳役时间是早上六点到下午2点,中班犯人下午2点来接班后再干到晚上10点,八小时一班,上海北新泾监狱犯人的劳役时间很正规,基本没有加班一说。

    快过年了,天气连着阴沉了好几天,不是雨就是雪,昨晚又突然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雨,早上我们出工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通到车间的路上和生产区的外面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犯人走路既要躲避飞雪,又怕一脚踏空,个个左摇右晃地小心翼翼。

    一到车间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去空压房开空气压缩泵。

    因为前门出去的地面上积水很深,所以我试着从车间的后门绕过去,出车间时,我看见“土龙“他们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聚在后门角落里。后门出去地上也有很多积水,但看上去感觉要好一点,水也浅一点,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蹚到了空压房,空压房里也有少许的积水。

    冬天的空压泵很难启动,当我好不容易启动空压泵刚想从里面退出来,一抬头门口已经被人堵住了,三个人站在那里,为首的正是“土龙”。还有两个就是整天围着他转的“白板”和“红中”。这两人一个长得脸白身宽,一个长得脸红身瘦,跟麻将里的这两张牌倒很匹配。

    不用再想什么了,很明显,他们就是来找我麻烦的。

    此时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已经凶多吉少!

    “土龙”高卷着袖子,示威似地露出手上张牙舞爪的龙身,正面步步向我逼近,我步步向后退。

    空压房只有七八个平方米大小,也没有窗,中间不规则地放着三台空压泵,靠左面墙立着一台一人多高的电器箱,地上腾空二三十公分横七竖八地交叉固定着几根水管和电线管,除此再别无它物。

    正是空压房里的这些简单设备帮了我的大忙。

    “土龙”在正面,两个打手一左一右跨过水管电线管从两面包抄上来。

    如果论单打,我自信经过看守所那么多凶险场面的“锻炼”,“土龙”一定不是我的对手,但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三个人一起上,那我是绝对没有赢面的。

    我首先要想办法跳出这间空压房。

    先动手的是右面绕过来的“白板”,他边脚踢边嘴里骂,因为隔着腾空的管线,踢不出力道也踢不到要害,但这起码分了我的神,就在我躲避“白板”空脚头的功夫,左面“红中”已经迅速赶到,一拳挥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只能往后避让,“红中”的拳头擦着我的鼻尖挥了过去,我顺势抓紧他的肩膀用力往右狠命一拉,“红中”站立不住,直愣愣地就往右面的线管和压水泵上倒了下去,右面的“白板”想托他一把,却被“红中”撞了个趄趔也差点倒下去。

    “土龙”从正面直着腰压了上来,我迅速跳过离地的管线,闪到左面抓住电器箱门的把手,借力腾空飞起一脚踹在“土龙”的下腹部,“土龙”闷哼了一声往后倒了下去,这一脚力量之大,我自信足以让“土龙”在一分钟内站不起来。

    我刚才好不容易启动起来的空压泵,不知道被触碰到了什么,“突突”地响了几下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迅速跳过水管和电线管跑出空压房,打眼四处寻找能上手的家伙,当时如果能找到一根铁管或者一块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返身再进去,最后可能包括我在内,谁还能活着从里面出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可是,地上一片汪洋,除了水茫茫我什么也找不到,他们手上都没有抄家伙,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我只好心有不甘地依旧往车间的后门走去。

    一进车间,我迅速在角落里找了根铁棍拎在手里,以防备“土龙”他们反扑过来。很奇怪,我发现车间里有很多人都在远远地朝我看,好像他们事先知道会在外面空压房里发生点什么事。

    我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虎着脸提着铁棍往高频间走去,看见我过来,范春荣低着头的身影在机组车头那儿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这件事是不是范春荣策划和指使的,我不敢确定,但在监狱的车间班组要群殴一个犯人,敢事先不跟班组事务犯或者组长打招呼的,那就等于是在跟事务犯和组长扳手腕较劲,是一种找死的节奏。

    “土龙”一个几近几出的老官司,不会不懂这个规矩。

    走进高频间,我把铁棍往工作台上一扔,因为打架空压泵也没有开成,高频电器箱自然也就没办法运转。

    张成看我气呼呼的,头发衣服等都很乱,脸上嘴上还有几丝血迹,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敢问,开门自己出去开空压泵了。

    我气呼呼地坐在高频间的破椅子上抽烟,几分钟后我把烟头使劲往地下一扔,忽地站了起来,抓起铁棍开了门又走了出去。

    转弯经过祁伟面前的时候,祁伟正在和喂钢劳役的犯人姚新祥聊天,看见我出来,祁伟一把把我拉住:“明子,先不要冲动,看看情况再说。”

    祁伟姚新祥聊的正是我打架这件事,这时大概整个“680”机组线都已经知道空压房打架的事了。

    “我不会冲动,只是去问问范春荣,看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我按这里的规矩走,看他怎么说!”

    “等等,还是等等……”

    祁伟知道我现在正在火头上,拉着我不放,姚新祥也一起帮着劝我。

    我只好原地站立着,车间后门那儿也围了五六个人,“土龙”他们三个人也已经从空压房那边过来了,也都在其中,组长刘仁义也在,但没有看见范春荣。这些人都齐刷刷地也往我这边看,隔着五六十米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几分钟后,刘仁义一个人从那边走了过来。

    刘仁义或许是真不知道这事,否则凭他那种动不动就虚张声势的德性,他是绝对不敢一个人过来的。

    “明子,你们怎么打起来了啊?”

    刘仁义离我还有差不多两米就停下了,他不但喜欢虚张声势,还会故作惊讶。

    “不用再说什么了,组长,既然要打,行,你去告诉“土龙”他们,下午两点收工后,我和他们在后面钢管堆场见,是死是活我们做个了断!”

    “何必呢?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是不会算的,你就这样去说!”我手指着“土龙”他们站立的方向,对刘仁义大声地喊着。

    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很难看,看着我手里的铁棍,刘仁义也不敢再跟我多说什么,自从我棍打吴全利以后,他也有点怕我,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好了很多,他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没再说一句话转过身走了。

    场子约好了,祁伟却还在劝我,说他们人多,你一个人还是算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服刑至四面楚歌的绝望境地里,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和出路!

    这个牢坐得我早已看淡生死!

    组长刘仁义倒没怎么犹豫,直接走过去把我的态度转达给了“土龙”他们。

    没想到的是“土龙”他们先害怕了。

    在监狱或者说在社会上,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人多得是,这种人你退他就更来劲,但你一旦选择进,跟他玩命,他们立马就缩,持强凌弱仗势欺人的都是一些这样的人。

    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去欺负弱者,这是绝对的真理!

    “土龙”紧张的神情稍一显露,他手下“白板”和“红中”就跟着害怕退宿,结果“红中”居然会主动去向熊队长汇报坦白这事,熊队长听完感觉事态严重,一个电话再打给常队长。

    这样,收工约场打架的事自然也就泡汤。

    常队长事后有没有把“土龙”他们怎么样,我不得而知,反正当时就让熊队长把我们打架的四个人带进监区他的办公室里,不问青红皂白也不问是非曲直,更不听我解释说明,连骂带训了我们半个多钟头,但话里话外针对的其实都是我。然后让我们四个人对着监区走廊墙壁面壁反省,他们三个面壁了没多久常队长就让他们回监舍“写检查”,却让我一直面壁到晚上九点关封为止。然后还责令我三天内罚抄“五十八条”二十遍,同时还要写出深刻的思想检查等。

    这种面壁反省是很难受和丢人的,楼面监区的犯人进进出出都会朝着你看,他们在活动室玩,打乒乓球或者看电视,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而你却要头顶着墙,一动不能动地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站着。

    没办法,怎么办呢?我只好把对常队长的万般愤怒都埋在心里,再一次的强忍!
    (2)

    《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一共三千多字,抄二十遍就是六万多字。我白天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只能晚上不睡觉的抄,还一定要用“大帐”买来的正规信纸,一直到第三天半夜连同检查才好不容易抄完写完,早上出工前我专门跑到中队办公室去交给了常队长。

    常队长一不看我,二不看检查,三不看我抄的“五十八条”,随手把我放在他办公桌上的这沓东西往他旁边的废纸篓里一撸,而后说了一句让我彻底崩溃的话:“再抄三十遍!”

    我站立着呆了半天,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再抄三十遍?常队长你等着吧,老子一遍也不会再给你抄!想要怎么样随你的便!

    我心里的火在腾腾地冒,出工一路上直到车间脸色都很难看,想怎么冷静都不行,到了这种境地,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忍耐的了。

    事后得知,“土龙”他们不但什么事都没有,不要说让他们抄“五十八条”了,常队长甚至连责备批评他们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现在不是“土龙”他们想不想找我麻烦,而是我要不要找他们麻烦的时候了。

    坐在高频间的破椅子上,我抽着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该怎么了结。

    北新泾监狱各大队,尤其是一大队的生产车间,里面到处都是钢管铁棍的边角料,一旦发生犯人打架斗殴或者犯人暴力抗拒改造事件,后果往往都会变得难以预料的严重,历年来或大或小的犯人流血伤人事件都屡有发生。

    发生这种事,监狱领导首当其冲要处理的就是当班队长和管教队长。

    其次就是班组事务犯和班组组长,一年改造应得的好处全部泡汤不算,还要撤销职务,还要下到其他劳役岗位顶班干苦役。

    常队长是一个新来的还在混资历的狱警,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再加上做人品行不正,所以主观上不会去重视被改造犯人的思想动态。

    可是熊队长就不同了,他是一个有着20多年经验的犯人带班队长,遇到的事和吃过的苦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是因为经历得多了,才会对所有犯人都较为和气,从不无故打骂训斥,犯人在他面前也就都比较放松和随便。

    熊队长虽然身宽体胖百事不管,但对犯人的观察却是粗中有细,他早听说了我和“土龙”他们在空压房的打架事件,三天前得到“红中”汇报,说我要约场打架拼命,然后又是他又亲自把我送进去交给常队长处理,也听说了常队长在这件事处理上对我的明显不公,所以熊队长这几天一直比较关注我,打我今天一进车间,凭他长期带班的第六感,熊队长就发现我的神色明显不对劲。

    于是熊队长叫来范春荣,让他密切注意我的情况,最好去了解询问一下我的想法,能劝就劝劝我什么的。

    带班熊队长管了管教常队长应该管的事,两相一比较,熊队长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一个称职而又难得的好队长!

    不要说熊队长,包括张成范春荣在内“680”班组的所有人,这几天都在观察注意我,“土龙”他们三个打我一个,常队长反而却只处罚我,我心里的愤怒和不满明显写在脸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或许出于范春荣个人的利益和厉害关系,他是真想知道我目前心里的一些想法,又或许得到了常队长的某些暗示和安排,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所以熊队长一说,范春荣想了想后还是推门进来了。

    范春荣能做上班组事务犯,靠的不是凶狠,靠得是心机和圆滑,除此还有他出色的车头技术和四五年服刑下来的资历与手段。

    班组事务犯就是整个班组犯人的头,队长的话不一定管用,但事务犯说出来的话,应该无人敢不听!

    我对范春荣只有礼让没有巴结,更没有怕,后来看他对我爱理不理,甚至怀疑联手常队长一起整我,我不但连礼让也没有了,上次还在高频间被我砸了一扳手,事后我和他见了彼此都只当没看见,直接无视,范春荣心里肯定对我恨的牙痒痒。

    我是整个“680”机组犯人群里,唯一对范春荣不谄媚不恭维的人。

    因为被我当着张成的面砸过,为了挽回和重树他事务犯不可侵犯的威望,也为了惩罚我“不懂规矩”的行为,也为了拍常队长的马屁,通过“土龙”他们修理我,这情有可原说得过去,对此我可以接受也认了。

    如果事情真如他们所愿,我被“土龙”他们群殴暴打以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结局,无人关心我的死活不算,常队长还会颠倒黑白的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然后汇报上去,我被踢出高频间,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在犯人堆里名誉扫地灰头土脸,我以后的改造将会更加度日如年和痛苦不堪。

    这是想都想得到的必然结果,也是他们屡试不爽的整人手段。

    但事情的发展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料,事与愿违,这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张成看见范春荣进来就立即出去了,很是拎得清,这段时间高频间大大小小的活他都在抢着干,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了脾气。

    范春荣在囚服外面披了一件便服,腔调有点潇洒,进来后一直笑着,坐下就扔了支烟给我,倒也干脆开口就直奔主题。

    “他们这件事做得过分了,我会让“土龙”他们来给你道个歉!”

    我也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但看上去还不算太装。

    “仅仅是“土龙”他们吗?你事先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们之前跟我说过,可是……”

    “这件事过去了,不用可是了,也不用他们跟我道歉!”

    “噢……?”

    “别的不说了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常队长他究竟什么意思?”

    “知道!”

    “什么意思?”

    “整你!”

    “为什么?”

    “把你整出高频间,你知道的原因。”

    “噢,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最好退出高频间!”

    “我退得出去吗?”

    “退不出去也要退!”

    “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范春荣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来了一句反问:“如果是我要你退呢?”

    换成了我盯着范春荣看了:“打架之前我或许可以考虑,但是现在……”

    “就是说不给我面子了?”

    “不是你面子的事情,是我付出的代价,是我被整吃过的那些苦,是我被他们殴打后的感受,这些你都不考虑?”

    范春荣冷笑着不作回答。

    “还有我一旦制造事端坚持退出,我在中队或者大队从此就彻底完了,这个后果你也不考虑?

    “既然这样,那好,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等着吧!”

    范春荣把谈话直接变成了威胁,我深知他的威胁不会只限于口头,一定会变成行动,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对于这种威胁,我向来不会害怕,只会引起我内心那种更加愤怒的冲动

    “好!我奉陪,整到我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我会随时跟你们做个了断!”

    范春荣冷漠的脸抖动了一下,扔掉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

    “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希望你再好好想想,不要后悔了。”

    谈了半天,不但没有起到半点效果,甚至我连口头上的妥协退让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冲,这让说话一向不打折扣的范春荣有点恼怒不已。

    “没什么后悔的,想怎么样,随便!”

    范春荣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再说,穿好身上披着的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的是,在常队长和范春荣之间,他们是有着绝对的利益链的。

    范春荣十二年刑期刚刚过半,中间曾经减过两次刑,一次一年,一次十个月,今年范春荣再服刑到年底,如果能拿够减刑的积分和评到上海市监狱劳改积极分子,那么明年年初,常队长就可以凭这些奖励给他做假释的材料,顺利的话,开了春范春荣就可以带着三年多的余刑,直接假释回家了。

    常队长是他的直接管教队长,那些假释需要的奖励好处也只有常队长可以给他,报送法院的假释材料也是要常队长来做,根据常队长敲骨吸髓的天性,抛开他们私下达成的某些默契不论,起码在我这件事上,范春荣是一定要站在常队长这边的,把我搞定了,就为他自己的事增添了筹码,也增加了他水到渠成假释回家的把握。

    老实说真要横下心不想干高频电工的话,办法还是多得事,只要故意在高频间出几次电器事故,或者电器和机组线路出了故障每次都修不好,天天偷懒磨洋工造成机组停产停工,同时让张成或者事务犯再去中队长那里汇报汇报撬撬反边,这样要不了几次,肯定马上会让我滚蛋。

    常队长巴不得要得就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这样鬼头鬼脑下三烂的事,于我,仅仅从人格品行上来说,我也做不出来,当时既然没有推辞掉中队长的调动,我就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好,一件事一旦做了,就要让所有人都说我是最好的。

    这是我的性格使然。

    其次现在事情已经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钱也出了,架也打了,整也被整了,和常队长范春荣的关系也已经彻底弄僵,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个时候居然要我像缩头乌龟一样的退出去。

    就凭这口气那也是绝对的不可能!

    现在好在张成事事做在了前面,他也有了很大耐心在认真的一一教我,像变了个人,对我客客气气有问必答,既如此,我对他也就虚心请教尊敬有加,我们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

    高频电工听上去很高深,其实掌握和熟悉了规律就觉得并不复杂,那些电器箱机组线等都是固定一成不变的,每天接触时间长了熟悉了自然就懂,加上一有空就学习琢磨,自己的技术水平开始有了质的提高,慢慢地独自当班操作也已经完全没有问题。

    谈话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说出去在我或者在常队长面前都没有颜面,范春荣不会就此罢休。

    我还是低估了常队长或者范春荣他们下手的狠毒,也低估了自己一味冲动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监狱:这是恶魔横行的人间地狱!改造:你如果还坚持要把自己当人,那的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3)

    在忐忑不安的心绪中,在北新泾监狱的第一个春节就这么过去了。

    跟看守所牙签样大小一条鱼的年夜饭相比,北新泾监狱的年过得堪称豪华和奢靡,四荤两素而且足份足量。

    可是服刑改造,失去自由失去亲人温暖的犯人,过年过节是最触动心绪和心境的,这种让人肝肠寸断难以述说的心底痛苦,远不是能吃的多么好就可以消除代替的。

    一过完年,车间钢管生产就开始忙得天天加班。

    “680”机组线因为要生产不同规格尺寸的钢管,所以机组要经常的“翻车”,“翻车”的意思就是把机组线上原来的滚筒、车头、压模等拆下来,翻成与下一批要生产的钢管尺寸相一致的上述设备上去。

    这个换设备的过程犯人们就习惯叫它“翻车”。

    一般来说“680”机组一个月差不多要“翻车”一两次,旁边的“530”机组线却一年也难得“翻车”一次,他们好像长期都在生产一种规格的自来水管。

    “翻车”很麻烦,拆下搬上的也很费劲,一翻就起码大半天,每次“680”机组“翻车”,都是三中队的维修组带着十几个犯人拖着设备过来翻,本机组线的犯人只负责协助帮忙做做他们的帮手小工。

    “翻车”最忙的就是机组车头。

    每次这个时候是车间最混乱,也是犯人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候,机组后道线上除了去几个帮忙的小工外,大都没什么事。其他犯人聊天、洗衣服、做私活、看书、躲角落抽烟等都有。

    队长也难得放松一下神经,办公室坐着,自顾自喝茶抽烟。

    我们高频间这时总电源一关,我和张成就在里面搞搞设备维护,清扫清扫卫生或者干一点私活什么的。

    这天是中班四点多钟才开始“翻车”,翻完车还要试车,也一定要在晚上十点收工前完成“翻车”和试车的活,以保证第二天早班能正常生产出新换好的规格钢管。

    车间四点半吃晚饭,五点钟外面有人把张成从高频间喊了出去,10分钟后高频间依次进来了四个犯人,最后进来的那个手里还拎了一根铁棍。

    这就是范春荣要我“你等着吧”的结果,他们做事还真“坚韧不拔”一次不行那就两次!这四个人就是趁着“翻车”的混乱来矫我路子的。

    “土龙”依然首当其冲的横在前面,紧跟在后的还是“白板”,没有看见“红中”,再后面两个,一个就是旁边“530”机组的犯人,另一个拎铁棍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才知道是三大队“土龙”在社会上就认识的朋友,是专门叫来帮忙打人的。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拿着一把大号扳手蹲在地上,对着门在拧马达上的螺帽,见到这些恶煞依次进门,我顿时紧张迅速站了起来。

    “土龙”“白板”大概吃过我的苦,心有余悸,他们见我手里拿着扳手也没敢轻举妄动,进来就先找家伙,高频间顺手的工具到处都是,他们三个抄起工作台上的扳手钳子等从三面围了过来。

    情况很不妙,我步步往后退,直到不能再退为止。

    我的身后是高频间平时洗东西的两个水斗,水斗旁边一块大水泥板,水泥板上面是高频间通外面的大窗户。没有铁栅栏。

    四打一,还都抄有家伙,我凶多吉少下场一定会很惨,我下意识的想法就是能不能从水斗上面的这排窗户跳出去逃生。

    三大队拎铁棍的家伙,估计是打群架故意伤害罪进来的,他已经看穿了我想跳窗的心思,还没等他们三个把我围住,他一步跨过来铁棍横着抡起来就朝我头上打。高频间里都是横着竖着的一人多高的电器箱,这种铁棍很难大范围的抡,跟第一次“土龙”他们在空压房打我一样,空间太小施展不开,我奇怪他们怎么专门找这种地方打架。

    没有什么多想的,我赶紧往下一蹲闪过,“土龙”正面顺势飞起一脚直接踢在我的脸上,我仰面重重摔了下去,脸上的血瞬间喷了出来,“白板”跟上又狠命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往后仰的身体,被他打得又不自觉地往上拱,又一铁棍从后面抡过来,直接砸在我拱起来的腰上,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要完了,不要说跳窗,连站起来都已经不可能,只能任凭他们在我脸上身上乱踢乱打。

    我陷入了绝望。

    高频间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人一脚踢开了。

    进来的是祁伟,他是看着“土龙”他们这群人进高频间的,其中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土龙”和我的矛盾祁伟很清楚,从他们进来始他就在外面密切关注着,直到听到我们里面“乒铃乓啷”的声音传出去,祁伟知道是打起来了,没有再犹豫撞开门就进来了。

    门一开,里面的人立时都一愣停了手,抓住这难得的瞬间,我强忍疼痛,从地上跃起,拼尽全力用头撞向刚俯身站起来的“土龙”下巴上,这一撞,疼得我自己的头都像是要爆裂,“土龙”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两米远,在电器箱和墙上七撞八弹后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虽然我浑身巨疼,也知道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拼命的关口了,撞飞出去“土龙”后,虽然痛的差点晕厥,但还是同时挥起了手里的大扳手,对着拖铁棍家伙的脸,反手由下往上抡了过去,他“嗷”的一声一头扑在电器箱上,双手抱着铁棍捂着脸不停地嚎叫,“白板”手里拿得也是大扳手,已经从祁伟进来的愣神中反应了过来,挥着扳手边和我对峙边往门口退,那个“530”来帮忙的小个子犯人被祁伟一把叉住喉咙顶在墙上,从他不断翻白眼蹬腿的动作来看,祁伟下手的劲道非常大。

    我拎着大号扳手,踉跄着走到已经从地上准备爬起来的“土龙”面前,对着他的头,使劲砸了下去。虽然我不计后果,但毕竟已经全身无力,力量只有平时的三分之一,同时“土龙”下意识地举手护头遮挡躲避,这一砸只砸碎了他的两根手指骨,连带砸破了头皮,“白板”却趁我全力对付“土龙”的分神不备,也不顾头不顾脸地一扳手砸了过来,祁伟眼疾手快,伸腿一脚踢在“白板”腰上,减缓了扳手的方向和力道,扳手顺着我的右耳划下,砸在了我的肩上。

    拖铁棍三大队过来帮忙打人的朋友,眼睛鼻子嘴,早已血流满面跟废物已经差不多。

    高频间的斗殴从祁伟踢开高频间门的那一刻起,局势就开始了反转,虽然现在双方都伤痕累累血肉横飞,但我却犹如死里逃生一般的庆幸和轻松,打斗的血拼至此已经结束,我满含感激的目光看着祁伟,用浮肿的还流着血的嘴想跟他说一声谢谢,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全身的伤痛和筋疲力尽让我再也站立不住,身体一歪也倒了下去。

    高频间的群殴打架,迅速传到了外面,三中队“翻车”的和本班组的许多犯人闻讯都涌了过来。

    现场一直没有见到范春荣。

    这是差不多晚上六点多钟,天还亮着,队长们也都下班了。

    车间里现在只有一个熊队长在,他进来一看见这个场面也慌了神,一边命令组长刘仁义控制现场谁也不许动,一边奔到车间办公室向里面监区值班队长打电话反映报告。

    没多一会,大队犯人总管教施总和大队干事张队长,手里拎着电警棍和手铐等急冲冲地过来了,奇怪的是常队长也在旁边,不知道今天一中队是轮到他值班呢,还是下班了他还没走?

    施总一进高频间,不分青红皂白,命令一起涌进来的张队长、熊队长、常队长等几个警察,把我们参与打群架的所有人全部拷起来,谁敢乱动电警棍伺候!

    高频间里我们都已经浑身伤痛地倒在地上,只有祁伟站着,张干事要去拷祁伟,我急忙强撑着解释祁伟是来劝架的,他没有打!但没有用,祁伟还是被张干事拷了起来。

    精明的常队长从进入高频间始,现场眼光只一扫,他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包括结果。今天这件事他到底事先知道不知道,我不敢妄断,但眼前这个打架的胜负结果,绝对是他所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当施总一声令下时,常队长第一个冲到我面前,连推带踢连拉带拽的就来拷我,下手非常的重,我张大眼睛盯着他看,稍一挣扎躲让,他便乘机迅速从张干事手里抢过电警棍,一把抓住我两手间的手铐连接处,按住电警棍电源,直直地就捅了过来。

    电警棍瞬间放电的强大冲击力,震得我浑身颤栗抽搐,常队长连击三下,然后手一松,我“嗷”地一声,人被重重地弹了出去,旧伤新痛旧怨新恨合力撞击着我的身体和内心,那种内外交织的痛苦和愤怒,真是让我痛不欲生,常队长又抢上一步,把我从地上再死命地拉起来,就在他电警棍第二次要捅过来前的那一瞬,我与其说是拼命不如说是求生,服刑以来的冤和恨,这一刻再也难忍,似乎是拼劲了此生最后所有的力气,面目狰狞地双手同时猛地往上冲,用拷着我手的钢质手铐不顾一切地砸向常队长的脸和眼睛,随着他的一声哀嚎,我和常队长同时倒了下去。

    这一下砸下去我就彻底完了,暴力抗拒改造疯狂殴打警察,这还了得,这在监狱就是一宗天大的恶性案件。

    施总和张队长,随着常队长的哀嚎声同时转身看着我,稍一愣怔后,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奔过来,一起死死地把我按住,随及也不管我倒不倒在地上,也不管我满脸满身是不是血肉模糊,两根电警棍同时连捅带刺,连打带挥足足捅了我差不多有半分钟之长,这一下,直捅得我站起来又摔下去,摔下去又弹起来,蹦跳挣扎到差不多就要死了他们才终于收了手。

    我的意识像是完全模糊,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电警棍只要一秒钟就可以让人心胆俱裂,半分钟,那是令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使我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严厉打击,什么叫惩罚力度!

    可是和后面将要得到的“深刻教育”相比,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施总现场对情况做了一些简单了解后,一一命令如下:

    一:迅速联系派车送常队长去医院检查治疗。

    二:现场所有参与斗殴的犯人全部押进监区“小八监”关押。

    三:现场“翻车”试车生产劳役继续,所有犯人各就各位一律不许乱说乱动!

    天已经黑了,在被押去监区的路上,其他犯人都还可以动,可我却是浑身骨头都散了架,行走已经非常困难,双手反拷着的身体摔倒了好几次,感觉灵魂也好像已经出了窍,看我实在难以行走,这才经施总同意让祁伟扶着我慢慢地勉强挪进了一大队监区。

    一大队生活监区底楼有一间惩戒室,就是专门惩戒抗改造罪犯的,惩戒室靠墙再分格出两间各一平方米大小的关押室,也叫禁闭室,每个大队都有,在北新泾监狱从上到下都管这种禁闭室为“小八监”!

    施总什么废话也不说,直接把我们六个人都先关进了“小八监”。

    我和祁伟关一间,他们四个人关一间。我和祁伟还能坐下去,他们四个却只能站着了。

    手铐也不除,所有人身上的伤啊疼啊的也不管,施总把惩戒室外面的铁栅栏门“咣当”一关,和张队长出去了就再不来理我们。

    虽然两个“小八监”紧挨着,但这时我们已无心情争吵和责骂,除了痛的呻吟外,想的都是自己以后的结局会怎么样。

    嘴渴的厉害,有杯热开水多好,脸上血肉模糊也不敢擦,后背被三大队那个犯人砸的那一下,现在像是骨头断了一样,疼的受不了……

    一晚上无人过问!
    无人过问,自己给自己加加油。
    第十二章:“大八监”惊魂

    (1)

    天终于亮了。

    6点半,一中队推送饭车的“沈十万”,给我们关在“小八监”的几个犯人送来了早饭,无论如何饭总是要给我们吃的。“沈十万”在值班队长的开门监视下,把馒头一一递给了我们,趁队长不注意,居然还偷偷地塞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给我。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这才是我们现在最需要和最想要的东西。

    队长和“沈十万”出去后外面门一关,我和祁伟立即点起烟来就抽,隔壁“土龙”他们闻着烟味,馋得厚着脸皮向我认错要烟,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怕被人求,何况现在还一起“苦牢”相连,想了想还是让祁伟传了几根烟给他们,刚才还是仇敌的这帮家伙满脸堆笑地千恩万谢。

    “沈十万”真名沈根生,和我是一个监舍的上下铺,上海浦东南汇人,犯抢劫罪判刑八年,三十多岁但看上去却像是五十多岁的人,长相也很磕碜。“沈十万”很喜欢吹嘘自己曾经多有钱,也喜欢炒股,老说现在还有十万元股票套在股市里,上海有个股神叫“沈百万”,所以犯人干脆就叫他“沈十万”。

    “沈十万”在机组线的劳役岗位是“平口”,平时无论在监区或者还是在车间,没事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跑来找我聊天。

    让我对“沈十万”肃然起敬的是半个月后,他居然趁着推饭车的机会,把五包牡丹烟和一只打火机藏在饭车里,而后就这样一路推到了“大八监”。找到里面他认识的浦东老乡,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八监”劳役组金组长,异想天开地想让他把烟转交给我。

    这真是脑子进水的自寻死路,“大八监”这种阴曹地府你也敢去送东西?你也敢把金组长这种地狱无常当你老乡?

    但金组长好像还算是买了老乡的面子,没有让队长直接把他抓进去关起来。结果严管中队一个电话打到一大队,大队迅速来人把“沈十万”押了回去,电警棍伺候完直接就扔进了“小八监”。

    虽然“沈十万”的行为愚不可及,形同飞蛾扑火,但却还是令我非常的感动,我和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交情,在我最苦难的时候,他敢到人人畏之如虎,人人避让唯恐不及的“大八监来”给我送东西,虽没有送成自己还遭了殃,但他的这份情却是非常难得,也一直埋在我的心里始终不敢忘记。

    八点钟,三大队来了两个队长把“土龙”的朋友戴着手铐押了回去,他脸上鼻子上的伤势可能不轻,一直捂着脸叫疼,外大队的犯人大队不好处理,就由他们带回去自己处理。

    八点半,管教大队长刘大、施总、张干事和一中队陈中,把我们从“小八监”提到二楼大队部一一提审我们,边审边记,提审时张干事还同时询问并站起来查看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伤情。

    场面虽然很严肃很威严,陈中还会气得时不时的想动手,但过程却很简单干脆。

    而后祁伟被放了出去,祁伟被证明确实是劝架,证明人里除了我的一再说明外也包括了“土龙”他们几个的证明。

    “土龙”是这次组织殴打事件的主谋,但因为现在断了两根手指骨,一晚上哼哼唧唧,提审时可能还故意加大了哼的音量,于是先由队长带着到二大门外的监狱卫生所检查治疗,待回来后先关“小八监”再另行处理。

    “530”的帮凶和“白板”继续关“小八监”。

    至于我,无论有理没理,无论是被打还是自保,但暴力抗法和故意袭警,仅这两条罪名就万万不可饶恕!我触动了一个罪犯改造绝对不能触碰的高压线,所以什么都不用说,即刻就押往“大八监”关押,随后再根据常队长伤情及现场情况的调查,再考虑是监狱自己处理还是做成材料报送法院审批加刑。

    至始至终,刘大队长一直板着脸不发一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做手势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看着我被继续反拷着押出监区大楼,他还依然没有动。

    陈中送我去的“大八监”,大队派了一个劳役犯拿着我的被子脸盆等东西跟在后面。

    陈中两杠两星,身材高大长相也很英俊,他这个人虽然对犯人表面很严厉,但内心却比较宽松,从来没见他对犯人动过手。他是市监狱管理局在建造上海青浦监狱、新收监狱、戒毒所等地方时,因为征地而分进来的狱警,上海各个监狱这样的狱警很多,本来是农民,现在一下子做了警察,所以普遍文化水平都不是很高。

    正因为陈中没有文化,所以他对有文化的犯人一向比较客气,平时对我也是这样,虽然说不出有什么照顾,但我那种感觉是存在的。

    陈中一路上没有跟我说话,一直到了“大八监”门口停下,陈中才有所指地跟我说,如果有什么要申述和说明的,可以写思想汇报向大队中队反映,也可以向检察院驻监检查站反映。

    我“嗯”了一声,向陈中投去一丝感激的目光。

    陈中按了“大八监”的门铃后,出来的正是“大八监”监主严中,陈中掏出由监狱狱政科签发的“严管关押证”交给严中,我瞥了一眼,上面黑色钢笔字写的关押天数是:六十天。

    九个多月前作为新收犯我从这里出去,现在作为要加刑的严管犯我又来了,只身一人的旧地重押,等待我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折磨。

    内心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助。

    陈中走了后,我被跟随在严中后面的一个罗圈腿劳役犯,领进了“大八监”那堵原先我们一直感觉很神秘的一楼大墙后面。

    右面转弯一进去就是一道木门和铁门组合的双重门,跟看守所的牢房门一样,跨过铁门是长长的一米宽过道,过道顶端就是直通二楼的楼梯,左面转弯看过去两面都是大小不一的房间,估计·大概是队长办公室或者值班室、储藏室、劳役犯监舍什么的吧。

    在我就要抬腿上楼的时候,“罗圈腿”很凶狠地把我往左面一拉,还没走出两步,又把我往旁边的铁门里一推,我踉跄了几步才算站定。

    这是一间2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但看上去很宽大,大白天的也开着吸顶灯,后面墙上拉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三面墙一米五以下都是护墙板,坑坑洼洼的暗红色护墙板顶端,安装了一根长长的不锈钢横杠,房间右面靠墙竖着一张大柜子,柜子门打开着,里面上下几层整齐摆放着一些长短不一的警棍、手铐、脚拷及彩色的短棍、绳子等各种警用器械。房间的中间空无一物只有一只圆木凳,还有一张像审讯台一样的大桌子横亘在房间的进门处。

    愣怔了半天,我才猛地醒悟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一定是严管中队罪犯惩戒室无疑!

    我立时把它和电影电视里常见的行刑室联系在了一起,脑子里闪现的是恐怖和血腥。

    我知道既然进了“大八监”,这种“矫路子”的立威训诫一定难免,虽然浑身伤痛,虽然一看见电警棍我就条件反射般地浑身颤抖,可是到了这个地方这时候再怕也没有用了!

    进来一个新收集训时没见到过的队长,后来知道是杨队长,他身后跟着劳役组金组长和另一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白多黑少的劳役犯,他们两个一步跨在杨队长前面,金组长一把抓住我的后领就往墙上顶,我的双手因为一直反拷在身后一点都不能动,然后“死鱼眼”拿出一根可以调节长度的短铁链,一头勾在横杠上,一头卡在我的反手铐上,再使劲一拉,使我一下子头朝下身体向上拱起,反吊着的双手被拉到脚尖正好刚刚触地。

    事后我一直怀疑这根铁钩链,是这帮狗娘养的“大八监”劳役犯们自制出来的。

    这个姿势只不过保持了不到一分钟,他们还没动手,我却已经疼得难以忍受虚汗淋漓了。

    我脸上身上因为昨天的打架和常队长电警棍的击打碰撞,伤势非常的明显,多处淤血,脸上手臂上也都很浮肿,现在被金组长这么一吊,身体绷紧血直往上涌,没一会功夫鼻里嘴里和手上不知哪里来的血丝就滴滴的往下掉。

    但只要没有失去意识,在看守所就知道的坐牢准则告诉我,千万不能喊叫不能求饶,这除了没有丝毫用外,还因为你受不住服软认怂,不但队长轻视,连这些劳役犯也会看不起你,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你,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痛苦更加难受。

    金组长拿出一根充满电的电警棍在手里调试,电警棍发出恐怖的轻微弧光和啪啪的声响,调试完他把电警棍递给了杨队长。

    还好“大北监”的这些劳役犯还没有胆大妄为到自己动手,敢对他们手里的关押犯直接使用电警棍。

    杨队长接过电警棍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步步走了过来,像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按按钮直朝着我的肚子刺了过来,随着我“噢”地一声沉闷,吊着的人瞬间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弹回来时电警棍再在我肚子上一捅,再飞出去,如此三次,我象吊着的死猪一样地被来回“咚咚”的在护墙板上撞,脸上身上的血滴也随着撞击在惩戒室内飞溅。

    惩戒室护墙板上的坑坑洼洼和斑斑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都是这样来的!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怕了,人麻木的跟死人已经没有多大区别,这短短两天我遭受的惩罚,已经超过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之前让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感觉,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知觉,再来三下或者三十下都是一样,如果这时候直接送我去地狱见阎王,或许还是一种奢望和解脱。

    然而杨队长这时却突然停了手,刺完三下他就把电警棍递给了金组长。

    “不用动他了,带上去吧,“双上前”三天。”

    又是“双上前”,我脑子里立时想到了新收犯时,严中对那个盗窃犯说过的这句同样的话。
    (2)

    不知道杨队长算不算手下留情,他并没有过多的折磨我,像是在走过程完成一项工作一样,完了就拍拍手走了。

    金组长也紧随杨队长而去,对队长鞍前马后的伺候,这或许是金组长能当上劳役组组长的重要原因之一。

    “罗圈腿”和“死鱼眼”一起把我从横杠上放下来,他们手脚非常的重,我倒在地上两只手臂就像断了一样的疼痛难忍,很想就这样休息会喘口气,“死鱼眼”一把把我从地上重重地提起来,两个人半拎半推地把我弄到了二楼。

    带着一身伤痕,我终于被他们拖进了这个让我们神秘了很久的“大八监”二楼。

    一进去首先感觉就是很幽暗,不知道为什么,靠南的窗户都被黑色的窗帘人为地遮挡着,全靠朝北的几个小窗户透进来一点亮光,整个二楼楼面由一排四个前后连通的回字型囚廊组成,每个回字形里又各有四个一米见方的小监室,背靠背地两间朝南两间朝北,我被他们推进了最中间靠北的一间小监舍里。

    小监室和下面底楼的新收犯小监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下面小监是三面靠墙,一面铁栅栏,不知道是为了通风还是为了便于监视,这里却是两面靠墙两面铁栅栏。

    整个二楼空荡荡的,所有的小监室都空着,此刻除了我再没有关押任何一个人。

    遵照杨队长的指令我被他们解了背拷,上了“双上前铐”!上完后他们两个都在我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然后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只听“咣当”二楼的总铁门响了一声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声音。

    所谓“双上前拷”我到这时才算明白它的意思,就是让人的双手从正面上举后拷在囚室最上段的铁栅栏上,铁栅栏一共有两根横杠,手铐因为被上面的横杠挡着,滑不下来,这样被拷的人就睡不能睡坐不能坐,只能一直这样站着,这就是所谓的“双上前拷”。

    “双中前拷”就是双手拷在下面的一根横杠上,这根横杠离地65公分,人可以坐了,但还是不能躺下睡觉。“双下前拷”就是拷在最下面的铁栅栏上,没有了横档的阻挡,人就完全可以躺下来睡了,只是不能向里翻身。

    还有什么“双中后”“双下后”、“单上前”“单中前”“单下后”等等。

    这都是”大北监“的专用俗语,一副手铐就能弄出这么多的花样,我刚才在下面被反吊起来电警棍击打时,他们劳役犯叫这是“钓龙虾”,其他还有什么“烤鳗鱼”、“燕南飞”等各种各样惩罚手段的叫法,或许会等到我一一尝试后,才会知道那都是一些什么鬼名堂。

    我双手上举被站着拷在铁栅栏上,无论如何终于折磨完了安静了,浑身只感觉哪儿都疼。我睁着带血丝的眼睛,无力地转头打量着四周,小监室跟虹口看守所的后门很像,过道一米五以外也是墙,只是墙上的几扇窗户相比看守所要更小也更少一点,离我小监左右各两米远是另外两个回字形囚室的小监,小监里只有一只象下面新收监一样的带盖便木桶在后面放着,除此小监里外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

    只不过这么左右看了几分钟我就再也撑不住,双手抓住眼前的铁栅栏,头一歪靠在上面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咣当”一声铁门开封的声响,把我从迷糊中惊醒,这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大八监“二楼显得格外的响亮。

    “罗圈腿”把我的午饭送来了,同时把我的被子脸盆等东西也一并提了上来。然后他用钥匙解开我的手铐,让我吃饭喝水和小便什么的,说只给我15分钟的时间,时间一到无论我好没好,继续原姿势上拷!

    一解开手铐,一霎那间,那种浑身瘫软和手脚获得自由的珍贵,是没有受过这种折磨的人所难以感受的。我饭也不想吃,小便前面也早化成冷汗流失了干净,我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想动,多躺一分钟就是多一分钟的美好。

    “罗圈腿”也不管我,自顾自蹲到窗户下面歪着头抽烟,烟雾顺着风吹过来,直往我的鼻里心里钻,凭空又添我一层痛苦。

    15分钟过得实在太快,时间一到,“罗圈腿”跑过来拍我,我不动,他便直接抓住我的衣领使劲把我从地上拎了坐起来,然后把饭菜往我跟前一推说,你吃几口,我再给你两三分钟。

    米饭加几根什锦酱菜,虽然是盛在我自己碗里,但现在不吃一旦拷上去,我就没有办法再吃了。我端起饭碗扒拉着,也想借这两分钟时间多坐一会,“罗圈腿”并没有凶神恶煞的催我,五分钟后他才好不容易把我又重新拷了上去。

    难能可贵的20分钟,这20分钟也许是我这一生里,感觉最幸福最自由的生命时光。

    “双上前拷”的痛苦是慢慢显现的,一个人长时间不能睡不能坐也不能转身,想想就知道有多难受多痛苦,但这种折磨最可怕的结果,是会让你的精神和神志慢慢麻木直至崩溃。我虽然才刚第一天,但对新收时那个盗窃犯三天拷下来后的那副神态,此时我就已经有了切身的认识和体会。

    可是有了认识和体会又怎么样?

    三天“双上前”结束了,后面还有严管的57天,57天结束了,后面还有五年多的漫长牢狱,如果再加刑……

    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我究竟错在了哪?我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抗,包括对常队长的那一击,可是,有谁会来听你解释和分辨呢?

    作为罪犯你只有一种选择:低头认罪,接受惩罚!

    我现在真希望这个常队长没什么事,对我处理的轻重,是否加刑加刑多少,都取决于常队长的伤势情况,否则……

    我对我的以后心里一点信心都没有,不敢想象后面还有多少折磨和苦难在等待着我。熬吧,熬过一分钟是一分钟,熬过一天是一天。

    现在唯一的盼望是快点开晚饭,那样我就还可以放下来休息一会。

    这是世界上最容易,于我却又是需要煎熬才能得到的奢望。

    五点钟,晚饭终于盼来了,还是“罗圈腿”送来的,也还是米饭和什锦酱菜。“罗圈腿”说,严管犯要吃三天的酱菜。

    我对“罗圈腿”的印象还不错,就因为中午他多给了我五分钟,在“大八监”当劳役犯还能对关押犯有恻隐之心,说明这个人还没有坏到骨子里。

    跟好人里有坏人一样,坏人里也是有好人的。

    肚子也实在是真饿了,我两三分钟快速把饭吃完,然后把碗筷一扔倒下就睡,“罗圈腿”给我倒了一大杯开水放好后,就又躲到斜对面的窗户底下抽烟去了。

    “你能给我抽根烟吗?”

    烟味飘过来使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眼喏喏地开口向“罗圈腿”讨要。

    “罗圈腿”看了我一眼,没有理像是没有听见。

    我知道无望,闭上眼抓紧时间继续睡。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在熟睡中被“罗圈腿”推醒:“行了,起来吧,都半个多钟头了。”

    我迷迷糊糊中站起来被继续拷好,眼睛都没睁开。

    “罗圈腿”收起我的碗筷,临走时飘了一句:“晚上自己当心点!”

    半醒半睡中,我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头一歪,趴在铁栅栏上不知不觉又迷糊了过去。

    人站着是没办法睡觉的,只能算打盹,哪怕浑身再困倦,仍然一会睡一会醒的,不会死睡过去,这种滋味很痛苦也很难熬。

    三月初春的上海,六点钟不到天就完全黑了,晚风从敞开着的窗户里飘进来,在空荡荡的楼面飘来飘去,我身上还是前天出工时穿的单衣单裤,这时感觉到了春天夜晚的寒冷。

    想家,我此时非常的想家,想曾经的家的温暖,想曾经自由的那些日子……

    夜越来越深,北新泾监狱地处闵行的偏远郊区,少有城市人车的喧嚣,平时就很安静,“大八监”的夜晚更是万籁俱寂,除了风拂,没有一丝的人气声响。

    度日如年,但现在最适合我的却是度时如年。

    好像是到了半夜一二点钟的时候,懵懵懂懂中“咔嗒”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楼道铁门被人打开的声响,声音非常的轻。

    半夜三更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

    我趴在铁栅栏上,使劲向门封响的地方侧着头睁大眼睛盯着看,但过了很久没有看见有人过来,也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难道是我的错觉或者幻觉?

    虽然怀疑自己是幻觉,但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仍感觉周围什么地方有人。

    凡是关押犯人的地方,看守所或者监狱,监舍和走廊晚上是永远不关灯的,犯人称之为“长明灯”。

    “大八监”二楼严管楼层的“长明灯”又暗又少,只有东西走道两头各亮着一个灯,还是黄色灯,走道中间也有灯但不亮,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故意的。所以整个楼层显得黑黝黝暗乎乎的。

    突然在我右边两米外的囚廊上,响起了轻微地有人走路的脚步声,这声音很轻很慢,听听近了,又慢慢地退远,不一会又在我后面悄悄地响起……

    我确定这一定是人的脚步声,但这个人就是不出现,这究竟是为什么?

    半夜三更万籁俱静,在只关押我一个人的这种鬼地方,出现这种让人恐怖的情景,不让人鬼想联翩也不行。

    我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眼睛随着脚步声紧张地四处寻找,声音消失后,我突然感觉在我最东面,两个囚廊中间的铁栏杆下面,蹲着一个黑影,黑暗中他的两只眼睛似乎在幽幽地盯着我看,我浑身一个激灵,汗毛也跟着竖了起来,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虽然看不清除,但透过铁栏杆灯光和他眼白的对点反射,我依稀感觉到这是一个我见过的,人间少有的那种眼睛:“死鱼眼”!

    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他想干嘛!

    “你他妈的出来!我知道你是谁,滚出来!

    不管是不是他,我立即放开喉咙大声地喊了起来。

    黑影不答话,身体依旧卷缩着慢慢退了出去,不一会又听到楼道门封很轻的“咔嗒”一声,四周终于又归于平静。

    我对“罗圈腿”“晚上当心点”的提醒有了一点醒悟和联想。

    真是活见鬼,这“死鱼眼”半夜三更的上来,他什么意思?

    我再不敢打盹,度分如年,这一晚如过三秋般的漫长……
    (3)

    早上“罗圈腿”来给我送早饭时,先对我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才把我放下来。

    “不用看,我没事,没想到你们还会搞这一套?”

    我琢磨了一晚上,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

    为了摧毁搅乱严管犯的精神和心理,除了肉体的折磨还要加上精神和心理的折磨,使关押犯的内心抵抗防线彻底崩溃。

    这一招叫“犯人神经摧毁刺激法”,在看守所我就听人说过,有时在公安局面对重大案件需要预审口供而一筹莫展时,偶尔也会使用这一套,虽然使用的方法手段各有不同,但总体意思都是一样的。

    “死鱼眼”就是派来摧毁我神经的人。

    可是现在有必要对我这样一个既不能抵抗,又无需任何口供和废人差不多的犯人这么做吗?

    “罗圈腿”对我的疑问什么话也不说,放我下来后依旧只顾抽他的烟,等我半小时吃完忙完要重新拷上去之前,他居然递给了我一根烟。

    真是让我出乎意料的激动,那一刻我似乎随烟雾一起飘上了天。

    当天晚上又是风又是雨,这个鬼影又来了,或许觉得昨晚没有起到作用,今晚趁着风雨,他要再来试一次。

    也是半夜三更,也是鬼影幽幽飘忽的脚步声,还有不知是风声雨声还是人为的怪声叫监声,真是瘆得人汗毛倒竖恐怖不已。

    我如果在看守所没有听到过这种“神经摧毁刺激法”,没有事先的精神准备和心理提防,那么无论我再是一个无神论者,也要被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恐怖场景,给弄得神魂颠倒神志不清。

    换了胆子小的被吓昏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知道这是队长授意劳役犯这样做的,还是这帮“中牲”或者是“死鱼眼”自己想出来这么做的!

    虽然内心有了堤防,但还是让人有一种看不见和捉摸不定的恐惧,紧张之余我干脆放开喉咙虚张声势地对着黑影大声地喊:“喂……你不就是楼下的那个劳役犯嘛,在那瞎忙啥呢?来,过来陪我聊聊天,我知道你是谁,过来啊……”

    黑影不动了,半天没有声音,再一阵息息嗦嗦地细微声响后,黑影慢慢退了下去,再没有出现。

    坐牢,居然还会让我碰到这种倒霉的鬼事情!站在那里我半天都想不明白。

    无论怎么样,被“双上前”拷在小监里的严管日子,还是非常的难熬。如果这个时候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一定不会害怕,相反还会有一种被解脱的轻松,很多时候,人死了或许比活着要好。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人象脱了一层皮,已经几乎站立不动,精神和神志都趋于崩溃的边缘。

    第四天一大早,“大八监”老板严中上楼来了,身后跟着杨队长,金组长等一帮人。

    恍惚中我被糟乱的声音惊醒,睁开无神的眼睛,一看是严中,连忙打起精神有气无力地向他致意:“严中好!”

    严中并没有搭理,上上下下看了我好一会,又转头问了劳役犯们一些问题,然后想了想说:“给他单下拷吧,吃饭什么的也照常。”说完一转身就走了。

    身后的金组长得到严中的指令,立即把我解了下来后单手拷在最下面的横杠上,这样一来我不但可以坐,可以转身,还能平躺着睡觉了。

    这真让我如释重负般的激动异常,那种似乎从死到生的感觉,没有经历过个中滋味的人是没办法体会的。

    从当初严中在下面处理那个盗窃犯,抚摸发烧犯人额头时,我就从他的性格里看到了他人性的两面性,在我伤痕累累神志不清的时候,那一声“严中好”一定触动到了他性格柔软的那一面,所以直接免除了“双中前”“双下前”拷的常规规矩,让我少吃了许多苦。

    我当时绝对不是为了要讨好严中,更多的原因是我从骨子里欣赏这样性格的男人,严中虽然是一个很严也很凶的人,但他一定不是一个恶人!

    后面的严管日子我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半夜里那个“鬼”也再没有来过,我估计他也不会再来了。

    再一个礼拜后,我的手铐被全部解除,除了24小时被关在小监内不能走动外,身体的折磨和痛苦已经告一段落。

    “沈十万”就是这几天来给我送烟的,可惜我一直蒙在鼓里,谁都没有跟我说这件事,包括“罗圈腿”。但跟我说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增加我的感叹和唏嘘外,还要多一份情感的自责和愧疚。

    不能走动,无人说话,书报纸一概没有,不可预知的结局,精神上的痛苦无时不在我的内心煎熬。

    上海早春的天气很冷,在“大八监”整天不动更感觉冷到骨子里,大队劳役犯倒给我送来了衣服等东西,但只是放在楼下值班室,人并不让上来,所以我对处理自己情况的半句话都问不到,干着急。

    三月中旬以后,事情的发展就变得有点诡异和令人难以捉摸了。

    首先是大队王书记和施总管教来了。

    他们没有上来,只是让“大八监”的队长把我从楼上戴着手铐带了下来。

    让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犯人“惩戒室”,此时变成了临时审讯室,我坐在大桌子后面的小凳子上,接受他们居高临下的审问。

    “从现在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承担法律的责任,听清楚了?”

    王书记四十多岁,口气很严厉,施总在旁边负责记录。

    我一脸的莫名其妙,等待他的下文。

    “在“680”你原来做的是什么劳役?”

    “水泵。”

    “谁通知你去的高频间?”

    “陈中。”

    “在这之前,有谁跟你谈起过让你做高频电工的事?”

    我一愣,谁跟我谈起过?常队长啊,什么意思?难道在追查我给常队长3000块钱的事,为加我刑凑材料?但这是常队长主动跟我要的,这事只有我和常队长知道,难道他都说了?我不说算隐瞒事实抗拒政府,我说了算行贿警察罪加一等。

    这件事说与不说对我都没好处,那我还是闭嘴不说算了,不想节外生枝再生事。

    “是什么你就说什么,我们只是了解情况,你别有什么顾虑。”

    施总见我半天不说话,放下笔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没人跟我说过高频电工的事,没有!”

    说完我就沉默再不说话。

    审问陷入了僵局。

    王书记和施总站起来走出房间,在门外嘀咕了好一会后再回来重新坐好。

    “再强调一下,今天我们找你不是审问,是了解情况。”

    王书记口气松了很多,脸色也没刚进来时那么严肃。

    “我们要了解的是常队长在对你这件事上的前后情况,他都已经说了,承认收过你家人的钱,我们只是再找你核实一下!”

    王书记的话让我有了强烈的震撼,常队长都承认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们现在可以告诉你,常队长已经被隔离审查!”

    王书记此话一出,我真是如雷击耳般的激动,睁大双眼在王书记和施总脸上看来看去,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心情半天都平复不下来。

    真是苍天有眼啊

    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哪怕算我行贿,哪怕加我刑,只要能把常队长这个人渣送到他该去的地方,把我怎么样都愿意!

    于是也不等王书记和施总询问,我把服刑以来跟常队长所有关联的事情都一一说出,直到最后被逼无奈反击他的那一下。

    最后,施总把问话记录递给我让我详细看过,再签字确认。

    “因为常队长涉嫌违法犯罪,所以后面可能还会有人来找你了解情况,还是那句话,照事实是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扩大也不要隐瞒。”

    临让他们送我上去之前,王书记看着我认真地把这句话强调了一遍。

    回到二楼小监,我的手铐就被即刻解除,一定是王书记施总跟“大八监”队长说了什么,这令我身心顿感轻松。

    我一直在想常队长为什么突然会隔离审查,他如果有问题,我的袭警罪自然自动解除,起码大大减轻,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这个消息令我欣喜不已,但事情变化之突然,让我一下子有点难以接受。

    在以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内,监狱纪律检查办公室,闵行区检察院驻监狱检查站都来了人,他们来询问和了解的都是围绕常队长的事,我按照跟王书记施总说过的话,跟他们再复述了一遍,只是检查院的人在最后对监狱警察对我使用电警棍等械具的情况进行了一些询问,我只是强调常队长滥用警械,我因为受不了随手一挡,如此而已,其他警察一概没有!

    对于常队长,我一定落井下石!何况还是事实。

    常队长一头撞在了由中国司法部发起的,针对国家整个司法系统内存在的贪污腐败而展开的专项清查打击运动中。

    常队长被查,起因一是家属举报,二是释放出去的犯人检举揭发,举报和揭发的都是常队长借调动犯人劳役和减刑名义,要钱要东西。另外还扣克被释放犯人的余款和戒指手表等物,这些检举材料最后都被汇总到了刘大那里,刘大正在考虑怎么处理,加上那天在大队部审问我们的时候,刘大也觉得事情蹊跷心里存有疑问。

    综合以上,刘大以大队的名义当即向监狱长和监狱纪检办公室作了汇报,由此监狱大队联手展开了对常队长的一系列调查。

    常队长的事情迅速有了结果。

    在我五天后从“大八监”解除严管,回到一大队以后的第三个月,常队长因受贿索贿,贪污侵占家属和犯人财物共计七万九千多元,被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随后被开除公职押往青浦监狱服刑改造。后来听说肺结核死在了监狱里。

    善恶有报,苍天有眼,这个人渣终于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常队长原名唐德,因记忆久远,对他的描述细节或许略有出入,但人和事都是真实可查的。
    第十三章:走近死亡

    (1)

    因为常队长的意外出局,我于是被从轻处理,在被“大八监”严管关押了38天后,我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除去38天不知白天黑夜的暗无天日不说,也除去那地狱鬼魂般的“精神摧毁刺激法”,仅凭一个正常人在38天的时间内不能走动,几乎无人说话的那种孤独绝望,如果内心不够强大坚韧,那么他一定非傻即废。

    走出“大八监”那扇沉重的大铁门,我抬头仰望天空:深邃清澈的蓝天白云……

    我似乎又回到了人间。

    然而命运多舛,我的灾难还没有过去,我将又一次的被跌入地狱,这是一次真正的死亡之旅,我还能活着那是人间的奇迹!

    从“大八监”出来后,大队先安排我在生活监区做一些轻微的劳役,搞搞卫生写写黑板报,布置犯人“学习园地”什么的,以恢复和调节我的身体和心理机能,一个多礼拜后中队人手不够要人,于是大队又让我回到了“680机组”的高频电工间。

    接替常队长管我们的是王队长,我从来没见过,听说是二中队调来的,一杠两星,也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新队长。

    陈中在车间办公室找我谈话,说班组犯人之间以前的任何矛盾纠纷到此为止,警告训诫我一番后说张成就要走了,这几天大队会再调一个犯人来,高频间的事以后就唯我是问。

    不到此为止我又能怎么样,但很奇怪“土龙”他们一伙自我“大北监”出来后,一见到我老远就满脸堆笑地打招呼,也包括一向目中无人的事务犯范春荣。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关一次“大北监”就这么了不起吗?

    “土龙”还是在后道做钢管质检,也不知他们受到了何种处罚,据说他和他家人是送常队长进去的“功臣”之一,原因就是拿钱不办事。这正因了那句名言:送你下地狱的人,一定是在对你微笑的人!

    一个多月后,张成被减去余刑释放回家。

    大队调来了一个从提篮桥转监过来叫杨文江的犯人,犯走私罪被判二十年,因北新泾监狱只收十五年以下犯人,所以他在市监吃了五年官司后,家人托关系把他转到了北新泾监狱。

    杨文江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让干什么干什么,很是小心翼翼。

    少了常队长和“土龙”他们人为制造的麻烦,现在整个机组生产线电器线路的运行稳定正常。高频间“老厂头”毛师傅还是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他几乎只做一件事,帮我们买烟买东西,并保证价格公道质量正楷。

    进入六月份,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680机组”钢管生产这段时间,早中两班跟这天气一样也忙的很热乎,一个规格的订单做完,马不停蹄立即翻车下一规格,原本半个多月翻一次的车,现在变成一个星期翻一两次。

    机组生产线也格外的争气,每天都隆隆地不停运转,少有故障发生。

    1997年6月19日,早上,灾难在这一天发生!

    这一天是轮到我们班组出早班,原本到了车间顺着昨晚中班的钢管规格继续生产就是了,但监狱生产科因客户订单需要,临时变更了钢管的生产规格,还非常紧急,所以大队要求“680”机组线立即翻车。

    翻车就翻车吧,除了车头翻车忙点累点外,其他道位的犯人正好趁此机会休息。

    机组翻车对我们高频电工来说也没有什么事,把所有电器设备通通关闭,总电闸一拉,抽烟聊天看书喝茶,该忙什么忙什么。

    但这天一大队管电器设备的林副大队长和他的助手小梁队长,趁着翻车机器停运的机会一前一后进到了我们高频间。

    他们好像是来高频间查看一些电器设备的什么数据,两个队长一个电器箱一个电器箱的看,边看梁队长还边记录,两人观察着边说着话,边核对着一些数据的记录。

    队长来了,虽然他们忙他们的并不搭理我们,但作为犯人我们就不能再当着他们的面做自己的私事了。于是我和杨文江便拿着工具,分头给高频间的电器设备做一些保养检查,这里擦擦灰上上油,那里拧拧螺丝换个电阻……其实都是装样子做给队长看的。

    当我保养到高频输出直流电压13600伏,高频电流频率为120000HZ输出器底下的接头伐时,我先蹲下身体用刷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然后放下手里的工具,起身去工具箱换了一把大号的扳手,想把接头伐上的几个大铜螺丝再一个个的拧拧紧。

    因为螺丝和扳手都很大,电流输出电器箱里面又有点遮光,再加上螺帽是在接头伐的下面,所以需要左手扶着电器箱的门,单腿跪地,然后侧脸向上右手拿扳手去拧螺帽。

    操作起来不是太方便,拧起来也比较费劲,接头伐一共有六个铜螺丝,当我拧完第三个螺帽,刚把扳手在第四个螺帽上套紧……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把交直流变压器和高频直流输出器的电源总闸刀给推了上去。

    “轰……”的一声巨响,我连同我手里的扳手瞬间被巨大的强电流击出输出器箱,再“咚”地一声撞在一米开外的墙上,然后再反弹到地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仰面朝天昏死了过去……

    高频间所有的电器电源,因瞬间被触动保险自动装置,在同时发出重重的声响后一切归于寂静,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皮肉烧焦的味道。

    高频间这时除我还有四个人,林大、小梁队长、杨文江,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老厂头”毛师傅,他们都被巨大的声响所惊吓,循声发现了躺在地下的我,个个心胆惧惊地不敢上前,杨文江和毛师傅更是吓得双腿发抖,退在后面远远地看。

    还是林副大队长胆子大,走过来探了探我的鼻息,然后招呼梁队长赶紧去办公室打电话通知监狱派车送医院,并把情况立即通知监区。

    高频间外面得到消息的犯人都停止了翻车涌过来看,没多一会,监狱的面包车也已经停在了车间外面,高频间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刘大、施总、陈中还有其他队长也都来了,林大现场拉出一条通道,并命令四个犯人把我抬出高频间并送上面包车去。

    我在他们七手八脚的翻动中苏醒了过来,当时的感觉是两只手已经彻底麻木没有任何知觉,像手没有了一样,胸部身上皮肉也疼痛难忍。但神志是清醒的,他们说话叫喊或者商量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趁他们抬起我时,我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自己的两只手,万幸没被电流打掉都还在我的身上。

    事后我庆幸我的左手是扶在了高频电流输出器箱的门上沿,当右手扳手通电的一瞬间,形成的电流回路是从右手手掌,瞬间通过手臂,再通过胸膛传到左手手臂,再从扶在铁门上的左手手掌中“乓”地一声穿出去。

    我拧螺丝时是向左侧脸的,头离门不足一公分,如头再侧一点碰到铁门而形成电流的终端回路,那我必死无疑!

    另外因为是高频直流电,虽然电流功率强大,但直流电流是从导体表面直线通过的,虽经过我的胸膛,也只损伤到我表面的皮肉,心脏等身体内部器官安然无恙。

    如果是13600伏的交流电,那死成什么样就只有鬼知道了。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会被1997年的这次死亡之吻所回响和震动,这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恶梦!

    在送我去瑞金医院还是电力医院的问题上,刘大和林大两个大队长发生了短暂的争论,最后刘大考虑到医院治疗的专业和路程的远近,同意送电力医院。

    上海市电力医院在延安西路937号,中型面包车从北新泾监狱所在的北翟路一路狂飙,面包车前面还有监狱的司法警车鸣笛开道,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的车就已经到了电力医院。

    电力医院紧靠着延安西路,警车和面包车刚一靠路边停下,经过的车辆和人流都停了不走挤过来看,医院门前的人也越聚越多。

    我躺在随车带来的担架上,被警察从车里抬了出来,包括司机一共来了六个警察,那时候警察草绿色的警服,感觉比现在的蓝警服神气多了。中午12点钟左右,这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六个戴大盖帽穿绿色警服的警察,且个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在阳光下四个警察抬着我,两个警察跟在后面护送,一步一步向医院大门走去,这道风景立刻吸引住了所有过往行人和车辆,医院前的延安西路为此堵塞,医院里外都被围观的人群挤得举步维艰。

    警察好不容易把我抬进了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立刻进进出出对我采取了一系列的急救措施,然后把我推进抢救观察室,边输液医生护士边不时地过来看。

    办好手续其他警察都随车回去了,只留下两个警察负责看守我,怕万一我好起来突然跑了那事情就严重了。除此也是监狱的一种责任。

    我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身上还是穿着出工穿的囚服,衣服又脏又破还油迹斑斑,身上也是一身血污油污,两手手指手掌的皮肉都被电流打得紧紧连在了一起,缩倦成了拳头状,掰都掰不开,手臂和胸部表皮具呈紫黑色的大片斑糊,且巨痛无比,这种巨痛随心脏脉搏的跳动而感觉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老实说我算是一个抗得住疼的男人了,但这个时候尽管我咬破了嘴唇也感觉再难坚持得住了。

    我在病床上被慢火烤肉般的钻心疼痛折磨得滚来滚去,几次疼得昏阙过去没有意识,医生已经给我打了几针止疼针下去,但作用几乎等于零。

    这样一直疼痛翻滚到下午四点,来了一个40岁不到一点年纪的医生,听旁边医生护士都叫他朱医生,他翻看了我的病历卡记录后,非常仔细的观察着我身体伤情,并详细询问之前的医生护士。最后让护士先把我推到了二楼进病房再说。

    晚上六点,我不吃不喝已经一天了,几大袋不知是什么药水,在我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滴。疼痛还是没有丝毫的减弱。

    刘大也来了,他在办公室跟朱医生询问商量该怎么办,刘大只跟医生说了一句话,该怎么救就怎么救,钱不用考虑!

    刘大说完和之前的两个警察一起走了,换了一个本大队的警察来看着我。

    犯人一旦判刑,户口立即迁移至服刑监狱,从此生老病死一概有监狱负责,但犯人生病受伤,应该怎么治,治到何种程度,这是有很大弹性的,刘大一句:该怎么救就怎么救,钱不用考虑!就已经表明了监狱的态度。北新泾监狱有的是钱,医生大可放心救治。

    刘大这句话后来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唏嘘感动不已。
    (2)

    这是一间四人间病房,其他三人也都是因触电而受伤住院的。

    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已经从警察那里了解到我是做生意的经济犯罪,不是暴力犯,所以他们并不紧张,但又都觉得很好奇。

    朱医生是主任医师,不知道是今天值班呢,还是专门留下来没有走。晚上7点钟他走进病房,俯下身反复观察我的伤情,一边观察一边仔细地询问。

    看完问完,他站起来想了一会后转身出去了。不一会护士进来给我验血,十五分钟后朱医生拿了一个不锈钢的盘子进来,盘子里放着几把长短不一的手术刀,还有止血钳、消毒棉、纱布,剪刀等东西。

    朱医生把盘子往我被子上一放,等于是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看着盘子里的东西满眼疑惑。

    朱医生长得斯斯文文的,态度一直都很温和,他边戴手套边看着我说:“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除了双手废掉,怕还会危及生命!”

    “那怎么办呢?”我忍着疼问。

    “放血!减缓神经压力!”

    说完朱医生就坐了下来,拉起我的左手用棉球在我的小手臂上消毒。

    “放血?……在这里?”我惊讶不已。

    “是的,你别紧张,放松。”

    不一会护士把两大袋血浆和几袋药液等都挂在了床边的输液架上。

    没有专门的手术室,没有无影灯没有助手,更可怕的是连麻醉都没有,就着病房里这种暗淡的灯光,在病房病人和家属吃惊的眼神中,朱医生开始用刀在我的手臂上比划着寻找切入口。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听任医生的处置了,我伸直了手,没有人帮着按住,也没有捆绑,朱医生的刀在我上下手臂的关节处切下去半公分深后,慢慢地向手腕方向划开,这感觉就像在家里用刀裁纸片,切面条一样。

    刀口两边的肉立刻翻了出来,血随即丝丝地往外冒,朱医生并不管,继续往下划。我不疼不叫,眼睁睁地看着朱医生的刀在我的手臂上划拉着,却并不觉得痛,只有一丝麻麻的凉意。

    也许是手术刀切下去的疼痛,已经远低于随心跳而一直在的那种巨痛。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

    划下去10公分后朱医生停顿了一下问。

    “好像好一点,但不是很明显。”

    于是朱医生继续往下切,一直切到手腕处,差不多已经有20多公分长的刀痕了,手臂上的肌肉都随血从伤口里翻出来,一道长长的肉的深沟,很难看也很吓人。

    “先切到这里,看看再说,还不行就要把手指强行拉直,把手腕也切开了!”

    朱医生终于停下了刀。

    护士拿来了纱布,朱医生先在伤口上涂了些什么药水,然后把浸着药液的纱布,用镊子一片片地塞进划开的整条伤口里,直至把伤口塞满,再用纱布轻轻覆盖在上面,也不用胶带粘住。

    “保持手掌面伤口向上,不要抓扰。”朱医生关照我。

    给我输上血浆后,朱医生和护士都走了。

    至此,整个手术就这样结束了。

    但我感觉似乎没有解决什么问题,靠在床上还是不时地咬牙皱眉,那种巨痛感并没有消失多少。

    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以为我因为是一个犯人,警察不让去手术室,在这做是我罪有应得,活该!他们看我不喊不叫,连哼一声都没有,除了惊奇外都对我抱以极大的同情。

    看着我的警察被朱医生赶到外面走廊上去了,坐在病房里太难看太紧张,对病人不好。

    病房里的家属看警察不在了,都围过来看我,问长问短的,有的给我一只面包,有的给我一只苹果。我虽然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也没人问没人关心,只有痛苦的疼痛,但我还是强笑着谢绝了这些好心人的帮助。

    两年多没有接触社会了,没想到是以病房这种方式又融入了进来,对这些陌生人的关心,让我一下子非常的感动。

    旁边靠门紧挨着我的7号病床,是来自于安徽马鞍山的,小伙子在装修新房时,不慎触电,被发现时已气息全无,抢救过来后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看样子脑神经电坏了,慕名来上海电力医院进行治疗,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好是好了一点,但还是没有意识,未婚妻满面愁容地日夜陪在床边。

    我左边9号床是上海机床厂的一个电工,小伙子才20岁,工作时脖子上佩戴的项链垂下来碰到了电源,把他的脸和脖子打得焦黑一片,右耳也被烧焦打穿,估计难保,父母轮换着陪护他。但小伙子天性很乐观,那时候正流行动画片《黑猫警长》,所以他自称是动画片里的老鼠一只耳,油腔滑调地学一只耳的台词,把全病房的人都逗的哈哈大笑。

    他爸妈对他是又好气又好笑。

    最里面10号床是来自上海崇明的一对中年夫妻,老公在田间鼓捣电机喷水装置的时不慎触电,右腿受伤较为严重,已经来了20多天了。崇明那时候跑一趟上海也不容易,所以老婆天天晚上都挤在他病床上睡,除了省钱也方便照顾老公。

    这些病友们的生活虽然艰辛而多难,但度过磨难,他们依旧会有生活的自由和欢乐,依旧会有人间的阳光和鲜花。

    我的磨难犯罪污点,这辈子却将再也度不过去。

    夜已经很深了,输血和输液在半夜时分终于全部输完,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也都已经睡了,我却因为疼痛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强撑着半爬半跪千难万难地去了一趟在病房外的厕所,一个警察坐在走廊躺椅上打盹,我一步三停地出去回来他都没有醒,我如果就此逃跑,估计他的警察生涯也就此到头了。

    不要说我现在难以行走,即使能走我也不会逃跑,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还有三年多的刑期我熬不过去吗?眼前这点痛苦我更没有理由挺不住。一旦逃跑加刑,连累家人不说,一切苦难又都将从头重新来过。

    何况就算我逃到了天涯海角,我和我的家人都将永无宁日。

    从厕所出来时,抬头看了一眼病区走廊上的钟,正好是凌晨3点。

    上床后突然感觉那种随心跳一起来的巨痛好像减轻了一点,这让我感觉很兴奋。但也仅仅是一点,但疼痛没有再继续加重,于我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朱医生在3点半的时候过来给我换了纱布,在我伤口上拿出来塞进去的又折腾了一番。

    真够我受得。

    天快亮时,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了不过一个多小时,更让我欣喜的是,手上胸口上的那种巨痛感突然有了明显的减轻。早上朱医生又来换纱布,听我说有好转他也很高兴,说这样手腕和胸部皮肉就可以不用再划开了。

    于是我的伤口就这样让它裂开着,护士每天三次来消毒换纱布,天天输液吃药。

    警察天天坐病房外走廊上,其中也来过一两个我不认识的警察,穿着制服门口站一下看一眼就走了,一句话没有,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大来的比较多,都是白天上班时间来,他也从来不进病房,一来就去医生办公室,然后和走廊上的警察说几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开始我有了病房的病号饭吃,这样总算不会饿肚子了。

    人在生病住院的时候精神是最脆弱的,好想像病房里的他们一样,也有家人陪伴在床边,弄点吃的喝的,说说话给我一点安慰。

    看着他们的家属在床边忙来忙去,我会长时间的陷入对妻子孩子的思念发呆之中。家属们借我手机让我叫老婆来偷偷看我,但我不想这么做,不要说警察不允许,即使允许,这样除了给妻子和家人再平添一层精神上的痛苦和紧张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我带给他们的苦难和折磨已经太多太多了。

    我现在只想快点好起来出院,在病床上疼得稍微好一点,我就拼命把卷成一团的手指连皮带肉一只一只慢慢地扳开,然后再用先扳开的手指去剥胸口处烤焦的皮肉,这种痛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只希望这样能快点长出新的皮肉。

    起码我要为自己的伤快点好起来做点什么事。

    医院的饭菜老实说比监狱好不到哪儿去,量也少,我总感觉吃不饱,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补充进去的营养太少,遭此一击身体已严重亏空,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哪怕住院,哪怕伤得再重我也不是病人,我的身份永远是罪犯!

    一个改造的罪犯能一天天平安度过,或许这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然而董大队长的到来,却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让我深切感触到虽身在地狱,却仍有人性的那份温暖在。

    (3)

    董大是正大队长,警衔三杠三星,是一大队最大的警官,两个副大队长,刘大三杠一星专管犯人管教,林大二杠三星专管生产车间的电机电器。

    北新泾监狱的队长有两套办公机构,管教队长的办公室在三大门里面的生活监区内,如刘大施总等,生产队长的办公室在三大门外的生产区内,如董大林大等。

    董大虽然是正大队长,但基本不进监区也不接触犯人,他以总抓一大队钢管生产为主,上班一直就是在生产区,他也经常会到车间来转转看看,但从来没见他跟哪个犯人说过话。

    直到我出狱我都不知道董大的全名叫什么,只知道他是董大队长。

    朱医生给我开完刀以后的第二天晚上7点多钟,董大走进了病房,我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谁,还是从走廊外跟进来的警察对我说,董大来了。

    董大没有穿警服,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翻领T恤,身材挺拔硕长,长得非常的英俊,他手里提着水果和饼干,把东西往床边的柜子上一放,然后笑着问我:“你好点了吗?”

    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他连忙按住我的肩膀:“你别动,也别紧张,我现在不是队长,你放松放松。”

    然后董大挥手让跟进来的警察出去,拉过凳子坐在我的床边,边查看我的伤势边问长问短的跟我聊天,告诉我他询问过医生了,没危险也不会有后遗症,让我不要多想好好养伤,听医生的话等等。

    这是我自出事受伤后唯一这样来关心问候,来送东西给我吃的人,这时感觉董大真的不是队长和警察,他就是一个来探望病人的朋友或者家人,那一刻那种久违的人间温暖,让我这个久行于地狱早已冷却麻木的心,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动。

    董大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他住在闵行吴泾,到电力医院要转两部车。医院外面热浪滚滚,酷暑难当,一个这种等级的警官,冒着炎热这么远来医院看望一个改造受伤的罪犯,凭的一定不是他的什么责任,而是他人性的善良和人品的崇高。

    我为之感概不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胸部和手臂的巨痛感在慢慢地减退,朱医生这一步在电伤回路处“切肉放血”的手术举措,取得了成功,由此我的生命危险正在远去,胸部和手腕的切割也无需再施行,剩下的只是养伤和自身的锻炼。

    感谢朱医生的妙手回春!

    从监狱释放后,我曾去电力医院找过朱医生两次,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一次说是夜班不在医院,一次说去外地了。此后许多年,我一直在艰难的生存路上苟延残喘,也再无颜面和机会去找朱医生。

    伤口每天都换纱布消毒,裂开有两公分之宽,肉的颜色变成了紫褐色,疼痛感越来越轻,双手手指被我每天扳一点,差不多已经都扳开了,双手掌的拳头状也慢慢可以伸直。

    触电受伤住院以后,我一直在回想事件发生时电闪雷鸣的那一瞬,谁推的闸?

    杨文江当时是在修一只大的压力表,一直在远远的地上坐着摆弄,没有动过。

    那么是林大?小梁队长?还是毛师傅?

    这是一个至今为止都未能解开的迷,随着我的性命无忧,没有酿成命案,这件事便再无下文。报上去的工伤事故原因一栏填得一定是:该犯违章操作,误触电源不慎受伤云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终于不了了之。

    是谁的责任,这于我已经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了。

    走廊外看着我的警察受董大的影响,也能主动帮我做一点倒倒开水,上厕所扶我一把这样的事情了,但从来不跟我说话,也不跟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属聊天,整天穿着警服在走廊外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着,两个警察白天晚上的换班,一个姓候一个姓章,都是征地进来的,长相也很老实,脱下警服就是两个规规矩矩的农民。

    全电力医院的住院病人,包括医生护士都知道二楼病房有个犯人病人,门口有警察看着的,很是稀奇,走过路过的都要探头进来看看,还有人专门到二楼病房来寻找张望,这些警察都是不管的,但一旦有人因为好奇要跟我说话,还要问东问西问长问短的,警察就要进来干涉了,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出去。

    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我天性幽默喜欢说说笑笑,但现在场合和心情都不对,所以整天沉默寡言很少说话,每天定时撑着下地去洗漱间洗洗弄弄,或者长时间坐在床上,对着病房的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医院的点滴情况都会被两个值班警察反映到大队去,刘大施总听了心里就有点紧张,犯人一旦逃跑脱管,作为管教负责队长,他们将首当其冲的被问责,按犯人监管条例这又是不允许的,但情况特殊,一下子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正因为此,在我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刘大施总的脑子里便同时有了将我转院的念头。

    只是他们不知道我被划开的手臂上大伤口,医院何时可以给我缝合好。

    医生回答说不知道,要根据伤口的自然愈合情况再观察了看。

    一个礼拜后,我的双手手指已经全部都能张开伸直,双手手指和手掌上的皮肤大部分都没有了,需要时间让皮肤再慢慢地长出来,现在看见的都是鲜红的肉,手臂和胸部还是那种隐痛,左手臂上被划开的那道大伤口,不用说光想想就让人受不了,但和之前比已经好了太多了。

    第四天晚上董大又来了,还是穿着便服提着水果,他就是一个专门来探望病人的家属,脸上没有半点装腔作势和故作严肃,神态举止亲切自然而又关怀备至。

    看我有了好转,董大也很欣慰,然后哪儿也不去了,坐下来就跟我聊天,还经常转头跟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打打招呼开开玩笑。

    之后董大每天晚上都这个时候来,他说上两天晚上因为监狱开会所以没过来,他每次来穿得都是便服,也每次总是自己花钱给我带点什么吃的东西来。

    释放以后,我经常把董大来医院看我的事说给妻子听,妻子听着听着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下来,说这真是一个好人啊。

    人这一生,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遇见两种人,一种是坏人一种是好人。

    我旁边7号床的马鞍山病人这么多天了,不见有什么好转,还是天天昏睡着,像是个植物人,未婚妻没地方睡觉,又不愿意离开,天天晚上就趴在老公床尾睡,漂亮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经常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我看了心里也是酸酸的很是同情。我这个身份又不好多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在心里祈祷上帝保佑他们能早点好起来。

    “一只耳”和崇明夫妻就要出院了,这两天在做一些最后的检查。

    医生给“一只耳”已经进行了手术修复,右耳没有完全切除还剩三分之一,但脸上脖子上的成片小疤痕很明显,估计以后很难彻底消除,蛮帅的一个小伙子弄成这样,我也替他可惜,但他的性格开朗活波,很是讨人喜欢,整天不是逗这个就是逗那个,有他在,病房里的笑声就不会断。

    10号床崇明夫妻这两天在忙着联系康复医院,老公的右腿他们还不愿意截肢,医生说那就一定要进行康复性治疗,否则萎缩变形右腿早晚难保。但我感觉再怎么康复希望都不是很大。

    二十多年来,我经常会想到这些曾经一起短暂共过患难的病友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还好吗?

    我左手臂紫红色的肉上已经结了一层痂,由伤口变成了伤疤,因为手臂的肿胀消退,伤口看上去好像长得愈合了一点,疼痛感已经基本消失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朱医生一直不给我把伤口缝合上,朱医生查房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没到缝合伤口的时候,再长长再看看。

    输液已经停了,护士还是天天给我的伤口消毒换纱布,我的责任护士是小吴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但性格很内向,“一只耳”逗她,她也只是笑笑不说话,走路总是喜欢贴着墙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

    这天吃了晚饭,我拿着脸盆去洗漱室,虽然左手不能动,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出病房时在走廊上碰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隔壁病房的家属,看见我张口就大大咧咧地说:“兄弟受苦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随口回答好点了,想绕过去,但这两人看见我手上的伤口,大惊小怪地说:“啊呀,这么厉害,怎么搞成这样啊?”

    这天在走廊上值班的警察是候队长,看见这种场面自然就要出来干涉了,马上站起来拦在我的前面,客客气气地劝他们少跟我说话,扬手示意走你们的路。

    当天晚上董大来看我的时候,候队长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董大,董大听了以后笑笑不置可否,没当回事。但候队长第二天去监狱把这件事汇报给刘大的时候,刘大立即神经绷紧地作出了决定:立即转院,不等了,明天就转!

    刘大早就神经紧张了,只是一直在等电力医院何时给我伤口缝合上,想伤口缝合后就直接让我出院回监狱,后期治疗交给监狱卫生所就行了。但朱医生一直不缝针,现在听候队长这么一说,作为犯人管教大队长不能不高度重视,万一社会上的人协助我逃跑成功,那事情就大了。董大可以不管,我刘大身为管教大队长却不能听之任之。

    刘大不再犹豫,也不管我伤口缝合不缝合,随及安排人去办理联系各种转院需要的手续,决定明天就转院。

    要转我去的地方就是市监医院,也就是声名遐迩的上海市提篮桥监狱总医院。
    第十四章:令人胆寒的市监犯人医院
    (1)

    没有什么人来事先通知我,第二天一早,大队施总管教和王队长来到了医院病房,他们身后是一群正在查病房的医生,朱医生也在其中。施总进了病房什么话也不说,拿出手铐就想要给我上铐,但看着我手上这道长长的伤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罪犯在外一律要上手铐,这是监狱的规定。在医生和病房家属病人惊愕的目光下,施总最后还是收起了手铐。王队长把我病房里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让我下床跟他们走。

    我当时一直以为这是出院回监狱,很多人都在旁边看着,我很想和朱医生道别,也想和病房里的病友们说声保重,但除了施总和王队长不给我时间外,感觉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适那么做,于是只好随着施总王队长他们出门下了楼。

    病房里的家属都依在病房门口看着我慢慢走远,朱医生看我出了病房,从隔壁走了过来,他似乎很生气紧绷着脸,一直陪我下楼出了医院的大门,边走边不时地叮嘱我几句。

    医院外面停了一辆监狱的桑塔纳法警车,快要上车时,我转过身向站在医院门口没有跟过来的朱医生鞠躬致谢。朱医生跟我挥了挥手。

    上车后施总紧挨着我,由王队长开车,向着和北新泾监狱相反的方向直驶而去。

    “这是要送我去哪啊?”

    我莫名其妙忍不住脱口而问。

    “去提篮桥市监医院。”施总轻轻拍了拍我说。

    “噢……”

    原来是这样,我稍微有点紧张的心放松了下来,早说不就行了,搞的这么紧张。

    感觉没过多少时间,车子就已经在提篮桥监狱的黑色大门外面停了下来。

    一年多之前来过的提篮桥监狱,今天又来了,上一次是新收犯过渡,这一次是病犯就医。

    进了提篮桥监狱的三大门右转后直走,在原先我新收犯时大楼的斜对面,一座铺着红砖的八层大楼魏然耸立在我的眼前,这就是上海市监狱总医院大楼。

    进医院大楼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经呆过的那幢新收大楼,浮现在我眼前的是“老不服”那清晰而又模糊的身影。

    没有想象中医院的那种噪杂和喧闹,市监医院里很是安静,或者说是肃静,也看不见一个人。我们一行直接上到了七楼病房区,病房区分东西两部。七楼一个劳役犯把我们带到了东部病区,狱医出来接过施总手里的住院单子后把我交给了跟在他旁边的病区医务犯,医务犯把我安排在了病房门口走廊上的一个加床上。

    我侧过身伸头朝病房里一看,真是不得了,一个超大型的病房,从南到北一排十几个床位,东西靠墙各一排加中间一排,一共三排,除了有少数几个空位外基本都睡满了。

    那个接收的狱医又过来草草地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伤势,过程还不到一分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至始至终施总和王队长都一直在旁边跟着看着,狱医走后我见施总轻轻摇了摇头。估计施总这个地方也是很少来的。

    王队长跟我说了,你安心养伤有空我会来的,然后放下东西和施总一起算完成交接任务地走了。

    我的病床旁边还有一个加床,一个精瘦黝黑的小伙子在躺着打吊针,他身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他看着我笑了笑没说话。整个东部病区就我和他两个加床,我55号床他56号床。再加看上去好像也没位置了。

    50多个人的大病房居然没有一点的噪杂,相反却非常的安静,每个病犯都躺在病床上,没人交头接耳的聊天,也没人叫喊呻吟,更没人坐着靠着或者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的。

    他们的病床和外面普通的病床不同,很低矮,床沿高度离地最多不到30公分,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明白是为了戴手铐脚镣的重刑病犯上下床方便而特制的。

    两张加床倒是正常高度的病床,我坐在上面正不知道该做什么时,一个劳役犯在远处左手拿着瓶盖,右手拿着大口玻璃水瓶,边喝水边对我大声的喊:“躺下,看什么看!”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不是在说我,愣怔中劳役犯已经走过来了两步:“你他妈的没听见啊,躺下去!”说完他连水带瓶一起扔了过来,我慌忙一个侧身,水瓶扔到了我的肩膀上,顺着身体再“咚”地滑到了地上,没有碎。我身上床上却连水带茶叶地被弄得一塌糊涂,因为茶瓶虽然是砸过来的,但出手并不重,肩膀也不怎么疼。

    “捡起来!”他大声地喝令。

    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说骂就骂说砸就砸?

    在他人屋檐下,我只好忍住火气低头帮他把瓶子捡了起来,他过来接过瓶子依旧凶声凶气地对我说:“清理一下,两分钟后上床躺好,没事不许坐着,否则你给我当心点!”

    这大概就是这里的规矩了,难怪整个大病房里无人坐着。

    这算是给我的一个下马威,怎么办呢?坐牢真是到哪都有规矩,我只好照办。

    就像坐牢不能把自己当人一样,在这里你也千万不能把自己当病人!

    没几天的功夫,我便听说和领略了这里的诸多路数,同时也见识了这帮狗娘养的劳役犯们整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提篮桥监狱医院实行的是犯人管理犯人,而且实行的非常彻底,狱医很少出现几乎看不到,大事小事全由这里的医务犯劳役犯说了算。专门有两个医务犯负责做狱医的事情,给病犯消毒换纱布,打针配药等。估计他们服刑前就是干这行的,虽然手势动作比较粗鲁简单,但态度相比劳役犯要好很多,也基本不动手打人。唱主角的是劳役犯,他们专门负责东部病区的各种杂务和病房管理,就六七个劳役犯管理着五十多个病犯,还管理的井井有条个个服服帖帖。

    这里的劳役犯把病犯分三类来对待,态度和手段按类别各有不同。

    第一类:来自于各个监狱的已决犯,属于在服刑期改造如我这样的人,因为这类人是有单位接管和负责的病犯,我们病情伤情的好坏,本监狱会经常来人过问和查看,所以劳役犯一般不会对这类人下手,但如果你不守规矩大大咧咧的拎不清,他们照样收拾不误。那个劳役犯对我扔茶瓶,一是不知道我是从哪来的,二也是要给我做做规矩。后来知道我是北新泾监狱的电工是工伤来的后,态度就对我好了很多。

    但第一类人也只限于少挨打,少被折磨,其他形同于受苦的规矩都是一样的。

    第二类:来自于各看守所的未决犯,其中不乏有市一所,二所送过来的重罪病犯,有很多躺病床上还手铐脚镣地铐着。但大多数是上海各区看守所送来的人犯,刑期难料,病情伤情也很奇怪。看守所对人犯本身就不怎么上心,属于临时关押看管,法院一判,是死是活该去哪去哪,跟看守所再不搭界。

    我来了以后的当天晚上七八点,突然从里面大病房传出几声痛苦的喊叫,我探身看过去,只见三个劳役犯围着病床中间的一个病犯在拳打脚踢,旁边56号床的“瘦子”跟我说,那个病人是闸北区看守所前天送来的,在看守所绝食寻死,死意非常坚决,无论怎么弄就是不肯吃东西,奄奄一息了才送监狱医院来吊葡萄糖抢救。

    这里的劳役犯对付这种寻死的人,那办法是多得是,只一天,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那个家伙就已经被收拾的再不敢死,老老实实地乖乖吃饭。现在打他肯定是他一下子没恢复过来,没按时按量把规定的东西吃完,这里的劳役犯可不管你那么多,饭没吃完那就请你吃拳头。

    看守所自杀送来的犯人很多,什么绝食的上吊的、吞牙刷吞调羹的、用快口割手腕放血的。这些人送来没几天,就都被收拾得这辈子再不敢自杀寻死,要死要活了。大病房每天都有被打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传出来。

    第三类:派出所、戒毒所、各公安分局拘押室,或者在外被抓时有病有伤还未审讯先送来医治的。

    如果收拾第二类人还稍微有点顾忌的话,那么这类人进来就完全不用去管他的死活了,劳役犯下手极其的狠,万一整死了抬出去就是,医院嘛,哪有不死人的?

    一天下午徐汇公安分局送来一个贩毒嫌疑人,被抓时身上搜出毒品630克,押至分局审讯室刚要想审讯,突然毒瘾发作,满地打滚吐白沫说胡话,分局刑警这类装死的也见多了,给他打了一针没当回事,后来看他浑身抽搐,眼睛也翻白了,这才有点慌神送了过来。

    狱医接收后两手一背就走了,剩下的就是劳役犯们的事情。

    过来两个劳役犯把他倒拖着扔到靠墙角的病床上,然后一个拎着头发往上拽,一个死命击打他的肚子,一直打到他昏厥瘫软,劳役犯只当没看见,也不换姿势继续打,这样连着打了二十多下,终于让这个毒贩痛得叫出了声。然后又拎来一桶冷水,把他头摁进去,差不多半分钟后提上来换口气又摁下去,如此反复十多次,接着让他平躺着,照着他喝圆了水的肚子狠命连续的踩,只两三下,只见这家伙连水带血“哇哇”地往外吐个不停。

    如果以上还算是在给他治疗的话,那么以后几天不定时地用手挖他的喉咙、往他嘴里灌粪便、用针扎鼻孔、扎脚心,用鱼钩勾着舌头在地上爬,有事没事一顿大嘴巴扇,那就是故意往死里折磨了,一直折磨到他彻底服软磕头讨饶,劳役犯还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这些劳役犯在折磨人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病犯敢笑,更无人敢昏了头出来劝阻。

    每天有劳役犯在大病房里遛来遛去地巡查,随时都会有人被殴打,而且出手都很重,打完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事,真是比虹口看守所东部九号监打人还随便,还令人胆寒,看得我也是阵阵虚汗冒上来。

    除了分类对待外,还要看你是什么罪,什么病,哪里人,此外最主要的还要看你懂不懂事,守不守规矩拎不拎得清!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劳役犯,是人还是魔鬼?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医院还是地狱?躺在病床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2)

    东部大病房的劳役组组长叫陈思春,看这名字起的。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上海本地人,八三年严打的时候进来的,直到现在都还没出去。当时因为思了春犯了流氓罪,判了二十年,他不服上诉,被加判无期徒刑。

    矮个子,很敦实,不知道为什么,看守所监狱这种体型的人很多,也大都是这种德性。

    陈思春就是东部病区的牢头,医务犯劳役犯都得听他的,他在病犯面前从来不笑,而且出手极其凶狠,对他而言,打人整人拳打脚踢如同吃饭喝水,血肉横飞哀嚎惨叫如同听歌看舞。

    他手下的劳役犯刑期都在十年以上,受他影响,个个如出一辙的丑恶和残忍。

    也许是提篮桥监狱医院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有的传统和恶习,也许是长期黑暗炼狱的鬼火熬制,造就出了这一代代劳役犯畜生们性格的阴冷和变态。

    在这里上厕所和上洗漱室都有严格的规定,上厕所要喊报告,且有时间限制,病犯确实有病或者不能走路的,由劳役犯指定其他病犯背或者用便尿盆,但也要报告同意才行。

    洗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看劳役犯心情每天会指定几个人去洗漱,基本都是第一类的病犯,别奢望每天能洗脸刷牙,也没人敢提出这种要求,提出来很有可能给你一顿拳脚。所以都忍着,虽然是七月份的大热天,又没有什么空调,好在不洗不漱虽然难受但总比挨一顿揍好。

    总之病犯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这里都有严格的规定,擅动者绝对要挨打。

    这里的伙食比我们北新泾监狱要差得多,但对那些看守所长年难见油晕的病犯来说那就好的太多了。每天早饭还不错,稀饭一个馒头加一点酱菜,中午素菜里加一两片肉片或者一点肉丁,晚上纯素,但比看守所的清水煮菜要多几粒油腥。打饭特别是中午这顿饭,基本由牢头陈思春掌勺,每人一勺,看不顺眼的不给或者少给,你还不敢发声。饭菜的量都少得可怜。

    看守所整天吃不饱的那种饥饿感又浮现了上来。

    这里每天五点半起床,所谓起床是轮流去病房前面上厕所,除了事先定好的少部分人可以在厕所旁边的盥洗室洗脸刷牙外,其他人是不可以去的,上完厕所就得回到床上继续躺好,病房里十几天不洗脸不刷牙的人多得是,很正常。

    那些病伤不能动的,上了手铐脚镣的放在最后,由劳役犯指定的其他病犯帮着洗弄,这些人可以洗漱的原因只是因为怕病房味道太重,劳役犯走来走去闻着受不了,仅此而已。

    医务犯每天上下午两次会来查病房,他们也记录着每个病犯的病历情况,哪个病犯该吃药,哪个病犯该打针,都由他们负责决定。感觉还有点像样,狱医是从来不来的。在这里医务犯的地位要低于劳役犯,凡事都劳役犯说了算,医务犯从来不敢多嘴多舌。

    这里的病犯只有在三顿饭的时间里才可以起床坐着,开饭时间是早饭六点半,午饭十点半,晚饭四点半,晚饭后个别腔调好点的病犯可以稍微多坐一会。

    其他时间白天黑夜一律在病床上躺着,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不许聊天不许走动,晚上五点半太阳还很高就都得上床睡觉,躺着汗水不停地冒,不能洗不能擦,这种日子真得很难过。如果谁敢半夜睡觉打呼,那他更加惨,睡梦中被巡查的劳役犯揍醒,直揍到你鼻嘴出血张着眼再不敢睡着为止。

    在这里少说话少活动,夹紧尾巴吃饭睡觉熬日子或许会好一点。拎不清或者长相举止都猥琐不堪的人,受到的折磨和挨打也就越多。反抗或者“翻船”的念头你想也不要想,跟找死一模一样。

    说这里是医院,大概凡是进来过的人是没有一个会承认!说这里是地狱应该没有人会表示反对。

    万幸我睡的是加床,离大病房还有两三米的距离,否则整天光听挨打的惨叫和哀嚎就足够让人心烦和心惊的。

    因为加床是加在病房的走廊门口,除了床还留有大概一米宽的走道,进来出去的人都要经过我和瘦子的加床。有一天半夜里劳役犯用担架抬出去一个盖着脸的死人,把我吓了一跳,还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劳役犯除了第一天扔过我一个茶杯外,就再没跟我动过手。除了算第一类人和上海本地人之外,还要感谢一个叫二喜的劳役犯。二喜走进走出经过我加床时,有一次他说看我脸很熟,问起后一聊,他也是乍浦路派出所周所长一手经办后被送进虹口看守所的,以抢劫罪判了他十年。抢到了什么呢?他说三个同案犯晚上抢劫一个女人的包,包里只有两张一元的纸币和几张卫生纸,为此三个人全部判十年。抢劫罪不看金额只看性质,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冤的。

    我和他虽在一个看守所,但彼此并没有见过,他已经在提篮桥监狱服刑了,我还才刚到虹口看守所,也不知道他这个看着脸熟是从哪看来的。但二喜以后对我多少总有点照顾,起码是不会有人再故意找茬刁难我了。

    在监狱一个派出所或者一个看守所出来的,那就是哥们,那就是兄弟!

    有了二喜的关系,我也敢找机会和旁边56号床的瘦子偷偷聊天了,整天不能说话,怕真会把人逼疯。

    瘦子真是瘦的可以,一米七五的身高,体重大概只有九十多斤。瘦子二十多岁,上海人,家就住在提篮桥监狱大墙外面的舟山路上,如果他妈在家门口大声地喊他,估计他躺病床上都能听得见。

    瘦子是个职业扒手,惯偷,从小偷到现在,自己都忘了是几进宫了。这次被判了七年。很奇怪,放着家门口的提篮桥监狱不送,偏偏送他去了远在安徽的白茅岭监狱。

    这次受伤住院是因为中队伙房杀猪他去帮忙,杀完四个人把猪抬进滚烫的大锅里准备烫毛,谁曾想杀猪的是个生手不靠谱,这猪没被杀死,直接在大锅里蹦跳出来,反倒把瘦子一不小心撞进了锅里,真是伤得可以把人笑死。

    瘦子上身前后烫伤得最严重,在当地医院急救治疗了半个多月后被送来了这里,来了已经快两个月了,现在伤势已经好了很多。

    这里的劳役犯慢慢地不怎么管我们两个了,但我们也不敢过分,都是趁打饭有点混乱的时候偷偷说上几句话。

    天天有人被打,惨叫声随时都会从大病房里传过来,凡是二三类的病犯进来,无论什么情况,基本都要先给一顿下马威,哪怕是半夜三更。

    慢慢地我也从最初的心惊,到麻木到习以为常。

    虽然劳役犯们不打也不管我们,但我和瘦子都觉得这日子很难熬。瘦子天天都在想念着早点回白茅岭。他说在白茅岭他们犯人很自由,监狱允许犯人抽烟,他们也可以偷偷喝酒,大田班外放班的犯人能经常和当地老百姓做交易买东西,甚至还有机会遛出去玩女人。

    瘦子说得很得意,常常会陷入一种沉思向往状,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的白茅岭监狱要比这里好,这点我是没有异议绝对认同的。不要说白茅岭,就算是我在北新泾监狱的“大八监”二楼严管,只要不是“双上前铐”吊着,我也感觉要比这里好上很多。

    在这里最痛苦的是整天都要躺着,无事可干,时间过得真是太慢太慢,如果有本书看,那该有多好啊。

    没事我就老抬手看我手上的伤口,伤口好像在慢慢地向中间合拢,肉也长得有点鼓了起来,颜色变成了深紫色,已经没有半点的疼痛感了。也没人来过问,医务犯也从来不给我消毒吃药打针什么的。自己监狱的队长一个也不来,不知道我呆在这里干嘛,还要我呆到什么时候呢?

    二喜大概是劳役组里管外勤的,经常从我们床前进出经过,一次他拿了一沓报纸从外面进来,顺手扔了一张给我,这一下子让我真是如获至宝欣喜不已。

    这是一张《大墙新生报》,是上海市监狱局自己创办的报纸,除发行下属监狱外,还发往全国各大监狱。上面刊登的除了头版有几条政治和法律的消息外,其他都是属下各监狱犯人写的如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这一类文章。

    这种报纸每个监狱都有,我们北新泾监狱叫《自新报》,青浦监狱叫《求新报》,其他监狱的报纸名字大都差不多。这种报纸本身就是面向犯人的,以教育和加强犯人的改造,但这里的劳役犯怕乱怕麻烦,所以从来不发给病犯看。

    因为是二喜给我的,所以我可以放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上面虽然都是一些口号式的文章,但我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一张两开四版的小报纸我看了好几个小时,看完我还把报纸压在枕头底下,时不时就拿出来翻来翻去,起码这个时候我可以忘记痛苦,也可以暂时忘记身处的这个丑陋环境。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这里的管理也相对宽松,因为这天是医院劳役犯的家属接见日。早上他们一个个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喜滋滋地排着队下楼,过一会再一个个喜笑颜开地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他们心情好了,对病犯也就相对放松了一点。

    病犯们一个个转身羡慕地看着他们,虽然今天没有被挨打挨骂,但此刻内心想念家人想念家的那种精神痛苦,却要远远超过平时皮肉所受痛苦的数倍。

    这里的病犯大多数都是未决犯,未决犯家属是没有探监资格的。

    犯人一旦判决从看守所到了监狱服刑,才有了通信和家属探监的权利,但两种人除外,严管和生病住院的。严管的是因为自己违反了监规被取消家属探监,这个不用说了。生病住院的是因为你在生病住院,家属没办法接见到你。像我和瘦子这种劳役工伤住院的大概也参照后一条实行。

    星期天一过,劳役犯们马上恢复常态,再次换上地狱无常脸,撸着袖子甩甩手臂,晃着膀子溜达巡查,不一会就从里面哪个床上想起病犯的哀嚎声。陈思春有一次打完人后对被打的病犯大大咧咧地说,我不打,你骨头痒我手痒,都难受,打完我们都舒服了。说完他还要抓住这个病犯的衣领,问他说得对不对,然后不管这个病犯回答对还是不对,他都会再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抽上一耳光,然后才站起来拍拍手扬长而去。

    在这个鬼地方住院,挨打不挨打的日子对所有病犯来说都一样,都是在受煎熬。

    住院,病人们享受着比坐牢还要痛苦百倍的待遇,下次即便死了也没人愿意再来!
    (3)

    住进提篮桥医院病房已经十几天了,伤口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么一直地暴露着任其自然生长,还是什么治疗措施也没有。

    手掌手指上新的皮肉都长了出来,基本已经伸展自如。上手臂和胸部的皮肤像开水烫伤的一样,皱皱巴巴的深浅不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长得非常的缓慢,一直到两年多后我快释放出狱了,才全部更换好新的皮肤。小手臂划开的伤口好像又向中间长了一些,里面深紫色的肉变成了黑紫色,看上去很像是一块烤牛肉,不痛,但时常会感觉痒的厉害。

    警察狱医除第一天来看过我伤口一次外,此后便再没有来过,也从来没有什么医生查房一说,连他长什么样我都忘记了。

    不会就一直这样算了吧?

    逮住一次四下无人的机会,有一天我大着胆子问正在旁边给瘦子背部涂消毒酒精的医务犯:“医生,你看我的伤口以后还怎么治呢?”

    这个医务犯四十多岁,相比较为人较为和气。我今天开口问,虽然是犯了这里的规矩,但不问总觉得心有不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不挺好,还治什么!”

    “那伤口还缝不缝针呢?”

    “这个……好像听孙队长说不用缝了,就让它自己长到愈合。”

    孙队长就是那个狱医,他可以有两个称呼,有时候医务犯劳役犯们也管他叫孙医生。

    “那要长多少时间呢?”

    “半年三个月吧,看情况了,这不好说。”

    “噢,既然这样,那我可以出院回去让它自己慢慢长了,行吧?”

    老实说我心里很是着急,已经顾不得伤口会长成什么样了,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越早走越好。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我没有这个权利,要孙队长发话才行。”

    “那有机会,你帮我跟孙队长说一下,帮帮忙了,行吗?”

    “嗯,可以。”

    这个医务犯不但回答了我的提问,还答应了我的要求,在这到处都是小鬼肆意横行的地方,还能有这样一个正常的“人”在,也真是难能可贵了。

    瘦子趴在病床上支愣着耳朵听着我和医务犯的对话,心里痒痒的,他比我还早来两个月,早想回到他那心驰神往的白茅岭监狱去了。

    拜托医务犯的事还没有等到回音,我的王队长终于来了。

    王队长虽然接替常队长是我的主管队长,但因为跟我接触不多还不是很熟,他送我过来临走时说会来看我,今天果然来了。看见自己监狱的队长,这种时候感觉就像见到自己亲人一样的亲切和高兴。

    王队长说董大刘大都在关心你,委托我来看看你。

    就这一句话就让我差点想哭,只有在那种恶劣环境中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感悟出我当时内心的那份激动和感动。

    有血性的人有他人性的两大特征,或者说是两大弱点:容易冲动和容易感动!

    围绕着要出院回监狱的问题,我和王队长说了很多,也把孙医生的意思说了一下,王队长把情况都一一记在了本子上。记完又去了一趟队长办公室。回来后跟我说,他今天回去后会把我这里的情况,详细汇报给董大和刘大,看下一步怎么做更好,会很快给你回音的,你放心养伤别太心急。说完王队长安慰了我几句后就走了。

    虽然王队长没有给我带任何吃的东西,但此刻还有人能管我想到我,使我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落实。和常队长比,两个主管队长,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只过了两天刘大突然来了,更让我惊讶的是,跟在刘大身后进来的居然是电力医院的朱医生和他的助手。

    刘大在听了王队长的情况汇报后,感觉很不放心,马上一个电话打到电力医院。朱医生说这种伤口从医疗角度来说是一定要缝合的,否则以后除了会长成很难看的一条突出的大疤痕外,伤口一旦碰破发炎,极易引起病变而造成手臂肌肉萎缩以致残废。

    刘大感觉朱医生不是在危言耸听。放下电话刘大专程去了一趟电力医院,就我的伤情情况跟医院领导和朱医生商量,商量完跟朱医生约好了时间,按电力医院特殊手术出诊的收费标准出诊。同时迅速办理好了一应手续。

    于是今天朱医生带着助手,拿着手术器械跟着刘大一起来到了提篮桥监狱医院。

    刘大的意思就是你们市监医院不肯缝针动手术,那就由我们北新泾监狱自己花钱,请外面当初给我治疗的医生来做伤口缝合手术。

    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市监医院不同意!

    不知是坏了医院规矩还是伤了医院面子,反正是什么原因不同意不知道,总之刘大和朱医生在他们狱医办公室呆了很久。最后来了一个医院领导,经商量后拍板决定:同意伤口缝针,但要由市监医院自己的医生来做缝针手术。

    刘大的脸一直扳着,不是很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从我内心来说,我当然是希望朱医生来给我做手术了,看着刘大朱医生他们离开的身影,我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

    但同时,有刘大这样一个对我伤势如此负责任的管教大队长,我也算没有投错人生,值了。

    让外面的医生来给这里的病犯做手臂缝针这么简单的手术,之所以不同意,其实就是打了市监医院的脸,传出去医院领导和医院医生的脸都没地方放,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现在既然已经惊动了领导,那我的伤口也就自动停止“自行愈合”疗法,手术第二天即刻实施。

    市监医院的手术室在大楼一楼,第二天下午,病房孙医生把我带到了楼下。等手术室大门里的医生把我领进去后,孙医生并没有跟进来,他在门外探着头跟我说:“手术完了你自己上去啊!”说完自己就朝医院大门外走了。

    这个孙医生真是不敢恭维,实在是不怎么靠谱。

    手术室里面很大,有好几个手术间,放着各种各样的医疗手术设备。

    一个穿绿色工作服像麻醉师一样的胖姑娘,把我领到一个手术间后扔给我一件病号服,让我反套穿好后躺手术台上等着,她自己则坐在离我不远的工作间门口低头玩起了股票机,边看还边唉声叹气地摇头。

    此外整个大手术室里再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声音。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进过什么手术室,躺在手术台上四处张望,长方形的手术间并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头上是一个个还没打开的圆圆的灯,后来知道这就是无影灯,手术台旁边还有一个上下两层可以伸缩的不锈钢架子,不知道干嘛用的,除此再无什么可以看的了。

    等了半天还没人来理我,只有那个胖姑娘还在那里哭出乌拉地研究她的股票。

    “怎么了?股票输掉啦?”好不容易从楼上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病房里出来,也好久没跟女人单独说话了,我没话找话地逗她。

    “是呀,输掉好多噢,心疼死了。”

    “输掉多少啊,这么心疼?”

    “五千多哪,就几天的功夫噢。”

    “还好还好,炒股票嘛,不疼不疼,比我手上的疼好多啦!”

    “哈哈哈哈……”胖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没心没肺的笑得很是开心。

    就在我和胖姑娘说话的功夫,进来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开了手术间的灯后,边戴手套边低头冲着我微笑。

    女医生四五十岁样子,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长相不可描述,属于男人看一眼就会马上昏过去的那种。如果脱下白大褂,你说她是医生,估计鬼都不会信!

    坐牢这么些年,大概是见得多了,在她的微笑面前我总算是没有昏过去,镇定住了。

    女医生降低了手术台的高度,也打开了无影灯,坐着拉过我的手仔细观察伤口,同时指挥胖姑娘拿这个拿那个,原来胖姑娘不是麻醉师,是这个女医生的助手。

    女医生在我伤口上擦拭了两遍酒精,然后从胖姑娘递过来的针盒里取了一根比家里缝被子针还大一号的手术针,穿上不知是什么线,居然连麻药也不上就想这么给我缝伤口。

    “就这样缝了吗?”我吓了一跳。

    “是啊,伤口缝个针而已,小事情,你紧张什么!”

    “小事情?……那,来吧!”除了故作镇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打麻药,也没有任何别的措施,连来个人帮着按住我的手都没有,这可真是在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和忍耐力了。女医生从我手臂的关节处,一手挤拢伤口一手拿着针就往下扎,第一针扎下去再穿上来,那可真是疼得我浑身发抖难以忍受。我侧过脸抽紧五官咬着牙死死地挺着忍着,这样熬过最初的三四针后,疼得麻木了,后面的疼痛感渐渐就没有那么刺心了,十几针后我转过脸直接看着女医生缝,女医生气定神闲没有半点心理障碍,一针一针就像在家里纳鞋底缝衣服一样地轻松和平常。

    我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嘴唇也被牙咬出了血,人已几乎虚脱。

    缝到手腕快收尾的时候,出问题了,伤口两边留出来的皮肤长短不一致,一边多了差不多有半公分多,对不上缝了,怎么办?

    我当是个问题,女医生却根本没当回事,多出来的皮肤捏捏拢塞进伤口里面,然后再在上面来回穿上几针,就这么简单,OK!

    真是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这如果是给患者大脑或者心脏做手术,凭这“高超”的技艺,会做成怎么样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以后我手上这个地方就慢慢长成了一个凹进去的浅窝,有点难看,到现在都还是。

    手术终于完毕,一共缝了28针,扎下去再穿上来就是56针。胖姑娘给我伤口包了一层纱布,扶我从手术台上下来时,我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身下衣服湿得全贴在背上,眼前是一片的模糊。

    谢过魔鬼女医生和胖姑娘,脱下拧得出水的病号服,我跌跌撞撞地扶着墙走出了手术室的大门。

    手术室外还是空无一人,还是异常地安静,我走到电梯口蹲在地上喘息了很久,全身差不多都要麻木了,才不大情愿地上楼回到了病房。

    到病房躺下来后,那种阵阵钻心般的疼痛一直持续了很久才慢慢地减弱下去。

    为什么不给我上麻药呢?难道是我的队长从外面带来了医生,给他们找了麻烦要故意给我吃苦头?还是犯人动这类手术都不给上麻药的?这是一个直到今天都让我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接下来应该就是等着拆线,然后出院走人。因为缝针太多,医务犯说要十天以后才能拆线。

    整天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不烦医务犯动手了,只到了第五天,我伤口上的线头就已经被我拆得差不多了。第六天王队长正好来,看了我的伤口又跑去孙医生那里一问,孙医生说可以出院。

    第二天下午,王队长在北新泾监狱法警车的顺路下把我接回了监狱。

    终于离开了我呆了三十二天的这个非人非鬼的市监医院,出了医院大楼我像是被释放获得自由一样地兴奋和激动。
    第十五章:总事务犯

    (1)

    一回到北新泾监狱一大队的生活监区,还没有上楼,就有很多认识不认识的犯人在跟我打招呼,等到了自己的一中队三楼监室,不得了,呼呼啦啦挤满了来看我的犯人,一个个抢着给我铺床摊被,倒茶理东西,围着我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好几个人包括范春荣和“土龙”,都挤进人群偷偷地塞烟给我,满脸的恭维虔诚。这令我觉得很奇怪,难道工伤住院一个多月回来就这么受人欢迎?当初从“大八监”放回来,那可是连鬼都不来一个的。

    这个问那个说有点乱哄哄了,惊动了中队长陈中,陈中让监督岗把我叫了过去。

    一进到中队办公室就发现刘大也在,他们像是刚商量完什么事。刘大走过来仔细看了一下我的伤口,又问了一些我身体等方面的问题。问完停顿了一会后很严肃地跟我说,不要回高频间了,准备让我做大队总事务犯的劳役,准备一下明天就到大队部来报到,伤可以边交接边养,先把大队事务熟悉起来再说。

    在我这次工伤事故的整个治疗过程中,刘大为我奔忙安排联系落实操心费力的,我内心对刘大非常的感谢,也对他充满了敬意。这是一个有责任心也有良心的正直警官,对他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心悦诚服!

    可是刘大现在的话却让我惊讶不已,让我做大队总事务犯?这是为什么?

    大队有能力有腔调或者有“身份”的犯人多得是,为什么要选我呢?我看着刘大眼里满是疑问,似乎对自己的自信心也不足。

    “这是大队开会决定的,你有文化,我们也征询过部分犯人的意见,你票数最高,说明你在犯人里也有一定的威信,你们陈中也已经同意了,我们相信你的能力,就这样,你好自为之!”

    刘大并不征求我的意见,说完挥了一下手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么多人这么起劲地围着我恭维我,是因为我要当他们的头了,先讨好起来再说!

    从中队部出来,我心里却没有半点的高兴和激动,除了有点不知所措外,更多的是担心和顾虑。这个大队总事务犯不是好做的,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从这个位置上被灰溜溜赶下去,我知道的就有两个,一个因为忘乎所以整天不做正事,利用总事务犯的职务便利,三天两头在监区内肆无忌惮地喝酒搞名堂。据说这个人在外面就是一个酒鬼吃客。还有一个腔势看上去很浓,但能力实在太差,队长和犯人两边的事他都做不好,无法胜任。他们被撸下去后的结局都很惨,都直接发配到车间做苦役,从此被人耻笑挖苦再抬不起头,那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在这个位置上做事因为太过于敏感太引入注目,所以一不小心的很容易出错,大队也很干脆,一旦出错出事,没有什么下不为例之说,直接就撸掉换人。

    现在的大队总事务犯叫王德强,原是白茅岭监狱一个两杠两星的管教中队长,因敲诈和强奸犯人家属被判刑八年。其人品真是糟透了。这种老资格警察在市监的关系不用说了,直接就托到了北新泾监狱王监狱长那里。王德强算性犯罪归类到一大队,他在监区监督岗的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星期,就又被直接提升为大队总事务犯。

    这是一个嚣张到有恃无恐,恶劣到人鬼公愤的人!

    王德强这次被赶下去,是犯人的一致呼声,也就是说是“民意”的强烈要求。

    这个人的品行和长相都跟常队长差不多,也长得极其猥琐,为人处事也都极其阴暗。相由心出这句话还是有点道理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对大队犯人极尽刁难苛刻之能事,好像还把自己当白茅岭监狱的中队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举一个例子就能知道他坏到了什么程度。

    大队总事务犯管着全大队犯人的“大帐”发放,每次接见家属总会在接见室专柜给在里面的犯人买一些东西,基本都是食品。这些东西需要事务犯接见完带人去监狱“大帐”仓库领回来,然后按名单发放下去。但王德强就是不去领,犯人天天等天天想,但管你们再吵再闹,他就是不理不睬。直到下一次家属接见问起时说还没收到,家属只好再重新买过,然而王德强依然不去领。一般都要拖个三五个月他才去领一次,还只领一部分。他说我不能对这帮猪太好。

    他管犯人叫猪,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家属买的东西给自己的亲人,他说是他在对犯人好。

    其他扣压犯人的加班餐、对犯人随意处罚扣分、张口就骂挥手就打,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真替当初他手下白茅岭监狱的那些犯人们可怜。

    犯人纷纷写条子举报王德强的所作所为,再加上犯人家属的数次越级反映,虽然王德强关系上到监狱长,但对这样的人刘大不能不考虑到影响和平息众怒,终于下令撤换总事务犯。

    在这样的是非档口,把我推上去,这绝对不是一件省心和轻松的事,众矢之的,哪天稍不留神犯错,就会立刻被赶下去,一旦赶下去那就再无翻身之日。

    老实说,我最期望的活是监区监督岗,除了轻松可以养伤休息外,最关键的是这个岗位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写东西,这才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但跟刘大是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做得好做不好都得硬着头皮上。

    当初面对陈中去做高频电工时的那种忐忑感,现在像是又浮现了上来。

    现在是刘大的命令,再不想干也要干,那还有什么好想的,明天再说吧!

    从市监医院回到自己监狱自己监室的感觉,心情真是舒畅极了,在盥洗室旁诺无人地尽情冲洗,在监舍里大口抽烟随意地聊天走动,没有人会来管。已经压抑了太久沉闷了太久,这一刻我恍如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

    这一晚和监舍里的同犯一直聊天到天都快要亮了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我就扛着被子到大队部报到了,大队部办公室就三个队长,除了刘大还有施总和张干事,喊了报告进去后,刘大又严肃地叮嘱了我一番,中心内容就是要我不要辜负大队的期望,其实就是别让我刘大看走了眼没面子。施总只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干起来再看吧。这句话好像也可以翻译成:干了好就干,干不好就滚蛋!张干事朝我翻了翻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

    大队部的这三尊队长菩萨拜完,刘大领我去了大队事务室“拜见”另一位犯人大菩萨:王德强。

    大队事务室在二楼犯人监区走道的最里面,王德强这个时候还在盥洗室洗漱,看见刘大也并不紧张,从容地收拾好再慢吞吞地走出来。刘大跟他说要抓紧时间把手里的事务跟我交接完毕,已经给他安排好了新的劳役,二楼监督岗。

    毕竟监狱长的关系在,王德强没有向前两任下来后直接发配到车间做苦役,依旧给他派了“洋差”。

    王德强虽然勉强答应,但态度明显不满意,斜着眼看看我冷笑了一声。

    刘大交代完就走了,王德强在盥洗室又磨蹭了一会,然后回到事务室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吃起了早饭,我提着被子行李站在事务室门口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我问他我睡得床在哪儿,我先收拾一下,他不理,我说我东西放什么地方好,他也不理,我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交接呢?他像是没听见还是不理。

    二楼是二中队的监区,这天外面生产区停电检修,所以犯人都不出工。王德强被撸下去我要上来接替的事,早已经在整个大队传遍了,二中队很多犯人刚才都看着刘大领我进去,这时他们都站在走廊上朝事务室这边看。

    王德强确是一个很难弄的人,难怪民愤这么大,他在故意刁难要我难堪。但他没想到他这样做同时也会勾起我的火气,要做大队总事务犯,他这道坎我非过不可,他要给我下马威,那好,那我就先拿你立威!

    已经八点多了,早过了犯人六点半的吃早饭时间,但总事务犯是一大队犯人的老大,自然例外。王德强的早饭是稀饭馒头,台子上还放了一瓶乳腐。

    我这个人本来就耐心不好,对这种像常队长一样猥琐,还爱理不理的东西那就更看了来气,听着他慢吞吞吃着早饭还要吧唧着嘴巴的那副欠揍样,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跨进事务室,走过去一把抓住王德强的衣领,端起他的稀饭就从他的头顶往下倒,他哇哇叫着双手乱抓,我干脆扯开他的衣服,把倒剩下的稀饭连碗一起塞进了他的怀里,随后拿起台子上的乳腐一股脑地全泼在了他的脸上。

    自踏上这条牢路以来,一路的魑魅魍魉,一路的血雨腥风,我的书生脾气已经变得火爆了很多,忍耐力也没有那么好了。环境真是可以改变人!

    王德强满脸稀饭乳腐地倒在地上大喊大叫,想爬起来反抗又不敢真动。事务室门外围满了人,看着王德强的狼狈样,我像是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一样,大家笑啊欢呼啊地一片起哄叫好。

    早有人把事务室发生纠纷打架的情况汇报给了大队部,很奇怪,刘大施总装聋作哑一个都不出来,不管也不问。

    潜台词大概是,这个烂山芋我们不方便管,你有能耐你自己搞定!

    队长不过来王德强就闹不下去了,我又没打他骂他,真说起来只是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饭碗和乳腐而已,再说这个时候也不是犯人吃早饭的时间,违反了监规他也没理由闹。

    旁边有不怕事的犯人跟王德强说,算了起来吧,你跟他闹,他可是连队长都敢砸的人,都死过几回了还会怕你?

    我朝说这句话的犯人瞪了瞪眼:这种连队长都敢砸的话你也敢胡说?他吓得立马缩了回去。

    王德强没声音了,坐在地上用衣服袖子在擦着自己脸上的稀饭。

    像王德强这种类型的人,都属于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而且越是欺软就越是怕硬,从大墙外到大墙内,从看守所到监狱概是如此。

    我挥挥手让所有犯人都散开各回各监室,同时叫来大队劳役犯帮着王德强去盥洗室洗漱清理,洗漱完再一起把事务室给我整理干净。

    从今天起,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王德强还想要顾及面子哼哼唧唧地不愿站起来。

    “不想动吗?还要再试试?”

    王德强好像不想试,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拿着脸盆去了盥洗室。

    大队事务室是一个套间,外间放着刚才王德强吃饭的一张长桌子,靠墙叠放着四五个长方形的铁皮箱,除此还有几把椅子和纸盒子等一些杂物。里间放了两张床,王德强和几个大队劳役犯就睡在这里,地上胡乱地扔着脸盆鞋子,衣服短裤挂得到处都是,一股酸臭味扑过来,我连忙关了套间中间的门退了出来。

    大队事务劳役室的犯人编制一般是六到七个人,一个大队总事务犯,一个大队事务犯,一个大队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主任,简称劳积主任,此外还有三到四个做杂务的大队劳役犯。

    大队事务犯主管犯人每天进出的人帐和饭帐,包括车间犯人加班的营养餐,劳积主任主管犯人监规监纪和新犯人的接收训练,劳役犯就是如打扫大队部、搞卫生、泡开水、协助事务犯和劳积会主任做一些听差的杂务等。

    大队劳役犯都是一些关系到位不一般的人,因文化和能力低做不了事务犯或者监督岗,所以放在大队事务室做一些杂活,算是跟“混官司”养着一个意思了。

    大队总事务犯统管全面,要管的事务很多权利也很大,是队长管理犯人的直接代言人,也是一大队整个犯人群体中真正的牢头和老大。

    但王德强不是这样的老大,王德强之前的其他总事务犯似乎也不是,做事不能令人信服,做人没有人格人品,没有能力没有威信,纵然身在犯人权力之巅,底下不认不服,那你依旧什么都不是!
    即使无流量,也要坚持发帖。
    (2)

    王德强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嚣张了,被撸下去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这虽然是一个人渣,但也是一个聪明人。只一个回合他就领教到了什么叫不拖泥带水,今后他做二楼监督岗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跟我关系弄僵了,想都不用想对他不会有半点好处。

    知道不交也不行了,于是他在一个小时后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我的对面,不大情愿又没有办法地开始一样一样地交出他手里的事务。

    “这是一大队所有犯人的大帐本和大帐每月明细。”

    王德强双手捧着账本,看我的眼神还是有点虚虚的。

    我接过来看了一下,全大队316名犯人每个人的大帐余额都记在上面,不是很清楚涂涂改改的,但还能看得清。事后我重新核对誊写时发现有许多错的,再去问他,他怎么都说不清除,看他那副求饶的眼神,我合上账本放过了他,谅他也不是贪污也贪污不了,只是没当回事的不负责任。

    “这是刘大施总每个月犯人的奖罚分名单。”

    奖罚分的名单上只有罚分,没有一个奖分的。

    “为什么呢?”我看着王德强大惑不解。

    “因为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得到奖分。”

    作为大队总事务犯可以根据犯人每月的表现,有上报奖罚分的权利,王德强只罚不奖,可见这个人的心理有多阴暗。

    “这是这两个月犯人家属接见时买的“大帐”,还没领回来,申领表也还没做,交给你了。”

    厚厚的一大叠个人“大帐单”,每张单子上都是家属买的食品名称和数量,很多人是两个月都有的,我的也在其中,我翻了翻差不多有两百多张。

    老实说我很想把这一大叠“大帐单”扔到王德强的脸上去,光接手他这几件事就已经让我够火大的了,这是个什么人啊!除了坑人害人他什么正事也没干,这种王八蛋不下去那真是没了天理!

    其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居然没有一件事情做完整做干净的,我没有心思再听,也懒得再跟他一一交接了,让他写一份一二三四……的事务清单交给我就行了,如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会再问他,这些事情我自己一件件慢慢做起来熟悉起来再说吧。

    我脸色并不好看口气也很冲,王德强感觉到了我的态度,没有敢多说什么答应着退了下去。

    王德强如果此时还敢跟我龇牙咧嘴的不二不三,我绝对会拿起家伙就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就想到常队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的左手伤口已经完全不疼不痒了,做事拿东西也不影响什么,只是怕震裂伤口还不大敢提太重的东西。这次鬼门关前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对董大和刘大深怀感恩,也对在万难中帮助过我的祁伟、“沈十万”等没齿难忘。底层改造包括看守所和市监医院的所见所闻,让我对那些无依无靠弱小的“三无”犯人,他们虽是触犯法律咎由自取,但我仍对他们有所同情。

    所以从接手王德强的那堆烂事务起,心里虽然冒火,但也有了自己最好要做好这些事的冲动。不为苍生也不为鬼神,只为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平衡。

    接手了以后才知道,这个大队总事务犯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他起码需要具备三样条件且缺一不可:威信,能力和责任!

    没有威信,你叫谁谁不听,管谁谁顶嘴,三弄两弄你自己也感觉没意思了。

    大队事务,队长犯人两边各种各样的事加起来,繁多而又杂乱,光每天需要算的账,每天需要写的各种报告,材料,没有一定的文化和能力,那你还是趁早下去别做了。

    责任不用说了,在这个位置上你想混日子也不行,整天稀里糊涂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像王德强一样被刷下去滚蛋。

    首先光大队事务劳役室这些人就不是好弄的。

    大队事务犯叫鲁杰,是总事务犯以下的二号人物,他在这个位置已经做了两年多了,熬走了三个总事务犯,大队却仍没有把他扶上去,这让他感觉很不是滋味,加上内心本就是一个狭隘鬼祟的人,反应在对我的态度上也是冷眼旁观。我和王德强交锋时,他就坐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不拉不劝一声不吭。前面溜出去到大队部汇报的人就是他,他最好事情闹大你们都下去才好。

    这也是一个捉摸不定难弄的人。所以能来监狱这种地方吃官司,心态和人品都有问题的坏人毕竟占了大多数。

    劳积会主任叫周勤山,绰号“大头”是个膀大腰圆头也确实蛮大的冲头,天生一副打手样,整天咋咋呼呼大呼小叫地耍他劳积主任的威风,不是骂这个人的娘,就是骂那个人的祖宗,看不顺眼或者一言不合上去就打。整个一大队无人敢惹他。他的关系在施总这里,所以施总对他也是眼开眼闭,好像是别弄出事太过分就行。

    现在有我在,当然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人在我眼皮底下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的,只是现在还没空顾他。

    我现在急着要把手头几件紧要的事情先做了再说。

    第一件事就是领取分发犯人的大帐。

    匆匆吃完中午饭,我什么也不管,先坐下来核对整理犯人两个月的个人大帐清单,然后做成表格,再归总填写“大帐”申领表,然后再找大队刘大签字同意,这个过程花了我差不多四个小时。

    然后再叫人跟我去监狱仓库把“大帐”领回来,领回来发到各中队后,我要求按人头立即分发下去。

    这件事忙完,已经吃晚饭的时间都过了,但听着犯人一边领大帐一边对我夸不绝口的竖大拇指,我心里真的很欣慰。

    第二件事就是收拾整理大队事务室和劳役室,太脏太乱了,怎么看怎么让我不舒服。一天都不能呆。

    我叫了二中队的七八个犯人来帮忙,我怎么指挥他们怎么动手,王德强立即搬到他二中队监室去,事务室里面的床全部腾空,搬到对面劳役室去睡,劳役室的桌椅等分发给犯人,多余没用的放后楼梯走廊过道。

    然后清扫整理搭床铺被,总算没人翻毛腔也没人反对。一直忙到晚上关封,事务室劳役室为此焕然一新。

    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干净,我呆的地方一定要干净,此外我相处的人也要干净,不干净就一定要想办法收拾干净。行不行收拾起来看!

    所以第三件事就是收拾人的干净,先礼后兵。

    九点钟所有监室关封以后,队长就不会再进来了。我让王德强今晚还是先睡在劳役室。然后把“大头”和其他劳役犯都叫了过来,围坐在大桌子的两边说话聊天。但鲁杰不过来,躺在自己床上看书。我拿出自己的“大帐”饼干、糖、面、罐头请大家吃,并给抽烟的人一人扔了一包,王德强的烟瘾很大,但因为人缘差没有烟的来路,接了烟一叠声地道谢,昨晚在上面杨文江,“沈十万”都给了我烟,“土龙”的烟我没有要还给他了。现在我暂时比较富有。

    大队事务室和劳役室是不关封的,晚上可以随便进出房间,相对自由一点,但二楼过道和大楼的总封都关着,夜间除非特殊情况,犯人是不能出监的。

    北新泾监狱正临上海虹桥机场起飞航线的底下,大队劳役室又对着这条航线的正中,飞机时不时地从头顶呼啸而过,刚开始真是让人无法入睡,时间长了才慢慢适应。

    边吃东西边抽烟,边跟他们聊天边说我要说得话。

    “我刚来,很多事还不熟悉,希望各位以后能多关照。”

    “好说好说……”有两个劳役犯在随声附和。

    随后我转过脸,看着在我旁边低头抽烟的王德强调侃地说:“早上,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没关系。”王德强一脸的谦恭。

    “以后事务室和劳役室都要保持干净,大家每天轮流打扫,明天从我开始。”

    劳役室里没人搭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切……”鲁杰躺在床上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切什么!”我回头看着鲁杰扳着脸问。

    鲁杰没说话翻身朝里继续看书。

    “明天是我后天就是你!你不想干你就试试!”看着鲁杰的背影我口气狠了很多:“我不想找事也不想要事,但谁要跟我过不去,我绝对奉陪!”

    在监狱这种地方跟这类人说话,口气不这样硬还真是不行。

    鲁杰和所有人都不出声,空气有点紧张。

    “大头”坐我对面正在盖着盖子泡方便面,看我脸色有点难看,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

    “还有你“大头”,以后最好少动手打人,威风不是打出来的,行吗?”

    说完我推开“大头”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看,或许此刻在他看来,我眼神里显示出的绝对不是商量!

    “大头”笑着又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表示了同意,并指着床上的鲁杰偷偷伸出小拇指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也勉强地笑了,今天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该说的我也说了,下一步会怎么样那就下一步再说!今天一天没有什么麻烦还算顺利,情况似乎也还不错。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我转过脸看着监狱外面黑漆漆的夜色。

    铁窗外因为没有高楼的遮挡,虽只在二楼仍可以一望无际,从虹桥机场飞过来的飞机,闪着红绿色的灯光一架连着一架地从远处飞过来,第一架还没从头顶过去,第二架第三架也已经闪着灯光连接着慢慢地飞了过来。

    时隔多年,我还经常会想起黑夜里劳役室外面的这道风景。
    (3)

    王德强第二天就去了二中队报到,并搬出了大队事务室,这让刘大很是奇怪,特地进来查看了一下,看见事务室劳役室干干净净完全变了样,不禁大为满意,又问了我事务交接的事,问完一向严肃的脸上很少见地露出了笑容。

    大队总事务犯的主要负责对象是大队部的刘大、施总和张队长,三个队长的要求各不相同,涉及的面也很广,他们方方面面的事情归总起来就一句话,你要做得让我们满意!一旦没做好,刘大今天的笑容就很可能会换成明天的怒容。

    认清自己的犯人身份,什么总事务犯,在这里你每天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但另一方面,大队总事务犯的服务对象又是一大队的所有服刑犯人,监狱犯人的服刑改造,大部分的时间不是被队长管理而是在被犯人自己管理,北新泾监狱大队一级的犯人管理核心就是大队总事务犯。

    所以总事务犯要管得事非常的多,整天都很忙,全大队三百多个犯人的大事小事都要管,还要管好,别以为我收拾了王德强,整治了事务劳役室这帮人,也给大家发了“大帐”就有多么的了不起,在监狱红眼睛绿眉毛,等着看你笑话的家伙多得是,你趾高气扬得意忘形试试?千万别太把自家当回事!否则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无论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主动来惹我,不把我当回事,那最后没有腔调的一定是你自己!

    不仅仅是在犯人里,有些二百五的队长也会没事找找你的麻烦,我是队长,你能把我怎么样!

    三中队“209机组”的事务犯叫姚一文,是个很有才能的经济犯,文章书法经常在监狱和市监的一些征文活动中得奖,组织能力和口才也都很不错,在中队和大队犯人中很有威信。班组事务犯上面还有中队事务犯,三中队的中队事务犯是机修组事务犯尤群,一个没有文化的流氓犯。

    姚一文和尤群属于秀才和兵的那种关系,一般都是姚一文退让尤群三分。

    但即便如此,在我未从市监医院回来前,当犯人中传出要调换大队总事务犯的风声时,姚一文是自认和公认的王德强接替者,结果事实颠覆了他的期望,他感觉面子和自尊都很受伤

    主动找我麻烦他还不敢,但不配合我刁难我总还是可以的。

    叫他来二楼开事务会,他每次都推说身体不舒服不来,我派下去要各中队做的事,他也总是拖着不做,我发下去要他中队填写的单子或者报表,他不是说丢了就是说找不到了,诸如此类。

    这些小事暂时还没触动到我心底的火气,我还顾不上跟他计较,希望时间长了他能自己拎清,现在请随意!

    三中队的贾中是个满脸横肉的流氓队长,走路八字腿横行,一说话就喜欢骂娘,收拾起犯人来绝对心狠手辣,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三中队的犯人看见他都很怕,可姚一文却和他的关系处得很不错。

    姚一文没做上大队总事务犯,贾中比任何人都愤愤不平,贾中知道尤群这个文盲是做不了总事务犯的,但姚一文总没问题吧?大队没让三中队的人上去好像是丢了他的面子,一提起就骂骂咧咧,他当然不敢骂刘大施总,借机骂骂我还是绰绰有余。

    我做总事务犯还不到半个月,一大队的队长人事就有了变动。我一直感恩在心,也一直想见但一直都没再见到的董大,被市监狱管理局提拔做了北新泾监狱分管生产和技术的副监狱长。刘建军升任一大队正大队长,三大队的原管教大队长吴学敏调来一大队做管教大队长。

    正大队长的办公室在生产区,主抓生产,再不管大队监区的事。现在吴大就成了我的直接责任大队长,吴大因为刚调来不熟悉一大队的事,所以有关监区犯人方面的事他只喜欢问我一个人。

    吴大三十多岁,是个文化人,文章和字写得都很漂亮,面相很善说话也很温和,和刘大不苟言笑的一脸严肃相比,和吴大相处让我感觉轻松了很多。

    吴大来了以后,发现大队部晚上值班的队长没有一个能好好睡觉休息的地方,不是睡沙发就是在办公室地上铺张席子睡地板。

    因此吴大就在二楼楼梯上来里面靠墙的地方设计搭一个值班室,材料都是吴大写条子让我从六大队去拿来的,人工也不用愁,我随便叫两个人就行。但工具要到外面生产区三中队去拿进来,监狱生活区是不允许有斧子刨子等这类东西的,吴大说已经跟贾中打过电话了,让我直接去找他拿就是了。

    大队总事务犯无需队长带领,只要手臂上佩戴好监狱特别通行证袖标,就可以在二大门内的任何地方随意行走,自然也就有自由进出三大门的特权。

    一大队生活区和生产区并不远,十分钟后我就到了三中队的生产办公室,喊了报告后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但就是没人理我,再喊还是不理。我感觉这是在故意作弄人了。既然这样我干脆不喊了,一屁股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你多久理我。一会从车间出来一个给队长倒开水的犯人,进去后再出来时跟我说,我们的工具都坏了不能用,等修好了以后再说,你走吧。

    行,我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就走,直接到离三中队生产办公室只有一百多米远的大队生产部找到刘大,把情况跟刘大一说,刘大听完想了一会后把电话打到了三中队,不但要贾中把工具如数准备好,还要他贾中亲自帮我送进三大门,说犯人不方便携带工具进监区。

    于是我再去三中队,这次我索性连报告也不喊了,就坐在门外等。早有犯人进去报告,没一会兼管着机修组主管队长的贾中和三中队管教中队长梅中一起从里面出来了,梅中跟我解释说工具刚让人修好,现在我送你进去,并叫来一个犯人帮我拿。

    要我好看也不找个好点的机会,这件事是吴大让我来办的,你们不听吴大的我交不了差,又不能硬上只好找刘大,有本事刘大的话你们也不听呢。

    所以在我心里这种智商欠缺,素质欠佳的队长只能称狱警,董大刘大吴大陈中这样的队长才能称为警官!

    这件事被贾中自己骂犯人时传了出来,说我是刘大的人,你们以后都当心点。

    在这之前,很多队长和犯人都怀疑我是董大的人,就因为我受伤住院时,被当时监护我的值班狱警传出董大“不合常理”地天天来看我。

    董大和刘大都是正直的人在做正常的事,但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不正常的。

    但不管怎么样自此以后,贾中梅中看见我却是客气了很多,后来当我在犯人中的威信达到顶点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指挥贾中这样流氓的队长来帮我做事。

    在被大墙围起来的这种狭小的地方,处在像我这种敏感地位犯人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在监区甚至在北新泾监狱内迅速被人知晓。

    大队总事务犯有很多事需要经常跟五大队沟通,五大队是负责提供食堂的一日三餐和监狱所有犯人食品日用品的“大帐”供应,同时也包括犯人改造需要所配给的床、凳子、油墨纸张、日杂用品等。

    总之一句话,犯人改造所需要的一切都由五大队提供。

    五大队掌管这些事的都是一些有腔调的经济犯,他们的权利和油水都很大,一个犯人能坐到这个位置绝对非同一般,地位和关系可想而知。所以他们的眼界和脾气也都很大,从来不拿正眼看人。

    五大队的总事务犯就是上海原卢湾区区长祝文清,因受贿被判十五年,并被内定不得减刑不得假释。

    以后我因为劳役需要经常光顾他如花圃一般的独居监室,和他成为来往密切的狱友,并常常对水当歌回首往事,一起感叹和唏嘘人生的蹉跎岁月。

    姚一文和五大队分管“大帐”分发的组长黄进富是一批进来的“大八监”狱友,跟我和“阿四”的关系一样。这个黄进富是原松江县供销社的总经理,因贪污进来,到监狱他还能继续搞供销,其能量可想而知。

    大队犯人需要购买“大帐”,必须到大队总事务犯这里来登记申请,然后由大队总事务犯定量,但不定时的到监狱“大帐”仓库这里领出来后再统一发放下去。后来我考虑到犯人的方便和需要,专门在自己的事务间储备了一些常用的食品日用品,大队犯人有需要时可以随时来记账购买,钱款到月底再统一扣除。

    仅这一项“利民”举措,就让一大队犯人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但姚一文不知是要显示他能量大路子粗呢?还是不愿降低身价来我这里“求帮忙”,仗着和黄进富的关系,居然绕开我直接到黄进富那里买这买那,还大包小包的招摇过市,很是拉风。

    黄进富底下“大帐组”的其他犯人跟姚一文的关系也都不错,他的风头似乎已经盖过了我。姚一文这是在跟我示威了,也是在打我的脸,他已经挑战了我的底线。

    不能再让他这么蹦跶了!

    监狱“大帐”仓库我基本三天就要去一次,大队有很多事都需要经常和他们沟通联系。黄进富绝对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我态度还算不错,没有因为我刚做总事务犯而欺负我“新户头”的那种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第一天做总事务犯带人去领王德强拖了几个月的“大帐”时,我还不认识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今天是我第一天上任,很需要你的支持,拜托了!”说完还向他欠身致意。

    当时黄进富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而后转身向底下人手一挥:“照单,发!”

    仅此我对他的印象就一直很好。

    黄进富把姚一文买食品的单子递给我,一共六百多块,大队犯人的每一笔钱都需要总事务犯经手过账的。黄进富怕我不接,帮姚一文说了很多好话。

    “他虽然把我当空气,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笔账我认。”

    “都是朋友,没办法。”黄进富笑着递了一支烟给我。

    “你老黄人不错,够朋友,但如果你觉得他这样抽我的脸,你看得过去也无所谓,那我没有办法你请继续!”

    说完我大口抽烟,喷云吐雾。

    黄进富不愧是个见过世面拎得清的人,跟他的话不用多,我只需表明我的态度就行,剩下的等我走后孰轻孰重他稍微想一想,马上就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黄进富的做法很正确,从此断绝了姚一文的“特供”。

    两个月以后,姚一文站在了我的事务室门口,满脸堆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那种笑。

    要想拉风装酷,最好先问问我是不是同意!

    幸好我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一心行恶的人,点到了就为止。在我当大队总事务犯的这几年里,从来没有利用犯人老大的权势,去整治和报复过任何一个犯人,包括曾经血拼过的范春荣和“土龙”。

    行恶者必无善果,老天不会放过他!
    后面内容发不上来了,说涉及到什么敏感话题,怎么搞的呢?
    都不知道什么原因,怎么发不上去了呢?
    第十六章:大队警官写实

    (1)

    一大队三百多个犯人,共有二十多个警官,包括车间管生产的带班队长。







    在下面班组的犯人眼里,自己班组的管教队长才是直接决定你“生死”的队长,所以他们对自己的主管队长都战战兢兢地极尽讨好,中队大队队长或许可以不怎么在意,就因为一个是现管,一个是县官。

    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有坏人好人之分,这句话也适用于监狱警察。有董大刘大这样的警官,有贾中熊队长这样的狱警,也有常队长王德强这样的警察败类!
    我的现管就是大队部的这几个队长。

    刘大除了值班已经很少到三大门内的生活监区来了,这让监区的队长和犯人都感觉轻松了很多。刘大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很严肃的脸。给犯人上大课时一向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口才极好,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从认罪伏法谈到思想改造,从来没有什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不仅大队的犯人见了刘大怕,就连大队的那些队长见了刘大也怕。有时队长们在中队或者大队办公室聊天谈事说说笑笑时,只要刘大一出现,马上都会收起笑容个个变得一本正经,有事谈事没事立马走人。

    常队长的被处理,正是刘大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一身正气,他不顾自己领导失责的责任追究,态度强硬地坚持要监狱调查常队长的问题,并积极配合。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刘大,常德这个败类兴许现在还可能在法外逍遥。

    刘大不抽烟不喝酒,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个人嗜好
    我的现管就是大队部的这几个队长。

    刘大除了值班已经很少到三大门内的生活监区来了,这让监区的队长和犯人都感觉轻松了很多。刘大无论在哪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很严肃的脸。给犯人上大课时一向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口才极好,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从认罪伏法谈到思想改造,从来没有什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不仅大队的犯人见了刘大怕,就连大队的那些队长见了刘大也怕。有时队长们在中队或者大队办公室聊天谈事说说笑笑时,只要刘大一出现,马上都会收起笑容个个变得一本正经,有事谈事没事立马走人。

    常队长的被处理,正是刘大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一身正气,他不顾自己领导失责的责任追究,态度强硬地坚持要监狱调查常队长的问题,并积极配合。
    因为整段发不上去,说违反相关法律法规,所以我只能分段发,看是哪儿的文字有问题。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刘大,常德这个败类兴许现在还可能在法外逍遥。

    刘大不抽烟不喝酒,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个人嗜好。

    刘大快五十岁了,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他在部队时是连队的副指导员,大概是部队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他做人做事一向严谨。自身的政治和道德修养也都非常好,我有时打扫整理他办公室时,他的台子上基本都是一些如:《社会综合准则概述》《刑法条律分析》《党员理论与修养》等这方面的书籍。后来我快释放刘大和我没有那么严肃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这个人吃了文化不高的亏,以前读书太少文凭太低,所以一直提拔不上去,他现在的大专法律文凭还是刚考出来的,但已经晚了。
    照理管生产的正大队长是不用到监区来值班的,但刘大还是坚持每月来值班一次,或许是不习惯一下子脱离监区,或许是不放心。

    我崇敬佩服刘大的,除了他揪出常德和联系电力医院医生为我手臂缝针的事操心奔走外,更多的是他为人的一向清正和做事的光明坦荡!

    这样的警官才是真正的警官!这样的人才是大写的人!

    吴大就不同了,响当当的硕士文凭,那个时候的硕士文凭可是弥足珍贵了,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所以吴大的起点就很高,从北京高级警校毕业后直接就分到上海市监狱管理局,他是在市监政宣处干事的位置上调到北新泾监狱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以后升职到基层过渡一下,早晚还是要回市监。

    果然两年不到,我还没有释放,吴大就已经被调回到了市监狱管理局,做了政宣处的副处长,和副监狱长平级,你说让人上哪说理去。

    吴大感觉已经不怎么把我当犯人来看了,没事聊天时除了问一些犯人的事情外,还喜欢问我一些外面的事,说话的口气和脸色完全不是警察和犯人在对话的那种,很轻松也很随意。每次轮到他值班巡监监区或者车间,他都喜欢拉上我。

    他巡查时如果拉住犯人要了解一些什么事情,对方在语无伦次回答他问题的同时,眼睛都是在看着我。吴大等犯人走远了便会回过头来跟我说,他们好像都怕你不怕我啊。

    说完吴大和我都不以为然地同时笑了起来。

    吴大对犯人管理不是很上心,好像没什么兴趣,工作也不太认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种。大队犯人的名字、案由、刑期他都不知道,连几个重要的中队班组事务犯的名字他也记不住,这次我告诉他,下次他还是忘记,他好像也不想记。

    经常值班巡视完后他就遛,遛出去前会跟我打招呼让我当心好监区的事情,他有事要出去什么的,每次出去总是到天快亮时他才回来。
    出去干嘛?十有八九是打麻将,而且都是我们大队的几个中队长,哪几个人我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们是麻将台上的常搭子了。

    吴大手里每个月都有100分的犯人奖励分,他因为不知道奖给谁就对我说,这100分给你处理,你想给谁就给谁,你把奖分名单交上来我签字就是了。

    奖励分是每个犯人做梦都想要的。三中队纵剪组有一个犯人因为主管队长少给了他一分奖励分,达不到评劳积标准,他想不通撞墙自杀,救过来后以“抗拒改造”之罪被关进“大八监”严管,至此他前面改造的所有努力通通化为乌有,从此信心全无一蹶不振。

    可见这个奖励分是何等的重要,以前刘大在的时候,总事务犯手里最多每月奖个七八个犯人,加起来总共十几分就了不起了,何况每次名单交给刘大的时候,他还会划掉几个人或者减掉几分,刘大的奖分基本大部分都是烂掉的。吴大把这么大一件事不当回事地通通交给了我,吓得我当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有一件事更是远远超出了我总事务犯的权利范围。

    北新泾监狱由于监企合并,所以钢管生产的人工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加上上世纪末全国基建的热潮,钢管销量远远供不应求,北新泾监狱为此盈利满满。为调动犯人劳动改造的积极性,监狱每月都会从钢管生产的盈利中拿出一小部分来作为犯人的劳改奖金发放。

    犯人能分到多少钱的奖金,取决于监狱本月利润的大小,一般一大队每月犯人的奖金数都在一万五到两万之间,已经不少了,平均下来每个犯人差不多有五六十元之多。

    这笔钱由监狱财务按人头下发到各个大队,划帐单由监狱“大帐”组转交给各大队总事务犯带回。

    这些钱以前都是大队管教大队长在管理分配,总事务犯只负责做帐,其他一概不能管。

    我从王德强手里接过一大队钱款存折单时,余额后面写得是:0

    翻看大队存单以前的发生记录,当时每月这些钱的处理倒也干脆:按人头划到中队,由中队酌情分配。大队里居然一分不留!刘大分配的倒也干脆。

    但中队拿到钱每次都会截留一部分,以备中队的不时之需。这种做法并无不当,只是当大队要急用钱的时候还要倒过来跟中队去借。

    大队什么时候要用钱呢?

    一:犯人各种文体活动的用具及奖励。

    二:监区各种喜庆节日张灯结彩的需要和庆祝。

    三:各监室垃圾袋、扫帚拖把等清洁用具的更换。

    四:改造积极分子及邀请家属参加的表彰会茶话会等各项费用。

    五:犯人突发急病的抢救和用药,比如刘大私自联系电力医院医生的费用开支。

    除了以上这些用度,还有其他的一些额外开支,监狱是没有专款拨给的,都要由大队自己动脑筋解决,所以我翻看到大队存折单是0的时候,不能不有所触动。

    当我和吴大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吴大想了一会然后非常干脆地说,以后这些钱就由你全权管理分配,我只负责签字!

    这吴大可真是个甩手掌柜!

    于是按照我的思路,这些钱以后就按不固定的办法处理:

    这个月按人头分配到中队,并规定中队留存数额,对中队有宽松亦有管理。

    下个月由大队统一平均分配到个人,多少不论一视同仁。

    再下个月由大队根据犯人表现和对三无犯人的照顾,直接阶梯式分配到个人。

    犯人表现名单由中队提供,三无犯人名单,在一大队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如此三个方案根据监狱拨款的多少,大队每次留存5%到10%不等,留满一万封顶不再留存。

    我对三无犯人的偏向,显示在犯人每月奖金的分配上尤为明显。

    无论什么奖金分配方案交到吴大手里,吴大都是拿过来看也不看,刷刷签完字又还给我:照此执行!

    一直到我释放,大队犯人的奖金都是如此处理。

    刘大在的时候,我去大队部办公室一定要喊报告,得到允许后才能进去,有时候事情紧急匆忙忘了喊报告,那肯定被刘大扳着脸一顿狠批,再紧急也给我退出去重新喊了报告再进来!

    刘大对规矩的执行向来一丝不苟。

    但吴大在办公室时,只要刘大不在里面,我喊报告他还嫌烦,往里招着手说,喊什么喊,进来进来!

    刘大看我头发有点长了就会逼着我去剃掉,要么光头要么寸发,年底时我因为过年回家探亲,留了长发,探亲一回来怕刘大啰嗦赶紧剃掉,吴大看了我光头半天说,蛮好看的头发干嘛剃光啊!

    这就是刘大,这就是吴大,这是两个我都很喜欢也都很欣赏的警官。

    在刘大面前,我是他的犯人,在吴大面前,我是他的朋友。

    那在施总面前呢?

    在施总面前,我就是他的哥们。
    (2)

    在未和施总接触以前,总以为他和刘大一样凛然不可侵犯地威严和冷酷。当时我和“土龙”他们在高频间打架,手铐砸了常队长后,施总用电警棍捅我的那股凶狠劲,至今想起仍会令我不寒而栗。

    施总什么来历我一直无从知晓,他也从来不说。施总个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走路还八字腿,草绿色的警服穿在其他警察身上感觉威严而又神气,但穿在他身上让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的衣服。

    施总在我眼里有时候是狱警,有时候又是警官,说不清!

    施总四十多岁,文凭不详,因是大队犯人总管教,所以称为施总,警衔两杠三星。吴大才32岁,警衔却跟施总一样也已经是两杠三星了,大队底楼有一个值班门卫也是四十多岁,警衔却是三杠一星,我一直没有搞懂,警察的警衔到底是根据哪几个方面的标准来评定的。

    总管教在大队监区是除吴大以外的二号人物,主管监区犯人的日常行为规范和维护管理好监区犯人改造的总体监管秩序。他的责任管理部门对应的是监狱狱政科。

    一个大队总事务犯,无论劳役事务多么繁杂,保证大队整幢大楼三个楼面的犯人生活秩序井然,无违规违纪行为,是其重要劳役职责之一。

    因此施总工作内容的绝大部分都和我有关联,很多事都需要我去一一管理落实并付诸于行动。

    接触多了总感觉施总是个粗线条的人,很多事他只管开头不管结尾,非常注重表面却又常常忽视内容。

    三中队机动组有一个叫诸新的犯人,星期天和三个犯人在外面车间加班完后炒菜喝酒,吃完喝完回到监区后,他突然一下子怕了,因为犯人喝酒在监狱是严重违纪行为。

    于是当晚越想越怕的诸新向大队值班队长检举自首,当晚的总值班队长正是施总。施总听完拿着手铐根据诸新提供的名单,从监室挨个把喝酒的三个犯人通通上了手拷关进了“小八监”。

    第二天的处理结果是:提供酒的犯人送“大八监”严管十天,喝酒的两个犯人关“小八监”三天,同时三人全部清零今年的犯人改造奖励分。

    帮他们买酒的“老厂头”扣罚三个月奖金,并行政记大过一次!

    诸新知错能改检举有功,不予处理!

    这种处理结果非常重了,包括“老厂头”在内,一个个都是欲哭无泪后悔无穷。

    可是最苦的还不是他们,而是检举自首的诸新。

    监区内外,所有犯人所有“老厂头”都在明的暗的骂诸新垃圾、畜生、你怎么不去死!所有人都不再理他,诸新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孤独和巨大的痛苦之中。

    终于走投无路陷入绝望的诸新,晚上用床单拧成布条自杀,挣扎翻滚不慎掉到了床下,被人发现救起。

    犯人一旦自杀成功,监狱追责起来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施总,轻则警告重则撤职。施总第二天听到汇报火冒三丈,拎着电警棍就去了诸新监室,一把把诸新从床上拖起来,也不问青红皂白,电警棍噼里啪啦对着诸新就是上下一顿捅,直捅的诸新鬼哭狼嚎生不如死!

    捅完“小八监”一关,关完施总火气也出了,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好了。

    诸新绝望的心结不但没有解决反而雪上加霜,那他还得死,这次没有死成,那下次呢?

    施总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麻烦,又觉得上报狱政科把诸新送“大八监”严管处罚的话又太过严厉,可是监狱历来把犯人自杀等同于抗拒改造处理,如果不送,万一诸新不消停再出事,自己就难逃瞒报责任。于是施总在左右为难之际打发我先去跟诸新谈谈,了解一下他的思想动态后再作计议。

    施总这一步做得非常人性也非常正确!
    我把“小八监”外面的铁门一关,和诸新抽着烟在里面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完出来我找到施总说:“把他放出来吧。”

    “放出来?放哪去?”

    “大队劳役组,放我这里吧。”

    “放你这里?”

    “对,他现在放哪都不合适,三中队肯定不行了,风言风语即使调外大队也没用!这个人本质不坏就是胆小,内心已经彻底崩溃,交给我吧。”

    施总终究不是一个酷警,考虑了半天再和吴大一商量,同意了我的意见,把诸新从“小八监”放出来后直接由三中队暂时调到了大队劳役组。

    大队劳役组那些人一二三四我都交代好,再对“大头”说让诸新以后就跟着他,有谁胆敢嘲讽谩骂诸新的,一旦听见,无论是谁你上去就给我打。

    诸新家里条件大概不错,从此把个“大头”伺候的视诸新如兄弟。同时诸新除了向一起喝酒的及“老厂头”认错外,又自己花钱做了一些补偿措施,如此,半个月后诸新有说有笑恢复如常,此事也就渐渐淡了下去。

    通过这件事,我对施总的人品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施总平时最操心的是三件事:一:监室内务包的规范。二:队列操的整齐一致。三:大队或者监狱上大课前口号和歌声的响亮有力。

    内务包就是被子,被子叠的要跟部队的豆腐块一样有棱有角,他有时巡监检查,如果对哪个监室的内务包看不顺眼,不用重新叠了,他直接拎出几条被子放在盥洗室水龙头下面用冷水浸湿,内务包都叠不好还盖什么被子
    队列操一组十几个人要走得一致其实并不好走,尤其是正步操,犯人里弱智的人很多,打也好踢也好怎么教都不行,施总采取的什么办法呢?他把那些弱智的犯人组织成一队,然后从大队犯人里找两个队列操的行家做组长去教,并对两个组长说,你们要把他们当狗一样训练!练不出来,我就把你们当狗!

    两个组长怎么训练的不知道,反正三天一过全部当了人,个个过关!

    施总一高兴,把两个组长拉进办公室,嬉皮笑脸地居然亲自给他们点烟。

    真是很过分!
    一次施总给犯人上大课,本来是要落实监狱有关指示精神的,结果上大课前犯人的《自新歌》唱得不够响亮,施总很生气,重唱还是不够响,再唱,他说一定要唱到连在外面车间干活的犯人都要听得见。于是施总指定一个人指挥大家继续唱歌,自己竟然蹬蹬蹬真的跑到三大门外的车间里去听犯人的歌声是不是够响,这一听就听了半天,等施总再返回来,午饭的饭车也来了,得,大课就此结束!

    施总的经济条件估计不是很好,抽得都是牡丹烟,偶尔才买一两包红双喜。他平时也很节省,上班中午的饭菜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如轮到他晚上值班,吃的问题就由我们给他解决,不但是施总,其他大队队长值班的夜宵点心也都有大队事务室负责,中队队长则由中队监督岗负责,这已经是变成了一种规矩,或者方便面饼干罐头等,或者委托“老厂头”事先从外面买点什么带进来,费用谁的关系谁负责。所以今天哪个队长值班,你看大队劳役室哪个犯人最忙,那这个犯人的关系就在这个队长身上。

    “大头”的关系就是施总。

    我只负责吴大,吴大也不是我的关系,说是我的朋友好像还更恰当一点。

    唯一不吃我们东西的只有刘大,不但不吃,你弄了被他骂一顿倒有可能,刘大的洁身自好也由此可见一斑。

    大队逢年过节要搞什么活动,所需要的东西都有施总负责购买。

    买什么用多少钱都由我事先拟定,然后填写好取款单签上名,交给施总他再签字盖上大队章,大队章应该是吴大掌管的,但吴大嫌烦早把章扔给了施总,然后施总凭这张取款单就可以去监狱财务科直接领取现金。

    这些钱就是我每月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大队留存款,用多少监狱就再从大队扣去多少。

    施总买回来的东西每次总是帐物不符,且价格过高又没有发票。

    比如监室的垃圾朔料袋,他取款两千去买,结果拎来两千只交给我后说太重了,以后分批拿来,便再无以后。几角几块钱的监区节日彩灯气球等,施总口头报给我的账总是几块几十块。

    没办法,我不可能去追问施总,只好过段时间想办法冲账了事。

    施总是一个贪小的人,喜欢打麻将又总是输,或许是不得已,或许想下次给填上,却总是填不上。

    从这点来说施总只能是一个狱警!

    于是我就成了替他抗事的哥们,或许我也是不得已!

    施总的文化估计不高,好像不大喜欢看书写字,但施总的乒乓球绝对打得出神入化,可以与之匹敌的是大队王书记,他们两个经常对垒,总是打得硝烟弥漫难分高下。另外一个高手大概就是监狱的王副监狱长了,传说王监的乒乓球可以横扫上海市司法系统。

    我做总事务犯的第二年年底,监狱成立了狱政二科,施总调去做了个一般科员,连付科长都没能混上。
    (3)

    张队长是大队负责宣传和教育的干事,是正宗从社会招聘进来的警察。原是上海仪表四厂的一个青工,因感觉做工人没有什么前途,看到报纸上监狱警察的招聘广告后应聘成功。

    那个时候全民单位职工的待遇和社会地位都要高于公务员,随着后来公务员的社会地位及经济收入都越来越高的时候,所谓全民单位都一个个如鸟兽散的化为了乌有,职工的生活一下都陷入困境,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张队长的转行选择非常具有前瞻性,从此衣食无忧,即便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也是他的运气!

    犯人被抓进来就是来强制接受教育的,所以犯人改造宣传和思想教育这一摊的事是最多的,张队长每月仅面对监狱教育科需要的材料就有六大本:

    1:每月犯人整体动态分析。

    2:本月大课教育次数及主题内容。

    3:犯人思想汇报汇总。

    4:犯人本月改造情况综述。

    5:大队犯人文化学习汇编。

    6:主题教育及实施计划细则。

    以上这些材料一样不能少,这六大本材料每月都要上交教育课审核通过,写得好不好,直接和张队长的工作业绩、奖金、年终评级等挂钩,所以张队长整天都在写啊写的没完没了。

    我看过张队长写的东西,两个字:啰嗦!他写一篇香港回归的主题思想教育总结,两张信纸写完了还没挨到香港回归的边,不没完没了才怪!

    快到月底了,总能看到张队长愁眉苦脸地在办公室里伏案加班。

    张队长对我的态度就是标准的同事关系,随便而又无等级差!

    凡是都是商量的口气,他所要的材料都要我来负责收集提供,后来我嫌收集提供材料麻烦,干脆把他的“六大本”通通拿来,每月我来帮他弄算了。

    如果张队长写一本要六天时间的话,那么我写六大本则只要一天。

    我自己写一本,剩下五本交给大队有文化的五个犯人,提供材料并说明要求,连编带造,连扯带吹,一人写一本一天都用不了。

    月底张队长心怀忐忑地把不同笔迹的“六大本”交到教育课,没想到居然每一本的后面都被教育课评定为“优”!这让张队长喜不自禁笑得再也合不拢嘴。

    张队长从此如释重负,再不加班。

    张队长不但写东西啰嗦,做事也啰嗦,说话更是啰嗦的无边无涯。

    白天大队部有吴大施总等顶头上司在的时候,张队长绝无半句废话,一旦办公室就他一人或者轮到他值班,那苦的就是被他招来开会的犯人了。他的会可以从午饭过后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关封。他找人谈话从早上一直谈到晚上,中间他能边吃饭边跟你谈,你吃不吃饭他才不管。

    谈了什么呢?晕头晕脑出来的犯人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一天谈了些什么!

    犯人见他值班就怕,一怕谈话,二怕开会,所以能逃就逃能病就病。

    我当然不会被他这样拖着谈话开会地浪费时间,即使开了会,我也是想走就走,走了也再不会来。

    后来每当张队长值班,我索性安排几个犯人找张队长主动“汇报思想”,听他教育听他谈话,事后我会给这几个犯人一定的奖励分,以表彰他们为大家所作出的“牺牲和贡献”。

    真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啰嗦的人基本都是性格温和的人,张队长也是。像上次在高频间拿着电警棍凶神恶煞赤膊上阵的情况,在张队长身上是极少发生的。

    张队长好像也没什么脾气,自从解决了他的“六大本”问题以后,他整天气定神闲地一脸轻松,啰嗦起来也就更加的有恃无恐了。

    在北新泾监狱服刑的犯人,凡文化程度低于初中的,一律要参加监狱组织的文化补习班,补习班就两门功课,语文和数学。教室是三大门旁边的老监房改建的。老师是有关系也有一定文化的几个经济犯,这些经济犯给犯人上上课淘淘江湖混官司,属标准的吃“洋差”。

    虽然文化补习是免费的,但犯人一天劳役做下来都已经累得要死要活了,谁还愿意去上什么文化课,明的旷课不去是绝对不行的,那就不是被张队长啰嗦几句的问题了,旷课一次扣三分,无故旷课两次以上以抗拒改造处理!

    怎么办呢?

    装病和加班偶尔可以用用,但解决不了问题。

    很多人办法想到了我这里,对此我基本都不会管,让这些文盲多学习点文化没有什么坏处,辛苦就辛苦点吧,你是坐牢啊。

    为此去上课的犯人一个个愁眉苦脸却又无可奈何。

    但有一天“沈十万”也哭丧着脸找了上来,我对这个有义气的二愣子“牢友”充满了好感,他的事我不可能不管。

    一大队参加文化学习的犯人名单都在张队长的抽屉里放着,这件事他不点头就没办法办。

    我跟张队长说话从来不敢拐弯抹角,就怕他啰嗦。

    “张队长,有几个犯人要经常帮大队部做事,没时间上文化课,我看以后是不是就不要去了?”

    张队长这段时间很惬意,正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翻报纸,听我说完眨巴眨巴眼睛刚想要啰嗦,我连忙加上一句:“六大本”需要的材料很多都是他们帮我收集的。”

    张队长一听不再说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办公桌抽屉,翻出犯人文化学习名单递给我:“都交给你吧,你看着办!”

    张队长难得的没有啰嗦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不敢迟疑拿着名单开了门就走。

    一大队一共300多个犯人,需要文化补习的名单就有200多个,犯罪群体的文化程度之低由此可见一斑。回到事务室,我找到名单上的沈根生、祁伟、陈正桥等几个人,划了他们的名字后再去监狱文化组核销掉。

    我和监狱教育科的文化组及狱政科的劳积会劳役组等,都属于互相利用互相帮忙的关系,有很多后来都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那里面基本都是有腔调的人,什么副市长、工会 、镇长、书记的一大把。他们搞卫生大扫除,搬东西腾房间等需要劳动力,第一个就来求我借人,二十个三十个,说个数字就行。还时不时要我找人帮他们做这个修那个,甚至包括找“老厂头”帮他们买烟买东西,这些事他们是没办法做的。

    我找他们帮忙的地方就更多了,罪犯行为准则五十八条的每月定时默背抽查、模范监区监室的各项积分评比、队列操练的逐级考评、犯人行为规范的突击检查、犯人投稿及思想汇报数量的多少质量的好坏等。

    这些事全都是那帮人在负责弄,不跟他们搞好关系通融合作,在以后监狱每月的各种评比中,如果我们大队有一项或者几项不及格,不但我下不了台,还直接影响到责任队长的年终评定和职务升级。

    所以很多事队长去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去了万事皆迎刃而解。

    监狱和社会一样,混得也是人气和权力!

    虽然张队长对自己的工作总是不厌其烦地啰嗦,生怕出错影响他的前途,然而张队长在宣传干事的这个位置上一直干了七八年,直到我释放了依旧还是一个干事,他的能力和思路都有问题,是一个被啰嗦耽误了前途的人!

    张队长是最欣赏我文章的队长,总是对我写的东西赞不绝口,说他是我的粉丝也并不过份。

    前面提到过的大队王书记和负责大队生产电器设备的林大,他们除了每月一次的监区值班外,平时基本都不进三大门。

    王书记是队长的书记和犯人无关,所以他值班就是打乒乓球,找不到队长打时就要我去找犯人高手来陪他打,犯人里哪有什么高手,每次都被他打得找不着北,王书记却还感觉一点都没过瘾。

    林大是个很深沉的人,值班不是看书就是写文章,在我高频触电的事故中,林大因为“临危不乱处事果断,指挥得当抢救及时”而被市监狱管理局授予模范警察的称号,并记二等功一次。

    在我和这些大队警官的零距离接触中,我每天都在和他们朝夕相处,感受着他们警官的思想也感受着他们作为一个“人”的气息。平凡的伟大的,真实的虚假的,威严的温和的。他们都是大队一级的警官,处于监狱警察系统的中层,透过他们或许可以窥见上海亦或是全国整个监狱警察的一斑。

    警官与犯人,改造与被改造,这也许是两个完全对立的群体,但在监狱这个人鬼混杂的大墙内,这两个矛盾的群体却无时不在融合和碰撞,排斥和交流。

    这是不能分离的光明与黑暗,这是时刻要分清的是与非,这是难以分辨的地狱与人间。

    我之所以要专门列章写这些警察,只是内心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感悟和感概,对这个群体我是五味杂陈难以描述。也许我能做的就是如实地记录和素描出他们人性真实的一面,参杂在其中的善恶美丑都会一一地自行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铁打的牢房,流水的“兵”!

    刑期再长,我们终有走出大墙的那一天,可是他们呢?

    仅此,我也要向他们致敬!
    宁愿没有流量,我也不想花钱去买那些假的人气来顶帖,发评论,因为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第十七章:唯我是从

    (1)

    大队总事务犯就是全大队300多个犯人的总牢头,犯人中的所有大小事务都要过问都要管,所以犯人里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无论你服还是不服,都要唯我是从!

    踏上牢路至今,那种混杂于鬼蜮间的各种狰狞面目,那种想远离却又时时会缠着你的拼杀搏斗,现在似乎已经远去了。虽还依旧在牢狱路上苦行,也虽烦杂而劳累,但此时我的身心是自由的。

    伤口经过这半年多的自然生长已经完全恢复,万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这于我除了算死里逃生外,也预示着牢路还没有走完,需要我再续今后人生的苦难!

    因为自己要经常熬夜,事务室已经被我收拾成里间睡觉兼储存室,外间写东西做账谈事。我还在事务室门口和窗台上养了很多各式各样的花,都是五大队总事务犯祝文清送我的。烦累之余看着这样的几片碧绿几瓣花红,向往那一丝生命的美丽,或许可以暂时忘记身处牢狱的黑暗。

    但我事务室里最醒目的,还是我身后墙上挂满的那些记事薄。

    一个记事簿就是一件要做的事,我之所以要把他们编号挂起来,为的就是能时时看见这些事而不至于忘记做。每件事都关系重大,不做或者做错,也许上可以决定队长的去留,下可以决定犯人的生死!

    说几件重要的,看看在不为人知的监狱里,一个大队总事务犯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一:犯人“大帐”每月个人进出明细统计。

    二:各中队犯人每月食品日用品登记发放汇总。

    三:犯人奖罚分名单及事由。

    四:本月大队各监室流动红旗考评记录。

    五:犯人行为规范监督抽查与执行情况综述。

    六:大队书籍杂志报纸黑板报发放和投稿记录登记。

    七:本月大队犯人思想波动动态分析报告。

    八:家属接见等级分调整变动名单。

    九:各中队监区卫生分包检查一览表

    十:本月犯人奖金发放数额及分配标准。

    后面我还可以罗列二三十条,这还不包括大队队长们要我做的事,这些事没有一件是简单轻松的,

    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大队每一个犯人的切身利益,一包面一分钱、一个积分一个评定,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监狱里没有小事。在这些犯人的身后还有他们各自的队长,一个监室流动红旗的得失,一个犯人的奖罚,对主管队长意味着的就是他工作的成功或者失败。

    首先犯人日常所需的食品日用品,这个不用说了,在监狱犯人就是在靠“大帐”支撑着他们服刑的苦难日子。在我之前要得到这些供应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可是现在呢?已经不是事了,每分每秒谁都可以到我这里来记账购买,没有钱也可以,这对所有犯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其次在北新泾监狱,如果一个监室连续三个月都能得到监狱各项评比的流动红旗,那么第四个月起监室就能得到彩电一台,如哪个月没有达标彩电再被收走。这可是一件大事,监室里有电视看和没电视看,这其中犯人的情绪,队长的态度,大家得到的改造好处,那关系非常大,和班组、中队、大队的管教队长也都有利益关系,所以从队长到监室犯人都把他当改造的头等大事来看待。

    搞这些评定的人,就是监狱劳积会和监狱教育科那帮劳役犯们在弄。

    其三,犯人行为规范的抽查直接和个人奖罚分挂钩。这种抽查的随机性绝对让人防不胜防。大家排着队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监狱劳积会的人会突然伸手把队伍拦住,单独叫出几个人来让你背《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背不出来或背不全的,名字一记,罚分单随后就送到了大队,背完记完手一挥队伍继续走。

    在活动室下棋看电视也好,在监舍吃饭休息也好,他们随时都会出现,谁被抽到算谁倒霉。这些人有时有狱政科的队长带着,有时没有,他们就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没人敢不听或者不背的,那跟找死一个节奏。

    这种罚分一旦被记下,对有些犯人来说是非常的要命,直接影响到他们全年的改造结果,什么表扬立功,什么监狱劳积分子市劳积分子,什么减刑假释基本通通泡汤!真是可以让人绝望的撞墙!

    这时候就需要想办法去监狱劳积会把这个犯人的罚分连同名字都一起划掉。

    监舍流动红旗的操作也一样,想要得到的,想要保住的都要千方百计地把他们这帮人搞定。和那帮人相处久了,不管双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基本上最后都跟我称兄道弟。

    监狱的暗箱操作和社会上一样,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至于犯人奖金分配方案的制定,我考虑的重点就是像陈正桥这样的三无犯人,这种犯人有很多,他们就靠监狱这点奖金在维持着他们的服刑生涯,除此便一无所有。

    虽然监狱是个人鬼混杂坏人成堆的地方,流氓恶棍多得是,但只要你在做这些事情时公平公正,对他们真心实意,他们自然心服口服,感激之余个个拼了命地撑你的船!

    除了做事还要管人,这是我每天劳役的主要内容,仅仅服我还不行,还要一个个的都规规矩矩,那些习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狱霸,我是绝不可能让他们胡作非为的!

    不是我一定要他们多么守规矩,实在是我眼里容不下这样的人,从看守所到监狱到市监医院,我一直恨自己拿他们没办法。

    但现在我是监狱老大,对那些屡说无用或者言行猥琐不堪,自我感觉又过于良好的人,我肯定会动手,在监狱这种非人类居住的对方,有时候仅仅靠说是根本不行的。

    二中队“380”班组有个绰号叫“牙三”的东北籍犯人,是个打架进来的刺头,平时为人很是蛮横,动不动就喜欢操家伙跟人拼命,经常伙同几个犯人敲诈和欺负班组同犯。有一次在车间强要别人一条烟又不给钱,人家好不容易弄来的烟被他抢走嘟哝了两句,他上去就打,打得这个人满脸是血不算,还逼着他跟队长说是不小心机器上撞的。“牙三”就这么霸道,为此班组及中队没人敢惹他,连队长都对这种刺头能让就让,能不管就不管。

    对这种嚣张跋扈的人我是不可能看得惯的,但“牙三”对我还算顺从,每次见了我老远就脸上堆笑,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把他怎么样。

    这天下午“380”做早班收工回来,监区规定犯人收工回来一不能睡觉,二不能自由活动,只能呆在监舍里学习,但只要不是太过分,有时洗洗衣服下下棋,聊天说话什么的都不是很要紧。

    快年底了,我披着棉衣正在事务室里埋头做账,有几笔账碰了好几次总是碰不拢,心正烦时,从206监舍传来了“牙三”他们大声说笑的声音且持续不断。

    二中队共有九个监室,从201一直排到209,大队事务室就在209旁边,也就是整个二楼的最里面,所以从206监室到事务室的距离并不远,声音听上去很是烦人。

    事务室里有个大队劳役犯在坐着看杂志,我让他过去提醒206监室说话轻点。

    劳役犯去了后安静了下来,但只过了不到两分钟,突然从206监室爆发出了一阵非常响亮的哄笑声。

    我把笔和衣服往桌子上狠狠一扔,大步走到206监室,只见“牙三”挥着手还在那儿唾沫飞溅地给大家说着他的荤段子。

    我一句废话都不想说,走进去照着“牙三”得意而神采飞扬的脸,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我因为早想收拾他了所以下手很重,但抽完我还觉得不解气,抓起桌子上不知是谁的大茶杯,对着“牙三”的头就砸了过去,茶杯擦着“牙三”的头皮飞落到了地上。

    “让你们轻一点,没听见吗?!”

    没有人敢说话,“牙三”从地上爬起来朝我走了过来,大概自长这么大他才刚知道什么叫挨揍。“牙三”同监舍的铁杆,一个山西犯人也一起跟了过来。

    监舍里的其它犯人见“牙三”这个凶神上来,有人上去堵有人上去劝。

    “你们谁也别拦,让他过来!”

    “牙三”捂着被抽红的脸走到离我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盯着他的眼睛:“要想动手?来,你可以试试!”

    “明哥……不是……我……”

    “牙三”迟疑着半天没有反应,畏畏缩缩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站在他旁边的山西犯一脸懵逼地在旁边翻白眼,我走上一步拍着他的脸问:“你跟上来想干嘛?“撑船”?”

    “没有没……”山西犯话还没说完,脸上却已经挨了“牙三”的一个大嘴巴。

    如果“牙三”这天真敢还手,那么他的下场一定会比现在还要难看,没有万一!

    欺下的人必定媚上或者怕上,这种人不会有自尊,这是绝对的真理!

    从此“牙三”再无以前那么嚣张,也收敛了很多。

    我的性格里有唯我和自傲的特点,要狠我一定狠过你的头,虽然这个性格于我这一生没有带来半点好处,有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大好,但基因难改,没有办法好想了。

    欺负新犯人似乎是监狱历来的传统,一般的矫矫路子做做规矩我也就算了,但以此为乐的过份欺压,凡我知道的我一定会管。

    我曾经呆过的“680机组”在范春荣的默认下,有刘仁义“土龙”他们这些人在,欺压新犯人一向乐此不疲。

    上海交响乐团有一个吹小号的新犯人分到了“680机组”,他因和本乐团一名女小提琴手谈恋爱被抛弃,争吵中恼羞成怒当众扒下了她的胸罩裙子,还要百般羞辱,结果以流氓罪被判刑四年。

    一大队每批新进来的犯人大队都交由我负责新收管理,我再交给“大头”和一个劳役犯负责他们的出操训练和内务卫生整理。

    小号手人胖胖的很老实,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他纯属激情犯罪,这辈子基本也就完了,我对他很是同情,他在分配到一中队“680机组”时,我曾专门关照范春荣要对他有所照顾。

    我现在对范春荣之流说话,完全是在给他们面子,他们也没有谁胆敢不听的。

    但小号手还是在他后道分检台的岗位上被“土龙”揍了个半死。

    为什么事被揍不知道,我听了以后让人立即叫来了范春荣,让他明天亲自去车间给我抽“土龙”十个大嘴巴,一定要抽了见血,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不抽我就抽你,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范春荣两腿打颤站着还想说什么,被我挥手赶了出去。

    第二天我听杨文江说,范春荣在车间和刘仁义还有“白板”三个人,一起狠狠抽了“土龙”一顿大嘴巴,多少数字不知道,反正抽得“土龙”满脸是血,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讨饶。

    他说范春荣抽的格外狠,他是真怒了。

    不是我要报复他们,这件事换了是其他人我也不会放过他。

    小号手后来调到了监狱“新生艺术团”,艺术团几个演奏乐器的犯人,天天晚上在三大门内的教育科空地上排练。我去看过几次,小号手的小号吹的那真是好,一曲《故乡的云》吹得渊源流长,听得人心潮澎湃。
    (2)

    整个一大队犯人堆里牛人最多的就是三中队,原来的三中队事务犯是机修组的尤群,这个尤群不要说在三中队,在整个一大队从来都是吆五喝六地横着走路的主,但不知什么原因坐牢坐得好好的突然就半身不遂瘫痪了,在我做大队总事务犯没多久,尤群被保外就医出狱。

    有人怀疑尤群这是骗保外的假瘫痪,但这好像不大可能,在上海保外就医一级一级的上报审批,手续非常的规范和严格,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再说尤群还只有两年多的刑期,弄个市劳积减刑释放还更靠谱一点,犯不上那么干。

    之前我一直想看看尤群这个狱霸是怎么横着走路的,但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尤群走了,三中队就得再选一个中队事务犯出来,贾中选的是接替尤群当机修组事务犯的唐中权,一个才来半年不到的经济犯。唐中权是长宁区委宣传部的一个干事,因受贿罪和他的副部长一起吃官司坐了牢。什么也不用说,仅看他之前的官职就可以知道这个人的能耐和关系怎么样了。

    三中队的很多事基本都是贾中说了算。

    贾中原本对姚一文印象也不错,但唐中权来了又是他主管的机修组的人,自然就要另当别论了。

    但管教中队长梅中的人选却是“209”机组的事务犯姚一文,梅中这段时间已经越来越看重姚一文,后来吴大调到市监后梅中升职当了一大队的管教大队长。据梅中自己说,他的所有述职报告、年终工作总结、犯人管理阐述论文、现代化监狱管理前景分析等都是姚一文帮他写的,似乎也可以说他能当上这个管教大队长,姚一文功不可没!

    梅中这次好像也想自己做一回主了,一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贾中在三中队一向盛气凌人说了算,当然也不肯让,这样两个队长在中队事务犯的人选上就有了矛盾,且还一时无法调和。

    在监狱,犯人的事就是队长的事,是连在一起无法分离的一个整体。

    但就在这个时候三中队纵剪组的事务犯李伟又横空出世半路杀了出来。

    纵剪组是专门负责给监狱买来的原钢材进行机器裁剪,车间需要生产多大直径的钢管,纵剪组就将钢材剪成多大尺寸的钢卷。

    李伟是个十足的流氓,犯故意伤害罪进来的,可想而知是个喜欢动手的家伙,李伟靠武力和野蛮征服了班组里的同犯,班组犯人对他既怕又服,纵剪组主管张队长看他威信挺高班组里啥事都摆得平,就顺理成章地让他做了班组事务犯。

    照理这种蛮不讲理喜欢动手的牢头类人物,绝对是我眼里的沙子,我恨不得有机会都收拾掉才好。

    但让我对李伟彻底转变看法的是下面这件事。

    这一天李伟来到我大队事务室,跟我商量想要买一些方便面和饼干罐头等吃的东西,要的量还比较大。

    我对李伟有所耳闻,所以对他并无好感。

    “怎么要这么多东西?吃不饱吗?”我冷冷地问。

    “是啊,肚子都很饿,饭不够吃。”

    李伟的回答好像有点不服“上腔”的味道。

    “你能吃这么多?”我板着脸看着李伟。

    “明哥你误会了,我这是给新犯人买的,我们班里分到了三个。”

    我一下愣住了,对李伟的话深感意外。

    “噢,为什么要给他们买呢?”

    “这段时间班里活很多,天天加班,他们刚来体质差,我怕他们吃不饱……”

    这种话从李伟嘴里说出来,我总感觉不大看得懂。

    “都记我帐上吧,算我的,他们刚来大帐上都没钱的。”李伟最后补充了一句。

    我看着李伟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没想到眼前这个蛮横的流氓,骨子里还有如此的善意和同情心,令我禁不住为之动容!

    从此我对李伟倍有好感。

    让李伟出来添乱中队事务犯人选的是纵剪组的张队长。

    张队长听说梅中和贾中正为这事互不相让较着劲时,他突发奇想,干脆你们的人谁也别当了,就让李伟当吧,怎么,不可以吗?

    纵剪组在三中队的地位属于老三,一直被机修组和“209”机组的人压着,张队长很想借机翻个身,让自己和自己带的班组以后能扬眉吐气一把。

    张队长和梅中的关系不错,张队长就把自己的意思跟梅中这么一说,梅中想了半天后居然同意了。

    梅中的意思是有贾中硬抗着姚一文也当不成中队事务犯,梅中也不想再一味迁就顺从贾中,所以我们两个中队长的人都退出,让纵剪组李伟来当这个中队事务犯那就再合适不过。

    于是梅中就去跟贾中说这事,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呛了一顿,梅中火气一上来干脆跑到大队部,要吴大以大队长的名义直接任命李伟为三中队犯人事务犯。

    一个中队事务犯人选的这种区区小事,之所以弄得这么兴师动众,只因为显现在这件事背后的,是存在于队长和队长之间的那种无形利益。

    吴大听了觉得好笑,他才懒得管也不想管这种破事。他对梅中说,既然你们定不了把这事踢到我大队部来,行,那就让明子决定,犯人的事还是让犯人自己来管,OK?

    在监狱队长叫犯人,一向是有绰号的叫绰号不叫名字,在一大队凡是队长大都叫我“明子”,犯人叫我“明子”“明哥”的都有。

    这是犯人的事吗?好像不是啊,真是拿吴大没辙了,但吴大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梅中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梅中回去把吴大的话一散布,三中队到我这里来的人就忙了起来。

    听消息通关系的、送茶的送烟的、说好话说坏话的……

    我做大队总事务犯以来,每天都有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找我,他们谢我的礼物我从来都不会收也不敢收,不是我有多么高尚,而是在监狱这种形同地狱的地方收这种同为服刑者的礼物,我觉得那跟在作孽没有什么两样,以后必会遭恶报。

    我把这些人通通从事务室赶出去,采取了一个最简单快捷的方法,我在大楼底部的进出口处,用黑板写了一个各中队事务犯明天到大队事务室开会的通知,三中队事务犯的名字我写得就是:李伟。

    李伟为人大方豪爽,舍财同情帮助他人,他软的不欺硬的不怕的性格正对我的脾气。要我决定那再好不过,商量都不用商量,我不选李伟难道还会去选别人?

    那边三中队事务犯的事刚忙停当,没想到这边大队事务犯鲁杰突然出了事。

    鲁杰这个阴阳怪气的大队事务犯这回不是我看不惯他,而是监狱长看不惯他了。

    事情出在三大门这里。

    大队有两张犯人特别通行证,我固定一张,还有一张是鲁杰和劳积会主任谁出去谁用。一般情况下我们从三大门进出,三大门警卫是不会对我们搜身的,这些警卫也都是一些雁过拔毛的家伙,我每次拉“大帐”或者监狱领东西进来,都会扔点东西给他们,什么纸笔香皂毛巾等。时间长了跟他们也就非常随便了,不要说不会搜身,我甚至还能带少数犯人直接进出三大门。

    那天是星期天,早上鲁杰身上藏了四包烟一个人从三大门进来,三大门自然没有搜身。当他刚跨过三大门进到监区,迎面碰到王监狱长值班巡监结束正要从三大门出去。鲁杰一看见王监,做贼心虚紧张的忘记了立正喊队长好,被王监喝停并随即搜身,烟被搜出来后鲁杰当下即被拷在三大门警卫室外的铁杠子上,然后再通知大队来处理。

    这件事最后让吴大和三大门的警卫都跟着挨批扣奖金一起倒霉。

    吴大看在他是大队事务犯的份上没有送鲁杰去“大八监”严管,只是把他一脚踢到二中队的“380”机组去做了排管工的劳役。

    新上来的大队事务犯是三中队纵剪组的车间监督岗刘寻东,是一个香烟走私犯,也是一个沉在下面谁都没有想到的人,所以说三中队牛人确实不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冒出来一个,吴大跟我说是刘大推荐的,究竟什么来头吴大说他也不知道。

    刘寻东说话做事谨小慎微,对任何人态度都很谦恭客气,大事小事均由我说了算。他只管两件事:犯人的人帐和饭帐。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小心翼翼的人怎么也会被抓进来?

    或许是在装孙子也未可知,监狱里什么乌龟王八蛋没有!

    纵剪组张队长手底下一下出了中队和大队两个事务犯,这让张队长倍有面儿很是春风得意,走路都有点飘了,那感觉真是好。
    有人阅读的话,很希望能得到阅读者的鼓励和支持。
    (3)

    第二年一开春,“680”机组的事务犯范春荣被假释两年九个月出狱了。

    可笑的是,范春荣假释出去才半年,就因为违反假释条例,脱离监管私自出市并长期不归,由此被监狱收监后改调三大队服刑。

    范春荣很想调回一大队,还找了个机会溜过来厚着脸皮求我帮忙说说,我一向有同情弱者的坏习惯,起码他现在看上去像弱者,但吴大说这是狱政科定下的规矩,假释犯人一旦回炉,必须调离原大队不可原出原进。

    王队长的随和开朗和常队长的阴险狡黠形成了强烈的反比,犯人都不怕他,关系也较为随便,加上王队长这人本身就是个不很要事的人,对犯人他从来就没有凶过,甚至连声音响一点的训斥都好像没有过。

    似乎有了纵剪组中队事务犯的参考,不知道王队长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让“沈十万”来带话给我,说我是“680机组”出去的人,了解班组里面的情况,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看让谁来当这个“680机组”的事务犯好。

    “沈十万”因为我的关系,在底下也有点张狂得管不住自己了,我警告他很多次要低调行事夹紧尾巴做人,大队总事务犯刷下去那么多人了,我哪天下去也是分分秒秒的事,鲁杰的例子就摆在那儿,别感觉太好!

    “沈十万”不住地点头,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

    我让“沈十万”带给王队长一个人选:高频间的杨文江。

    班组事务犯历来不是车头就是高频电工,一定要是机组里最重要劳役岗位的人来担任。否则没办法指挥和调度整台机组的生产运行。

    杨文江提篮桥服刑多年,处事能力很强,做人周到圆滑,最重要的是没有恃强凌弱的恶习。

    王队长不愧是个和事佬,或许他本来就这么想的也未可知,对我的意见采纳得很干脆,他在呈报陈中的报告上写得是:杨文江做一中队事务犯兼“680机组”事务犯。

    陈中批示:然!

    陈正桥自从撬更衣箱事件以后,真正变得老实做人了,大概看在我总事务犯的面子上,范春荣调他到前面做了车头的劳役。这个人很聪明也很肯干,没多少时间车头技术就已操作自如,这令带班熊队长高兴不已。

    但很奇怪,我到了大队以后,陈正桥对我反而没有以前那么亲热和随便了,我每次有事到他们一中队三楼去时,他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我跟人家说话,我招手他才肯过来,还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陈正桥这人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他在外面所处的环境不好,也缺少一个带他走正道的人。后陈正桥在我出狱后不到一年也被释放了,两次共减刑二十个月。之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土龙”他们也已经真正夹紧尾巴了,除了在车间跟“老厂头”搞点吃吃喝喝买这买那的名堂外,再不敢在班组里兴风作浪无事生非了。但这种人靠监狱是不可能改造得好的,出去了估计也还得再进来,他只适应他那样的生存环境,什么人性良知道德品行,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们最好的归宿不是监狱就是地狱!

    监狱里的犯人可以分成四类犯罪主体,犯罪主体意识不同,在监狱里的表现也就各不相同,我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跟这些不同类型的人接触,时间久了对他们就有了很多的认识和了解。

    第一种是故意犯罪:知道自己是在犯罪还要铤而走险,包括贪污受贿被抓进来的经济犯,他们在收别人钱时就知道这是在犯罪,别看他们进来前一个个身居高位人模狗样的,其实这种人都是真正的坏人,是应该和盗窃犯强奸犯划为一类。犯罪前都属于思维冷静头脑清楚。

    但这类人在监狱里的表现却是最好最老实的,他们都是一些头脑清楚的聪明人,知道只有老实改造自己才能得到好处,所以大多安分守己不惹事不闹事,每天想的就是能早日减刑或者假释出狱。

    这种人不用举例了,他们占了犯罪群体的大多数,属于理智型犯罪群体。

    第二种是激情犯罪:也叫冲动型犯罪,打架斗殴故意伤害进来的都属于此类,也包括一部分团伙起哄或者裹挟的盗窃和抢劫的罪犯,犯罪前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被现场气氛点燃犯罪激情,袖子一卷什么也不顾地就上了。

    在监狱里最可怕的就是这类人,因为在监狱里容易被引起的激情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一帮无事生非的坏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成为闹事的原因,而且这类人一旦冲动了便不管不顾地不计后果。

    一中队“530”机组有一个叫杨阳的犯人,是犯故意伤害罪进来的,在车间负责后道钢管质检劳役。有一天因为生产线机器故障停工检修,几个犯人乘这机会蹲在后道的质检台下面抽烟。杨阳身上没有烟就跟一个绰号叫“二子”的犯人要,“二子”说没有。这时又过来一个犯人,人家也没要,“二子”掏出烟就扔了一根过去,这个动作真是要事,杨阳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你什么意思?狗眼看人低是吧?边骂边捡起地上的砖块砸了过去,砖块砸在机组线的铁架子上弹到了“二子”的身上。大概被弹得有点疼了,“二子”拾起砖块又使劲的砸了过来,这次是直接砸在杨阳的身上了,“二子”感觉后果有点严重转身拔腿就逃,但又不知道往哪儿逃,一眼看见停在上面的行车,于是快速跑到行车梯子前蹬蹬蹬蹬就窜了上去,杨阳早已怒火中烧在后面紧追不舍,也紧跟着上了行梯。“530”机组开行车的犯人是“二子”的老乡,关系一向不错,“二子”上了梯子的平台后,叫了一声“快开”一只脚刚跨进行车的操作室,身体还没完全进去,行车就已经启动,这一刹那杨阳赶到,单手抓住梯子平台上的栏杆,飞身跃起对着“二子”的左侧身体就蹬,这一蹬力量很大,把就要进入行车操作室的“二子”,一脚蹬到了操作室的外箱上,随着行车的启动驶离,“二子”身体腾空双手无处可抓,不幸从行车上摔了下来。

    行车的高度离地面仅2.5米,但摔得非常不巧,“二子”头颈落地摔断了颈椎当场休克,等送到医院后早已死亡。

    杨阳为他的冲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加刑十二年押市监服刑。

    凡在监狱打架斗殴出事闯祸的基本都是这一类犯人,什么三思而后行,什么后果不后果,一言不合操起家伙就上!

    管理这类没脑子的“二货”有点麻烦,得注意火候不是太好弄。

    我总感觉自己有时候也有点“二”,不知道算不算这种类型的人。

    第三种是智障犯罪,什么也还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进来了。

    这种人为数不少,包括我们平时骂别人的什么傻冒、低能、大傻、二呆等,在外面或许很难见到一个,但在监狱里这种人随处可见,多得是。

    二中队209监舍有一个叫“果果”的犯人,一眼看上去就象是一个智障患者,跟他说一件事你要费半天劲他才搞的清楚。怎么进来的呢?很简单,就是跟着别人在县城录像厅看完黄色录像回家经过一户人家时,见有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在写作业,他跑进去抱着小女孩就脱她的裤子,小女孩连哭带喊,家里三四个大人从里间冲了出来,“果果”也不逃,还反过来相当镇定地叫人家走开,说别妨碍他干正事,结果被人一顿暴打,打完后扭送派出所,最后以强奸幼女未遂判了他三年。

    这种人医学鉴定绝对精神正常,但行为举止却又绝对不正常。

    哪个班组哪个监舍都不想要这种人,什么行为规范什么五十八条,对不起,一概不知,打死也不知。

    管理这类人也只有一个办法,打!毕竟多少他们还知道疼。

    最后一种是无意识犯罪,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就触犯了法律。

    无意识犯罪的范畴很广,包括所谓的不懂法,法盲等。

    但我要说的是一种真正的无意识犯罪者,就是怀疑你有罪,但又没有证据证明你无罪,司法语言叫:疑罪从有。

    一中队监区监督岗马为良就是一个这样的犯人。

    马为良家住上海曹杨新村某小区504室,楼下403室是一个外地小伙子租住,小伙子经常为借工具上楼找马为良,还工具时每次总要附送一些家乡的土特产。为人很是客气,左邻右舍对小伙子的印象都很好。

    然而小伙子的真实身份却是个毒贩子,这次他拿了一个包上来跟马为良说,我钥匙丢家里进不去了,麻烦这个包大哥你这里放一下,我现在去找锁匠来开锁。说完匆匆忙忙就下楼走了。

    放个包而已,平时又这么客气,马为良没有多想就把包收了下来。

    很奇怪,小伙子自此便再没有回来,直到一个礼拜后来了一帮警察撬开403室的门进去搜查,马为良才感觉事情不妙,当时就把代为小青年保管的包交给了来搜查的警察并作了说明,警察开包搜检,内有海洛因420克,摇头丸150粒。

    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警察直接就把马为良带走了。

    其实小伙子当天就已经感觉自己被警察盯上了,包交给马为良后便连夜逃往外地,结果在火车上被警察堵住,跳火车逃跑时当场摔死。

    小伙子一死马为良便再也说不清楚,根据当时疑罪从有的推断,马为良以私藏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马为良一跟我提起便长吁短叹,作为同为命中人我无言以对!

    这种无意识犯罪的人数并不算少,他们在改造中的表现基本都很低调,不声不响也不吵不闹。总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早已认命了!

    被大墙围着的小小的监狱,社会上凡能见得到的各色人等均在这黑色的舞台上倾情出演,脱下西装走进大墙他们就是囚徒,倒过来哪天再穿着内插袋里藏着刑满释放证书的西装,走出大墙淹没在人堆里后,你还分得清谁是人谁是鬼?
    第十八章:减刑—服刑者的终极梦想
    (1)

    1997年年底,我被评为北新泾监狱劳动改造积极份子,第二年春即被闵行区法院核定减刑一年,刑期终止日由原来的2002年4月2日,变更为2001年的4月2日。

    1997年于我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这一年我曾在车间搏命求生,也曾在“大八监”生不如死,曾在地狱的鬼门关前徘徊游荡,也曾在市监医院度日如年,这一年我数度生死数度绝望。

    黑色1997,此后只要一想起便令我心有余悸心境难平!

    我其实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一年的劳积评选。

    上海市监狱局规定里首先一条就是:凡在本年度受过警告、记过、严管等处理及因各种原因脱离劳动改造满两个月的,一律不得参与劳改积极份子的评选!

    我是一个被“大八监”严管过38天,又在电力医院市监医院共住院近两个月,脱离劳动改造的时间早已超过了规定,正在“不得参与劳积评选”的范围之内。

    但因大队部队长的帮忙,让我终于有幸挤上了这一年劳积减刑的直通车。

    首先是吴大的提议,他说我被严管是受常队长影响属于事出有因,当时就已自动解除,只是没有履行手续,现向监狱提出撤销严管的书面报告即可。

    住院就更好解释了,工伤住院不在此条例之内!

    于是施总陈述申请,刘大吴大签字,最后由监狱狱政科批准撤销并同意。

    为此我非常感谢大队警官在关键时候给予我的关心和帮助!

    从被警察抓捕的那一刻,到看守所羁押,再到被法院判决押监狱服刑,踏上这条失去自由的黑色牢路始,所有人就无时不在渴望重获自由,都在盼望能通过减刑早日走出大墙,这是在黑暗的绝望中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丝光明和希望,是所有服刑改造者的终极梦想!

    为此人人都在为之争取和努力。

    可是要想减刑又是谈何容易!

    犯人减刑的唯一依据,就是犯人在当年改造中获得的监狱或者市劳积份子的称号。如果是短刑期的犯人减刑,至少要得到监狱两次以上的立功奖励。

    一个立功减刑两个月,两个立功减刑四个月,三个以上立功基本不可能,即使可能也是浪费。立功减刑一般四个月封顶。

    监狱劳积减刑十个月到一年,市劳积减刑一年到一年六个月。

    劳积同时附加立功的减刑,原则上参照最高奖励计算。

    法院在裁定减刑时,还会参照该犯人的刑期刑种等其他情况综合考虑。

    假释则更难,在上海监狱司法局对假释控制得非常严,被假释的犯人全部都是经济犯,也就是说全部都是贪污受贿犯,其他刑种的犯人连考虑都不会考虑,包括我这种做到总事务犯的票据诈骗都不行。而且假释期基本都控制在三年以内。假释的前提还一定要是市劳改积极份子。

    释放出来后有时候翻杂志看报纸,看到外地一些监狱什么强奸犯抢劫犯都在假释,假释期还三五年五六年的特别长,深感不可思议。

    因此要想早日回家,立功和劳积奖励就是所有服刑犯人唯一的奋斗目标了。

    首先要有奖分,奖分就是犯人在每个月的服刑改造中,队长对你的表现给予的肯定和评价。立功的满分是90分,劳积的满分是120分。

    立功减刑在北新泾监狱基本可以被忽略。

    立功减刑似乎只适应四年刑期的犯人,五年以上刑期的都用劳积奖励减刑。

    四年期犯人扣除在看守所和新收集训以及到班组三个月的新犯人过渡等时间,基本差不多已经一年多过去了,还剩下两年多这点时间队长基本不会考虑给你减什么刑了,除非个别混的特别好关系也特别过硬的犯人,才有可能给你减三到四个月,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刚好被判四年又混得特别好,这种双重巧合的犯人非常少,连百分之零点一都没有。

    北新泾监狱收押服刑的基本都是五到十二年之间的中刑期犯人。

    五年以上刑期没有混到劳积而用立功减刑的,参照四年刑期减刑的犯人。

    三年以下刑期还被减刑的,我没有见到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队长手里的奖分非常的有限和珍贵。

    一个班组只有管教队长手里每月有100分的奖分,其他生产队长带班队长都是没有奖分的,主管队长要面对整个班组三十多个犯人,谁都想要奖分,那怎么分?怎么给?

    首先考虑排除的就是四年以下短刑期的犯人,既然不考虑给你减刑了,那奖励分多给你也是浪费。其次再排除当年新进来的和上一年减过刑的犯人,因为这些人劳动改造不满十个月,没有评选劳积的资格,多给了一样也是浪费。

    但又不能一分不给,因为奖分涉及到犯人改造生活的方方面面。

    比如犯人番号卡的等级制,四个等级四个颜色。

    一级大红色、二级粉红色、三级绿色、四级黑色。

    这些不同的颜色显示在犯人佩戴的番号卡上。大红色一级待遇可以享受每天的营养餐,接见时除和家属围桌而坐的宽松接见外,还可以和家属去小食堂一起点菜吃饭。开“大帐”每月增加一次,免检免查《罪犯行为规范五十八条》等。这最后一条尤为重要。一级犯人基本都是大队中队和班组事务犯,属于混得最有腔调的一批人。

    粉红色的二级待遇除了营养餐减半和家属接见不能一起吃饭外,其他和一级一样。这类人多见于组长、监舍长、车间及监区监督岗、大队劳役犯等。

    绿色的三级,好坏待遇都没有,是属于混在人堆里夹紧尾巴做人的常规服刑犯人,这类犯人是大多数。

    黑色的四级那就倒霉了,苦活累活,抽查背条例,挨批挨整的都是他们,通信和接见通通取消,除基本生活用品外,“大帐”一概没有。四级犯人很少,都是一些因为违反监纪监规被惩罚,包括“小八监”“大八监”严管出来未满三个月的犯人。

    这犯人的四级等级待遇,醒目地显示在每个犯人的番号卡上,除了物质的享受或者惩罚外,更重要的是体现了犯人的脸面和尊严。

    除了黑色的四级属于对犯人的惩罚外,其他三级的考评基本都要来自于犯人每月奖分的多少上。

    由此队长在给自己班组犯人奖分时,既要考虑犯人的减刑奖励,也要考虑犯人的级别待遇,似乎也挺难的,每次总要再三考虑仔细斟酌。

    立功奖分还不要紧,主管队长一年给你90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混得再差两年下来也能混到两个立功,马马虎虎也可以做减刑材料了。

    可是劳积的奖分是一年120分,少一分也不行,也就是说每月都要有10分。

    劳积奖分是不能跨年的,你如果119分差一分,那今年这些奖分就全部作废,明年再从零分开始。

    班组主管队长每月给予单个犯人的奖分,监狱明令规定不得超过9分。

    这条规定是限制班组主管队长的权利不至于专断和独大,这样算下来,一个主管队长一年给足一个犯人的奖分也就只有108分,离劳积的标准还差12分,怎么办呢?

    于是所有想要减刑或者假释的犯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大队部。

    前面说过了,大队吴大施总张队长手里都有奖分,这些奖分每月名单的拟定和分配基本都是大队总事务犯说了算,也就是我说了算。

    这是大队队长一是为了轻松不想多管事,二也是对我做事条理清晰的一贯信任,以前的总事务犯只有奖分部分推荐申请的权利,而我现在是把大队的奖分直接拿来分配。所以这种权利因为责任过于重大而让我有如烫手山芋般地倍感不安,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虽然是几分的奖分,但我知道他直接关系到每个犯人的减刑命运,所以我一直都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能给的我一定给,不能给的也要想办法说明理由,丝毫不敢有半点的趾高气扬和冷漠刁难。

    权利和麻烦只存在于一个人的意念之间。
    @刀口岁月 2021-10-06 10:05:32
    欣赏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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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朋友的鼓励和支持!
    @刀口岁月 2021-10-07 08:20:54
    支持原创作品!力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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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感谢你的欣赏和支持,我们一起努力!
    (2)

    每到下半年7月份以后直到年底,为要奖分而来的人便一天天地多了起来。

    我虽有奖分的权利,但这奖分我也要有给你的名目和理由,大队队长那边能不能过关先不说,全大队三百多双犯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万一有人向大队或者监狱写匿名信举报我奖分不公,那绝对是件麻烦事。

    这里都是一些红眼睛绿眉毛的东西,心理阴暗的人多的是,逼急了破罐子破摔这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不小心点还真是不行!

    要给予大队奖分的犯人,每月月底有我拟出奖分的名单分数及事由,写出申请报告交吴大或施总审批,签字同意后转班组主管队长记录生效。

    从我做大队总事务犯以来,凡每次交上去的犯人奖分申请报告,没有一次被退回过。这除了是队长的放手信任外,恰到好处也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大队奖分有1分,2分,3分,3分是上限到顶了,但奖励的人数可以不限。

    别看这一分两分的不起眼,所有犯人都深知其事关重大,一年的改造是得到还是白费!全在这一分两分的奖分上。

    那奖给哪些犯人呢?

    第一种是确实在帮大队事务劳役室做事的犯人,拉“大帐”、搞卫生、搬东西做杂务。

    其次是积极给大队队长写思想汇报,给黑板报和监狱“自新报”写文章投稿的犯人。我椅子下有一个大纸箱子专门放这些思想汇报和稿件,装满后撕碎当垃圾扔掉,空出来再放下个月的。

    另外一种就是为了奖分专门来求我帮忙的。这种人很多也是真正令我头疼而不好办的。

    一般来说,班组主管队长对今年自己班组里哪几个犯人给劳积,哪几个犯人给记功事先都有计划安排,他在做这些计划安排的时候也会留有一定的余地。

    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个留出来的余地上。

    班组劳积的名额限制在2名左右,一个中队一般是7名,包括1到2名市劳积名额在内,但队长会计划安排自己班组4名人选同时冲劳积,就怕万一一年内计划人选中有人犯错或者被监狱大队扣分,评不成劳积而预留的人选后路。这是班组主管队长的一种周密考虑。

    所以队长从年初开始,奖分就往这4个冲劳积的犯人身上倾斜,班组里其他犯人一看就明白了,噢,今年拿劳积的是他们几个了。

    快到年底了,4个人如果全都平安无事表现良好,一个都没有出局那怎么办?一旦出现这样的局面,主管队长在最后两个月内就会作出忍痛割爱的选择,淘汰两个,奖分少给他们一两分,让这两个被淘汰的人到不了120分。

    每个中队每个班组都有这样预留后再被淘汰的人,这些“多出来的人”就是一些多出来的隐患和麻烦。

    辛苦一年也想了盼了一年,眼看就要收获了,到了这关键时候你要淘汰我,这些人自然急赤白脸拼老命也要上了。

    监狱的规定中凡是达到120分的犯人,都应该给予劳积的奖励。

    到了分数还不给劳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除了打队长自己的脸外,犯人思想工作也不好做啊。

    于是队长就拼命地卡着分数,不让你拿到120分,尤其是到了年底这最后一个月。

    劳积计划内计划外的,这个时候都来找我,这也是我最为难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前面提到过的马为良就是一个要被主管队长淘汰掉的人。

    马为良在下半年的七月份就来找我了,来得很早,他说主管队长每月都给他满分,希望大队再帮他一把,每月能给他一两分,可怜巴巴看着我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照他的情况来看,如果能评到一个监狱劳积的话,减刑十个月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对马为良印象不错,做事做人都很老实,对他也很同情,所以每月我都会给他一分两分的奖分。

    犯人的月奖分不得超过10分,年奖分不得超过120分,不是超出了浪费是不可以超出。

    可是因为大队的奖分在前,班组的奖分在后,班组主管队长在拿到大队给予的犯人奖分后,可以据此从容地分配自己的奖分。在他劳积计划内的,我给2分他就给8分,我给3分他就给7分,反正满10分就行。在他劳积计划外的,我给2分他给7分,我给3分他给6分,反正让你满不了10分!

    这真是让人徒呼奈何地欲哭无泪。

    我把这种情况耐心地解释给马为良听,他还傻乎乎地似信非信。

    “老马,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要不你再去跟你的队长谈谈?”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都熬到年底了。”

    “劳积名额分不过来,没办法,大队有很多象你这样情况的人。”

    “我不甘心啊,明哥,要不你去跟我队长谈谈吧,你说话管用。”

    “再管用我也是犯人,队长的事是我能管得吗?队长都有自己统筹的安排,你是不是昏了头?”

    马为良再不说话,他已经没有明年再冲劳积的时间了,看着他无奈离开的背影,我也很难受内心倍感同情。

    马为良因为失去这个监狱劳积的奖励,第二年靠两个立功只被减刑四个月,他也许为此而多坐了半年的牢!

    三中队“209”机组也有一个这样的犯人,因不甘心被淘汰去找主管队长恳求商量,越说越绝望也越说越上火,最后控制不住在队长办公室扔东西发脾气踢凳子,结果被贾中知道后电警棍教训完再关“小八监”三天。

    别说劳积,减刑那是一天也别想了。

    每到年底,我都要在事务室解释和劝慰很多象马为良一样找上门来寻求帮助的人,这也是我最难过的时候,看着他们一年改造白费的那种伤心和失望,我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内心的感觉也许有时候比他们还要糟糕。

    还有一种就是队长自己找上来的,当然队长自己不会来,总是委托他信任的又觉得跟我关系近的人来。

    可以说整个大队,每个队长手里都有他所要关照的犯人,还大多不止一个。

    施总最干脆,直接给我一份三人名单,让我在每月的奖分申请提议上写上他们的名字,施总完全可以自己把名字加上去,非要多此一举让我写,没搞懂什么意思。

    吴大只口头提过一个人,后来他自己都忘记了,我却一直给他记着。

    来找我的基本都是班组主管队长委托来的人。

    我没有什么可以装腔作势的,只要没有超出我“恰到好处”的标准,问清情况后基本谁来我都照办,包括那些打着队长招牌,行自己方便的人,我也都一一满足。

    流氓队长贾中大概喜欢托大,要关照的犯人特别多,一开始很担心我会“记仇”卡着他,但看我做事这么“豪爽”,在犯人中的口碑威望又如此出乎寻常,于是对我完全转变了态度,老远看见就大声地叫我,笑脸灿烂地显得关系好像很亲近一样。

    后来有一次他和一中队陈中一起值班时,一中队309监舍的两个犯人为小事打架,打得有点厉害见血了,贾中不分青红皂白把两人一起关进了底楼“小八监”,想关一晚上等明天让大队部来处理。

    事情一旦到了大队性质就严重了,主管中队长陈中也要受连带责任挨批扣奖金,所以陈中想大事化小把人放出来中队自己处理。

    大概他们平时关系不怎么样,陈中不大想去跟贾中这个流氓开口。我知道这事后找到陈中说,你去说是不合适还是我去。

    我对陈中在送我进“大八监”之前说得那番话一直记忆犹新并感念不已。

    虽然我去说似乎更不合适。

    贾中在办公室腿翘在桌子上抽烟,我在他开着的窗户外面对他说,贾中,把人放了吧,小事情捅到大队,没意思啊。

    一贯气焰嚣张目中无人的贾中,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摸出“小八监”的钥匙往办公桌上一扔,我从窗户外伸手拿过钥匙,向他扬手致谢,然后交给陈中去“小八监”把两个犯人都放了出来。

    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这种流氓队长有他们流氓队长特有的个性,一旦对路了也许什么事都能商量。
    @刀口岁月 2021-10-09 13: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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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有了劳积和立功的减刑硬件条件后,就可以由主管队长为这个犯人做减刑的申请材料了,减刑材料基本都是固定的格式,什么该犯能认罪伏法努力改造,自服刑以来做了多少好事多少贡献等等。主管队长做完减刑材料后,交管教中队长签字然后报送大队。班组主管队长的文化程度普遍都不高,我整理大队部办公室的时候,见过这些下面交上来审批签字的减刑报告,字迹和措辞都属于不敢恭维的那种。

    各中队交上来的减刑材料都集中在大队部施总这里,有时一二十份有时七八份,然后吴大施总和各中队的管教中队长,就这些犯人的减刑材料开一个审核会。由各管教中队长一份一份翻着念:犯人名字、原判几年、该犯改造情况、什么奖励、减刑多少等等,然后与会者发言讨论,无疑义则这份材料算通过,再继续下一份材料……

    除特别情况外,这些减刑材料吴大施总都会签字通过,然后再上报监狱狱政科审批。

    狱政科审批完再转交闵行区检察院驻监检察站审批,而后所有减刑材料再通通汇总交给管教王监狱长办公室审核签字盖章。

    最后再返回狱政科报送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裁定减刑或者假释。

    接下来就是静候区法院来监狱宣读减刑裁定书!

    犯人减刑申请材料的马拉松旅程至此结束。

    每年春节过后,等待法院宣读减刑的人数最多,有很多人都是准备直接减去余刑回家的。从春节放假一结束,等待减刑的犯人就开始在帮法院的人算工作时间了,他们应该几号上班,审核材料大概要几个工作日,他们差不多什么时候应该来监狱了,那几天天气好不好,来的路上会不会堵车……

    回家的等待就是这么地胡思乱想,这么地望断愁肠。

    法院来监狱开庭宣读减刑裁定,基本上是两三个月来一次,一年四五次的样子。

    人数多的话,法院的人就在二大门外的会议室隆重地搞个形式,如果人数少则直接进到三大门,就在旁边犯人上文化课的教室里宣读一下,读完减刑裁定书一发完事。

    监狱请不请法院的人吃饭?送不送礼?这我还真不知道!

    如果有犯人在等待法院开庭的这段时间内,不慎触犯了监规监纪或者法律,那怎么办?没关系,大队会通知狱政科紧急叫停,狱政科一个电话打到法院,法院则立即把该犯的减刑申请从材料堆里抽出来,写上“暂缓”两字后搁置在一旁,即使已经裁定完毕的也可以删除作废。至于暂缓到何时,视该犯情节轻重监狱另议。

    是会有一些犯人会在这段时间内昏了头,以为就要释放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正常范围来说四年以上刑期的多少都能减掉一点,减多少要看你混的怎么样了,一般来说五六年刑期的减半年到一年,七八年刑期的减一年到一年半,以此类推。但总有一部分长刑期犯人是一天没减直把牢底坐穿了才回家的。

    这类犯人中有些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智障刑犯罪者,傻不拉几象“果果”这样的,有人见过傻子二呆这类人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吗?监狱其实就是社会的缩影,一模一样的。在里面他们或许更难混,作为队长和同犯都不会有什么同情弱者一说,减刑自然就不要想了。

    还有一种是激情犯罪者,这种人也想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但他们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服刑改造中,总要管不住自己惹出点什么事来,对这种人主管队长也头疼,老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弄得队长失望索性不管了你自生自灭吧,于是他们便更加自暴自弃也就更容易惹是生非。

    新收犯时和我在“大八监”一个小监的四大队“阿四”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阿四”一个判了十年的强奸犯能分到四大队这种经济犯遍地的服务大队,他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分到四大队的当年,“阿四”便从下面的班组调到了大队劳役组,成了协助队长的犯人管理者之一。

    我承认“阿四”绝对是个强者,凭他的关系和能力,以后掌管四大队总事务犯大权也不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

    人最怕的就是有了感觉以后控制不住自己而忘乎所以地飘起来。“阿四”也开始飘了。

    一天“阿四”为原来自己监舍一个哥们想从上铺搬到下铺的小事,去找他们的主管队长商量,主管队长居然不肯,“阿四”感觉没了面子,先是吵继而骂,越来越激动最后冲动得控制不住竟然动了手。虽然没把这个队长打得怎么样,但一旦动手那就是性质的问题了,管教大队长二话不说,立即把“阿四”双手反铐送进了“大八监”。

    “阿四”跟我一样,“大八监”旧地重游!

    “阿四”是一个意志比我还要坚强的男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挺得过“大八监”惩戒室那血肉横飞的“死猪撞”和“死鱼眼”令人恐怖的夜半鬼影。

    此后“阿四”便一直在底层的班组混,混得眼看好一点要拿劳积了结果又冲动出事,反反复复总是不长记性。直到我出狱,“阿四”十年刑期已经吃到快第七年了依旧一天刑还没减,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是刑满到头才能走出大墙。

    我们大队事务劳役室犯人的减刑材料都是由施总一手负责做,身为大队直管的事务犯劳役犯,改造的奖励和减刑的幅度都要明显优于下面班组的犯人。

    “大头”周勤山现在只是大队劳役犯,他的劳积主任一职由我兼任,因为监狱规定劳积主任一定要是去年的劳改积极份子,“大头”1997年减了一年刑,所以当年不能评劳积。

    “大头”已经不大随便打人骂人了,不是改了而是怕我。这个人身上坏毛病很多,属于坏人进来吃官司的那一类人,所以经常被我骂,我骂他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哪怕骂得他象孙子,他都是一声不吭不敢还半句嘴。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我的气场是他所不能比的,也因为是我正他邪!

    诸新倒被他调教的不错,吃用抽烟的全方位伺候,虽被“大头”宰得很惨,却仍象他跟班似的还整天跟着他,真是搞不懂!

    “大头”的九年刑期还很长,只要一直能在大队劳役室混着,有施总的关系,他减两年甚至更多点的刑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整个大队一年的监狱劳积名额是二十名左右,市劳积的名额是六名左右,大队劳役事务室连我也就六七个人左右,但每年的劳积名额总是近水楼台被优先考虑。

    我也多次计算着我的牢路何时可以走到头,每天都在编织着回家的梦想。

    吴大曾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1999年拿一个监狱劳积就够了,我听了一紧张,不行啊,第二次的监狱劳积减刑最多只能减十个月,我还有三四个月刑期怎么办?不拿市劳积我是走不了的。

    吴大听了眨着眼愣了半天,还是施总在旁边插话说我说得对。

    不仅仅是我,所有长刑期犯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减刑计划和目标,只要这个计划目标不是太过于奢望和理想化,对自己的认识也比较清醒客观,那么基本上大多数犯人的减刑幅度都不会离自己的预想目标相差太远。

    计划就是目标,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也就有了希望,身处大墙牢笼的囚犯们,就靠着地狱里这份仅存的希望,在支撑着自己苦熬到走进人间的那一天!
    第十九章:走出大墙
    (1)

    身在监狱,最难受的就是看着别人被释放回家,自己却还牢路没有穷尽。那种惆怅感会让人几天都心情好不起来。

    祁伟要走了,是五年刑满释放。

    走之前他到我这里来结算“大帐”,我对祁伟一直满怀感激,当我和“土龙”他们在高频间打的身处绝望之境时,不是他关键时候的撞门进来,很难说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我一直试图希望他能减点刑,哪怕几个月也好,每月都想办法给他一点奖分,也跟他的管教王队长说过,但这希望终因祁伟在车间两次打架而被付之东流,其中一次还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本来准备把他送“大八监”严管,但吴大看在我不断为祁伟说好话的份上,放了他一码,只在“小八监”关了两天。但减刑是不要再想了,我也再无能为力。

    开好单子我随王队长送祁伟出去,出了三大门一直送他到了二大门门口,我的监狱通行证只能走到这里,我和祁伟握手告别,厚重的大铁门徐徐打开,看着在慢慢合拢的铁门中渐渐远去的祁伟,我在心里祝愿他今后一切多保重……

    我送别过很多的人,大队每次有人释放,我都会去陪他们走过从大队到二大门的这最后一段牢路,每一次的心情都很沉重,除了给他们祝福,更多的还有自身的那份惆怅在心头。

    从心里希望所有释放出去的人,从此远离地狱,此生再不要回来!

    我释放离开监狱以后,自己再没有来这里看过一次,也没有跟监狱里的任何人联系过,我只想从此彻底远离和告别那个让我恶梦不断的地方。

    虽然回家的路还遥不可知,但我已经多次走出北新泾监狱的这三重大门了。

    从1998年以来一年两次的探亲,什么时候回去施总说可以任由我定,但基本不是春节也就是十一了。

    探亲于我来说,好像并不是一件值得多么高兴的事,48小时的假期,还要先去派出所报到登记,这规定真是又多余又令人扫兴。

    到家就不想出门,也不想电话约人聚,更不想去走亲访友,我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回来的要炫耀显摆。儿子见了我也很陌生,父子亲情因这几年的牢狱已经完全疏远了,妻子只是张罗饭菜和忙着准备我回监狱要带的东西。

    妻子和儿子过得都很艰难,我给他们带来的那份伤害,今世怕也再难弥补。

    不提了吧,真的不想再提,心痛。

    充斥着伤感情绪的探亲本不想要,可这是一次走出大墙会见家人的难得良机,放弃了怕队长和犯人们搞不明白乱想乱猜,无奈只好继续接受这份伤感之旅。

    还有一次是作为北新泾监狱的犯人代表去市监提篮桥开会,庆祝什么香港回归一周年。

    不知道香港回归跟我们犯人搭什么界,只是觉得大巴这一路过去,心情比回家探亲感觉要舒畅很多。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踏进提篮桥监狱的大门了,进入监狱大会场,市监那些一个个上台讲话的领导说了什么我一句没有记住,但最后提篮桥监狱犯人“新岸艺术团”的那种尴尬表演却让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这是一种没有掌声没有笑容,没有气氛没有活力的文艺表演,不但不能让人兴奋却反而让人有一丝恐怖。从演员到观众,从舞台到现场,那种麻木僵硬的感觉实在是跟开追悼会差不多。

    走出大墙最让我开心的一次是1999年秋,上海监狱管理局组织我们去别的监狱参观学习。

    来自上海各个监狱的犯人代表,组团今天去青浦监狱,明天去新收监狱,后天去周浦监狱,再后天去女子监狱……参观这些监狱的监区,车间,犯人生活学习劳役等各方面的情况,然后中午就在这家监狱的食堂吃饭,下午全体成员在监狱露天操场开个简短的总结会,市监领导说几句话,然后结束坐自己监狱的大巴回来,第二天再按行程去另外一家监狱。

    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我们北新泾监狱一共10个犯人代表,除了教育科几个有腔调的经济犯外,其余都是各大队的总事务犯,由教育科朱科长带队。

    朱科长是个非常亲切随和的队长,大巴一出监狱,我们在车上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吞云吐雾的抽烟,看女人评头论足说下流话,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扯开破嗓子唱走调的歌,反正是一塌糊涂丑态毕露,朱科长不但不管还跟着一起笑。

    教育科那几个平时道貌岸然的经济犯闹的最起劲,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多少年都未曾有过的轻松和愉悦。这和探亲走出大墙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被监狱这座沉重的大山压抑的太久太久,现在终于释放出了心底那股一直在涌动和燃烧着的野性。

    作为囚犯而去参观别人的监狱,身份很滑稽,当着其他监狱犯人的面,我们自己也觉得有点别扭,走马观花走过错过算了,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主要是来放松的,参观什么看什么心不在焉无所谓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监狱都很干净也都很安静,大同小异,监狱就是电网高墙、绿树鲜花、囚衣囚犯、灰衣灰楼。

    只有走进上海市女子监狱,才让我们有那么一丝久违的神秘感和兴奋感。

    但这种神秘感瞬间即逝,要我写下点什么感触,我还真觉得没有什么可以专门描述的,除了内心存在的女人那种稀奇感外,其他都和男子监狱一模一样,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每次集合站队,我们北新泾监狱因为人少总是排在队伍左面的最后第二排,最后一排就是女子监狱的女犯,她们也是十个人。队伍是固定不能变的,在每天参观开始和结束的两次集合,还有中午挨着桌子一起吃饭,趁这机会大家就会互相说上几句话,她们的女警官也不怎么干涉,一来二去慢慢就熟悉了起来。

    一提起我们是北新泾监狱的,她们便羡慕不已,说我们监狱条件福利好,早有耳闻,又离市区近什么的。

    她们的队伍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犯,看上去很象个老师,听她们的人叫她于琴,虽然长得文雅清秀,但性格却很活泼也是话最多的。

    教育科的孙三就趁机跟她开玩笑,让她们以后给他们写信。名字也告诉了她们。说大家可以互相交流改造的心得体会,互相进步。

    她满口答应,并说保证让姐妹们写信给他们。

    这家伙泡妞泡到监狱来了,还互相交流改造的心得体会还互相进步,想起孙三这句话我就想笑。

    我们北新泾监狱大概是人数和规模都是最小的,所以轮到最后一天才来我们监狱参观。

    老套路,生产区转一圈再参观生活监区,一大队正是他们此次参观的首选。

    二楼看完监区监舍走到头,也就顺路参观了我的事务室。

    我的事务室一向整理的清爽整洁,书法山水窗帘藤蔓,纸墨文档鲜花盆景,很有一种书房别居的味道,看腻了铁窗铁条囚犯监舍的这些犯人,人人的心情都会为之一新。

    一直带领犯人陪同参观的大队张干事,在旁边向大家多此一举地介绍站在人群后面的我,这下好了,想低调也不可能了。

    参观的犯人都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女犯们更是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羡慕唏嘘不已,孙三在人群里对我做着鬼脸,一脸的坏笑。

    这种看不出有任何实际意义,却令人轻松愉悦的监狱互相参观结束以后,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这是我自踏上牢路以来所从来未曾有过的躁动,似乎像是已经触摸到了自由的那一丝光明,透进了我的内心深处再也挥之不去!

    此后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女子监狱于琴的来信。

    犯人的来往信件队长都要看过以后觉得没问题才会交给犯人,但一般也只在新犯人期间,以后队长对你了解熟悉了基本就不会再看了,但象常队长这种心理特别阴暗的人例外。

    于琴给我的信自然没有开封,字和她人一样写得很清秀。

    于琴是上海杨浦区一家水产集团的财务会计,贪污公款12万被判刑12年,还真是贪一万判一年,现刑期还剩三年,离出狱已经不远了。她说她们都很欣赏我写得抒情散文,写得很优美,看了都很感动。她同时询问我的情况,希望我们都能早日走出大墙。

    我在上海监狱管理局主办的《大墙内外报》上发表过很多的散文,《大墙内外报》发行于上海所属的各个监狱,所以其他监狱的犯人都知道北新泾监狱有个闻明。

    我的抽屉里有二三十封各个监狱犯人的来信,大都是探讨和交流文学写作的,对这些同为犯人的来信我都会一一地诚恳回复,再三向他们说明我没有什么写作秘籍,只是内心真情的抒发。

    和于琴的通信直到我被释放为止,释放以后要为自己的生计奔忙,也有很多的事要做,再无心情写信。她在我走之后差不多也应该要减刑释放了,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吗?
    @刀口岁月 2021-10-13 11: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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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朋友的红枫叶,真好看。
    @刀口岁月 2021-10-15 14:2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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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有朋友这样一路的支持,我已经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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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26 17:41:31  更:2021-10-16 20: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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