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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黑茱萸》

作者:山立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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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长篇小说《黑茱萸》以梦幻形式,用现实主义手法,叙述了一位已面临下岗的中年知识分子,为了改变家庭捉襟见肘的窘迫境况,毅然来到处于原始蛮荒状态的海边滩涂——自然保护区,期盼在那里能够走出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生路。然而主人公却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痛苦人生之旅。揭露了一些所谓守护着人类圣洁自然家园的使者,灵魂被玷污、被亵渎、被扭曲,使正直与善良受到重创,使信仰失去力量,使现代生态文明被深深伤害的全过程。

    小说以珍稀动物骐麟为故事背景,以常绿散香的植物山茱萸作情节引线,以黄海滩涂湿地这片净土为依托,阐明要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美好自然家园,必须先守护好自己的精神家园。全文以应加山与吕品和两个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为故事主线,串连起滩涂内外一些发人深省的社会腐败现象。展现了1990年代中后期,国有企业在转型期间,下岗潮给失业职工带来多元生存的真实一面。

    共二十章
    约二十万字
    引子——1

    日上三竿的时候,吕品和坐着“切诺基”吉普车出了蒙海县城。向东行驶约20公里,就到了一个叫“三十九里墩”的地方。过了三十九里墩,脚下的柏油马路像变魔术一样,仿佛在一瞬间被魔术师变到九霄云外里去了。“切诺基”只得在颠簸不堪而尘土飞扬的泥沙路上继续向前。
    大概在二三百年前,这个三十九里墩紧挨着大海,因它的地势比其他临海地段偏高,像是在广袤的滩涂上突兀出一个硕大馒头,便由此得名。说来也怪,当年无论海水怎样泛滥,怪潮姿意猛涨,整个沿海滩面成了一片汪洋,而三十九里墩却独占鳌头,依然露出水面小半截。墩头上那棵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刺槐树,任凭冲天巨浪拍击着墩基,依然屹立在那里岿然不动。这座方圆不足2公里的老土墩是怎样形成的?《蒙海县志》中并无详细记述,民间流传也没有统一版本。只是因土墩上水丰草茂,树林幽幽,海边各种野生动物都集聚于此活动,也曾是中国古代祥瑞神兽骐麟的栖息地。此说又成为另一个定论:“蒙海县自古以来就有完美的生态环境”。从官方文字记载到坊间口口相传,其内容倒是基本一致的,并无大虞。如今的三十九里墩,已是一个比较热闹的小集镇了。
    随着年轮不停转动,由长江、黄河东泻的泥沙成年累月冲积汇合而成的缘故,海水又向东退了近百公里。黄海与东海相交的海边上,出现了大片的处女地。这块新成陆的地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淤长型滩涂,被称之为共和国新生的金色息壤,它给蒙海县带来了极其宝贵的土地资源。同时形成了蒙海县经济发展独特的区位优势。
    骐麟是中国远古传说中祥瑞神兽麒麟的后裔,是草肉兼食动物,寿命可达两千多年之久。经过数百万年时光轮回,麒麟经历了极其复杂的进化和演替过程,最终形成了一万年前的骐麟,犹如170多万年前的元谋猿人进化为现代人一样。骐麟与龙、凤、龟合为四灵,乃毛类动物之王,是神的坐骑。民间故事叙述古代孝子沉香劈山救母,就是骑着骐麟而去的。骐麟外貌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于一体,活到一千年以上,嘴巴里能喷吐出火焰,发出的声音如雷。有关骐麟的历史起源、文化思想、传说典故和后世影响,已有很多文字记载下来,并流传至今。
    “切诺基”继续向东开去。司机为了解除吕品和一行人被颠得七荤八素的疲劳,便打开车上的音响,播放着刘欢演唱的《好汉歌》。时值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正在热播电视连续剧《水浒传》。那“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洲……”的冲天豪气,不知倾倒了多少海内外观众。如今,吕品和正处在“路见不平没有吼,一路坎坷闯海滩”那种自以为明智的境界之中,心中既亢奋而又五味杂陈。
    又行走了个把多小时,目的地终于到了,此时已近中午时分。这个地方叫“甜水湾”,听当地老人说,这里的水源含盐量较海水低了几成,人畜勉强能够饮用,其地段又处在海岸线的一个拐弯处,便有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甜水湾距三十九里墩约70公里地,离蒙海县城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像当年的三十九里墩那样,它紧挨在海边,其形状如同大海腰间挂着的一只葫芦,时时刻刻与大海的脉搏在一起跳动。
    甜水湾有一家县办国有农垦农场,“文革”期间,曾有好几百名知识青年来这儿“上山下乡”。农场的主要任务是建设发展沿海经济防护林带,这样既保持了生态平衡,不让水土流失,又发展了具有绿色意义的地方林业经济。随着海水逐年东迁,新生的滩涂成为一片广袤苍莽的不毛之地。为抵御海风和潮水对海堤的侵袭,最大限度减少自然灾害给人类带来的损失,在沿海植树造林就显得尤为重要与迫切。
    蒙海县的历史并不悠久,建县设衙也不过百年之余时间,地方经济除了农业,历来是以手工业为主。1980年代中期,县财政年收入还未达到亿元,被官方戏称为维持衙门官宦度命的“吃饭财政”。
    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县长对蒙海县沿海林业发展极为重视。早先,曾有一位县长在全县经济工作大会上明确表态:“即使县财政已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也要想方设法抠出几两银子,去发展造福子孙的绿色事业!”这位县长倒是具备了远见卓识的战略眼光,不但创建了驻扎在甜水湾那家以林业生产为主的国有农场,而且蒙海县还获得了“全国生态林业示范县”称号。在后来历任县长中,他们对这项正在崛起的,人类不可缺或的生命线事业义无反顾,继往开来踏着前人铺就下来的这条绿色道路高歌猛进,并不断擦拭着这块熠熠生辉的牌匾。如今,蒙海县的森林覆盖率,在黄海沿海地区已达到百分之五十八以上的可喜局面。蒙海县城被人们誉为“森林中的城市”。
    既然有了以骐麟为依托的地域文化,又有一块从未蒙尘的金色招牌,蒙海县经济发展被涂抹上一层浓重的底色。改革开放不久,县政府就把招商引资提到重要日程上来。仅在短暂的三四年之中,就有十几个重大项目落户于蒙海,当时的招商成绩,在沿海地区兄弟县中排列榜首。
    蒙海县的父母官并没有因显著的招商业绩而沾沾自喜。为了更好培育地方经济,增强发展后劲,不断提高地域知名度,在1980年代初期,县政府用足了上层领域和各种海外关系,从欧罗巴洲诸国动物园中引进了4头骐麟,结为两对,放养在甜水湾农场境内。
    骐麟是中国特有物种,是世界濒危级动物,它们身上闪耀着一种特有的神秘光环。其祖先的家园曾经建立在这浊浪滔天的黄海之滨。此物喜沼泽,逐水草而居,傍江海而繁衍。大约在五六千年前,骐麟家族称得上是鼎盛时期,古人曾以“海滨骐麟如虫蚁沸动”来形容它们的浩荡。但由于连绵不断的战火,凶如猛兽的洪荒和人类无情的伤害,以及它们繁殖率极其低下等缘故。到了清朝末期,此物仅剩二十多头,豢养在皇家囿园中。庚子年间夏,八国联军强占北京后,除了烧杀、抢掳、奸淫外,还洗劫了“四大恒”金号、古天文观象台、翰林院等处。京城郊外皇家园林中仅存的骐麟也未能幸免,一并被掠夺殆尽,瓜分于西欧各国。他们也认同骐麟是中国的祥瑞神兽,企盼这个物种会给西方各国带来好运。从此,骐麟这个国宝级动物在华夏大地绝迹。
    骐麟回归故里时,蒙海县不亚于像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那样,震撼了亿万炎黄子孙的心。央视台和许多地方电视台,以及各式各样的媒体,一窝蜂地涌到了蒙海县,摄制了许多专题片或登载连篇累牍的报道,全面系统地介绍了骐麟的今生前世和它们生态、文化、集美等方面的价值。因骐麟的回归,经获得省政府批准,在蒙海县建立了省内沿海地区第一个省级自然保护区——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
    骐麟这个物种真不愧是祥瑞神兽,返回故土后如鱼得水,如鸟投林。在短短的10年里,数量居然增加了1头。与西欧诸国平均需要50多年才能增加1头的速度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的惊人差距,使欧罗巴洲动物研究领域的专家们备感诧异。当年骐麟重返故土时,他们曾怀疑这个物种离开本土已将一个世纪,早被西欧的气候和水土驯服,回去后能否成功驯养存活,还是一个神秘的未知数。于是,他们飞往北京,怀着不可思议的猎奇心理,向中国同行咨询。
    中方专家神情凝重地回道:“这个物种像征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之精神,其精髓和血脉中流淌着浓浓的不可替代的华夏灵性。目前,它们不但已走出了数百年的囿园生活,而且生存在完全美好的大自然中。既然具备了华夏特有的灵性,再结合野外自由生存,它们的发展趋势应该可想而知了。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物种在繁衍壮大,还要依靠一支不能有一点点私心杂念的守护团队……”
    为了给重返故园的国宝级动物,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蒙海县政府曾几度扩大甜水湾保护区地域面积。并投入可观的资金,在占地几千公顷的保护核心区域内,拉起了铁丝网,防止造成人为对骐麟的伤害。
    引子——2

    吕品和打开车门跳下“切诺基”,一股强劲而又裹夹着腥涩味的海风迎面扑来。颠簸了半天,他感到头有些晕乎乎的,身子好像也飘忽起来,尽管是并不惬意的海风一阵阵向他拂来,他依然觉得有几分轻松感。令他颇为惊奇的是,这里除了蓊蓊郁郁耸入云天的树木外,路旁、地头、房前、屋后都长满了茂盛的山茱萸。
    据说山茱萸对土壤及气候要求颇高,而在寒风萧瑟的海边盐碱地里,又何以生长出如此让人赏心悦目的生灵?时下正是仲秋季节,那一串串椭圆形,鲜亮光润而殷红的果实,沉甸甸的挂在枝头上,既像一颗颗红玛瑙,又如同一粒粒红宝石,煞是可爱。仿佛为荒凉沧桑的海边点燃了一簇簇火焰,顿让人心里感到有几多暖意。此刻,吕品和记起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惆怅,他在暗自发问,蒙海县城的弟兄们从此真的就少了我一人吗?
    据《别录》中记载,山茱萸是落叶乔木或灌木,并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清香气味。药典上也有注释:“有补肝肾、涩精气、固虚脱、健胃、壮阳等功效,益于养生,使人延年长寿……”当地人说,此物长在这里却四季常绿,青翠欲滴,一派生机盎然。“它会不会与生活在这里的祥瑞神兽,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要不,在这荒凉苍茫而又缺少土壤营养的海边滩涂上,怎会长得如火如荼?”吕品和突发奇想,但他横猜竖思,却怎么也得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来。
    在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办公室主任魏成章的引导下,吕品和一行人迈入应加山的办公室。此时,应加山正在用摩托罗拉手机同人通话,见有人进门,他抬了一下左手,好像算作招呼,又像示意来人落坐。
    十几分钟后,他放下手机,敞开嗓门叫唤着:“小菊,小菊,快来给客人倒茶哎……”在例行公事般的寒暄后,应加山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哟,已到饭点了,咱们去吃份工作餐吧,这也是一项推卸不掉的任务呢。”说完,就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领着吕品和一行人往食堂方向走去,嘴角上挂起了一丝不易觉察得意的笑。
    说是食堂,其实是一家对外营业的饭馆。骐麟回归故土后,慕名而来看稀奇的人多了起来,故催生和发展了甜水湾的旅游业。为解决游客就餐问题,县里的分管领导发了话,应加山就下令将原来的职工食堂改造装修成现在的饭馆,并请蒙海县的一位“老秀才”起了一个很霸气的名字——麒麟堂。而这里的人,仍习惯于将这家对外营业的饭馆称之为食堂。
    眼前的这个应加山,是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代局长。吕品和此前与他接触过几次,对他初步印象是考虑问题优柔寡断,办事也过于瞻前顾后,没有一方主要领导人高屋建瓴、雷厉风行,那种睿智果断的工作气魄。从他扭扭捏捏的身姿中,可以揣度到他缺少开拓进取的勃勃雄心,安于过小日子,并且多了几许装腔作势而煞有介事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欲望在心中发酵。但从相貌上看,倒也面慈目善,富态十足。不是那种尖嘴猴腮、獐头鼠眼的模样,望上去就叫人恶心得想呕吐的人物。
    吕品和在县政府经济信息中心负责编辑《经济简报》时,就听说应加山的身世不同寻常。他出生在蒙海县平海乡一个较为贫穷的木匠家庭,其父应增江,是一个靠箍桶扎盆谋生度日的手艺人。在塑料制品还没普及的那个贫困年代里,百姓家中的水桶、脚盆、马桶、浴盆,还有锅盖等之类的圆形木制日用品,均由民间统称的“箍桶匠”来制作。
    箍桶匠的经营方式大多是挑副担子走村串乡吆喝,流动性极强,辛苦程度也很高。有时出门揽活,十天半月不归家也不足为奇。应增江年轻时在西乡里做手艺营生,经常借宿在一个叫冷寡妇的家中。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染,后来冷寡妇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孩。应增江不敢将这个“孽债”背回家,冷寡妇也死活不愿意抚养她,无奈之下,只好偷偷地把这个可怜的私生儿,送给了他乡下的一个远房表弟。
    应增江的这个表弟叫武如富,住在邻近覆海县一处较为闭塞的小村落里,成家多年仍未生育,便将这个女孩收养下来。并按应家的字排,取名加英。大概武如富期待她将来能够成为女中英杰。
    “文革”期间,上了二年高中的应加山辍学在家,应增江经常启发他说:“荒年饿不煞手艺人,有个一技之长走遍天下都不怕!”在应增江的心目中,学会一门手艺是世上最保险,最为稳妥的行当,有“一夫当关”的生存优势。他竭力撺掇儿子去学一门手艺,无论将来世事如何变化,有了手艺就能养家糊口,总能吃饱粗茶淡饭,过安稳日子。应加山少年时代听他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学做一个‘野蜈蜂’,过河还能省去两文摆渡钱哩”。
    后来,蒙海县平海公社木竹加工厂招收学徒工,应加山被录用了,分派在一个老篾匠后头学竹器制作。从削竹筷子开始,然后制作布伞骨架,再编织各式各样的淘箩、菜篮、背篓、簸箕等日用品。当3年以后应加山满师时,他已将竹制日用品做成比较精致的工艺品了。恰巧那年有一个“社来社去”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分配到木竹加工厂,作为全厂几十号人学历最高,上数三代都是赤贫,头脑又相对灵活的应加山,幸运地获得了这张改变他人生命运的船票。
    按上面的政策,社来社去的大学生,是遵循从哪儿来,毕业后还要到哪里去的分配原则,而且人员性质不变。虽说这样,应加山还是以如同升天般那种无比激动与兴奋,怀里紧揣着那张入学通知书,来到蒙海县的行政管辖地,海源地区创办的“曙光农大”报到了。用应加山的话说,这是他踏上了人生命运远航之船的跳板。
    在当时,地区办的“野鸡大学”,教学很不规范,并无具体专业培养目标。学的所谓主干课程,只要是农业生产接触到的知识,几乎都要学。比如土壤肥料、病虫防害、畜牧放养、动物医学、水利工程、农村林业、种子培育、农业经济等这些课程,如同走马观花般都要从眼前过上一边。在专业识知理解程度上仅仅是获得了一点点皮毛而已。3年后,应加山毕业了。按理说,他的去向应该回平海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这一类单位,当一名不吃“皇粮”的田间技术员。偏巧,此时“文革”结束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分配政策因形势所需,作了适当调整。幸运的大门又一次向应加山打开。
    当应加山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蒙海县甜水湾农场上班时,国家恢复高考的重头戏正在紧锣密鼓地拉开帷幕。也就是那一年,全国各地的高等院校全面恢复了高考制度,并且破天荒采取了冬季招收新生的举措。可见,国家对人才的需求是何等的急切!
    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种谬论蛊惑下,中国的科学文化园地成了一片荒漠。工农兵大学生走向社会,好比一家农户在青黄不接面临着断炊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一袋麸糠,无疑也掺杂着几分无奈之中的欣喜。
    应加山被农场领导安置到业务部门,协助一位将要退休的林艺师建立技术档案。后因骐麟回归故里,接触过一点畜牧放养和动物医学知识的应加山,被委派去组建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就这样,应加山成了保护区元老级的人物。
    引子——3

    因为有县政府经济信息中心副主任余冬彬的陪同,抑或由应加山统领的这支海边荒野上的团队又增添了“新鲜血液”,中餐按排得较为丰盛,还备了地产名酒。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饭桌上还增加了好几道野味。席间,应加山借着提起的酒劲,似笑非笑地对余冬彬说:“感谢,感谢你呀余主任,我把你的爱将挖过来了,你们要花力气培养新秀喽……”
    余冬彬呡了口酒,把正要挟菜的筷子搁了下来,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对应加山说:“当初经济信息中心领导班子会办此事,我们的一把手根本就不同意放人,而鉴于品和同志想来你这块风水宝地的决心甚大,加上他本人家庭的特殊性,最终还是松了口。”
    应加山往余冬彬的碗里挟了一块野兔肉,接着又撕下一只野鸭腿搁在自己面前,腿慢条斯里的说道:“不瞒你余主任说呀,当初我们也专题研究了老吕调来的事情,可在局班子碰头会上硬是没通过。大家认为都四十岁出头的小老人了,难不成到这里来养老啊,况且又是一个不熟悉专业技术的外行人士,不符合年轻化和专业化的用人原则嘛。 后来,我逐个与局班子成员单独沟通,晓明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举贤不分年高的道理。这不,在我的据理力争下,人不是被你送来了吗?”应加山说到局班子时,把“局”字的发音吐得特别重。
    余冬彬欠了欠身子,他知道应加山是在众人面前卖弄着一个似乎很特别的人情,并且在显摆自己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身份。便露出轻蔑的样子,没好气的说道:“加山局长哎,咱们蒙海县46个乡镇的在编人员,在职干部恐怕不少于两三千人吧?削尖脑袋想调回县城的角色,把组织部长和人事局长的家门槛都踩平了。而品和同志呢,都这大岁数了,还往你掌管的这块荒滩野洼地上跑。我敢说,在咱们县政府大院里,是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说着,他提起筷子,来回指着席上在坐的问:“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样啊?”
    一顿饭的功夫,应加山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每一次手机响起,他都离席出门接听,生怕人家知道他心中的秘密,或是影响大家用餐心情。饭局上却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尴尬。这顿迎客饭在并不欢愉的气氛中结束了。
    余冬彬返程时,应加山令人搬来一只硕大的纸箱,说是装了一些山茱萸干和几味海鲜,请余冬彬带回城让大家尝尝。并絮絮叨叨地向“切诺基”的司机交代,箱子里的东西哪一份给谁,哪一份又怎么处理。像老师在叮嘱一个小学生,怎样去把课堂作业从头至尾认真做好那样。
    已经坐上车的余冬彬见此情形,又踅下身来,把一直站在车边目送他们将要离开的吕品和拉到一边,轻声说道:“品和呀,信息中心愣是对不住你啊,没有尽最大努力把你的切身大事解决好。到这个鬼都不愿意来哭的地方,真是出于无奈之举。希望你一如既往,继续勤奋工作,再干出一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我就不信他应加山就是一块石头那么冥顽不化?再说了,这里的生活条件是极其艰苦的,都说是咱们蒙海的西伯利亚,这进编的竞争力也就没有城里那么激烈了。早一点入编,对你满心的期望也算有个交代吧。”
    当“切诺基”的屁股后面卷起一条滚滚黄龙,消失在路尽头时,办公室主任魏成章领着吕品和向职工宿舍走去。从此,吕品和就要在这块陌生的地盘上安身立命了。
    职工宿舍区盖着几幢比工棚强不到哪里去的房子,充其量只能遮风避雨而已,简陋而又破旧。光看外表,就让人感到心神烦躁,在一瞬间就能滋生了几多怅惘。打开门,几只麻雀惊惶失措地飞向门外,一股浓烈的霉味掺夹着鸟粪臭,直刺鼻喉。此时的吕品和像突然喝下去一碗冰冷的水,不由打了个寒颤,一直提在手上的行李不由自主的掉在了地上。
    “这房子是保护区建立时盖的,由于当时资金缺口较大,只能因陋就简,我们都住在像这样的房子里。应局长说了,再过几年,等这里经济情况好转了,就在海堤边的那片水杉林里,盖几幢宿舍楼或别墅群,来改善职工的住房条件。”魏成章像在作解释,又像在安慰显得心事重重的吕品和,语气中夹着几分自我解嘲的味道。
    这间安排给吕品和的宿舍,原先是间杂物仓库,存放着一些弃之可惜留之无用的东西。吕品和来这里上班之前,应加山才差人将里面杂七杂八的物件清理出来。室内墙上的石灰皮剥落了一块又一块,房梁下面挂满了蜘蛛网,一只45瓦的白炽灯泡悬在梁下,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檐下留着一条条垂直的流水痕迹。很显然,这屋是漏雨的。吕品和花了半天带一个晚上的时间,才把这间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处打扫干净。那被他糊满了报纸的墙壁,看上去有点眼花缭乱,那不伦不类的“花俏”中,却渗透着一丝无奈中的温馨。
    吕品和用携带的电水壶烧了些开水,从行囊中取出一包方便面,在茶缸里泡好后,就三下两下吃了个精光,随即倦意便充斥全身。当他的脑袋刚搁在枕头上,仿佛隐隐听到远方的旷野里传来了用长箫吹起的《苏武牧羊》。这地方是谁?而又有谁?在吹着这支包含孤独和悲伤的曲调?那委婉低沉而又悠扬的箫声,将吕品和送进了梦乡。
    第一章——1

    梦魇中的吕品和,已战战兢兢地进入了应加山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两侧,分列着两排面目狰狞的罗汉,正虎视眈眈注视着他。吕品和感到极其恐怖,他想大声呐喊,但浑身上下却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一点儿都不能动弹,憋得他无论怎样都叫不出声来……
    坐在办公桌后的应加山,两眼聚集起一道冷峻而幽蓝的光柱,摆出一副凶终隙末的样子打量着吕品和。那模样,就像阎王爷坐在殿堂的案前,准备审讯一个犯了忌的小鬼。
    吕品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使劲眨了一下眼睛,那两排面目狰狞罗汉却已无影无踪。应加山办公室内窗明几净,所有的陈设既奢华而又布置得合理恰当,充满了现代气息。而此时,应加山的目光已成为都市夜空里变幻闪烁的霓虹灯,既诡谲又柔和了。
    吕品和没有落坐,他期待着主人提示。可应加山偏偏没让他坐下,吕品和只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办公桌前垂首而立。毕竟是年过不惑,已被人称之“奔5”的人了,儿子已于去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无论是在年龄上,还是怀有一种自恃的自豪感,或者是从先前的身份上来说,他身上都储存着一些让人另眼相看的元素。这种心身受到几许屈辱的滋味,吕品和打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遭尝到。幸好,他有较强的情绪控制力,在努力抑制着心中的不悦,恭听着这位“滩涂寨主”的示导。
    “宿舍都装饰好了吧?”应加山一边用指甲刀在修着手指甲,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他对吕品和下午没有马上进入工作状态,满心不欢。
    “那不叫装饰,只是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从今往后毕竟是要在里面生活的嘛。”吕品和毕恭毕敬地解释道。
    应加山听了吕品和的回话,立刻拉下脸说:“刚来么,就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至于打扫宿舍环境,应该安排在业余时间。保护区刚建立的时候,我们大家不都是住在草棚里吗?打的是地铺,睡的是茅草铺成的床,晴天床上爬百脚(蜈蚣),雨天被窝里钻蚂蟥。四个人合住在一间十几个平米的草棚子里,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既是餐厅又是会议室,我们的艰苦,报纸上都报道了……”他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便起身从文件柜内翻出了一张已发了黄的省级晚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要吕品和认真地读一下。
    吕品和进入应加山的办公室还不足十分钟时间,就受到了这番“忆苦教育”。说其是教育,倒不如说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讲一讲甜水湾这块地盘上的规矩。老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更何况保护区大小也算得上是一座“山寨”,要比家大得多了,无规矩是不成方圆的。吕品和能理解应加山教给他的这些规矩。
    接着,应加山耷拉着眼皮,向吕品和布置了今后的主要工作任务。大致内容是,要他协助办公室主任魏成章抓好各项内部管理,做好对外接待服务。但重点工作是宣传报道,负责管理局所有文字材料的撰写。一再强调对外宣传要以这里的核心人物为重心,其他人员,可以忽略无忌。至于用什么形式发稿,不作具体要求,新闻、通讯、文学作品,乃至视觉类稿件都可以尝试。考核指标每月在全国各类报刊中,见稿数不得少于5篇,多写不限,但一定要以结果来说话。
    顿了一会,应加山的面色开始温和起来,以老师教学生怎样对待一道难题的口吻对吕品和说:“其实嘛,外宣工作也并不难啊,弄熟了是一件很容易去做的事情,只要把握好里面的窍门,就像小学生写日记那样简单。我二三十岁的时候也喜好涂几笔,也经常写,经常去投稿,也经常被县广播站采用。每当被用上一篇稿件时,我就反复揣摩着,还真能悟出好多道理来呢。不是我手上正在完成一部计划已久浩大的科研著作,这对外宣传的事情,我也不会花这么大的精力,费这么重的心思把你弄过来,分享我们中层干部这一级待遇的。”
    应加山喝了一口茶,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你刚来,对这儿的情况还不了解,时间蹲长了你就晓得了。其实,我们甜水湾这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新闻由头的,人家专门搞宣传的大佬们都说,保护区和骐麟身上,是一座用之不绝、取之不尽的新闻库哎,随手一碰,就能抓上一大把。我倒不是要刻意拔高自己,多年来我总结了一条公式:‘宣传我就等于宣传保护区,宣传保护区如果少了我,内容就不鲜活。我是保护区的形象,保护区就是我的化身’……”
    就这么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通,让人听起来非常简单粗暴的,而且是前后又相对矛盾的解读之后,应加山才想起叫吕品和跟着他去熟悉一下今后的工作环境。
    这是一间质量比职工宿舍稍好一点的建筑,紧挨在办公区域最北端,背西面东。从外表上看,倒有点像庙宇那样古色古香占尽风水的味道,但进了门,就不敢恭维了。两张简易的旧办公桌一前一后置放着,后墙角落里一台用三合板制作的三角柜上,放着一只没有瓶胆的热水瓶。一部老掉牙的手摇电话机被一只铁皮盒锁了起来,只起到接听功能。一张可供三人入坐的木条椅,光裸着本色,静静地靠在门口的墙边。另有十几杆用来点缀节日氛围的彩旗,懒懒地挨在前墙脚下。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的景象,将吕品和的思绪带到了“文革”期间六七十年代的“红色”记忆中。这办公室内的一切,犹如那个年代里一个僻远闭塞的乡村大队部。这并不让他感到特别意外,因为,他所感触到的职工宿舍情形,已在他心理上作了一个较为感性的铺垫。然而,他还是觉得这里条件的艰苦程度,远远地超越了自己想象。于是便转过身来,嗫嗫嚅嚅地对应加山说:“应局长,搞文字工作少不了与纸张打交道,为保证原始资料的规范和完整,同时能够分类存档,又便于检索,请求能否购置一架文件柜,那怕是那种最简易的敞开式也行。”
    “我们这里有规定,办公室里是不设置任何橱橱柜柜的,办公室就要像个办公室的样子,要简洁、朴素、大方。那些乱七八糟不成文的东西搁在办公室里头,碍手碍脚的,能起多大作用?”应加山的脸又开始沉了下来,拒绝了吕品和提出的他认为是很“奢侈”的要求。
    “那你办公室里不是也有文件柜吗?除了它,还有电脑、传真机、沙发、空调和饮水机等。这些东西就不属于乱七八糟不成文的物件了?这里的规定究竟是为谁制定的呢?”已到嘴边的话,吕品和又咽了下去。他初来乍到,鞋子上还没沾着这里的灰尘呢,就提出需要花钱的要求,也太不知趣了吧。为了求得和谐,他没有回敬应加山的歪理邪说。
    第一章——2

    在互联网还没有实现全覆盖的年代,别说是地处穷乡僻壤的自然保护区,就连县城里像模像样的政府机关,大都采用传统的通讯方式来进行联络。
    吕品和来到甜水湾后没有一个星期,就撰写了两篇新闻稿。一篇是消息类的,还有一篇是深度报道。这两篇稿子中,按照应加山所授的意图,多次出现了“应加山”那带有特殊标签的名字。他要替应加山去实现“我是保护区的形象,保护区就是我的化身”这条所谓的“应氏定律”。同时,还标榜甜水湾正在描绘未来发展的宏伟蓝图。吕品和要通过电脑录入后打印出来,然后寄往各家报刊。
    发新闻稿件,吕品和喜欢一稿多投。用他自己的话“叫做广种薄收”,被采用的保险系数会大一些。如果运气好的话,用稿率也能达到百分之五十左右。十天半月之后,他总能收到几份由编辑部寄来的样刊和稿费。保护区管理局只有两台电脑,一台是张小菊文印室里的“奔腾—386”,像国家一级文物那样,置放在一间铺有地毯和安装空调的房间内。另一台就是应加山办公桌上的便携式“戴尔”牌了。
    吕品和将两篇誊写清楚的稿件递给专职录入员张小菊,正要向她交代具体要求。张小菊却脸露难色,用手戳了戳隔壁应加山的办公室,说:“这事可能要经过老大的同意才能打印。因他再三交代过,未经他许可,任何材料一律不得处理。否则,我可受不了他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吕品和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里叫苦不迭。此时应加山已去了省城,大概两三天后才能回来。新闻稿的时效性很强,一旦事情过去了,就失去了它的传播价值,手上的稿子也就成了一叠废纸。“不能等他,如果等下去,宴席上刚出锅的‘头菜’凉了不说,本月的发稿任务必定要打折扣。”吕品和心中虽在默默抱怨和嫉恨,却蓦然升起一股咬紧牙关横下心来的激情与冲动。为赶时间,他决定在办公室里开个夜班。在没有稿纸的情况下,向魏成章要了两本信笺,用复写纸夹在其中,一份又一份复写着那两篇稿件,每篇复了20份。待他缄好40只信封,远方的农舍传来了公鸡打鸣声。他仰面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饥饿、寒冷、困乏一齐向他奔袭而来。
    上班时间还未到,吕品和把将要发出的信件装在一只塑料袋中,交给了办公室的公勤员大老尚,请他立马寄出。
    大老尚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合体的旧军装,使他仍显年轻时在部队里的精神与英武。他头脑相对灵活,为人也正直厚道,对工作更不马虎。他每天要去15公里以外的“三道汊”邮政代办所,替单位领取报纸或邮件。三道汊是一个农村小集市,邮政代办所没有专职邮递员,路途远的邮件都是由接受方来自取。保护区管理局所有的报刊、信函、包裹收发,全由大老尚代劳。
    大老尚接过吕品和手中的塑料袋看了看,问道:“这些信件怎么没贴邮票?”吕品和笑着解释说:“魏主任抽屉里发公函用的邮票只剩下几张了,根本不够。邮资劳你先垫付一下,等应局长回来,给你补上。”
    写写那些模式呆板,内容枯燥的官样文章,涂鸦一些顺时应景的新闻小稿,对吕品和来说并不是难事。在县经济信息中心时,吕品和采编的信息曾多次被海源地区及省里采用,还有几篇稿件,被国家层面的机构汇编到相关手册中,这在海源地区所辖兄弟县的同行中并不多见。那时,“伊妹儿”还没普及,县政府为了经济发展需要,对县发改委、招商局、政研室、四套班子办公室,以及经济信息中心等部门开了“小灶”,率先为他们开通了因特网。对于一两篇几百字的稿件来说,吕品和从编写、录入、校对、送审,直至发出,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足够了。而离县城不足百公里的甜水湾,发出一份稿件所经受的曲折过程,与县城相比,却存在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恍若相隔了几十年或一个世纪。
    第一章——3

    过了几天,应加山从省城回来了。吕品和既没有向他诉述这里向外发送稿件是如此困难,也没有透露为了这两份外宣稿子,搞得自己一夜都未合眼。吕品和总是包容地认为,既然自己已经坐在这条大海里飘泊的小船上,那就应该怀着随时被惊涛骇浪颠覆的精神准备,就有责任竭尽全力与梢公一起通力合作,将船平安驶向彼岸。
    而让吕品和不爽的是,这里的“大官小吏”,在为人处事方面都缺乏最起码的人性化,总是露着冷若冰霜的脸孔。无论怎样去努力搜索,总寻觅不到他们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温暖的感觉存在。他们似乎都在揣度和怀疑,你吕品和放着城里的清闲不享,跑到这遍地都是芦苇、狼尾草和盐蒿的海滩上来,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晦之处。再说了,你这个所谓的吕大笔杆子并未长出三头六臂,就凭你单枪匹马的一支破笔,能在这块闭塞的地方,为我们甜水湾写出一个什么样的新天地来?
    而吕品和心里则这么认为,自己初来乍到,是驴子是马还没拉出来遛哒呢,就忙着叫苦喊累,降低了自身形象不说,必定还会让大家藐视。
    第一次发出去的稿件,很快就收到了好几家报社寄来的样报。那份特稿,也刊登在地委主办的机关报《海源日报》的头版上。当吕品和把样报一一放在应加山的案头上时,应加山用双手轻轻地抚平他那油光可鉴的头发,显出了难得的笑容,很不连贯地哼唧了几句,大意是:“蛮好的哟,应继续努力呀,要充分发挥你在这里的作用,显示出你在甜水湾的价值……”。接着,吕品和把那20元邮资发票递给应加山签批,他瞥了一眼,立刻用极其严厉的口气问道:“这是什么开支啊,怎么可以不经请示就擅自作主呢?”
    吕品和赶忙解释说:“是40封稿件的邮费,每张邮票5毛钱,合计20元整。因你出差在外,新闻稿件是有它特殊的时间要求,有时效性的稿件是万万不能耽搁的,否则会用不上,所以……”
    像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气候一样,应加山没等吕品和说完,他的面孔在瞬间之中又变了过来,刚才还很和悦的脸色已荡然无存。他将发票往办公桌的顶端一推,耷拉下眼皮,气呼呼地说:“按我们这里的规矩,发稿子的邮费是不予报销的,从来也没有这个先例。你购买邮票,事先未得到我同意,一是有失对领导的尊重,如果长此以往下去,我们管理局立下的规矩就成了一纸空文。二来,你以为保护区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啊,我们这里的经济仍很脆弱,是经不起这么折腾的。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那这里的百来张嘴巴去吃什么?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啦?再说,你写稿子是有稿费的,得到的实惠还不是你自己?总不能嘴巴吃着碗里的,两只眼睛还死盯着锅里……这事我不能破例!”
    听了应加山这番话,吕品和迅速地从办公桌上收回了那张发票,使劲将它搓揉成一团,扔进了沙发边的痰盂中。他什么也没有说,一转身,便离开了应加山的办公室。
    吕品和万万没料到应加山的抠门术竟然表演得如此精湛,而且还讲了那么多能刺破耳膜教训人的诫言,他的心已凉到了冰点。为了完成这两篇稿件,熬了一个通宵不说,并未得到一分钱加班费和夜餐补偿,这倒罢了。而区区20块钱的投稿邮资,是在为你应加山歌功颂德呀,你却把这个小账算到肌肤中的筋骨里去了。这样下去,往后甜水湾对外宣传还会轰轰烈烈地开展下去吗?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吕品和觉得他赔不起这些老本。
    在县经济信息中心,由于他是从一家国有企业借用过来没有编制的人员,故待遇比别人低了一大截。那时候,说起来自己这份工作较为体面,却面临着几个特别挠头的家庭问题。老婆的企业破产,下岗在家只能领取为期两年每月仅有180元的失业金。儿子考取大学时,适逢又赶上了高校扩大招生之年,大学里原有的一些待遇都被取消了。每年的学杂费、住宿费、生活费等叠加起来,至少需要八九千元。而吕品和每月的工资才600多元,即使用线缝住他夫妻俩的嘴巴不吃不喝,家里每年的收入也不够儿子一个学年的开支。更头疼的是,他们一家至此仍蜗居在原来单位的职工宿舍里,时刻都存在被撵出去的可能。当时,蒙海县城商住房的平均价格每平米在800元左右的基线上,要想购买一套80平米的“安乐窝”,再加上简单的装修费用,对吕品和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实施购房的难度,不亚于他去翻越喜玛拉雅山那样。
    在艳羡身边人那种滋润甜美的小日子时,吕品和想到了“下海”,也许能在茫茫商海里苦苦挣扎一番,兴许会采撷到珍珠。但他又怀疑自己没有那种随机应变的经商头脑,不具备洞察秋毫的从商本领。自18岁到农村插队后,一直在大队部及公社革委会当专职通讯员。后来回城进了工厂,仍然是在厂部机关从事文秘工作。驾驭基本文字,他称得上是轻车熟路,然而弃笔从商,他实在没有这个把握。至少说,还缺乏一笔经营资本和一种果敢的勇气,还有那令平庸之辈诧异的胆量。正当吕品和在痛苦和矛盾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时,他的发小,铁杆兄弟--乔更生却撞上门来了。


    乔更生是蒙海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在全县干部范围内有较广的人脉,吕品和之所以能借调到经济信息中心来,就是他向县里分管领导竭力推荐的。乔更生对吕品和说:“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的应加山,找了我好几次,托请我为他推荐一位年龄稍许偏大一点,处理事务老到,在关键时刻又能压得住阵脚的人,去他那儿工作。具体要求,是既要能搞文字又懂得会抓管理,而且用人的愿望非常迫切。此事我斟酌了很久,在人堆里排前摸后了好一阵子,倒觉得是改变你今后人生另一个维度的机会,也只有你符合他提出的条件,请你老兄慎重考虑一下,我等待你的答复。”
    听了乔更生的介绍,吕品和脸上立刻露出了充满希望的神色,想都没想,笑着对他说:“你不要等啊,现在我就可以答复你!听说,甜水湾保护区是财政全额拨款的公益性事业单位,去了就能解决入编之事,或者他们那里能做到待遇留人,使本人家庭经济情况得到基本好转,今后能让我当一回衣食无忧的感性‘乐天派’,我明天就可以动身。”
    仅隔了一天,乔更生打电话给吕品和,约他出来到蒙海县城最典雅的茶餐馆“怡然人家”喝茶,说有要事相告。此时吕品和正在班上,他向余冬彬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骑着自行车赶了过去。在一间包厢的仿红木四仙桌边,已坐着蒙海县林业局办公室主任金阿东,县委农工部副部长程觉民,还有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代局长应加山。乔更生见吕品和来了,便向各位作了介绍,接着又把各位逐一介绍给吕品和。
    一阵程序化的寒暄之后,谈话内容马上进入主题。应加山看着面前这位眉清目秀,书卷气中显出几分沉稳的中年人,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欣喜。他有些得意地清了下嗓子,露出一副神彩飞扬的样子来。先说了一通甜水湾虽然地处偏远的海边,但主要任务是维系着物种、湿地、生态、环境等保护重任,工作是长期性的,而且是很稳定的,并有着高度的历史使命感。然后又作了目前正在加快发展生态旅游的介绍,他那眉飞色舞的叙述,听起来还真让人感到振奋。那种前途无量的愿景,辉煌美好的未来,还有自己家庭生活马上能得到基本好转的喜悦,顷刻间在吕品和心中油然而生。
    吕品和看了一下手表,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快要过去了,可关于自己实质性的事情还一字未提。于是他露出有些焦灼不安的神色,用委婉的口气,微笑着对应加山说:“应局长,承蒙你如此爱才,特意大老远赶来,准备为我搭建一个施展才能的平台,真让我万分感动!此生能与你相遇,既是我们的机缘,也是我莫大的荣幸。但贵单位用人性质能否就此给一个定位?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哦。”
    应加山向乔更生斜视了一眼,见乔更生没有吭声,正在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便迟疑了片刻,说:“这样吧,你先到我们这里来适应半年的工作环境,作为试用期。工资呢,每月暂发你800块钱,包括社保金在内。如果双方磨合得很好,达到你也愿意留下来,我也很满意的那个程度,咱们再考虑办理正式调动手续。”
    吕品和听了此话,如同一桶冷水从头上淋了下来,把刚才的激情和无比喜悦冲得无影无踪。但他没有将丧气的情绪表露出来,嘴角上勉强挂起一丝似苦非甜的笑,说:“应局长,你提出的这个条件和待遇,得容我斟酌一下。信息中心还有一摊子事情等我回去处理呢,不好意思噢,先告辞了。”很显然,他对应加山的表态是不能接受的。觉得此人办事风格,是向前走一步要回头望三眼的主儿,并不是那种高瞻远瞩,干起事来大刀阔斧的爽快之人,磨磨唧唧的让人感到厌腻。
    此时,乔更生站起身来,拽住吕品和的手臂说:“哟,看你急的。那边的天坍即使塌下来,也有高个子先撑着,应局长已把午饭安排好了,咱们先在这里吃份简餐,其他的话题后面再议嘛。你不陪我这个发小也罢,总要陪一下这三位领导吧。”说完,他用手指着应加山、程觉民和金阿东。
    吕品和堆起满面笑容摇着双手,对各位说:“实在抱歉啊,对不住大家了,我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余冬彬主任还等我回去讨论拟写一份如何发展农村特经的调研材料呢。”说完,便一溜烟似地走出了“怡然人家”。
    没过几天,吕品和将应加山来请他“入寨”的事情给忘却掉了。因为吕品和眼下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立足之地,何况应加山出的这个“价码”,不会让他家的经济情况发生明显的逆转,而且后面还拖了一条试用六个月的尾巴。如果在这六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测的意外,很可能会出现鸡飞蛋打的局面,再想回到经济信息中心来,似乎不可能了。他不想去做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求财之梦,并想起余冬彬在私下或公共场合曾多次说过的那句话:“品和同志这几年来在信息中心一直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工作,业务水平提升得也很快,我们是不会轻易赶他走的!”虽然一个“赶”字用得不太恰当,但经济信息中心的领导对吕品和的工作是认可和肯定的。
    这个星期天,吕品和正在办公室里加班,桌上的电话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抓起话筒一听,是发小乔更生打来的。县委组织部与县政府经济信息中心只隔了一个长满睡莲的池塘,都在一个大院内。不过一边是在楼房中,一边是在平房里。乔更生站在三楼的走廊上看见经济信息中心的后窗敞开着,断定室内有人,而此人十有八九是吕品和,于是就打了个电话过去。他的判断果然没错,便让吕品和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说甜水湾那边的事有了转机。
    两人见面后,乔更生先抱怨了一通从早到晚太忙太累,非工作因素的事情太多,星期天仍不得消停,还要加班加点之类的抱怨话。但话锋马上又转到了那天在“怡然人家”喝茶的事。并嗔怪吕品和少了几分在官场上处世的耐心和涵养,启发他无论今后怎样谋前途也好,去混日子也罢,而自身理智的不断提高是很重要的。接着又讲了一些当今社会中,人的立身之本就是要具备良好的心里素养,要学会迎合时势的绝窍等之类的劝慰话。
    接着,乔更生一脸认真的对吕品和说:“昨天应加山又来找我,说可以考虑你正式调到他们管理局下属的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去,但人要到局机关服务,因管理局目前实在没有空余编制,暂时实在无法安排。并承诺一旦有人调出或老同志退休,你是首位入编人选。今天叫你过来,请你老兄回过头来再认真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两人分手的时候,乔更生对吕品和作了一番似乎是掏心挖肺的补充话,说道:“经济信息中心并非是一块久留之地,如果政策的风向标变了,这个单位会立马解散,你是编外之人,人员分流的美事恐怕不会轮到你的。再说了,应加山也是个在场面上走的人物,我相信他不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
    吕品和心想,自己还没有与应加山单挑一进行当面锣、对面鼓洽谈工作调动之事,只是以工作为由拒绝了那顿午餐,他倒作了让步。看来此人既不阴险,也不狡诈,是知道一些为人处事方面的分寸,以后同他相处,可能会和睦友好起来。时间长了,如果感情融洽后,说不准还能缔结金兰,成为好弟兄呢。再想想乔更生后面补充的那段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自己停靠的这个“避风港”并不保险,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被大海里冲积过来的泥沙将其淤塞。想到此,吕品和心中又一次激起了波澜,但他并没有即刻答应乔更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真要好好地揣摩揣摩了,再听听一些“高人”的意见,这毕竟关系到他后半辈子人生命运和家庭面貌,能不能有重大转折或根本性改变的大事情!
    还没等吕品和去征求“高人”意见,应加山就亲临经济信息中心了。那天,吕品和办公室的同事都外出办事了,这对应加山来说,无疑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吕品和当然知道应加山前来造访的意图,赶忙给他让坐,并沏了一杯龙井茶端到他的面前,直接了当地对应加山说:“乔科长已把你的旨意转达给我了,具体条件基本可以接受。但这是一桩人生命运转折点上的大事,潜在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存意识,请容我再权衡一下吧!”
    “不急,不急!不瞒你说,我们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经我广泛了解,你在农村插队时受过苦,之后又在工厂里锻炼了这么多年,是一个典型的从工农队伍中磨练出来有根有底的觉悟之人。况且呀,听说你的文字功底比较扎实,办事的效率也很高,抓管理工作的点子也比较多。总而言之,据我了解,大家对你的评价还都不错啊。你在这里就像一棵良种果树,栽在这块并不适合你生长的土壤里,到头来肯定是结不出累累硕果的。从今往后,只要你我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共创未来……”应加山不紧不慢地说着。
    这些话听在吕品和的耳里,他认为应加山可能此前已打过腹稿,与前几天在“怡然人家”发表的见解相比,有着天壤之别。话语中既有恭维的成份,又夹着真诚的言辞,既有符合实际的表述,又掺杂着一点虚伪的元素。听上去,并不让人感到那么恶心。
    吕品和自忖着:“不管怎么去考量眼前这个人物,但人家毕竟是带着几分诚意来的。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他诸葛亮最终不是为诚所动吗?再说了,自己哪能与诸葛亮相比呢,连他身上的汗毛都不如。在特定的环境下,人总要识趣,面对眼前的任何一个机遇,如果不去抓住它,也许会过了此村就没有那店了。”
    于是,似乎求成心切,同时被几句甜言蜜语灌得有些迷乱的吕品和,未加更深层次的思考,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应允了应加山。
    应加山喜形于色,从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面值100元的超市购物卡,显出一副虔诚的样子,递到了吕品和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既然你已经算是我们甜水湾的人了,就理所应当同享那里的福利待遇。中秋节快要到了,这点小意思,我那里的职工人人有份。往后逢时过节都会有的,万不可以讲理啊,你一定要受领下来!”吕品和半推半就地客气了一番,咧着嘴巴接在手中。
    第二章——1

    吕品和揉烂了那张邮资发票,忿忿然地从应加山办公室里走出来后,就后悔起来,后悔当初到甜水湾来的表态显得太仓促、太草率了。他应加山在背地里到处探访自己的根底,那自己为何不去多方面了解应加山的为人为事呢?相互了解彼此的底细及人格品德,并不与道德伦理相悖。正如《孙子兵法》所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虽说不是打仗,但这是人与人之间耐力和智慧的较量,比战争简单不了多少。而战争的胜负除了优良的装备外,往往也是由人的因素和智慧来决定的。保护区大门朝哪个方向开着,还一点儿没搞清楚,自己的灵魂就被几句甜言蜜语和一张百元超市购物卡给牵走了。毫不犹豫立马打起背包,信心十足地向荒无人烟的滩涂出发了。都说身上书卷气很重的人容易受到别人忽悠,吕品和身上虽然没有浓重的书卷气,但也潜在着这种幼稚的毛病。
    来到这里快一个月了,吕品和面对身边的工作环境一直是如履薄冰。他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生活上忍受了城里人难以想象的枯燥和苦乏。在处于原始苍茫的海滩上所经历的每一天,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这些倒也罢,更加闹心的是,份内事情由不得自己合理安排。他应加山早上交办的一些额外任务,还没有等到中午,却又被他彻底推翻掉了。而吕品和做事风格,虽算不上雷厉风行,却也能说干脆利索,绝不拖拉。此时,他已将应加山布置的事儿做得八九不离十了。多年火热的工厂生活,养成了他对生产任务总想提前或超额完成的概念和习惯。
    而应加山做事的方式方法,吕品和真的不敢恭维。如果让他亲力亲为做某一件事情,他总是显出一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拖拖沓沓的样子。即使从笔筒里提出一支笔来,总要放在手上仔细打量一番,生怕笔上会长出刺来扎痛了他的手。在决策上更是优柔寡断,一会儿颠手是云,一会儿又覆手为雨。他那举棋不定、磨磨唧唧的举止倒也可以理解,而布置任何事情都表现得非常随心所欲,与吕品和的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想去天上摘星星,立刻就要有人把梯子扛来;想到河里捕鱼,就得陪同他一起下水。面对这样的上司,吕品和有哑巴吃黄连的痛苦感觉。特别是他耷拉着眼皮说的“我们这里的经济仍很脆弱,经不起折腾”的告诫,像芒刺那样,深深地扎痛了吕品和的自尊心。
    吕品和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写了份辞呈,准备交给应加山。接着向魏成章索要被锁着电话机上的钥匙。他要给乔更生打电话,请他帮助找辆车子,来接自己返城。
    魏成章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道:“前些日子整理办公桌时,不经意将电话机上的钥匙弄丢了,你要打电话,就用我的手机吧。”吕品和知道魏成章是在借故找托辞,表演的仅是“以虚为实,自云无觉”那种掩耳盗铃的游戏而已,只是不想揭穿罢了。前几天,凡事总爱跟风赶潮流的魏成章,刚换了一部带有录音功能的手机,用这种手机与乔更生通话,内容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吕品和认为,大家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这些天,多多少少也萌生了一点同事之间的情分,没有必要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
    魏成章的世故,在甜水湾这一带是颇有一点名气的。用大老尚的话说,他是一个上半身堆着满脸笑容同你热烈握手,而下面却用穿着钉鞋的脚,狠狠地踩踏在你脚背上的那种人物。此人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在衣着行头上显摆自己的光鲜。他爱穿西服,而且还要选择品牌或者有一定档次的。像“皮尔卡丹”“红豆”“梦特娇”这类品牌服饰,每样他都拥有好几套,无论春夏秋冬,领带总是不离脖子。吕品和经常笑着打趣道:“魏主任啊,你风度翩翩的,穿戴如此端庄且很有身份感,我看你到外企做个高管或白领什么的,那才更适合啊!”魏成章不但没生气,倒觉得吕品和那些揶揄的调侃话,倒是很符合自己心愿的。
    当年筹建保护区时,人才极度匮乏。是应加山看中了魏成章那与众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认为他身上具备了对上级领导无限忠诚的品质。应加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硬是把他从甜水湾农场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拽了过来。那时候,魏成章刚从中央党校举办的“函授学院”毕业,论学历,在甜水湾这块地盘上可谓鹤立鸡群。因此在魏成章身上,潜匿着七分少年得志的高傲和几多踌躇满志的得意。便相信了应加山对他许下的承诺:“你到保护区管理局来,除了我之外,不管在哪个方面,是没有人来同你抗衡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一个副局长之类的职位。做个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角色有什么不好?而在甜水湾农场,什么时候能轮到你当上副场长呢?”
    一心为自己前程着想,并怀着那种特有虚荣心的魏成章,认为未来仕途必定会充满着灿烂的阳光,而管理局副局长这个职位的诱惑程度,在许多乡下人的眼里是比山都高,比黄海还要大的官啊。就这样,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保护区,充当了应加山的马前卒。
    吕品和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对螃蟹嘴里能否吐出珍珠备感怀疑。照此下去,不要说家庭经济得不到喜人的变化,搞不定还会弄出个什么精神忧郁症或神经性官能症之类的毛病来。他想趁“人走茶还没有彻底凉”的当儿,厚着脸皮仍回到经济信息中心去。那里虽然挖掘不到黄金,却有工作带来的欢愉和成就感,能分享到城市里五彩纷呈光芒的一抹余晖,可以聆听现代生活中,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共同鸣奏的优美乐章。他甘愿去做一块被人嗤笑的,已失去了新鲜感和纯正香味儿的回汤豆腐干。
    吕品和的书面辞呈还没有递到应加山那里,应加山却找上门来了。
    中饭刚刚吃完,应加山带着几分愧疚的神色,来到吕品和的宿舍里。见吕品和坐在床沿上闷头吸烟,便和颜悦色地说:“老吕啊,噢!品和呀,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哟,我是来向你解释一些情况的。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坐下来慢慢沟通呢?蹲在这儿闷头抽烟,对身体不好嘛!”应加山显出一副关爱的样子,顺手拖了一张木凳坐下。
    吕品和暗暗吃了一惊,他万没料到这个地方传播消息的速度是可等快捷。临近中午时分打给乔更生的电话,仅一顿饭功夫,应加山就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吕品和在努力回忆着。他想起了明太祖朱元璋,他为了肃饬朝野中的异己巩固朝廷政权,组织建立了警卫特务机构“锦衣卫”。之后他的儿子朱棣执政时,又相继组建了比此更狠更毒“东厂”和“西厂”。这些横下心来卖命的党徒,向主子传递信息的速度之神,捉拿犯乱作上臣子们的动作之快,亦不过如此。
    “品和呀,明天县委办公室叶福宽主任要到甜水湾来调研,主要内容是今后如何发展生态旅游,这是当前县委描绘全县未来宏图的一个大手笔啊。我想呢,叶主任在调研期间,你我一定都要全程陪同。我认为,只有带着你陪他调研才最为合适,其他的人啊,初一和月半还不怎么分辩得清楚呢,怎么能够回答他所提出的有关问题?因此呀,今天还要劳驾你写一份提纲式的汇报材料,让他明天来过目。材料嘛,不要详细,但也不能过于简单,写好了交给我斟酌一下。晚上可能要加班哦,又辛苦你喽。”应加山说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红塔山”香烟,塞到了吕品和的手上。
    “应局长,我……”没等吕品和说下去,应加山连忙打着手势:“别说了,再说就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上午在我办公室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都怪我考虑问题不够周全。发稿子是为了宣传我们大家嘛,哪有让你私人掏腰包买邮票的道理呢?原来订下的规矩也不是不可以一层不变,国家的宪法还可以修不断改完善呢。那20块钱邮费的票据被你扔到痰盂里去了,我想办法从其他渠道来补偿你……”
    顿了一会,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对吕品和说:“哦,对了,明天乔更生也随叶福宽一同前来。调研工作虽然与他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他主要是来看看你这个发小,在我这儿有没有受苦受累哟!”很显然,应加山已与乔更生通了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吕品和无法得知。
    写提纲式的汇报材料对吕品和来说是小菜一碟。当他开始提笔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做了一次应加山的俘虏。
    前一次是来甜水湾之前,为下半辈子命运作出抉择时,应加山的一番甜言蜜语和一张百元超市购物卡,就让自己乖乖地举起了双手。而这一回,应加山的几句宽慰话,似乎又像悔过之话,外加两包“红塔山”香烟,再一次将自己给扳倒了。吕品和对自身潜在的能耐和精神意志开始怀疑起来,假如长此以往下去,能成得了气候吗?不要说去逆转自己家庭捉襟见肘的困境,根本不可能去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了。而眼前的现实状况却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你不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把回马枪杀到经济信息中心去,能不能行得通,那仍是一个未知数?那地方毕竟不是饭店和旅馆,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吕品和心里纠结极了!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吕品和在心里头对着自己轻轻地骂了一句。
    第二章——2

    在当下,人到了知命之年,一般来说对理想,对前程,对那些恍恍惚惚之中虚渺发亮的光环,都逐渐淡化了。谋图实惠的细胞,在大多数人的肌体里不断繁衍。吕品和虽然离“天命”还有几步路,除了多多少少也存储着一些苟且偷安的生存元素外,他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执念,就是家庭的特殊性迫使他不敢懈怠。他仍需努力,仍要拼搏,仍然要以赴汤蹈火的气势去冲锋陷阵。他怀有这样的执念,是为了想从这个贫困的家庭中彻底挣脱出来。他的理念似乎执着又十分简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的最基本准则,祈求光亮的未来,都出自兢兢业业和任劳任怨的工作。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够活得尊严一点,在别人的眼里,形象不至于变得猥琐和矮小。
    吕品和觉得很对不起妻儿。婚后这20年来,妻子跟在他身旁历经了人世间底层生活的辛酸与苦痛,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像模像样较为洒脱的幸福生活。她所在的企业破产后,像许多下岗职工一样,涌上了这个显得很狭小的社会,至今都没有获得正式再就业的机会。为了共同支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她在一家私营工坊里,有一天没一日地苦撑着。吝啬而又刻薄的老板,总企望从石头里榨出几滴油来,其艰辛可想而知。
    儿子在北京上大学,除了学杂费一分钱都不能少之外,日常开销却被吕品和算得滴水不漏,并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学校放寒暑假时,总是很少回家,留在京城打工。卖报纸、送快餐、站店台,甚至去建筑工地做小工,只要能挣到钱,什么活儿都愿意揽。儿子说过:“哪怕为家里减少一块钱的经济负担,心里就浮起一丝欣慰与快乐。”
    吕品和再看看自己的同窗好友,日子过得虽不荣华富贵,但生活倒也稳定安逸。至少不会出现那种掐斤算两,一分钱要掰成两瓣用的窘迫日子。他们的妻儿老小没有半点节衣缩食迹象,更不要说为今后的生计,那愁肠百结是个甚样的滋味了。心生嫉妒看着人家较为潇洒地活着,他埋怨自己没有特别的本领来改变这种凄苦家庭的局面,只能任凭命运的皮鞭,驱赶着他一步一步漫无目的走去。每每想到这里,吕品和的心中就会泛起一股酸苦之痛,同时又迸发出拼命工作,踏踏实实去做事的激情,萌生起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凝聚一种无穷的精神力量,来换取社会对他的回报。
    傍晚时分,吕品和已把提纲式汇报材料写好,交给张小菊打印出来,呈到了应加山手中。应加山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就在上面涂涂画画起来。十条提纲,有八条被他改得面貌全非。吕品和凑近一看,不觉一惊。这哪里还有提纲的影子?分明成了一篇杂乱无章的情况介绍。当吕品和从应加山手中接过被修改后的材料时,时钟的指针已指向晚八点。应加山提起电话,打到了小卖部,让人送来3桶“康师傅”方便面连带几根火腿肠。
    三个人吃完这顿简朴的晚饭后,吕品和开始整理经应加山修改过的这份材料。本来,吕品和按应加山意图写的这份提纲式汇报,条理是比较清晰的,在层次上也衔接得很合理,内容的重点亦很突出。现在,已变成几页空洞无味牛头不对马嘴的豆腐账。吕品和没敢自作主张进行重新整合,而是顺着应加山修改后的格式进行常规性润色。
    待材料第二次放到应加山办公桌上时,他刚看了两页,眉头又紧皱了起来,说:“不对,不对!情况仍未介绍到位,要把我们这几年来所做的重点工作,以及取得的所有成就都要写进去,不然人家哪里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呢?这样吧,我讲,你记一下,就按我说的思路去写……”讲完了以后,应加山将公文包整理了一下,拎起包来欲要出门。吕品和猜想,他可能是要去浴室洗澡了。应加山有一个每天都要洗澡的习惯,并要让浴室里的“技师”给他做全身按摩。甜水湾境内没有像模像样的浴室,沐浴就要去三道汊的一个小浴室里,应加山嫌那浴室档次太低而且又脏,就到离这更远的望海镇去。
    吕品和问应加山:“材料写完后怎么处理?”
    应加山板着脸答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先别回宿舍睡觉,等我回来再说。二是如果太晚了回不来,明早六点钟,我在办公室里等你。”说毕,他带着张小菊钻进了“桑塔纳”中。此时,他是送张小菊回宿舍呢?还是带她一起去望海镇?吕品和并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这些无聊的事情。
    第二章——3

    这一夜,吕品和又是双眼未合。待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汇报材料已经完稿。看着这份不伦不类,既无深度又不突出重点的文稿,吕品和觉得好笑,内行人一看,就认定不是出自高手之笔,那材料里的内容,就像一个“文革”时期的生产队长在对广大贫下中农讲革命大道理那样。由于晚饭吃得简单,又没有夜宵,饥寒交加的吕品和只能以凉水来充饥。他不想回宿舍小憩,因有心思在身,即使去了也睡不踏实。再过一个多小时,与应加山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早晨八点多钟,应加山才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姗姗来到了办公室。他将材料反复看了两遍,觉得还算满意,就提起笔来,又改动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对这些地方的改动,吕品和存有一种沮丧之感,这画蛇添足之举,不但使词句不够练达,破坏了事理的逻辑性和内容的前后连贯,而且还冲淡了甜水湾发展生态旅游的思想主题。吕品和想,可能是应加山在他面前表现一番文字功底深厚的样子吧,或者显示一下领导者审阅文件那种特有的风度。
    临近午饭时分,叶福宽偕同乔更生他们一行人抵达甜水湾。快人快语的叶福宽苦笑着大声对应加山说:“老应呀,从三十九里墩通往甜水湾的这条阎王路烂得都能插秧啦,今天我才真正领会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是怎样的意境了。”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连绵的秋雨,甜水湾通往域外的那条泥沙路已是泥泞不堪,叶福宽坐的那辆“标致”汽车,自然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们是先吃饭呢,还是请您先听汇报?”应加山凑到叶福宽面前,慢声细语地轻轻问道。
    “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谈。晚上还有个常委会,会办部分科级干部的人事变动,我下午就要赶回去。”叶福宽板着那张像刀刻般的脸说道。他有些不高兴了,从他面部表情可以分析出他不悦的原因。人家从一百多里外的县城赶来,一路上颠得五脏六腑连同脑袋瓜儿都快裂开了,还不赶快放松一下。再说饭点也到了,还问听不听汇报?你应加山太没有眼头见识了吧!农村基层干部那种八面玲珑的灵气,在你应加山身上咋就体现不出来呢?除此以外,叶福宽心里头肯定还在嗔怪:“你这个应代局长,又不是地委派到甜水湾来蹲点的‘五品大臣’,充其量是蒙海县小兵辣子中冒出来的‘十三品正官’怎么这个小小的时务都不知晓啊?”
    叶福宽是蒙海县政府大院里“老字号”式的人物,伴随了四任县委书记。因他处理事务总是把握住一定分寸,原则中又不失灵活性,执行政策时又渗入一些人性化元素,这个积累了深厚基层从政经验的“老杆子”,总是四平八稳把机关里各项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他不但得到了历任县委书记的赏识,而且在基层也有较好的口碑。是蒙海县干部队伍重要岗位上出了名的“不倒翁”。由于他只有中专学历,又不愿意动歪脑筋、用邪心思去混取更高的文凭,所以一直未得到提携,在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和主任的位置上干了近二十年。除了县委书记、县长在外,蒙海县大大小小的科级干部,无不对他恭敬有加。就连那些新任不久的副书记和副县长,也对他另眼相看,遇事都让其几分。
    中饭安排了一桌人,客人来了5位,管理局陪同人员5个。其中有应加山,两个局长助理和魏成章,因乔更生的随行,应加山把吕品和也叫去参陪。
    刚入坐,叶福宽开门见山的说:“大概在一个月之内,县委书记何昊天要率县四套班子领导及相关部委办局主要负责人,同时还邀请地区有关分管领导,在保护区召开发展甜水湾生态旅游工作现场会,要听取你们的详细汇报。这个会的规模较大,因此规格和会务要求也是较高的!至于会议场地、食宿安排、汇报材料,以及接待等方面工作,你们都要逐一准备并落实妥当。大概十天半月以后,我还要来跟踪你们的落实情况,确保这次现场会圆满召开。你老应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噢!”
    听了叶福宽的这番话后,应加山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保护区建立十多年来,还没召开过如此高规格的现场会,他终于能在地区领导和全县干部中亮一亮相了。他欣喜自己统领的似乎已被人们遗忘的这块地盘,终于有人来问津了。有人来问,当然是件好事,总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比如说,加大资金投入,提供物质援助,给予政策扶持,甚至可以联络更多的人脉等等。当然,好处还不仅如此。担忧的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做过比这更大的接待工作。这浩浩荡荡的百来号人,都是一方诸侯,哪一个不是从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干将?在大头针都买不到一根的甜水湾,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将他们打发了事的。你看看哦,从会场布置到食宿安排;从汇报材料撰写到服务人员挑选;从茶叶、香烟、果盘、矿泉水到会期中一系列不可预见的关联性问题。乃至厕所内的清洁程度和外部环境,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得缜缜密密,必须做到滴水不漏。倘若有哪一处在地区领导和县委书记面前掉了链子,不但所有的付出都会前功尽弃,而且轻则要挪位,重则将会被免职。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不寒而栗。
    午饭后,叶福宽去察看了会议场地、住宿设施、房间床位、就餐环境等一系列会务硬件设施,并向应加山一一交代了具体要求和整改方案。吕品和跟在他们后面,用笔记本认真记录着叶福宽所交待的点点滴滴。
    末了,叶福宽指着同来的随行人员,幽默地对应加山说:“老应啊,他们几个人还没来过你统领的一亩三分地呢,你叫辆电动观光车来,让他们到大围栏里去见识一下这神兽的风采,沾一点儿它们身上的祥光,也能像你这棵不老松一样,一准会活到百岁呢。”
    应加山笑成了一朵花,恭恭敬敬地回道:“您请稍等,我立刻安排。”他让一直跟在身边的魏成章打电话叫旅游公司赶快派车。接着,他对叶福宽说:“叶主任啊,我们昨天连夜赶写了一份向您汇报的旅游发展工作提纲。请您指导,哦不,请您教正!”
    “为什么要把它写成提纲汇报啊?能否说清楚旅游发展的核心内容?何书记主要是看你们生态旅游的建设规划。在发展方面上要上哪些新项目?准备扩大多少面积游览范围?预计需要投入多少资金?如何去招商引资?以及日后能获得多少经济效益的回报?对了,还有你们在经营上有什么新思路、新决策等一系列实质性内容。至于提纲嘛,那还不是含糊其辞的概念,我就没功夫看了。”叶福宽一连串的反问和最后强调,仿佛给应加山的头上淋了一盆雾水。
    这时,乔更生已默不作声地走了到吕品和身边。他没有到大围栏里去,甜水湾他来过多次,觉得没必要去凑这份热闹了。况且,今天是特意来与吕品和讲明一些事理的。他要苦心劝告这位虽然“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却又像《水浒传》里的落难英杰杨志,去被迫卖刀的发小。要帮他开窍一下接近僵化的思想,男子汉大丈夫务必学会能屈能伸的基本生存方式,这样才会化被动为主动,从而达到你自己所期待的目的。
    乔更生在暗暗地想:“从古至今,有了真本领又会怎样啊,就像伯乐相马,被人赏识了那才算一匹好马的运气。要有好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碰到一个开明的君主。即使被你遇到了,你也不一定就能够大刀阔斧,无所顾忌地去施展才能啊?诸葛亮足智多谋,神计妙算,本事大得可谓通天了,还不是窝在刘玄德的营盘里,在他麾下忠心耿耿为他效力?那水泊梁山上的智多星吴用,也是一个出神入化的才子,最后宋公明不听其苦劝,一意孤行非要招安,他还不是潜回梁山的聚义厅悬梁自缢。当今社会中一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古时候相比,又有多大的区别呢?要将这些事理弄明白、厘清楚,巧妙地把人世间这些千头万绪的关系处理好,是万万不可以使性子的!一贯凭义气用事,不吃眼前亏还能吃什么?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你吕品和自己?”
    想到这里,乔更生悄悄地拽了一下吕品和的衣角,暗示他离开人群。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榆树下,乔更生显出无比亲密而又极其认真的样子,说了几句极为短暂的劝慰话,正好遭到了应加山那扫射过来的疑惑目光。
    第三章——1

    第二天上午,应加山召集管理局领导班子全体成员,专题会办将要召开的现场会相关事项,扎扎实实做好接待准备的各项工作。他先要对班子成员分工进行部署,然后再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造一造声势不会有错。
    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成员共有5人,除代局长应加山外,还设了两名县委还没有正式行文任命的局长助理。一位是分管自然保护工作的崔光发,另一位是协助应加山搞骐麟驯养研究的马海龙。管理局党支部书记由甜水湾农场党委书记顾东铭兼任。去年,顾东铭患了直肠癌,正在外地治疗。还有一位就是办公室主任魏成章。因要开好这次在应加山心目中至关重要的现场会,吕品和列席了班子成员会,负责记录。
    应加山在每次开会之前,总要絮絮叨叨先讲一通与会议内容毫不相干的题外话。过足了强烈的表达欲后,才将话锋转入主题。而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他先说了一大堆此次现场会是具有怎样深远的意义,然后又阐述了何昊天书记发展生态旅游,是融合与时俱进等一些场面上的大道理。接着,他显得无比激愈地说道:“何书记刚到蒙海县上任不久,就以战略家的眼光发展旅游产业,并率领县四套班子成员及大队人马,还特别邀请地区的相关领导,来甜水湾召开现场会。这是保护区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政治大事。表明了县委、县政府对旅游事业极为重视的态度,是对我们以往工作的充分肯定。同时给甜水湾今后发展,特别是为保护区光明的未来,起到推波助澜或者说摇旗呐喊的作用,必定会给我们的前途带来前所未有的转机!”话刚落音,就发出了情绪激昂的动员令:
    “全区上下要全力以赴、同心同德、一丝不苟、精心准备,绝不允许有半点马虎了事的思想和掉以轻心的态度。准备工作期间要挂图作战,时间进度必需抢工抓点。要发扬‘五加二’和‘白加黑’连续作战的奉献精神,谁也不准计较个人利益的得与失,不管是谁,都要无条件服从管理局最高领导的指挥。谁在准备期间讨价还价、消极怠工,拖了这次接待现场会的后腿,不但要严肃处理,而且取消全年奖金!一定要确保现场会圆满而胜利召开……”
    这些官方开会时常用的能够激荡人心或具有震慑作用的口号,是应加山在外开会时学来的。也是他一贯喜爱对下属表白的,有着相当严重的断章取义成分,要大家承认他理论水平的高深。他要把将要召开的这次现场会,当做他在仕途上向上攀爬的一把赌注,并使出吃奶的力气和超凡的智慧,一定要把他理想中这场人生命运的赌局扳赢。
    按程序,应加山接到叶福宽转达县委部署的任务后,要马不停蹄赶到县政府,向分管保护区工作的副县长尹生才和负责“三产”的副县长郝水之作详细汇报。尽管这次现场会还处在风樯阵马的准备阶段,但下级尊重上级的道理,应加山必须懂得,也应该懂得。听取尹生才、郝水之对旅游发展规划指导意见,向他们讨教会务接待等方方面面的细节,是很有必要的,也是绕不过去的环节。从常理上讲,这里面不仅仅涵盖着上下级之间那种特定的关系,而且也是他常说的那个规矩。甜水湾第一次召开如此盛大场面的会议,对于应加山来说,毫无经验可言。说不准能落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况且这里面有尊重、敬畏、谦虚求教等多重成分,总能学到一些在官场上用钱都买不到的常识。再说,人多主意高,事情办起来才不容易砸锅,才能将会议开得圆满而成功,才会体现出一个当家人的责任担当。聪明人往往都是这样操作的。一来呢,领导心里会感到舒坦,称赞你懂规矩,会办事。二是在大领导和众人面前出一回完美的大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这个让人羡慕不已的愿望。
    其实,用不着应加山向尹生才、郝水之他们汇报,在此前召开的书记县长联席会议上,尹生才和郝水之都参加了,早就知道了具体情况。而应加山认为自己已拿到了何昊天书记的“尚方宝剑”,走不走必须向分管领导汇报的这个程序,也就无所谓了。
    接下来,应加山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迅速打开,摆出一副师爷的模样,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板着脸对班子成员作了具体分工:
    “从即日起,成立现场会筹备工作指挥部,下辖四个工作小组。筹备工作总指挥,由我本人担任。一、会务组组长:崔光发,负责接待、服务工作;二、后勤组组长:魏成章,负责住宿、餐饮工作;三、安保组组长:马海龙,负责会议期间安全保卫,包括饮食安全等工作;四、材料组组长:吕品和,负责会议所有材料的撰写……”
    随后,应加山又啰里巴嗦地作了详细补充。内容无非是接待服务要耐心细致,对宾客要笑脸迎送;伙食要参照地区人代会标准执行,每天食谱不能重复,菜单列出后必须交给他过目;安保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要让后脑勺也长出眼睛来观察一切反常现象。
    顿了一会,应加山将眼睛投向了吕品和,一字一顿地说:“会议各种文字材料必须要规范,特别是汇报材料要写得有血有肉,一定要有高度,要有眼光,要写出我们历年来所有的成绩,要把何书记和地区的领导看得激情奔放,热血沸腾。另外,还要把县里各媒体来现场采访的通稿写好,这个稿子也不能例外,要把你的水平写出来。”
    应加山似乎对材料组的要求最高,除了吕品和一字一句苦思冥想地写,张小菊不辞劳苦的录入外,这个所谓的材料组就没有第三个人了。
    当天下午,尹生才和郝水之一行来到了甜水湾。不说也明白,应加山便知道他们此行的来意,打起笑脸虚情假意的说:“二位县长,我们刚开完领导班子专题讨论会,正动员全体职工做好接待工作,马上到县里向你们汇报呢,不想你们倒先来了。领导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让我好生惭愧,同时使我也感到压力好大,好被动啊!”
    尹生才当然不知道应加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些甜里夹酸的话,听了心里就觉得不顺气。但他懒得分析那些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更无必要同这个给他一点颜料就要开染坊,不明事理的“小业主”去计较什么高低了。他同郝水之只是例行公事,针对这次会议筹备工作,提出一些合乎情理的建议和要求。而应加山最怕有几个“婆婆”同时来对他指手画脚,这让他感到很头疼,心里同样感到不顺气。
    第三章——2

    县委书记何昊天原先是一所省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毕业的大学生。“文革”结束后,全国各行各业百废待兴。那时候,政府机关的文字工作人员也青黄不接。经过公开招考,他以优异成绩被海源地委录用,在地委书记身边做了多年的文秘工作,一步一个脚印从办事员起步,当上了县委书记,因此他身上潜在着非常强烈的使命感。
    何昊天对文字材料的严苛是众所周知的。听说有一次县委秘书科科长为他拟了一份讲话稿,刚看了两页,就当着那科长的面,把讲话稿撕得粉碎。并怒斥道:“平时不修练,临事抱佛脚,这样下去,不但误了你自己,还影响了蒙海县的整体形象。”没过几天,那科长就调到基层去加强锻炼了。然而,何昊天对经济信息中心主办的《经济简报》却大加赞赏,称该内刊内容丰富,信息短小精悍,大众化而无空泛之言,尤其对全县农村经济工作有一定的指导性,被他誉为蒙海县的“经济半小时”。打那以后,吕品和已渐渐地摸索出怎样提高“简报”采编质量的路径,力争每年都有几条重磅级的信息被国家层面的机构录用。
    吕品和心里在寻思着,至于何昊天书记颇感兴趣的旅游发展专题汇报,究竟怎样将它写好,他觉得真有些吃不准了。用叶福宽的话说:“这是一篇蒙海县有代表性的第三产业宏观发展大文章,内容和观点不但要有创意,而且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去思考发展方向。容量既不能短,又不能太长,在谋篇布局上一定要做到合理得体,语言的表述要见好就收。”因此,吕品和暗暗地在为自己打气鼓劲,他想凭借这份隐匿着无限浩气的汇报材料,作为他今后在甜水湾继续生存下去的一枚砝码,一定要让何昊天满意。如果何书记满意了,应加山不得不对自己另眼相看。也能让自己在这个芦花摇曳絮满天的滩涂上,尽量活得尊严一点。
    针对前一次帮应加山捉刀得到的经验教训,熬了一个通宵的吕品和,基本摸清了这个应大局长对文字口味的需求。他认定官样文章就得按领导的意图去写。好比厨师做菜,有人爱吃重口味的,有人则要清淡一些,有人喜辣,有人爱甜……聪明的厨师忙饭局,总是将菜的品种尽量做得多样化一些,从而解决了众口难调的矛盾。吕品和知道应加山喜欢“杂烩”式的文章,那些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甚至是木屑煤渣之类的事情,都要统统写进去。此类文章拿到上面去过堂,通不过去且不说,还被人误解为水平低,见识肤浅。
    按历史上沿袭下来的惯例,在蒙海县官方活动中,特别是较大规模会议上的讲话、发言、表态之类的文稿,或者是向上呈送比较重要的文字汇报材料,必须报送相关主管部门负责人审阅,防止闹出什么低级错误或政治笑话。
    吕品和按以往工作中积累的经验,他作了两手准备,写了两篇中心内容基本一致,但文笔风格迥然不同的汇报稿。一篇送应加山那里交差,另一篇呈上面过堂。送审的那篇,吕品和按叶福宽来甜水湾的授意,经过反复推敲,一天一夜未曾合眼,非常认真地将其写成。完稿后,他仍不放心,又一次次进行修改打磨,最终,自己觉得也很满意。
    果然不出吕品和所料,应加山对这一次迎合他口味的汇报较感兴趣,在稿子上涂涂画画改了几处,就定了下来。而报上去送审的那一稿,吕品和没有拿到张小菊那里录入打印,他还不知道张小菊的为人底细,生怕她把自己写了两个版本的事情说给应加山听。吕品和决定用誊写清楚的手写稿去过堂,他只能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办法来解脱他与应加山之间拉锯式的疲劳战。
    一个多月来,吕品和已熬了三个通宵。在外人的理念中,保护区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等着养老送终的世外桃园。居然还有人在通宵达旦地忙,真有点不可思议了吧?就吕品和的工作性质和敬业态度来说,尽管应加山在用人方面一直持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态度。而在他的视线中,就凭文字功底这一点,也的确找不出第二个像老吕这样的人来。吕品和呢,来到甜水湾后,从没体会到轻松和愉悦是什么滋味,总感到肩上负荷着一副十分沉重的担子,时时让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吃此苦头,有打掉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憋屈感,有谁能理解,谁来安慰,谁在体谅自己呢?
    大家似乎总这么认为,你吕品和到甜水湾这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来蹭饭吃,仅仅是顺着一个场景,像在人们面前变弄魔术而已。这些被称之为雕虫小技的鬼把戏,是我们花钱看的。既然买了你的门票,你就要想方设法把这个戏法给大家变好,那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有这样,才毁不了你这个江湖卖艺人的名声。要不,甜水湾“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中,又不缺少一个姓吕的人来凑数。
    第三章——3

    一个星期后,叶福宽果然打了两次电话,催着要汇报材料了。因保护区还未加入互联网,文稿无法用“伊妹儿”发出,只好派人专程送达。去县城送汇报材料的差事非吕品和莫属,这一点,应加山心知肚明。若派其他人去,万一稿子要改动,那麻烦就更大了。他有些不太情愿地叫吕品和跑一趟,生怕吕品和回到县委大院后四处游说,乱讲一些本不该向外传播的消息,败坏了甜水湾的名声。还又担心他赖在家里迟迟不来,耽误了管理局的日常事务工作。
    从甜水湾去蒙海县城,没有直达的农村公交车。魏成章帮吕品和叫了一辆“大幸福”摩托车,先把他送到三道汊,然后从那里搭乘农村公交车前往三十九里墩,再从三十九里墩转车去县城。不巧这天正下着大雨,吕品和向老大尚借了一套摩托车专用雨衣,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就随着那辆“大幸福”出发了。
    如果在县城其他单位,遇到类此情况,即使再吝啬,再不通人情,再霸道的领导,也会特事特办派专车前往的。毕竟有这么远的路途,对方正催得急,途中还要经受多次倒车和候车的折腾。更何况吕品和已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正冒着漫天大雨去承办也算是一件正儿巴经的大事吧。在特殊情况下,尽量照顾一下体力和精力都有限的老同志,更能体现人性化中蕴含的一种慈善。但应加山总是固执地认为,管理局唯一的那辆“桑塔纳”轿车,是他的专用坐骑,也是他为官的标志和奢侈品,要想用车,就凭职级这一点,其他人一概不够资格。他时常在公开场合为一些领导搞特殊化辩解:“战争年代行军打仗,首长骑的是马,而士兵只能步行。”有了这样的定义,吕品和根本不敢开口要车,他也不想去讨这个没趣。
    上午从甜水湾出发,抵达县城时,已快到了机关晚上下班时间。因雨仍在下着,吕品和没有直接去县委办公室,而是先回了家。他在家里用座机给叶福宽打了电话,向他预约明早一上班就将文字材料送来过堂,并汇报现场会准备的相关情况。吕品和与叶福宽曾经同在一个大院里呆过,因工作关系时常接触,彼此之间较为熟悉。
    翌日,叶福宽看完了吕品和以应加山名义撰写的旅游发展工作设想,连声说:“不错!不错!稿子写得既有高度且有新意,呈送到何书记那里,估计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叶福宽对文稿中先从建设游客进入道路说起,在景区内再建设一批具有海滨地域风格的建筑,打造和发展一批特色旅游服务和游客参与互动的项目,形成一种独特的地域情调和竟争优势。并以骐麟为经,以茱萸为纬,合理整合滩涂上其他自然资源,从而组成一个天然的海滨动植物王国。争取在3年之内将景区打造成为亚洲东方最美的天然氧吧,成为全国知名的旅游目的地,引导和带动海源地区沿海一大批第三产业快速崛起的思路大加赞赏。
    看完了这篇包含着一定气势的旅游发展汇报,叶福宽很高兴,并建议吕品和将主标题改一下,因原来的题目设置得有些小家子气,不够气魄。然后用诧异的目光问着吕品和:“怎么是手写稿,为什么不打印呢?”
    吕品和支支吾吾地说道:“保护区的打印机出了点毛病,所以……”
    “嗨,你用磁盘拷下来呀,到我这里打印嘛,怎么就不动动这方面的脑筋?”叶福宽脸上露出一种遗憾和不悦,轻轻地责备着吕品和。
    吕品和难过得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酸气,他真想将这些日子憋在肚子里的苦水,在顷刻间一古脑地都倒出来,排泄掉心中的憋屈。而他什么都没说,敷衍式地对叶福宽解释:“由于走得匆忙,还真疏忽了此事,下不为例。”真是验上了自己曾说过的那句:“牙齿打掉了,只能往肚子里咽”的苦涩之辞。吕品和一边傻笑着,呆若木鸡般的望着叶福宽。
    叶福宽不愧是一位久经官场历练出来的老将,两只眼睛里蓄着一种敏锐而特有的洞察力,他猜想吕品和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不往下说了。并用体谅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吕品和,说道:“按常规,此稿要等何书记过目后,才可以拿回去打印。你呢,先回甜水湾吧,不必在这里干等着,如果稿子在某些地方要适当调整,我来帮助润色。等确定下来后,由我们打印,现场会召开的前一天,我们派车送过去,免得你在路上来回倒车,经受不必要的折腾。”
    吕品和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不停地搓着双手。他想敬支香烟给眼前的这位“老烟枪”,但他上衣口袋里装的是一块五毛钱一包的“亚细亚”牌。像这种劣质香烟,一般都是街市上摆摊配钥匙或修鞋匠之类的手艺人抽的,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用来敬人待客,尤其是去敬一个有身份的人,而且是德高望重的老干部。
    应加山办公室的文件柜里,一直存放着几条高档招待香烟。在一般情况下,来人接待和外出办事,都由他来亲自处置,别人一点儿也碰不到边,生怕人家占了这个便宜。吕品和出门办事,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到应加山那儿去领取一包。但他考虑到自己也抽烟,尽量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不想让应加山说三道四。于是他提都没提,就上了路。
    到了县城后,他想自掏腰包买一包“中华”牌之类的高档香烟,作求人办事之用。但一转念,想起报销那20块钱邮票的事情,便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应加山还有一个奇怪的癖念,即便你在外面尽心竭力去办成一件非常棘手的大事,浑身上下使出了全部解数,又如何费尽心机同别人进行艰苦的周旋,甚至出生入死为这个滩涂上的“拿破伦”,扭转了“滑铁卢战役”那样不可挽回的败局。只要他不亲历亲为,一概持以轻描淡写态度和不以为然的眼光看待。应加山总是顽固的认为,只有他自己干的事情才是一鸣惊人、惊天动地的,而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极其简单,根本不足挂齿,天生本该就是这样去做的。因此,吕品和不想去做这个冤大头了。价值几十块钱一包的香烟,不明不白的花掉,对于自己来说,如同剜去身上的一块肉。在黄烧饼都买不到一只的海边滩涂上,也足以能抵销掉大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叶福宽和应加山之间算得上是老熟人了,他对应加山的为人做事了解颇深,很能体谅他手下人出门办事的难处和不易,根本不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而又很无聊的细节。然而,他对吕品和为何执意去甜水湾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便摇着头,苦笑着对吕品和说道:“小老弟呀,我看你就像生长在甜水湾里的一棵山茱萸。看起来并不像牡丹花那么雍容高贵,但实用价值却不一般噢!平时,你这颗山茱萸枝繁叶茂,特别是到了挂果的时候,那果子鲜亮透红,很招人喜爱。假如你这棵山茱萸得不到阳光雨露,或者说,生长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你这棵可爱的山茱萸就不能茁壮成长啰。恐怕会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的。一旦失去了它的经济价值和观赏价值不说,被糟践了总是感到很惋惜的!” 说着,他从藤椅上站起来,拍了拍吕品和的肩膀,显得亲热的样子,继续说道:“小老弟呀,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绝对就没有半点嘲笑你的意思,这是我发自肺腑的内心话。万物生长必须依附于大自然,而大自然也会改变任何物种原有的面貌,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上说的自然规律……”
    吕品和在返程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叶福宽对他讲的那些话中之话,他觉得这些话不仅仅是对自己后半生的预测及概括,而且还另有所指。
    第三章——4

    蒙海县生态旅游发展工作现场会,在绿树浓荫而充满无限生机的甜水湾保护区开幕了。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无论是接待服务、食宿安排,还是会议材料质量,都让参会人员满意。只是应加山在会上汇报如何发展旅游工作时,不知是由于过度紧张的缘故呢,还是稿子被修改得不适合他口味?一直总是读得磕磕巴巴的。幸好会议材料人手一份,大家可以边看边听,否则其效果必定会大打折扣。然而,在会议即将结束时,还是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小状态”。
    两个从外地来的游客,中午在“麒麟堂”里把酒喝高了,为争着坐电动观光车,借着酒劲与服务人员发生了口角,后来竟然发展成肢体冲突。由于吵闹声在旷野里的回音非常大,被正在会上做总结的何昊天听见了。他停下讲话,皱起眉头问应加山:“是什么人在远处大喊大叫?”应加山赶忙离席,刚走出会议室门外,负责会议安全的局长助理马海龙,已气喘吁吁地同他撞了个满怀。应加山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将马海龙骂得狗血淋头,一跺脚,飞快赶往事发点。
    那两个游客仍在耍酒疯,见景区的最高领导来了,不但没有一点收敛的迹象,反而吵得更凶。仍在手舞足蹈大叫大骂:“甜水湾这个鬼地方,在报纸上吹足了牛皮骗得好名声,根本就不是让人来游山玩水的极乐世界,是开在荒滩野洼里的一家快刀店,举起来准能把人斩得鲜血淋淋,进了这里的大门,就像上了座山雕盘踞的威虎山……”
    围观的人群拥得密密匝匝,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扯劝,更没有人“见义勇为”。而应加山此时好像也乱了方寸,在叽叽咕咕地嚷着别人并不能听明白的景区游览规定。
    幸亏也在参加现场会的县公安局长郑天安闻讯赶来,在一再劝说无效的万般无奈之下,他掏出警官证,对那两个肇事游客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们是不是玩得不耐烦了,想跟我进去吃几天大麦干饭吗?你们要给我拎清楚了,我们脚底下是空气新鲜、环境纯净的自然保护区,不是公子哥儿们随心所欲,那乌烟瘴气的夜总会!”
    那俩游客一看是个便衣警察来了,而且两眼里喷发出一道骇人的凶光,酒也吓醒了一半,嘴里嘟哝着便识趣地离去。事态总算才得以平息下去。
    散会后,何昊天语重心长地对应加山说:“老应啊,发展生态旅游,你们的整体思路很好,理念也显得较为新颖,在未来规划方面也很符合地域特色。景区先期建设所要投入的资金额度匡算得也比较合理,各项配套措施也阐述得很实际。我对你们的工作汇报是满意的!但打造一个景区,即使投入几千万元或者上亿元,把它包装成张家界或者九寨沟那样,而管理模式还停滞在‘文革’期间的水平上,那我所期待的振兴旅游经济,将会出现一幅甚样的前景?干工作,精力不要集中在那些芝麻绿豆大的琐事上,更不能着眼于影响发展而不着边际的事务上,要多出新招,踏踏实实地去埋头苦干!你们还需要在管理方面多下一些功夫……”
    何昊天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措词却是很重的。应加山简直是发了懵,近一个月的精心策划和悉心准备的现场会,到最后却毁在了两个游客手里。这好端端一锅鲜美无比的鸡汤,怎么就被那两只讨厌可恶苍蝇给糟蹋了,应加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与委屈。
    第四章——1

    天气渐渐地寒冷起来。海堤边上零零星星生长着的意杨、刺槐、沙柳、乌桕、苦楝等落叶乔木的叶子都快落光了,堤外河塘边的芦苇和蒲草已经枯黄,那成片的碱蓬在广袤的潮间带上顽强地生长着,已经变成了紫绛色,初冬季节野外的萧杀景象愈发浓重。日渐显现出几多狂野里的寂寥和荒凉凄苦的样子来。
    而海堤内甜水湾核心区域,却被成条连片的沿海生态防护林包裹着。除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防风林带,还不规则地生长着枝繁叶茂的桂树、龙柏、夹竹桃、罗汉松和蜀桧等常绿树。各种各样长势葳蕤的灌木类植物,一丛一丛的在大地上姿意蔓延着,仿佛要与参天大树的气势一争高低。那一片连着一片,总是不知疲倦,始终带着盎然绿意的山茱萸,挤挤挨挨地拥簇在港叉边、道路旁、土丘上,给大地增添了无限生机,给人带来几许暖意,总能让人心里裹夹着几分轻松愉悦的感觉。有人曾称赞甜水湾的核心地域,永远都是充满着勃勃生机的生命绿洲,这话一点儿也不算过份。
    吕品和掐指算了一下,来到这里已快三月了。工作中那些不尽人意的烦恼和生活上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乏,都抛开不说,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内衣领上也积满了厚厚的污垢。那天,在衬衫的一条缝隙里,竟然发现了一只满肚是血的虱子,真把他惊吓得非同小可。于是他考虑再三,来到应加山的办公室,请求准假回城。他要为自己的身体来一个完全彻底的“大扫除”。
    应加山坐在老板椅上正微闭着眼睛晃悠着,听到吕品和提出了请假要求,便不冷不热的问:“你打算请几天呢?”
    “4天!”吕品和不假思索的答道。因为这4天当中,路途往返就占据了将近两天时间,家里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处理,日程已安排得满满当当,甚至很紧凑。
    “从常理上说,按我们这里先前定下来的规矩,是没有星期天的。你既然已经来了,就要做好吃苦耐劳多作奉献的准备啊。这张开嘴巴一开口就要请4天假,会让大家怎么来看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地方并不是想来就能来的社会福利机构,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来的疗养院啊?”应加山把脸拉了下来,并不停地打着手势在比划着。那模样,既像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又像在否定吕品和合理的请求。
    吕品和急了,声音随即也高了起来,连忙解释说:“我到这里工作已快三个月了,还没有正儿巴经休息过一天,一直是在满负荷连轴转似地干,头脑里的弦总是绷得很紧。身心感到疲惫且不去说,可眼下冬季已经到来,回家拿些棉衣及生活必需品,再洗洗澡、理理发,我认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这个理,就是讲到天边,也算不上是搞什么特殊化吧?”吕品和没有把自己身上已长出虱子的事儿说出来,他怕应加山听了会恶心。
    应加山觉得吕品和的话没有理由能够推翻,为了给自己下个台阶,他顿了顿说:“这样吧,给你3天时间,早去早回,你来了以后,还有新的任务。何书记不是批评我们的管理工作还没有完全到位吗?你要负责起草管理局一系列的规章制度,成熟后汇编成册,不但每个职工人手一本,要让大家时时刻刻记住上面的内容。嗯,还要让他们把每一条制度都烂熟于心。也要让那些局外人看看,保护区管理局在我这杆旗帜的引领下,是怎样创新创业,不断进取向前的。等时机成熟后,我还要把汇编成册的管理制度,分送给县四套班子领导,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管理水平。”
    应加山根本就不承认何昊天所说的“你们的管理模式仍停滞在‘文革’期间水平上”,那句十分辣舌而刺耳的话。
    第四章——2

    吕品和回到蒙海县城时,街市上已华灯初放。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住宅小区乔更生的家。正巧在楼下碰上了骑自行车下班回来的乔更生。
    吕品和长乔更生3岁,私下里,乔更生总是称他为“和兄”,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抗战时期,他俩父亲曾在粟裕将军麾下的新四军一师共过事,分别在堪称一师的精锐之团,三旅七团当政治指导员和文化教员,之后又一起被保送到“苏中公学”学习。大军南下后,他们留下来协助解放区地方政府搞土改。全国解放后,因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国家急需建设人才,又同时转业,分别在蒙海县委和县人民委员会任职。吕品和与乔更生是在一个机关家属大院里长大的,他们两家之间称得上是世交。他俩虽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亲密得成了莫逆之交。
    三年困难时期,蒙海县几乎每家每户一日三餐的主食里都掺和着南瓜、山芋、胡萝卜这类东西,即使在地方上有些身份的干部家庭也不能例外。以瓜菜来代替粮食的日子,且还不能将肚子填饱。
    记得有一次,吕品和偷了家里两只煮熟的玉米,悄悄地把乔更生叫出来,两人躲到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分享起来。吕品和把那只个儿稍微大一点的玉米让给了乔更生,而乔更生却偏要吃小的那一只,笑着对吕品和说:“谁让你做哥哥的,哥哥就应该吃大的啊。”吕品和感慨地说道:“我爸经常给我们讲古时候孔融让梨的故事,说4岁的孩童就具备了谦让别人的美德,将来必成大器的。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大官。我看你呀,就像孔融,赶明儿肯定会有出息的……”青涩贫苦的少年生活,纯朴无邪的童真情谊,被定格在他俩岁月记忆深处。
    乔更生则要比吕品和幸运得多,他躲避了“上山下乡”的那份苦痛,一路阳光来到了军营。不久,又被部队选送到军校深造。转业后,分配到蒙海县手工业局任人秘股长。因他文字功底比较扎实,头脑又相对灵活,在待人接物方面更是左右逢源。县委组织部在吸纳年轻干部时,便将这个根红苗正政治上可靠的“第三梯队”调了过去。近年来,蒙海县官场上的“长舌妇”们一直在流传,说乔更生可能就要升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了。此话的可靠性先不去证实,但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何昊天的个人志趣同乔更生极为相投,何书记对他的工作能力及看待问题的前瞻性和穿透力都很满意,已把他列为县委大院里重点培养的人才之一。
    而吕品和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中学毕业后,他在离县城百里之外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当了8年“知青”,落实政策返城时,被蒙海县政府分配到一家县属国营化工企业。已到了老大不小年纪的他,没在家待业,对立马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感到非常满足,他对国家的感恩之情也是难以溢于言表的。那时候社会上的“文凭风”吹得正烈,在工厂也是如此。即使在生产车间被提拔一个“工段长”之类的职务,哪怕你干得再好,如果没有国家认可的大专以上文凭,厂党委会在研究培养对象时,也要缓一步考虑。在新环境中一心一意追求进步的吕品和,把自己的未来看成是充满明媚阳光的美好世界,他利用业余时间每天挑灯夜战,化了两年多时间,终于获得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
    乔更生见吕品和蓬头垢脸来到他家,便明白了几分来意。他让爱人去买了半只烤鹅和几样熟菜,又煲了些排骨汤,并取出一瓶“泸州老窖”来,给吕品和满满倒上一大玻璃杯,也为自己斟了半酒盅,两人对饮起来。乔更生不会喝酒,那怕是一小盅他都撑不下去,纯粹是出于发小之间那份特殊的情感,为吕品和回城小憩几天洗尘。
    吕品和到乔更生家里做客已不止一两回了,可以说是常客。但他这一次的到来,感到特别的亲切与温暖,眼睛也有些湿润。
    乔更生一边在劝酒劝菜,一边说:“和兄啊,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我调到组织部时,就有过把你作为年轻干部后备力量,推荐给我们部长的想法。当时你的文凭比起那些‘全日制’之类的‘派司’还没有绝对的竞争优势,而且又受到人员性质的限制,年龄正好也过了线,因此只得作罢啊。唉!这是我们中国的国情,不像人家国外,拥有正规学历并不等于就有所获得,哈佛大学的教授在无奈之中也会去开面包坊呢。而人家从政,在年龄上也没有严格的限制。四十多岁能当总统,七十多岁也能当总统,干大事只要思维敏捷,意识创新,理念高人一筹,身体没有大恙,在台上能造福民生,有利于国家经济发展,一切都OK了。而我们呢,层层级级的任职首要条件,先要看有没有正规的第一学历,其次再看年龄是否符合要求。这种唯知识化、年轻化的政策,显得有些机械教条,相对埋没了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能人。我个人认为啊,这种现象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是抑制社会发展的不利因素之一……”
    听了乔更生这番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语,吕品和把端起的酒杯重新放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句心里话吧,在那边吃苦受累我真的倒不怕!想当年插队的时候,天不亮就扛起大锹、锄头去上工,等头顶上挂满了星星才回到知青宿舍里,捧着一碗散发着霉味的玉米糁子粥,就着半钵子大盐粒当小菜撑饱肚皮的那个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呢?那边的待遇一年半载提不上来我也能理解,咱原先那家工厂,最困难的时候半年都没发一分钱工资,也不照样挺下来了吗?当个一官半职的,我没有那能耐,而到了这个年岁,就更无非份之想了。可是,第一直觉总是告诉我,甜水湾表面上看起来很干净,被外界公认为海源地区东方的净土,如果把它的底翻过来,可能不会干净到哪里去,尤其是应加山这个人……”
    乔更生赶忙摇手,招呼吕品和不要说下去了。他往吕品和的碗里添了一些排骨汤,说:“凡成大器者都要有个量度,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后来平定了四国,最终成就了大业。周瑜曾对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可见他们对立的程度。而诸葛亮气死周瑜后,却在他灵前呼天喊地的哭,是真高兴?还是假悲伤?你千万不能同应加山撕破脸皮,一旦毁了面容,即使经高明的皮肤科专家修复,也会留下疤痕的。鲁迅先生不是说过么,‘面子是中国人的精神纲领’,这话不无道理。你要学会忍让,忍字的结构不就是心字上头搁着一把刀吗?至于甜水湾表面上干净还是骨子里肮脏,只要你和兄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就好。”
    吕品和明白了乔更生话中的弦外音,他是不支持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离开甜水湾的。至于他为何不赞成?吕品和一时却分析不出是出于何种原因。
    饭毕,吕品和起身告辞。乔更生把一条“阿诗玛”香烟和一袋“铁观音”茶叶塞进他的包里,说道:“写材料熬夜,用得着它们。”
    在楼下道别时,乔更生又以劝慰的口气对吕品和说:“打个比方吧,新机器安装好了仍需要磨合一段时间,才能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更何况是人呢。你在海边,不但工作要干得出色,还要主动与应加山搞好个人关系,要擦出你们之间情感的火花。人都是有思想的,而且是充满着血肉之气的高级动物啊!更何况我们大家都生活在这个特殊的人情社会里。我相信,今后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品和听了乔更生这番似乎有些暖心的劝慰话后,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怅惘和迷茫感,也就消失了一大半。
    第四章——2

    吕品和回到蒙海县城时,街市上已华灯初放。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住宅小区乔更生的家。正巧在楼下碰上了骑自行车下班回来的乔更生。
    吕品和长乔更生3岁,私下里,乔更生总是称他为“和兄”,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抗战时期,他俩父亲曾在粟裕将军麾下的新四军一师共过事,分别在堪称一师的精锐之团,三旅七团当政治指导员和文化教员,之后又一起被保送到“苏中公学”学习。大军南下后,他们留下来协助解放区地方政府搞土改。全国解放后,因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国家急需建设人才,又同时转业,分别在蒙海县委和县人民委员会任职。吕品和与乔更生是在一个机关家属大院里长大的,他们两家之间称得上是世交。他俩虽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亲密得成了莫逆之交。
    三年困难时期,蒙海县几乎每家每户一日三餐的主食里都掺和着南瓜、山芋、胡萝卜这类东西,即使在地方上有些身份的干部家庭也不能例外。以瓜菜来代替粮食的日子,且还不能将肚子填饱。
    记得有一次,吕品和偷了家里两只煮熟的玉米,悄悄地把乔更生叫出来,两人躲到一条偏僻的小胡同里分享起来。吕品和把那只个儿稍微大一点的玉米让给了乔更生,而乔更生却偏要吃小的那一只,笑着对吕品和说:“谁让你做哥哥的,哥哥就应该吃大的啊。”吕品和感慨地说道:“我爸经常给我们讲古时候孔融让梨的故事,说4岁的孩童就具备了谦让别人的美德,将来必成大器的。后来他果然当上了大官。我看你呀,就像孔融,赶明儿肯定会有出息的……”青涩贫苦的少年生活,纯朴无邪的童真情谊,被定格在他俩岁月记忆深处。
    乔更生则要比吕品和幸运得多,他躲避了“上山下乡”的那份苦痛,一路阳光来到了军营。不久,又被部队选送到军校深造。转业后,分配到蒙海县手工业局任人秘股长。因他文字功底比较扎实,头脑又相对灵活,在待人接物方面更是左右逢源。县委组织部在吸纳年轻干部时,便将这个根红苗正政治上可靠的“第三梯队”调了过去。近年来,蒙海县官场上的“长舌妇”们一直在流传,说乔更生可能就要升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了。此话的可靠性先不去证实,但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何昊天的个人志趣同乔更生极为相投,何书记对他的工作能力及看待问题的前瞻性和穿透力都很满意,已把他列为县委大院里重点培养的人才之一。
    而吕品和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中学毕业后,他在离县城百里之外一个偏远的生产队当了8年“知青”,落实政策返城时,被蒙海县政府分配到一家县属国营化工企业。已到了老大不小年纪的他,没在家待业,对立马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感到非常满足,他对国家的感恩之情也是难以溢于言表的。那时候社会上的“文凭风”吹得正烈,在工厂也是如此。即使在生产车间被提拔一个“工段长”之类的职务,哪怕你干得再好,如果没有国家认可的大专以上文凭,厂党委会在研究培养对象时,也要缓一步考虑。在新环境中一心一意追求进步的吕品和,把自己的未来看成是充满明媚阳光的美好世界,他利用业余时间每天挑灯夜战,化了两年多时间,终于获得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
    乔更生见吕品和蓬头垢脸来到他家,便明白了几分来意。他让爱人去买了半只烤鹅和几样熟菜,又煲了些排骨汤,并取出一瓶“泸州老窖”来,给吕品和满满倒上一大玻璃杯,也为自己斟了半酒盅,两人对饮起来。乔更生不会喝酒,那怕是一小盅他都撑不下去,纯粹是出于发小之间那份特殊的情感,为吕品和回城小憩几天洗尘。
    吕品和到乔更生家里做客已不止一两回了,可以说是常客。但他这一次的到来,感到特别的亲切与温暖,眼睛也有些湿润。
    乔更生一边在劝酒劝菜,一边说:“和兄啊,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我调到组织部时,就有过把你作为年轻干部后备力量,推荐给我们部长的想法。当时你的文凭比起那些‘全日制’之类的‘派司’还没有绝对的竞争优势,而且又受到人员性质的限制,年龄正好也过了线,因此只得作罢啊。唉!这是我们中国的国情,不像人家国外,拥有正规学历并不等于就有所获得,哈佛大学的教授在无奈之中也会去开面包坊呢。而人家从政,在年龄上也没有严格的限制。四十多岁能当总统,七十多岁也能当总统,干大事只要思维敏捷,意识创新,理念高人一筹,身体没有大恙,在台上能造福民生,有利于国家经济发展,一切都OK了。而我们呢,层层级级的任职首要条件,先要看有没有正规的第一学历,其次再看年龄是否符合要求。这种唯知识化、年轻化的政策,显得有些机械教条,相对埋没了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能人。我个人认为啊,这种现象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是抑制社会发展的不利因素之一……”
    听了乔更生这番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语,吕品和把端起的酒杯重新放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句心里话吧,在那边吃苦受累我真的倒不怕!想当年插队的时候,天不亮就扛起大锹、锄头去上工,等头顶上挂满了星星才回到知青宿舍里,捧着一碗散发着霉味的玉米糁子粥,就着半钵子大盐粒当小菜撑饱肚皮的那个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呢?那边的待遇一年半载提不上来我也能理解,咱原先那家工厂,最困难的时候半年都没发一分钱工资,也不照样挺下来了吗?当个一官半职的,我没有那能耐,而到了这个年岁,就更无非份之想了。可是,第一直觉总是告诉我,甜水湾表面上看起来很干净,被外界公认为海源地区东方的净土,如果把它的底翻过来,可能不会干净到哪里去,尤其是应加山这个人……”
    乔更生赶忙摇手,招呼吕品和不要说下去了。他往吕品和的碗里添了一些排骨汤,说:“凡成大器者都要有个量度,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后来平定了四国,最终成就了大业。周瑜曾对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可见他们对立的程度。而诸葛亮气死周瑜后,却在他灵前呼天喊地的哭,是真高兴?还是假悲伤?你千万不能同应加山撕破脸皮,一旦毁了面容,即使经高明的皮肤科专家修复,也会留下疤痕的。鲁迅先生不是说过么,‘面子是中国人的精神纲领’,这话不无道理。你要学会忍让,忍字的结构不就是心字上头搁着一把刀吗?至于甜水湾表面上干净还是骨子里肮脏,只要你和兄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就好。”
    吕品和明白了乔更生话中的弦外音,他是不支持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离开甜水湾的。至于他为何不赞成?吕品和一时却分析不出是出于何种原因。
    饭毕,吕品和起身告辞。乔更生把一条“阿诗玛”香烟和一袋“铁观音”茶叶塞进他的包里,说道:“写材料熬夜,用得着它们。”
    在楼下道别时,乔更生又以劝慰的口气对吕品和说:“打个比方吧,新机器安装好了仍需要磨合一段时间,才能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更何况是人呢。你在海边,不但工作要干得出色,还要主动与应加山搞好个人关系,要擦出你们之间情感的火花。人都是有思想的,而且是充满着血肉之气的高级动物啊!更何况我们大家都生活在这个特殊的人情社会里。我相信,今后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品和听了乔更生这番似乎有些暖心的劝慰话后,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怅惘和迷茫感,也就消失了一大半。
    第四章——3

    吕品和回到甜水湾后,便开始着手编写内部管理制度。编纂管理制度,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早年在化工厂时,他当过几年企业管理办公室的主任,工厂里那些门类众多,内容繁缛的规章制度、奖惩条例、考核细则等条条款款,都是由他负责进行全面修订和完善的。“管理是企业的生命”“向管理要效益”等这类响亮的口号,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保护区内部管理制度与工厂相比则要简单得多,毕竟人少岗位稀,工作性质也不一样。吕品和大致梳理了一下,将其划分为保护、旅游、宣教、综合四大类型。每个类型结合实际情况,列八至十种制度,每种制度拟出10~15条不等。再配套相应的考核细则,一部完整的管理制度汇编就可以出台了。此次吕品和回城休假,专程去了趟老单位,索要了一本《企业管理制度汇编》供作参考。他试图让工厂抛出来的砖块,去帮助应加山引来美玉。
    而这里的管理制度确实已到了非要建立不可的地步了。放在张小菊文印室里的两架档案柜,吕品和在里面进行了拉网式的搜寻,除了觅到几份残缺不全的人员岗位责任制外,其他几乎一无所获。幸好,他来到甜水湾已经百日有余了,情况基本了解,并且日渐熟悉起来。下面的工作只不过是先从文字开始,再对当下管理工作上存在的一些薄弱环节和弊端,采取对症下药的办法。操作这类纸上谈兵的事情,对吕品和来说,算不上浩大工程。
    按常理,所有的制度拟订好,要由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后才能生效执行。而保护区管理局根本就没有建立职工代表大会制度,应加山也不知道职工代表大会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职代会的职能和作用是什么。吕品和生怕自己付出的心血得不到实施,那已经编写好的管理制度像一堆废纸,搁在橱顶上落灰蒙尘。他感受到这里渗透着一种非常浓烈的爱做表面文章的氛围,应加山做事情更喜欢像附在水面上撇油那样。“唱得好听比做得认真更为受宠”这句话,让吕品和咂出了在甜水湾风吹雨打中那么一点味道来。
    第四章——4

    时间像河里从从容容的流水,流过去就再也不可以回头了。转眼之间的工夫,新千年来临了。
    进入这一年的第十八天,甜水湾迎来一件特大喜事,围栏里面又出生了一头可爱的小骐麟。应加山认为这是一个无比吉祥的兆头,他令吕品和先停下手上所有的事情,找出千奇百怪的理由,以最强劲的势头,向国内各主流媒体发稿。他要让全世界都听到,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在新世纪里又炸响了第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
    吕品和将新千年的到来作铺垫,并刻意把祥瑞神兽骐麟的神奇凸显出来。正因为有了这个“神”字,后面的文章就好做了。他把骐麟在世纪之初添丁,喻为是百年开端的好兆头,又以元月十八日这个吉祥日子为契入点,再将西欧诸国平均50多年繁殖一头,与原生地不足20年繁殖两头,进行数值对比。几个元素糅合在一起,烘托出世纪元年“神州大地处处万象更新,风光无限;自然保护事业方兴未艾,成果斐然。”从而引伸中华民族必定会在新世纪里实现伟大的强国之梦!
    稿子经巧妙的构思,看上去文字虽然有点粗糙,内容也隐匿着作秀的痕迹,但用稿率让吕品和始料未及。达到了他有生以来,稿件采用率的巅峰。
    那段日子,应加山接到社会各界打来的垂询电话,使他的手机都快爆裂了。这篇稿件也的确让应加山火了一把,由此,他开始步入了人生的鼎盛时期。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其实此话并不尽然,该得到的福,哪怕是成双成对,你推都推不掉,而悬在天上将要临头的祸,即使你想要都要不来。
    是年秋天,蒙海县人民政府接到了省林业厅下发的文件,要求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在一年时间之内,创建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按理说,创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应该先由地方申请,如果符合申报条件,由省里的业务主管部门批准同意后,再转呈国家专门评审机构组织复查,最终上报国务院批准。早在前几年,县委书记何昊天还未主政蒙海时,副县长尹生才就认为,保护区建制升格不但能够彰显地域保护成果,还可以提升地方知名度,对推动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一定的作用。为此,由他负责牵头,搭了一个“创建”工作临时班子。并让县林业局配合地区林业局与省林业厅对接,争取在3年之内,将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保护区。当时此项基础工作的开展,只不过没有像放爆竹那样,让它轰轰烈烈地炸开来而已。
    何昊天为发展生态旅游缺少一块厚重闪亮的底牌正在犯愁,这突如其然将本县辖下的省级保护区,创建升格为国家级保护区的红头文件,使他的心情不亚于持久干旱天气,下了一场如同甘霖的及时雨那样愉悦和兴奋。后来他才知道,是尹生才在前期已做了大量的基础性工作。此事在何昊天心目中,不由滋生了几分对尹生才的敬重。
    因创建工作的业务性较强,省林业厅派了一个由3人组成的专家指导小组,准备进驻甜水湾,对创建升格工作进行业务性指导。
    专家组与地方政府对接后,递交了一份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评审委员会编制的评审标准,主要内容是:
    保护区域内核心区、缓冲区、实验区面积的确定;保护范围内动物、植物、昆虫种类及相对数量;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科研成果展示;主要保护物种种群变化情况;生态科普教育覆盖率;工作人员文化结构及现状管理;地方政府历年对保护事业的投入;有效保护所产生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等。
    除了上述刚性内容之外,还有许多附加细则,如保护和利用之间科学协调情况,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的计划、措施、目标,自身造血功能的发挥程度,保护物种的文化传承与建设,保护发展总体规划等等。合计1000分,800分为及格,900分以上才有资格上报国家复查。由于附加细则制定的比较抽象,且软性成份居多,不列入总分,作评审时参考。
    翌日,何昊天立即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了创建方案。并委任副县长尹生才,赴甜水湾坐镇协调指挥。同时一再强调:“在创建过程中,要人给人,要力出力,全县各层各级高度重视,通力协调。凡是创建工作涉及到哪一个方面,那里就要一路绿灯,谁在此事上作梗或者不配合,谁就提着自己的乌纱帽来见我!”
    县委常委扩大会结束后,应加山情绪高昂地连夜赶回甜水湾。他亢奋不已,全然不顾路途劳顿,尽管时辰已过子夜,但他仍召集管理局中层以上干部,召开创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动员会。当大家带着睡意,陆陆续续地来到会议室时,应加山用鹰一般的目光向四周扫了又扫,在默默地点着到会人数。
    过了片刻,应加山神采飞扬地讲述了县委对创建工作的重视程度,讲何昊天书记所寄予的厚望,讲创建升格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的战略意义,讲保护区管理局体制一旦升格后,能给甜水湾带来无量的前程及快速发展的大好局面。顿了一会,他喝了一口水,脸上显露出无比荣耀的样子,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次县里召开的常委扩大会只扩大到相关正科级人员,我这个副科级干部能有幸参加,是破了先例的。这是县里主要领导对我们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平时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本人的一种信任和褒奖……”
    应加山有个习惯,只要让他讲话发言,不管在什么场合,无论是大会还是小会,也不分白天与黑夜,总是滔滔不绝高谈阔论。正如入海口的闸门,打开后即一泻千里。他讲话时根本不注重语言的修饰与提炼,更不体会与会人员的感受,交待某一件事情或者陈述某一句话,总是重三倒四说上几遍,只要让他发话吐槽,啰里啰嗦地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有一次在全省生态工作交流大会发言,应加山当着众多专家学者的面,用半不落调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大讲发言稿以外的话题。起先,大家在耐着性子听,后来又磨磨唧唧说了一大通与会议主题风马牛不相关的内容,引起了参会人员的厌烦和强烈不满。顿时,躁动的声音此起彼伏,会场开始骚动起来。主持人见情况不妙,赶紧让他打住,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发言席,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还以为台下的躁音是在为他喝彩呢。此事传到了蒙海县,大家听了忍俊不禁,也不知是哪个幽默大师给他冠了个“啰嗦鸟”的雅号。
    当应加山主持的这场夜间会议进入尾声时,他按惯例作了创建工作的具体分工。仍然是依照召开旅游现场会接待准备的那种模式,将管理局参与创建人员划分为几个小组,各组由谁去负责等一系列具体事务。并一如故辙提出了日程安排、工作进度、跟踪督查等林林总总的要求。
    待到会议快要结束时,应加山像指挥官命令一个士兵冲上前沿阵地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那样,对着吕品和说:“老吕,明天上午你千万不能休息,哪怕趴在桌子上打个盹都不行!你给我拟份创建工作分阶段实施的详细方案,我要把它作为每一个阶段的行动指南,放大以后贴在墙上,用它对照我们今后每天工作进度。其他人员可以休息半天,下午就要正式投入到创建的状态中去。”
    接着,他转过脸来对大家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啊,从明天下午起,你们各位手上所开展的创建工作,就以老吕编制的这个实施方案来说话了,我每天都要对照方案进行考核的……”应加山说着,撸起衣袖看了一下手表,打开那台“戴尔”牌便携式电脑,像朗颂一样,激情四射而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们这支坚守在海边的团队,是一支继承光荣传统的优秀团队,是一支捍卫人类生态安全的战斗团队,是一支肩负着历史使命的坚强团队!全世界保护领域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我们一定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勇于担当。无论如何要为我,为甜水湾保护区,更要为我们蒙海县争下这口气!在创建期间,工作上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困苦,一定要想方设法克服,站在制高点上才能看到胜利的曙光。生活中抛弃安逸享受思想,把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艰苦卓绝的精神,充分体现出来,全力以赴确保创建升格工作顺利通过!”
    应加山每一次提起创建升格这个词语时,就把“升格”二字说得特别的重。
    乍一听,应加山在创建动员会上的结束语,带有很大的鼓动性,而且还具备一定的文彩。后来才知道,他在县城回甜水湾的路上,将何昊天书记在常委扩大会上的讲话录了音,择其精华,记在了自己那台便携式电脑上。
    散会时,东方已经晨曦初露,远方天幔中青灰色的光晕渐渐地鲜亮起来,不一会,已慢慢泛起了淡淡的红霞,新一天的黎明已经来到了。应加山在思索着,自己仕途上的黎明也即将来临。
    第五章——1

    当天下午,副县长尹生才率秘书韦健和司机小康,住进了保护区的招待所。受何昊天书记重托,在创建期间,他要在这里现场办公,担任创建工作的总指挥。同时,帮助保护区管理局解决和协调对外交涉过程中,碰到一些无法处理的事项。当晚,蒙海县林业局常务副局长王友根,率县林业局森保科、野保科、林业科等相关人员也赶到了甜水湾。次日,省林业厅专家指导组一行,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奔赴过来。他们聚在一起,像当年红军长征胜利后,到达了陕北的吴起镇一样,显得亲切而又热烈。
    在接风晚宴上,尹生才端起酒杯,情绪高昂地说道:“今天,我未竭尽地主之宜,备了一杯薄酒来款待大家,不成敬意呐。往后,大家要在脚底下的这块边陲疆土上共事相处一段时间,这是上级领导给予我们的缘分啊!我衷心地期待大家所做出的成绩能够光前裕后,一鸣惊人,给省林业厅领导,给地区领导,县委、县政府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到那时,也让我们分享一次‘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喜庆感觉!”
    尹生才在酒宴上的这番讲话,意味着甜水保护区创建升格工作,从即日起正式启动了。并且释放出“不成功、则成仁”而背水一战的信号。
    在常态情况下,夜幕降临后游人全部散尽,甜水湾就沉浸在一片黝深的寂静之中。夜色又厚又浓,室外没有一星灯火,要不是夜莺在远方丛林的枝头上,偶尔发出几声美妙甜润的吟唱,四周的境地真让人感到胆怯,甚至有点恐惧。县城的有线电视光缆仍未架设到甜水湾,职工们只能在宿舍里利用屋顶上的天线,收看仅有两三个频道的电视节目,或者打打扑克来消磨时光。所开展的娱乐活动只能如此。
    保护区的职工绝大多数出自农门,身上存储的文艺细胞可以说先天不足,稀少得像晨曦里的星星。那种自编自演,自娱自乐式的群众文化生活,在这片荒原上是难以开展的。职工们下班后,不是忙着开垦荒地栽瓜种菜,就是到港汊河塘边捕鱼捞虾。特定的地理环境,确定了特别的文化层次和生活方式,注定他们与最起码的大众文化娱乐活动没有什么关联。
    吕品和记得初到这里时,晚上孤寂得让人感到窒息。他总想潜入宿舍后面的那片意杨树林里,敞开喉咙纵情歌唱,排泄掉心中的一些郁闷。但他又担心被具有传统保守思想的职工们笑话,把他说成精神上有什么毛病。幸好,他有读书的嗜好,几张报纸和一本杂志也能打发掉几个夜晚。他曾了解过二十多年前甜水湾农场知青们的夜生活,他们自备的西洋乐器和民族乐器,就抵得上一个县级文工团乐队的阵容。闲暇时,知青们苦中作乐,临摹“样板戏”唱上几段,用《战地新歌》里的歌曲抒发着理想,展示着大家在那个时代里,意气风发和战天斗地的激情。这些活动,已经成为这群朝气蓬勃青年们主要业余文化生活的方式。每天晚饭过后,滩涂上总是歌声不绝,器乐相随。甜水湾被知青们搅和起来的娱乐氛围及其热闹程度,简直成了海边上的“小上海”。而如今,这种喧嬉活跃的热烈场面,仿佛被黄海里汹涌澎湃的波涛给吞噬掉了。
    尹生才等三路人马的抵达,给寂静的甜水湾带来了几分人气,同时也带来了几多生机。到了晚上,保护区内那幢平日几乎无人光顾的招待所小楼里,照射出来一束束明亮的灯光,戳破了茫茫荒野之中的黑暗。时不时有笑声、歌声,或是从mp3播放器里流淌出来的音乐声,飘向寂静遥远的夜空。
    第五章——2

    专家指导组组长祝智良教授等一行专家,仔细看了吕品和按照应加山意图拟定的创建方案后,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骐麟专家是想投机取巧,走捷径之路。为此,以没有一点儿磋商的余地,就被他们否了。祝教授的理由是,方案缺乏厚重的实质性内容,花架子式的东西太多。不符合创建工作具体要求不说,在时间进度上恐怕也跟不上报批的节点。
    祝智良一脸认真地对应加山说:“如果按你们的方案搞,在很多方面势必要走弯路的,而且还不能保证本次创建工作肯定能够成功。”他只能简明扼要对应加山作一下提示,如果毫不保留地将应加山内心世界那些见不得阳光的想法,像采矿一样全部挖掘出来,谅他这个从滩涂上成长起来的骐麟专家,也只能自打一个地洞往里面钻了。
    应加山当然感到不服气,他认为专家们都是高高在上只讲空洞理论,缺乏基层实践经验的教条主义者。他们提出的方案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灵活性,机械刻板到极点。并且耗资巨大,打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疲劳战。假设按照他们的方案执行,花去我多年来辛辛苦苦从牙缝里省下的那点原始积累不说,在时间上,那才真的跟不上报批的节点呢。应加山企图省事,竭力主张物种调查这项工作不必去做,南黄海滩涂物种名录从《中国动植物资源全书》中,摘录一部分与此相关的内容即可。他认为,北京的专家在复查评审时,还不是走马观花,绝对不可能持着我们上报的地域动植物名录,特意到甜水湾来逐一对号入座的。
    再说,在调查经费这个问题上,按预算方案,需要三十多万元。应加山感到那大把大把的钞票像水一样泼出去,花得很冤屈。专家们心存“儿卖爹田心不疼”的思想,有“只顾拔鹅毛不顾鹅性命”的概念。他们就是会搞那些削足适履的蠢事,蚀光了我那些压箱子的老本怎么办?往后这里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还有谁来问津?应加山仍然坚持“我们这里的经济仍很脆弱,经不起折腾”,这个似乎永恒不变的理由,在创建升级过程中拒绝出资。但他当面却大气不敢出,只得在背后叽叽咕咕发一些在别人眼里看作是不痛不痒的牢骚。这也许是应加山先放出那么一点点风声,来个投石问路的小动作。
    应加山吐出来被人称之为“小儿科”的怨气话,飘到了专家们的耳里,同时也飘到了尹生才那里。而尹生才并未把这些话当回事,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然而,这些话的气味,就像在尹生才的办公桌上,置放着一只已经腐烂了的死老鼠,让他恶心不堪。
    在祝智良教授的提议下,由尹生才召集大家召开创建升格工作交底会。参加会议的有专家组一行,以及王友根、应加山等所有参与创建工作的人员。吕品和因负责记录,列席了这次会议。
    祝智良教授在会上落地有声的强调:
    “创建升格工作的核心内容,就是对甜水湾地域内外,乃至蒙海县沿海地带物种进行系统而全面调查,它的占分比重很高。判断国家级保护区含金量的高低,就是衡量这个地域物种保护水平及其生物链的完整性。此项工作如果做不好,后续工作则无从谈起。这是一项摸清甜水湾和蒙海县沿海生态家底的浩大工程,也是一项绝不含糊的铁打的工程,事关创建成功与否!”
    顿了片刻,他加重了语气,极其严肃的说道:
    “搞科学,容不得有半点虚假成份掺入其中,更不能沽名钓誉。抱着急功近利的思想,用那种瞒天过海的方式投机取巧,甚至想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搞纸上文字游戏。企图追求偷工省事,要快刀斩乱麻对待某一个地域具有生态发展战略性的物种调查,能促进我们今后的科学研究吗?这无疑是想闭门造车,异想天开啊!这种行为所造成的后果,在座的恐怕就不难想象了……”
    听了祝智良教授话语中隐匿的内涵,大家就知道他是在告诫谁。
    尹生才非常尊重祝智良教授提出的中肯建议。据他所知,自保护区建立之初到现在,还没有第一性较为完整的动植物名录。以前记载下来的一些相关资料,既凌乱而又残缺不齐。更谈不上按科目进行分门别类,一副杂乱无章的状态。如果将甜水湾乃至蒙海县生态家底摸清楚了,无论是对国家,对地方,还是对子孙后代,都可以说是高度负责的举措。至于在物种调查过程中需要花费一定的人力和财力,无论别人怎样去评说,也不管你应加山有何想法,只要做到以事实说话,按科学规律办事,是一桩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就此事而论,不管是谁,心中也就会坦坦荡荡的了。
    会上,一直在闷头抽烟的尹生才,突然掐灭了手上的半截香烟。他转过脸,朝着坐在身边总是愁容不展的应加山,极其严肃地说道:“老应啊,蒙海县的生态家底是一定要摸清楚的!从当前的角度上说,是为了创建需要,而往大处上讲,是精准地评估我们蒙海县生态保护水平在国内所处于的位置!前些日子,何书记在县委常委会上为此事已作过专题会办,并明确表态,野外物种调查等一切费用,均由县政府负责。这个心,用不着你们去操了……”他不但向专家组投了赞成票,而且向应加山解释清楚物种调查经费的来源。
    当听到创建升格工作的一切费用,全由蒙海县政府来买单时,应加山那张仿佛被雾霾笼罩着的面孔,在瞬间又变成了阳光灿烂的万里晴空,乐得嘴巴呲咧开来都快要拉到耳朵根了。瞧那模样,无疑像注射了一针吗啡。
    尹生才见应加山乐不可支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冷笑,接着说道:
    “如果保护区挂上了国家级的牌子,向上争取各种项目资金,申请科研经费,或者解决一些比较棘手的难题,就相对容易得多了。据我了解,国家下达一个普通项目,至少也有上百万元。大一点的,也有几百万元甚至几千万元。与目前我们所花掉的这些小钱相比,还不是一杯水与一缸水的关系吗?这个发展道路上的经济利益账和社会效益账,我看并不难算吧?”说完,他冷冷地朝应加山瞥了一眼,看到他正在用手机不知道是在给谁发短信呢。
    根据专家组的指导意见,实施物种调查主要分为动物和植物两大类型。
    动物分为兽类、两栖爬行类、脊椎类、无脊椎类、鸟类、昆虫类、鱼类、甲壳类、贝类和水中浮游动物等等。针对自然界的陆域、水中、天空三大类型动物生存的特征,由专家组统筹分配,调查人员组成3支小分队,兵分三路,对动物的种、门、纲、目、科、属、界等主要级别,每一种都不能遗漏,开展全面细致的调查。
    植物是自然生态的主要形态之一,有高等植物与低等植物之分。涵盖了乔木、灌木、竹类、藤类、蕨类、菌类、青草、地衣、绿藻等种类,堪称地球的绿色被子,也就是人们常用说的植被。因植物的生存状态是相对固定的,调查内容分为种类、数量和覆盖面积,故调查人员的阵容没有动物类那么庞大,只需组建一个小分队即可。
    4支负责开展“硬件”调查的人马确定后,其余人员由应加山带领,实施各类文字材料收集整理的“软件”工程。
    应加山显出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认为由他来牵头整理资料,是低估了他的能耐,他应该与祝智良站在一样的高度上,来指导这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建工作。但他又不得不接受祝智良的分工,也不敢不受于此命,这位堂堂的祝大教授,毕竟是省衙里派来的“命官”。应加山无话可讲,就向尹生才提出,让吕品和留在自己身边协助他工作的请求。
    按原来的人员分配方案,吕品和不参加创建分工,负责保护区管理局具体日常事务中上传下达和迎来送往,以及对外宣传。考虑到搞资料确实需要一个“笔杆子”来布阵,尹生才就爽快地答应了。
    尹生才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会议桌面,笑着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吕品和说:“那只有辛苦我们的品和同志了,你要两头忙,两头工作都不能耽误哟!”吕品和抬起头来,朝大家笑了笑,便又埋头做他的记录了。
    第五章——3

    4个在野外调查的小分队,第二天就开始行动了。他们天一亮就匆匆出发,待到太阳的影子完全消逝了才赶回来。晚饭后,还要将一天的收获进行汇总、分类,用文字记录下来后,交给吕品和系统地整理归档。即使下雨天也不能耽搁,因为有些动物是喜欢阴雨天气出来活动的,错过了就少了一个物种的记载。所有小分队成员,每人每天发一包干粮和一小袋脱水蔬菜,外加两瓶矿泉水,权当他们野外的中餐。
    应加山因去省城参加旅游景区工作会议,没有立即进入创建状态。他回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核准保护区现有保护范围的总面积。
    对照创建评审标准,在甜水湾保护区域内,核心区与缓冲区的面积均已达到规定要求,而实验区的面积还缺少约10万亩。如果保护区域总面积达不到国家规定,那么升格工作必定会搁浅。要补足这些欠缺的面积,凭他应加山个人的能量,是没有这个回天之力的。为此,他放下了架子,硬着头皮去向尹生才求助。
    尹生才沉吟了片刻,用手机拨通了何昊天办公室的电话,请示此事怎么处理最为稳妥?何昊天说:“你们先开展其他相关工作,增加保护地域之事,待开常委会时一并讨论研究,在一个星期之内肯定给予答复。”并让尹生才转告应加山,先派人用GPS定位仪,把保护区现有的三个区域面积,再作一次准确的测量,测得的数据在第一时间内报告于他。
    仅过了三四天时间,县里就传来了消息。称实验区尚缺的保护面积可以补足,是县政府以行文的方式说明保护地域区划调整原因,不确权发证。也就是说,保护区在形式上拥有这块土地,而实际上,这块土地却没有任何使用权利。反过来,还要行使自身职能,将这块新增地域的自然生态保护好,更好地促进生态建设和经济建设和谐统一。
    这个一举两得的锦囊妙计是由谁想出来的?应加山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猜不出来。后来他才恍然大悟,十有八九是尹生才向何昊天出的“馊主意”。
    尹生才是个出道得很早的老农业了。他19岁就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25岁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在他而立之年时,人民公社恢复了乡镇建置,便当上了乡长。40岁不满,就提拔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直至今天。在任期内,尹生才足智多谋,埋头苦干,政绩连连。蒙海县的棉花、粮食、林业、水利、蚕桑、畜牧、水产等一系列与“农”字相关联的行业,都曾在全省及全国夺过魁。尤其是他对土地置换及农村建设区划调整工作造诣颇深,从未留下过什么“软伤”和不可治愈的后遗症。他的工作能力和他头脑中潜在的超前理念,深得历任县委书记的赏识和信任。
    应加山蓦然回忆起那天吃晚饭时,尹生才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推掉饭碗,跑到门外的那片竹园旁,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几月过去了。野外4个小分队仍在海边滩涂由南向北,进行地毯式的调查。而且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都能带回不菲的收获。蒙海县海边原野上的“血液”,在源源不断地向甜水湾流去,保护区的资料数据库在一天一天的膨胀起来。大家至此才惊奇的感到,这地处南黄海之滨的蒙海县滩涂,的确是块上苍赐予的风水宝地。生物多样性是如此令人满意,物种是如此丰富,生物链是如此完整,蒙海县的生态家底又是如此殷实。
    尹生才喜上眉梢,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实施物种调查,对今后蒙海县农业发展有着极高的生态价值和经济价值。比如,鸟的种类及其数量相对搞清楚了,对农业生产能带来不可小觑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因为,大量的鸟儿可以到田间捕捉害虫,这样就降低了农药的使用量。不但节省了农业成本,还减少了环境污染和对人畜的危害。无疑,生态建设与农业生产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是一条促进农村生产力提高的良性循环发展之路。
    尹生才对大家这段时间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肯定,他与祝智良磋商,打算安排放假一个星期,让大伙儿休整一下。祝智良也想近日里去省城,向林业厅分管领导汇报第一阶段的工作情况,同时也认为这几个月来,大家干得非常辛苦,成绩斐然。大多数人都没有正儿巴经休息过一天,个个都很卖力。他与尹生才提出的放假建议一拍即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五章——4

    应加山得知放假的事,便心急火燎地来到了尹生才卧室兼办公室的招待所房间,敲开门就扯开嗓子说:“尹县长,这个假不能放啊!”
    “为什么不能放?”正伏在桌子上修改阶段性工作总结的尹生才,便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脸来问应加山,眼神中露出了几分不悦。
    “这一放,各路人马全散了,队伍再原班不动集中起来,我看很困难。再说了,打铁要趁热啊,一鼓作气将野外调查搞结束,多放几天假,也不是不可以嘛……”应加山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放连珠炮似的叫嚷道。
    “不懂得休息的人,就不懂得怎样去更好地工作。金属还会出现疲劳现象呢,何况是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搞极端,要竭尽可能做到人性化!”尹生才特意把“人性化”三个字的发音拉得很长。
    “春天已经来了,大批的候鸟将要陆陆续续北飞。候鸟一到,调查的内容就更多更广了,恐怕时间来不及呀!”应加山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仍在坚持自认为是很正确的理由。
    尹生才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对应加山说:“即便候鸟明天就来,它们在一个星期之内能飞回去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然常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尹生才真的生气了,他驳斥了应加山提出的那不是理由的理由。他很费解应加山为何反对大家休整的决定,是他对工作敬业的态度?还是放假的事情没有和他商量,使他心中存有难以启齿的欲望未能得到满足?抑或一时间甜水湾失去了人气,他又成了孤家寡人而感到寂寞?尹生才不想与应加山纠缠下去,他掐灭了烟蒂,继续修改他的工作总结。
    应加山碰了一鼻子灰,怒气冲冲地来到了办公室里。他让吕品和把保护区参加创建的人员召集在一起,板着像铁砧子似的脸,对大家说:“尹县长决定放假休整,指的是省城和县里来协助我们工作的那些人。他们的家里面都有妻儿老小,回家休息几天,调理调理身体也是人之常情。而我们呢,家庭都在甜水湾,不存在休息的说法,也历来就没有放假休息的说法。从今天开始,你们该做什么的就去做什么,各蹲原位,给我踏踏实实地把手上的各项事情都做好了!”
    吕品和听了应加山这番话,心里却叫苦不迭。保护区除了那个看门的鳏夫老赵头外,家庭不在身边的人就是自己了。老赵头是保护区唯一的烈属,他那模样就像小说《红岩》中描述的“疯老头”华子良。不修边幅而显得有些邋遢的他,却有一颗菩萨心。说起话来总是甜中带酸,让人揣模不着他内心世界到底在想些什么。早年,他儿子参军不到一年时间,就牺牲在中越边境的老山脚下。没过几年,老伴突然得了黑死病(鼠疫),眼一眨的功夫,就撒手人寰。一个患了“羊痫风”,精神上还有点毛病的女儿又远嫁他乡。于是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无家可归之人。
    也有几个职工的家小虽然不在甜水湾,但他们就住在三道汊附近,上下班都是骑摩托车早出晚归的,生活上也可以尝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暖融融的滋味。
    而吕品和却是有家不能归。这几个月来,他里里外外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光换下来的脏袜子就积累了五六双。有一次他怎么也找不到干净的袜子来替换,就从一堆换下的臭袜子中,挑了一双稍干净一些的再穿。连小小的袜子都没空及时洗涤,遑论脏衣服是如何处置了。吕品和迫切需要休假,最重要的是他个人卫生已影响到了健康。他的脚丫子不但开始骚痒,而且浑身上下出现了许多小红疹子。请人从城里带来的两瓶风油精全部用光,仍无济于事。他需要到浴室里用温暖的清水洗去全身污垢,需要去医院检查皮肤到底是什么症状,需要老婆帮他把所有的脏衣服和被褥彻底浆洗干净。但吕品和对回家的愿望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他知道,对应加山提出休息的要求,无疑是与虎谋皮,他不想讨这个没趣了。
    还在啰里巴嗦大放厥词的应加山,突然把质疑的目光投向吕品和,问道:“老吕,你手上的那些资料,已经整理到什么程度啦?”
    吕品和沉下脸,不紧不慢地回道:“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应加山对吕品和回答的这八个字似乎不太满意,又补充道:“你要抓紧啊,日子混起来快得很噢,眼睛一眨就是一年。我到甜水湾农场工作的时候才二十多岁,你看,现在都年近半百了……你那边的事情一定要起早带晚的干,而且还要保质保量!不能让外面那些人总是嘲笑我们这班人上不了台面,做不成大事情,更不能让人笑话我顶着巨大压力,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你从身处饥寒交迫的破庙里拯救出来,到头来却是一个没有多大本事的庸和尚……”
    一股强烈的苦水,突然从吕品和心底里往外泛涌。他想呕吐,但被他拼命地抑制住了。他无意识地看到窗外天空中有一大群灰椋鸟,正欢快地在云彩下翻滚旋转着飞了过去,发出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的声音。怎么自己连一只鸟儿都不如呢?吕品和难过极了,他开始怨恨起来,甚至快要愤怒了,真想冲出门外对着苍天狂喊一阵。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坐在椅子上微微闭着双眼,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逆反情绪,听凭应加山像筛子漏沙般地,又很无聊的说教。后来应加山还说了些什么,心里烦乱至极的吕品和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此时,吕品和的脑际里突然萦绕着一种奇怪的画面,如同是睡梦里的那种幻觉:
    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并不是抒情散文中所描绘的青山绿水、田野风光、牧童笛歌的世外桃园,更不是人们想象中月月有花、四季挂果,婉诺仙境的人间天堂。眼前的这副模样,好像就是一座永远都吹拂不到和煦的春风,永远都照耀不到明媚的阳光,永远都是阴深深、黑黝黝,看不到出口在哪里的人间地狱。而眼前这个应加山,仿佛就是这座地狱中面貌狰狞的阎王老爷,手中握着一支朱笔,面前的案头上还搁着一本又脏又烂的生死簿!
    第六章——1

    第二天早饭过后,应加山带着他的老婆钱翠风坐着“桑塔纳”去蒙海县城了。临行时,他对魏成章说:“我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大概两三天后才能回来。”应加山去县城办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却没说,也没人敢问,更没有必要去问。用老赵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真的啊,我们应老板、应大局长的这个官噢,是天宫玉皇大帝封的呀,品位大得很哩。他老人家本来就姓应,不管他去做什么事情,都是应该的……”此话虽夹带着几多讽刺与揶揄的成份,但传到应加山的耳朵里,他却认为是吉言,高兴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当天下午,吕品和将手头上的事情梳理了一下,跟魏成章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搭大老尚的“大幸福”摩托车,去三道汊洗澡了。他再也不能不洗澡了,身上的奇痒还能克制住,而走到人面前,那种散发出来的异味,连狗都躲他几尺远。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池里的感觉,就像飘然欲仙升天般的样子。自到甜水湾以来,能够在十天半月里洗上一次澡,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奢望。
    保护区招待所的右侧,倒是建了一个太阳能公用浴室,是专供住宿客人用的。在平常情况下,这个浴室不对职工开放。应加山生怕洗澡的人多了,会损坏浴室内的设施,请人来修理,既很费事还又多花冤枉钱。浴室大门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招待所服务员顾大嫂那儿,另外一把系在应加山裤腰带的钥匙串上。
    招待所服务员顾大嫂,与《水浒传》中母大虫顾大嫂的性格极为相似。她虽然没有书中描述的那个母大虫身上拥有那种江湖侠义,却存有一副古道热肠。她怜悯这个二度“插队”的老男生吕品和,十分同情他的处境。每当应加山不在甜水湾时,她总是悄悄地用那脆生生且有些甜润的蒙海话,诙谐地对吕品和说:“老吕啊,今天你可以去清清身子啦,去把你那雪白粉嫩的皮肤好生滋养一下。要不然回城后,师娘用屁股对着你。”吕品和到那个太阳能浴室去洗过几次澡,仅是冲冲而已,洗掉身上的一些浮垢,但比不洗要强得多了。而到了冬季,这浴室就不属于他“享受”的地方,没有取暖设施不说,水温也达不够,十有八九能洗出感冒来。
    吕品和偷偷摸摸在太阳能浴室里洗澡的事,传到了应加山那儿,他把顾大嫂叫过去,劈头盖脸地将她骂了一通。责怪她不经过领导同意,就争抢着去做老好人,是犯了欺君抗旨的大忌。而顾大嫂受了一通窝囊气之后,在吕品和面前却一字未提,只是偶尔同这个可怜的老男生照面时,显出一副很不自然的样子。此事还是魏成章在不经意间告诉给吕品和听的。吕品和听后,感到既憋屈又气愤。心想,洗一个澡,咋就弄得这么大惊小怪而神乎其神的,真是邪了门。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一股怒火即从心中升腾起来。他欲要去顾大嫂那里安抚,然后再到应加山的办公室兜揽主要“责任”,同他扳一扳这个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卫生行为,怎么就是犯了大忌的理。但一转念,他放弃了。这种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与歪理总是邪说的应加山磨嘴皮,无疑是瞎子点灯。再说此事如果闹了起来,还会把顾大嫂和魏成章也裹进矛盾的漩涡中。只有从今往后不去洗,才具备男子汉大丈夫容忍克制的柔美性格,看你应加山还有什么臭气熏天的屁话从嘴里吐出来?
    三道汊是个离海边最近的农贸集市,只居住着百来户人家。古代从上游水系流向大海的三条支流曾在这里汇合,故得其名。这个集市小得可怜,如果点上一支香烟边走边吸,从集市的南端慢悠悠地向北走去,到了尽头,手上的香烟还有半截。集市主要是以泥螺、蟛蜞、文蛤、海蜇、鱼类等海产品和农副产品进行贸易的集散地。每逢休渔期或农忙时节,集市的街面门可罗雀,故服务业一直没有发展起来。集市上除了邮政代办所、储蓄所、诊所和几家店铺外,还有一座酒楼和一个浴室。说是酒楼,实为一栋由二层简易的住宅小楼改造而成,是集市上唯一的一座“楼宇”。店主在楼里隔了几间包厢,专为赶海人与外来商人喝酒淡生意专设,酒楼的名字也不知是请哪个文人取的,听上去很雅,叫“听潮楼”。
    吕品和在这个集市上唯一的一家名叫“海池”的浴室里洗完澡,大老尚已到“听潮楼”去点了几道菜,并要了间包厢,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那里跑。大老尚在部队里当了十几年的志愿兵,复员后被政府安置在离家不远的保护区管理局,身上仍保持着一股军人的气质与豪爽。在大老尚的心目中,吕品和的气度、水平、能力等方面,在单位里屈指一数,管理局今后的当家人有可能就是他。现在同他搞好关系,就等于给一棵果树整枝、浇水、施肥,将来就等着挂果吧。假如不是这样,他也觉得吕品和这个人诚恳、和善、贴心,是能够坦诚相处的,接近他总不会倒霉。
    大老尚滴酒不沾,吕品和坚决不让他去吧台拿酒。两人以茶代酒,喝着吃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浓于茶的情愫在各自心头升腾起来,并交集在一起。
    大老尚问:“今天的澡,洗得还行吗?”
    “唉,别提了。那浴室哪里是海池,干脆就叫泥池罢了,水又脏又稠,像一锅粥浆那样,可能已有多日未换汤了。”吕品和显得很无奈的样子答道。
    大老尚叹了口气,说:“我看你呀,其他都好,就是书生气太重,在生活自理能力方面还欠缺一些。你就不能去买顶塑料浴帐和一只大澡盆,多烧些开水在宿舍里洗。”
    此话倒点拨了吕品和,他心头突然一亮,笑着对大老尚说:“改天请你帮我张罗这事,购浴盆,买浴帐。用你的‘大幸福’驮过来。”
    “这些都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我明天就去办。”大老尚满口应允了。
    两人从“听潮楼”里出来时,已是满天星斗。大老尚用他的“大幸福”载着吕品和向甜水湾驶去。他送回吕品和之后,还要踅返到自己家里。他的家离保护区有十多里路,与去三道汊同一个方向。近几天他妻子患了病毒性流感,正在发着烧,家中一摊子农活还要等他回去打理。当吕品和得知这个消息时,大老尚妻子的病已经痊愈了。吕品和觉得自己像欠了大老尚一笔人情债,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第六章——2

    就在吕品和去三道汊洗澡时,应加山从蒙海县城把电话打到了甜水湾。他习惯于先打到办公室,查探一下办公室里是否有人在坐班?一连拨了好几次,座机无人接听。之后再打魏成章的手机,气势汹汹地询问办公室里的人去哪了?魏成章如实禀告:“老吕搭大老尚的摩托车去三道汊洗澡了。崔光发去了大围栏,在三排田地段察看水系情况。马海龙带着人检查森林安全去了。自己正在接待蒙海县人大常委会的领导。”
    “是谁啊?我事先怎么没接到县政府接待办的通知?!”应加山露出满脸怒气,口气咄咄逼人。
    “是这么回事。县人大凌副主任陪同他北京部队里的老战友一家子人,来海边兜兜风,纯属私人行为,没有走政务接待的程序。”魏成章在电话里恭恭敬敬地解释道。
    按魏成章汇报的内容来判断,管理局中层一级的干部都在忙,唯独吕品和搞特殊化,趁主要领导不在家耍花样,玩弄小滑头,偷闲洗澡去了。去洗澡也倒罢了,但他那种目无领导不请假、不打招呼的做派,岂不是小瘌子打伞--无法(发)无天吗?如果这种行为继续纵容放任下去,海边上的这片天空还能不翻过来?
    应加山听完了魏成章的汇报,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下,就把电话给挂断了。他心里思忖着,还是崔光发和马海龙老实听话,忠心耿耿跟在自己身后,根本就不敢做半点见不得阳光的小动作。当年提拔他俩来当这个局长助理,绝对没有看错人,也是自己明智的决策。他们也不像魏成章那么刁钻,这家伙表面上倒是俯首帖耳,一副顺从的样子,而在他的言行举止中总能挤出那么几滴浑浊的水分。
    崔光发和马海龙是表兄弟,都是甜水湾人,他们上溯三代可谓是红到骨头里的赤贫。“文革”后期,他俩分别被贫下中农推选到覆海县水利学校和蒙海县林业学校去进修。两年的学制,拿到了一张相当于中专学历而国家不认可的文凭。因县办专业技术学校,没有得到上级教育主管部门的批准,属于名不正、言不顺的“五七”型,毕业后不包分配。于是他俩就去了急需要人才的甜水湾农场,当上了不带城市“定量”户口的农技员。骐麟回归时,刚组建的保护区正急缺人手,稍有一点能耐的人,根本不愿意到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吃这番苦头。他们和魏成章一样,经不起应加山的撺掇连同蛊惑,才到这里与国宝级的珍稀动物结了缘。应加山并应允他俩:“你们到来之后,户口不但可以办理‘农转非’,还能将各自的家属接过来做临时工。”
    崔光发虽然学的是水利专业,但他肌体里却充斥着大管家的理财细胞,“小九九”打得非常出色,是甜水湾一带绝无仅有抠门儿的铁算盘。他想,与其在甜水湾农场看花开花落混日子,倒不如来保护区摘一个现成的果子。转户口和解决老婆的工作,如今要花多少钱?会算账的聪明人心里都明白。据说有一次,他老丈人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来他家作客,崔光发炒了一碟黄豆,煎了两只鸡蛋,再去地里扯了几片莴苣叶,切碎后拌些辣酱,就摆上桌子款待“老泰山”了。见老丈人迟迟不动筷子,他才极不情愿地切下一小块风在屋檐下的腊肉,与萝卜合在一道炖了后端上来。苦着脸解释道:“你老将就一些吧,我家平常都是咸菜粉丝汤打滚度日的,今天你来作客,我是按逢年过节的标准厚你老人家的!”
    一钱如命的崔光发对应加山给予的特殊应允,当然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再三权衡利弊得失后,就义无反顾同魏成章一起来到了保护区。
    而此时的马海龙却有些犹豫起来,他与应加山一起工作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了,非常了解应加山的为人为事,听他口中天花乱坠的承诺,总抱有几分怀疑态度。加之甜水湾农场党委书记顾东铭,对这个专业对口而且业务水平提高较快的小伙子心生好感,放他走未免有点可惜。就多次暗示马海龙,将来伺机一准解决他个人和家庭的实际问题。
    应加山见马海龙来保护区的态度很昧味,心里当然着急,就让崔光发去充当说客。户口“农转非”心切,又想尽快把老婆工作安排下来的崔光发自然是俯首听命,就义不容辞赤膊上阵了。马海龙的名字里虽然有个“龙”字,而他却没有龙那种腾云驾雾的恢宏气势。个头瘦小的像条虫不说,一张苦瓜般的面孔从来没见他笑过。如果去让他扮演电影《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栾平,根本不用化妆,马上就可以入镜。他虽然有较强的业务专研精神,但最大的弱点就是缺少定夺大事的主见,根本经不起甜言蜜语的忽悠。
    崔光发拎了两只西瓜和几斤桃子,凭着表兄弟之间的情分和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马海龙纠结的思想给顺通了。而事成之后,应加山对他俩户口“农转非”及家属工作安排,一直都没落实,却封了个所谓的局长助理。这是县委组织部不认账,一个连芝麻绿豆官都挨不上的职位,算是应加山安抚了一下他们不平衡的心理。此事这样处置,在崔光发和马海龙的认知思维中,特别是在应加山的理念里,无疑是皇上封赐的“正三品”,于是双方也就扯平了。
    第三章——3

    第二天傍晚时分,应加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他钻出汽车就直接去了会议室。在回甜水湾的路上,应加山给魏成章打了电话,叫他集中所有的中层干部,晚上七时整,召开紧急会议,说有重要工作布置下去。
    接到马上就要开会的通知,吕品和正在宿舍里用电饭煲熬粥。他看了一下手表,二话没说拔下电源插头,就抬腿跟着魏成章出门。
    会议室里已是灯火通明,该来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只见应加山坐在会议桌首席位置上,铁着脸一言不发,虎视眈眈地看着大家。魏成章显出一副拘谨的样子,走到应加山面前,凑着他的耳朵轻声细气地问道:“应局长,可以开始了吗?”应加山没有正面回答魏成章的问话,却不着边际用根本不乎合逻辑的哲学观点大讲了一通“家”与“法”之间的辩证关系。他说的这个“家”,闻其意是指保护区在他应加山统领之下的核心思想和政治利益,而这个所谓的“法”,则是甜水湾这边由他立下的规矩了。
    在吕品和没来甜水湾之前,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大老尚从部队复员到这儿上班不久,他根据大多数职工背后叽叽咕咕对管理局出台的加班没有任何报酬,而请事假则要扣发工资的制度也感到很不理解,便跑到应加山那儿去论理。他没敢直接了当说出这是侵犯职工利益的行为,而是以比较艺术化的口吻,指出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并且将蒙海县其他单位的具体施行办法做了相应比较。应加山听后,就似笑非笑地反问大老尚:“依你说,是怎样的制度才算合理呢?”
    大老尚理直气壮地回道:“这很简单呀,按照国家劳动法中的规定执行就是了!”
    应加山突然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瞪起那双金鱼眼,几乎是在吼道:“你开口闭口就是劳动法,动不动就拿它来压制我,那你就跟劳动法去要饭吃吧!到底是谁在养活了你?这个问题你给我搞搞清楚……”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老尚不知山高水浅,代表职工的利益与应加山论理,倒过来说,是兵碰到了秀才,亦然是讲不清道理。
    应加山杂乱无章地说了半个多小时后,话才开始转向主题。他声色俱厉的朝着魏成章说道:“看样子,我这个家当得很不省心呐。你们大家要搞清楚啊,在坐的各位,包括我们保护区所有的职工,都是捧着哪个人的饭碗?在吃着谁的饭噢?不要端起碗来大吃大喝,放下筷子就骂娘了。我才离开半天时间,就有人搞小动作了,恐怕时间长了还要发生军事政变呢?这个事情的出现,你魏成章要负全部责任,今天我谁都不怪,就怪你喜欢充当老好人,把管理局制定的规矩马放南山!你必须在今天的会上作出深刻的检查。否则,你明天就不要当这个办公室主任……”
    这一席话,在场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吕品和知道应加山是在指桑骂槐,他嫉妒魏成章自作主张准假让自己去三道汊洗澡,并又瞒着他去接待县人大的领导。这些行为,无疑是往应加山的眼睛里揉进了一粒沙子。而今天这种“周瑜打黄盖”式的苦肉计,吕品和并没有少见。早在插队的时候,就领教过公社革委会的头头们,在无休止地你争我斗。后来到了工厂,一些干部为了争权夺利,类似这样的情形也很多。借调到县政府大院工作后,人家玩弄的手法,不知要比你应加山高明多少倍呢。
    吕品和认为应加山表演的这出拙劣“游戏”,没有必要再玩下去了,在座的人可能大多数还没吃饭晚饭。为了自己的“出轨”,让大家冷坐在会议室里傻乎乎的陪着,而且还不知道要陪到什么时候?想到此,他顿觉有一股对不住魏成章的内疚之意涌上心头,便“嚯”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
    “应局长,想把锋芒对准哪一个人,可以直接所指,要讲明一件事理也无需拐弯抹角绕圈子。你出门在外,我一无手机,二没有办法用电话向你告假。如果为了维护管理局各项规章制度的尊严,魏主任批准的假不算数,那就记我半天事假好了,那怕打旷工也无所谓。为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小题大做,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样子,我看没这个必要吧。要怪罪都可以冲着我来,魏主任是无辜的!几十天不洗澡,除了畜生之外,只要是吃五谷的人都难以做到。都怪鄙人没本事,长不来大的出息。要不,怎么会跑到你应大局长这一亩三分宝地上来蹭饭吃?!告诉你,我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想必大家也不是吃饱了肚皮来听你教训的。我熬的稀粥搁在电饭煲里也要凉了,更没有必要去浪费大家的时间……”
    怒不可遏的吕品和像放连珠炮似的轰完后,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吕品和横下心来真的不想在这里继续厮混下去了。他觉得这份比“鸡肋”还要鸡肋的工作,丢掉了真得不以足惜。倘若回城后,一时半会找不到适合的事情,他作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即便斯文扫尽,去摆地摊或者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破烂,也心甘情愿。人苦一点累一点都不要紧,力气用完了,明天还可以长出来。收入少一些,只要不让自己的肚子受委屈就行。难道穷日子一辈子就会压在身上吗?如果今后生活中降临一些不可预测的苦痛,只要将牙关咬紧,捱一下,想必一定会过去的。然而,与一个凡事总爱钻牛角尖,喜欢小题大做,摆出虚张声势的架式威胁大家,拿出一副天就要掉下来的夸大样子吓唬人,心眼小得连针尖都插不进,而且极不讲道理的主儿在一起朝夕相处,那种心里上的压抑程度和疲惫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清楚的。
    吕品和走到自己的办公室,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了原先那份没有送出去的“辞呈”,把它交给了应加山。
    第六章——4

    翌日,天刚麻花亮,吕品和整理好简单的行装,决定步行前往三道汊等候农村公交车回城。他不想麻烦大老尚了,为了前天洗澡的事情,他很有可能会受到株连。吕品和心中感到很不踏实,同时身上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负重感。
    刚走了三四里路的光景,身后“突突突”地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不一会,手扶拖拉机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那个面孔像被烟火熏烤过似的,两个眸子像牛眼睛一样大,身上却露出几分灵气的拖拉机手,幽默地问着吕品和:“嗨,老伙计!你要去哪儿啊?”
    吕品和惊诧地望着他,却马上露出微笑,答道:“去三道汊啊。”
    “巧了,我们同路,只要你不怕冷,就坐上来吧,我带你走。”拖拉机手很热心的说着。
    吕品和没有道谢,只是“噢”了一声,就扔上行李,随即跃上了拖拉机。他的眼眶有些湿润,那是心存感激和身上瞬间被一种温暖包围了的缘故。
    攀谈中,吕品和得知这个热情有加的拖拉机手,是甜水湾农场副业队的,去三道汊拉牲口饲料。当拖拉机手知道吕品和是保护区里的人,就显得更加热情了,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向吕品和讲述着农场与保护区之间的故事。这些传闻轶事,吕品和先前听别人说过一些,有的还真是闻所未闻。特别是对应加山为人处事的评价,那拖拉机手更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话语中全是藐视的口气。吕品和一直在认真地听,很少插话。他分析认为,有些话是有点道理的,与自己碰到的一些情况很相吻合。而有些就纯属坊间谣传了,抛开贬低的因素不说,好像还离谱了一点。如果对一个人的做派感到不满,也不能将这个人说成浑身上下长满了毒疮,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缺点,“金无赤足,人无完人”嘛。昨天,自己给应加山送去的那份“辞呈”,无疑是给他,尤其是给保护区创建升格工作,来了个釜底抽薪的举动。但反过来思考,任何事情都不要做得太绝,退一步海阔天高啊!
    顿时,吕品和心里又浮出几许愧疚之意。
    手扶拖拉机开到三道汊时,太阳刚刚露出笑脸。那拖拉机手对吕品和说:“老伙计呀,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吧。一看面相,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往后我们交个朋友哎……”
    吕品和显得有点难为情样子,笑了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没有买手机呢,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你吧,如有事情,尽管与我联系好了。”
    那拖拉机手满腹狐疑地朝吕品和看了又看,大概心里头在想,你这位干部模样的人怎么至今还没有使用手机?在当今时代,恐怕已找不到几个人了,今天怎么就偏偏被我碰上了呢?他迟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爱立信”手机,将吕品和留给他的电话号码记存了下来。
    待公共汽车向三十九里墩方向开去时,吕品和却后悔起来,竟忘了问起那热心的拖拉机手叫什么名字。
    第六章——5

    回到县城后的吕品和,脚一着家就蒙头大睡,而且睡得很沉很香。他确实太累,太疲惫不堪了。一旦卸掉身上的包袱,就有一种无官一身轻的解脱感,同时又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他要在家里好好调理一阵子,然后去谋划以后的生计。而他老婆尤萍对吕品和这般不考虑后果的鲁莽行为很不理解,心里有纠结,这脸色就没以前那么灿烂了。
    吃饭时,尤萍终于憋不住了,阴沉着那张清瘦而又白晳的脸,对吕品和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眼下的就业形势仍然很严峻啊!”语气里夹着一点哭腔,而且显得有些生硬。
    吕品和本想把将要设计完成的今后谋生方案和盘托出,一瞅老婆那副嘴不是嘴,脸不像脸的样子,心里倾刻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但他竭力控制着情绪,冷冷地说:“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听天由命!”
    “你讲得倒轻巧啊,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痛。现在我手上是捧着人家的泥饭碗,轻轻一碰就碎掉了,整天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瘟日子。而你,人家把一只硬梆梆的铁饭碗送到嘴边,你不珍惜,反而还嫌它会生锈。你不考虑这个家倒也罢了,但总得为你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着想吧……”尤萍转过脸去,用衣袖拭着泪水。
    尤萍原先是一家县属国有纺织厂的棉检员,企业濒临破产时,厂里进行了大规模裁员,试图挽救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继续着那苟延残喘的生命。尽管她曾经连续多年当选为蒙海县的“三八红旗手”,但最终还是被裁了下来。自从失去饭碗的她,自尊受到沉重的打击不说,心里头总是承载着无形的生存压力。她对吕品和这样的举动,当然无法理解了。
    见尤萍哭了,吕品和不但心没软,反觉得老婆的意识太肤浅。对她凡事只看外表,为产生的后果不去剖析它的内涵而感到恼火。都说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虽然民间有些俗语说得比较偏颇,但尤萍正是如此。他喝了两口汤,调整了一下情绪,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俏皮地笑着对尤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你看有谁饿死在家吗?办法是有的,牛奶和面包也都会有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天无绝人之路啊……”
    其实,吕品和心中的那份苦痛并不亚于尤萍,只是形式与她不同罢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只能独自躺在床上,慢慢地咀嚼着那个不亚于黄连般的滋味。他认为,尤萍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平日里从遥远的滩涂难得回家一次,饭后茶余向亲人倾诉一些憋屈的事儿,发泄掉心中的怨气,让自己获得短时间的轻松,是一种极为正常的家庭亲情氛围。而尤萍总是摆出那种爱听不听的模样,很让自己倒胃口。后来,有关甜水湾那边的事情,吕品和干脆全让它烂在肚子里拉倒,他不想在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心路的老婆面前自讨没趣。
    尤萍边收拾碗筷边说道:“说起来轻松而做起来难呐!瞧你原来厂里身边的那几个朋友,哪个不是出自正规科班?而下岗后至今,工作仍没有一点儿着落呢。听说有几个正在满世界的跑保险业务,还有两位在开出租车,像这样的境况,你吕品和心里能承受得了吗?记住了,你是个半路出家的‘二拐子’,并不拥有那硬梆梆的文凭,就这么自信吗?当初你去海边发展的自信程度,绝不比今天差,而现在呢……”尤萍一感到委屈,心中就掀起了波澜,说话就像放机关枪似的。
    “这你就不懂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大师齐白石,大学的板凳一天都没坐过,他的画作,一张照样能卖出几万甚至几十万块钱。高尔基又上了几天的学,不成了举世闻名的大作家?这些道理又怎么讲?不错,如今是知识社会,文凭固然重要,没有它来当作一种特殊招牌,要想在眼下这个社会上立足,是很难吸引人家注意力的。但是,真才实学更是硬道理啊!西方国家的经济为什么发达,人家办事原则都是看结果的。至于过程和形式上的这类东西,看多了必定会眼花缭乱,就不容易辨别是非了。我们国家不正在借鉴这方面的经验吗?”说起学历能压倒一切的话题,吕品和就会进行长篇大论的反驳,情绪也会立刻高涨激昂起来。
    夫妻俩起正在打口水战,家里的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
    电话是魏成章打来的。他开宗明义的对吕品和说:“你走了以后啊,应局长心里很着急,希望你不计前嫌,能顾全大局,立刻回来上班。那天晚上开会,他对准的是我,而半路上却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很让他下不了台。他最忌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同他叫板,不给他脸面。削弱了他的威信不说,还致使今后工作中一声喊不到底。因此啊,他托我向你说明情况,尽快消除你和他之间的隔阂。”
    吕品和的态度似乎很明朗,在电话里说道:“大家在一起共事是一种缘分,本应珍惜。人与人之间不论职位高低,在人格上却是平等的,就该相互尊重。而他应加山却把做人的基本准则置于脑后,将权力当作一种资本来经营,丧失了相互之间的感情不说,还不停地制造那些不着边际的矛盾。在这样的环境里呆着,你魏主任说,我能回去吗?”
    “他这样做,也是管理上的需要嘛。”魏成章似乎在解释道。
    “管理当然无可厚非,但要讲道理啊!如果一个人扭曲了心态而一意孤行不讲道理,长此以往会失去人心的。说得严重一点,会众叛亲离的!”吕品和的语气开始重了起来,他有些激动了。
    “喂喂,老吕啊,你听我说么。我们暂先不讨论这些问题,心中如有不痛快的地方,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你尽管发泄好了。”
    “感谢你魏主任的一片盛情,我实在不想从命,让你失望了。”
    搁下电话,吕品和用胜利者的眼光对尤萍说:“你看,回来后被窝还没焐热,又催我回去了。你还为今后的事情发愁呢,那边的这碗馊饭,恐怕连乞丐都不想吃。算他应加山有造化,碰上我吕品和这个傻老冒了。”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是品和同志吗?”吕品和提起话筒一听,就知道是尹生才的声音,他喉腔内发出来的声调,总有标准男子汉那种特有的磁性。
    “尹县长,是我。”吕品和在瞬间就明白了几分尹生才来电话的意图。
    “听说你身上出现了很多红疹,去看医生了吗?”尹生才关切地问道。他并没有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将所要表述的言语立马进入主题。
    “其实没什么,是为因长时间不洗澡,皮肤上感染了病菌。用酒精棉球擦擦,再涂抹一些药水,现在已经好多了。”吕品和有些感动,没想到为自己一点小毛病,县长竟然亲自在电话中过问。
    “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该看的一定要去医院,该治疗的一定要抓紧治疗。疾病不管大小,都不可以漠视,否则会造成健康隐患的!”
    “谢谢县长的关心,给您添麻烦了。”
    “哦,另外告诉你啊!昨天我从县城回到甜水湾,听说你与加山局长闹了点别扭。我把事实真相调查清楚后,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我的观点很明朗,吸引人才一定要做到待遇留人、感情留人、环境留人,这三个最基本的原则,而他应加山一个都没有做到。这事不能怪你,碰到谁,谁也接受不了。这么长时间没有澡洗,那不成了叫花子吗?不过这事我也有责任啊,平时总对你关心不够……”
    尹生才这一席安慰话,算把吕品和心里隐藏的委屈全部揭示于天下了。此时,已泪眼朦胧的他,说话也有些哽咽。
    “尹县长,您别……这样说,是我个性太……强,得理不饶人!此事的发生,我缺乏一个文化人应具备的修养。往后还要请您多多教诲……”
    “这样吧,这几天呢,你先在家里安心休息,该怎么放松,就怎么放松,好好把自己调理一下,健康是最重要的嘛。改日,我派韦秘书和小康,用为我服务的那辆‘帕萨特’来接你回甜水湾。有情绪,我完全理解,但不能把肩上的担子撂下来啊!再说了,创建升格已到了关键阶段,如果没有你的参与,我们就要多走许多弯路啊。自然保护是一项圣洁的事业,也是恩泽子孙后代的千秋大业,绝不是为哪一个人而去干的。希望你品和同志一定要顾全大局,要站在历史使命感的高度上,去对待你所肩负的责任!”尹生才顺水推舟,步步紧扣,在谦逊而温暖人心的话语中,达到了他给吕品和通电话的目的。
    “这哪敢担当啊,尹县长,区区小事还劳您操心。至于回去这事,我看情况再决定吧……”吕品和显得犹犹豫豫的样子,讷讷地说道。
    “呵呵,你还看什么啊,是不是在半夜里头想看天上有没有彩虹呀?难道我讲的话都不管用啦?你要好自为之嘛,就这么说定了!”尹生才在电话里的说话声虽然夹着笑音,但语气却是铮铮有力的,其内涵更不难以理解。他以不容商量的态度将电话挂了。
    吕品和心知肚明,尹生才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一定的分量。无论于公于私,在工作责任与个人感情上都显得轻重得当,恰到好处。如继续扛下去,后果难说倒也罢了,而自己将来说不准有些事情还真的要请他帮忙指点。今后家里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他出来向某些方面打个招呼,要比自己跑断腿不知道管用多少倍呢。
    是夜,吕品和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想得很多很多,也为今后“五斗米”的俸禄,而怎样继续活下去,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望着心满意足熟睡在身边的尤萍,他心中依然是五味杂陈。
    第七章——1

    3天后,尹生才的秘书韦健和司机小康,将吕品和的行李搬上了“帕萨特”。到了甜水湾,汽车直驶“麒麟堂”,尹生才、应加山、魏成章等人已在那儿等候了。
    见吕品和走进门来,尹生才从席位上站起来,乐呵呵地说道:“哦,来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世上没有化解不了的矛盾嘛,海峡两岸不是在努力探索和寻求深度合作的机会吗?就为那些不足挂齿的鸡毛蒜皮之事,耍小孩子脾气,不值得,不值得啊!”
    魏成章接过尹生才的话茬,笑着对吕品和说:“是呀,应局长的出发点是为了抓好内部管理。任何单位,管理工作都高于一切。何况你老吕在工厂也当过几年企管办主任,管理的重要性你更是心知肚明了。想把工作干好,哪能没有一点儿矛盾呢?没有矛盾的工作就不叫工作了!尹县长不是亲自把矛盾协调好了么?这个事情,在善后处理过程中,我们的应局长体现了难能可贵的大度,表现出一种特有的君主风范。而老吕同志呢,也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境界唷……”
    听了此番话,吕品和觉得魏成章是个多面人物,说起话来既圆滑而又矫揉造作,迎合得让人感到别扭。甚至觉得他是在拿腔作势,使在坐的人不能马上容入和谐的氛围中,反而让大家显得有些不尴不尬。以前外界对此人的评价,吕品和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真实的验证。
    只有应加山坐在哪里一声不吭,神情木然而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他刚买来的新款手机。看得出来,他仍在记恨着那天晚上的“一箭之仇”呢。
    “说话呀,加山局长。今天用你的酒为品和同志接风,也算是借花献佛了。这个洒泼出去的人情,我们俩二一添作五,你看怎么样?”尹生才不无风趣地说道。
    “嗯,啊,噢……”此时,应加山的喉咙里像梗了一根鱼刺,说不出话来。与他平时无论是会议上还是在饭局上,那种絮絮叨叨,总是无休无止侃侃而谈的表现,判若两人。
    应加山根本就不愿意在他部属面前低下那高贵的头颅。除了他的直系上级之外,他那种甚嚣尘上而不可一世的自傲,在身上已根深蒂固了。而吕品和呢,却把发小乔更生曾点拨于他的话,早就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他学不会诸葛亮那种远见卓识的气度和超人智慧。也不能像韩信那样,忍受胯下之辱后,心里却蓄着一股别人难以觉察的冲天浩气。为此,那些表面上能让人感怀的自我反省之语,还有一些叫人感到宽慰,且不得不逢场作戏的应酬话,吕品和一句都没有说。
    尹生才却有点不高兴了,他认为吕品和今天的表现极不突出,没有谦谦君子的那种宽宏与包容,不太符合一个知识分子的气度和水平。
    对于应加山的为人,尹生才了解颇深,一个农家小篾匠出身的手艺人,心中的境界当然不会高到哪里去。骐麟的回归,给他带来了天造地设般的成功,使他身上潜在着很重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居功自傲的霸气。凭心而论,保护区建立之初,他是很勤勉敬业的,对业务也很专注,能一心扑在事业上。后来,由于第一头小骐麟的诞生,那个震撼程度,不亚于在冰天雪地的滩涂上响起了一声惊天春雷。全国上上下下的媒体将应加山、甜水湾乃至蒙海县炒得沸沸扬扬。此时,应加山开始不知天高地厚地自鸣得意起来。随着蒙海县知名度不断提高,他总认为这里面都有自己那份不可抹杀掉的显赫功劳。于是心态渐渐地开始裂变,灵魂也随之扭曲起来。况且蒙海县绝大多数的干部,都看不惯他那小人得志的腔调,当然也包括自己内。现已升任海源地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房伯仲,他早先在蒙海任县委书记时,就在公开场合上说:“应加山养了几头骐麟,他的本事就大得通了天,他驯养的哪里是骐麟啊?简直是在搞‘两弹一星’的尖端科技哎。确实不简单哦,不愧是世界级的知名专家!他长期在野外与各种动物打交道,人们对他倾说的肺腑之言,却听不太懂了……”话语中充斥着很重的轻蔑与嘲讽成分。
    而尹生才却在心里嗔怪着吕品和。作为一个分管县长,放下身上的官架子,亲自来调处你和应加山之间的矛盾。你吕品和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怎么这一点眼头见识都没有?如今你坐在什么位置上,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应该摆在手心里掂量掂量,怎么也学会夜郎自大起来了呢?他应加山再愚再蠢,即使本质在不断蜕变,他是县委任命的副科级代理局长,是当下这里的法人啊,大小也是你的直接领导。而你吕品和只不过是他应加山招兵买马拉过来的,什么级别都不是的打工仔。人在廊檐下,该底头的时候还是要屈尊的,否则你就进不了别人家的门。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学会能屈能伸,知识分子身上那种酸气十足的清高,最起码在脚下的这块地盘上,是绝对行不得通的!
    一场由尹生才精心策划,化解矛盾的饭局,就这样不欢而散。由此,在尹生才的心目中,吕品和的形象像被一支饱蘸了浓浓墨水的毛笔,在脸上胡乱涂抹了几下。同时,也使得尹生才心里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第七章——2

    其实,吕品和并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只是想使点小颜色给应加山看看。来甜水湾这么些日子,为了求得太平,他对应加山的为人也好,工作方法也罢,都采取了能让则让,能忍则忍的态度。没料这个“滩涂寨主”竟然没有一点点意识和姿态,对吕品和的委曲求全反而得寸进尺,变本加厉。难怪甜水湾的人都说:“应加山是给他二两颜料就要开染坊,给他一缕阳光就要开仓出库晒谷子的角色。”在“大家都捧着谁的饭碗”这个弯曲逻辑驱使下,应加山恨不能每个职工都要给他立下一文“卖身契”。像商品那样,让他拿到集市上去随意买卖,或者像牲口一般,任他恣意奴役,甚至由他去宰割。
    早在在插队的时候,吕品和就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读得烂熟,并把这部传记小说当做自己人生道路上一座光辉的里程碑。将保尔·柯察金所说的
    “人生碌碌无为而虚度年华”上升到罪恶的高度,把玩命工作当作人生正常状态。他觉得只有这样,良心才不会受到谴责,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社会上才有存在的价值。
    吕品和下意识决定,从今往后,要竭尽全力踏踏实实把各项工作做得更加出色。光嘴上油腔滑调,讲一些不着边际能让别人心里感到高兴的甜言蜜语,又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呢?当然,他也想过,适当迎合某一种环境,说几句类似玩世不恭的客套话或奉承之言,去润滑一下将要凝滞的气氛,当然无可厚非。如果经常这么言不由衷地说了,往往会被别人误解为是断了精神脊梁的小丑而嗤之以鼻的。一旦扮演了这个“小丑”,自己的颜面又往哪儿搁?作为一个充满理性的正直人,无论做任何事情,尤其是对责任,对事业的态度,对自己做人最基本的良心,只要心中没有一丝杂念,灵魂才会得到净化。
    就可以自然而然进入天高地宽的境界里。这就是古代名人常说的那句话:“人的气节不可不保”!
    自从吕品和重返甜水湾后,应加山几乎隔三差五往蒙海县城里跑。
    在创建阶段,管理局的内部事务由魏成章撑着,对外交涉有尹生才坐镇协调,软件资料是吕品和在一手梳理整合,4个小分队的具体工作又由祝智良来统领,其他人员亦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各司其职。应加山倒像一只花瓶,成了摆设。在“国家级保护区”这块牌子还没有悬挂之前,除了经济和人事大权仍紧紧地攥在手中外,他反倒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因此,他要出去做一些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了。
    这一天,无所事事的应加山,坐在办公室里的老板椅上正想着心事。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迷糊起来,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不好了,不好了……吕品和被一个恶鬼拖到大河里去啦,眼看就要淹死了,大家赶快来救啊……”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叫声,那个恶鬼一下子在河面上变成了一团黑烟,袅袅升向天空。纷纷赶来的人们,争先恐后跳到冰冷彻骨的河水里,七手八脚将溺在水中挣扎的吕品和抬上岸来。吕品和平躺在地上,有人用双手使劲摁着他的胸口,为他做人工呼吸。在不停地按摩推拿之中,一股又一股如同粪便般的臭水从他嘴巴和鼻孔里直往外涌出。少顷,只见他两眼慢慢地向上擦着,突然大声怪叫了一下,接着双脚“嘭”的猛力一蹬,头一歪,死了过去……
    “扑通、扑通……”大老尚在办公室外面一块空地上打木桩的声音,惊醒了应加山的梦。他拍了拍狂跳不已的心口,用手背撸去了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走到窗前向外一瞧,轻轻地骂了句:“这个瘟尸,在敲什么魂啊?你早不敲晚不敲,偏偏等我睡着了就敲敲打打,害得我心惊肉跳,吓得够呛。”
    应加山踱出门外,朝着大老尚叫唤着:“嗨!你打木桩干什么用?”大老尚见应加山板着脸在发问,就瓮声瓮气的回道:“这活计是魏主任安排我做的,一共是8根哩,他说是发财桩,这才打了第一根啊。至于干什么用,我不晓得,你去问他好了。咱们小老百姓只管干活,不该问的事情一概不去问!”
    受了惊吓又碰了一个冷钉子的应加山,讪讪地踅回办公室里。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倒有点高兴起来。他要的就是像大老尚刚才所说的只管做事而不去问事的“机器人”。假如保护区所有的职工都是这种类型,那么开展内部管理工作,也就能顺顺当当,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了。对于刚才梦中吕品和的死,他还是有几分欣慰感的。他死掉了,甜水湾就少了一个敢跟自己公开叫板的人。如果吕品和这家伙也像“机器人”,那该有多好,可惜不是……
    而应加山转念一想,不对啊,吕品和是在梦里死掉的,而且是暴死的。那现实中的他,必定会有一副健壮的身板,而且寿命还长得很呢,梦是相反的呀!如果这家伙不死掉,往后不知道还要怎样作乱犯上呢?他若是要继续作乱犯上,肯定能带动一大片……
    应加山越想心里越感到恐慌,他下定决心要去找一个能够替代,或者各方面都强势于吕品和的人。他承认吕品和的才干与甜水湾其他人相比,显得很不一般,也经常回味着程觉民对吕品和的评价:“此人的脑袋瓜是够用的”。但是,这家伙如此狂傲,一贯目中无人,假如将他长期留在身边,必有大的隐患。他认为,当初把吕品和从县政府大院里“挖”过来,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是他精神世界里不尽人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在书写自己人生光辉篇章中的一个大败笔。他需要的是既能妥妥帖帖把事情办好,又要对自己附首贴耳,并且不讲任何物质条件和回报的人。就像一条牧羊犬,每时每刻忠心耿耿地跟着主人,守护着成百上千头的羊群,而主人犒赏给它的却是丢弃掉的残羹剩饭和几根不带肉的骨头。
    应加山常挂在嘴边上说的那句:“三条腿的毛驴难觅,两只脚的人嘛,还不是比比皆是啊……”他认为此话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从这个似乎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逻辑中,降低了吕品和的存在感。
    过了十几天,应加山满面春风将一位约摸二十三四岁,长得水灵灵的姑娘带到了甜水湾。他对尹生才说:“别看这姑娘年纪不大,文字功底还真不简单呐!我现在终于搞懂了,培养后备力量一定要从年轻人开始。”
    尹生才朝那姑娘瞥了一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丫头,叫什么名字啊?”
    “朱珠。”姑娘答道。脸色有些羞赧,表情还有点冷漠。她并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位长者,是蒙海县的父母官。
    大概是由于高兴和激动掺夹在一起的缘故,应加山竟忘了向朱珠介绍尹生才的身份。
    尹生才倒并不计较应加山这种无常规性礼节的做派,继续问道:“多大岁数啦?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呀?”
    “今年25岁,毕业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海源分校,读的是经济贸易。”
    “这甜水湾的生活条件远不如县城优越,你为何愿意来这里工作呢?”
    “前年毕业,正逢大批职工下岗,一时很难找到工作,一直在家待业。我爸在建筑工地上做工时不慎从高处坠落下来,病卧在床已有两三年了,当时包工头给了几千块钱,就一直不闻不问。我妈下岗后在一家小餐馆帮工,一个月的收入根本养活不了全家,身处这样的家庭,我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坐等下去……”
    “哦!那你有什么特长啊?”
    “我爱写文章,曾在学校办的内部小报上发表过两篇散文。”
    尹生才不再问下去了,他有点怀疑应加山所说的“这个姑娘文字功底还真不简单”那句话,但对眼前这位姑娘却产生了怜悯之情。就转过脸来对应加山说:“你们要用人,我没有理由干预。如果觉得她还合适,能胜任你们所期待的文字工作,那就大刀阔斧的培养。”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吕品和不同的是,朱珠被应加山安置在招待所住了下来。保护区的招待所虽算不上高档豪华,但比职工宿舍不知要强多少倍。房间里有卫生间,有电视机,有空调,还有办公桌和被褥。唯一不足的是没有地方煮饭,一日三餐的问题无法解决。朱珠只得去小卖部买了一箱方便面和几包饼干,先打发一阵时日再说。
    第七章——3

    应加山怜香惜玉,这是他身上最耀眼的闪光点。他舍不得朱珠一天三顿吃着方便面,咀嚼着那干乎乎的饼干,想把她带回自己的家中搭伙,又怕老婆钱翠风那儿通不过。
    钱翠风原先是蒙海县鞋帽加工厂的保管员。保护区建立后,县里的领导为了让应加山能够潜下心来搞骐麟繁衍扩群,就给管理局增补了一个事业编制,把钱翠风调了过来,便于照顾应加山的生活起居。为这事,尹生才没有少出力,他对本县农口系统内那些背后嘀嘀咕咕,颇有微词的干部们说:“你们若是有意见,我就提请县长,明天也把你们调到海边去,保证在家属问题上做到一视同仁。”
    钱翠风到了保护区后,名义上挂了个协理员的闲职,实际充当了应加山的专职“贤内助”,成天在忙家务。而闲下来的时候,她就拉上几个人来“斗地主”。这个女人的牌瘾很大,犯起来的时候,总忘了什么叫吃饭,什么是睡觉。她自恃有县里领导下达的口谕,还仗着自己是“第一夫人”的身份,说话谈吐不分场合,也不注意轻重,霸气十足。她除了身上蓄有一股野性外,而且非常吝啬。即使一粒芝麻嵌进桌缝里,必定要用针尖将其抠出来。职工们背地里称她为“母夜叉”,并时常数落她:“心里头贪婪得只恨没有办法去做人肉包子卖了。”应加山惧内是出了名的,又心疼朱珠的境况。他只得吩咐“麒麟堂”饭馆的老板,让朱珠每天去他那里蹭饭。
    没过几天,一些闲言碎语就传到了钱翠风的耳里,使她醋意大发。
    那天,钱翠风气势汹汹地来到应加山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像放连珠炮似的吼道:“你把这个小蜜弄到这里来,到底按的什么心思?噢,人家老吕来了几天后,就独当一面,把该做的事情全部担当起来。发稿子、写材料、跑龙套,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让你省了多少心。可他住的是破旧的职工宿舍,吃的是贫下中农的饭菜。一个大老爷们,每天还要自己淘米洗菜煮三顿来打发自己。人家帮你省下了正心,却又让你起了歪心,你招来的这个美女人才整天又在做些什么?到现在,我还没看到她有一个字角儿画写出来哩,是来让你看她的姿色饱眼福的吧?……”
    尽管应加山惊恐万分地赶忙将办公室的门关上,钱翠风那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是被人听到了。
    张小菊把一封缄好的信,放在了应加山的办公桌上。应加山撕开后,就迫不急待地看了起来:

    尊敬的应局长:
    您好!
    我到贵单位上班已经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了。在这短短的十五天里,说实话,我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因此,我每天都想得很多很多。虽然,您对我的到来是那么热忱,对我的生活是百般照顾,使我感受到了一个长辈呵护的温暖。但是,我很不适应这里的生存环境。孤独、迷茫、抑郁,甚至夹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这些东西无时不在侵扰着我那颗无助的心。并不是因为昨天夫人的吵闹迫使我要离开这里,而是我太需要家庭的亲情氛围了。况且,假使我在这里长期立足,需要面对恋爱、成家、生育,以后还有孩子入学等一系列的实际问题。可以肯定的说,在甜水湾要解决这些问题,又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请您能够理解我内心深处的苦衷,谅解我决心回城的动机,我辜负了您对我的热切期望。相信我会找到一份自己所适应和喜欢的工作。
    此致
    敬礼!
    朱珠
    2001年4月21日
    读完了这封由张小菊转来的信,应加山显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仰着脸,痴呆呆地在老板椅上坐了良久。蓦然,他哀叹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真是她妈的巴下子,扶不上墙的黄烂泥!”然后从抽屉里找出打火机,将那封信燃烧成一只又一只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灰蝴蝶。
    第八章——1

    这一年的六月,甜水湾那一排排的紫荆花开得尤为旺盛。姹紫嫣红的花朵一簇拥着一簇铺满在树枝上,远远望去,仿佛云蒸霞蔚似的。置身在其中,恍若游历于人间仙境里。此时,蒙海县沿海湿地物种调查工作宣告结束。省林业厅专家指导组组长祝智良,会同尹生才、王友根、应加山等人,召开编纂《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动植物名录》碰头会。
    祝教授强调:“编辑这本手册不仅是为了创建的需要,也是为我们子孙后代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在编纂工作启动前,先进行物种分类。这项工作应按照‘中国暖温带物种分类大纲 ’上的要求,认真对照,仔细推敲。务必做到细、实、严、准,要让中外专家肯定这本名录的价值和分量。”
    应加山作为骐麟驯养专家,被祝智良教授列入动物分类组。也许是朱珠的“出走”,抑或是吕品和的“狂傲”,连日来,应加山的心绪一直处在低谷状态。在动物分类过程中,竟然犯下了将蝙蝠划入鸟类序列的低级错误。
    “这蝙蝠分明是哺乳动物,本属于兽类,缘何把它当作鸟来归类呢?”祝智良有些愠怒,他毫不客气地斥责着应加山心不在焉,造成张冠李戴的谬误。
    应加山恍然大悟,早在七八年前,他在《动物分类手册》这套丛书中,就了解到蝙蝠是属于何种类型的动物。这些年来,对政治氛围及官职颇感兴趣的他,一直在行政事务上乐此不疲地奔波,动物的类型和其他方面的业务概念又开始模糊起来。他觉得这个荒唐的举动,不光塌了这个世界级大专家的台,还损坏了保护区的颜面。此时,他应该说道:“噢,很抱歉!是我一时疏忽,给祝教授添麻烦了。”但他并没有这样说,他根本不想在公开场合下承认自己的错。
    祝智良见应加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揣摩他心里最起码也感受到失误的难堪。为了不让事态恶化下去,又要给他牢牢地汲取教训,长个记性。祝智良的语气开始平缓温和起来,带着笑容,语重心长的说:“应局长啊,从事自然保护事业是一定要潜得下心来的!既然命运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上,你就要对国家赋予的这个重任负责到底,务必摒弃那些身外的一切浮尘。只有怀着明亮高洁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做到保护好一方水土和这一群稀世珍宝啊!你不用去翻专业工具书,就连中学生使用的新华字典里,都标注着对蝙蝠的详细解释。倘若我也跟着糊涂,岂不给业内留下千古笑柄?
    第八章——2

    吕品和这边的资料,整理得还比较顺利。该补的都已补全,没有的东西,就按评审标准和细则上的要求,另起炉灶逐一建立。资料内容涉及到地方政府方面的,只要尹生才一个电话打过去,补发的文件或者要在文书上加盖公章等相关事项,均一路绿灯。让吕品和大有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感觉。但使他挠头的是,在保护科研成果展示方面,林林总总地罗列起来并无什么厚重的内容,实质性成果很不尽人意。
    祝智良对吕品和说:“把保护区建立后大家撰写的论文集中起来,分类归纳,再认真筛选一下,有一篇经正规刊物发表的科研论文,可以算作一项成果。但有一个前提,筛选后的论文内容,一定要围绕甜水湾这边所保护的主要物种撰写,不能有移花接木的迹象。说白了,你保护的主要对象是骐麟和湿地生态,而论文内容阐述的却是华南虎和高山植被,那就会在评审过程中出岔子了。”
    收齐的论文共有二十多篇,从数量上看,已达到规定要求。但从内容上甄别,符合地域保护主题要求的文章才勉强达到一半。吕品和将论文的标题和发表时间,以及登载刊物名称,立了一张明细表,送到祝智良那里。祝教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紧锁着眉头用手指着明细表,说:“从题目上看,除了有几篇尚存论文的价值外,其他文章就像一锅羊杂汤。假如现在就发动这里所有的技术人员,每人写两篇,再到全国颇有影响的核心期刊上用重金购买版面,即使人家答应了,恐怕在时间节点上也不允许了。再说,有哪个单位在一两个月内,一下子就冒出来十几篇论文的奇迹?可信度无从谈起!”
    “那您看怎么办?这事情总要画句号做个了断呀!”吕品和有些着急,他恳切地期盼祝智良为他拿主意。
    祝智良沉吟了良久,苦着脸说:“论文的数量是体现保护区科研技术人员的业务水平,在评分中占据一定位置。实在无法可想,就把从古至今有关骐麟的文章搜集起来,哪怕是文学作品,只要说在点子上就行。这些东西整合起来以后,作为撰写论文参考的附录,另外分类装订成册。这样总比空白在那里强,还可以说明甜水湾保护区正在弘扬骐麟文化。地域文化的传承,亦可推动自然保护事业的发展嘛,这是牵强附会没有办法的办法,就算滥竽充数吧。”
    吕品和心领神会。趁回县城办事的空隙,他去了图书馆,并在经济信息中心的互联网上,获得许多关于骐麟的资料。比如说,中国沿海有个麒麟镇,南方海域有座麒麟岛,它们名字的由来?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的艺名为何叫“麒麟童”?清代重臣官服上绣着的麒麟又象征着什么?等等。这些颇有历史文化价值的文章经吕品和整理归类后,有的单列,有的附在原有的论文上,并得到祝智良等专家的认可。为应加山带领的科技队伍理论水平,涂上了一层斑斓的色彩。同时也为那些论据不足,说理比较单薄的论文找到了出处,添加了一些分量。
    当然,吕品和遵照祝智良的嘱咐,去实施补救行为,是经过应加山同意的。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应加山也不得不同意了。若在平时,说不准他又会找出什么理由来,一挥手就将其彻底推翻掉了。应加山深知,这十几篇论文的空白,就像一座高高的大山那样险峻,仅凭他一个人的冲天能耐,在较短时间里,是无论如何也翻越不过的。
    进入七月,升格创建工作已到了尾声。专家指导组一行要返回省城,由县林业局王友根副局长带队的一班人马,也要打道回府。副县长尹生才前几天就动身去了北京,参加全国农村水利政策法规培训。祝智良在临行时对应加山及吕品和交代说:“创建工作所有的文献、资料、图表等,都要进行活页装订,防止有变动或需要更改的地方便于拆换。等八月份省里派专家来初评打分后,才可以正式付梓。按时间节点要求,八月下旬或九月初,所有资料呈报国家评审委员会复评,如果顺利的话,年底就可以获得国务院的批复。”
    第八章——3

    七月流火,天热得出奇,甜水湾每天气温都在摄氏四十度左右。整个大地像一只热锅上的蒸笼,不断地向上升腾着水蒸汽,而且旷日持久不见一滴雨星落下来。海边湿地面积在一天天减少,有些地方已出现了土地龟裂现象。尤其是骐麟栖息的大围栏内,情况更加糟糕,河塘已基本干涸,树叶开始发黄,百草渐渐枯萎,国宝级动物的生命面临着严重威胁。只有那讨厌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树杆上“吱呀、吱呀”叫个不停,让人感到心烦意乱。
    应加山开始焦虑不安了,他让吕品和连夜赶写了一份甜水湾旱情汇报,并一再强调,把问题说得越严重越好。企望县政府火速给予人力、物力、财力等方面的支持,从而确保湿地不再萎缩,让骐麟平安度过灾期。
    去北京参加培训的尹生才,获悉家乡遭受旱灾侵袭,未等培训结束就提前赶了回来。他马不停蹄走村访户了解农村灾情,指导各乡镇村民紧急抗灾。当他带着满脸憔悴和疲惫不堪的身子,刚回到县城还没有坐稳,却碰上应加山送来了书面灾情汇报。尹生才不看便知道,这份汇报的主要内容肯定是向政府要钱要物,这是他应加山一贯使用的套路和手法。俗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这是堕性十足,凡事依赖性较强的下属,向上级部门张口要“好处”最管用的办法。
    尽管如此,尹生才还是耐心看完了应加山送来的灾情汇报。他认为汇报中有很多夸大其辞之处,心里立刻产生了一种厌恶感。板下脸来,嘴里冒了句:“哎哟,老吕的笔头子在日益见长啊,这死了的东西,都能让他写得活灵活现!”此话是在影射应加山的做事为人呢?还是对吕品和心有芥蒂的那种嘲笑与讽刺?明白人一听就懂。然而,根本不明就里的应加山却认定尹生才是在责怪吕品和“文风”不正呢。
    接着,他搁下手中的灾情汇报,加重语气,极其严肃地对应加山说道:“今年夏季,以蒙海县为中心的旱情波及到周边三四个县,是海源地区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尤其是我县西部地域的几个乡镇,灾情更为严重,农作物几乎全部枯死,很可能出现秋季颗粒无收的局面。地委和地区行署对灾情高度重视,已派出好几个巡视组到各县检查指导抗灾工作。县四套班子成员也分头去各乡镇指挥救灾,竭尽全力将旱灾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听了尹生才这一席话,应加山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压根儿不知道甜水湾以外所发生的事情。但他不甘心大老远的跑一趟,被几句话就这么打发了事,企望作最后一次努力能够带来心中的期待。这好比人饥不择食的时候,哪怕能获得一碗剩饭或半碗馊粥也是好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多了。于是他提起笑脸说:“尹县长,骐麟的安危关系到国际影响啊,我们那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是政治上的大笑话了。”
    “你我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人!如果‘三农’工作酿成大错,不但事关到我们产粮大县蒙海百十万人口的吃饭问题,而且还涉及到能否完成国家下达的公粮征收任务。如果这个原则坚守不住,那政治责任就更大了。孰轻孰重,这道理你还不懂吗?!”尹生才真的生气了,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点了一支香烟,吸了两口后,语气又平缓下来,继续说道:“甜水湾北依龙口港,南靠黑沙河,这两条大河直通大海,水资源应该不成问题。你们可以租赁两台抽水机,南北各架一台,先向围栏内补水,如有条件再向外围延伸。只要确保骐麟栖息地生态安全,其他方面的事情再缓一缓,我看暂时还不会产生什么大问题。”
    尹生才掐灭了半截香烟,接着说:“有关抽水机、油料等这些物资,我无暇过问了,你们先想方设法自行解决。等旱情过后,县政府一定设法为甜水湾改造水系。我这边火烧眉毛的事情还有很多,午饭后还要去北部几个乡镇察看,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中午就不留你在政府招待所吃工作餐了。”
    应加山回到甜水湾后,把在县政府受到的“委屈”,一下子发泄到了职工身上。在他主持的全体职工抗灾紧急动员大会上,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老吕,本次会议事关重大,你要详细做好记录,绝不能漏掉一个字!”他似乎觉察到一向对这个吕大笔杆子另眼相看的尹生才,都在说你的不是呢。如果我不上你的紧箍咒,你就不会感到头痛。
    吕品和诧异的望着应加山,心里头在说,一个字都不能漏掉,除了录音机,即便是速记水平再高的人也难以做到。但他还是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应加山大讲了一通全县旱情严峻形势。当然,这些都是套用尹生才的原话。随后,针对当下工作氛围和人文风气都不尽人意,又大放了一气厥词。并限定崔光发和马海龙在24小时内,去租借两台抽水机。如果租借不到,就是去偷去抢,也要弄两台回来。命办公室主任魏成章组织安排全体男职工在抗旱现场轮流值守,时刻掌握补水情况。特别是抽水机旁与给水沿线昼夜不能离人。最后特别强调,除女职工外,男职工一个都不允许请假,全部参加抗旱救灾工作。然后反复交代了一系列注意事项,比如做好安全、防暑、团结、协调等方方面面的要求;鼓动大家充分要发扬吃苦耐劳的奉献精神;顾全大局必须放弃个人利益;一定要树立骐麟生命高于任何一切的指导思想……
    这个“啰嗦鸟”一叫唤起来就没个停,让人听了总感到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捱到散会,魏成章来到应加山的办公室,以请示夹着征求的口吻说道:“应局长,我看老吕就不安排他去抗旱现场吧。因为创建升格的资料还没有系统校对完,再过几天,省里的专家验收组就要来初查了。让他在办公室值班,顺便完成所有软件资料的校对和稽核工作。”
    听了魏成章这番话,应加山想都没想,阴沉着脸说:“哼!好人都让你们争着抢着去做了。我在大会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除我之外,男职工一个都不允许缺席。噢,我前脚说了,屁股还没转过来,又反口了。我放出去的话,那还不等于一阵风啊?办公室值班和资料校对稽核的事情丢给张小菊,老吕必须下去!”
    魏成章的合理建议没有被应加山采纳,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有点气,但又不敢发作。
    让吕品和边值班边校对稽核资料,魏成章完全出于公心。自从与吕品和共事以来,他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个人来甜水湾后,日子过的确实不容易,而且身上潜有很多可贵闪光的地方。诸如,办事效率高;对某个问题的分析有深刻独到之处;不削尖脑袋往官位职级堆里钻;乐意帮助别人而不求任何回报等等。特别是他了得的文字功底,一份两三千字的官样文章,不需两小时就将其搞定,而且那行文流水般的语句还挑不出任何毛病,阐述的事理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凭心而论,即便自己在地上再打几个滚,也未必能赶上他。起初,魏成章一直用怀疑的目光去看待吕品和。相处了一段时间,由怀疑变成了同情。再后来,同情中已带有几分钦佩了。他还认为,吕品和到这个人迹罕至的海边上来从事这份杂乱无章差事,显得太屈才了,用一句农民常说的话:“是好雨落在了荒田里”。
    崔光发和马海龙两个局长助理兵分两路,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将两台抽水机租了回来。由于全县范围都在抗旱,抽水机分外走俏,出租方开价也很高,租金每小时25块钱,动力用油另外计价。应加山听完他们汇报,虽然心疼,但已顾不得这些了,把手一挥说:“就这样!”
    与抽水机配套的两台动力,是12匹马力的S195单缸柴油机。因使用年代太久,老是发生故障,一昼夜的实际工作时间满打满算都不会超过12个小时。老天爷似乎很不给脸面,像发了疯似的跟黎民百姓较劲,毒辣辣的太阳射得大地热浪翻滚,青烟四起。向围栏内补入的水,正好被这肆无忌惮的强烈阳光给无情吸收掉了。只要不下雨,抗旱工作就不能停顿,而且还要加大对人力和物力的投入。应加山急得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办公室里团团发转。
    第八章——4

    正当大家都在怨天忧人之际,老天突然开眼,持续两天一夜的透雨将旱情压了下去。一个星期后,由省林业厅、环保厅等部门组成的创建升格专家验收组,来到了甜水湾。地区和县里的分管领导及相关人员也随之赶来。
    专家验收组此次来甜水湾只有三天的日程。第一天勘察现场,第二天查阅资料,第三天评分总结。之后,他们还要开赴到下一个保护区去。
    专家验收组组长是省环保科学研究院的常文辉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平和学养。此人曾赴多个国家访学,对业务不但精通,而且严谨有加,做任何事情总爱较真。比如一份只有百来个字的申请报告,从格式、用词,甚至是标点符号,他都能找出不足之处。更别说对专业论文、学术报告、科技文献等之类的文牍是怎样严苛了。副组长是来帮助甜水湾保护区创建升格指导工作,大家非常熟悉的祝智良教授。
    前些日子的一场大雨,让甜水湾基本恢复了原有的生机。各种昆虫正在不失时机产卵繁殖,于是来吃虫子的鸟儿也就多了起来。鸟儿一多,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就显得喧闹无比,那蔚蓝的天空中总是离不开它们忙碌的身影。自然界的生物链总是以大自然的形态而形成的。
    经过两天半紧张工作,到了第三天下午,专家验收组开始总结。会上,常文辉教授兴致勃勃地说:“根据评分标准,经逐条对照考核,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创建升格工作,自查得分是924.5分,初查得分为910.5分,可以呈报北京进行复查。”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地区和县里的领导分别与常文辉等人亲切握手,表示祝贺。
    常文辉招呼大家坐下后,用极为严肃的口气接着说道:“针对此次初查,从整体情况来看,我要强调两个方面事情。一是甜水湾保护区的基础设施建设比较薄弱,亟待加强。比如说,核心区水系改造要舍得花资金投入。湿地是地球的肾脏,顾名思义,靠的就是水。建立一套完整的站、泵、闸、渠体系已势在必行,达到有一张旱可引、涝可排的水利网,要确保区域内生态安全,一定做到未雨绸缪。二是创建工作文字资料尚有较多缺陷。尽管你们花了很大的精力,使各项材料做得比较规范,但由你们提交的文本中,所反映的一些计量单位和数字,还有动植物拉丁文书写等方面,前后都没有按规范格式统一起来,有些地方还存在着病句及错别字。虽说这些都是枝节性谬误,但不能让上面的专家笑话我们业务上还存在瑕疵,而有可能会导致否定。据我了解,北京方面专家最终评审,有中科院院士参加,我们不能将这样的作业交上去。因此,我建议再给你们一些时间,把所有文字材料从头至尾再仔细地校核一遍,将那些林林总总的缺陷务必修正过来,完成之后,请在第一时间内送往省城……”
    常文辉做总结时候,魏成章悄悄地朝应加山瞥了一眼,只见他很不自在的扭怩着身子,脸一直红到脖子下面。
    坐在吕品和不远处的尹生才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时耸动着双肩,用责备的眼神一直盯着正在做记录的吕品和。他承认,常文辉教授所提出的两个问题,有其客观和主观上的两重性。前者是不争的事实,现状摆在那儿,会后立即让县水利局拿出规划,并设法落实资金对甜水湾水系及其它水利附属设施进行彻底改造。这个钱省不得,无论如何是要花的,关系到国宝级珍稀物种的安危及国际影响。而后者就属人为所致了,这些完全可以避免的小失小误,怎么就偏偏出在你吕品和身上呢?你与应加山闹情绪,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可以谅解的,但不能拿工作当儿戏呀!你看看,这省里和地区的高端人物都在场,我这个分管县长的脸往哪儿搁?自己手下怎么就豢养了这么一帮草根专家和山寨版的业务人员?
    尹生才越想越气,几次欲要站起来,想当众将吕品和训斥一顿。然而,他的理智还是战胜了一时火冒三丈的脾性,终于把这股燃烧在心头的怒火先压了下去。
    第八章——5

    逐一送走了客人,尹生才留了下来。他把应加山、吕品和等人叫到了会议室,当众指着吕品和的脸,几乎是在吼叫着说:“你是不是身上有哪一根神经搭错了位?犯下了连中学生都不会犯的那些个下三滥的错误!”
    吕品和被尹生才骂得莫名其妙,看着面前这位县太爷突如其然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他身上打着寒颤,反问道:“尹县长,我犯什么错啦?”
    尹生才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两眼瞪着咄咄逼人的光焰,继续大声喝道:“你是聪明人装糊涂呢?还是占了便宜又在卖乖?!”
    “尹县长,您的话,我听了怎么觉得脑子里像灌了一盆浆糊,越听越不明白了?”吕品和哭丧着脸问道。不争气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都说眼泪是男人的奢侈品,不可轻弹。他使劲地将那些由心中委屈与辛酸混合而形成的,就要飘落在地上的泪珠抑制住,尽量不让它滚下来。
    “好啊,你听不懂是吧?从明天开始,给我停职反省!”尹生才脚一跺,就走出了会议室。
    应加山却急了,他深知这材料校核的事儿离不开吕品和,赶忙跟在尹生才的屁股后面,几乎是在哀求着说:“尹县长,老吕可万万不能停下来呀,那一摞摞材料仍要等他校核呢,而且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怒气未消的尹生才转过身来,大声对应加山说:“难道校对和稽核文稿的人,你们都找不到吗?”
    “前一阵子因抗旱工作紧迫,我让所有的男职工都参加了抗灾,就把材料校对稽核的事儿交给了张小菊。唉!还真没想到啊……”应加山在性急之中,不经意将事情的真相给吐露了出来。
    尹生才听后恍然大悟,他后悔自己没有经过调查,而是凭着一时思维意识中的偏见错怪了吕品和。歉疚之意顷刻涌上了他的心头。
    少倾,尹生才转过身来,压着胸中未息的余怒,语重心长地对应加山说:“老应啊,用人一定要挑其所长,并要具备特有的大气和包容。打个比方说吧,县政府招待所的大厨,在没有接待任务的空档,所长总不能指手画脚差他去打扫厕所或清理垃圾吧?他们的任务是认真揣摩,精益求精把饭菜烹饪好,把今后的客人服务好。县公安局养了几百号警察,在没有案子的情况下,政府总不能让他们到哪个农场去开荒种田吧?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是确保一方平安的使者。你怎么就不好好学一学养人与用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呢?连一个老吕都容养不住,那你以后还想成就什么大事业?”
    “我这不是为抗旱所急么?”应加山急切地解释道。
    “那保护区创建升格的事情就束手高搁?噢!这个工作你就不着急了?实话告诉你,一旦挂上国家级的牌子,管理局的建制就升格为正处级,你很有可能就成为一方诸侯了。封建社会的帝王要想稳坐江山,还千方百计得到地主乡绅的支持呢。更不要说民间广泛流传的‘一个篱笆三根桩,一条好汉三人帮’那句富有哲理的话了。哼!你就把今后的前程掂量掂量吧。”
    应加山的眼睛突然像两只探照灯一样亮了起来。他遮掩不住内心的欣喜,却又故作平静的样子,说:“我明天亲自去请老吕上班,你看行不?”
    “这还用得着问我吗?事情的原委已经搞清楚了,是我错怪了他!”尹生才铁着脸,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他心里明白,应加山并不是为抗旱所急,从多一个人手多一份力量的角度出发。而是借故整一下“傲气”十足的吕品和,使一个颜色给他看看,煮一碗麻辣汤让他喝喝。然而,这一看一喝,却让省里的专家和地区领导,看到了蒙海县办事的能耐,喝出了甜水湾“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羞涩味道。
    又到了重阳登高望远的时节。凉爽的秋风在海边上掠过,天空便感到分外高远,人也觉得格外惬意。因夏季一场罕见的旱情,甜水湾内的山茱萸长势很不看好。枝叶稀稀落落,没有先前那么茂盛,果实也小而干瘪,不及往年那么红润光亮,望上去就不怎么招人喜爱。然而,毕竟零零星星挂了一些果子在枝头上,并未因大旱侵袭而全军覆没,表达了这个物种对生命的强烈追求。
    海边上其他的植物虽然受到旱灾的重创,失去了往年生机勃勃精神焕发的风采,显出一副萎靡不振无劲打采的模样,但总算也幸运地保存了下来。喜欢烧香求神的应加山偏执地认为,自己就像那百折不饶的山茱萸,任凭烈日酷暑的炙烤和风霜雪雨的摧残,依旧我自岿然不动。他似乎察觉到了大灾以后一些好征兆,预示着大吉大利的到来。
    这一年岁末,国务院的批文下达了。甜水湾湿地自然保护区更名为“甜水湾国家级湿地自然保护区”。来年春天,海源地区机构编制委员会行文,批准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为正处级全额拨款事业单位。此时此刻,应加山心弛神往,心旌摇荡。信奉天意的他,兴高采烈整天乐开了怀。认定这甜水湾保护区连同自己的大好前程,恰如所望,真的天从人愿了。
    “咚嘭隆咚锵、咚嘭隆咚锵、咚嘭隆咚锵锵、咚咚咚咚锵……”应加山让人在保护区的大门外,敲起了震耳欲聋的喜庆锣鼓。他要将抑制不住的内心喜悦,尽情地表露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脏与这锣鼓的节奏声在一起跳动,并大声嚷着:“给我使劲地敲,敲得越响越好,把鼓面敲破了我都不怪你们!”。
    第九章——1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三百六十五个夜晚,嫦娥娘娘总是让月宫的面孔一天一个模样变换着,将那水银般的光亮洒向了大地,把万物生长的人间涂抹得一片洁白与温柔。而每年的春风夏雨、秋日冬雪,又使然了多少花开花落?一晃,九九重阳节又如约而来。正是菊黄蟹肥对酒当歌的金色季节,适逢当年风调雨顺,农村田野里的五谷丰收在望,到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景象。
    甜水湾生长的山茱萸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瞧那长势,胜过任何一年。有的枝头被沉甸甸的果实压得像喘不过气来,一阵轻风掠过,就扑里啪拉掉满一地。应加山发动全体职工进行突击采摘、晾晒、收贮,作为滋补养生的地方特产,无疑是他拿出去馈赠送礼的佳品。这个大自然所恩赐于他而又不花本钱的人情,不能就这样让它们白白的烂在地头,无论如何,他是要争分夺秒抢着去做的。
    蒙海县科级干部在年内又作了一次大范围调整。如果按论资排辈的规律晋升职位,那么按理说,应加山本该在调整行列之中。他毕竟是保护区管理局的法人,再说这个“代局长”的头衔已加身多年了,更何况管理局的建制已向上攀越了一个高高的台阶。应加山想,把自己头上的那个“代”字搬掉,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自己为何仍然在原地上踏足踏,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倘若把蒙海县所有的副科级干部列起队来,挨个儿浑身上下摸一遍,与自己一起成为同级别的人,已有半数以上早就扶了正。没有逐愿的人,不是“德、能、勤、绩”达不到要求,就是与提携的机会交臂失之。
    应加山有一种守着米囤饿肚子的失落感。当下,保护区管理局的行政级别高得足以将人吓晕,正如一堆金光闪闪高耸云端的稻谷。即使被人挑走了十担八担,也丝毫不会影响它的巍峨壮观。而自己头上这顶“副”字叠加“代”字的乌纱帽,不就等于那区区几担稻谷吗?他不奢望一口将这堆稻谷全部吞下,而分给自己一半也不算为过吧。管理局建制成功升格已经快一年时间了,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个处级职位,他曾觊觎过。想要,但又不敢死心塌地的要,他深知在蒙海这块地盘上,没有“三拳两脚”的功夫,是根本不可能获取的。那念头只是雷雨天气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即去。而自己扶正的事儿,你何昊天总该放到议事日程上来吧?无论在资历上,还是从任职时间来说,凭自己对蒙海县作出的巨大贡献,就是排队买大饼也该轮到自己了。咋总是迟迟不见动静呢?想到此,他心里就觉得憋屈。他一憋屈就容易发无名之火,总爱喜怒无常抱着情绪做事,他的属下无形之中就成了他的出气筒。
    他曾多次去县城,特意向尹生才、叶福宽和已提拔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乔更生等人,打探过关于自己前程的相关消息,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要理顺保护区管理局及其人员职级关系,县委书记何昊天自有他的考量。让一位副科级的人去领导一个正处级单位,实属不妥且荒唐可笑。这好比把一座庙宇建大了,殿堂里就要配上大罗汉,这样才显得般配得体。这大庙里供奉着小菩萨,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来敬香的。而香火不旺,这座庙宇就建得没有一点儿价值了。当下,发展生态旅游是甜水湾的重头戏,必须要有个“大罗汉”来撑起这个庙堂。这样,香客才会日渐多起来。才能轰轰烈烈发展他所期待的旅游经济,蒙海县的第三产业才会随之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何昊天一直在思量着这个并不炙手可热的正处级职位,让谁去担任更为合适?
    从综合因素上看,何昊天断定应加山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如果提拔他,在他现任的职级上来个“三级跳”的大飞跃,根本不可能。违背干部任用程序不说,就他那种狭隘的发展理念和提不起来的精气神,也无法胜任。
    为此,何昊天把眼睛一直盯在几个常委和副县长的身上,并试探性地与他们作了一些沟通。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一个个的都借故婉拒了。他也大胆设想,从正科级干部队伍中挑拣人选。如果对地方经济发展没有重大或特大贡献,职级提升的动作偏大,如同把大家引入了一个神秘的敏感地带,就会引起各种各样的猜忌。人们总爱把小说中的某些人物或某个事件进行对号入座,并加以这样那样的评说与指责,弄得作者哭笑不得。而人事变动不是写小说,更不是虚拟的游戏。一旦用错了人,必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就能在官方的这座宫殿里产生强烈的震荡,自己也会因用人失察而蒙受一层脱不了的干系。再说,即便来了一个“不入行”的新当家人,应加山该放在什么位置上?骐麟的繁衍扩群还要继续依靠他呢。故管理局领导班子人员调整之事,被人事安排一贯谨慎的何昊天搁了下来。
    可应加山却仿佛失去了听从天意的耐心,他抱怨何昊天在理顺管理局现有领导班子人员职级的事上,含有很多且又很重的刁难元素。又记恨尹生才,他作为县委常委,在这紧要关键的当口没有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更没有在公开场合讲几句对自己有利的公道话。他何昊天是从地委调到蒙海来主政时间不长的新人,对甜水湾的根底了解的还不透,倒也情有可原。可你尹生才对我们这里却了如指掌啊,这个瓜熟蒂落的顺其自然现象,根本就不难处置,怎么就一直被悬那里久久不决呢?应加山感到万分焦灼和不安。
    应加山自认为是甜水湾保护区的创建人,在这块一亩三分田的领地上,属于开山鼻祖式的人物。无论是功劳、苦劳还是疲劳,他统统占据。而在学历、职称、资格和社会影响等方面,在这一方水土上更称得上鹤立鸡群。而且,随着近几年一些媒体的大肆渲染,自己的知名度同回归的骐麟,已饮誉大江南北。要提升自己的职级,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也是当之无愧的!何况保护区成功升格,又有自己亲自参与,这块功勋章不想全获,掰一半归属自己肯定不算过分?
    去年,省城有位大记者到甜水湾来采风,与吕品和合写了一篇文字容量很大,并充满溢美之词的人物报道。称赞应加山是从海边滩涂上走出来的泥腿子科学家,凭着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怀着对自然保护事业披肝沥胆的忠诚,撑起他一股永不言败的顽强意志。从一张白纸伊始,创造出国内珍稀物种保护史上多少个世界第一,并把他誉为举世无双而自学成才的骐麟驯养专家。文章刊登在省级党报上,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也着着实实为应加山火了一把,风光了一回。有了这件华美的外衣披在身上,应加山就认定自己身上的含金量是很高很高的,而一块高纯度的真金,为什么不让它在应有的位置上去大放异彩呢?
    为此,应加山不想就此呆在家里,傻里巴叽的痴人说梦了。凭那虚幻的空想主义,沙漠里是开不出水灵灵的芙蓉花,树枝上也不会结出延年益寿的人参果。那么,他想要的乌纱帽也不可能轻而易举飞到自己的头上。他决定拿出一些实际行动,去实现他人生梦寐以求,那光宗耀祖的为官宿愿。
    第九章——2

    世上有些事理还真的不怎么能说得清楚。就拿天时、地利、人和来说吧,这三种因素有着密不可分的连带关系,如果缺少其中一种,还确确实实不灵光。你要想去成全某件事情,或者达到某个目的,如同登天。即便使尽了浑身上下的解数,用足了各种关系,也只能偃旗息鼓。就好比一艘载满了珠宝的轮船,沉没在深深的海底,无人过问,也无法过问一样。应加山认定自己就是一条被沉没在海底之下的宝船,没有被人及时打捞上来。而天赐良机和歪打正着的事情并不是不会发生,往往现实就会跟你开一个睁着眼睛的“瞎脸”玩笑。正当应加山踏破铁鞋无觅处,在费尽心机做着他所寄予的为官之梦时,他像一头被拴在一间黑暗屋子里的野驴,突然从门的缝隙中看到外面正有一缕曙光射了进来。
    就在前几天,省文化厅文化产业处处长孟一平来到蒙海县,挂任县委副书记一职。孟一平的到来,让应加山欣喜若狂,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那个难以卜测的仕途,将会出现峰回路转的大好局面。
    孟一平是海源地区镇海县人,长得身高马大,相貌堂堂。加上他又很讲究穿着,走到人面前,总显露出那副风流倜傥的光亮和卓尔不群的模样来。他与应加山是昔日海源地区曙光农大的同窗,两人同住一个宿舍,应加山睡下铺,孟一平在上铺。在学校时,两人关系非常密切,就连定量使用的食堂饭菜票也彼此不分。毕业后,孟一平弃农从教,去了一所乡村中学。因其教学业务出类拔萃,仅在两年之中,不但为所在的那个学校摘掉了高考“光头”的帽子,而且在往后连续三年高考中,他执教的那个班,录取人数挂上了全县乡村中学的排名榜。从此,孟一平的人员性质就由民办转成了公办。几年以后,又被选送到省城师范大学进修。在3年进修期间,孟一平的视野大拓,想留在省城工作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碰巧毕业那年,省文化厅面向社会招录人才,孟一平应试后一举金榜题名,终于圆上了他多年来想留在省城的美梦。至于他是怎样找出各种理由,抛弃家中的“糟糠之妻”连同那个还未懂事的女儿,继而又娶了省财政厅副厅长的千金小姐,使他仕途一路飙升的具体细节,大概海源地区官场人士及平头百姓知情者也是甚少。
    应加山决定去拜访这位既是同窗好友,也是眼前的父母官。为了慎重起见,他直接奔向省城孟一平的家里。
    孟一平到蒙海赴任后,应加山本想在第一时间内与他会晤。但经过一番细细琢磨,他认为在蒙海县城这块弹丸之地与这位孟老兄接触,不怎么合适。在县委大院里,或者他暂时居住的招待所,还有休闲娱乐会所、茶楼、咖啡馆之类的地方与他见面,都不怎么稳妥。因县城里认识自己的人不算少数,这人多眼杂,难免不会引来一些疑神疑鬼的目光。蒙海人的鬼精是出了名的,凡在官场上混的人,几乎都像旧上海滩租界里的“包打听”。想办的事儿还没来得及伸出一个手指头去做,说不准一眨眼功夫就被人搅黄了。孟一平的家庭仍在省城。只有瞅准他回家团聚的时候,才能同他畅所欲言,掏心挖肺向他吐露自己当下所处的困境和郁闷,才能将心中的期待与愿望,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只有这样操作,他觉得才会万无一失,神不知鬼不觉。
    自孟一平到省城后,他与应加山的联系几乎中断了。当他在省报刊登的文章上,看到媒体对应加山浓墨重彩的包装,心中也曾掀起几道漪涟,就把电话打到了甜水湾,向老同学祝贺。那时,手机是实施双向收费的,应加山一看是个外地陌生号码,根本没想到是孟一平打来的,以为是推销商品的骚扰电话,就立马按上了拒接键。
    孟一平并不计较这些细细碎碎的琐事,见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登门造访,心中自然高兴,甚至神情上也显得有些亢奋。得知应加山的来意后,孟一平先沉思了片刻,然后流露出那么一点为他鸣不平的意思来。应加山见下面有戏,便打铁趁热,拉着一副苦脸说:“孟书记呀,其实官不官的,对我本人来说倒并不十分看重,做大做小都无所谓啊。而我们这班人,成年累月呆在那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过去贡献了青春,现在又奉献自己的子孙,工作和生活又是那么艰苦,实在不容易啊!迟迟不给一个说法,没法向手底下跟在我后面干了那么多年的人交作个代啊!”
    也许是此话刺激了孟一平某个敏感神经,他沉吟了良久,突然将手上的半截香烟掐灭在烟缸内,对应加山说:“我到蒙海任职的第二天,县委召开了常委会,班子成员进行新的分工。何书记明确我负责县里‘三产’发展工作,与你那块风水宝地多少也沾点边哟。”
    见应加山一脸茫然的样子,孟一平心想这位老兄还没搞清楚第三产业的概念,不觉想笑,但未笑出来。就开宗明义的接下去说:“加山呀,你们甜水湾不是正在大力度推进生态旅游吗?我负责的第三产业,就涵盖了你们的旅游业啊,今后咱们还愁没有机会接触?适当的时候,我会找理由在常委会上为你们呼吁的。我一定据理力争,并且要用活用足政策,尽量将你们那边的事情摆平。”
    孟一平后面的这番话,应加山听明白了,他顿感瞬间有一股暖流沸遍了全身。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孟一平,笑着说道:“孟书记啊,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心里头一直都在惦记着你,只是太忙了,总是找不到机会。听说你家公子的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也很高兴哦。第一次来你家拜望,这点小意思是给孩子买些学习用品的,不成敬意呐!”
    孟一平的脸马上绷了起来,大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做不等于小瞧了我?快把它收起来,否则不要怪我这个老同学翻脸无情!”应加山见孟一平真要发火了,便惺惺地将信封又重新塞到公文包里,上下两片嘴唇在不停地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孟一平说他下午有一个师大的同学聚会,明天还要去文化厅处理几件遗留的事情。于是脸上显出有些歉疚的样子,对应加山说:“第一次来我家,本该好好地陪陪你,家里还有一瓶茅台年份酒呢,一直没有舍得喝。你看,这官还没做大,闹腾的事情就多起来了!就等你下次来喝吧……”
    第九章——3

    从省城回来后,应加山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但他没有心安理得静候孟一平的佳音,便吩咐吕品和以保护区管理局的名义,撰写了一份近期主要工作情况汇报,呈送蒙海县委和县政府。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要官,只有拐弯抹角通过这种文字游戏,去堆砌一个台阶,好让孟一平站在上面先替他叫屈,然后为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去架桥铺路。
    汇报内容叙述了自保护区建立以来,特别是应加山主持管理局工作的这些年,在实施环境保护、开展科学研究、复壮珍稀物种,维护生态平衡,以及发展生态旅游等方面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反复强调了物种保护工作,在国际上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并赢得了较高的国际地位。同时,陈述了近阶段重点工作的安排情况,对今后发展的宏伟目标作了具体打算。表明了策应县委、县政府发展“三产”战略,采取的多种有力措施和决心。最后,委婉地说明如果不把管理局建制与班子成员职级关系理顺,就会产生一系列不利于发展的因素。这一点,这才是汇报的核心内容,是应加山采用“盘马弯弓”的惊人架势。
    吕品和已完全掌握了应加山那事无巨细,眉毛胡子都要一把抓的文字口味,并做了画龙点睛的处理。没费多大功夫,就将这份六千多字的“工作汇报”写好了。
    应加山接过“工作汇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提起笔来欲要在稿子上改,但他觉得没有地方可以下笔。想要写进去的内容全都写了,该表述的语言都恰到好处地表述出来。而且层次分明,条理清晰,前后呼应得也很好,很符合他 “假道伐虢”要官的设想。他打心眼里赞叹吕品和的文字功底和办事效率,但又不愿意将这份表情流露出来。于是他把笔插回笔筒里,对吕品和说:“稿子先搁在这里,让我再好好琢磨一下,你先去忙别的事情吧。”当吕品和离开的脚步声还没有完全消失掉,应加山就迫不及待地把汇报材料交给了张小菊,叮嘱她赶快打印出来,明天就要送往县城。
    孟一平一目十行,如同走马观花刚把应加山呈上来的“工作汇报”看完,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起来。应加山息声屏气听了几句后,即知道来电的大致内容。好像是一个来头不小,也不知道是那方面的人物,约他中午去县城唯一的四星级酒店“观海大厦”参加一个“派对”。应加山想继续听下去,又怕孟一平不高兴,便装出一副识趣的样子,怏怏地起身准备离开。此时,孟一平听电话的兴致正浓,他向应加山摇了摇手,表示不送客了。
    从孟一平办公室走出来的应加山,情绪又开始低落下来。他对这位老同学刚才那种很不严肃,似乎以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对待他殚心竭虑而表达出来的心声感到沮丧。此时,怨懑又委屈的心绪,又“噌”地一下冒了出来。本想与这位新到任的孟副书记再好好商榷一番,怎样更好地应对身边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儿,寻觅一个怎样的万全之策,把自己提升到所期待的那个高度上去。然而屁股还未坐热,就变相的被撵出门外。看来“官大一级压死人”,此话是有一定道理的。要不然,为什么人人都要削尖脑袋争着去当官。应加山虽然在心里暗暗地怨着孟一平,而想做大官的那股欲望,像火焰一样在他心中愈燃愈烈。
    当应加山的一只脚刚伸进“桑塔纳”轿车的门内,他心头突然又开始亮堂起来。他暗暗自忖,有人在电话中邀请孟一平出席一个什么宴会,为何不可以如此效仿呢?专程送他一只“信封”,却被他斩钉截铁地推掉了,而吃顿饭、喝点酒,还是可以的吧,算不上是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何况他孟老兄当下正分管第三产业,以管理局名义请他作客,无论工作上还是情理上,概为名正言顺。如今,官场和生意上的关系,不都是在酒桌上建立起来的吗?孟一平好像对吃请并不敏感,瞧他刚才接电话的模样,乐得嘴巴都快要扯到耳朵边了。
    在应加山的印象中,孟一平是个见啥都爱吃的饕餮。早在农校的时候,星期天为了改善伙食,他孟一平来回步行二十多里路,去一个公社食品站,花两毛四分钱买了二斤猪脑髓,与咸菜合在一道,在宿舍里用煤油炉子炖熟了,一顿饭将它吃了个精光。而更加离奇的是,想当年没有钱买肉,这个老兄为了补充体内蛋白质,竟然用蚯蚓与蝌蚪合在一起,剁碎了做馅包饺子吃。想到这里,应加山决计以欢迎老同学来蒙海挂职的理由,请孟一平出来搓一顿。为避开司机老邵的视线,他借故去厕所,拨通了孟一平的电话。
    应加山的司机老邵,与大老尚同龄。他在山西服役退伍后,不知是找了哪一门的路子,安置在当地一座国有煤矿为矿长开车。因长年累月照顾不到家庭,他放弃了矿上较为优厚的待遇,将心一横,就回到了家乡。适逢此时应加山刚刚确立管理局的法人地位,上面同意给他配辆小车。老邵得知这个消息,就四处托人找关系,终于谋到了给应加山开车的这个饭碗。不知是老邵在应加山身边服务得非常周到呢,还是他出手阔绰大方,从来没有显露出小家子气的缘故?没隔多久,老邵竟然顺顺当当进入了大家垂涎三尺的事业编制。
    然而,老邵却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对应加山的感激之情。听说有一次他开车送应加山外出开会,俩人还大吵了一场。而吵架的内容也有人透露出来,是为了争一只会议上赠送的不锈钢保温杯。老邵背后大骂应加山:“是一两芝麻不嫌少,十斤银子不喊多的‘硬扒皮’,跌个跟头也要在地上抓一把泥揣到口袋里的家伙,贪婪至极。”但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他俩之间有什么恩怨纠结的迹象,老邵总是对应加山俯首贴耳。其实,他们早就貌合神离了。
    孟一平果然很爽快地接受了应加山的邀请,但将承诺的时间定在了后天晚上。因为今天和明天的活动日程,他已经被别人安排得满满当当了。
    挂断手机后,应加山像注射了一针鸡血,精神陡增几倍。他马不停蹄去饭店订包厢,接着又邀请了农工部副部长程觉民,组织部副部长乔更生,县委办公室主任叶福宽,副县长尹生才等人作陪。为了使这次宴请目的达到预期效果,还特邀了海源地区农口系统的两位农校女同学,宴席定在了县城闻名遐迩的“临海大观园”。
    这家饭店虽不怎么奢华,却是蒙海县餐饮业的老字号,做出来的菜肴被称为地方一绝。早年,有一位著名的社会学家来蒙海调研,对该饭店的招牌筵席“品海宴”和“百瓜宴”赞不绝口,并建议当时蒙海县的父母官,将这两道筵席参加“巴拿马国际贸易博览会”。后因蒙海县委书记及县长相继更迭,便淡忘了此事。
    应加山在“临海大观园”订的是什么宴?那天晚宴还有谁参加了?管理局其他人都懒得去问这个应大局长,隔三差五的在外干了些什么事情。一年之中由他经手花销掉多少非正常性开支,除了财务科长孙占祥清清楚楚,心知肚明外,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底细的。也没有人敢去过问。
    第九章——4

    吕品和对应加山整日成夜往外面跑,更是不感兴趣。他感到应加山不在甜水湾的时候,反倒觉得轻松自在,心中就感受到有了阳光的照耀,也觉得天空格外晴朗。应加山不但抠门有道,还会为一些芝麻绿豆大的琐事来折腾人,而且摆出一副横蛮无理的架势。
    有一次,张小菊填了一份购买A4复印纸的申请表,让应加山签批。应加山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吕品和叫了过去,他取出办公桌抽屉里的笔记本,指着办公用品购买记录,板着脸质问道:“这是怎么搞的,上回买来一箱子,还没有两个月时间,怎么这样快就用完啦?”吕品和没好气的回道:“我不是办公用纸的专职保管员,哪里晓得是咋回事啊!再说,这复印纸又不能把它当作卫生纸来擦屁股。”应加山反倒无话可讲。
    还有一天,有名职工向应加山报告,说保护区的界址上发现了几口偷猎用的陷阱。应加山气势汹汹地来到吕品和的办公室,就骂骂咧咧地嚷开了:“你不要总是坐在办公室里像大机关老爷们似的,快跟我出去看看。要经常到外面去了解情况,坐在家里不问外头的事,总有一天,你也会被别人推到陷阱里去的!”
    那天,吕品和正伏案写着一份应加山刚交办的管理局年度工作总结。无奈之下,只好起身与他一同出去。人家来偷猎,本是崔光发分管和安技科职能范围内的事情,怎么猫头上一把,狗头上一摸,撸到自己头上来了。回来后,一同去的人没事了,但工作总结仍要自己一字一句抠出来。因此,吕品和心里感到极不平衡。尽管如此,他还是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应加山后面,往事发地点赶去。
    其实,吕品和在半路上可以找一些如肚子疼啊,或者脚崴了等方面的理由,回避与他工作毫不相干的事情。但他玩不了这些自认为不上档次的小儿鬼把戏。书生意气较浓的他,就是脱不了谦谦君子那种风范和品质。宁可自己体力上多吃一点苦,精神上多遭一些罪,也不去为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使用瞒天过海的小聪明。
    除了抽烟和偶尔喝点酒外,吕品和几乎没有其他什么不良的嗜好。打牌、搓麻将他怎么也不学不会,也根本没这个兴趣。钓鱼、下棋,他压根儿都提不起那雅兴来。工作之余,不是读报就是看书,要不然就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喜欢那乐曲有着激昂而勇往直前的气势,同时又充满了温柔和抒情的优美,流淌出英雄主义的乐观情绪与命运抗争的无穷力量。这首曲子对吕品和来说,真是百听不厌。
    他还觉得,读书是最好的精神寄托,也是对自己知识的补充,坚信阅读必定会点亮自己的人生道路。他最爱读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敬佩书中主人公聂赫留朵夫敢于忏悔自新,直面爱情的崇高品德。为作者以讽刺的手法,恰到好处揭露沙皇时代贵族及官吏们卑鄙虚伪的行为而折服。这部洋洋洒洒的长篇巨著,吕品和不知看了多少遍,并且写下了很长的读后感。他从这部小说中,不仅读到了世界上存在着正直与善良,而且还读到了一个博大而痛苦,忧郁而粗暴的灵魂。小说对封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进行了有力抨击,痛陈了执政官吏残暴昏庸及毫无人性的罪恶。这本书中蕴含的艺术力量与文化价值,令吕品和赞叹不已并为之倾倒。
    吕品和虽然是个半路出家的知识分子,但他的骨子里却渗入了浓浓的理想主义精髓。应加山在甜水湾时,吕品和心中的天空总是灿烂不起来,一直感到被厚重的阴霾笼罩着,让他备感压抑。
    第十章——1

    自从孟一平光顾了“临海大观园”,那“百瓜宴”留给他的印象特别好。他感觉吃遍省城所有的饭店,也很难见到如此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美味佳肴。
    所谓“百瓜宴”,就是用多种瓜类与肉类及海鲜搭配,烹制而成的特色菜品。从第一道冷菜开宴到最后一道果盘散席,整个宴会都是以瓜类为主题的。比如凉拌黄瓜海蜇丝、冬瓜炖海参、金瓜丁煲鱿鱼、笋瓜片爆炒蛤蜊、椒盐甜瓜溜虾仁、南瓜葱花虾米饼、八宝地瓜泥、丝瓜鲜蛏汤等等。由于就地取之施于有机肥料的上等瓜类,鲜活的海产品又经过严格挑选,然后再按照地方风俗,汲取粤、川、鲁、淮扬四大菜系烹饪制作之精华。“临海大观园”那具有地域特色风味的菜肴,备受外地食客青睐,声誉鹊起。孟一平恍若从梦中醒来,殊不知蒙海这个小地方,还有这样让人赏心而大饱口腹的美食府。顿生一种“不来不知道,来了真奇妙”,大开眼界的感觉。并暗下决心,在蒙海县挂职期间,定要拿这家饭店当做自己调研实践的课题,写出一篇响当当的论文,将中国地域灿烂的餐饮文化推向极致。并要将这家饭店培育成北京的“全聚德”那样,而闻名于世。
    一个多月后,孟一平给应加山去了电话,叫他立刻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说有要事相告。应加山哪里敢怠慢,便火速奔往县城。
    应加山进入孟一平的办公室,见他正在批阅文件。孟一平用手中的笔指了指门,提示应加山将门关上。没有沏茶,也没说客套话,孟一平从抽屉里取出两张餐饮发票,放在办公桌上,笑着说:“上个星期,省城分别有两批好友及同事,专程来蒙海看望我,盛情难却啊!我带他们去了‘临海大观园’。嗬!他们那种感受呀,像是走进了慈禧太后的御膳房,那海鲜烧得哟,就是打嘴巴都不肯放下筷子!”
    应加山明白了,便欠起身子取过那两张发票,瞥了一眼,那票据上的金额,不觉让他心头一惊。但他马上又镇静下来,嘴角上勉强挂起一丝微笑,说:“孟书记,这点小事由我来处理好了!”说着,就把发票塞入自己的公文包里。
    此时,孟一平已批好文件。他放下笔,神情凝重地说:“今天特意请你过来,并不是让你来取发票的,而是向你透露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接着,他侧过身子凑到应加山面前,压低声音说:“我那个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秘书长的妻姨夫,年内就要到海源来任地委书记啦!省委组织部已同他约谈过了,最迟年底就来正式赴任。星期天我回省城时,去拜望了他,顺便将你那里的事情向他作了简要汇报。”
    孟一平所说的“你那里的事情”,就是应加山朝思暮想的管理局当前主要人员职级提升之事。这犹如他在大海的巨浪中狂乱地扑腾,天空突然飞来一只救生圈那样。应加山的精神在倾刻间又振作起来,咧开嘴巴笑着说:“万分感谢你孟书记对甜水湾的关怀,我们今后的发展,全仰仗你多加关心,多加照应啦!”
    “至于我吗……”孟一平沉着脸,用食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办公桌面,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呀,生来就是当涂料的命,出于某种需求,墙壁上就得换上另一种颜色,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喽。虽说举贤不避亲,但这个道理至少在当下,在你我涉足的官场上,还不怎么行得通噢!因此,姨父要我做好心理上的多种准备。”说毕,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失意的神色。
    “那你准备去哪儿呢?”应加山顿时又感到怅惘起来,迫不急待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意向,可能最后的着落要等姨夫到任后才能定下来,大不了还回省城去当我的小处长吧。”
    “假如你走后,我们那边的事……”应加山欲言又止。
    “你就放心吧,我孟某人做事从来不虎头蛇尾,一贯是有始至终的,要不然也混不成今天这个模样。你这个老同学怎么到现在还不了解我?”孟一平有点生气了,嗓门也渐渐地高了起来。
    在孟一平的记忆中,学生时代的应加山是没这副优柔寡断、疑神疑鬼的腔调。社会在变革,难道人的秉性也跟着时代的节奏在嬗变?“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由先人归结起来的俗语,当真就失去了它的道理?孟一平不由在心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应加山却在窃喜,这一回,他如同吞下了一粒定心丸。有地委主要负责人亲自过问甜水湾的事情,那么,提升管理局领导班子主要人员的职级,就等同于三只指头捏螺蛳那么容易。也可以说,秤砣掉在水缸里--笃笃定定(淀淀)的了。纵然你蒙海县委横竖在这个事情上作梗,那一根木头能抵挡住长江上游倾泻而下的滚滚激流吗?正如孙悟空本领再大,也无论如何翻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应加山偏执地认定,这是一种天意,是上苍的那双慧眼,在识别着人间的是是非非。亦如他正在艰难地向山顶上攀爬,突然来了一位大仙,倾全身之力助推他顺利地到达了巅峰。
    不久之后,应加山就要圆上他那个不知朝思暮想了多少个日落日出,做了很久很久的为官之梦。而这个官的品位,在应加山的心目中,如同黄海那般浩大。想到此刻,竟情不自禁地从嘴里冒了句:“孟书记,你真是我的万岁爷啊!”
    第十章——2

    年关快到的时候,孟一平的妻姨夫万永新,到海源地区走马上任了。这个从公社团委副书记一路走来的厅级官员,历经多年在基层的摸打滚爬,深谙地方经济发展套路。他为人比较直率,工作上也很注重实事求是,凡是对地方发展有利的建议,都能一一采纳。据说早年他赴省城入职前,当地老百姓送了他一副楹联:

    一片丹心以焦裕禄亲民爱民作楷模;
    两袖清风学孔繁森勤政廉政为榜样。

    朴实的文字中折射出人们对他的敬重,同时也对他为官一任清正廉洁的肯定。但也有人评价他的不足,说他往往会感情用事,个人感情色彩较为浓重。有时候,行事决策也挣脱不开情感绳索的羁绊与束缚。
    地区“两会”一结束,地委书记万永新将地委组织部长柏真学,地区林业局长陆茂盛,蒙海县委书记何昊天等人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征求意见会。专题讨论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的搭建事项。初来乍到的万永新,为了避免应加山与孟一平这层既特殊,却又算不上什么特殊关系的嫌疑,摆出一副民主姿态来,广泛征求大家的意见。也顺便听听外界到底对应加山有怎样的评价。
    何昊天首先作了检讨式的简短发言,陈述了组建这个班子的具体操作难度。因主观能动性未充分发挥好,做事过于谨慎,又生怕引发一些矛盾,即滋生了等待观望的保守思想。故搭建管理局领导班子的方案拖了很长时间,没能及时呈报给地委批准,很是惭愧……并把主要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陆茂盛对搭建管理局领导班子的实际情况,作了客观分析:县政府去领导一个正处级单位,无论在行政关系上,还是业务指导中,都不能较好地做到政令畅通,也很难达到令行禁止、和谐友好的局面。对其他相关事项协调,难免会出现一些推诿扯皮,或“踢足球”“打太极拳”式的不良现象。此事较为棘手,不利于两者之间的团结。搞不好还会引发抑制高质量发展的矛盾。组建这个班子,应慎重考虑,选择一个最佳组合的切入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发表了各自不同意见,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未能达成共识。此时,万永新将目光投向了身居地委常委要职的柏真学。别看这位年纪还没过“知命”,却连任了两届地委组织部长,在意识形态中悟性极高,被称为海源地区干部队伍的“宗师”。他似乎心领神会,总结性地说:
    “今天请各位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大家找困难的,也不是向那一位追问责任。是让大家集思广益,怎样合理的把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搭建起来。家不能一日无主,龙不可有身无首。否则,那还成何体统?鉴于保护区管理局是我们地区首个建立在下辖县里的正处级单位,虽有它一定的特殊性,但也应有一个必要的归属。刚才我在大家的发言中受到了极大启发,由组织部提请地委研究,就此情况,是否组建一个‘三合一’式的领导班子。我个人设想,蒙海县县长兼任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协调和指导全面工作。地区林业局副局长兼任管理局第一副局长,便于业务衔接和对口管理。兼顾到管理局原代局长应加山长期在保护领域工作,熟悉情况,精通业务,他本人扎根滩涂的思想又很牢固。通过考察评议,可以考虑吸收他为管理局新班子成员。如果必要,仍由他来负责那里的日常事务工作。同时,我提请地委批准设立保护区管理局党组,列入地直单位序列,组织上归属地委机关工委,行政上由地区行署直接领导。这样既可以提升海源地区的生态自然保护水平,又能较好推动生态旅游事业,促进科学有序而高质量发展,使它早日成为我们海源一张闪亮的名片。”
    正在喝茶的万永新,极为满意的朝柏真学点了点头,他对柏真学能用心领会自己的意图,并又严丝合缝不露马脚地将这出“借尸还魂”的小戏,表演得淋漓尽致而暗暗高兴。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对大家说: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啊!组织部长的设想可谓高屋建瓴,有着综合长远的眼光,他的思维中蕴含着多么独特的创新理念。想干工作,要成大事,就应该不断地想点子,多出新招。要在经济建设的道路上冲锋陷阵,不能总是抱着前怕虎后怕狼的思想,更不可以学战国时代的墨翟,总是按老规矩办事。我们海源地区的经济总量、财政收入、产业转型升级、人均可支配收入等方方面面的刚性指标,不依靠开拓创新的思路去发展,何时才能进入全省排行榜前列?如果大家总是用坐井观天的眼光去看待当前的形势,依我看呐,要冲刺到前面去,还遥遥无期哟!”
    接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加重了语气说道:“这个地方不解放,将会一事无成!”
    柏真学和万永新各自的一席话,说得让在坐的人都瞠目结舌,默不作声。大家面面相觑,即使有什么不同见解或意见,在这个似乎已经被“一锤定音”的专题讨论中,也觉得不适合将自己不同看法表达出来。
    万永新没有听到提拔应加山有人抛出反对意见,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了下来。会议结束后,他叮嘱柏真学,要尽快拿出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组建新班子的具体方案,要在下周地委常委会上研究通过。
    第十章——3

    当应加山接到地委组织部近几天就要来甜水湾,考察管理局领导班子成员的电话,激动得连说话声音都颤抖了。他除了高兴之外,还在做一件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认真物色和精心挑选一批,接受地委组织部前来考评、访谈的相关人员。操作这类大事,他必须做到有的放矢,确保万无一失。
    上面的要求很明确,谈访对象由中层干部、党员代表、知识分子、普通职工等多种类型组成,每个类型不得少于3人。
    应加山想,凑齐人数并不难,难就难在人才太少。要做到既不能添乱,又要好话说尽;既说得有水平,又要说在他所期待的高度上。这样的人才简直是凤毛麟角。魏成章、崔光发、马海龙、孙占祥、张小菊、顾大嫂等一批人选,逐一在脑海里扫描过去。这些人可以将他们列为嫡系,绝不可能为自己光辉灿烂的政治前途去添堵的。但他们长年累月吃着甜水湾生长出来的五谷杂粮,从嘴里冒出来的话,没有文人墨客的味觉,更谈不上浓墨重彩的描绘和铿锵有力的颂扬。人员挑选得好,每句话都能与核心内容联系在一起,不但可以凸显保护区对外形象,使自己面前的这本功德薄熠熠生辉,还能让地委组织部的人看到甜水湾的确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
    特别是后面这一点,是应加山最为注重和上心的。
    应加山揣摩着:至于吕品和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虽然能说会道,表述某件事情既有较强的逻辑性,也有一定哲学观点。尤其是在描述人物形象和表现英模“三突出”方面,一点儿都看不出半丝矫揉造作、肉麻吹捧的痕迹,总让人感到这个被赞美的人物光彩照人,真实可信。但这家伙缺少掏心挖肺的忠诚,万一他来个阳奉阴违的举动,那不糟糕透了吗?此事不能让他掺和进来,在这最最紧要的节骨眼上,那怕是一根细细的头发,也会牵动着全身的肌肉。他在公开场合不知天高地厚,没大没小敢跟我顶撞,背后还不知道要耍多少花腔,搞一些见不得阳光的小动作呢?不行!宁可安排大老尚、老赵头等人去,也绝不能叫上吕品和,如果让“愣头青”掺和进来,必定喝不到这碗鲜美无比,马上就要捧到面前的“鸡汤”了。
    当应加山得知地委组织部除了访谈以外,还要召开座谈会广泛了解情况,管理局要提供被考察人的业绩材料,填写一摞子各式各样的表格。此时,一向对文字记述必须符合自己口味的应加山,却犯傻了。这些技术难度较高的活儿,对应加山来说,却怎么也绕不开吕品和。他清楚地知道,事关自己光辉前程,在甜水湾这块地盘上,目前还没有人能够胜任这项无比艰巨复杂的文字任务。
    而反过来说,凡由吕品和撰写的材料,无论是哪一类的,不但内容厚重,形式规范,几乎找不出什么瑕疵和破绽。吕品和之所以狂傲,就是经常受到外界上上下下的好评,致使他尾巴翘上了天。对于他身上存在的不良迹象,管理局领导班子成员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那么,地委组织部来考察提拔自己,如果要避开他,似乎不可能!
    应加山突然想起了乔更生,让他来敲一下吕品和的边鼓是再合适不过了。请他来说导说导这个发小,无论如何不能让吕品和在自己人生重要历史转折点上发出什么杂音来,把这个来自不易的大好局面给搅黄了。吕品和什么都听乔更生的,这是众所周知的。
    乔更生接了应加山的电话,虽然满口应承,他搁下手机,心头却有些沉重起来。虽然应加山在电话里的口气绕来绕去显得很委婉,但他完全明白这个老兄打电话的真实意图。心里在嘀咕:“你应加山也太门缝里看人了吧。吕品和先前虽然与你闹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落井下石的小人之举,他绝对不会做。他的道德伦理,还没堕落到你想象中如此下流无耻的地步。说曹操这个人生性多疑,你应加山比曹操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你不信任吕品和,那明天你就会怀疑我乔某人。”
    乔更生思虑着,这个边鼓是万万不可以敲的,一旦握起这支鼓槌,还没有敲打下去,这与发小维系了几十年而建立起来的感情桥梁,就会在一瞬间被踩塌。
    新年过后,《海源日报》头版右下方刊登了一批拟任副处级职务人员公示名单,其中应加山的大名赫然在上。此时此刻,应加山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了地。但他还没有彻底把心放下来,在任命文件未下发之前,生怕仍有人暗中做一些冒犯他的小动作,弄得不好,煮熟的鸭子也会鸡飞掉。他密切注视着外界的一切新动向,如果感到有什么风吹草动,会立马向孟一平报告。
    无论蒙海县官方还是坊间,对地委如此大胆破格用人,绝大多数人都感到不可理喻。这种坐“小火箭”式的提拔,除了在“文革”期间发生过,改革开放以来,海源地区还是第一遭。为此,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起来。而猜疑最盛的,认为应加山背后必定有座大靠山。这座靠山是谁?与应加山有怎样的特殊关系?就连蒙海县委书记何昊天也感到有点吊诡,不知其中的微妙之因。于是乎,蒙海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对应加山一改以往的冷漠和藐视,大家向他投去刮目相看的眼光,甚至还有人对他恭维起来。只有何昊天和尹生才,他们对外界的各种传言不屑一顾,也懒得去打听应加山“小火箭”式的升迁背后,有哪些盘根错节而不为人知的关系。
    尤其是何昊天。他认为,你应加山有靠山也好,无背景也罢,这些秘而不宣的社会人际关系,与蒙海县经济发展没有多大的直接联系。而那些全国经济百强县提出的“算大账,风物长宜放眼量;勇变革,敢为人先立潮头;守定力,一张蓝图绘到底。”的发展口号,给他增添了无谓的精神力量,也加重自己的使命感。在执政者思想深处来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竭尽全力提高营商环境,做大城市规模。使蒙海县的综合经济指标排列在海源地区首位,早日跻入全国经济百强县行列。让拥有百万人口的蒙海父老乡亲,全面步入小康社会,逐步实现城乡一体化。这才是何昊天在主政期间所考虑的头等大事。
    说实话,何昊天非常赏识尹生才的工作能力,是他从政以来碰到为数不多的优秀干部之一。尹生才在何昊天的眼中,不管是决策上还是协调各种工作关系,都掌握得方寸不乱。而且还具备了睿智、果敢、包容的精神气质。对蒙海县现代农业远景发展和当前“三农”工作采取的具体措施,他都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开拓性。用通俗话来说,就是起点高、看得远、能办事。何昊天一心一意要为尹生才“扶正”,但苦于他的学历只是高中毕业,况且年龄已到了任届期满的边缘,“扶正”的希望十分渺茫。
    尹生才这个从乡村田野中走出来的农村干部,虽说不是正统科班,但他身上却蕴含着厚重的艺术素养。从政之余,他个人爱好是擅长写风俗画,其作品被业内人士称赞为:“有厚重细腻的工笔,既不失生动活泼的画面,又表现出深刻的意境。画面着色淡雅,不冗不乱,严密紧凑,各种情节和人物表情均错落有致。”他的作品内容多为体现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生机勃勃的新面貌和浓浓的乡土风情。曾多次参加国内外美术展览,获得了美术界颁发的众多书画奖项。还有几幅作品被国内著名出版商买断版权,发行量达到几百万张。因此,蒙海县的乡亲们都誉称他是“七品官画家”。
    尹生才很感激何昊天想要提携自己的那份心意,只是将这个伯乐相马的情分深深藏在心里,不挂在嘴边上显摆而已。待到解甲归田之日,他就会一头扎进那浩瀚的艺术海洋里,任凭全身余力,在充满诱人芬芳的波涛里纵情游弋。至于政界上官职的大小,他真的不去刻意追求了。长跑途中的接力棒往下一任手上递交,也就算是完成了历史赋于自己的使命。从政期间所做之事,不求功盖一方,只求不留遗憾。竭尽自身努力去埋头躬耕,始终如一。他要感受到这辈子,是在真真实实地做了一回自己。他希冀在列祖列宗面前问心无愧,泰然面对江东的父老乡亲。
    尹生才画作的落款处,总喜欢写下“亥耕”二字。有一次,吕品和不解地问他,为何要取这样的笔名?尹生才笑着答道:“搞农业是少不了要耕作的,而耕地本该是牛的事情,那么让猪去耕,又怎能耕好呢?猪憨厚敦实,虽然笨拙有加,动作滞缓,但绝不耍奸偷懒玩滑头,会竭尽全身力气的。这是它难能可贵之处啊!正好本人生肖属猪,也算是一种并不崇高的自我精神追求吧。”
    第十章——4

    情况正如孟一平所预料的那样,万永新到海源地区上任不久,就把这个可塑性很大的晚辈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同时,地委任命应加山的红头文件也终于下发。
    为了感恩,应加山专程去了一趟省城,选择了一家很有档次的饭店,订了桌盛宴,来款待他的老同学孟一平。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孟一平施舍给应加山的“恩情”如果用水来衡量,恐怕连杭州的西湖都容纳不下。应加山是这么想的,孟一平也是这么想的。
    出发之前,应加山决定带两个人前往省城。一个是财务科长孙占祥,另一个就是吕品和。
    孙占祥是应加山的心腹,职工们背地里称他为“应(硬)铁杆”。每逢有重要的事情外出,应加山总是将他带在身边。一来要由他负责用钱,二是带其他人走,总没那么保险,或多或少能把外面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还有甜水湾那些不该讲出来的糗事给泄漏出来。
    这一次,应加山在寻思着:“管理局顺顺当当地提升了建制,我应某人稳稳笃笃坐在了跟县长一样大的位置上,吕品和是做了不少基础工作。很卖力,也很辛苦。尤其是在地委组织部来考察的关键时刻,他一点儿都没有添乱,把各项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条,内容写得很突出丰满。让组织部的人都感到惊叹,说甜水湾这片荒滩上,还真是卧龙藏虎之地。当然了,这里面也少不了乔更生帮助说导的一份功劳。”
    应加山带吕品和去省城的目的,不仅仅是此次组织部来考察时,对他持有真心实意工作态度的肯定与犒赏。还要让他开开洋荤,长长见识,看一看外面五彩纷呈的花花世界。同时,可以用这种小恩小惠的方式来试探一下,能否就此加深一些他们相互间的“感情”,重新夯实两人“友谊”的基础。并借此机会,今后想把他逐渐调教成像魏成章那样俯首贴耳式的人物,更好地为自己效命。
    吕品和偏偏是个给脸不要脸的角色。他想,如果你应加山要真心诚意犒赏我,就干脆奖我几只“现大洋”罢了。这样你也省心,我也实惠。为了一顿饭,跑到几百公里以外的省城去,有这闲功夫,不知要做多少事情呢,又何苦于这样既劳命又伤财的瞎折腾?听了应加山的邀约,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心平气和地说:“本月的外宣任务,我连新闻的影子还没有捕捉到呢,如果你能够高抬贵手,对本月用稿数量不加考核,那我就跟你一道去吧。”
    应加山犹豫了片刻,冷冷地说:“也好,你就不用去了,让魏成章跟我走!”
    在这些方面,头脑显得相对单纯的吕品和哪里知道,应加山去省城设宴是为了专门犒劳他,真的让他出去放松放松?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当今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他的大脑思维仍停留在中学时代幼稚可笑的阶段里。
    省城那顿豪宴似乎吃得昏天黑地。孟一平把党校几个要好的同学和文化厅的铁哥儿们都请来了,单“五粮液”就喝掉了五六瓶。意犹未尽之时,他们又要去KTV歌厅唱卡拉OK。到了午夜,还有人提议去城乡结合部的“华清池”洗桑拿。因请来的都是孟一平的朋友,应加山虽然心疼,但哪敢吱声。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只得硬着头皮,装着一副呆萌而潇洒的样子,大度地掏着腰包。
    去“华清池”的路上,坐在小车后排坐位上的孟一平借着酒劲,把手搭在应加山的肩上,绞着舌头说道:“老弟啊!我,现在是个道道地地的穷学生喽,坐在寒窗前正在修心苦读哎!都说这书里面藏有‘黄金屋’‘颜如玉’,而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呀,真的不知道啊!太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重新照耀在我的身上哦?看到别人在气气荡荡地大把潇洒,我也真想去走它一回。但现在谁来……谁来买我这个穷学生的鸟账呢?往后,往后呀,全靠老同学你来体抚我……”话没说完,头往坐椅上一歪,就“呼呼”地睡着了。
    应加山的心里也在琢磨着,孟一平这根风筝线攥在手上是万万不能断开和松掉的。无论今后他到哪里去做官,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他有个妻姨夫在海源地区当最高领导。君要臣死,臣怎能不奉命粉身碎骨吗?父要子亡,儿理所当然要赴汤蹈火献身舍命的!今后,要依托孟一平的事情还有很多,还指望这位“关键先生”在他妻姨夫面前不断美言呢。外面有传言,他妻姨夫膝下无子,年长孟一平不到8岁的小姨妈,就将这个头脑灵活,精力、魄力和魅力无限的姨侄女婿,当作亲儿子一样看待。
    第十一章——1

    甜水湾国家级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的搭建,正如海源地委组织部长柏真学所构想的那样,按照“三合一”的模式形成了。万永新考虑到这个领导班子有它一定的特殊性,交待地委组织部又专门下发了文件,明确了管理局党组成员的分工:蒙海县县长蔡启峰兼任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指导和协调全面工作;地区林业局常务副局长杨士明,兼任管理局第一副局长,负责线上和面上的业务管理;应加山任管理局副局长,主持日常事务工作。
    不难看出,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的阵容是较为强势的,并不亚于海源地区任何一个地直单位班子的配备力量。按理说,管理局领导班子组建后,蔡启峰应要立即召集杨士明和应加山开碰头会,对甜水湾保护区目前的工作思路,近期内要达到的基本建设目标,以及今后发展方向,定下一个主基调来。
    蔡启峰是一个多月前从邻县覆海县委副书记的任上到蒙海县来履新的。这位刚过了不惑之年,已在乡镇党委书记位置上历练了多年的基层干部,有着发达的经济头脑和丰富的实践经验。据说,他在乡镇工作时期,每到一个地方入职,那里的各类阿拉伯数就“噌噌”地往上蹿,把一方经济搞得风生水起。后来,只有大专学历的他,在省城一所大学里获得了工商管理研究生文凭,时隔不久,就升任为覆海县委副书记。为了填补蒙海县前任县长调离的空缺,又便于搭建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由万永新提名,把他从覆海县调过来配合何昊天的工作。并由他来具体指导甜水湾生态旅游发展。
    蔡启峰来到蒙海县任职还不到一个星期,发生了一辆外籍大巴车在蒙海境内国道上碰撞的特大交通事故,伤亡多人。没过几天,蒙海县所属的一家棉纺企业又出现了一起火灾,损失颇为严重。这对一个刚到任不久的县长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也是他应对处理突发事件能力的考验。因此,蔡启峰暂时无暇顾及保护区管理局那摊子事了。
    杨士明对自己兼任管理局副局长这个职务,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大有毫不感兴趣之意。在他的心目中,保护区这一亩三分田的地盘,根本算不上是一块惹人羡慕能获得高产的肥沃土壤,更不是让众目聚焦的灼热地带。这个所谓的管理局,名字虽然叫得好听,但它一无行政审批权,二无业务管辖权,行业内没有一个下属单位可以直接领导。它的格局就像一只被人掏空了的咸鸭蛋,置在一篮鸭蛋里,足可以乱真。而只要用筷子轻轻一戳,里面什么都没有。让杨士明感到欣慰的是,这个职务好在是兼任的,有了这个“兼”字,管起甜水湾那儿的事情也就模棱两可,进退自如了。
    何昊天对管理局现有领导班子成员的构成,感到不可理喻。这个所谓的“三合一”模式,从形式上看,倒有点像一个将军率兵鏖战后,得胜回朝的气度。从全局出发点说,也便于日后蒙海县与管理局在各种事务上进行协调与对接,符合在特殊情况下采用的特殊办法。然而,他对班子中没有设立一个专职副书记或纪检组长这类的职位感到遗憾。保障一个机构在轨道上正常运行,监督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不可缺或的。任何体制的建立,都要形成“麻雀虽小,五脏齐全”的格局,否则就失去了相互之间的制约,而日久天长了,人的脑袋难免不会犯浑。虽说班子里有两名兼职成员,在轰轰烈烈发展经济社会的时代,每一个主要领导均重担压肩,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难免不会出现一些这样和那样的差错。正如一条自来水管上的水龙头安装得多了,而每一只龙头的水压都不会达到预期效果的。他预测,甜水湾今后很可能会成为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如果是这样,地委和县委就显得鞭长莫及了。应加山呼喊了多日理顺管理局关系的口号,实际上,好像有人替他演绎了一个周而复始,也可以说是一出老路新走的滑稽剧而已。更令何昊天忧虑的是,假如应加山这个人一旦失去组织相应的监督,说不准会酿成一坛迷失共产党人信仰的苦酒,而这坛苦酒,不仅让他喝下去,恐怕与他共事的人也得跟着“沾光”。
    官升两级的应加山却自鸣得意,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他认为海源地委如此大胆的人事按排是非常合理的,也是天经地义的。谁叫他是祥瑞神兽的守护者呢,这个祥瑞之光不笼罩在他的身上,又会照耀在谁的头上?这把交椅不由他来坐,而又让谁去坐呢?既然有了笼罩在身上的神秘祥瑞之光,那么,他要去做什么事情也就无所顾忌了。
    得意忘形的应加山在暗暗思忖:“要确立自己在甜水湾的主导地位,把自己的威望上升到更高的层面上去,重塑对外形象,一定要从细节或小事开始做起。”他打算从外地订购一批具有个性和特色的工作帽,就像体育赛事上运动员戴的那种棒球帽一样,帽子前端套印保护区标识。每人发放两顶,要求职工一年四季都要像军人那样戴在头上。这统一的穿戴,就是国家级保护区的标配,也是员工整齐划一的步调。无论是谁,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到自己,必须脱帽,表示致敬。他要逐渐让职工如何懂得老祖宗丢下来的礼数,也就是他常挂嘴边上说的那个“规矩”。他要让大家一个个都炼就成由他统领之下,在海边上能征善战的“骁将”。一句话说白了,让大家变成让他驯服的会说话的工具。
    第十一章——3

    刚上任的蒙海县县长蔡启峰,处理完几项重大突发事件后,来到了甜水湾。他要与应加山共同商讨,如何来描绘保护区今后的发展蓝图。出发之前,他在电话中谦虚的对应加山说道:“这次过来,不但要多听听你的意见,还要与全体职工见一见面,目睹一下他们的精神面貌,算我这个不称职领导的亲民行为嘛。”
    事先,蔡启峰预约管理局第一副局长杨士明一道前往,因杨士明正在省城学习,十天八日内回不来。蔡启峰认为此行事关甜水湾旅游发展的重心工作,不能再无休无止拖下去了,他只得独自启程。
    应加山对蔡启峰到来,准备工作做得尤为精心充分。从管理局办公区域外部环境打扫,到会议室布置、席位卡摆放;从选购茶叶、水果、饮料,到设宴招待的菜单;从欢迎横幅的悬挂,到大门前盆景的排列。每一样都事必躬亲。在整个准备过程中,他一个细节都不落地跟踪督查,确保万无一失。他要给这位新来的从未谋面的党组书记、局长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显示自己办事严谨、细致、踏实的工作能力。摆出如此隆重的接待方式,还表明他对这位潜力巨大的县长无比尊重。好让这位在蒙海县一言九鼎的重要人物,在日后某些关键场合上,为自己投上一张赞成票。
    尽管还在下午时分,大会议室里已是灯火通明,职工们早就正襟危坐,屏声息气,等待着管理局最高领导的到来。蔡启峰先行一步迈入门内,并没有马上走向摆好席卡的前台,而是在会议室门口滞留了几秒钟。他微笑着用诧异的目光朝大家扫视了一圈,欲要往自己坐位走去时,站在他身后的应加山,用双手向职工们做了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大家“唰”地一下起身而立,紧接着,响起了一片节奏感强烈而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蔡启峰感到有点意外,显得也很兴奋。他伸开两只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后,并没有马上发表讲话,疑惑、新奇和那种被拥戴的感觉,在他大脑思维神经中迅速交叉并旋转着。他哪里知道,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这齐崭崭的起立和雷鸣般的掌声,是职工们经过多少次反复排练后才获得的。
    与职工“团拜”结束后,蔡启峰与应加山讨论了甜水湾发展措施,又对接了一些相关事项。最后蔡启峰说:“指导甜水湾开拓生态旅游事业,是何书记托付的主要工作之一,这次来,总不能枉于此行吧。具体工作你们要越快越好,越细越好,绝不辜负何书记的殷殷希望。”此时尽管已暮色苍茫,但他仍急着要回县城,说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任凭应加山一再诚恳挽留在此用餐,蔡启峰依然坚持要走。
    临上车时,蔡启峰感慨地对应加山说:“这里干部职工的整体精神状态很饱满,情绪也很高昂,从而可以推断他们是一个善于吃苦耐劳的团队,这与领头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给我的第一直觉,我好像不是跨进了国家级保护区的大门,而是来到了从前某一个生产队。从职工的外表形象看,他们与30年前在田间耕作劳动的农民并无什么两样,身上充满了浓重的泥土气息。如果不抓紧去吸引更多的知识人才,以我经验之谈,依靠这班身上沾满了泥巴,充斥着小农经济意识的队伍,去建设一个全新的,有着较高科技含量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恐怕是缓不济急了。”
    “蔡县长,我手中没有空余的事业人员编制,招不到大学生,引不来高端人才啊!”应加山急切地解释道。
    蔡启峰左手扶肘,右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这样吧,蒙海县的经济情况你老应可能也略知一二,咱们县目前的财政收入还不容乐观。我呢,回去后与县编办有关同志商量一下,拟给你们下达10个自收自支事业编制,成立‘骐麟研究所’,列为管理局的下属部门,让你们尽快去招才引智,筹划当前。同时以较快速度发展旅游产业,从而促进和提升你们的科研水平,尽快获得多赢的新局面。”
    顿了片刻,蔡启峰补充道:“这人员经费嘛,用你们的旅游收入先维持一段时间,等以后县财政情况有了大的改观,我再设法改变研究所的性质。”
    听了蔡启峰的表态,应加山高兴得脑袋瓜子在不停地摇晃动起来。他拱起双手,眯着一对金鱼眼信誓旦旦的对蔡启峰说:“县长啊,噢!我们的蔡书记啊,感谢话就不多说了。有您这份对管理局真心实意的关爱,我应某人跟在您这个七品大人后面,即使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放在油锅里煎,都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啊!”
    蔡启峰笑了笑,走到了“奥迪”轿车身边,拉开车门,侧着身子对应加山说:“这10个事业编制如果能够顺利到位,就算我来保护区管理局任职的见面礼吧。”话刚落音,汽车就消失在被夜色掩盖的浓浓绿荫之中。
    蔡启峰如此慷慨大方,一开口就向应加山承诺了10个事业人员编制,是有他一定想法的。他刚到蒙海任职时就听到传闻,地委书记万永新与应加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还不是一般性的。自己对保护区百般关照,就是对万永新重视甜水湾发展的政治回应。再加上这个物种保护领域里大名鼎鼎的世界级专家,一道道迷人的光环里里外外包裹着他,送他一个不花本钱的春风人情又何妨呢?再说了,甜水湾要加快发展,也的的确确需要人才!
    第十二章——1

    蔡启峰给予的承诺并未食言,而且办事的速度也够雷厉风行的。不到一个月,蒙海县机构编制委员会就下发了批文,同意设立“蒙海县骐麟研究所”,核定10名自收自支人员编制,建制为正科级事业单位。其业务及相关工作,由甜水湾国家级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代为管理。
    在管理局收到县编委文件的当天,应加山又接到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冯荣坤的电话,转达了蔡启峰县长的意图:
    “为了让保护区管理局尽快引进更多的精英人才,达到甜水湾加快全面高质量发展的目的,经蒙海县政府研究决定,由何昊天书记批准,在县城建设规划区域内,无偿划拨10亩国有土地给管理局,尽快建立驻城办事处。办事处主体建筑为两幢楼房,一幢用于职工住房,解决你们职工子女入学和人才安置。另外一幢附楼为办公场所,便于管理局对外联络和招商引资,建设资金由你们自筹。”末了,冯荣坤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县政府的具体指导思想,供你们参考。”
    应加山万万没有想到一块刚刚唾手而得,还没来得及考虑怎样去吃它的肥肉,还搁置在自家的砧板上,天上又掉下来一只又甜又香,让人眼馋不已的大蛋糕。好事一旦成了双,后面的日子必有时来运转之势。应加山仍偏执地认为自己是祥瑞神兽的保护使者,上苍的神灵肯定会时时刻刻护佑着他。他总是漫无边际地窃想,什么叫“天随人意”“心想事成”?只要你去想了,老天爷的灵犀就像鼠标,往你心里这么轻轻一点,一切都大功告成。而你根本就没有去想的美事,却也会接踵而来。这又是什么?这就是“皇帝是假,福分是真”啊!应加山想着想着,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扭起秧歌舞来,不连贯地哼起了地方小调。
    纵观应加山的人生经历,从一个社办企业的篾匠,到堂而皇之体制里的副处级官员,前行的路上从未受到任何坎坷曲折,更没经受过仕途上跌打滚爬的艰难磨练,都是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地走了过来。虽然到了天命之年,按说,他对往后的命运也能揣测到几成了。然而,骐麟的祥光笼罩在他身上,无论是给他自己心理,还是在别人的视觉中,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应加山也曾一次又一次暗暗扪心自问,蒙海县乃至海源地区比自己强势的人不计其数。别人风里来雨里往,矢志不渝地上下求索,也有人不辞劳苦疲命奔波,甚至还有人仍然在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他们在仕途上呕心沥血奋力拼搏,却没有碰上如此好运气。推荐上大学、顺利地捧上“铁饭碗”、接着又农转非、提干,这些在别人眼里如同升天般的艰难过程,却是一蹴而就的。由于骐麟的回归,这个并无可比性的驯养技术,使自己职称从普通技术员开始,一连三级跳晋升成为研究员,去年还获得了国务院颁发的特殊津贴……自从跳出农门,脱离了比讨饭强不到哪里去的手艺人生涯,他的命运仿佛注定与这几头祥瑞神兽联系在一起了。要不,这老天爷的及时雨怎么总爱落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呢?每想至此,他总是归结自己与祥瑞神兽那份特殊情缘,是骐麟成全了他想要得到的这一切。他心花怒放的同时,那被扭曲了的灵魂也随之飘逸起来。
    俗话说:“荷花虽美却要绿叶扶持”。而应加山这支水中芙蓉早已昂起了欲要飞扬的头颅,以独善其身的样子,高傲地在风中摇曳着,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面孔。什么绿叶呀,阳光啊,甚至连自己赖以生存的碧水,都成为多余的了,唯有自己是一统荷塘江山里的霸主。
    第十二章——2

    过了一阵时日,吕品和来到应加山的办公室,试探性地问询那10个事业编制的分配方案。当吕品和的话还没说到第二句,应加山就极不耐烦地摇着手说:“这是蔡县长,哦不!是我们蔡书记曾多次交代过的,是用来吸引高端人才,招收正规大学生的!”
    应加山总爱将蔡县长说成蔡书记。这样,人们称他为局长就显得在情理之中了,他不喜欢戴在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有个“副”字的符号。还特意将“正规大学生”五个字的发音吐得很重。其意图用不着说清楚便明白,你吕品和是半路出家的“二拐子”,并无硬硬铮铮的全日制大学文凭啊,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个编制内的待遇。在应加山的眼里,一个企业性质人员要获得事业编制,如同国家最高机构给予无比崇高的荣誉,其荣耀程度,并不亚于获得诺贝尔奖。而拥有的社会地位,最起码等同于海源行署的秘书长。
    “既然我不是正规大学生,当年你为何要左一次,右一趟来到蒙海县城请我下海?‘实绩论英雄’这句话你不是经常挂在嘴边上说吗?怎么一转身功夫,就翻脸不认账了。你我都是下巴上长胡子的男子汉,放出去的话,就要像一口唾沫一根钉那样。”已到了喉咙口的话,吕品和又将其咽了下去。如果今天把话说僵了,往后自己所希望的转机,很可能就此泡汤。他应加山今天恐怕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许是他在使用“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权宜之计。吕品和在自我安慰着,耳边随即响起了乔更生曾说过:“应加山是在场面上走的人,他不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那句话,心中释然了许多。
    魏成章却按捺不住自己那愤懑有加,牢骚满腹的情绪了。
    管理局新班子搭建后,都已一年多时间了,他应加山副处级的位置心安理得舒舒坦坦、风风光光坐在自己屁股下,而我们中层这一级,却没有一点儿水涨船高的迹象。眨眼功夫,大家都40岁出头了,虽说身体还处在精力旺盛的阶段。但职级的提升对年龄要求却很严苛,组织部门的用人原则,其他方面都够条件,而在年龄这个杠杠上,相差一个月也不考虑列入提拔范围。再说,当年你应加山死皮赖脸好话说尽,把我从甜水湾农场拽到保护区来的那些承诺,怎么就成了一张一文不值的空头支票?这种行径不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那蛊惑人心的吆喝,又是什么?明明是在耍流氓啊……
    魏成章心中储存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怨气,他抱怨应加山做任何事情总是先顾及自己,从来不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去思考一些实际问题。既然你不替别人着想,那么所有的事情就由你应大局长一个人去扛吧。魏成章大有一副撂挑子的架势。
    崔光发和马海龙也有类似于魏成章的想法。丢开应加山早先承诺将他们家属安置到保护区来的那些话不说,而在创建升格期间,大家紧紧抱成一个团,不论刮风下雨,不分白天黑夜,从不计较任何个人得失。你应加山怎样指派,我们就怎样去玩命似的干,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整天跟在你身后屁颠屁颠忙得像个孙子。图个啥?还不是图个实惠,落个名分吗?这个所谓的局长助理,要“助”到猴年马月?名不正、言不顺啊!而国家级的牌子挂起来了,我们不仅没占上半点光,好像已成了一块破旧的抹布,将被扔到垃圾桶里。
    趁应加山不在甜水湾之际,魏成章来到吕品和的宿舍,一关上房门就单刀直入地说道:“我们的事情,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耗下去吗?难不成要等我们都闭上了眼睛,大家的职级才让他应大局长来一一追认?”
    一听此话,吕品和就知道魏成章的意图。魏成章想要发起一个联盟,来共同对付应加山,讨个合理的说法。
    吕品和顺手拉过一张木椅,请魏成章坐下后,神情淡定地说:“魏主任,我和你们不一样啊,你们都是创建保护区的元老级人物,好歹也算‘黄埔一期’的将领,要个待遇,争个职级什么的,都在常理之中。而我就不能与你们相比了,我是一个‘反水’过来,一点儿根底都没有的小卒子呀。到目前为止,我为这儿作出的贡献还不算太大,张开嘴巴要官的事,我真的还说不出口来。再说我的年龄也……”
    魏成章急了,愤愤地打断了吕品和的话,说道:“官不官的,其实倒也无所谓,就是感到心里头不平衡啊!别的不说,咱们保护区小到厨房里的一双筷子,大到县城的一套商住房,哪一样东西不是像敬菩萨一般,先供奉着他?‘六大碗’盛满了端在桌上由他吃,我们喝两口青菜豆腐汤总可以吧?噢,他还伸头探脑看看我们是否吃多了没有。单位的级别提升了,新班子也搭起来了,这顺理成章的事情,都在千方百计找理由处处设障碍,这算什么呀?!”
    吕品和心里揣摩着,可能是魏成章已经找过应加山,提出大家职级也要跟着攫升的要求。而应加山却装聋作哑,得过且过,听其自然,将此事一拖再拖。魏成章只得怀着一肚子怨气发动大家与应加山较劲。
    吕品和对魏成章的满腹牢骚并未火上浇油,而是一直在劝慰,使魏成章更加失落。本来,他想与心中的“智多星”好好商量一番,在大家共赴前程中寻找一些相关对策,怎样巧妙地同应加山斗智斗勇,争个应有的待遇。不料饱受凄苦生活和人为束缚双重磨砺的吕品和,却持着不配合态度,没有跟风起哄。这又让魏成章万万没有想到,同时又使他对吕品和现有的态度感到难以理喻。
    魏成章在心中捣鼓起来:“你老吕到这个杀人喊救命都没人听见的鬼地方来遭受这分洋罪,真的是为了一个事业编制?以你的才智,忍辱负重的韧性,不同一般的头脑,恐怕在生意场上早就发达了。这宝贵有限的精力,在大好时光中白白流逝而去,岂不太可惜了吗?!”
    第十二章——3

    也许是有人向蔡启峰递交了“御状”,这个党组书记发了话;也许是以魏成章为首的那班人消极怠工,管理局日常工作已近瘫痪;抑或应加山得到程觉民的点拨,此事这样遥遥无期拖下去,对下属没有一个合理交代,时间长了必定激起众怒,也让自己难以收场。于是,他开始着手整合管理局中层干部的队伍了。他应该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安定团结的重要性。可能他还隐隐记得尹生才曾告诫的“皇帝想稳坐江山,还要千方百计得到地主乡绅支持”那句富有哲理性的箴言。
    应加山在“帷幄”中反复运筹后,决定将原有的科室全部打乱,重新搭建了一个管理局内部机构架构。拟设置办公室、骐麟研究所、财务审计科、人教宣传科、安全技术科、资源管护科、旅游接待科等“一室、一所、五科”,报送地区编办批准其行政级别。然后再由自己来确定这些部门的负责人。用程觉民的话来说:“这叫洗牌之后,重开牌局。”
    按常规,处级单位中层一级干部任命事项,应该走组织程序。由地委组织部对本单位提出的人选,经考察、测评合格后,由组织部门行文批准。然而,应加山却要坚持走招聘定岗任职的路。
    在一次饭局上,应加山推心置腹地对程觉民说:“如果我们管理局中层这一级人员身上的招牌硬了,一个个都会翘起尾巴的,他们自然而然产生了目中无人的举动。时间长了必定出现令行禁不止的被动局面,这样一来,我不是等于被他们架空了吗?站在制高点上一声吼不到底,你说说看,这样的结局是荒唐呢?还是悲哀?”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应加山终于提起电话向蔡启峰汇报管理局中层干部人事安排设想。他先是啰里巴嗦地讲了一大通具体困难,诉述甜水湾地处海边如何如何艰苦。然后又讲了吸引高端人才的特殊性、长期性和复杂性等方方面面的理由。最后才表明施行聘用中层干部制度的设想,并解释这样做的意义和目的。
    蔡启峰根本就没有时间来听你应加山那磨磨唧唧的汇报,皱着双眉随即表态:“只要符合专业化、年轻化和知识化的要求,只要有利于甜水湾快速高质量发展。在用人问题上,你们应该借鉴人家的成功经验,可以采用不拘一格而尽善尽美的方式。”随即就搁下了话筒。
    接着,应加山又给杨士明去了电话,名义上是征求意见,实际上是给他一个面子,礼多人不怪嘛。在应加山的眼里,他早把杨士明这个名字排列在自己前面的副局长当成了摆设。杨士明本来对兼任管理局第一副局长之职感到无所谓,一听说蔡启峰已经同意招聘定岗任职的建议,就顺水推舟说道:“既然党组书记都被你说通了,我哪能还有啥意见呢?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管理局领导班子对中层的人事安排会办研究,以应加山两个电话,就这么尘埃落定了。接下来的独角戏,就由他这个三流水平都算不上的导演,来支撑将要启幕的舞台。
    应加山去蒙海县委组织部乔更生那里,索要了一整套干部提拔任用的文件及相关资料,像模像样地对管理局下属职能部门负责人进行考察、测评。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任职候选人应该大于既定上岗人员职数,这样才便于大家参与差额竞争。而应加山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排来摆去,只有6个人符合竟岗条件,与设定的岗位职数还缺少一人,出现了倒差额竞岗的尴尬局面。
    无奈之下,应加山把吕品和叫到自己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说道:“老吕啊,这次中层干部……哦不,是科级干部竞岗任职呀,按政策规定呢,年龄限制在42岁,但我为了你的前途着想,特意把年龄放宽到45岁。我看啊,人教宣传科长的岗位很适合你,你就报名参加竟岗吧。”
    吕品和早就看懂了应加山在这出独角戏中玩弄吸引观众眼球的搞笑噱头,这个改变不了人员性质的职位,是等于粉笔写在黑板上一道简单的加减试题。前面刚写上去,眨眼功夫,就被老师擦掉换上新的内容。但他没有去挑明,装一下糊涂是不会错的。便笑着对应加山说:“啊呀,应局长,可能你记错了,我已经46岁啦,这个科级职位与我无缘啊!感谢你细致入微的考虑,想方设法为我搭建一个展示才能的平台。”
    应加山心里“咯登”了一下,连连说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呢?”停顿了一会,他带有扇动性的口气说道:“如果你不参加,管理局科级干部竟岗队伍就壮不了色啊!这样吧,我同蔡书记、杨副局长商议一下,再把年龄适当放宽一些。我们这里毕竟是海源的‘特区’嘛。”
    “你就不要去操这份心了,如果这顶乌纱帽戴在我头上,不但感到很沉重,而且头皮屑也会泛滥不止的。为了我,破了管理局的规矩而让别人说三道四,叫你为难啊!你是知道的,我来海边的初衷,是寻求家庭经济出现可喜的变化。祈盼在你的关爱下,帮助我摆脱家庭生活捉襟见肘的窘迫现状,将本人往后的日子,尽量朝着美满滋润的边缘挪一挪。有关我个人的切身利益,也是你曾经亲口许诺的,恳请你应局长一定要放在心上啊!”一心想进编的吕品和,忍不住又一次向应加山诉述了自己的心愿。
    “蔡县长,噢不,我们的蔡书记再三叮嘱过,这10个事业编制是留着引进正规大学生的,这里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它呢。如果拿一个出来给你,蔡书记那儿交不了差先不说它,在我们内部肯定还会造成重重矛盾……”应加山的托辞虽然很短,却似乎夹着几分内心话。
    吕品和的脑瓜像响雷一样,“轰”的一下炸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式离开应加山的办公室,只是模模糊糊地记起,出门时甩手很重,将他办公室的门关得像放炮似的。
    应家山办公室关门的声音发出“哐啷”一下巨响,惊动了整个办公区域。大家探出脑袋以猎奇的眼神来看个究竟,只看到吕品和带着满脸怒气往自己办公室里走去。还没进门,司机老邵手里捏了张《事业单位人员年度考评表》迎了过来。他递了一支香烟给吕品和,笑容可掬地说:“老吕啊,你的字写得漂亮,劳驾你帮我把这张表格填写一下吧。”老邵并不知道吕品和那张充满怒气的脸究竟是咋回事。
    吕品和朝着那表格瞥了一眼,就接过来把它搁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发愣。聪明的老邵到底见多识广,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已揣摩到此刻请他填写这张考评表真不是时候,觉得做了一件往人家流血伤口上抹盐的蠢事。于是讪讪地说:“算了,算了,还是由我自己填吧。”说着欲要取回那张表格。此时,吕品和已经把笔抓在手里,笑道:“低看人了吧,这举手之劳的小事,我怎么会卖关子呢?”
    老邵有点感动,趁吕品和填表的当儿,用香烟盒的背面写下了一行字,放到了他面前:
    要进编,唯一的办法是打点送礼,其他路绝对行不通。我有经验之谈,别犯傻了!
    当吕品和刚刚看完这段简短的文字,还没来得及摇头否定,老邵就把那香烟盒撕得粉碎。
    第十二章——4

    管理局下属各职能部门负责人,所谓的科级干部考评工作已接近尾声。
    为了避免外界说保护区管理局提拔用人搞一言堂,由程觉民引线,特意从县委农工部、党校等部门邀请了几个人,还叫上了县林业局办公室主任金阿东,让他们到甜水湾来担任面试“考评官”。由于是倒差额竞岗,符合报考资格的人选个个榜上有名,只有人教宣传科长一职空缺。应加山寻思着这个位置先空在那儿,让以后新来的正规大学生担任。
    一场经应加山筹划多日的竟岗任职独幕滑稽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宣布正式任职的那天,应加山主持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他摆出一副庄重而严肃的架势,煞有介事陈述了此次干部提拔过程中,是遵循“公开、公平、公正”的竞争原则,又讲了一通操作过程中存在的难度和复杂性。接着,就扯开嗓门神气活现地说道:“我们管理局现在是响当当的正处级单位,下属各科室就是名副其实的正科级建制了。但是,为了给未来的人才留下一块耕种的空地,我与蔡书记等有关领导研究过了,凡是经过这次竞岗的任职人员,一律为副科职级,以副代正嘛,主持各自部门的工作……”
    应加山心里的“小九九”是打得何等如意,他总认为自己是怎样怎样,如何如何绞尽脑汁,处心积虑经营了保护区这一亩三分地。如果没有他,甜水湾这片处于原始蛮荒状态的海滩,仍然是杂草丛生,蛇虫遍野,鸟不肯飞过,兔不愿拉屎的死亡地带。管理局的建制上升后,不管怎么说,这“水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该由自己来坐了吧,却偏偏让人占着茅房不拉屎。我一路打拼过来的这个副处级职位,是自己披荆斩棘,凭着绝顶的聪明智慧,还有你们不晓得的沉重付出,才得以加身的,是多么来之不易!而你们这帮连家门槛都没有跨出去的平庸之辈,毫不费力坐享其成就捡了个科级职位的便宜。天下哪有这等美事?不行,绝对不行!我的职级要与你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这个距离不拉开,我的高度就突出不了,也无法在这片苍莽海边的蓝天下,体现出顶天立地的形象。
    因此,应加山就找了这么一个乍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细细琢磨后,又觉得十分荒谬的理由。
    上岗任职人员的名单宣布完后,应加山立刻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腔调来,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说道:“你们大家要搞清楚啊,我们管理局现有的级别是跟县委、县政府平起平坐的!在我们蒙海县,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见到县委书记、县长是啥模样,那简直太多太多了。他们是高的还是矮的,是胖的还是瘦的,不要说见人,普通老百姓恐怕连县衙门边都碰不到一个手指印。而你们这些在坐的,每天与我在一起工作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应该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更要好好珍惜这个幸福时光!”
    应加山喝了口水,故意清了一下嗓门,接着敞开声音说:“比如讲吧,一个普通农民到乡政府办事,想找乡长反映一些实际问题,不要说见人,恐怕连影子都捉不到半个。而我们的中层干部就相当于乡长、镇长,也相当于县里的局长、主任。所以说,大家不要把自己不当一回事,要正确看待我们今天拥有的这份荣耀和所处于的政治地位……”
    职工大会刚结束,大老尚就在会议室门口嘀咕起来:“他妈妈的,在忽悠谁呢?搞得一副鬼鬼惑惑、神乎其神的鸟样子。我们这里又不是衙门,级别再高仍然是个单位,行使不了人民政府的权力。什么股级的、科级的,任命书上盖着管理局的戳子,这种干部算哪个林子里的鸟啊!依我看,还不是自己咯吱自己的胳膊窝,自己高兴自己笑啊。而政府部门公务员的职级,那才是实实在在的金疙瘩,人家的任命,有堂堂组织部门鲜红的戳子盖在白纸黑字上面哩,那才叫货真价实。”
    大老尚在部队集团军机关当了十几年的传令兵,官场上的常识,他颇懂一点。不像魏成章、崔光发和马海龙他们,浑身上下充斥着泥土气和草根味,对体制里那五花八门的职位,总觉得有些挠头。尤其是对省里、地区和县里的职位,哪些相比起来是平级或是相似的?哪些又属于上下级关系?这些最起码的职级概念,他们总不怎么能厘清其中的筋脉。听凭应加山那一知半解的认知,还有他主观臆想中张冠李戴根本不着边际的误解和误导。
    看大门的老赵头听见大老尚的嘀咕声,也附和着说:“是的呀,天天能和县太爷在一起过日子,当然是很荣幸啊,有了这块金子招牌,自家米缸里的米肯定是舀不空的哟。上街去打肉,卖肉的小刀手,看到你这个天天都跟县太爷在一起共事的人来赏光,难不成会多剐一块肉给你,或少要你一角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图个啥?是图实惠啊……”
    第十二章——5

    不到半个时辰,大老尚等人背后的议论就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应加山耳朵里。第二天一大早,上班时间还没到,魏成章就依次通知各位刚任命的中层干部,立即去小会议室开会。当他通知到吕品和时,吕品和沉吟了片刻后,先是冷冷一笑,然后认真地对魏成章说:“我不在中层干部行列之中,让我去开这个会,好像有点不合情理?”
    魏成章解释说:“这是应局长的意思,你的字写得漂亮,可能是让你去做会议记录吧。他交办的事情,我只管负责传达。至于去不去,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吕品和想起了前几天向应加山请求解决自己入编的事情,心中的怨气又“腾”地一下蹿了上来,便不假思索愤愤地说道:“你去转告他,先把我没来甜水湾之前,他在县政府大院里对我作出的承诺,兑现了再说!”
    不一会儿功夫,所有应到的科级干部集中到处级干部专用的小会议室里。这个小会议室是应加山拿到地委任命文件后,才叫工匠突击装修起来的,而且装饰得十分奢华。他想,日后蔡启峰和杨士明到甜水湾来,讨论堂堂国家级保护区管理局的有关事项,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符合处级干部容身的地方,未必也显得太寒酸相了吧,用它来替自己撑一下门面,脸上也觉得光彩亮堂些。
    早已坐在会议桌上席的应加山,板着铁青的脸,还未等大家完全坐好,就瞪起一双金鱼眼问魏成章:“老吕呢,他怎么没来?”
    魏成章只得实话实说。倘若在平时,如碰上一些可以打马虎眼,完全能敷衍过去而无关紧要的零碎小事,他都不会以两头都不得罪的形式来打圆场。而像今天这个氛围,他绝对不敢耍弄半点“小动作”了。
    蓦然,应加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会议桌上,震得桌上的那盆绢花摇晃了几下,嘴里就骂开了:“他妈了个巴子的,一个个都他娘的想反了不是?从昨天的奇谈怪论,到今天的公开抗命,这种猫叫狗咬不听使唤的恶劣现象,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是什么原因导致当今这种胆大妄为而无法无天的局面?大家要给我认真分析,仔细地找一找、查一查。这个歪风邪气如果不狠狠地刹一下,甜水湾今后就一天也不会太平,肯定就没有安宁之日可言!”
    不知是哪个人轻轻地冒了一句:“有了点小本事,尾巴就翘上了天。放心好了,杀猪匠死掉了,大家必定不会吃连毛肉的。”这句话再明显不过是冲着吕品和来的,话语虽然不长,但挑唆和离间的成分却很重。说话的这个人似乎在暗示应加山,保护区当前这些“不良倾向”,是吕品和来了之后,才慢慢滋生起来的。
    魏成章听了此话,心里不由感到一震。他认为应加山这个人的心眼虽然很小,为人处世也非常刻薄,身上积存的负能量也很多。然而,对于他平时目空一切的霸道作风,倒也觉得并不怎么可怕。在不经意的时候,你出一道普通而他从未接触过的题目,他不但会偃旗息鼓,而且还退避三舍了。令人恐惧的是,管理局这座房子的顶梁下面蠕动着一些爬虫。这些爬虫与蛀虫一样,貌似丑陋笨拙,但十分狡猾。平日里总看不见身影,藏在木头深处啃噬着里面的养分,同时又排泄出带有病毒的粪便,一旦房梁里面涌出一堆又一堆白乎乎面粉状的东西来,就进了病入膏肓。这座在滩涂上巍然屹立的房屋,说不准顷刻之间就会轰然倒塌。到那时,要将这座房子重新建造起来,恐怕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解决了的事情……
    见有人在公开场合攀附,应加山的底气就显得更足了。他拉开嗓门又开始发话了,打断了魏成章正在凝神思考和那可怕的设想。
    “哼!我们蒙海有一句俗话,叫做‘会杀猪就肯定会翻大肠’。我是怎样把他弄过来的,就肯定有办法把他送出去。只要火候到了,就不怕猪头煮不烂!不信,咱们骑毛驴看唱本就走着瞧吧。当今社会,下岗职工一大帮子,要人吗,还不有的是,不要得福不知福。已经有一碗大米饭让他吃下去了,他打着饱嗝还整天想吃大鱼大肉。如果你再满足他,又想吃山珍海味了,恨不得还要尝一尝熊掌、燕窝是什么滋味呢。哼!这些东西连我都吃不到……”说着,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从会议桌上的纸面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来,擦了一下嘴角。
    发了一大通如同马后炮似的干火之后,应加山的怒气也消掉了一半。此时,他才觉得清大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来,不是针对某个人开声讨会的,而是让在坐的讨论,建立一个每周都要进行政治学习的规章制度。他要通过不间断的政治学习来统一大家的思想,提高职工们的觉悟和认识,增强管理局以自己为中心的凝聚力。坚决制止极个别人员在背后“胡言乱语”“猫叫狗咬”的不良倾向。
    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决定在每周一下午四点钟,召集全体职工,进行一个半小时的政治学习。同时实行点名考核,并用经济杠杆来推动学习的长效机制。
    第十二章——6

    过了一段时间后,大家对每次都是读读报纸、学学文件的政治学习方式失去了新鲜感。对学而无效果,过于图形式的做法逐渐感到厌倦了。但又不能不集中到一起痴痴地坐着,因管理局新颁布的《职工政治学习制度考核办法》中明确规定,缺席一次扣罚人民币10元。谁也不愿意为这笔不算小的经济损失而开自己的玩笑。
    大家对学习所产生的反感情绪不是偶然的。那些出自农门而整体文化水平偏低的职工,报纸上有些理论性的文章对他们来说很抽象,听不太懂,当然提不起兴致来。学文件吧,能公开的东西都是国家层面和地方政府宏观上的方针政策,似乎与自己的切身利益关联不大。职工们对加工资啦,子女到县城能上到重点学校不要托人花钱啦,在县城能分配到一套福利居住房等等。诸如这样的文件天天学,一个个都会竖起耳朵,全神贯注一字不漏地聆听着。而主持人对政治所学内容又不进行剖析或引导,也不启发大家如何去理解,故那些所学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耳边风。
    特别是听应加山讲话,他这个“啰嗦鸟”一叫起来就无休无止。陈述一件事情总是漫无边际,滔滔不绝,能颠三倒四说上好几遍。比如说,“认真学习,努力工作,团结一致,创新发展”这句由十六个字组成的口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套用过来的,每逢学习,是必讲的主题词,也成了他口头上的座右铭。吕品和看着他那副装模作样的腔调,心里在嘀咕着:“你应加山嘴上说的那一套,都是拾人牙慧的东西,仅仅是用来装饰一下自己的精神门面,况且还没能够把它装饰好。而以什么方式来创新?用怎样的理念去发展?你这个大专家就会显出一副江郎才尽的样子,避而不说了。”空洞乏味的学习内容,让大家的耳朵里都听出了老茧。
    有的时候,应加山也会心血来潮,喜欢跟职工们一起畅想甜水湾的未来,构筑保护区的梦想。并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描绘着似乎不久就要到来的共产主义是一幅何等幸福美好的前景。他总喜欢用望梅止渴和画饼充饥的方法来激励大家的工作热情,甚至让人贴出了“我们要珍惜无私奉献的快乐”“伸开双臂去拥抱美好未来”这一类鼓动性很强的宣传标语,来营造一种特殊的氛围。并在这个特殊的氛围里,要把大家驯服成小绵羊那样。
    但每当职工学习结束后,他不是叫上几个人去打牌,就是坐着那辆“桑塔纳”小汽车,到城里新开张的饭店或者是浴城里去潇洒快活了。
    有人在心里愤然地骂道:“你应加山拿手电筒专门对着别人照,不是在耍流氓,又算什么?”职工们虽然在暗暗地咒骂,却敢怒不敢言。这是绝大多人在他统领的地盘下,多少年来心里憋成的一个习惯,好像天生就是逆来顺受的命运,大家大概都想图个太平日子的缘故吧。
    第十三章——1

    孟一平从省委党校高研班学习结束后,被安排在省沿海开发工作指导委员会任副主任。这是一个身居在小小清水衙门里的官,肩上的担子却很重,工作压力也不小。虽然存有几分遗憾和不爽,但职级提升了一个台阶的他,心里头倒也有几多平衡感。出于工作需要,他再次来到了蒙海县,指导该县如何开展沿海大开发工作。
    海源地区的海岸线占全省海岸线总长二分之一多,而蒙海县的海岸线又将近占据了海源地区海岸线的一半。因此说,蒙海县在全省沿海开发中,处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孟一平来到蒙海县的第二天,就会同县委书记何昊天,县长蔡启峰等人召开了四套班子联席会议,筹备成立“蒙海县沿海发展工作指挥部”,拟订全县沿海开发总体方案。按照方案要求,讨论落实一系列即将落户的重点项目建设事项。
    这一次孟一平到来,持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感,身上释放着一种今非昔比的傲气,与两年前在蒙海挂职时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方式。前一次,他是来协助县委书记何昊天工作的,算镀金也好,称走过场也罢,充其量是何昊天身边的“幕僚”,也就是鞍前马后的配角而已。此次,他就像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只不过没有穿着皇帝赐给他的黄马褂罢了,身上闪耀着的光晕使人觉得有些扎眼。他肩负的那种特殊使命,让他本来就高大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加魁梧彪悍了。
    蒙海县实施沿海开发,成立一个专门的指导机构,根本算不上是件难事。在县发改委的基础上,从县里其他部门抽调几名精兵强将,再由县委书记或县长兼任新机构的主要负责人,这个新班子马上就能搭建起来。而实施蒙海沿海开发,到目前为止,县四套班子领导似乎还没有找到一个较好的抓手,并未达成一致共识。
    何昊天对蒙海县沿海开发的大致思路是:“先在广袤的滩涂上建设一个规模较大,以海洋经济为主体的开发区。条件成熟以后,再建设一个港口,把临港产业落户到经济开发区里。然后再发动一切力量招商引资、招才引智,去充实经济开发区的实力。把沿海开发的大氛围搅动起来后,就着力对现代服务业的培植,助推沿海经济稳步快速增长,进而带动腹地经济综合发展。”
    由于县委常委们认识没有得到高度统一,建设经济开发区的事情,只听到楼梯脚步响而不见人下来,总是不能真知灼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暂先丢开沿海开发已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的重要性不说,凭借外地经验,经济开发区的建立,为推动地方经济循序渐进从而达到高质量发展,是无可厚非且有目共睹的。那问题的焦点出在哪里呢?大家又不难找到一个共同的答案:“蒙海县沿海有一个占地几十万亩,并处在原始生态中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被联合国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作为永久性保护地域。”谁也不想为了沿海开发而涉足这条生态红线被罢官免职。与其去当这个冒着巨大风险的英雄,倒不如做个安分守己平平庸庸的太平官。在蒙海县四套班子领导中,大多数的人似乎都持有只样的想法,把事情考虑得既充分全面而复杂一些,其后果也就不为已甚了。
    孟一平毕竟是在省委党校高研班受过系统高端理论教育的人,思想解放程度要远远大于蒙海县委常委们,他对沿海开发的认知,有与众不同的独特见解。在县四套班子联席会上,刚听完何昊天关于蒙海县沿海开发情况汇报后,就紧绷着那张国字型脸,振振有词地说道:
    “有了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难道就把我们的手脚给捆绑住了吗?保护工作固然重要,但沿海大开发是国务院定下来的发展基调,已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是我们当前头顶上的核心命题,是推动全国经济全面发展的重要举措,全国人大都审议通过了。这么一个重大的发展机遇,现在不去抢抓,更待何时?当真我们厮守着海边上那茫茫茅草地和几根芦苇,就这么穷混一辈子吗?大家要清醒地认识到,看不到未来的危机,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
    瞧那架势,孟一平不像是同蒙海县四套班子主要负责人共商沿海开发的决策,而是在给一群小学生上课,让他们接受脱胎换骨的启蒙教育。他讲话时有个习惯,说着说着,嗓门就自然而然渐渐变粗,且不停地抽烟。一支香烟点燃后吸了小半截,就掐灭在烟缸里,但不到一分钟又点燃第二支了,嗣后依然如此。半天会还没开下来,那包会议前开封的软盒“中华”牌早成了空壳。香烟抽光了,并不影响他滔滔不绝的即兴讲话,摆出一副高视阔步的样子继续说道:
    “实施沿海大开发,万万不能因噎废食,不能有畏畏缩缩的懦夫思想,更不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心态。否则,别人就会笑话我们在捧着金饭碗讨饭。马克思不是说‘历史的发展有二十年等于一天的时候,也有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现在我们是处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如果错过了这个良好时机,就会受到时代的惩罚,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因此,我们要全方位开足大脑思维系统的马力,要彻底解放思想,寻求一条‘在开发中科学保护,在保护中有序开发’,符合具有中国特色的良性循环发展道路。只有用这种理念来尊重发展规律,才能促使我们蒙海县经济逐步进行绿色转型,为全面实施绿色跨越发展夯实基础。”
    孟一平一边说着一边在他的公文包里翻着什么,结果什么东西也没翻着。估计是他的烟瘾又犯了,可能在找香烟呢。少顷,他面带一丝遗憾的神情继续说道:“大家要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蒙海县沿海开发已到了只争朝夕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显得极其宝贵,绝不允许有半点懈怠思想。要知道,蒙海县肩负着海源地区沿海大开发的重任……”
    当孟一平激情飞扬又夹着几分霸气的讲话结束后,何昊天对今后全县沿海开发先期工作,进行了系统性部署。从内心来说,他很支持孟一平的观点。“不敢站立在潮头,怎能看到大海气势磅礴的冲天巨浪?不敢为人之先,就不会在别人前面捡到黄金!”这个道理是不难理解的。但你孟一平作为从我们蒙海县这个“娘家”走出去的过客之官,如今到这里来指导沿海开发,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在人际关系方面,按常理说应该是有一定亲和力的。大家心向往之坐下来集思广益,和谐友好地认真研讨发展对策,这样的效果会比你板着面孔说教要有效得多。同时还显示出你这位省里派来的“命官”,有那种特有的修养和卓尔不群的工作水平。而你这个孟大主任,今天却持着那种喧宾夺主的架势,摆出不可一世的高傲,对着曾在一起共过事的故友。与其说是来与大家共商大计,倒不如说是在接受你的训斥。何昊天心中泛起一阵无可奈何的不悦。
    孟一平在蒙海县城处理好一些相关事务后,就给老同学应加山去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省政府委派我到蒙海县来指导沿海大开发工作,并要在蒙海待上一阵时日。这说明我与蒙海县,与大海,与你加山老弟有着分割不断的情缘啊,看来我的下半辈子要与大海零距离接触啦。”语气里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告诉应加山,近几天要到甜水湾来调研。并且在电话里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保护”与“开发”之间,那种辩证和统一的相对关系。
    论年龄,孟一平比应加山要小三四几岁,但他私下里却喜欢称应加山“老弟”,气量一贯小于一粒芝麻的应加山也欣然接受。这样的称呼,并不是同学之间那份特殊的亲和力,而是他们心中都存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自傲与恭维。
    第十三章——2

    接完孟一平的电话后,应加山心里头那种感受,就像往沸腾的油锅里浇了一勺冷水,飞溅出的油花炸得他不知所措。蒙海县要搞沿海大开发,他当然无力去阻止,但万万不能把自己脚底下,这块中外生态专家共认的东方净土开发进去。一旦这样做,失去了我统领的一亩三分地不说,那祥瑞之兽往哪儿迁徙?当下骐麟的这块栖息地,是世界自然基金会派遣众多中外生态专家,在我国沿海长途跋涉踏勘后决定的。怎么20年的时间还没坚守下来,一挥手又要开发掉了?真他妈的是在开国际玩笑……
    应加山不敢往后面想,他越想就觉得越害怕。越害怕,他的思维就愈加紊乱,说话办事的逻辑也就随之弯曲了。
    两天后,孟一平果然如期来到甜水湾。临行前,何昊天安排尹生才陪同前往,而被孟一平婉拒了。应加山故作一副寒酸相,穿了一身工作服,站在保护区大门前迎候。
    孟一平刚从“奥迪”小骄车里钻了出来,一看到应加山以这样的穿着来迎候他,劈头就说:“老应啊,你大小也算是一个处级干部,怎么还是那副土得快要掉渣子的模样?”孟一平认为应加山对他这位省里派来的副厅级干部不够尊重。
    “我这个从乡土间一路走过来的人,现在仍与草木鸟兽打交道,会洋到哪里去?你老同学来了又不是外人,我就不作秀了。”应加山满面堆着笑,疾步迎上去和孟一平握手。
    “你是劳动人民的本色保持得完美无缺啊,这种无产阶级艰苦朴素的作风真是难能可贵!”孟一平的口气里夹着几分讥讽之意,似酸非甜的说道。
    应加山没听懂孟一平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以这样的衣着迎接这位官至副厅级的老同学,是他心理上抵制孟一平前来甜水湾调研的举动。这个老先生倒以为是自己的俭朴而动容呢,即连忙回道:“哪里,哪里,孟主任过奖了。地位虽然高了,但本质却不能变啊,为职工们做个表率嘛!”
    孟一平没有吭声,当他听到应加山说的“地位虽然高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在暗暗地嗔叱着:“当初要不是我出山帮你踩路,你能摘到这顶挂在悬崖峭壁上的乌纱帽?会打出这样的官腔吗?”
    在接待室入座不久,孟一平毫不客气的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发票,递给了应加山,说道:“上面的开销写得很清楚,作为你们的接待开支,都符合规定,也尚在情理之中。至于招待的对象是什么人,我就不一一说明和解释了,请你老弟处理一下。”应加山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看都未看,忙不失迭的把那叠发票揣进了上衣口袋里。
    “这两年来,甜水湾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啊!就按这样的发展速度来打发时日,不要说创建国家‘4A级’旅游景区,恐怕连‘2A级’都挨不着边噢。你不要像19世纪英国的罗伯特·欧文那样,做一个空想社会主义者!”扯了一通闲话的孟一平,终于将话题转入调研内容,情绪上且显得十分感慨。
    接下来,他严肃认真地告诉应加山:“你们这里也是沿海开发的前沿阵地,必须肩负起这份历史赋予的重任!”
    “孟主任呀,我连做梦都在求发展呐,苦于手上没有银子啊,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哎。”应加山的话语中显出一副穷酸样子,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着脸说道。
    “用来发展的资金,靠等待盼望,是绝对等不来也盼不到的!你别像做梦那样,指望从蒙海县并不富足的财政中割一块肥膘让你们甜水湾搞景区建设。要开动脑筋,用足心思,走出去招商。把人家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为我所用,那才是聪明之举。出路、出路,只有走出去了才会找到路!坐在家里两眼瞪着天空,老天是不会掉下肉馅饼给你们的。我在蒙海挂职期间,就听这里的老百姓说过:‘黄海边的银子齐腰深’。既然有人创造了此话,说明海边上的自然资源很丰富啊,肯定藏匿着很多很多的财富,这些财富就要靠大家拿锹去挖。坐在家里傻乎乎的干等着,银子不会自行从滩涂上的草地里钻出来,跑到你口袋里的。换句话说,你不去努力,外商那大把大把的钞票,更不会飞到你身边来!”孟一平对应加山怀有坐享其成的思想很反感,语气随即生硬起来。
    “孟主任,我们的主要职责是做好自然界物种保护,竭尽全力不让生物链断裂,捍卫起一方的生态安全么……”应加山嗫嗫喏喏地解释着。
    “你说的这些话,就像保护领域中经常引用的外交辞令,用不着你解释,我清楚得很!现在,我们国家已进入了大开发和大开放的全新时代,只要伸出手来,就能触摸到共和国脉搏的跳动。面对这样振奋人心的伟大时代,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以无畏的勇气去推动改革,为中国的未来探路?怀有那种守着一箩筐黄烧饼,在这海滩上吃一辈子的慵懒思想,是当前我们干部中最最危险,也最最可怕的生存观。如果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啊,有些人坐的这个位置,就立马会被时代飞转的车轮碾得粉碎哟!你们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造血功能,为国家和社会多作一些经济贡献,那才算真正的政绩!”孟一平把在省委党校学到的发展理论搬了一些出来,又结合甜水湾的实际情况,作了似乎是情恳意切的诠释。如果再向纵深方向讲述,谅他应加山也理解消化不了,便就此打住了。
    当应加山听到不配合沿海开发,自己的官位很可能就会被挪掉,不由心中一颤。但他马上又镇静下来,紧蹙着眉毛对孟一平说:“沿海大开发既然是国家定下来的大政方针,我举双手赞成都来不及。但真的要把甜水湾保护区也开发掉,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正在喝茶的孟一平听了此话,笑得忍不住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心中同时也在暗暗嘲笑当年还算聪明,略有见解的老同学从农校毕业后,走向这个纷繁复杂如万花筒般的社会都快30年了。怎么他的大脑还死绷着一根筋,拧都拧不动呢?过了一会,孟一平稳定了一下情绪,一字一顿的说:“搞沿海开发,并不是把你脚下的这块风水宝地开发掉,而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要扩大甜水湾的保护地域。”
    “真的吗?!”应加山满腹狐疑的望着孟一平问道。他一听到还要扩大自己占据的这块地盘,两道眉毛顿时舒展开来,赶忙问道:“那还叫什么开发?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孟一平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曾经的同窗,是既不看书又不读报;既不关心时政,又不思进取的“顽主”。至少说,他对国家宏观上的经济指导政策,以及如何科学发展,怎样绿色转型等方面的理念一无所知。或者说,他的思想仍停留在封闭沉寂和顽固保守的“文革”时期中。当初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恳求自己,说什么帮助管理局理顺人员关系,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发展。而今天正儿巴经与他谈发展,他倒变成了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此刻,孟一平有些后悔起来,认为当初很不值得为这种叶公好龙式的人物去做说客。而且冒着政治上千变万化的风险,苦思冥想为他光明仕途出谋划策,从而使尽了自己浑身上下的解数。
    为了表示此次而来的使命,达到调研的基本目的,孟一平只好耐着性子,语重心长地对应加山说:
    “沿海开发是个很大的概念,其内容包罗万象。以第一产业为重心,既绿色环保又没有污染,科技含量和附加值高,而且是低能耗的产业园区是非建设不可的。建在哪里?怎么去建?就要请相关专家前来论证,并科学规划好。而现代农业和第三产业也要步步紧随啊,它们是沿海开发建设中不可缺或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为沿海开发起到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你看看人家浙江的旅游景区宋城,比你们保护区迟建将近10年,如今,哪天不接待成千上万的游客?单门票这项收入,每年就逾亿元。而旅游总收入的数字报出来,准能把你老弟吓趴在地上。如果你们甜水湾想方设法也建设成宋城那样的规模,你老弟就在我们海源地区沿海开发中立了头功,应加山这三个字就会叫得更加响亮。”
    孟一平见应加山仍是忧虑未散的样子,继续开导他说:“你不要成天介日嘴里念叨着‘保护、保护’这个词儿,保护工作固然重要,但没有经济基础去支撑它,保护事业又何从谈起?你们用发展生态旅游获得的经济效益,回过头来再去反哺生态保护,扩大你所热衷的保护事业,巩固你们所取得的保护成果,这不是两全其美,相得益彰?”
    听了孟一平的这番话,应加山似乎觉得有些茅塞顿开了。他起身往孟一平的茶杯里续了点热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但我有两个具体困难噢!”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只要不违反国家政策而我又能办到的,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孟一平迫不及待地要听应加山的下文。
    “这第一个困难么,除了我,凭我们甜水湾目前的人员和实力,是很难组建一支拉得出,打得响的招商队伍。这班连家门都没跨出去的海边守望者,到了大城市恐怕连东南西北都辨认不清。”
    应加山有个特性,他很不愿意别人称他手下的职工叫“泥腿子”,这样就显示不出他这个知名度颇高的专家身份。如果有人不了解情况,不经意这么一说,他必定会跟人急。县长蔡启峰第一次来甜水湾与职工见面后,说了句“职工身上泥土气息太重”这样的话,让应加山足足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将“泥腿子”说成为“大自然的守望者”,以此求得自我安慰和心理上的平衡。
    “那第二个困难是什么?”孟一平追问道。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困难。虽说生态旅游的基本概念,被业内称之为‘带走的是照片,留下的是脚印’。而究竟怎样发展?要上什么项目?怎样把它做大?我心中还没有谱,还找不到一个准确定位。”应加山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两个所谓的困难,在孟一平的眼里犹如抹掉桌子上的一些浮尘而已,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事情。只要脑筋稍微转个弯来,就可以一改故辙,迎刃而解。然而这对应加山来说,犹如面临着两座大山,无论怎样去奋力攀登,好像总逾越不过。从农校出来到农场,然后再参与组建保护区,一直在这人烟稀少的海滩上工作生活,外界那巨浪排天十分壮观的经济改革大潮,他只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了几朵飞溅出来的小小浪花而已,根本就没有贴近它去亲身领略,更不要说冲进去体验一番了。发展的理念在他身上可以说先天不足,然而又不注重对自己后天缺失的补充,一直在自鸣得意的小农经济圈子中转悠着。他的见识和思维,就像一只掉在井底下的青蛙,头顶上的那片天空永远只有巴掌那么大。
    要是在其他地方搞调研,对那些思想僵化,认识不足的人,个性极强且脾气比较急躁的孟一平,早就按捺不住火暴的性子了。他不暴跳如雷尅上一顿就算客气的了,必定会摆出发展的大道理吹胡子瞪眼睛狠狠擂上一通。但今天面对这位曾经的而且私交还不错的同窗,他只能采取包容的态度,并极其耐心地诱导和慢慢解释。
    “没有招商引资方面的人才,你们可以去招聘能人嘛。噢,对了!我听蔡启峰县长说起,前几年他一下子就特批了10个事业编制给你们管理局,让你们去招才引智,发展未来。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啊?压在文件柜里是发生不了任何效益的!还有,尹副县长曾告诉我,早先你从县政府经济信息中心挖过来一个人才,听说人很能干啊,能否叫他过来见一下面?”孟一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蹙起两道浓浓的眉毛,双眼里集聚出一道质疑而咄咄的光芒,直射着应加山。
    “是有这么回事,此人工作能力是有一点,但没有外界传得那么玄乎。既然你孟主任要见,我这就让他过来。”应加山故意回避蔡启峰特批的那10个事业编制一事,立刻将孟一平的问话接在了吕品和身上。他边说边取出手机,呼叫着魏成章,让他通知吕品和赶快到接待室来。交待完后,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感到有几分紧张。生怕吕品和来了之后,在与孟一平的交谈中,将管理局过去的一些事实真相,于无意之中说漏了嘴,担心穿帮而出现尴尬场面。
    在等待吕品和到来的空隙,孟一平的话又转到了应加山所说的第二个困难上。他正严厉色地说道:
    “发展旅游上什么项目,找不到定位,你要低下头来谦虚请教蔡启峰县长多拿主意,他是个搞经济的能人,工作上的点子很多。在这方面,你应该承认他的工作魄力,也必须尊重他提出的各种建议。另外,你们还可以请国内知名专业咨询公司来做规划,这些小钱是省不得的!前几个月,我去浙江沿海地区考察了几个县,人家发展旅游经济打造的‘农家乐’,那方兴未艾的火爆劲啊,真能把人羡慕死。凡是过去猪吃的野菜、山芋藤、胡萝卜叶子、豆腐渣等那些值不得一提的东西,都成了抢手货。不提前几天预订,嘿!还根本没门呢!沪、苏、浙等大城市的游客像蝗虫一样涌过去,图啥?图的就是返朴归真,健康开心啊!当地农民有句响亮并具有讽刺意味的赚钱口号:‘养猪、养羊不如养城里人’。你们甜水湾地处海滨,自然风光优美,有祥瑞神兽骐麟,有茂密的森林,还有成片成片的山茱萸,各类可以食用又无公害的天然野菜遍地都是。应该说,无法复制的旅游资源得天独厚!怎么就不开动一下脑筋,把旅游这个能赚大钱的产业做大做强呢?怎么就不去用足心思向发展的层面,再好好地挖掘挖掘呢?依我看啊……”
    孟一平正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却响起了敲门声,是吕品和前来接受孟一平的召见。
    第十三章——3

    吕品和进门后没有落坐,站在一张空沙发的边上。他不敢坐下来,尤其是在从未谋面的大领导面前不请自坐,会被人看成老气横秋,不懂规矩。还又生怕自己身上的泥土玷污了铺着洁白垫巾的座位。
    因平时经常受到应加山的斥责,吕品和空瑕时不敢长时间逗留在办公室里,就有一搭没一搭,漫无目的地去大围栏或到丛林里转悠转悠。身上总是穿着早先工厂里发的粗布工作服,鞋上和裤子上都沾满了草屑及泥污。这样的着装来见堂堂省政府派来的大官,当然让孟一平高兴不起来。
    没有寒暄,更没有讲客套话,孟一平板着那张国字型脸,劈头就问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使用手机?!”
    吕品和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答道:“想买,有了它非常方便。但因家庭经济所迫,暂时还消费不起啊。”
    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孟一平觉得很蹊跷,他压根儿不知道在甜水湾这块地盘上,还有人在温饱线上徘徊,就用疑惑的眼神不解地朝应加山望了又望。
    应加山显出一副体抚的样子来,假惺惺地说道:“老吕的家境比较困难,他爱人下岗后至今仍未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儿子大学毕业又在继续读研究生,家庭负担比较重。”
    孟一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接着问道:“你儿子在哪所大学读研?学的什么专业?导师是谁啊?”脸色却温和了许多,语气也开始柔和起来。
    “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的是法律专业。师从堪称民法学术界的领军人物王利明教授。”吕品和回道。
    “听说你的笔头很好,在处理工作事务方面,也体现出一定的能力和水平。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海滩上,你不觉得委屈吗?”孟一平一边点头,一边继续问道,脸上露却出了一丝平日里难见的笑容。
    “没有,没有。都是一些名不经传的涂鸦之作,至于能力就更谈不上了。是大家抬举我,跟在我们的应局长身后,总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是正宗科班出身,手上正撰写一部科学含量很高的研究专著,而我要出一本顺时应景小册子都不敢妄为。他干工作有着独特的个性,就像我们海边暴风雨来临时,那种叱咤风云的气势。可我的能耐,充其量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泛舟荡漾。比起应局长来,我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至于生活上虽然有些不适应,完全出于家庭经济窘迫所致。您看我这名字,三个字就活生生长出了6张嘴巴,这口多了,总要吃饭,故富裕不起来呀!”
    吕品和知道孟一平是应加山农校的同学,关系铁得很哩,但他不知道孟一平的为人底细,在他和应加山的面前,只能说一些好听的客套话来应付。这些所谓带有眼头见识的“小儿鬼把戏”,还是到了甜水湾才慢慢学会的。
    “哈哈哈……你老吕还真够幽默的。”孟一平大笑起来。他明知吕品和的话语里夹着很重的恭维成分,致使自己心头凝存着几多不快。但他却没有藐视站在面前这位衣冠不整的“土老帽”。因此,刚见面时对吕品和所表现出的不屑一顾,早已烟消云散了。顿觉得这个吕品和身上的那种土,是不一般的土。他土得有文化、有修养、有内涵,与应加山嘴上说的“守望者”完全是两个概念。而且,他刚才所说的那些奉承话也是出于一种无奈,况且话里蕴含着一定的艺术成分,听了之后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恶心。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对这位屈遵于荒滩野洼里的人才,给予一种鼓励和犒赏?孟一平转过脸来,用协商的口吻对应加山说:“就以单位公用的名义,给老吕配部手机吧,这通讯费用嘛,我看就按科级标准发放,你看咋样?”
    吕品和见应加山没有搭话,而是面色冷峻的坐在沙发上发愣,连忙摇着手说:“孟主任啊,万万不可以的。我不是管理局的中层干部,没有资格享受如此待遇。再说了,也不能让应局长为难呀,由衷感谢您真诚的关爱。”
    “无论国家还是地方政府,在制订相关政策时,也要尽量考虑掺入一些特事特办和人性化的元素呢。何况你老吕有你的特殊困难,配部手机给你,不是让你去跟远方的恋人谈情说爱,也是工作需要嘛!”孟一平有些不高兴了,说话时两眼直扫着应加山。
    顿了一会儿,应加山感到此事扛不过去了,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会妥善处理好这个事情的。”
    此刻,孟一平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吕品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甜水湾的旅游要大发展,要在沿海开发中大显身手,争当海源地区第三产业的排头兵,你们这班人就要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了。”接着,他侧过身来命令式地对应加山说:“就让老吕负责招商引资工作吧!你加山同志口口声声的在叫唤,没有人才,找不到人才。而人才就在你的面前,你眼睛却像患了白内障似的。不要总以为隔灶饭比自家的香,远处来的和尚就肯定会把经念好!”话刚落音,就大步流星走出门外。
    应加山哭丧着脸,下意识的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那叠发票,随即紧步跟了出去。
    显得心思重重的孟一平真的不高兴了。他认定应加山的的确确不是一个善于开拓,勇于进取,横下心来将生态物种保护与经济发展这两辆大车齐驱并驾式的人物。如果让他仍去一门心思搞专业研究,而一向热衷于在官场上斡旋的他,那荒废了多年的业务知识,恐怕也能挤出很多水分来。这个驼子跌跟斗两头不着地的混世虫,还不是古代南郭先生的再现吗?若再不上一下他的紧箍咒,其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了。当初自己怎么就如此感情用事,被这家伙几滴浑浊的眼泪给蒙住了呢?他感到喉咙里面像有几只活生生的大头蛆在蠕动,无论怎么呕吐,都无法吐出来,又被自己强行咽下去那样恶心难受……
    第十四章——1

    送走了孟一平,应加山心里头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憋屈。虽然没有孟一平仿佛咽下去几只活生生的大头蛆那样难受,但他心口里如同塞进去一只煮熟了的臭鸡蛋,堵得直发慌。他无法理解当下官场上,会有那么多人来对他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从万永新到何昊天,从蔡启峰到尹生才,现在又从省里冒出来一个孟一平。婆婆一多,小媳妇的日子自然就不好过了。让他感到犹为气恼的是,明明是自己家里的事情,理所应当由当家人做主说话,而别人总是来争抢自己的话语权,为什么好人都让别人抢着去做了呢。他突然想起尹生才曾经说过的那句“借花献佛”,既然是“借”,那必定是要“还”了,否则情理上说不通。而他吕品和是“佛”吗?只不过是个听凭自己使唤当差的马仔而已,他是无法用相等的东西来偿还的,因此这个“借”字肯定不存在了。噢,你孟大主任就这么轻飘飘地将嘴巴一歪,让我叫吕品和去负责招商,还要配一部手机给他,这不是歪打想正着的笑话吗?就好比把上乘的面包和牛奶,扔到泔水桶里那样可惜。你孟老兄唱的那曲歌儿,能不走调吗?冤枉钱花掉也倒罢了,而吕品和是由不得你孟大主任随心所欲乱指派的?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上说的“县官不如现管”,那个带有一定辩证道理的现实关系!
    刚刚过了一阵子心中虚荣得到基本满足的精神生活,那些没有实现为官之梦前的烦恼,像幽灵一样,又一古脑儿悄悄钻进了应加山的心房。每想到孟一平在甜水湾调研时对他的“谆谆教诲”,他心里就会发怵,就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
    其实,什么样的官都不好当啊!县委上面有地委,地委上面有省委,省委上面还有更高的领导层。哪一级身上没有千斤重担?当初自己不遗余力,费尽心机为求得这个所谓的“七品官”加冕于身,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是闲得实在无聊,找个担子来练就练就肩膀?还是觉得好玩,逮个虱子搁在自己的头发里做窝?显然都不是……
    应加山越往下想,心里就觉得越乱,他需要找一个清静闲适的地方,去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了。至于甜水湾旅游大发展,国家“4A”级景区的创建,发展目标基本要达到浙江宋城那样的规模,那一系列宏伟愿景,先搁一下再说吧。“不用扬鞭自奋蹄”这句话,对自己最适用。应加山既然这么想了,也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他决计,今后一定要将精神享受朝着物质享受进行大踏步转变,为官不趁势凑时去潇洒一番,那不成了一个大傻瓜吗?
    过了几天,应加山给程觉民去了电话,显得很兴奋地说:“程部长啊,前几天呢,我收到了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邀请函,让我率领几个人,去参加他们建区10周年的庆典活动。我呢,其他人一概不带,就相中你了。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与我同行哦?”
    “什么时候动身啊?”电话那头问。
    “ 就在本月底吧,我们先从上海乘飞机到西宁,再从西宁坐大巴到玉树。到了那儿,有人会派车来接我们的。”应加山说清楚了行程线路。
    对于可可西里这个地方,程觉民并不陌生。早年他就在青海省刚察县一带当兵,后来官升正团级,娶了个当地的老婆。转业后,安置在青海一所高等院校任综合处副处长,这个单位对于程觉民来说,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所遗憾的是,他家乡年逾七旬的老母亲得了一场急病后,眼睛突然瞎了。去北京、上海的专科医院医治过,甚至西宁的藏医都去问过诊,总未使老母亲的双眼重见光明。这个出了名的孝子为自己多年在外从戎,而顾及不到母亲一直心生愧疚,于是将心一横,决计回到家乡蒙海来,要心无二用地侍候母亲,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而适应了高原生活的妻子,死活都不愿意到人生地不熟的海边上来,他们大闹了一场以后,就此分了手。幸好他们婚后没有生儿育女,这对程觉民来说,倒也少了一份心里负担和牵挂。
    程觉民调回蒙海后,安排在县委农工部,担任分管农村政策法规工作的副部长。又续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弦,听说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虽然文化程度不算高,但容貌娇好,天生丽质中充满了厚重的朴实之美。这女人不但贤淑本份,而且还是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对婆婆也非常孝敬。为程觉民这个喜爱游弋在社会各界的活动家,创造了宽松的环境。
    因工作关系,程觉民结识了“蜗居”在县农口系统多年的应加山。他对应加山的印象并不算好,但也不厌恶他。应加山对别人那种抠门至极的做派,就从来没有表现在自己身上,这使程觉民多少也萌生了一些感动。有一年,应加山邀程觉民去东北的扎龙观赏北归的丹顶鹤,来回盘缠等一切花销,全由应加山大包大揽了。程觉民在猜测,此次接受应加山的邀请,恐怕不仅仅是陪他去欣赏高原地区优美的自然风光,可能他有解不开的心结,需要自己帮助。
    程觉民在部队,是由连队副指导员一路攫升为团政委的,不但擅长做思想政治工作,而且理论水平颇高。在军队报刊上经常能看到他撰写的文章。回到地方后,特别是到了蒙海,感到丧失了用武之地,精神意志也就一天天消沉下来。在他的理念中,农工部是个可有可无的部门,事情要自己想着去做,如果在里头混混日子,也可以三下两下将一年的时光打发掉。对于应加山的相约,程觉民自然满口应允。
    藏语中,可可西里意为美丽的青山和美丽的姑娘。去尽情拥抱那壮美的大山和清纯漂亮的姑娘,又是何等浪漫。还有那巴颜喀拉山、青海湖、不冻泉的秀丽风光,多么让人神往而流连忘返。那藏羚羊的灵动,野牦牛和喜马拉雅旱獭的憨态,又是多么令人其乐无穷。更何况眼下正是高原旅游的黄金季节,第二故乡的根,他早就想再一次去寻访了。
    第十四章——2

    应加山大程觉民几岁,却把程觉民当作兄长,并喜欢他那善解人意的性格和柔柔的情感。应加山只要碰上烦心之事,与程觉民推心置腹谈上个把时辰,那烦恼就会烟消云散。程觉民还有一个特长,每当应加山遇到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时,他的金点子就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也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总让应加山有转祸为福或化险为夷的感觉。
    吕品和来甜水湾之前,应加山也征求过程觉民的意见。
    程觉民之前虽然没有跟吕品和正面接触过,但对吕品和主编的《经济简报》给予了很高评价,赞叹这份内刊不但办得很有特色,而且在引导农民如何发展农村特色经济方面,也下了一定功夫。他对应加山说:“此人到你那儿去,有大材小用憋屈之感。”应加山所崇拜的人给出了这样的定义,他对吕品和的才气也就毋庸置疑了。但他又疑惑吕品和的“道德品质”是否符合自己心中那杆标尺,能不能精准丈量自己灵魂深处所拥有的每一寸“土地”。程觉民却点拔应加山说:“评价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作出结论的,往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来验证。你用人的目的,不是去建造一座教堂,让其当牧师或者神父,成天吟诵圣经,去做弥撒,劝告人们行善积德。他是来为你解决工作上的燃眉之急。管它是公狗还是母狗?只要能替你看家护院,就是一条好狗!”
    应加山历来对程觉民是言听计从的,而在用不用吕品和这个问题上,他心中还是有个小小的疙瘩。他企望吕品和既要是个人才,但又要像奴才一样,成天围在自己的身边转悠,这才符合他心中那个“道德品质”标准,才能精准地丈量出那他灵魂深处的每一寸“土地”。
    第十四章——3

    从青藏高原回来后,应加山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财务审计科长孙占祥汇50万元人民币到海源城里的4S汽车专营店,购买一辆排量为2.8L的高档“红旗”轿车。他要将那辆不符合自己身份,寒酸气十足的破“桑塔纳”淘汰掉。
    新车购回后,在申领牌照时出现了麻烦。一是没有由地区财政局“控购办”核批的集团消费手续,二是缺少经地区纪委审查的行政事业机关公用车辆是否超标的批件。没有这两项文件,车辆管理部门就拒绝牌照申领,拿不到车牌号,轿车就不能上路。难道这辆花大价钱买来的高档轿车,就此搁在车库里让它生锈?应加山急得像一只被线拴着的麻雀,在心急如焚地蹦跶着。
    过了几天,实在无计可施的应加山,厚着脸皮给杨士明去了电话,恳请他亲自出面去地区有关部门疏通疏通,期盼尽快能将车牌申领下来。对方却回答得很干脆:“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而是上面的文件规定得非常严格,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乃至国有企业的县处级干部,用车排量一律不得超过2.0L,而你使用的标准已达到省部级水平了,肯定是行不通的啊!恐怕连擦边球都没法打。”
    接着,应加山拎了一箱子山茱萸干,专程去了趟蒙海县城。请求县公安局长郑天安,利用他们系统里的人脉关系,到地区车管所通融一下。试图免去一切繁琐的程序,尽快将车牌办下来。郑天安的态度也很坚决,回道:“高档公用车辆上牌号,一定要有地区纪委出具的审核批件。它像一根高压线,涉及到领导干部是否遵守廉洁自律的问题,碰都碰不得啊!”
    应加山又想到了神通广大的孟一平,但一转念,杀鸡又何需用牛刀呢?前一阵子这老先生来甜水湾调研时,那副傲气冲天和盛气凌人的样子,使两人谈得不欢而散的情景仍在眼前萦绕着,心里那颗扎着的死结至今仍未解开来呢。生怕自己嘴巴一张开,说不准就吃他一碗闭门羹,反过来还会被他狠狠克上一通。于是,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应加山提了只塑料袋,来到了吕品和的宿舍里。他双脚刚跨入门内,就迫不急待地从塑料袋中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来,笑嘻嘻的递到吕品和手中,说:“老吕哎,上回孟一平主任提到要给你配部手机的事,起先我觉得有点不妥。但后来细想细想,为了工作嘛,犯个违规的小错误也无关紧要,特别是为了你,值得啊!”
    见吕品和大惑不解的样子,应加山接着说道:“近些日子呢,我要把那部压在手上已有多年的科研著作完成掉。这部专业巨著作呀,有很高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和生态价值,研究方向与当前生态保护形势非常对应,北京方面的有关专家都催过好几次了。因近几年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家内家外的事情一直都搞得我头昏脑胀。这一拖,就拖了这些年,总感觉是个大心思闷在胸口。因此呢,辛苦你去趟海源,帮我把那辆‘红旗’轿车的牌照给申领下来,省得我再挤出时间往海源跑。这个事情我想了好久,只有你出马才能办妥,其他任何人肯定是办不周全的!”
    听了应加山所谓的托词和言不由衷的恭维话后,吕品和把接在手中的手机还给了应加山,说:“谢谢你应局长一片好意,还是等我手头宽裕一些后,由我自己去买一部吧,免得一些人在背后叽叽咕咕地讲闲话。”
    “这有什么闲话好说的!谁爱说就让他去说吧,谁有本事把新车子的牌照拿回来,这手机就归他。”应加山像换了个人似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无意之中透露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图。接着,他将手机搁在吕品和的桌上,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式地说:
    “就这样,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海源,把事情给我办得漂亮一些。”说完,就往门外走,刚走了几步,又踅回身来,对吕品和补了一句:“手机上我已为你充了一百块钱话费,就这些,以后没有了。”
    “以后没有了”这几个字的意思,吕品和心里极为清楚。先前,孟一平说的“通讯费用按科级干部标准发放”,那句话已成了一张空头支票。实施某一件事情,兑现一个承诺,总喜欢在原有基础上打个折,或者找出种种理由给予拒绝,这是应加山为人处世一贯使用的手段和方式。他总爱做卸磨杀驴之事,更喜欢做以二斤高粱换回半斗玉米那种“集市贸易”,没有下次的一锤子买卖做得也很出色。
    第十四章——4

    吕品和当然不知道,也根本不知道申领超标小车牌照的具体难度。在价值只有几百块钱一部的“诺基亚”手机诱惑下,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赴海源去了。这种被外人称之为蝇头小利的获取,对吕品和来说,无疑是在行走的路上捡到了一只分量很重而且成色很高的金元宝那样欣喜。吕品和思想里原先滋生起来的“看菜吃饭”“靠船下篙”等消极因素,像化学反应一样,被他朝思暮想的那部手机里发出来的通讯信号,一下子给淹没掉了。
    按照孙占祥提供的申领程序,吕品和先去了地区财政局“控购办”,并向办事人员出具了购车发票、车辆档案及相关资料。那个办事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把吕品和呈上来的各类材料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便为难起来,说:“你们的手续不全面啊,我做不了主,去请示我们的主任吧。”
    吕品和便来到主任的办公室,那主任倒也和蔼可亲,翻了几页那购车资料后,喉咙里重重地发出了“哼”的一声,既像是冷笑,又像是叹息。然后似笑非笑地对吕品和说道:“你们是包公的做派呀,怎么可以先斩后奏呢?按规定要求,你们单位先要打一份报告来,说清楚购车的用途,所需金额,意向是什么车型等具体内容,然后由我们批准同意了,才可以进入购置程序啊。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还反过来问主家米放在哪里,这不是在变相耍人,逼我们就范吗?”说着,就把那叠材料退给了吕品和。
    “岂敢,岂敢啊!主任您一定是误会了。说句老实话,即使再借我几个胆,我们也不敢妄为呀。完全是海边上的人孤陋寡闻,不懂得政策,不晓得规矩,不知道程序而造成这种尴尬被动局面!今后还恳望主任您在这些方面给我们指点迷津,不吝赐教呢。这个重金难买的教训,我们一定牢牢汲取并铭记于心的!还请主任您多多包容、宽宏。”吕品和显出一副圆滑而又诚恳的样子,以检讨而夹着恭谦和调侃的口吻,边说边将那些退还给他的材料重新放回那主任的办公桌上。
    “再说了,生米煮成熟饭也未必是件坏事情,放到油锅里加点调料炒一下,味道不是更香了吗?那扬州炒饭还是一道名吃呢。”吕品和提起笑脸,继续幽默地说道。
    那主任沉思了片刻,然后朝着吕品和看了又看,微微笑了笑,说:“你这个人还蛮风趣的,若去表演小品倒也蛮适合。念你们初次操作此事,又顾及到海边离我们这里路途较远。这样吧,我就破个例,你将手续先留在这里,回去补份报告来,等我们研究一下之后,再按程序要求帮你们办。不过,今后我们到甜水湾去观光,看那神兽风采,你可不要让我们喝闭门羹哟。”那主任笑吟吟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离开“控购办”,吕品和认为来一趟海源很不容易,打算两件事情一次做,就马不停蹄去了地区纪委。纪委的办公地址设在地委大院内,地委大院门前有两名武警士兵站岗,没有证件是进不去的。吕品和在门外犹豫了片刻,他想起了《海源日报》编辑部主任陆韬,想请陆韬把自己送入这宫廷深似海的地委大院内。因经常投稿,他和陆韬成了朋友。
    陆韬接了吕品和的电话后,便执意留吕品和先到报社的食堂吃午饭,其他的事情后面再说。
    听了吕品和的叙述,陆韬说:“纪委那里你暂先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白搭。据我所了解的政策,县处级干部配置的公用车辆排量,肯定是控制在2.0L以下。你回去后打份报告,送给地区纪委属下的职能部门廉政办公室,说明那么那里以开展科研工作,接待外国专家前来讲学、考察之需,购一辆大排量的品牌车来表达地方形象,他们很可能会照准核批,你们不妨如此一试。”
    吕品和的心头倏然亮堂起来,在窃想着,专业新闻工作者的思维就是活跃,他们身上潜匿着自己永远都学不完的社会知识。道别了陆韬,吕品和立刻赶回了甜水湾。
    应加山见吕品和这么快就回来了,很诧异的问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吕品和把在海源遇到的情况,向应加山作了详细汇报。应加山催促吕品和赶快拟写报告,让他再去海源斡旋。
    由于吕品和把握好与上层人物打交道所掌握的分寸,并遵循了官场办事那种公式般的礼节,以及说话谈吐中显示出的谦逊态度和知识修养。再加上两份报告所陈述的理由让人感到情见乎辞,无可挑剔,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当。
    第十四章——5

    上好车牌的“红旗”轿车开回甜水湾那天,应加山让人买了几捆鞭炮,并在“麒麟堂”里备了一桌酒席,他像迎接新媳妇似的站在路口,等候着他的坐骑回来。车刚停稳,应加山满面春风走到“红旗”轿车前,亲自为吕品和开门,笑容可掬地说:“老吕哎,你比我还要牛气百倍呢!这上好牌照的第一趟车就给你老先生坐去了,倒让你先开了这个洋荤啊,我的头彩被你抢走了呀。哈哈,哈哈……”这时,爆竹响了起来,应加山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被刺鼻的火药味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给淹没了。
    当吕品和迈入“麒麟堂”一间包厢的门内,他的目光与一个已坐在餐桌上,正等待大家用餐的陌生女人那双媚光碰撞在一起。那女人身上有几多姿色,体型窈窕而不失丰腴,装扮得也很娇艳入时。瞧那模样,既像戏班子里的青衣,也像歌舞团的舞女。一对大大的且又亮晶晶的黑眸子,不停地闪烁着羞羞答答似乎又洋洋得意的目光,那飘飘逸然的眼神,活像应加山春风得意时,大放异彩的模样。大概是初来乍到的缘故吧,她的表情又显得有些不那么自然,时而低下头来摆弄着手机,时而又抬起头来朝门外张望着什么。但从她那挤眉弄眼,好像面部表情也能代替她说话的模样,很容易勾起坏男人或纨绔子弟的非份之想。
    “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吴,大名叫吴美丽。是我从蒙海县佳乐旅行社特别邀请过来的行家,别看她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正宗的科班出身,学的是旅游管理专业,今后甜水湾旅游发展就要靠她多动脑筋了。”此时,走进门内的应加山,笑盈盈地指着坐在席上那个连身子都未欠一下的女人,对吕品和说道。
    接下来,应加山又指着吕品和对吴美丽说:“这位呢,是老吕,在我们这里,不是数一就是数二的笔杆子。你们大家看看啊……”说着说着,就用轻蔑的眼神扫了一下站在身边的孙占祥,继续说:“别人办起来总认为难度很大的事情,到他手上没费大劲就办妥了。可称得上是一块文武双全的料子啊!不过么,老吕你也不要骄傲自满,我今天的表扬话算是对你的一种鞭策,你要把它当作往后工作中的动力……”
    吕品和一边在听着应加山不着边际的絮叨,一边在暗中仔细打量着这个吴美丽。论外表长相,她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看穿着打扮,身上那种少妇风韵的成熟感已非常强烈。而且时不时显出一副扭扭怩怩,故作姿态的样子来。作为今天宴席上的主要客人,她坐在应加山的右侧,眼睛里不时向应加山瞟着一道又一道不易察觉的媚光。
    因钱翠风几天前去九寨沟“考察”生态旅游工作,席上的气氛显得异常活跃。既然是应加山特别邀请到甜水湾来谋划旅游发展大业的行家,魏成章、崔光发、马海龙、孙占祥他们都视吴美丽为坐上宾,轮番向她敬酒劝菜。令吕品和感到十分惊讶的是,这个吴美丽的酒量大得吓死人,恐怕一次能喝下一个“手榴弹”的老酒鬼,也不是她的对手。
    吕品和觉得今天端上桌的每道菜,都有很重的风尘味和相当浓的烟火气。喝到嘴里的酒也咂出了那种说不出来而难以下咽的苦涩味道,直呛喉咙。
    此时的吴美丽仿佛已显出了庐山真面目,把娇媚的嗲相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嘴里“嗯啊、伊唷”地哼唧着,一个劲地抵着应加山喝。不胜酒力的应加山,在一笑值千金的力量驱动下,只好硬着头皮,左一盅右一盅陪着往嘴里倒下去。直到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胡话连篇,才离席散去。
    望着应加山趔趔趄趄的步履,吕品和脸上露出了轻蔑而鄙视的笑。
    自吴美丽来到甜水湾后,应加山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像一下子陡然年轻了许多。他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乌黑贼亮,衣服的款式也赶上了时代潮流,每隔两天就换上一套。他要把孟一平曾撂给自己“土得快要掉渣子”的那句话,再回敬给他。
    而魏成章时常在背后打趣并酸溜溜地说:“我们的应局长真是宝刀不老啊,他正走在青春之歌的道路上,焕发出革命人永远年轻的活力,激昂地高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而心潮澎湃呢……”
    当然,应加山身上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却更加显现出来,而且一天比一天盛行。他不时抖落着自己在甜水湾的威风,显示他所生存的这一方乾坤下,那种至高无上的帝王模样,他要让心目中这个堪比古代西施的吴美丽,对这里的一切感到震撼、叹谓、折服。
    第十五章——1

    骐麟是国宝级濒级危动物,它们在故土的存活不但填补了华夏大地这个物种的空白,而且加快了南黄海湿地生物链不断恢复壮大。因为骐麟的回归,其伴生动物也随之迁徙而来,伴生动物又招引了其它动物共同伴生,使地域生态得到良好发展。科学家曾推算过:“如果世界上有一个物种灭绝,那么就有一千多个物种在若干年后相应消失。”骐麟的繁衍速度,标志着中国国力强盛和具有较高物种保护水平,同时还表明我国生态文明建设已迈向一个新的阶段。有了这些诸多的因素,蒙海县的知名度在迅速提升。
    在蒙海县政府和地区行署及省林业厅,还有省旅游局等多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甜水湾保护区获得了由国家投入的两个大项目。这两个项目的投入,旨在巩固蒙海县所取得的一系列生态保护成果,从而开创更好的生态保护局面。同时精心打造一个坐落在南黄海之滨,举国无双,不可复制的生态旅游景区。其实,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用尹生才早在指挥协调创建国家级保护区期间,曾经发表过具有前瞻性的话来说,凡被冠以“国家级”头衔,向上争取项目时,其被重视的程度相对要高得多。
    这两个项目内容,一个是甜水湾生态环境优化改造工程,其中囊括尹生才早就下了决心要改造的水系工程。另外一个是以国家“4A”级旅游景区标准,建设一座实用面积为6000多平方米的游客接待中心。也就是说,是一座集电教、展示、休闲、接待、办公等为一体的多功能综合大楼。这两个项目的投入,不但为海源地区生态保护水平上了新的台阶,而且为甜水湾今后旅游大发展与景区质量等级的提升,奠定下必要的物质基础。由此可见,上层领域对保护工作和生态旅游进行有机契合是首肯的,也是高度重视的。
    为了争取这两个国家项目同时落地于甜水湾,从蒙海县政府出面四处奔波,到地区行署亲力亲为各方协调,乃至省里方方面面倾力支持,上上下下都没少花心血。项目投入的资金,已接近自甜水湾保护区创建以来,国家与地方投入的总和,算得上是海源地区近几年来的重大项目之一。因此,从省里到县里,层层级级的领导都很关注项目进展情况。
    国家项目的敲定,缓解了应加山要走出门外去招商引资的压力。可以说,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
    应加山早就计划好了。如果地区行署真的把招商实绩当作年终干部考评的重要依据之一,那个并不完全懂得保护区管理局究竟肩负着怎样历史使命的孟一平,再无休无止地把电话打过来,逼他全力以赴率领大队人马出去招商引资。那么,就把吕品和推到招商前沿去冲一阵子再说。凭此人的能耐,他大鱼捕捞不到,摸几条小鱼炖一碗汤应付应付,还是不成问题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把吕品和推出去。其原因非常简单,他在甜水湾的作用暂时还无人替代。虽然他有个“书虫”的别称,不怎么懂得人世间“你来我去”的规则,但却有很强的对外交往能力,而且记忆力也非常惊人。无论对上层也好,在下层也罢,差不多的人,他一混即熟。搞不定趁招商之际,与外界相关人士频繁接触后,再次跳槽而溜之大吉。除此以外,如果这个家伙出去后到处游说,将甜水湾一些隐晦的东西抖落出来,那给自己今后的锦绣前程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好不容易花大力气拴住的一条看家护院之狗,就这么轻而易举松开绳套让它远走呢?
    记忆力比鱼好不到哪里去的应加山,把他前面曾经说过 的“我是怎样把他弄过来,就肯定有办法将他请出去”的狠话早就忘却得一干二净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忘记那句并没有被吕品和听到的话,也不应该忘记掉。当时只是在众人面前发一通邪火,长一下自己的淫威罢了。眼下要扣住这条会看家护院的狗,那以前放出去的狠话,权当被滩涂上刮来的一阵乱风给吹走了吧。即便没有被风吹走,那也无所谓。有谁不做错事情说错话呢?就连皇帝也难免酿成过错,事后也只不过被铁面无私的包公锤打几下龙袍,应付一下了事!应加山总会用宽心话来求得自我安慰。
    国家项目资金还没有到达指定账户,蒙海县一些土疙拉子工程队的包工头,就像馋猫嗅到了腥味儿一样,一拨接着一拨往甜水湾跑。他们整天缠着应加山转悠着,打听确切消息,摸一摸项目的底细,探一探里面的油水重不重。于是请吃的,送礼的,投其所好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此时应加山,却摆出一副油盐都不沾的样子来。
    应加山表面上在推辞,可心里却像喝下了一碗蜜糖。他拉下脸,对那些不三不四的包工头儿们虚晃一枪:“这两个大项目啊,不是你们就能做得了的,要由高资质的大公司来施工,要进行公开招投标!而工程招标的事不是我分管的,你们去找蔡启峰县长好了。他是我们管理局的党组书记,项目上任何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只要他发句话表示同意,我肯定双手赞成。”然而,这些长期在江湖上混迹的现代土豪比鬼还精,就你应加山说的这些话能蒙住人吗?他堂堂一县之长,抛开百万人奔小康的大事不管,就腾出心思专门来管你甜水湾的这两个项目?他们依然不离不弃,死盯住这位大权小权统统紧攥在手中的应大局长不放。
    应加山也不是个傻里巴几的蠢蛋,他完全明白自己手中提着的这两块肥肉既是福又是祸。在操作过程中,如果做得严丝合缝,就可以肥得满嘴流油。自己告老还乡时,用不着为那点可怜的退休金犯愁了。而弄得不好呢,就会惹火烧身,造成家破人毁的悲惨局面,其后果当然不堪设想。
    就在这两个国家项目即将落地于甜水湾的时候,在多次大会小会上,应加山摆出一副先发制人的样子来,敞开喉咙叫唤着:“大家的眼睛要朝发展的方向看,不要像饿鬼一样,看见几只香喷喷的肉包子,口水就流得像龙口港里的水。我极不愿意看到楼房竖起来了,人就倒下去这样可怕的悲剧。”
    都说诱惑是一根神奇的魔棒,一旦你沾上它的边,灵魂就会被它牵走。尽管应加山多次在会议上大呼小叫,告诫手下人坚决执行“拒腐蚀、永不沾”等廉洁自律方面的准则,而对于购买一盒大头针都要到他那里去报批的下属,即便挖空心思,削尖脑袋想去腐败,恐怕也找不到腐败通道的入口。而他在公开场合上冠冕堂皇的告诫,明眼人心里清楚得很,是给别人看一看,他是在煮一碗故作清高的“迷魂汤”,说白了是在表演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游戏呢。
    第十五章——2

    过了几天,应加山那位平时几乎不相往来的远房表叔武如富,突然来到了甜水湾。
    这个武如富在当地的口碑不怎么好,他能将方的说成圆的,又能把死的说得活灵活现,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主儿。有关他一些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应加山早有耳闻。随着时间的流逝,表叔以前的形象早已淡出了他的视线。
    武如富见应加山一脸阴气沉沉,难以接近的样子,就摆出长辈的架势来,脱口说道:“侄大少啊,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不是来跟你讨工程做的!我都这把岁数啦,还能接什么工程去做啊?这些年了,都不曾见面,心里头一直总在念叨着你。想当初,你那个死鬼老子在外头做手艺,经常蹲在西乡里不落家,嫖了个叫冷寡妇的婆娘,还跟她生了个女细伢儿,是我抱回去收养了她。并按你们应家字排,还是我给她起了加英的名字。加英就是你嫡嫡亲亲的妹子啊!这事情你娘到今格子还蒙在鼓里头呢……听说你长本事了,有出息了,也发达了,特意跑过来看望看望。噢,就用这张像跟你借黄豆种似的脸来对着我?”
    应加山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早先就听到邻里乡亲含糊其辞的议论,说有个小自己3岁的亲妹子失落在外,至今仍杳无音信。他曾旁敲侧击向父亲打探过此事,而他父亲哪肯认账,被矢口否认了。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个表叔把过去的那些烂账又翻了出来,那必定是事实了。他多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事情的真相与结果,解开藏匿在心头多年而又让他恍惚不安的谜底。表叔所说的加英妹子,当今生活在何处?她的日子过的怎样?又嫁给了什么人?……一连串的疑问在应加山的大脑中回旋着。他要从这个表叔的嘴里,得到自己亲妹妹当前的确切下落。
    顿了一会儿,应加山强堆起笑脸,虚情假意地说道:“既然表叔大老远的跑来看我,难得这片诚意啊,你老人家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吧,我陪你咪两口山茱萸泡的养生酒,怎么样啊?”
    “哎哟喂,我的侄大少噢!你甜水湾能拿得出什么高档的,有特色的好东西来招待我?县城里的‘临海大观园’, 我已经订好了一桌饭,今天我们叔侄俩一定要好好地叙道叙道,把以往丢失掉的感情给补回来!”武如富是个在江湖上混迹的掮客,专门在生意场上拉皮条牟取好处。虽然胸无点墨,但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油。
    早年应加山在农校上学时,武如富曾拎着用一斤粮票三毛钱买来10只香味扑鼻的“金刚蹄”,外加半斤红糖,来学校探望过他。在物质条件相当匮乏的年代,这可是比较贵重的礼物了,应加山还隐隐约约记在心里呢。每当想及此事,他心里头就会涌起一丝暖意。觉得亲戚毕竟是亲戚,不管怎样,多多少少还是讲点情缘的,如果托其去办某件事情,也许要比外人靠谱。既然今天表叔是两手空空而来,又在县城订好了饭局,应加山认为真是续缘的亲情关系了,所有的顾虑也都烟消云散。再说了,那‘临海大观园’烹饪的菜肴又是那样诱人,便携同老婆钱翠风与表叔一同去了蒙海县城。
    在“临海大观园”一间豪华包厢内,一桌丰盛的“品海宴”已经摆好。武如富的小舅子中旺,正在饭店大堂内用手机与姐夫联络,询问着应加山一行已到了何处。当得知他们在十几分钟内就能赶到时,中旺连忙整了整西装和领带,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迎候。
    应加山对面前这个比他还小几岁,叫中旺的人却没有任何印象,他究竟在从事什么职业也不是很清楚。听表叔说,他在海源城里当了一个叫什么公司的董事长,钱多得快要把口袋给撑破了。按辈份,应加山也得叫他表叔,这亲戚关系扯远了还真有些厘不清。还是钱翠风嘴快,打趣地说道:“就叫表叔的平方吧,或者N次方也行。”
    在江湖上混迹了多年的中旺,城府深得叫人已摸不到城墙边在哪里了,一点儿都没有摆出长辈的样子来,一口一个应局长、应夫人的把应加山夫妇请到包厢里入坐。
    面对一桌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吃惯了大餐的应加山又开始警惕起来。他认为这种超规格的宴请,已逾越了普通亲情界限,就皱起眉头,用筷子指着满桌的大碗小碟说:
    “表叔哎,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嘛?!”
    中旺赶紧打着圆场,笑容满面的解释道:“应局长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能跟你们吃公家饭的大官人比噢,公家的政务接待,是按级别来定规格的。小到四菜一汤,大到满汉全席,官做得越大,接待标准就越高。是这回事吗?”
    见应加山默不作声,中旺估摸着他最起码在心理上已作了让步,便接下去说:“说句老实话,这桌饭在政务接待中,即使招待省部级干部,也不觉得寒酸。而你应局长的位置,在我们家族每个人心目中,比省部级领导还要大啊。出于对您的无比崇敬,这第一次请您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吃顿饭,就安排得不伦不类的。做事情像从小家子门里走出来那样,你叫我以后还有脸面在蒙海这地方混下去吗?”
    中旺的这番话让钱翠风听得眉开眼笑。她不时用肘子轻轻地碰着应加山,示意他不要死板的像一根筋似的转不动,好歹都是自家人。世上哪有家里人摆鸿门宴设局下套的道理?应加山本来就被中旺的甜言蜜语说丢了三分魂,再加上钱翠风又在不停的暗示,一昧地给他打气鼓劲,一席“品海宴”终于在和睦、热烈、亲近的氛围中结束了。什么家外事啊,做工程啦,还有其他与工作方面的有关话题呀,一个字都没有提。就连应加山最想打听的有关他亲妹子的下落,也没有问及。他不愿意将过去应家那些不光彩的破事让钱翠风知道。
    此时,酒足饭饱的应加山,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判断表叔真的不是来讨工程做的。
    中旺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那块“劳力士”手表,说:“应局长,时间还早呢,我们先去‘在水一方’温泉泡个澡轻松一下,然后去‘怡然人家’喝杯茶,晚饭就到‘老乡亲’饭店,尝几道那里上海人最爱吃的特色土灶菜,我就不像中午搞得这么复杂了。晚饭后,跳舞、唱卡拉OK,您随意。常年累月守在海边上吃那个苦,我的心里头都为您感到疼,出来放松放松,对健康有好处。”
    当应加山履行完中旺一系列的安排后,时针快要指向子夜了。他打算住在城里,明天再回甜水湾。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叫他的司机老邵过来,接他和钱翠风到县城的住宅里。手机的屏幕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应加山打开一看,不由急出一身冷汗。短信是魏成章发来的,内容是:

    吴美丽被人围攻了,能否速回?

    应加山一看时间,短信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发出的,离现在已过去两个小时多几分钟了,如果情况紧急,局面难以收拾,魏成章会接二连三向他发出“SOS”这类信息,或直接打来请示电话。想必这个不该发生的事件已经平息下来,他对魏成章在处理这些事务方面的能力还是很满意的,心中浮现出一丝宽慰感。看来社会上的一些痞子、小流氓已盯上了这个美人。那会是谁呢?他从上至下,从左到右,将自己熟悉和所认识的闲杂人员,用大脑过虑了一遍,仍然无法确定。按他的脾性,不管事态发展到什么程度,无论结局如何,他是要连夜赶回甜水湾的。而钱翠风就像一只雪亮的探照灯,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这深更半夜突然又要回甜水湾去,不是眼睁睁送个话柄给老婆吗?因此,他只好等到明天清晨出发,但心里头却像塞进了一团棉絮。
    第十五章——3

    翌日天刚亮,钱翠风的腹部开始隐隐地痛了起来。应加山问:“严重不?”钱翠风答道:“可能是昨晚吃了土菜馆的醉白虾。还好,能撑得住。”
    应加山一本正经的说:“魏成章昨天晚上发来短信,说今天地委有人来甜水湾调研,我们得赶紧过去啊。”
    钱翠风却懒懒的说道:“那等我吃下两颗‘诺氟沙星’,就跟你一起动身吧。”
    应加山的那辆“红旗”轿车刚出了城门,钱翠风腹部的疼痛感就加剧起来,嘴里并哼哼唧唧的叫着。应加山说:“要不要先找家诊所看看?”
    “不用了,坚持一会儿再说吧,你今天有大事在身,不能耽误啊。”钱翠风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头却巴不得小汽车即刻就返回城里。她以为今天地委真的有人来搞调研,在政治上或者仕途上,她无论如何不会拖丈夫后腿的。这一点,她丝毫都不含糊。
    小汽车还未开到三十九里墩,钱翠风就“唉呀、唉呀”疼得大叫起来。司机老邵说:
    “不能往前开了,否则会出事的!”应加山想了想,觉得老邵的话有些道理,即当机立断,先将“红旗”骄车开到三十九里墩卫生所。
    卫生所诊断的结论是疑似急性阑尾炎,与食物中毒没有太大的关系。打了一针止痛剂后,便建议立即去县医院确诊。
    应加山面露难色,在不断地咂着嘴,连连说道:“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事情怎么都凑到一块了?!”
    还是钱翠风想得周到,她让应加山叫辆出租车先回甜水湾,去接待地委来调研的人,自己则由老邵送往县人民医院确诊。
    三个人兵分两路后,应加山如一支离弦之箭,很快赶到了甜水湾。他先把魏成章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坐在三人沙发上,神情严峻地详细询问着昨晚发生围攻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再把吴美丽呼到自己面前。
    衣袂翩然的吴美丽,并不知道魏成章已在应加山的办公室里,右脚刚跨进门内正要发嗲,见里头有人,便又立刻正经起来。魏成章很识趣,对应加山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交办,我就先去忙其他的东西了。”应加山点了点头,随即用眼神提示吴美丽将门关上。
    听到魏成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美丽便一头扑在应加山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并抽抽泣泣地说:“以前常去会所里玩的那帮小混混昨晚过来纠缠我,让我陪他们回城里喝酒、跳舞、睡觉。我不理睬,他们就把我宿舍的门窗和家什都砸了……”应加山有些慌张,推开吴美丽说:“小吴啊,这样可不好,这是在办公室里面呀!”边说边从茶几上的纸面巾盒里,抽出两张面纸来为她擦眼泪。
    吴美丽不但没止住流出的眼泪,反而抽泣的更厉害了,说道:“我可不管什么办公室不办公室的,只要看见你,我心里头就有安全感,就感到踏实了。”应加山听了不觉心头一热,就顺势把吴美丽紧紧搂在怀里,并不停地吻着她,嘴里在念念有词地说:“不要紧,不要紧的。我不会怪你,一切都会过去,都会过去的……”
    第十五章——4

    吴美丽并不是什么科班出身搞旅游管理的行家,而是蒙海县城一家娱乐会所里的坐台小姐。应加山在县城办完事后,经常去这家会所消遣。一来二去,不久就与这个风姿十足,能够让人魂不附体的年轻女人熟稔了。色迷心窍的应加山为了能长期占有她,达到与她朝夕相处的目的,以每月两千元薪酬的条件,撺掇吴美丽到甜水湾来工作。并且许诺,日后准将她培养成为管理局中层一级的职位上。
    应加山经常对吴美丽说:“你别看甜水湾地处海边,而我们管理局的行政级别那可了不得啊,是同蒙海县人民政府平起平坐哩。我的职级呀,就相当于蒙海县的县长,而管理局的中层干部呢,就相当于我们县里的一个乡长、镇长、局长之类的官儿。两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与你现在的收入相比,可能是偏低了一些,但你总得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啊!你现在吃的是青春饭哎……”
    起初,吴美丽听了应加山这些话,似乎不以为然。但一听日后将要把自己培养成同镇长、局长一样大的干部,不由心头一震。吴美丽不懂得官场上职级的高低和差异,只知道当年她职业高中毕业后去找工作,托人请县劳动局长等这些大领导们吃饭,求他们去拉关系找门路,那个难度不亚于登天摘月亮。今后能和县里的这些镇长、局长们一起共事,和他们同来同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呀。如果真的能随愿,我将这辈子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你应大局长也心甘啊。于是,她便爽快地答应了。她认为,每天在这会所里傍大款,伺候社会上的一些流氓、痞子和小混混,还不如一心一意与这个实权握在手中的大人物厮守在一起靠谱。
    正当应加山与吴美丽在办公室里忘乎所以缠绵苟合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老邵打来的,他告诉应加山,钱翠风被县人民医院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已办好了住院手续,明天就要动手术,只等家属过来签字。应加山赶忙让魏成章帮他叫了辆“黑车”,急匆匆地又赶往县城去了。
    应加山前脚走,孙占祥后脚来到了办公室,对魏成章说:“魏主任,师娘生病住院,我建议大家出个份子,再派个代表去慰问一下。”
    魏成章问:“你们打算每人出多少呢?”
    孙占祥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百块钱吧。”
    魏成章笑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后天我正好要去县城办点事情,探病的事就交给我吧。不过,还得辛苦你把各人的份子收上来交给我。”
    孙占祥像吃了个哑巴亏似的正欲悻悻离开办公室,吕品和捧了一堆报纸从外面走了进来。孙占祥对吕品和说:“老吕,师娘生病了,大家表个心意,请你……”他没说完,就竖起一根手指头。吕品和面无表情的说:“完全可以,但我现在身无分文。这个人情,请你先帮我垫一下,月底就从我那760块大洋的工资中扣除好了。”
    孙占祥旗开并未得胜,嘴里在咕哝着走了出去。他本想在第一时间内到应加山面前讨个好,谁知这个“风头”被刁滑的魏成章给抢去了。
    第十六章——1

    蒙海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冯荣坤手里捧着一只文件夹,正要往县长蔡启峰的办公室里去,蔡启峰却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便问:“是什么文件?急吗?”冯荣坤答道:“不急,是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在县城建设办事处的征地报告。”
    “他们把地址选在哪里?”蔡启峰关切地问着。
    “听国土局那边说,应加山先是举棋不定,想放弃这块地皮的使用权,犹豫了很长时间。后来又决定要了,而选址时又忽东忽西,一副无所适从样子。最后回应说,要选在县政府大门对面。”冯荣坤答道。
    “简直是乱点鸳鸯谱!我一再强调,让他们在县城规划区范围内找块适合的地方。这个老应,怎能把征地当作去集市买一捆青菜那么简单!现在咱们蒙海城区的商业用地,已拍卖到每亩150多万元了,而且价格还有上升的趋势。这划拨给他们的10亩地,能为咱们蒙海的财政带来多少收入?这账连小学生都会算,怎么就不懂得知足呢?你打电话告诉他,办理一项正经事,绝不可以像不懂事的小孩那样随心所欲,想要吃糖就去拿糖,想要吃饼就去买饼……”蔡启峰有些愠怒,但他没将火发出来。然而,脸色却是很难看的,语气也显得很重,他内心世界在揣摩着什么?聪明人当然心知肚明。
    自那次在甜水湾同职工“团拜”之后,蔡启峰与应加山又接触过几次。他已观察到应加山这个人身上,存在着办事不按照原则的陋习,言行举止也不遵循逻辑规律,有天马行空任意驰骋等诸多坏毛病。并且对他那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不敢担当的性格也很反感,早就想帮他洗一洗迟滞僵化的大脑了。一是因为太忙,还没有碰到适当时机同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细谈。二来呢,他还没彻底搞清楚应加山与地委书记万永新之间究竟属于何种关系?搞不好,应加山的大脑不但没有被洗成,而自己的脑袋瓜反倒被别人扭向后了。为此,蔡启峰先采取了冷眼观世界的缓冲办法,先等候一段时间再说。然而,这位世界级专家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却一落千丈。
    冯荣坤不敢有半点懈怠,立马给正在医院里陪护老婆的应加山去了电话,摆出一副解释的口气说道:
    “管理局将驻城办事处设在县政府大院对门,愿望是好的,两个级别相等的机关挨在一起,也便于联络。可惜这块地段不属于县城规划区域,只能表示遗憾了。如果你们将地址选在规划范围内,请在5个工作日之内给予准确答复。否则吗,就作自动放弃处理了。噢,可能你应局长还不知道啊,咱们蒙海县城规划区里的地皮,好比刚出笼的香饽饽那样炙手可热呀。许多地产开发商,已排了一溜串子长队,正伸长脑袋候着适合的地块,等待政府拍卖呢!”
    应加山在电话里头嗯啊咿呀的,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冯荣坤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将电话挂了。“不要说蔡县长对这事情满心不欢,这个应加山的态度还真不敢恭维,世上哪有这种良莠好坏都分辨不清的人?”冯荣坤在心里嘟囔着,他估摸应加山压根儿不想要这块黄金宝地了。如果他真的想要,断然不是现在的这种态度!
    第十六章——2

    过了两天,程觉民提着水果,捧着鲜花来到了钱翠风的病房。应加山赶忙迎上去问:
    “托你找的护工有着落了吗?”
    程觉民说:“找是找了几个人,都不甚理想。不是要价高,就是嫌护工期短。”
    看着应加山一脸沮丧,程觉民接着说:“我倒有个办法,来帮你解决燃眉之急。”
    “什么办法?”应加山迫不急待地问道。
    “老吕的家属不是赋闲在家吗?为何不请她过来照应几天?”程觉民点拨着应加山。
    应加山一听,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境油然而升,但又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开这个口,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在良心上或是其他某些方面,确实愧对了吕品和。为此,就拨通了魏成章的手机,请他出来当这个中介。
    魏成章遵照应加山的嘱咐,转弯抹角地以个人名义,对吕品和说了一大堆既像客套话,又像央请之词后。晓明了自己认为最最朴素的道理:“这次护理钱翠风的事儿非同一般性人情,是人家饥饿时,你给予的肉包子,是雪中送炭之举。他应局长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苦于无儿无女,你这次帮衬了他,恐怕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吕品和听后却失声大笑起来,说:“你真是拎着猪头找不到菩萨供奉。单位里那么多的女职工,挑两个做事比较干净而且心细的人去照料,不就行了?单位里职工生病,在住院期间,委派同一单位的人去护理、照应,根本不在违规违纪范畴内。你可以去查阅县里的有关文件,上面有明确的规定和相应解释。做事情不要总往干部廉洁自律这根红线方面想,这样会越想越犯忌,越想越会捆住自己手脚的。再说了,我老婆为讨生活,已到外地打工去了。”
    吕品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愤怨地嗔道:“我为应加山做了那么多雪中送炭的事情,只不过没有把它们一一地排列起来向他邀功罢了,而他又记住我多少呢?我所作出的那些贡献,难道你魏成章当真就熟视无睹吗,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找到?对于一个只有十几秒钟记忆力的人来说,同他建立真情实感无疑是瞎子点灯!”
    应加山听了魏成章由吕品和转给他那并不违反政策的建议后,觉得非常有理。他在窃想,吕品和这小子比程觉民的见识高明得多了。程觉民是个专门搞政策法规工作的人,怎么还不晓得政府有这方面的安抚规定,而他吕品和脑子一歪,就找到了一个依据,冒出来一个万全之策。看来,此人真是非凡夫俗子之辈,与他相处不是要多用一个心眼,而是需要长几个心眼才行。这一回,应加山无意识地把吕品和看高了,对他的防范,心里头又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第十六章——3

    甜水湾的两个国家项目,已到了开工在即的时候。这天,武如富随中旺一道,来到了应加山县城家中。钱翠风刚一出院,应加山就去了甜水湾,最让他挂念的就是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吴美丽。因手术后的钱翠风仍在恢复期间,故独自在家里休养。中旺进门就说:“真不晓得夫人的身体遭受不测,实在惭愧不已。今特意过来赎罪,还望应局长和夫人您多多宽恕才是。”
    钱翠风笑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礼节了,何况你们又是长辈。”
    寒暄了片刻后,中旺问:“应局长何时回家?改天我们还要专程拜望他呢。”
    钱翠风说:“因我在家疗养,他不放心,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你们找他有事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打听一下甜水湾两个国家项目开工建设的情况,我想与海源城里搁在手上的一项工程,做个价格上的比较。”中旺在搪塞着,他不想同这个女人深谈下去,她根本不懂得项目建设招投标过程中的关门过节及来龙去脉,与她谈了也如同对牛弹琴。他们这次来,主要目的是“打点”,并了解应加山的行踪,要瞅准一个机会与他单独会晤。
    喝了几口茶,又叙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中旺从包内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放到了桌子上,笑着说:“夫人患难之后必有后福啊,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买几只甲鱼补补身子。来迟了,万望海涵。”
    钱翠风的悟性很高 ,她虽然不知晓工程建设招投标过程中那些五花八门复杂的程序,但她马上明白今天中旺登门的意图。笑着半推半就地客气了一番,即收了下来。并且执意送二位长辈下楼。中旺哪里肯依,俏皮地说:“你若送我们下去,今天我们就不走了!”钱翠风这才作罢。
    中旺丢给钱翠风那只档案袋,武如富起先并不赞成他这样做的。他的意思有两层:一是“东西”无需塞得那么厚重,先敷衍一下,看看后面的形势再说。如果事情办成了,再来它一个“重量级”的也不迟。二是想把这两个项目稳稳当当地抓到手,还没有一点儿的眉目呢,这样大手大脚将钱像水一样泼出去,人没给你浇中,倒先把自己的家给冲掉了。生意场上就要做到“不见兔子不撒鹰”。
    中旺开导着说:“姐夫,你还没有真正摸到生意场上那些只听别人说,而总是很难看得清楚的门路呢,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这些吃贯了大户的家伙,肚子里头的油水多得都能撑船啦。如果你塞他个三千五千块钱,他能看得上眼吗?鼻子里轻轻地一哼,心里头却在恶狠狠地骂你是个小气鬼,这不弄巧成拙?拿不到工程不说,还落了个成不了大气候的丑名声。重一点的炸弹,才能把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碉堡给炸翻了。我16岁不到就在外面闯荡世界了,到现在为止,撒出去的钱,如果用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地连接起来,恐怕能从蒙海县铺到海源城里了。”
    晚上,应加山回家。钱翠风将中旺来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十分懂得工程建设中那些套路的应加山,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他中旺要想拿这两个工程,就先让他在这个月底,参加游客接待中心的工程招标吧,好歹也是自家人,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应加山在思量着,这个工程与其给别人做,倒还不如让中旺接下来,那里面潜在的保险系数就会大一些。这个保险系数的概念,就好比一条木帆船在大海里航行,如遇到风大浪急的恶劣天气,眼看船就要被颠覆的紧要关头,作为自家人的艄公,肯定不会弃船而逃,他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船稳住。因此这条船就不会轻易被汹涌澎湃的海浪掀翻掉。即使在没有任何办法的绝望之中,艄公想到的也是要和大家一起同归于尽,葬身于大海。
    第十六章——4

    吕品和等应加山把家里家外的事情忙乎得差不多时,便来到了应加山的办公室,他要为自己入编的事再作一次努力。他不能这样遥遥无期将此事拖下去了,累坏了自己的心不说,而流失掉的都是那白花花,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啊。如果这些钱能堂堂正正地放入自己的口袋,那又能为家里解决多少别人不可替代的大事?而退一千步讲,丢开进编以后能大幅度提高待遇不说,自到了甜水湾这些年来,你吕品和作为被应加山挖过来的人才,一直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做事,呕心沥血为这个“滩涂寨主”在玩命,到头来却没混出个啥名堂,最起码连用来盛饭的保温桶都没有捧到手。这不让亲戚朋友们贻笑大方吗?特别是当初经济信息中心那些不赞成自己到甜水湾来的同事,还不让他们捧着下巴说讽刺话?
    应加山见吕品和是来讨要好处的,便一脸不悦,敷衍着说道:“有现成的人情搁在那里,难道我不会去做?你的发小乔更生前一阵子也打过几次电话给我,让我尽量在政策上向你倾斜。但是不行啊,蔡县长,哦不!我们的蔡书记有过明确交代,这10个名额是留给未来正规大学生的!”应加山死抱住这些编制要留给正规大学生这个“原则”不放。
    “新增加的编制下达到管理局已有三年时间了,怎么还不见一个大学生过来?你心目中的这些大学生要未来到什么时候?斗转星移,我到甜水湾已有10个年头了。别的功劳我不敢往自己身上揽,你应局长扪心自问,凭我老吕这些年在这里像头老黄牛似的,勤勤恳恳为单位作出的努力,有可比性吗?抽一个名额出来给我,你说该不该?要是你这么做了,难道蔡县长就会把这10个名额收回去?”吕品和知道应加山是在借故找托辞,非常很恼火,语气生硬地质问着应加山。
    望着应加山那张充满了地狱之气的脸,吕品和还想继续将肚里的牢骚发下去,但一转念,如果双方真搞得网破鱼散,那么这10年来自己所付出的艰辛,等于付之东流的长江水。他仍然希冀入编的事情会出现可喜的逆袭。顿了一会,他突然面带笑容,用阴姁姁的语气接着说道:“其实呀,我刚才说的都是些文过饰非言不由衷的憋气话,应局长你别见怪啊!本人到甜水湾这么些年来,付出的真是太少太少,而得到的呢,那又是太多太多了。我老吕跟在你老人家后面,总算是享尽了人世间我从未享受过的荣华富贵。下辈子,去了阴曹地府,我一定仍然跟在你后面吃香的喝辣的。”
    应加山听了吕品和这番挖苦他的话,先是怔了一下,蹙紧眉毛正要想动怒。而他转一念,如果两人真的吵起来,双方造成极大的难堪先不去论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明眼人必定不会责怪吕品和有错的。古人不是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风范吗?别说是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即使放出来的屁也要听见响啊。此事一直拖到现在迟迟不予兑现,这不是瘌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想到这里,但他马上镇静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掩饰性的喝了两口水,煞有介事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里跟你一样想这个美事的人多得很哩。上面有大领导为我拿主意,说正规大学生实在引不进来,就把这10个名额卖给管理局下属没有编制的职工,底价都为我开好了,10万块钱一个。再用这些钱,到社会上聘用具有真才实学,并乐意到我们甜水湾来共同发展的能人。”
    听了此话,吕品和心里立刻明白了,他想起那天老邵写在香烟盒反面的那行字。说来说去,你应加山就是围绕着一个“钱”字在转圈子。而这些钱究竟捧给谁?到底用在谁的身上?去引入什么样的高端人才?难道还要去说清楚吗。如果说穿了,话就很难听了。
    吕品和嗟叹乔更生升任到镇海县当纪委书记真不是时候。如果他仍在蒙海,由他出面请何书记或蔡县长发句话,成功的机率可能会很高。遗憾的是,他却调走了。“人走茶凉”这四个字虽然简短易读,无论官场上还是坊间,大多数人都会应用这个似乎很现实的词语。然而,其中所涵盖的趋炎附势的人情世故,一般是不容易解读清楚的。假如他这个发小,现在对家乡的父母官婉转地说上几句对自己利益有关联的托请之词,又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理会呢?乔更生总不能为了私交而放弃他那大好前程,挺直腰杆仗义执言为你吕品和鸣冤叫屈吧?自己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
    过了片刻,吕品和似笑非笑地对应加山说:“10万块钱算什么呀,还不够一个大腕玩一局麻将呢。我来甜水湾这些日子,得到的何岂止是10万块钱,恐怕100万也打不住啊。捧个十万八万的又算得上什么,还不是毛毛雨吗?吸引高端人才,当在情理之中,否则甜水湾就发达不起来。明天我就请假回蒙海家中把钱取来,一分钱都不差地交给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应加山的办公室。
    此时,应加山开始心虚发慌了,本是用来诓人的话,他拗劲十足的吕品和却像是当了真。倘若他真的能把这10万块钱捧出来,自己却还不怎么好收场。顿了一会,他刚才的惊怵之态好像被蒸发了似的。心想,为何不打出另一面幌子,再编造一个金蝉脱壳之类的理由,来掩盖刚才对吕品和所说的谎言呢?他决定在下周的职工政治学习上自圆其说。
    第十六章——5

    吕品和刚刚离开应加山的办公室,应加山的手机就叫了起来。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推销产品的广告真烦人”,就将手机挂断了。没过一分钟,这个号码再一次出现,他才不得已按下了接听键。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对方不紧不慢,阴阳怪气地说道:“啊唷唷,是不是我们的应局长、应大老板呀?养了几头骐麟,就把你老人家忙成这个样子啦?打你几次电话怎么总是没空接啊?”
    应加山有些警惕起来,说:“是我,请问你是谁?”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哇。其实你也是认识的,但今天我暂还不能告诉你。只是想非常迫切的,极其认真的,平等友好的要跟你聊一聊、叙一叙啊。”对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语中充满着浓浓的酸气。
    “你想聊什么?”应加山问道。
    “这还用我说吗?我要与你聊一个女人啊!你应大老板也太不仗义了吧,把我花大价钱包养下来的美女,像做贼一样偷偷地将她抱到了你的后花园里去。害得老子我四处苦找,才知道你应大老板演的是金屋藏娇这出好戏。”
    “什么女人啊?你想要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应加山企图抵赖,气冲冲地反过来问道。
    对方却怒不可遏,张口就骂:“婊子养的应加山,妈了个巴子的你还算个人吗?只要裤裆里头长着那个三寸长家伙的大老爷,就给老子站出来亮一亮你长得是狗脸还是猫相,不要躲在阴沟洞里做缩头乌龟。那美女被你玩过了,好歹也让你风流占尽,你还装他妈的什么正经鸟?仍想长期霸占下去?!……”没等对方说完,应加山赶忙将手机关了。
    刚关掉手机,办公桌上的座机又响了起来。应加山提起话筒刚“喂”了一声,对方就冲着他几乎是吼道:“你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我日你亲娘的。你算是哪个林子里的九头鸟,今天你就是把手机砸了,难道老子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你了吗?蒙海县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你狗日的躲得了初一却躲不了月半,逃得了和尚庙还在。识相一点,快把那美女还给我,否则别怪老子我……”
    应加山再次将电话挂断,但那电话像得了急病似的,却一个劲地在叫唤着。大概是心里作用的缘故,这电话铃的声音听起来便感到分外刺耳。应加山开始恐惧起来,不敢断定下面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可能是社会上的一些地痞流氓,或许是那些用刀剐没有血,拿剪子剔又没有筋的泼皮无赖在撒野。也许是他们在争风吃醋,为了身边的这个女人,玩弄一下吓唬人的鬼魑伎俩吧。他联想起那天夜晚,几个社会上的小痞子来甜水湾闹事,而被魏成章以巧妙的方法打发走了的事,心里出现了一丝自我安慰。这回,可能是上一事件的翻版,不会把动静搞得太大吧。应加山企望事态向好的方面发展,同时为今天两个穷凶极恶而充满杀气的无名电话,没有让任何人听见而暗暗庆幸。
    为了弄清楚那个打电话人的真实面貌,尽快得知这桩难以启齿的事情背后更多的真相,便于策划日后怎样去跟这些社会上的人渣进行针锋相对地较量,应加山把吴美丽召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吴美丽进门后还没落坐,就给了应加山一个轻浮的媚笑。然后转动着两只秋波满池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声细气地说:“喔唷喂,今天倒像一个真正的大局长哎,找部下谈话说事,坐在办公桌前正儿巴经,神气格楞的样子哟。”她用眼神暗示应加山坐到三人沙发上来,两人先缠绵一下再说。
    可应加山当下却没有这分心思,坐在老板椅上,一点儿也没有起身的迹象。他望着吴美丽,拉下脸,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今天,你一定要讲老实话啊,先前在那个娱乐会所坐台时,你都接触过一些什么样的人?”
    “那可多啦!社会上三教九流、公子哥儿、五花八门,什么角色都有啊。每天是你来我往,像流水般似的,我哪里记得住啊!”对于应加山突如其来的发问,吴美丽感到有些奇怪,心里在纳闷着,撅起嘴巴很不情愿地回道。
    “我是问你同谁走得最近,长期保持着一种特殊关系?”应加山追问着。
    “这个么,特殊关系也说不上,但你先容我想一想啊。咦!今天你怎么突然问起这档子的事情来?”吴美丽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笑非哭地反问应加山。
    应加山就将刚才两个无名电话的大致内容,向吴美丽叙述了一遍。吴美丽听后脸色顿时惨白,额头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推断,应加山所讲的这个人必定是皮大无疑。
    皮大是蒙海县城名声显赫并且十分阴毒的地头蛇,他坐了10年大牢,从监狱里出来后,得到了一个狱友的鼎力相助,用空手套白狼的办法,在当时民间并不丰饶的土壤里掘到了第一桶金。有一段时期,他专靠放短期高利贷营生。腰包变粗了以后,以较低的价格一口气吃下了处在县城黄金地段商业街上几十间门面房。皮大前头买房,蒙海县城的房价像春天雨后的野草,疯长般地往上直蹿,使他看到了房地产市场所潜匿的巨大商机。 随着“全民经商”的风潮在蒙海县不断翻滚,皮大一转手,又将那些吃下的门面房,以高于原来十几倍的价格逐一抛了出去。接着,又在蒙海城乡结合处的一所中学旁边,拍买下一百多亩土地,开发了一个商业住宅小区。使皮大始料未及的是,那所中学在一年之间升格成为省级重点中学。因此他开发的学区房十分抢手,竟然到了一房难求的地步,而且房价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上攀升。赚得盆满钵盈的皮大,在强烈的利益驱动下,收购了几家县属破产企业,像模像样地控起股来,一心一意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有人帮他匡算过,单他的个人财产,至少也有两亿元。
    吴美丽心里很清楚皮大的为人,他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还会耍手腕,玩心计。他手下豢养了一帮马仔,他们分工都很明确,有的做保镖,其实就是变相的打手。有的去刺探各类情报,为他经营决策提供可靠依据,便于他在别人前面抢先下手。有的专门负责送礼打点与上层人物斡旋,帮他的事业发展来垫基铺路。他自己则整天隐匿在豪宅内,一日三餐吃着山茱萸泡的酒,喝着人参和黄精熬成的茶,习惯于家中幕后指挥。只有碰到了棘手的大事,才肯迈出庭院,亲自出马摆平。是个既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人物。
    吴美丽与皮大相好大概有两三年时间了。她与皮大立下的口头契约是,皮大每年出两万块钱,要吴美丽做到逢约必来,逢呼必到。其他时间,为不影响女方“前程”,可以继续在会所坐台。结算方式分年中和年末各一次,现金交付。
    皮大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蹲了10年大牢。他平常有一句口头禅:“宁在花前死,做鬼也风流”。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家伙从监狱里出来后,没几年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但一直没有明媒正娶安安稳稳成个家,却长年累月打着“野食”,尽吃外面的“野味”儿。女人对他来说,就是身上的衣服,脱掉一件又换上一件那么容易。而他对吴美丽却情有独钟,无论怎样,吴美丽的影子总不能从他的记忆中抹掉。有人说他成家以后,怕自己的精神生活得到老婆管束会受到制约,去寻花问柳就不能那么放荡不羁了。也有人讲,他不想成家的原因,是不愿意将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家产与老婆二一添作五。鬼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望着应加山一改常态,神情冷峻而又些沮丧的模样,吴美丽诚惶诚恐地说:“你说的这个人可能是皮大,不过我和他早就断绝了来往。”
    一听说是皮大,应加山觉得自己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这个蒙海城里无人不知晓的地痞无赖,竟然把麻烦粘到了自己身上,而且是为了一个女人。他自知在社会的风尘中斗不过像皮大这样的地头蛇,但又舍不得将身边这个绝代佳丽,心中的那颗宝贝疙瘩,就这么大大方方拱手相让出去。为了久存的心仪,而得到一度曾让他饭茶不思的吴美丽,应加山是处心积虑费尽了心机的。
    第十六章——6

    为汲取当年聘用朱珠未获成功的教训,应加山首先要找出一个让钱翠风信服,并让大家不感到怀疑的理由。
    这个理由其实很简单。按照上面的要求,甜水湾正在紧锣密鼓搞景区发展,“创A”工作也提到日程上来,吸引人才当在情理之中,并且已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人才的引进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吴美丽的到来,无论对上对下,还是对内对外,概论名正言顺的。其次,吴美丽的聘金与大多数职工相比,虽说偏高了很多,但她在试用期内暂不享受社保等方面的待遇,给多给少谁也不会有什么闲话,他断定这条理由能站得住脚。第三个方面是要考虑周全她宿舍的安置。她不能像朱珠那样,被破格安排在招待所住下,而是设在了离办公区不远的一间职工文化活动室里。这间房子虽然很久未向职工开放,但室内设施倒也一应齐全,只要清扫一下,铺张床,就可以住人。为了掩人耳目,应加山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家在附近的小女孩与吴美丽同住一室。那小姑娘做景区导游,每天都要回家,这活动室自然成了吴美丽独居的闺房,很方便应加山空暇时去她那里光顾落脚。
    还有一个更要慎重考虑的问题,应家山如何来确定吴美丽的岗位。
    对于甜水湾旅游发展,让吴美丽去抓管理、做规划,还是指派她定方针、搞文字,甚至做一些最基础性的专业工作?凭心而论,应加山早就清楚吴美丽肚子里存有几滴墨水。她根本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也没有这分天赋,肯定是不能胜任的。苦思冥想到最后,应加山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先让吴美丽负责对旅游公司所有人员,进行礼仪礼节、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语言表达等方面的“培训”。一句话,建立一个“业务培训中心”让她当这个培训中心的“弼马温”。等过了一段时间,看她的悟性和发展趋势再说。也正好回应了孟一平经常对自己说的:“你们的服务人员,一个个都像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似的,身上释放出浓浓的野人气息,哪里还有国家级保护区管理部门的味觉”,那句羞辱成分很重的嘲笑。
    就在应加山仔细询问吴美丽以前还跟哪些人交往苟合过时,他办公桌上的那台座机至少响了七八次,应加山在极度恐慌中,干脆拔掉了电话机上的线头。
    向外联络的通讯工具都给切断了,应加山无疑像一个聋子或哑巴。他想把手机打开,但一转念,如果皮大再无止无休地把电话打过来,那就集中自己所有的精力去和这个地头蛇纠缠吧。要是就这样漫无止境地将手机关闭,把电话线掐掉,其他的事情搁着不说倒也罢了,而耽误了与上级部门的联络是要出大事的。应加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应对,只好先捱着再说。
    傍晚时分,应加山在办公区域的出口处,遇到下班回家的魏成章,随即问道:“今天你有没有接到上头某些方面打来的电话?”
    魏成章一脸惊愕地答道:“没有呀,即使有的话,也应该先打到你那儿去,这是规矩啊!”
    听到下属时时刻刻都记住“规矩”二字,应加山心里的纠结也就消失掉了一半。
    本来,应加山照例是要回县城的,因钱翠风仍在家里养病。但一想起皮大的电话,又感到不寒而栗。假设皮大知道他回了县城,指派一帮小痞子到他家里胡搅蛮缠,让老婆知道了真相不说,而且必定会惊动整个住宅小区,给第二天的蒙海城里制造一条不需要媒体介入的特大新闻。再说,今天晚上与吴美丽含情脉脉地温柔一番,倒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还要从这个娇美女人的嘴里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应加山对魏成章说:“我的手机没电了,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他接过魏成章的手机就向钱翠风“告假”,说今晚要与吕品和一起赶写一份汇报材料,不回来了。钱翠风也没深究,就将电话挂了。
    第十六章——7

    晚饭过后,应加山把手机打开,大约试了十几分钟时间,并没有出现什么骚扰电话和异常情况,就给吴美丽发了“今晚在宿舍里等我”的短信,随后又将手机关了。
    晚上八点钟左右的甜水湾,已进入死一般的寂静。正值是农历下弦月,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待应加山在独门独院的宿舍里洗漱完毕,欲要关门出去,两条彪形大汉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去哪里啊?我的应大局长,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会是找妞儿风流快活吧?!”其中一个大汉抢前一步,凑到应加山的面前在问,口气咄咄逼人,但把声音压得很低。
    应加山的魂像被吓跑了一半,但已立刻明白来人是哪一路的“尊神”了,便哆哆嗦嗦地说:“朋友,有话,有话请到……请到家里……家里来讲……”
    那两个大汉随即进了屋,关上门,便动作利索地把室内所有的窗帘全部拉上。另一个大汉一屁股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两眼聚集起一道寒冷的光,直射着应加山问道:“你可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有事你们就请……就请……”应加山的双腿在瑟瑟发抖,话也说不连贯了。
    “你他娘个狗操的,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敢同皮老大抢着吃一个碗里的小菜,是不是肚子里面长了熊心豹子胆?”站着的那个大汉走向前,一把揪住了应加山的衣领,喷着满嘴的唾沫星,恶狠狠地连骂带说。
    应加山自打娘胎里钻出来,从没有碰到过这种类似黑社会性质的寻衅架势,只是在电影中或电视剧里见识过像今天这样情形。更没有预料到这两个家伙的话还没说上两句,竟然如此疯狂地污辱自己。他想到了报警,或者让所有的职工前来助威,把这两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给轰出去。可怎么对外联络呢?即使警方或职工们来了以后,又怎么解释?手机被自己关掉了,人又被限制在这里动弹不得。真是处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之中。
    少倾,他不由心上一计,磕磕巴巴地说:“能……让我……让我出去方便一下吗?”
    “不要耍花招!你以为老子是3岁的小孩子,由得你来哄骗!”站着的那个大汉松开应加山的衣领,跑到厨房里取出一只铝锅,接着说:“要撒,就撒在这里头,明天加点米,给你煮早饭,营养得很!”
    见应加山脸上露出万分恐惧的神色,坐在那里的大汉发话了:“姓应的,之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选在晚上来这里,是顾及到给你这个大人物三分脸面的。白天,皮老大打了几十次电话给你,想同你好好协商,而你却不给人让个台阶,还关了手机,掐断了电话线。依他老人家的性子,今天下午就要来跟你算账, 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你这儿一闹腾,哼!恐怕你明天就不会坐在这个局长的宝座上啦。”
    站着的那个大汉接过话茬说:“今天的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今晚将吴美丽让我们带走,其他就算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安心挺你的大头尸也好,去搂抱别的娘儿们也罢,与我们毫不相干。以往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怎么样?”
    “这个吗,这个……要征求她本人的意见,看她……看她愿不愿意……跟你们走?”应加山要挽留住吴美丽,仍在作最后的幻想。
    “你他妈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种鸟心思你就不要费了,她走不走,那是她的事,跟你妈的又有什么屌关系?!”站着的那个大汉上前一步,拍着桌子对应加山喝道。
    见应加山仍优柔寡断的样子,一直坐在那里的大汉“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翘起大拇指,朝身后的门外戳了戳,说道:“我们的小汽车里装有一只能发出很大声音的警报器,如果去一按,恐怕在10分钟之内,你的职工会一个不少跑到这里来看西洋镜。到时候,我们就把你所做的好事情全抖落出来,也让大家听一听你这个欺男霸女的土皇帝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德行,你看行不行啊?”
    “唉唉,别这样,别这样……千万不要这样啊!我这就打电话叫吴美丽过来,让她跟你们走,让她……跟你们走!”应加山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几乎在哀求着,说话间,便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手机……
    大约一袋烟功夫,吴美丽果真来到了应加山的宿舍。一进屋,见到有两个她认识的大汉,便扭头就走。说时迟,那时快,站着的那个大汉上前一把夹住吴美丽,就往屋里拽。松开后,便使劲揪住吴美丽的头发,重重地给她掴了记耳光,吴美丽的右脸颊上立刻泛出五道手指印。那大汉凶神恶煞般地骂道:“臭不要脸的小骚货,不撒泡尿在牛脚印里照照自己,有没有那个官相,也想跑到这荒滩野草地上,来当他妈狗娘养的鸟官,去做你的大头梦吧!”
    应加山见状,赶忙说:“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你心疼了是不?好,我再来一下给你看看。”话刚落音,那大汉一转身,又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搧在了吴美丽的左脸颊上,仍然是五道手指印落了下来。
    “好啦,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把她带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坐着的那个大汉发话了,他朝应加山望了又望,狰狞的笑了笑,好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挖苦,继续说道:“今天的事呢,就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你当你的官,我们做我们的生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欠谁的了,一切相安无事。忘了这个小美人,你应大局长大把大把用公家的钱去找别的小妞,还不是照样潇洒快活!三只脚的蛤蟆难找,这两条腿的漂亮小姐嘛,在我们蒙海城里还不是拎起来就是一大串子啊。你说是不是?”
    皮大派来的两个大汉,最后还是没讲江湖信义。他们的小车还没开出保护区大门,就按响了车上的警报器,尖厉的吼叫声划破了海边宁静的夜空,听了让人毛骨悚然,恐怖不已。大家纷纷披衣出门,张头探脑想看望个究竟,那汽车早已消失在冲向县城的夜幕里。
    第十七章——1

    甜水湾夜里响起了尖厉的警笛声,是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引起了职工们的种种猜测。
    因大家并未看到“警车”的影子,加之吴美丽突然“失踪”,职工之间的议论及向外界渗透的传闻,开始以讹传讹,什么样的版本都有。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应加山为了发展旅游事业,求贤若渴,他不管是驴子还是马,到社会上误招了一个臭名昭著,正被警方缉拿归案的卖淫小姐。”甜水湾被蒙上了一层本不该出现的阴影。
    一时间,甜水湾一带的人们无论是在饭后茶余,还是在工间歇息之中,都将此事作为一种谈资。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谈资,无形之中在海滩上持续发酵。那气味就像一堆已经腐烂了的小鱼小虾,腥臭气儿被风吹得遍野皆是。
    应加山毕竟做贼心虚,他想召开一次职工大会来亲自辟谣,但又缺乏那种人正不怕影子歪的底气。就请程觉民以普法的名义,给职工们上一堂法制课。企图以法律的威严来遏制大家“捕风捉影”的传言,杜绝那总是在不断蔓延的“无稽之谈”。他要尽快消除人们在背后嘁嘁喳喳,被他认定为“猫叫狗咬”的种种杂音,尽快扭转严重影响正常工作的骚动状态。让甜水湾早日从阴影中走出,恢复往日的平静,使一切日常事务步入原来的轨道。
    程觉民在电话里向应加山解释道:“到你那儿给职工们进行一次法制常识讲座,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但我是搞农村工作的,偏离职业的行为缺少震慑力不说,反而会引起职工们新的猜疑,大家的猎奇心态不但没得到有效遏制,恐怕会产生欲盖弥彰而适得其反的效果。这样吧,我帮你去找一位专业法律工作者,来为大家上一堂深入浅出的法制课,联系好了,给你一个准信。”
    十分世故且城府较深的程觉民,一生之中最怕的事情就是弄巧成拙。何况,他也不喜欢应加山总是扭扭捏捏的娘娘腔。他暗暗讥笑应加山喜欢沾花惹草,身上就积存着那么一点点的能耐。而善于老谋深算的人去做那些风流韵事,还会搞得这么风声鹤唳吗?他们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巧妙地进行着你情我愿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而且还不留一丝痕迹。去帮一个既想吃肥肉,又怕油腻沾身的人洗刷充满异味的身子,厘清他与娱乐会所坐台小姐之间那难以启齿的情感瓜葛。掩不了人的耳目不说,还能落下一个为虎作伥的丑名声。这种做派,会让一些情场高手和明眼人嗤之以鼻的。这是一宗很炙手的差事,根本不值得去做,就将这个炙手的山芋给甩掉了。
    第十七章——2

    情敌的仇恨深似大海,一旦结了下来,比战争还残酷。
    皮大把吴美丽挟持到县城后,并未就此善甘罢休。他让手下人以吴美丽的名义,写了一份揭发国家干部应加山利用职务之便,用引诱和威逼方式,不择手段玩弄女性,长期包养二奶,生活极端腐化堕落的实名举报信。打印好后,强迫吴美丽按下了手印,分别寄到了蒙海县纪委和海源地区纪委。还像天女撒花一般,把举报信发往海源和蒙海两级政府各个部门。他一心要扩大应加山沾花惹草的负面影响,坚决把这个夺人之好家伙的名声搞烂搅臭。让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断了这根花花肠子,彻底死了这分贼心。随即,将吴美丽接到自己的豪宅里软禁起来,不准她迈出家外半步。
    海源地区纪委根据举报内容,派人到蒙海县作了调查。而甜水湾绝大多数人对事实的真相还蒙在鼓里,即使知道一点内情的,哪个敢实话实说?于是,纪委的人就找应加山进行了戒免谈话。应加山哪肯认账,找出一大堆事先编好的理由,说是造谣栽赃,矢口否认。而吴美丽又被皮大关在了家里,一时又找不到举报人对质。因缺少确凿的证据,这个街谈巷议,流传面甚广的绯闻也就渐渐地偃旗息鼓,最终不了了之。
    既然地区纪委没有对应加山的生活作风作出最后结论,他当然是沾沾自喜,暗暗得意了。没过多少时日,他的本性又开始原形毕露,愈加犯起劲来。动辄就吹胡子瞪眼睛地斥训人,要不然就摆出一副至高无上的腔调,吆五喝六,发号施令。他在一夜之间,仿佛由狗熊又变成了英雄。比起前一段时间地区纪委派人来蒙海调查,他那副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的狼狈相,早已荡然无存。
    他认为,根本用不着请专业法律工作者来为职工们洗脑了,不需要费尽心机去扭转他们思维的“误区”。如果真这么做了,倒不成了一件没话找闲话让人掩鼻发笑的蠢事吗?既然地区纪委没有作出任何调查结论,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于是,他逢人必说:“我为了甜水湾旅游事业的发展需要,不拘一格吸引专业人才,这小鬼和阎王,怎么都被我碰上了呢……我像喝下一碗从阴曹地府里端出来的凉茶,浑身上下感到阴飔飔的,今年我咋就会这样倒霉和晦气呢……”
    吕品和却在心里窃笑:“你应加山一贯善做那些自作聪明的游戏,在演绎着现代版夏侯渊那个反客为主的把戏。企图以地区纪委没有结论的调查,让自己成为一名‘拔寨前进,步步为营’打不垮的将军。”
    第十七章——3

    这一天,应加山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中旺,显出特别关心的样子,说道:“甜水湾游客接待中心建设项目,定于下周一在蒙海县‘招标办’的会议室里举行招投标大会,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这事啊?”
    “我早就知道啦!不瞒您说呀,我没同您打招呼,在前些日子已经报了名。这样做呢,我想啊,让外人看起来此事与您没有任何关系。”中旺解释道。
    “那好,那好啊!不管他们是以‘明标’,还是用‘暗标’的办法来操作,你一定要绝对计算准确了,抛出的标子万万不能高,必须与成本持平,甚至略低于成本也可以。这样呢,你中标的把握性才会更大。如果能叫上几个哥儿们一起来为你串标,那就更好啦!先把游客接待中心的工程吃下来,后面的那些事情就会好说得多……”应加山在点拨着中旺。
    “这……我这个热闹恐怕就凑得没有一点儿意思了,用这么原始的价码来投标,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吗?再说了,搞串标也很难把握,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您说是不是得不偿失啊……”中旺故作不理解,口气中流露出有些不痛快的情绪,在电话那头怏怏地反问着应加山。他要套出这个应大局长身上背着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中旺比鬼还精明,他刚开始在江湖上混迹的时候,就十分懂得业务洽谈或生意交往过程中,怎样玩弄那些“送你春风就能获得夏雨”的利益游戏。而在运作时,他经常使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暗箱操作。所有这些手段,他总是做得滴水不漏。那些工程建设中的玄妙之术和商情中藏匿的各种猫腻,他应对起来也易如反掌。但他在应加山面前仍要虚晃一枪,这就叫做假痴不癫。
    “只要你中了标,把项目拿到手,其他的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你做亏了,对你弥补的办法多的是啊!比如以工程追加几个子项目的名义,以海边天气恶劣造成误工等诸多理由。另外啊,主体工程外围零零碎碎的附属项目,能不做的尽量不做,能省的都统统给我省了。如果验收时通不过,我拿项目外资金给你做。这样一来,你还会亏吗?你要不遗一切余力,先把游客接待中心的工程接到手,那另外一个工程,我估计也会顺理成章的……”应加山自以为是很懂得项目建设中的一些规程,在耐心地点拨着中旺。
    “承蒙您应局长关心!承蒙您应局长关心啊!自家人就是不一样啊,客气话我今天就不说了,咱们来日方长……”中旺为应加山深知“圈内”之事而高兴,他觉得前面所用的那些功夫并没有白费,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奸笑。
    其实,中旺根本就用不着应加山来点拔或提示,他大把大把撒出去的钞票,所等待的结果就是应加山电话里的这些话。再说了,早年中旺在外走江湖闯荡世界时,应加山还坐在农校的课桌前,记着老师在黑板上写着的“A、B、C、D”呢。这工程建设中的一些来龙去脉,应加山怎能与这个久经生意场的老油子,而且皮囊中储满体制机器里流出浓厚油水的中旺,一比“智慧”的高低呢?
    没过多久,中旺终于先后把甜水湾的两个国家项目拿到了手。他和应加山都有一种如愿以偿的欣喜。
    其实,中旺手上并没有一个正规而像模像样的经济实体,连最低等级的施工资质都不具备。这个从农村泥瓦匠起家而如今腰缠万贯的混世魔王,总相信这个大千世界中的残渣余孽能给他带来巨大的经济能量。他从小不爱学习,在学校里先后多次留级。勉强上完小学后,就瞒着父母,偷偷来到覆海县城的建筑工地做小工,每天倒也能挣上八毛或一块的工钱。这要比乡下田间地头拼死拼活地苦工分,不知道强多少倍了。那时候,农村都在沿用“大寨式”记工分方法,人比大锹稍高一点的他,一天农活做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也挣不到5分工。这些可怜的工分,如果年成好,还有两三毛钱的收入,假使老天爷不开眼,能得到几分钱就算烧高香了。为此,中旺心心念念想长期待在城里,觉得自己手上这份在城里人眼中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还很划得来。那么,要长期留在城里打工,背后得有一座靠山,否则一个工程竣工了,下个工程会不会有自己份儿,就很难说了。说不定会像流浪狗一样,有一天没一搭的在街头飘泊着。而到哪里去找这座靠山呢?经过一段时间仔细观察,中旺将眼睛死死盯在了一个施工队长的身上,期盼他收下自己当徒弟。
    中旺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钱,在黑市上买了两条“飞马”牌香烟和四瓶洋河大曲,外加几斤猪肉及两条大鲤鱼,来到那施工队长家里,双脚刚跨进门内,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边叩头边道明来意。这个施工队长是个北方侉子,性格比较豪爽,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平日里看这孩子倒也乖巧伶俐,此时此刻,见中旺施行的是覆海人拜祖宗大礼,还又拎了这么多自己喜爱吃的,市面上又难以买到的紧俏货来,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收下这个徒弟。并许诺中旺说:“他娘的狗崽子,你今后能全心实意把手艺学好,为师父俺撑起这个老脸面,满师后俺就认作你为干儿子。赶明儿好让俺有个念想哩!”
    中旺苦熬了三年,待到满师的时候,他手艺未见大的长进,在技术上也扯不出什么拿手好戏。而三年漂泊的手艺人生涯,却使他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心气渐渐地高了起来。工程承接过程中一些心照不宣的契约,施工材料偷梁换柱不为人知的秘诀,都被他摸了个透。一心要在这个遍布残渣余孽的世界里觅宝的他,胸中的鸿鹄之志开始萌生起来。没多久,他便离开师父,孤身一人到农村去寻觅他要发展的地盘了。他压根儿不想窝在别人的翅膀底下,等待着叼来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食物,他要从老鸹的羽毛里挣脱出来,成为一只展翅高飞的彩凤凰,去干一番自认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在当时,农村的土木建设,一般都以平房为主,比较简约。多数是在集体经济之下,承建仓库、教室、门面房、办公场所之类的普通建筑,也偶尔帮助庄户人家盖几间民居、砌个茅厕、垒个土灶什么的,施工技术含量很低。为此,中旺在乡下接到的活儿,做起来也很得心应手。多次尝到了工程单独承建的甜头,并从中获取到可观的利益,他的胃口就日渐变得大了起来,将过去同行中的一些散兵游勇拉拢到一起,干脆组建了一支施工队伍,自封为队长,心安理得享受起剩余价值来。他添置了一些简易脚手架和必备的施工用具,像模像样地大干了起来,足迹遍布了海源地区的四乡八村。
    随着农村经济快速发展,乡村里的人们对建筑物要求和质量也在不断攀新,而且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中旺手里所掌握的那些施工技术,也只能用来为当今庄户人家的老旧房舍修修补补了。眼看自己搭建的营盘日趋就要处于土崩瓦解的边缘,他猛然摇身一变,并拿金钱套用了别人的施工资质,将原先的工程队变更注册成为“海源达旺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四处游蹭,八方揽工程,得手后不是转包就是低价卖出,从中牟利,干脆做起了皮包公司翻空心跟头的营生。这些年来,他趁国家法律法规尚不健全的空隙,专打项目建设招投标的擦边球,狠狠地发了一把。
    有一段时间,中旺看中了皮大那浩大的房地产工程,想接一部分下来施工,捞点儿油水。而皮大哪里是盏省油的灯,任凭中旺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就是不松口。皮大视中旺的那点看家本领如同粪土,称中旺是江湖上的“溜子”,认为是体制中的腐败现象让这些人发了横财。而自己口袋里的钱,那才是来之不易的,能随便让人糟蹋吗?中旺拿不到皮大的工程,也无可奈何,心里当然恨之入骨了。
    这一次,中旺轻而易举拿到了甜水湾保护区的两个国家项目,这是两只份量都很重的“大鱼头”。他当然是满心欢喜,乐不可支了。
    第十七章——4

    应加山对吴美丽仍然存有那种藕断丝连的牵挂,失去了她,心里头总感到空落落的。每当回忆起与吴美丽在甜水湾那段日子,感到是他一生之中,在精神世界里最高亢、最风光、最快乐的时刻。无论是在她的宿舍里,还是在野外的树林中,或者是在那密密匝匝草丛里缠绵的时候,总让他魂不守舍,彻夜难眠。而让他感动不已的是,地区纪委派人来调查,她竟然守口如瓶,没有将以前外人眼里的那些糗事,吐出半个字来。虽说她是个风尘女子,却拥有江湖上的那种侠义。自从与她过上了这段醉生梦死般的日子,应加山心中那份特有的情结却怎么也解不开来。即使东窗事发后,在这个事件的枝枝节节上,她都修理得平平整整,没落下一点儿后患都。想到此时,一种特殊的情愫油然而生,就给吴美丽发了一条情意绵绵的短信,表达对她怀有不尽的思念和无比感激。
    应加山只听说吴美丽为了避免他与皮大的情仇漩涡,到外地去了。哪里知道她早被皮大藏匿起来,只是地区纪委派来调查的人,没能找到她将事实真相核实清楚。
    吴美丽看到短信后,心里也升腾起与应加山一样的感动。她认为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是逢场作戏不负责任的公子哥儿,唯独应加山对自己是动了真情实感。那天,在甜水湾他家的独门花园小院里闹成这个样子,他不但没有记恨,还惦记着我。都怪自己命薄,不能同他相守相厮在一起。要不然,这下半辈子的前程一定会霞光似锦的。想到此,禁不由潸然泪下。
    皮大看见吴美丽边拨弄着手机边在抹泪,就起了疑心,便一把夺过她的手机,走到一旁仔细翻阅起来。当他看到贼心依然未死的情敌,发给身边这个美人极其暧昧的短信后,便勃然大怒,两眼喷射出凶神恶煞般的目光,一步一步地朝着吴美丽逼来。
    吴美丽当然很清楚皮大下面要干什么,立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饶:“皮大哥,是他应加山在做单相思的黄粱美梦呢,我根本就没有理睬他呀。不信,你再查看一下有没有我回给他的信息,假如我在胡说八道,这个手机里的记录也不会颠倒是非,替我圆谎啊……”
    皮大歪着头想了一会,觉得吴美丽的话不像是胡刍乱捏,便恶狠狠地说道:“今天先放你一马啊,不过你的手机先搁在我这儿,我让他们买一部新款式的给你。如果应加山这个畜生的贼心还不彻底死掉,今后他仍有类此邪念释放出来,你若不及时告诉我,就别怪我皮大不念旧情了!”
    皮大把应加山发给吴美丽的短信用相机拍下来后,把她的手机锁进了保险柜里,又为她更换了新的号码。他要把这条短信作为一张底牌或一桩铁证,来钳制痴心妄想而总是流淌着贪婪口水的应加山,不让他靠近吴美丽半步。
    第十七章——5

    皮大不愧是旧上海滩上青帮头目走卒的后代。JF前,他父亲皮伍佐在青帮“通”字辈核心人物曹幼珊的宅院做户外保镖。皮伍佐与曹幼珊的徒弟常玉青是同乡,常玉青是青帮“通”字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为了攀附这根高枝,日后能得到多多关照,皮伍佐用这层老乡关系,总是借机与常玉青套近乎。后来终于同常玉青歃血为盟,结为拜把子兄弟,在青帮“通”字辈中混了个小职位。没隔多久,皮伍佐借着常玉青的势力,又凭自己聪明能干,成了“通”字辈里小头目中显赫一时的“佐爷”。
    抗战期间,常玉青与日本人勾结起来,暗杀了大批抗日爱国人士。1946年,GMZF将其定为汉奸罪被处于极刑。皮伍佐虽然没有参与汉奸活动,因先前作恶多端并有血案在身,上海解放后不久,被人民政府就地镇压。
    当时,皮大尚满周岁,他那抬不起头来的亲生母亲韩氏,带着他离开上海,来到苏北农村老家,改嫁给了皮伍佐的胞弟皮伍佑。
    皮大的血脉里总是传承着父亲的顽劣和叛逆基因。5岁时他就学会了打架斗欧,到了八九岁的时候,就野在外面成天彻夜不归家,还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恶作剧。专门做些将泥沙撒到人家的米坛子里,把香烟屁股放到街坊邻居的饭锅中等类此缺德之事。他10岁那年,邻村一个孩子的耳朵被他打聋。那小孩家长追上门来要讨个说法,皮大却把母亲和继父挡在了屋内,不让他们出面同人家交涉。他不慌不忙,并一本正经地对那家大人说:“他的脸上爬了一条虫子,我怕那虫儿咬着他,是帮他把虫子打掉的,你们却反过来责怪我?哼!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家大人明知这孩子话中肯定有诈,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吃了个哑巴亏,只好愤然离开。
    到了十二三岁时,皮大不但学会了偷鸡摸狗的本领,而且还成了坑蒙拐骗,吃拿卡要,横行乡里的小恶霸。他没走上三步路,就能捏造出一段活灵活现的谎话来忽悠人,搅得四乡八邻人畜不得安定,鸡犬不能宁息。
    20岁那年,不学无术而一事无成的皮大,已经成为横行乡里独霸一方的黑老大了。为了跟表哥争抢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做老婆,竟然大打出手。他下手时又狠又毒,致使表哥差一点儿丧命,从此成为终身残疾。皮大为此在监狱里度过了10年铁窗生涯。
    与皮大关押在同一间牢房内的史业达,是省城一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因犯了贪污罪和渎职罪,被判了8年徒刑。此人不但貌不惊人,而且身材长得瘦弱矮小,性格还十分内向。总是显出一副迟暮不堪死气沉沉的样子,号子里的犯人都叫他“死矮子”。看他外表一副毫无表情的木讷相,狱友们总以为他“酱缸倒了架子在”,丢不下以前的官味儿。就有一搭没一搭变着法子来捉弄和欺负他。
    有一次,这个“死矮子”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绰号叫“秃鹫”泡好的一钵方便面,正待取抹布并准备对他陪不是时,那“秃鹫”不问青红皂白,就朝“死矮子”的胸口上,重重地给了一拳。“死矮子”被那一拳打得两眼直冒金星,歪歪斜斜地跌倒门角落里。还没等“死矮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却像拎小鸡似地将他一把提了起来,恶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随即骂道:“你他妈的还想在这块成天见不到阳光的屌地方,摆什么怂架子?你以为现在还像当初那样,人家怀里揣着大把大把的好处,磕头作揖求你借钱哩。我呸!告诉你,这里面没有屌鸡巴狗娘养的鸟官,都是一群等待捆绑,时刻都会被推到屠宰场的猪罗……”
    此时,皮大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下“秃鹫”的肩膀,装着和颜悦色的样子说:“好啦,好啦!兄弟,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吭上一声,这说明他在心里头已经向你老弟认了错。任何事情万万都不可以做过头噢,即使把铁疙瘩扔到炉火里去烧,烧过了头也会融化掉呢,适可而止就行了嘛。至于你今天损失的那钵子方便面,改天由我来用双份替他还你,你看行不行啊?”
    那个横行牢狱的“秃鹫”,一看这号子里众所周知,既惹不起也躲不起的皮大出面发了话,而且话语中还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江湖上的义气倾刻而生。为了让自己有个台阶下去,就顺水推舟说道:“那也行,你老大的话,句句都讲在理上,不是我奉承你啊,我一向就爱听你皮老大的!”
    皮大在说话的时候,乜斜着眼睛,朝那“死矮子”瞟了下,只见他两只眼角里包裹着两滴欲要流淌下来的泪珠,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闪了一闪。皮大心里很清楚,那是两滴不同寻常而心存感激的泪水。
    从此以后,“死矮子”视皮大为号子里的“神灵”,皮大也对他也处处“关照”。有了皮大的袒护,别人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死矮子”了。
    “死矮子”不但对皮大感恩戴德、言听计从,而且还将金融界里那些如何来融资,又怎样去斥资,再用什么办法尽量降低投资风险等方面的业务知识和经营诀窍,以及业内一些鲜为人知的奥秘,一点一点的传授给了皮大。并许诺,自己出狱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凭自己以前的老关系,帮他融取一笔资金,并且不收他一分钱利息,用它作为皮大刑满释放后创业的本钱。
    当皮大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正值汹涌澎湃的改革开放大潮席卷着华夏大地,流通领域开始热闹起来,市场经济也随之逐步活跃。皮大捧着史业达想方设法帮他斥来的一万块钱,当作自己要大干一场,定叫命运重安排的创业资本。也就是这一万块钱,那个姓史的为皮大放短期高利贷,掘到了第一桶黄金。从此,助推了皮大野心勃勃地走上他皮囊里蓄满了众人血汗的发家之路。
    第十八章——1

    甜水湾两个GJ项目开工奠基仪式举行后的第二天,海源地委ZZ部长柏真学,偕同地区林业局长陆茂盛,副局长杨士明,与蒙海县长蔡启峰等一行人马,来到了甜水湾自然保护区。他们此行还带来一张新面孔,此人是海源DW刚任命的,甜水湾GJ级湿地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耿念科。
    这个耿念科原先是海源地区旅游局JZ助理,与孟一平是同乡,都是镇海县怡海乡人,但不住在同一个庄子上。孟一平的老家住在众心村,耿念科的家在益心村,两村之间不到10里地。听说他们之间还有一层亲戚关系,论辈份,耿念科应该称孟一平为三表舅。
    耿念科是正规科/班出身的知识型Cadre,大学毕业后,先在地区文化局科员的位置上干了几年。由于出自农门,他非常珍惜这份历经十载寒窗苦读而得来的体面工作。后来文化局的Leader看到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定的发展潜力,而且敬业精神和创新意识也较强,就提拔他当了文化市场科副KZ。有人说,当初耿念科的提拔是得到了孟一平的关照。但也有知情人否定了这个说法,耿念科更是不愿承认此事。
    不久后,科长退休了,耿念科接任了KZ之职,他一干就是七八年。此时,年届不惑的他,正为仕/途升迁无望而感到失落时,省里行文批准成立了海源地区行署旅游局。旅游局成立之初没有独立办公,与地区文化局合署,由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组成。按衙门一贯沿用论资排辈的升职规则,耿念科也就顺理成章地坐在了地区旅游局JZ助理这个位置上了。
    海源地委书记万永新对甜水湾发展生态旅游的力度远远达不到心中所期待的目标而心烦意恼。他正在寻觅相关对策和良方,花大力气解决经济发展中由于人为因素而造成的瓶颈时,关于应加山的一些花/边传闻却飘到了他的耳里。
    在一次地区干部大会上,万永新声色俱厉且情绪激愤地说道:
    “蒙海县沿海旅游资源丰富蕴厚,其知名度经几度包装正在日渐提升。有些人和有些单位发展步伐犹如小脚奶奶拄拐杖走路,慢得让人痛心疾首。原因何在?是极个别人仍在得过且过,不思进取。他们贪/图享/受,追求奢/糜生活,不ZuoWei,不DanDang,对ZZ不ZongCheng!……沿海大开发似洪流巨浪滚滚向前,势不可挡。海源地区经济发展形势逼人,时不我待。我们倍感压力千钧!当前,DW已经拿出足够的勇气来解决干部队伍中能力不足不能为,动力不足不想为,担当不足不敢为的问题了。而前些日子,我听到有些人还在抱怨自己的职/位仍然偏低,散布一些奇谈怪论,指责ZZ上对他的不公,这不是明摆着无功想受禄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没有艰辛重大的付出,就没有他所期待的回报。没有三拳两脚的功夫,去打拼出一块崭新的天地来,即使他在这个职/位上把屁股坐出老茧来,也只能如此。不对他问责,不挪他位置,ZZ上就算宽宏大量了。咱们海源地区发展速度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一定要拿出快鞭抽懒牛那种气势来……”
    万永新的这番话大家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发出敲山震虎的信号,这些话语中涵盖的内容与所指,当然也心照不宣了。他不仅是不点名指责了应加山的无能和不作为,而且还把何昊天、蔡启峰、杨士明等人也裹夹进去了。
    万永新也曾考虑过,要重新物色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法/人/人选,启用一个大刀阔斧想干一番事业,深谙经济工作的人来替代应加山。但他又担心,如果将应加山撤换下来,是把他调走呢,还是留在原地当配角?说实话,万永新心里很矛盾。如果让他走,万一扼制了那几头国宝级动物的繁衍速度,抑或驯养它们的技术水平受到人为因素在逐步下降。那肯定在国际物种保护领域里产生一些不良影响?海源地区那就真的“举世闻名”了。对于此事,还真有些拿捏不准的万永新,不想去冒这个国际上最热门、最时尚、也是最常态的生态风险,一旦把事情搞砸了,倒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国际笑话,做了一件得不偿失的傻事。如果将应加山留下来担任配角,他必定会滋生消极的情绪,其后果亦不言而喻。
    万永新在心里曾抱怨孟一平太感情用事。当初就因为这个孝顺可爱的晚辈,隔三差五来到自己面前做说客,夸耀他这个老同学如何如何能干,又标榜他怎样怎样敬业。时常唠叨,一旦提拔了他,能给我这个地委书记争光不说,还会起到不可小觑而大大提升地域形象的作用。而事实摆在面前,这几年海源地区靓丽的面孔不但没有好好展示出来,有些事情,反倒把屁股给露出来让人看了。这个不争气的应加山,他大事不想着干,尽喜欢做一些表面文章,成天介日玩弄那迷惑人的文字游戏。截止今天,仍有一些媒体还在吹捧他,把他说成是保护领域具有开拓精神的人物。事实上,他与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混角儿有什么两样?
    万永新思虑再三,通过公/推/公/选的方式,并亲自提名,让具有一定旅游管理经验,在系统内口碑颇好的耿念科,去保护区管理局担任分管旅游的副局/长。让他到甜水湾这片充满无限生机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并期待他放开手脚施展聪明才智,提升他敢为人先的精神和理念,磨炼他与众不同的工作能力。让甜水湾早日成为海源地区旅游经济的领头羊,从而逐步取代应加山。
    万永新的发展思路与多年前何昊天的具体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要把海边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充分利用起来,打造一条完整的旅游产业链,去带动海源地区沿海第三产业蓬勃发展。而加快服务业发展,先要让苍茫滩涂上的人气旺盛起来,这人气一足,人们所需求的各种服务内容也就应运而生,百行百业就能因势利导,乘势而上,自然而然会出现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海源地区经济总量就能不断逐势攀升,让其他相关工作也可以得到一场巨大的变革。万永新与何昊天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是县/委书/记想在前面一步而已。
    第十八章——2

    耿念科的到来,无疑是往甜水湾平静的水面上投掷了一块石头,掀起了一道道波澜。
    首先是职工们对耿念科品头论足的议论。有人说:“哎哟,这个人长得帅呆啦,方方正正白白净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貌相,就有大知识分子那种气度,啧,啧!肯定是个福将哦……”也有人讲:“此人到这里来,保护区就要改换门庭喽,日后,甜水湾的阳光无形之中肯定会长出三尺,大家必定能感受到几分暖意存在。即使天寒地冻,海边上的西北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那么寒冷了……”还有人猜测:“这个老兄能否在这块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海滩上吃下此般苦头,过得了像关在笼子里枯燥无味的生活?恐怕是来镀金的吧?可能待不上一年半载噢,脚板上油一抹,就开溜了……”
    其次是应加山内心世界的极度恐慌。早已过了知命之年的他,对地委派来一个少壮实力派的真实意图,当然是心知肚明了。眼看头顶上那片“应氏江山”的灿烂天空不久就要易为他姓,心中能不焦虑万千?看他那整天愁眉苦脸南风不竞的神态,犹如一条冬眠在草垛里的蛇,在农夫捉草时,被惊吓了的那个模样。
    再之,就是从甜水湾外围飘过来那些捕风捉影和有点离奇的传闻,还有多种多样的猜度与马路消息……这些针对耿念科前来赴任的声音虽然比较微弱,但对应加山来说,却能够刺破自己的耳膜。
    凡事都喜欢做表面文章的应加山,出于甜水湾在社会上还露着一张充满了光亮的面孔,或许他也学着诸葛亮那种超人的气度来掩人耳目,极不情愿地为耿念科准备了一席规格较高的接风晚宴。他这样做的目的,既表示“寨主”对“入伙人”到来的那分诚意,体现出自己不凡的度量与特有的包容性。又想用这顿饭来堵住职工及外界一些人叽叽喳喳满口喷尿,骚气味儿十足的臭嘴。
    应加山张罗接风筵席的那一天,正巧碰上了张小菊儿子10岁的生日。
    在蒙海农村,每逢小孩过生日,被称之为“长尾子”,而遇到男孩整岁生日就显得尤为隆重了。无论家庭贫富,不管规模大小,都要沿袭祖上传下来承办宴席的风俗,邀请族里乡亲及好友亲朋前来热闹一番,捧一捧气场。
    张小菊的儿子在蒙海县城实验小学读三年级,这孩子天资聪慧,学习成绩在班级上名列前茅。张小菊妇夫把将来能够光宗耀祖,家族兴旺发达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故操办生日的规模颇大。大凡蒙海农村里的庄户人都这么认为,把男孩子的生日办得隆重而气派一些,不但指望整个家族能够薪火相传,还期待往后有个吉祥如意、红红火火的美好日子,同时祈祷上苍保佑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长。除了前来祝贺的亲友,张小菊还邀请了保护区所有职工,当然也邀请了管理局新上任的副局长耿念科。
    这样的巧合,正中了应加山的下怀,他顺水推舟,笑着对耿念科说:“你看,为你接风,我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这恭敬不如从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为小寿星点上蜡烛,帮他许一个愿吧。”
    在海边,长年累月被枯燥无味生活紧紧箍牢的职工们,都怀着猎奇心理,要零距离一睹书生气十足而仪表堂堂的耿副局长。他那“夫唯大雅,卓尔不群”的风采,在职工眼里不亚于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人。大家虽然都出身于草根,但心里当然十分明白,如今社会中的知识价值就是不可抵挡的生产力。从这位典型的知识型领导身上透出来的那种特殊气味,预示着甜水湾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打破滩涂上长期以来的沉寂,让海边这方乾坤按顺时针方向转动,发生预期的翻天覆地变化。于是,他们都想在酒席间与耿念科亲近一下,表示表示自己的心愿,试图给未来当家人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便纷纷离席向耿念科敬酒。
    然而,他们在应加山的眼皮底下,却犯下了一个大忌。称呼耿念科时,却将局长前面的那个“副”字给省略掉了,而且敬酒的“主”与“宾”顺序也搞颠倒。把应加山时常挂在嘴边叨念的:“这煮熟的狗肉端上桌子,第一块也应该先给长房留着”那句“训导”,早抛到了脑瓜后面了。这些喧宾夺主,不讲究程序,不懂得规矩,目中无人的举动,在应加山的眼里,当然是最不能容忍的。
    应加山似乎没有把心思放在酒席宴上,像揣着满腹心思,板着铁青的脸在左顾右盼,还不时起身张望着什么。他突然向坐在桌对面的魏成章发问:“老吕呢?老吕今天怎么没有来吃饭,他到哪里去啦?”心烦意乱的应加山却犯起浑来,他以为新上任的耿念科,未经自己同意,就将吕品和支配到什么地方,去做根本不该做的事情了。魏成章瞥了一眼应加山身旁的耿念科,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答道:“他去省城了,月底你不是要去台湾参加海峡两岸共建人类生态文明研讨会吗?老吕帮你去办理因公赴台的手续了。”
    应加山“哦”了一声,仿佛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怎么前天自己亲手交办的事情,今天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再说,吕品和与耿念科连面都没照上呢,怎会差他去做那些不该去做的事情。难道我真得老了吗?”他在暗暗地反问自己,随即想起了“人老珠黄不值钱”,这句上了年岁的老人用来自我解嘲的俗语,心里泛起了几许忧伤。
    又有一拨人过来敬酒。他们效仿着前者的模样,一个个端起酒杯先朝耿念科身边跑,仿佛当下他已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而把坐在主客席位上的应加山当作陪衬了。应加山的脸上充满了一股不易觉察的杀气,他将碗筷重重地向前一推,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离席出门。魏成章见势,向耿念科投去了一个极不自然的笑,也随即跟了出来。
    听见后面有“沓跐,沓跐”的脚步声,应加山回过头来,一见是魏成章,再也忍不住满腔愤怒,扯开嗓门,几乎是在吼道:“真他妈的奇了怪啦,河水哪有往山上流说法?造房子有哪家先上梁后砌墙的?夫妻们睡觉哪有横在床上的道理?这简直不就是就反了吗!如今我应某人还坐在台上呢,还在这个位置上用两只手,使尽浑身上下的力气,为这帮乌龟王八蛋撑起这片天空呢!你看看啊,一个个都忘乎所以,没大没小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魏成章在竭力安慰着:“海边上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大家可能是图个新鲜感,来熟悉熟悉这位地委派来协助你工作的人,看他是不是长有三头六臂,恐怕没有别的意思吧。你是知书达理有学问的人,千万不要同这帮子连家门槛都没有跨出一步,没根没底的乡下人一般见识。为了这些小事情往心里头去,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啊……”
    “他妈了个巴下子的,一个个都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有奶就认娘的小人腔。何况他姓耿的奶水,还没有挤出一滴子来喂给他们吃呢!”应加山嘟哝了几句后,他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不可言状的,泰山压顶般的危机感充斥着全身。
    这一夜,应加山在床上像烙大饼似的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不停的长吁短叹。
    他不甘心将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这个世外桃园,就这么白白地拱手让给那个名不经传的耿念科。在他眼里,这姓耿的还嫩着呢,根本没有资格到这个海内外知名度极高的圣地来做当家人,更不能让他今后驾驭在自己头上。就连堂而皇之,比鬼还要精明三分的县太爷蔡启峰,他不懂这里业务,直接过来插手的事情也很少很少。他这个党组书记、局长只不过是形式上挂个职而已,这才叫做明智啊。甜水湾这块风水宝地,即使由朝廷的皇帝来直接掌管,也鞭长莫及。天经地义就该我应某人主宰这里的一切,来修理这棵大树上的枝枝节节。那名不经传小字辈式的人物也想来坐“水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简直连号都排不上啊。更不要说,今后有哪一个根本没有名分的人,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吆五喝六、指手画脚了。凭什么,他妈的那个姓耿的还没在甜水湾流下一滴汗,就来分喝我锅里的一碗粥?不行,绝对不行!得找一个强硬的理由,一定要把这条乳臭未干的挡道之犬,轰走!
    第十八章——3

    吕品和刚从省城回来,脚还没跨进自己宿舍门内,就听说从地区旅游局调来一个叫耿念科的人,担任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已是第五天了。
    次日,吕品和把已经办好的赴台手续交给了应加山,正欲离开,应加山瞪着那双金鱼眼,沉着脸说:“家里来了一个后妈,你知道吗?”
    吕品和的嘴角歪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亲娘也好,后妈也罢。只要饭吃得好,觉睡得香,听凭老天刮的是那面风,本人没兴趣过问,一心一意走好自己脚下的独木桥,就算是在烧高香了。”
    应加山没有听出吕品和话中的弦外音,对他那个好像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而不着边际的比喻,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心中瞬间产生了一团疑惑。但他倒觉得吕品和对新来的那个人并不怎么感兴趣。眨巴着眼珠子沉吟了好一会,也没想出任何结果,更没有在他表达的话语里发现什么“新大陆”。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吕品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就开始做起清洁工作。离家好几天时间,办公室里满是烟蒂和纸屑,桌上和椅子上都蒙上了一层灰。
    保护区建立伊始,为了加强内部管理,应加山施行了不知从外地哪个单位套用过来的职工上班签到制度。除他自己外,任何人每天都要在上午和下午上班时间分别签名,对无故不签者,作旷工论处。他认为使用这个方法很科学,具有一定的严肃性,也能达到他预期中的理想效果,可以促使职工遵章守纪,让内部管理工作上台阶。这个所谓严格的管理办法,自应加山当家以来,一直沿用至今。并且将职工签到的地方设在了办公室里面。
    当吕品和刚把职工签到时遗弃下的残留物清扫干净,办公室门口出现了耿念科的身影。他看到室内只有吕品和一个人,便释放着温暖的微笑跨进门来,亲切地问道:“你就是老吕同志吧,是不是刚从省城出差回来?”吕品和望着他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勉强的笑容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你这个耿副局长刚来了几天时间,咱们连面都没照上呢,就知道有个叫老吕的人外出办事了。看来,此君是一个有心之人,并不是那种咋咋呼呼嘴上功夫好,做事却不着调,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粗放型角色。
    耿念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吕品和,自己也点燃了一支,接着说:“我在海源日报上经常读到你写的有关甜水湾的报道,文笔流畅,语句老到,意高境远,宣传的内容有血有肉。读了之后,让人感到既有思想深度又有社会温度,而且还具备时代使命感。另外啊,我还拜读过几篇你写的散文和随笔,文中对海边景色的描述,真让人感到身临其境,并且有着耐人寻味的内涵,很有大家风范。难得,难得啊!”
    吕品和却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说:“承蒙你耿局长夸奖,都是一些无病呻吟的应景之作,权当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值一提,让你见笑了。”
    “会呻吟、能应景,我认为就算在做事情了。只怕连呻吟的本领都学不会,更何谈怎样去应景呢?实话同你说吧,像你这样的文采,在我们海源地区文化旅游系统内,即便用筛子去过一遍,也寥寥无几啊!”
    听到新来的领导在赞叹的口气中叠加了几许肯定,吕品和判断,这些话是耿念科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他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委屈得想哭。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于没将话吐出来。
    下午刚上班,应加山就把吕品和叫到自己办公室,还没等吕品和坐好,就拉下脸来。气势汹汹地质询道:“耿念科是不是上午已同你接触过了?!”
    吕品和说:“他路过我办公室门口,就顺便走进来与我聊了一小会儿。”
    “都说了些什么呀?”应加山追问道。
    “全是一些礼节性的寒暄,挂在嘴边上说说而已的客套话,老生常谈啊。”吕品和不想跟面前这个无聊之极的人多交谈什么,在敷衍着应加山的盘问。
    “总有一个事情由头吧,他不会是说书匠出身,走到哪,腿一跷,就滔滔不绝地大说特说,说到兴奋的时候还会唱起来?”应加山在穷追不舍的问着。
    瞬间之中,吕品和明白了应加山的意图,要自己与耿念科之间的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他听。
    吕品和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心想,既然你应加山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今天就不如来个顺水推舟,假戏真做。于是,他索性将屁股往沙发里埋了埋,便发挥自己特有的模仿能力,对着应加山一本正经,绘声绘色学着耿念科的口气:
    “我以前在报刊上读到很多很多,关于颂扬应局长的人物报道,被文章的渲染力所感动,同时也受到巨大鼓舞。在没有过来任职之前,就一直把他当做心中崇拜的偶像,把他视为自己的楷模。甜水湾的自然保护事业是一个伟大而圣洁的事业,取得的成绩赫赫显然,让全世界为之瞩目。由此坚定了我到这里与他携手共创未来的决心。而来到甜水湾后,才短短几天时间,又被他那敬业精神和管理水平深深打动,并感到由衷的敬佩。我表示,今后一定要好好拜应局长为师,虚心学习他身上潜在的那些书本上所不学到的知识,特别是他在保护领域中独树一帜的专业知识……”
    应加山听得满心欢喜而又感到云里雾里的,他歪耷着脑袋瓜,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满腹狐疑地问着吕品和:“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那还有假?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惜我的手机没有录音功能,要不然,我准会将他的发声播放给你听听。”吕品和装着神态庄重的样子,一字一顿地对应加山说。他为自己杜撰的这些话语,已达到乱真的效果而暗暗发笑。
    吕品和只能这样做,因为在应加山面前不说些好听的,今天这一关是肯定捱不过去的。
    捱不过去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这位老兄像是搞特工出身的,疑神疑鬼的心思很重,也非常特别。比如说,他出门后,好像记得没把门关上,但又觉得似乎已经关了。此时他无论走出多远,总要返回去看个究竟。他所怀疑的事情,一旦植入他没有理性思维的脑海里,就像牢牢生长在石头缝里野草一样,无论你怎样使尽全身力气将其拔掉,都不会连根拔起的。而让吕品和最担心的是,应加山会怀疑自己与耿念科串通起来,怎样算尽心机来同他较劲,甚至去跟他争权夺利,作势不两立的斗争。
    第十九章——1

    甜水湾两个国家项目建设速度进展得很顺利。应加山除了外出,每天都雷打不动要去工地查看施工情况。这在别人眼里,是他对“百年大计”担当起高度责任。而工程质量是由建设监理部门专门承担的,用不着他来操这份闲心。到底是出于何种意图,使他每天都提起精神往工地上跑,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应加山自以为在工程建设方面很在行,经常在施工人员面前指东道西,发出让内行人觉得十分啼笑皆非的号令,使得有些施工程序出现山重水复。这些“炒冷饭”的举动,很让中旺和包工头感到头痛,特别是让中旺暗中叫苦不迭,他是要向包工头补偿材料和误工损失的。
    有一次,中旺曾当着应加山的面,调侃说:“您应局长肚子里的墨水堪比海洋噢,您就是一本活脱脱的百科大全啊。在大千世界里,你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没有您老人家不熟悉的套路,也没有您不懂的东西。我看呀,凭您现在掌握的知识和拥有的权力,蒙海县的东霸天非您莫属!”应加山听了不但没生气,还真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来。
    应加山有一个习性,只要他往工地上或围栏里跑,身后总要有一帮子人“呼啦”一下跟随着他。魏成章必是首当其冲,紧跟其后的还有崔光发、马海龙、孙占祥、吕品和等人。当然,吕品和是出自无奈的,他根本不想参与这些对他来说是相当无聊,也毫无关系的事情。
    有一回,吕品和手上正在写着一份应加山去外地开会的发言稿,而且下午就要发给会议组委会过堂,实在抽不开身来,就拒绝与心血来潮的应加山一起“下基层”了。应加山大为恼火,认为吕品和没有领导意识,太不讲政治了,说了一大堆叫人听了极不舒坦的泛泛之词。并让魏成章给吕品和传话:“不要总是按兵不动,整天迷恋坐在办公室里。如果继续放任发展下去,人会变懒、变修的……”
    而吕品和却爽快地对魏成章说:“啊呀,我喜欢赖在办公室里,那是我今生前世没有坐过条件这么好的办公室呀。至于按兵不动嘛,有能耐,就去找一个听见风就可以唤回雨的人来接替我,本人毫不犹豫立马离开这个位置。我手上捧着的这碗糙米饭,要磨快了牙齿才能咽下去,谁爱吃谁就端走吧。”当此话反馈到应加山那里时,他虽然气得两道眉毛在一颤一颤地跳动,反而无话可讲了。
    这一次应加山到施工现场察看,特意叫上了耿念科。为了摆出这个似乎很特别的谱,并让魏成章在黑板上发出通知,管理局所有中层干部一个都不能少,全部跟随。应加山爱的就是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出发前,魏成章问应加山,是否将吕品和一起带上?应加山不假思索地说:“根据他手头上事情而定,听便!”
    吕品和当然选择了不去,这个与他本职工作毫无关系的行为,他认为是在白白地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假如将这些务虚的精力,用在怎样谋划今后发展,甜水湾恐怕不是眼前这副模样了。正如孟一平急切期待要追赶浙江的旅游景区宋城,也为期不远了。对于应加山像小孩玩家家式的这些做派,吕品和除了无奈,也只能对天长叹!
    耿念科紧随在应加山身旁,显得有些拘谨和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不熟悉甜水湾的情况,更不了解为了这两个国家项目的落地,从编撰《可行性研究报告》开始,历经了勘察、论证、立项、报批直至开工,这一路走过来怎样特别的艰难和不易。加之应加山一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样子,他即便有什么见解要发表,也只能先咽到肚子里去。
    到了工地,应加山自然摆出一副至高无上的帝王模样,他那种呼风唤雨的架势,煞有介事的腔调,包工头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再之,大家都知道大名鼎鼎的中旺是他亲戚,故总是点头哈腰附和着他。
    应加山率领一队人马围着建筑工地还未绕满一圈,老天的脸像3岁小孩似的,说变就在瞬间变了起来。狂风裹着枯叶连带工地上的沙石尘土,毫不留情地猛扑在每一个人的脸和身上,所有人的双眼被沙尘蒙遮得睁不开来。工地上那座高耸的塔吊,也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副欲要倒塌的样子。应加山本想在新来的耿念科面前耍个“滩涂霸主”的威风,不料,天老爷倒抢在他前头,却把他的威风给压了下去。
    第十九章——2

    时光一路前行像风吹书页,在一张张掀了过去。
    耿念科的心,如同扔在沸腾的油锅里煎熬一样。他来甜水湾已有两月有余,可是由他分管的工作依然毫无起色,一筹莫展。尤其是他所熟悉的旅游,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发展的动静。这样不思进取将日子混下去,丢掉了自己的使命感不说,还空对茫茫滩涂白了少年头。这前程不但不能似锦,后步必定也不会宽宏。他对应加山总是否定别人的正确建议,以各种理由予以拒绝很是费解。他认定此人的思想非常冥顽僵化,就像一只锈蚀了多年的铁锁,牢牢地扣住了甜水湾发展的大门上。如果要想冲出这扇被禁锢的大门,无所顾忌地去大刀阔斧开创新局面,必须觅一把坚硬的钥匙,将这只锁住甜水湾大门上已有多年的“铁将军”给捅开来。
    耿念科打算以每周毫不动摇的职工政治学习,每天上班签到等类此教条滞后的原始管理方式,作为与应加山交换工作意见的话题。他要鼓动应加山创造一种爆发式的激情,丢下思想包袱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把甜水湾的面貌改变得焕然一新,自己心甘情愿充当改变这个面貌的“助推器”。耿念科决计等待合适时机,想同应加山进行一次诚挚友好的交谈,推心置腹将心里要说的话全部倾诉出来。打算先让这里封闭落套的管理模式进行一次重大变革,走出让人不可理喻,总是在脚下绕来绕去的这个怪圈,然后再不停给他思维中那只老旧而一贯慢点的“闹钟”紧一紧发条,加一点润滑油。
    耿念科的这些想法,终于在一次比较宽松的氛围中,向应加山表述出来。
    他听说应加山近日老犯头痛,特意备了一盒野生天麻,来到了应加山的办公室,详细问询了病状后,就把那盒野生天麻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应加山斜视了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这玩意治头痛不管用,还不如吃两片阿司匹林呢。”
    耿念科笑了笑,说道:“中药没有副作用,吃了它总要比不吃强。祖上留下来的老方子不会有错的。”
    “你今天不单是给我送药来的吧?”应加山沉下脸,问着耿念科。
    耿念科万没想到应加山如此敏感,管理方面的事情还一字未提,这老兄就知道自己的来意了。他也不想绕弯子,开门见山心平气和向应加山点出了内部管理中的一些弊端:
    “职工花几分钟时间去办公室,把自己的名字往纸上这么一画,然后再占着公家几个小时的便宜,到河里捕鱼摸虾,或去地头沟边栽瓜种菜。再不,就是几个人躲在那个旮旯里打牌。弹性大的工作不实施定员定量,事情的结果又无人跟踪考核,这样的管理模式怎能适应经济社会下新形势发展?……至于每周毫不动摇的政治学习,依我看啊,要学就要真正学到灵魂深处,学有所用。只有在思想意识不受某些套路的限制,发展的口号才会变为实际!文化大革命期间,上面成天在叫喊着,人民群众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要年年学、月月学、天天学、时时刻刻学。结果呢,学得让国家的经济倒退了几十年……”
    应加山绷紧着充满一道道肌肉的脸,极不耐烦地听完了耿念科对管理工作提出的合理化建议,提起嗓门打着官腔说道:“你来任职之前,组织上与你谈话时,是让你来协助我工作呢,还是叫你来左右我的工作啊?”
    “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丝毫想来左右你的意思,我根本没朝这方面想过,也绝对不敢左右你。仅仅是将自己的一些想法与你沟通一下,这对大家,对甜水湾的前程,对策应地委的发展方针都有益处的么。”耿念科急切地解释道,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我们这里所取得的成就,特别是物种保护与自然生态保护工作方面的成就,举世瞩目啊!是得到了保护界众多中外专家的认可和肯定。这些成就的取得,并不是在十天半月内就能够创造出来的,也不是一两年内就能实现的,是经过多少年艰苦探索和辛勤努力而得来的。是多么来之不易!至于今后如何抓管理,怎样来发展,作为开辟甜水湾这片天地的元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干工作,历来都是脑袋去指挥屁股,绝不允许屁股来指挥脑袋……”
    应加山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说话的声音自然高了八度,而且嘴角两边会泛起白沫。
    耿念科工作了二十多年,还没遇到这样的搭档,坐在沙发里一支接着一支闷头抽烟。
    应加山不吸烟,但他非常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抽烟,便起身将办公室前后窗户打开。耿念科见势,赶忙掐灭了手上的香烟,歉疚地朝应加山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应加山却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说道:“抽烟是件小事情啊,影响不了我们管理局的大政方针。而工作上就要步调一致,绝不允许有半点杂音出现!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是一块闻名遐迩的净土,噪声一大,环境就会被污染了……”
    这次交谈的失败,无疑是耿念科在老虎头上拍苍蝇那样犯了大忌。他感到一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遭到了一桶冷水无情的浇泼。“自己到甜水湾来是不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历史误会?”他对当初的选择开始怀疑起来,心里像填满了乱麻丝一样,压抑、烦躁、苦闷……
    会好起来的,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切不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一蹶不振颓废下去。耿念科竭力为自己心里码放一块块厚重的基石,来奠定他有些动摇的思想。他必须耐着性子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不想让地区领导和以往同事低看或笑话自己。初来乍到,个人感情还没与应加山磨合好,就毫不掩饰进谏那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也不讲究含蓄,急于求成指出他一贯认为正确的弊端而挫伤了这个老兄的自尊心。今后应尽量改变工作策略,要采取退一步进两步的前行方式与应加山相处。不能将机关里适用的一些书卷气,植入到泥土气息浓重的甜水湾来。如果采用这样的方法,面对的肯定是“此路不通”。耿念科在一次又一次地安慰和告诫自己。
    面对天寒地冻遍地都是芦苇、白茅、盐蒿的苍茫滩涂,被肆无忌惮的海风一吹就不停地摇曳,并发出鬼哭狼嚎“呜--呜--”的怪叫声。如此萧杀景象,不正是自己将要大刀阔斧去开创一个春暖花开、百鸟欢歌的崭新局面吗?如果在顷刻间改变这种现状,把这些乱七八糟,妨碍参天大树蓬勃生长的杂物彻底清除干净,也只能依靠一把火的势力。那行得通吗?假如这样去做,后果自然可想而知。耿念科总是这么想。
    耿念科企盼用一根螺丝旋转向前的办法,与应加山这颗螺母有效地结合在一起。然而,令耿念科这个书生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对螺丝和螺母的直径虽然完全一致,而螺牙是有正反和粗细之分的,这样的搭配,怎么可能结合到一起呢?这是一个普通钳工所了解的最基本常识!
    第十九章——3

    当应加山为甜水湾游客接待中心大楼点燃封顶鞭炮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对方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姓名,只是说:“中旺失踪了,具体去向无法知晓。”应加山先是一怔,但心里马上又释然起来。自项目开工建设以后,他三天两头与中旺保持着联系,前天还和他在一起喝酒呢,怎么今天就突然失踪了?况且在前些日子里,中旺毫无隐晦地对自己叙述了加英妹子的过往:
    “当年,你表叔将加英抱回家养育成人。刚满20岁,就把她嫁给了蒙海城里河埠上一个大她10岁叫邬大柱的码头工人。农村姑娘嫁到城里来,是多少乡村姐妹们眼热和羡慕的终身大事。一年后,加英为那汉子生下了一女儿,女儿很像加英,长得细皮嫩肉,很招人喜爱。大柱给她取了个鲜亮的名字,叫邬美丽。大柱虽然是靠卖苦力来养家糊口的粗汉,倒也算得上勤俭持家通情达理的忠厚老实人,对加也英百依百顺,疼爱有加。在酒长精神肉养膘的传统理念下,码头工每天都喜欢喝上几盅。劣质烧酒时常把邬大柱灌得微微醺醺。在一次晚上酒后出工加班时,黑暗中被突然甩过来的吊车挂钩重重地击中了头部,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在半路上断了气。”
    “那时,加英刚刚过完30岁生日,身边还带着一个不到10岁的女儿。在那个还没有完全开放的小县城里,农村户口的乡下人,是没有办法在城里找到工作的,甚至连卖春卷皮和大碗茶这一类糊口的小生意,居委会干部都不让做。失去了生活依靠的加英,在万般无奈之下,改嫁给一个大她16岁的吴姓老铜匠。那时,邬美丽还未成人,自然随加英一道跟了过去。从此,邬美丽便改姓成了吴美丽。”
    “失去了亲老子的管束,后爹又使不出亲生父亲那种望女成凤的家教能耐,那老铜匠看着这个拖过来日渐长大,已经亭亭玉立的“油瓶”饱食终日而不求上进的样子,也只能暗暗唉声叹气。当然,他也懒得去操这份闲心,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加英老实本分,又目不识丁,吴美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勉强上完初中就辍学在家。找不到工作不说,还经常在外面与社会上的一些小痞子打得火热。加英认为这样放任下去不但毁了女儿的前程,而且还对不起死去的前夫。就跪下来苦苦哀求那老铜匠凑点钱,让女儿去上个什么职业高中之类的学校,总比在外到处游荡惹事生非要强,说不准将来还能找到一个比较体面的饭碗。那老铜匠心疼加英,就满足了她的要求,把家里仅存的积蓄全部捧出来,让吴美丽去蒙海县的一所技工学校继续读书。”
    “而在外面疯野贯了的吴美丽,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总是在班上倒挂,根本就没学出什么名堂出来。熬出3年后,凭着她那天生丽质的容貌和那佼好的身段,去了一家娱乐会所,当上了坐台小姐……”
    中旺当然不晓得应加山与吴美丽之间那档子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苟合之事。口无遮拦将他亲妹子加英的下落,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家长里短,像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听完中旺的叙述,应加山突然眼前一阵发黑,顷刻间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感到有一口气憋在心口,无论怎么大口大口呼吸,都缓不过来。他断定自己造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必将遭到上帝最最严厉地惩罚。而最大的可能,不是被雷公无情劈死,就是被飞车撞死在路上。有好几天时间,应加山感到恍恍惚惚、精神错乱,仿佛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正悄悄地向自己逼近。
    过了一阵时日,应加山又释然了。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吴美丽当真是加英的女儿,就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乱伦,怎么可能歪打正着撞在了自己身上?恐怕是有人在梦游之中写小说、编故事吧,难道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巧合?中旺是不是误听了他姐夫满嘴跑火车的胡话,在活嚼大头蛆呢?去他妈的鸟蛋,真会胡扯乱捏。他中旺所说的那些话,缺少硬邦邦的证据……应加山愣是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不相信这是铁的事实。他的灵魂总是不停地被矫枉的理念安慰着:“这种丧尽天良之事,是根本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刚才那个不知是谁打来的无名电话,应加山判断可能有人在搞电信诈骗,他平日接到类似电话简直太多了。先别理会,中午还要举行封顶大吉的酒宴,先把前来参加宴会的客人接待好再说。
    下午时分,参加接待中心大楼封顶庆宴的客人已逐一散尽,应加山突然想起上午那个神秘电话,就按照手机上留下来的号码打了过去。手机中却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他一连拨了好几回,仍然如此。他赶紧拨打了中旺的手机,对方的手机却处在关机状态。应加山有点惊慌,预感一种不祥的阴影从头顶上笼罩下来。就按下了中旺老婆的手机号码,对方告诉应加山:“中旺去新疆揽工程了,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左右才能回来。他把原来的手机留在了家里,并又重新置办了新的外地号码。”说着,就非常大度地将中旺使用的“新号码”报给了应加山。
    应加山用手背撸了一下脑门上渗出来的汗珠,重重地舒了口气,立刻回到他独门小院的家中,点燃了一柱香,虔诚地对着天地朝拜了又拜,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第十九章——4

    过了几天,应加山赴马来西亚“考察”克里亚斯湿地生态保护情况,“学习”国外的先进保护经验。出国的美差,是他享受的个人“专利”,管理局任何人都碰不到一点儿边。他此次行程大概需要半个月时间,魏成章与崔光发也要去地委党校进行为期两周的干部轮训。出发前,应加山决定将家里的日常事务工作暂由耿念科来代理。
    本来,应加山不想让耿念科代为行使他的职权,他想把这个临时性的家丢给马海龙来当。这样他才能放心大胆远行。但一转念,马海龙在家里压不住阵脚不说,将这个地委任命的副局长悬在半空中,反倒让他耿念科抓住了话柄。再说了,经济大权一分钱都未交下来,这个所谓的代职,也就是临时帮自己打理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之事,仅仅是看管好保护区的门庭院落而已。
    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耿念科急匆匆地来到吕品和的办公室,显得有些烦躁不安的样子问道:“老吕,你这里有没有多余的香烟啊?”
    吕品和笑着幽默地回道:“有倒是有,只是贫下中农享用的大路货,才两块多钱一包,不知你嫌不嫌寒碜?”
    “还寒碜个啥?断档半天了,都快把我憋死啦。”耿念科苦笑着说道。
    吕品和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两包“翡翠”牌香烟,递给了耿念科。生活一贯节俭的吕品和,总是抽着类此价廉物美低档次的香烟。
    耿念科接过香烟,对吕品和说:“上个星期,我从家里带来两瓶‘海源大曲’,今晚我们一起喝两盅?”
    “好啊,正好我宿舍里还有几只咸鸭蛋和一瓶老邵送的醉泥螺呢,带来佐酒。”吕品和爽快地答应了。
    傍晚时分,保护区职工小食堂内的八仙桌上已摆上了水煮花生米、凉拌豆腐皮、大蒜炒肉丝、咸菜炖小鲫鱼四道小菜,耿念科正坐在凳上,与烧饭的老周师傅闲聊着,等待着吕品和的到来。此时,吕品和正在办公室里赶写一篇新闻稿,没有准点下班。
    这个职工小食堂,是两年前才恢复的。原来的职工食堂早已装修成对外接待的“麒麟堂”了,有家庭的职工依靠宿舍厨房里的土灶,来应付一日三餐。而单身职工就更加凄苦了,只能在电饭煲上随意煮点什么,敷衍了事把肚打皮发饱。
    前几年,地区一位来调研的领导发了话:“甜水湾这张老面孔总是焕发不出新的容颜,总是让人打不起精神,服务人员也一个个像从海里渔船上走下来似的,灰头土脸,没有一点点儿的精气神。怎能跑到高层人物面前做好接待服务?像这样的地域形象,不但丢了海源地区的颜面,而且是很难形成大气候的!”
    听到此话,像被人无情羞辱了一顿的应加山,感到无地自容。便花了大力气,以较高的经济待遇从外地招了几个旅游学校毕业的女孩子,来甜水湾做导游服务,试图改变甜水湾对外接待形象。抛开海边枯燥乏味又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不说,这群女孩怎过得下每天还要自己生火做饭的苦日子?没几天,一个接着一个不辞而别。后来,又去招了一批,仍然没能把人留住。
    此时,程觉民来点拨应加山:“现在已进入21世纪了,大家的脚步都朝着小康的路上走,一个堂堂处级单位竟然没有食堂之说,连职工连一日三餐都无着落的做派?”并建议他尽快将职工小食堂办起来,让海边最基本的生活得到保障,兴许情况会大有改观。
    于是应加山咬了咬牙,从财务上拨出几千块钱,在宿舍区下方腾出两间空房,购置了一些食堂必备的餐具、家什,并雇了邻近乡下的老周来当炊工。职工小食堂就这样恢复了。这对耿念科与吕品和他们来说,无疑是搭上了一趟带有福祉标签的顺路车。
    耿念科万没料到同吕品和聊得很投缘。在他的印象中,吕品和是有着较为扎实的文字功底,没想到他对旅游工作也有活跃的思维。他那睿智的头脑里储存着甜水湾今后怎样来管理,怎样去发展,怎样把景区打造成一块具有地域特色品牌的宏伟设想。尤其是他对甜水湾生态旅游的定位,有着独树一帜的意识和别出心裁的见解,是管理局没人能够比拟的。面对眼前这个饱经风霜的兄长,他的理念与自己构思的美好前景又是那么相似,使耿念科感到有一种不谋而合的默契感和兴奋。他提出的那些旅游推介和营销策略,也显示出独到的天赋。
    一瓶“海源大曲”很快喝空。耿念科正欲开第二瓶,却被吕品和制止住了。
    吕品和从耿念科手上夺过酒瓶,笑着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有机会,我到海源你家里去喝,或者你到蒙海我家里喝,届时来个一醉方休。咱俩今天在一起吃饭,可能犯下了大忌,你没看到刚才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吗?”
    “什么?有人影出现在窗外,他想看啥?自己掏腰包在工作之余喝酒,还会犯忌?这是哪家的王法?”感到不可思议的耿念科脱口而说。
    吕品和将嘴巴向窗外呶了呶,轻声说道:“容我今天不作任何解释,也许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第十九章——5

    应加山从马来西亚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把职工小食堂的炊工老周,叫到了他办公室里,铁着脸问:“我在国外考察期间,有哪些人在小食堂里喝酒啦?”
    老周眨巴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想了一会说:“没有哇!哦……只是有一天,耿局长与老吕在我那儿吃了一回。”
    “就这么一次吗?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参加?”应加山继续追问着。
    “只有一回,除了他俩,没有第三个人了。您是知道的,我是滴酒不沾的呀。”老周诚惶诚恐地答道。
    应加山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察觉的奸笑,接下去问:“都吃了哪些菜,喝的什么酒啊?”
    “吃的大蒜拌百页、烧小鱼、花生米、炒肉丝。噢,对了,还有老吕带来的腌鸭蛋和泥螺,嗯……其他就没有了。”老周在认真地回忆着。
    “嘿嘿!”应加山冷笑了一下,在不停地摩擦着两只手掌,说:“他们吃得蛮不错呀,用公家的钱来给你做人情,你真的不呆。你是两头都想得利好,占便宜啊!看来,我要让财务审计科来查一查你的伙食账,假如查出问题来,就不要怪我应某人不讲情面了。”
    “不,不,不!耿局长,哦,不对!耿副局长是用就餐券结的账,喝的酒也是他自己带来的。结账的时候老吕要抢着付账,都没拗得过他……”老周吓得两腿在直打颤,话语也走了调。
    “哼!念你今天讲的还算是老实话,就给你一次悔改的机会吧,但下次绝不允许这样做!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准随随便便在食堂里喝酒。”应加山边说边用手抚平了他那油光可鉴的头发,顿了一会接着说道:“其实,他们喝酒时,谁的面孔朝着哪?谁又坐在哪条板凳上?我都一清二楚……”说完,搭拉着眼皮,挥着手让老周出门。
    耿念科与吕品和在一起喝酒的事,像是让应加山揪到了一根小辫子。他让魏成章通知小食堂,以晚上用餐人数不多为由,将晚饭的供应给取消了。
    在一般情况下,吕品和是不去小食堂吃晚饭的。因为有时要赶写材料,常常误了开饭的点。他从家里带来的那一只小电饭煲,成了他生活中的忠实伴侣,随意煮点什么,就在宿舍里把早餐和晚餐给打发掉了。而耿念科就不一样了,他从城市机关里来到这海边上,头上还顶了一只用应加山常说的“同县太爷一样大的乌纱帽”。每天连一顿普通的晚饭总没有着落,这最起码的个人生活都得不到保障,也算是十分荒唐了吧?他找应加山交涉过,应加山还是死死抱住“我们这里的经济还很脆弱,不能随意乱折腾”这个所谓的理由,摆出一副不容商量的腔调给拒绝了。
    一天,吕品和在上班途中碰到耿念科,出于习惯性礼貌,随口问他吃了没有?谁知一句常用的招呼话却激怒了耿念科,他脱口就骂:“狗娘养的,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吃不到晚饭吗?他这样做,能逼死我吗?方便面和开水泡冷饭,噎不死人,大爷我也照吃不误!”
    吕品和并不知道职工小食堂已取消了晚饭供应,但听明白了耿念科的牢骚话。认定他俩喝酒的事情,让应加山来了个“釜底抽薪”的举动。他要用冷锅、凉灶、断炊的办法,来慢慢地逼走耿念科。
    为了能平稳地跨过与应加山交替的过渡期,耿念科深知自己是个孤掌难鸣的角色,还是选择了忍耐。除此以外,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要不,就撕破脸皮大动干戈。但使用这种方法,既不符合耿念科的性格,又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还会给甜水湾的前程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俗话说得好:“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虎落平原还遭狗欺呢!”为了不使肚皮遭受委屈,耿念科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打发饥肠辘辘的每一晚,他希冀脚下的大路总会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天。
    第十九章——6

    转眼一年过去了,而在这一年里,对于耿念科来说是何等漫长,他行走的步履又是多么艰难沉重。此时,地委组织部也发来通知,要于近日内,对在副处级岗位上试用期满的耿念科,进行综合测评。
    按组织考评程序要求,耿念科首先要接受管理局领导班子对自己作出的书面结论。然后由组织部考评人员召集管理局部分干部、职工及相关人员召开座谈会,进行民主评议及无记名投票。再结合其本人一年以来在试用期内的具体工作,向大家述职。最终由考评人员形成综合书面意见,呈地委组织部主要领导批准,决定他是否能够“转正”。
    应加山把这个考评程序了解清楚后,他认定三项内容之中最关键的一项,是管理局领导班子作出的书面结论。而这份由文字形成的结论,就是一发重磅炮弹。要么不打,打出去的威力,一定要把耿念科炸得稀巴烂!
    应加山打算让吕品和先拟一份管理局领导班子书面结论初稿,再由自己精心“润饰”,经反复“斟酌”后,再让它出炉。对于民主测评嘛,无非是一种考评过程中的形式罢了。他已计划好,选几个自己身边贴心贴肺的人去应付一下,断定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美妙动听的话语表述出来,还不是按自己的意图照本宣科。至于耿念科的那份述职报告,纯属是走过场,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人在其位,做总结的时候还不是尽挑好听的讲,专拣闪光的东西说,不无有“王婆卖瓜”的风格和嫌疑。
    应加山还在揣摩着,管理局领导班子是有它一定的特殊性。蒙海县县长蔡启峰,地区林业局常务副局长杨士明,他们整天都在忙自己的分内之事,恐怕不会挤出时间,为你耿念科挪掉“试用”二字,心心念念专程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撑这个气场的。说不定在他们心目中,还以为你姓耿的只不过是甜水湾这块棋盘上的一粒闲子,算不上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好苗子,更不是一个发展经济的特殊人才。
    应加山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等到地委组织部“兵临城下”时,他才拨通了蔡启峰的手机,装腔作势地说道:“蔡书记啊,我向你汇报一件事哦,我们管理局副局长耿念科的任职试用期满了,地委组织部明天上午就要来甜水湾考评他一年之中的综合情况。知道您非常忙,实在不忍心来打扰您。嗯、嗯,我估计您恐怕抽不出这个宝贵时间,到甜水湾来莅临指导了。啊、啊,您看这怎么办呢?”
    蔡启峰好像在电话里看到了应加山那张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面孔,心里立刻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显得有些愠怒而又焦躁的样子回道:“关于念科同志试用期满的事,我前几天也接到了地委组织部的电话。真是抱歉得很啊,这几天县里招商洽谈、环评征地、项目开工等许多事情,都要我拍板定夺,并还要跟踪落实情况,实在忙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呀!这样吧,我委托县委组织部的同志,让他们代表我到甜水湾来参加对念科同志的考评。”说完,就急匆匆地将手机挂了。
    确实忙得不可开交的蔡启峰,嘴上虽然在应付搪塞着,但他心里却明白,应加山是借着这个常规小事,在玩弄一个表面上尊重人的噱头而已。要懂得怎样遵循官场那些深奥的潜规则,犹如进入一座被一道道大门挡住的神秘宫殿。他应加山还没有摸到第一道门的边坎呢,就在班门弄斧了。这些事理上,让他叫自己为师爷,恐怕一点儿也不为过。然而,使蔡启峰万万没有料到正因自己一时疏忽,也就是说,耿念科试用期满转正,从常理上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但由于自己想得过于简单,未亲自出马到甜水湾“坐镇”,却酿成了他心中的千古之痛。
    应加山自以为玩了一个小小的激将法,使得蔡启峰不来插手,心中窃喜。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法给杨士明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夹着电视机里飘来杨洪基高亢浑厚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杨士明非常干脆,说道:“念科同志在这一年当中,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没有挪过地方。关于他的具体表现,你平时又不跟我沟通,他的功过得失及是非与否,你心里面最清楚不过了,当然也最有发言权。再说了,违背事实无原则的事情,我总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胡说八道吧!明天我要去大兴安岭,准备工作还没做呢。”电话里随即传来“嘟嘟嘟”的声音。
    其实,杨士明心里也在犯嘀咕,你应加山的这些做派不很滑稽搞笑吗?这不是在搞令人厌恶的马后炮,又是什么呢?他最憎恨事前不拜佛事后来敬香,那种自作聪明的蠢货了。
    第十九章——7

    打完了两个电话,应加山把吕品和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和颜悦色并显露出几分亲切和关爱的样子,说道:“老吕啊,你到甜水湾来,也有好些个年头了吧?”
    “已足足度过了12个寒暑,一个‘抗日战争’再加一个‘解放战争’都过去了。”吕品和不冷不热地答道。
    “根据你的工作能力和各方面表现,总体来说呢,我还是比较满意的。外界呢,对你的评价还都说得过去。因此啊,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打算挤出一个事业编制的名额给你。噢!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哦,不让你带着终身遗憾退休。”应加山似笑非笑地对吕品和说。
    吕品和嘴里没支声,他除了惊讶之外,心里却在打鼓:“真是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这送上门的大好事,是自己十多年来在心里和梦中呼喊了千百次啊。而眼前这个土皇帝突如其然大开‘龙恩’,是不是在他灵魂深处藏匿着什么猫腻,抑或心中怀有其他什么不可启齿的目的?就算他言不由衷,又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这暖意无限的宽心话已经久违了。也许……”
    “明天,地委组织部要来人考评耿念科,全面了解他在我们管理局试用期间的具体表现。你呢,从现在起,就不要回宿舍,也不要与任何人接触,到时会有人给你送吃的来。今晚就在这里开个通宵夜班,以管理局党组的名义,写一份对他的综合评定。文字容量不能小,要细、要实,要把他懒政、堕落、不思进取等方方面面,都给我写出来。特别是他一年以来不作为,没能耐搞发展,有非常严重的等待观望和依赖思想,缺少以海边滩涂为家的主人公意识,缺乏奉献精神,每个星期天都风雨无阻回海源家中休息,怀有贪图享受的公子哥儿做派,均是此次评定他的重点内容。笔墨一定要浓、要重,让人看了之后,感到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
    还没等吕品和分析完突然让自己入编是咋回事,应加山就摆出一副极其严肃的神态,像放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
    应加山将这个极其棘手,如同放出的一支毒箭,足以让人致命的差事,交给吕品和做,充分暴露出他早就藏匿在胸中的险恶用心。今天,他刻意制造措手不及的紧迫状态,大有既想请客,非要等到客人来了之后才去张罗买菜做饭,那种极不情愿的应对思想。生怕吕品和将拟写的评定,提前向耿念科发出什么暗示或走漏一些绝对不能透露的风声。
    顿了一会,应加山又重重地补充了一句:“其实,我这是在尽力拯救他!”
    而此时的吕品和,已经把惊恐和喜泣交织在一起了。使他惊恐的是,要达到赶走耿念科的目的,应加山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使用这种方法,可以让耿念科遍体鳞伤,而且还闻不到一丝血腥气。喜泣的是,为了得到这个梦寐以求的事业编制,自己放弃了过去较为体面的工作,脚步坚定地从城里迈向了这人迹罕至的海滩上。这些年来,无论是为单位,还是为应加山个人,都充当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角色。在这苍茫无垠的滩涂上,在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在这淡而无味的苜蓿生涯中,自己又付出了多少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汗水、心血和那沉重的代价?
    吕品和心情复杂地在暗暗思索:“答应写吧,人家耿念科自到甜水湾以来,总想竭尽自身力量把这里接近凝固的工作发动起来,将加快发展的责任担当起来。而你应加山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挡在了他前行的路上,纵然使出全身的蛮劲,却怎么也挪不开它。这一年来,你对耿念科所表演的一切,除了傻瓜,谁都能看明白。再说了,耿念科也从没招惹过自己,一直是抱着诚挚友好的态度与自己相处。况且,他眼里总是带着几分敬意投向我吕品和的。无中生有捏造那些丧尽道德伦理的鬼话,这不等同高俅老贼加害于无辜的林冲吗?我这良心难道去喂了一条疯狗?不答应写吧,后面的结果肯定不难猜测的!话再反过来说,即便你耿念科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我老吕横挑鼻子竖挑眼,显得一点儿都不友好,也绝不能往自己的良心涂抹黑墨水啊……”
    也许是心酸、愤恨、被人愚弄等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缘故,吕品和的眼眶内顿时噙满了泪水。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那苦涩的泪珠滚落下来,表现出一副感恩和恭维的样子,言不由衷地对应加山说道:
    “应局长啊,首先由衷感谢你时时刻刻对我的关心,帮我圆上了连走路都在做的那个神圣入编之梦。真的不容易啊,你破天荒挤出一个事业名额给我,当下感觉好像我在部队里立下了特等功那般荣耀,又堪比我儿子考上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那样自豪。今生后世,我仍然跟着你做牛做马总心甘情愿!但是呢,你今天交办的这件事情,我认为非同小可。贴福字的事人人都可以去做,甚至抢着去做。而遗臭万年的盖棺定论,由白纸黑字记载,恐怕要慎而又慎了。特别是……”吕品和欲言又止,想把“那些强加于人的事情”这句话接着说下去,但出于多种因素,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
    没等应加山接过话茬,吕品和用温和委婉的口气继续说道:“这个事情呢,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的名声啊,搞不好他此生此世都抬不起头来!我呢,一不是党员,二不是管理局机关党支部委员,更不是你们局班子党组成员,这么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让我这个党外人士去做,如果让地委组织部知道了,很有可能会被全盘否定。这件事实在不合适我……”
    吕品和逆水行舟,宁可放弃他信以为真而朝思暮想的那个事业编制,却固执地将这件与道德伦理相悖的事推掉了。
    应加山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下,心里在想:“你和耿念科两个人搅在一起,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如果不将你们分隔开来,甜水湾日后必有大患!”想着想着,竟原形毕露,将那支一直在手指上转悠着的铅笔,折成了两截。
    当晚,应加山召集魏成章、崔光发、马海龙、孙占祥等十几个他认定的铁杆和心腹,开了个怎样接待好地委组织部来考评的专题会,并向他们面授了考评方面的相关机宜。
    应加山冠冕堂皇并振振有词地说道:“为了竭尽全力地去帮助一个同志,并让他从守旧懒惰的思想中解放出来,让他的灵魂彻底醒悟过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不能自拔的深渊,要尽量把他的缺点找出来,这样才能使他加以改正,让他逐步走向正道……”
    应加山召集的这些人中,有人是赤膊上阵紧跟其后;有人是保持中立,抱着见机行事或随机应变的态度;也有人良知未泯,但又惧于应加山的淫威,只好违心按他所传授的意图,去“照猫画虎”了。
    当应加山精心策划的这场“重头戏”准备就绪,第二天上午,地委组织部的官员亦抵达了甜水湾。
    一切都在应加山的预料和期待之中。在甜水湾这块处于相对闭塞的地方,又在不足一天的考评时间里,组织部派来的人哪来得及静下心来,作细致而更深层次的全面了解。得出的考评结论是:“该同志大错误未犯,而自身存在的小问题颇多。不注重班子内部团结,有较重的名利意识,工作中言行不一,生活上比较散慢,不敬业,少作为……”
    有了这样的文字结论,耿念科的试用期被无情地向后推延了半年。
    管理局领导班子“集体”撰写的综合评定,白纸黑字摆在面前,还盖上了鲜红的印戳。无记名测评及部分干部、群众谈访,均汇总记录在案,合格率远远达不到规定要求。纵然耿念科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巴为自己申辩,也说不清楚在这一年之中,他到底有哪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或者有什么拉得出、提得起的政绩。他有着哑巴吃黄连那种痛苦感觉。
    第十九章——8

    六个月的时间像过眼烟云,很快就飘过去了。尽管在这期间,耿念科以低下头来的姿势站在甜水湾的屋檐下,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任凭自己怎样识趣地被人摆弄,怎么顺从地听人使唤,仿佛都难以填满应加山心里那道深深而又见不到底的沟壑。
    几天以后,地委组织部的考评官又如期而至。牛刀小试初获成功的应加山,已尝到了甜头,他干脆避开蔡启峰和杨士明,采用换汤不换药的手段故伎重演。耿念科的试用期,再一次向后推迟了六个月。
    应加山处心积虑连续两次表演的“得意之作”告成后,促使他心中那份被扭曲了的欲望急剧膨胀起来,每时每刻都显得不无飞扬跋扈,释放出不可一世的张狂气焰。就连走路的时候,都迈着戏台上那种特有的官步,摆出一副目无余子的状态来。每逢职工政治学习,他总是不厌其烦锋芒毕露:“甜水湾不是坐等乌纱帽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要当官,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最起码要学会李逵拿起‘两把斧头’的看家本领。人世间哪有免费的午餐?坐享其成吃俸禄,平平庸庸混日子,我们海边的自然生态守护战士,是坚决不答应的,也绝不能容忍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把争夺权力的矛头直接对准耿念科。
    应加山嘴里说着,心里却乐不可支,他认为轰走耿念科这个“拦路虎”指日可待,只等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耿念科来甜水湾之前,万永新当初在地区干部大会上那番情绪激昂,有着敲山震虎之意的警示讲话,按理说对应加山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但现在看来,老虎不但没有被万永新吓跑,而他却把山上的石头敲烂了。
    第十九章——9

    这个周末的中午,耿念科的妻子打来电话,敦促耿念科今晚无论如何要赶回家,为他八十岁老父亲生日暖寿。
    在海源农村有个习俗,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过整生日,被视为大寿,每家每户几乎毫无例外都要祝贺。生日前夜,在堂屋里燃上一只旺旺的火盆,置放在大门正上方。如此形式,既象征一家人往后日子红红火火,又寓为浓浓暖意笼罩在寿星身上,祝福老人健康硬朗,长命百岁。同时也为明天正式寿庆预热一下喜庆氛围。儿孙们及直系晚辈分别为寿星磕头请安,之后寿星逐一给晚辈发“红包”,以示谢礼。礼毕,亲属们围在一起聚餐,向老人敬酒道福。这样的形式就叫做暖寿。此风俗原先被认为封建迷信活动,只能在农村悄悄进行。当下,随着人们思想意识不断解放,这种喜庆形式已像潮水一样,向着这个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并呈方兴未艾之势。祈盼美好幸福生活,是人的天性,已不分地域和家境之别,只是各家各户举行的方式不同罢了。
    此时,应加山正在陪同省城来的重要客人,坐着电动观光车去了大围栏。凡接待重要客人或相关领导,应加山从来不带上耿念科,唯恐他喧宾夺主,降低自己在甜水湾顶天立地的形象。耿念科没有打电话向应加山告假,生怕搅了他正在出彩的好心情。就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向他详细道明今天一定要回家的原因,便上路去了海源。
    车子刚刚过了蒙海县城,耿念科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魏成章打来的,说有非常要紧的急事,让他立刻返回甜水湾。耿念科疑惑地问道:“是什么重要的大事,能不能等到星期一早上过来商量?哪怕让应局长在电话里先与我对接一下也可以啊!”魏成章却口气生硬地说:“具体事情我也不清楚,是应局长这样交办的,你必须马上回来。”
    耿念科想了一会,就拨打了应加山的手机,向他陈述今天不能不回家的特殊理由。不料,应加山却将手机关了。他想起自己试用期两次被推延的重点评语:“不敬业、少作为”。这6个字的笔画虽少,然而却像一副铁打的桎梏,牢牢扣在了自己的双手和脖子上,让他无法动弹而备感沉重。于是,他没有多加斟酌,便毫不犹豫赶回了甜水湾。
    天擦黑时分,耿念科心急火燎地来到了应加山的办公室里。
    应加山坐在办公桌前的台灯下,正在漫不经心翻阅着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文件。见耿念科进门,便故作惊讶,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呀!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呢,想不到你的动作还很神速噢。”
    耿念科释放着满面的焦急,对应加山说:“有什么重要的急事?就请你赶快交办吧!”
    应加山不紧不慢地指着桌上一大堆文件,说道:“一个县处级单位,不管是收文还是发文,都没有一个统一的规范标准。你看看这乱七八糟一大摞子的东西,要想针对性地找一个什么依据,还不是像在大海里捞针那样困难。说起来人才一大堆,而做出来的事情连小学生水平都不如,我都感到害臊丢人!下个月,地区档案局要进行基层档案管理工作大检查,你看这事咋办啊?”
    耿念科听出了应加山话中带着尖尖的芒刺,原本就怀着极其复杂和烦躁的心情返回甜水湾,摈弃一切杂念,聆听他对甜水湾未来发展宏图的描述,或受命于这位仁兄交办的重要任务。没想,却遭到他一番含沙射影的嘲讽。他那所谓要立刻赶回来的急事,还不是明摆着在耍弄一个辩不清方向的盲人?要勤奋努力工作,却被种种理由刁难压制;夹着尾巴低头做人,处处显得小心谨慎,又称之为有依赖思想;千方百计同你接近,过渡好这段磨合期,仍然不让接受;试用期被莫名其妙的错误扣在头上而遭到两次推延;就连人世间最起码的人性、孝心、伦理都被剥夺了……
    想到此,耿念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思维系统的痴人,被别人愚弄和凌辱了一样,再也控制不住满腔愤懑,心中的积怨如火山爆发般地喷发出来,怒不可遏地大声说道:
    “档案管理是办公室具体负责的,也是由你直接分管的,这与我有多大联系呢?如果份外之事要让我做,那也理所当然从命,我一分钟都不会耽误,并竭尽全力把它做好。但是,大家在一起相处共事,是组织上给予我们的缘分,你我都本应珍重。为什么动辄就找借口指桑骂槐挖苦人?为什么总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喜欢无中生有?为什么老把别人当做一碟小菜,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呢?我在你眼里究竟属于什么样的物件来供你使用,今天借此机会,你得给个明确的说法,不要让我无所适从,难以听命。我是堂堂正正由海源地委任命的国家干部,肩负着发展甜水湾旅游经济的责任,不是可怜兮兮在街头沿途讨饭的乞丐,被你这个大发慈悲的应大局长收留下来蹭吃混喝的!若是嫌我在这儿拦路挡道,妨碍了你这个世界级专家的大好前程,我可以选择走,而且一刻也不耽误,马上就走!不要整天正事不想,专门玩弄那些拙劣的,让人看了就要作呕的鬼把戏……”
    耿念科怒气冲冲地疾步走出应加山的办公室,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到海源的家中。他还不具备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那种崇高境界。作为独子,老父亲八十大寿的喜庆之日如不回家,抛开良心和孝道不说,习惯于传统风俗的长辈和亲友们又是怎样看待和理解此事呢?这个芝麻绿豆官当得连老父亲都不要了,家族里的唾沫会淹死人的。耿念科铁下了心,他望着浓云密布的夜空,心里狠狠地说:“今天即使是爬,也要爬到海源去。”
    而应加山呢,本想施展一个先发制人的小伎俩,长一长自己的威风,抬一抬身上的霸气,然后再狠狠地压一下这个早就该死了的耿念科。不料,却被长时间堆积了满腹愤怨的耿念科,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反戈一击,让他始料未及。这如同高射机枪发出去的一梭子弹,似乎把应加山身上打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应加山万没想到,压根儿就不会想到,任何事情都会物极必反的!
    第二十章——1

    耿念科终于把他与应加山之间那层如同蝉翼的窗户纸给捅破了。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耿念科在甜水湾近两年时间里,他对应加山的态度一直采用了能让则让,可退即退的方式。在特殊环境中,处事方式似乎还没有彻底学会弄懂的耿念科,并没完全勘明甜水湾究竟有多少条“沟沟汊汊”,海边滩涂湿地里的“水”到底有多深?更未搞清楚这片苍茫的海滩上,有着怎样能够明哲保身的特别生存方式。
    如果说,要让应加山的理念与耿念科一起殊途同归,就好比螺丝与螺母有效结合起来那种既普通又特殊的关系。他俩搭档,好比在一起跳探戈,虽然搭肩搂腰面对着面,但应加山腰间却佩着尖刀,目光警惕地左顾右盼,时刻提防着情敌的袭击。假如你向后退一脚,他就趁势向前逼一步,甚至能把你逼到墙旮旯里无法转身。这种你进我退的跳舞方式,在外人眼里被看成是一种高雅的娱乐活动。用吕品和的话说:“应加山的身驱里,总是隐匿着不可相容的幽暗灵魂与凶残杀机。”
    是男人,身上总有点血性气,不然就不配站着撒尿了。彪悍的男子汉,浑身上下充满恐惧骇人的野性。都说羊急了会上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耿念科是一个有抱负、有朝气、有思维,且又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堂堂六尺男儿。咋会软得像一团棉花,一点儿个性都没有呢?
    从表面上看,耿念科的反击,好像把应加山那不可一世的霸气击退了几许。但背地里,应加山仍在咬牙切齿,有摩拳擦掌等待时机进行战略大反攻的迹象。
    两年终于熬过来了。耿念科试用期“转正”之事,被地委组织部再一次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这一回,地委组织部派到甜水湾的考评人员,阵容较前两次相比可称得上声势浩大。由组织部副部长姜明君亲自带队,率领干部处长、主任科员、办事员等6人组成了一个特别的考评班子。另外,还配了一名地区纪委督查室的主任,来充实这个考评班子的力量。同时,也对耿念科试用期两次被推延的真实情况,进行全面调查核实。原计划,考评成员中还有蔡启峰和杨士明,因蔡启峰率队去国外招商,杨士明生病住进了医院,考评班子也只能先“负重致远”。
    可能是耿念科去地委组织部诉求当不了这个副局长的缘故,也许是知晓甜水湾内幕的有关人士向上作了客观反映,抑或是万永新看到这两年来,山头主义思想极为严重的应加山根本就不把心思放在发展旅游经济上。这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指望他搞地方经济,去勇于担当,也许是咱们海源地区新版的“天方夜谭”吧。
    因此,万永新要花大力气来梳理保护区管理局领导班子内部那剪不断、理还乱,究竟存在怎样千头万绪的纠结了。便派遣了这么一个庞大的而且是来者不善的复评队伍。
    这一行人马出发前,没有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来到甜水湾后,也没按以往的程序进行考评。而是打破常规,先让应加山将全体职工集中起来召开大会,由地委组织部说明本次复评的主要意图及一系列相关事项。并针对配合复评,向大家作了纪律交代。
    地委组织部干部处长杨源清在职工大会上一字一顿,落地有声说道:
    “对任何一个干部的提拔任用,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是体现一级党委执政水平和甄别是非能力的标尺。为此,组织上的态度是极其慎重而又认真的。耿念科同志服从组织安排,从地区旅游局局长助理的岗位上,来甜水湾保护区管理局任副局长,已有两年时间了。而该同志在前两次考评中,他的试用期被某些原因一再推延,这在海源地区干部提拔任用史上并不多见。我们本着对组织高度负责,同时也对耿念科同志个人负责的原则,对他再次进行认真细致的复评。今天,地委组织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姜副部长及具体负责考评的同志都来了。还特别邀请了地区纪委督查办主任一起协助考评。我们务必做到仔细了解,认真分析,公正对待。如果该同志在甜水湾工作期间,确实存在着重大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我们不但不姑息,而且还要对他进行严肃追责。
    如果情况严重,甚至要受到党纪和政纪处分。希望在坐的同志能够客观地并且实是求是反映情况……大会结束以后,由我们点名,抽选部分干部、职工及其他相关人员,对耿念科同志这两年来的各方面情况进行详细了解,然后再请大家集中起来,对该同志实施无记名投票……”
    第二十章——2

    职工大会结束后,姜明君把应加山叫到接待室单独会晤。他先与应加山对接考评过程中的相关程序,还要帮助这个思想极度僵化,性格离奇古怪而又刚愎自用的大专家,好好地洗一洗脑子,要让他务必认清海源地区当前的形势和任务。
    纪委的同志则去财务科查阅耿念科两年来有否违纪违规支出,其他人员分别与部分干部、职工谈话,详细了解耿念科任职以来的综合情况和试用期两次被推延的真相。
    姜明君在接待室坐下后,神情严肃而语重心长地对应加山说道:
    “从客观和团结的角度上讲,对一个同志的认定,一定要看其工作主流。只要他思想和行动同党中央完全保持一致,脚步跟着时代的节奏走,就不能说他有重大的错误,把他说成缺乏官德,失去信仰的平庸之人。至于工作中那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可以采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嘛。我们都不是什么圣人,难免出现一些这样和那样的错误,而犯了错误只要意识到去改,绝不再犯,仍然是个好同志啊!做任何事情,绝不可以一棍子将人打死,那是‘文革’遗风,如果把这个风气沿袭下去,是要害死人的!耿念科同志还比较年轻,家小又不在身边,个人的实际困难也在所难免,工作上就免不了会出现不尽人意的地方。他的试用期两次被没有严重性问题而推延,是我们海源地区干部任用史上绝无仅有的,创造下干部任用迟迟不到位的‘海源之最’啊!我们这次过来复评,之所以如此慎重,组成了这么一个庞大的考评队伍过来,也是我们地委组织部干部考评工作中前所未有的。是对耿念科同志进行回头看,是澄清他在甜水湾这两年之中工作、生活等方方面面,究竟有没有违背组织原则的事……”
    应加山像一个小学生低着头,聆听完姜明君如同老师在谆谆教诲般的这一席话。空虚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在他的心里不停地涌动着。他不时抽着茶几上的纸面巾,擦拭着额头上沁出来的冷汗,吞吞吐吐地说:“姜部长,您真的不知道啊,这个耿念科来了以后……不勤政倒也罢了,总是不配合……我工作。而且,他依赖思想很严重……还有拉帮结派……搞小团伙行为……如果你们硬要让他过关……我就……”
    “那你就想怎么样,难道你要撂担子走人吗?还是想与他扯个网破鱼散……”姜明君顿了下,将口袋里突然响起的手机掏出来,递给一旁做记录的办事员,让他出门代为接听。然后继续发问道:“他是怎样懒政的?又怎样不配合你工作?依赖思想又到了什么程度?同谁在一起搞团团伙伙?干了哪些与经济发展相悖的事情?你所说的这些不良行为,必须要有实质性个案,否则就属于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姜明君一连串的发问,没感到一吐为快,反觉得自己心里有些气闷,像有一口浓痰哽在喉咙里,让他感到顺不过气来。他憋足力气清了一下嗓门,加重语气说道:
    “即便你反映的这些问题都算事实,在这个团队中,你是班长啊!应该考虑用什么方式去引导和帮助班子中的新同志,如何带领大家齐心协力向前走。这才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工作的生命是什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是团结,是顾全大局,是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要不然就像一盘散沙,怎能谈得上搞发展。动辄就像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任性,异想天开、随心所欲,不按章程办事,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成不了大气候不说,还会影响一大片方,甚至误党误国……”
    姜明君过去虽然没有与应加山正面接触过,然而应加山今天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比先前耳闻到的一些事情还要糟糕。他已觉察到此人头脑中“一山不容二虎”的山头主义思想绝不是一般性的,比组织上所了解的情况更为严重。顷刻间,姜明君认定应加山绝对不适合在经济舞台上担任主角,将甜水湾旅游发展的重头戏演好演活。故说话的语气就失去了委婉与温和,便打断了应加山无中生有的理由。
    查账结果反馈到姜明君那里,除了差旅费,耿念科两年来并无一分钱其他支出。民主测评也由全体职工表决出来,耿念科的得票率为百分之九十二点五。
    其实,人生就在上演一出戏,每个人都不例外,只是表演形式不同罢了。随着启幕的紧锣密鼓声,当舞台帷幕徐徐拉开时,人就像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诞生在观众面前了。从序幕到剧终,中心内容始终贯穿其中。好看的大戏还设置了诸多悬念,情节跌宕起伏,一环连着一环。既扣人心弦,又耐人寻味;既让人唏嘘,又叫人拍案叫绝。舞台上所展现的内容,都是经一流的编导殚思竭虑,悉心策划的,当然也离不开演员们精湛的演技。一出戏的成败得失,能否制造出完美的舞台效果,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或产生强大震撼力,都取决于编导们的艺术文化修养。
    那么,应加山为耿念科编导的这出折子戏,他又属于几流的编导呢?
    耿念科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展一口气了,长时间高度绷紧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反而顿感劳累,疲惫至极。他多么想就此静静地,极其舒坦地沉睡几天。然后在家人亲友面前,默默叙述着自己这两年来在甜水湾布满泥淖的道路上,所经历的艰难之旅。
    第二十章——3

    甜水湾旅游景区游客接待中心大楼落成的鞭炮声,响彻了海边的半片天空。这是蒙海县有史以来,距大海最近,与海水最亲,矗立于云空之中一座庞大而十分靓丽的建筑物。那别具海滨风格的设计,那气势恢宏的外观,那宽敞明亮具有现代理念的装饰,与苍茫广袤而充满荒蛮的滩涂,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为了庆贺这个非凡而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工程竣工,应加山决定要好好庆贺一番。他不但备了几十桌酒席,宴请社会各阶层人士前来捧一捧气场,还别出心裁地叫上了戏班子、鼓乐队、礼仪小姐等前来附雅助兴。整个庆典活动高朋满座,气势非凡,犹如欧亚地区高层人物峰会那样隆重。
    应加山还有一个癖好,他非常喜欢热闹。无论家里家外,只要找到一个他认为有价值的事由,就一定不会例外。哪怕是孙占祥家里添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魏成章换了一部新款手机这类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要叫唤着摆酒席庆贺。当然,这无需要他买单,只管做个老饕,去白吃白喝就是了。
    前些日子,应加山虽然碰了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姜明君这根又长又尖的冷钉子,过了几天心烦意乱、无精打采的丧气日子。然而在他眼里,国家项目竣工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喜事,这座矗立在莽莽滩涂上顶天立地的高楼大厦,是需要成千上万根又长又尖的冷钉子构建而成。他姜明君的一根冷钉子又算什么呢,在我统领的这块地盘上,难道搞一回如此浩大辉煌工程的落成庆典,还怕被掉在地上的一根冷钉子扎着脚吗?这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就这么被海上刮来的一阵乱风,给无声无息地吹走?“不轰轰烈烈的热闹,就不能兴旺发达起来”。这句在蒙海乡下人口口相传了多少年的老话,一直是应加山精神世界里的顶梁柱。
    耿念科却在阵阵爆竹声中和喧闹的鼓乐声里病倒了。
    5天前,他觉得嗓子很不舒服,吃饭难以下咽,喝水也不怎么顺畅,也没有在意。仅过了一天,头部就开始隐隐疼痛起来,并伴有低热。他以为是感冒,就服了些“快克”“头孢”之类的常用药,期盼病情能够好转起来。两天后,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加重了。体温逐渐升高,呼吸开始困难,时常出现呕吐现象,走路有些飘然不定。他不知道究竟患上了什么病,想回海源医院作一次全面检查。又怕应加山再一次鸡蛋里挑骨头,说他借故偷闲,趁机小病大养。
    到了第五天早上,他感觉自己确实支撑不下去了,便向应加山告了一天假,打算先在宿舍里好好睡上一觉,挨到明天再说。晚饭时分,吕品和得知耿念科病倒的消息,便拽着魏成章到他宿舍去探望。只见耿念科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在黑暗中轻轻地呻吟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
    吕品和嗔怪道:“瞧你病成这个样子,这里缺医少药,别硬撑下去了,让应局长派车送你回海源治疗吧!”
    耿念科艰难地摇了摇头,极其吃力地断断续续说道:“这一次,地委组织部来考评,姜副部长……约我谈话……希望我从大局出发……必要时……具备奉献牺牲精神……我原以为是感冒……挺一下就会过去的……所以,所以就没立刻回海源看医生……没想到……”
    看到耿念科病成这样,魏成章也很难过,他断定耿念科今天滴水未沾,就附下身子轻轻地说:“你想吃点什么吗?尽管说,我们马上去办!”耿念科双眼直愣愣的望着房梁,没作任何回应,两条泪水从眼眶内流到耳轮边。
    当魏成章把耿念科的病情陈述给应加山之后,应加山也慌了起来。他立即吩咐司机老邵,连夜送耿念科去海源最好的医院治疗,并让钱翠风从家里的电饭煲舀了一碗鸽子汤,端到了耿念科的床边。耿念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而充满诱人香气的鸽子汤,并没有喝,而是极其吃力地侧过身子,将鼻子凑到碗边嗅了一下。
    在魏成章和孙占祥的搀扶下,耿念科十分艰难地钻进了“红旗”轿车里。吕品和万万没想到,他在夜幕下朝耿念科的一挥手,竟然成了他们之间诀别的动作。就在那一瞬间,吕品和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两年前,耿念科带着温暖的微笑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情形。今天,自己却以如此方式与他痛苦不堪的身影进行告别,目睹他对短暂人生的谢幕!
    耿念科是死在上海一家脑外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起先,海源地区第一人民医院初步诊断为颅内感染性疾病,但没有把握确诊,就转院去了上海。经专家会诊,确定是脑室炎并发症,遗憾的是已贻误了最佳抢救时间。这种病在治疗过程中非常棘手,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十几个小时以后,终于失去救治的一线希望。
    当魏成章问及此病形成的原因,那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主任医师却冷冰冰地回道:
    “你在‘百度’里输入主题词,再搜索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蔡启峰和杨士明得到耿念科去世的消息,都非常难过。听说蔡启峰一整夜没有合眼,面朝窗外的满天星斗发了一宿的呆。随后写下一副意境深远的挽联:

    痛哀英年早逝泣树木未成社稷之栋梁;
    遥望晗昕初露看朝霞染透天地亦重生。

    蔡启峰差蒙海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主任冯荣坤,将这副挽联专程送至殡仪馆。杨士明也特意来到耿念科灵前,深深地向他的遗体鞠了三个躬。
    应加山在众人面前露着一张苦脸,摆出一副兔死狐悲的样子。大老尚看到他那似哭非哭的怪相,悄悄地对吕品和说道:“他妈的装得真叫人恶心,这个老东西呀,是痛苦在脸上,高兴在心里头呢……”
    第二十章——4

    在料理耿念科后事时,中旺在堪称“北极村”的黑龙江省漠河县被警方缉拿归案。
    前些年,中旺揽到了海源地区希望小学两幢教学楼工程。一转身,他将工程压价转包给了一家低资质的乡村建筑队。因偷工减料,交付使用后还不到一年,有一幢楼房发生了严重倒塌。所幸的是,那天学校刚刚放学,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而此事在社会上却产生了特别恶劣的影响,海源城里一片惊呼之声。地委书记万永新怒不可遏,拍了桌子发下话:“事情不管涉及到谁,无论他有多么硬的后台,一定要彻查到底。严以惩办,绝不手软!并借此教训,要花力气狠刹海源地区工程招标中的这股歪风,坚决惩治某些贪腐现象!”为之,地区纪委和司法机关立刻介入调查。
    那天,应加山接到的神秘电话,还有中旺老婆的搪塞之词,让他如梦初醒。原来,中旺去新疆揽工程是假,潜逃到黑龙江避难是真。
    应加山与中旺在甜水湾两个国家项目上做了哪些手脚?又进行了怎样见不得人的交易?除了孙占祥外,甜水湾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的,心有余悸的他,害怕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坍塌下来。但信奉上苍神灵总在暗暗护佑自己,那“躲过了初一的雨,初五就会有阳光”的侥幸心理,依然占了上风。他似乎又心安理得起来。
    一天晚上,钱翠风去蒙海城里观看安徽黄梅戏班子演出的《碧玉簪》了。除了喜欢打牌,这个女人还如痴如醉地爱上黄梅戏。应加山把孙占祥叫到自己的独家小院,关上门拉起窗帘,就显出一副别样关爱的神情,虚情假意地说道:
    “占祥啊,你我都是平海乡人,这老话说得好,远亲都不如近邻呢。自从我到甜水湾主持工作后,就特意把你带过来守在身边,忠心耿耿帮我管好了这个家。在我鞍前马后吃了那么多苦,操了那么多心。总想通过什么办法来补尝补尝你,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噢!我在前一阵子已经想好了,咱们旅游公司的账面上不是还有一笔职工福利资金吗?本打算年底用它来多购些年货,提高一下大家的待遇,而他们哪里知数呀。即便我把甜水湾当做一只大蛋糕,用刀切一块下来分给他们,仍然还有人不满足。这次呢,我把今年职工福利降一降,多下来的那些呢,大概也有七八万吧,你自己就想个法子,找个站得住脚的支出理由,把你老家的房子装修一下。将来退休回家养老,也能找到一点温馨和安逸的感觉。”
    孙占祥乐了。这个农村小工坊会计出身的人,是应加山一手包办将他从老家带过来的。不久,他的能耐就远远超过了马海龙和崔光发,农转非、提干,名正言顺成为管理局财权的掌门人,对应加山的感恩当然犹如再生父母。他根本不知道中旺已被警方抓捕,更不知道应加山今晚特意将他召来,是准备上演一出“请君入瓮”和 “金蝉脱壳”的连环好戏。而从应加山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也的确已渴望很久了。他在暗暗地想,你应大老板今晚“行赏”的数目,与你平日里挥霍掉的,还有那些不该得到的歪钱相比,还不是冰山一角?凭我孙某人对你个人的贡献,就应该拿,而且不拿白不拿。平日,自己也只能在你应老板吃剩的大餐偷偷地喝两口残羹而已。但他却装模作样,苦蹙着脸假惺惺地说道:
    “应局长啊,是你老人家一手把我从不为人知的小人物培养成现在的大干部,这深似大海的恩情,我恐怕下辈子都难以报答了。现在你又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照顾我,我心理承受的人情压力,就像在雨中驮稻草,越驮越重了。你应诺的这件事啊,我看就免了吧,不要让你挤在夹缝中为难……”
    应加山沉下脸来,故意摆出一副满不高兴的样子,加重语气说道:
    “我不求知恩图报,只是在良心的天平上对你倾斜一点而已,等以后有机会再来一个大的动作。分量重一点的东西抓在手上,才会有惬意的感觉,才有养心的滋味啊。再说了,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说出去,鬼都不晓得呀。如果我把这些钱甩给那些也算为我作过一些贡献的人,我总认为,他们还没有资格分享由你我共同培育出来的这些果实!这不等于把鲜亮红嫩的山茱萸拿去喂牛……”
    就这样,两人一直谈到深更半夜。
    在应加山的眼里,看上去四肢发达肠肥脑满,肚子里面揣满一堆败絮,思维却又非常简单的孙占祥,是个地地道道的熊包。在非常时期,如果不让他去垫背,自己总有一天会堕入万丈深渊的。这就叫做丢卒保车,本不情愿这么对待他,但没有更好地办法啊,只能委屈他了。
    连贫困学生身上的血都敢吮吸的中旺,无论他怎样狡猾刁钻,企图蒙混过关。但在威严法律的震慑下,还是如同挤牙膏般地供出他在招揽工程上那些见不得阳光的犯罪行径。连同他在甜水湾两个国家项目上,与实权在握的人物做了那些勾当,进行了一场怎样沆瀣一气的肮脏交易……
    中旺因拿不到皮大的工程而耿耿于怀。一心想立功赎罪的他 ,举报了皮大生活极度糜烂,常年欺男霸女,并在生意交往和经营过程中,有着黑社会性质活动。当地司法机关立刻对皮大展开调查,皮大见势不妙,赶紧销毁了一系列犯罪证据,并立刻解除了对吴美丽的软禁。
    后来,当武如富告诉外孙女吴美丽,那个官位与县太爷一样大的应加山,就是她嫡嫡亲亲的娘舅时。她如同五雷轰顶,欲哭无泪,顿觉灵魂已被地狱里的魔鬼牵走。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她懵懵懂懂地潜回甜水湾,吊死在一棵山茱萸树上。
    《山海经》中说,骐麟的灵性直通苍天,就连天宫的玉皇大帝对它们也敬畏三分。当它们亲眼目睹外表道貌岸然,以守护一方净土为名义,灵魂深处却那么龌龊不堪;以捍卫人类自然家园为幌子,而身上堆积着永远洗涤不尽的污垢。对于这些所谓的生态守望者,它们认为,只有用以牙还牙的办法进行无情报复。
    “一个连自己精神家园没能守护好的人,又何以能守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家园?”骐麟们怒不可遏,一连数日,它们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在围栏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着。
    第二十章——5

    假如人类不遵循自然规律,不敬畏自然,为获取眼前那些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而盲目开发,致使生态遭受严重破坏。总有一天,大自然必将会实施无情报复。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个再也朴实不过的道理,对应加山来说,他好像既清楚又模糊,既熟悉又陌生。在他的怀里,总是揣着白昼与黑夜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有人说,白天是他从事的职业,黑夜则代表他那见不得阳光的幽暗灵魂。
    骐麟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使者。它们对那些保护人类生态而丧失了信仰人;对嘴上大讲特讲保护事业是多么崇高神圣,内心却漠然置之的人;对沽名钓誉披着华美的外衣,而灵魂早就被贪婪的欲望催生得已经膨胀发酵了的人,采取了与大自然一样以儆效尤的措施。
    据说,古代神兽骐麟活到一千年以后,只要它一起怒,嘴巴里面就能喷射出熊熊烈焰,以此来对付世上一切魑魅魍魉,将他们焚烧成灰烬。于此同时,人类家园也受之殃及,遭遇毁灭性破坏。
    从欧罗巴洲回归到甜水湾的那4头骐麟,只有六七百年的生命史。也就是说,它们的年龄还不足700岁。它们嘴里虽然不能喷出足以毁灭一方的火焰,但能吐出弥漫天地间浓浓的烟雾。那烟雾一旦喷吐出来,就像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沙尘暴,而且久久扩散不尽。方圆十里八里内混混沌沌一片模糊,地表温度骤然上升,致使草木枯竭,河塘干涸,鸟兽散尽。转眼之间,绿洲变成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然后,它们会纵身一跃,腾云驾雾,飞往远方天堂的极乐世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甜水湾保护区围栏里的4头成年骐麟,集聚在围栏中央,一起仰头朝天“嗷呜……嗷呜……嗷呜……”怒吼了好一阵子。那极其恐怖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 “轰隆隆--哗拉拉--”惊雷般的巨响在天宇间回荡。顷刻间,大地剧烈地颤抖,空气仿佛也要燃烧起来。树木在不停摇摆,呼呼作响,野草在滩涂上瑟瑟发抖,连河塘里的水也像沸腾起来,激起了滚滚浪涛。大地上的一切,在天旋地转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此时此刻,4头骐麟的皮毛已由棕红色变得金黄金黄。少顷,由金黄变成雪白雪白。不一会,它们的身躯渐渐地通体透亮,如同4尊洁白的汉白玉塑像,放射出熠熠银光。眨眼功夫,它们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疾驰而去。到了围栏边缘,各自趴在草丛里,随着一阵长长的嘶叫声,一齐向大地喷吐出愤怒的烟雾……然后驮着两头小骐麟,一瞬间,四道白色炫目的光团立刻交汇在一起,升腾到漆黑的夜空里去了。
    由于东方那头雌性骐麟已身怀六甲,即将到了“临盆”之时。因发力不足,吐出的烟雾稀薄而轻淡,与其他三个方位的滚滚浓烟未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使整个甜水湾逃脱了一场灭顶之灾。然而,蒙海县东方闻名遐迩的甜水湾,还是被严重污染了。那烟雾向天空升腾的同时,还不断渗入到土壤里,侵入到各种各样植物体内,致使它们渐渐枯萎直到死去。被甜水湾的人们誉为大地生命之神的山茱萸,也未能幸免……
    骐麟的伴随动物都逃离远去,鸟儿们也各飞南北,各种昆虫都灭绝殆尽。没过几天,这片曾经风光无限,有着很高声誉的东方净土,已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那一簇挨着一簇,一片连着一片,果实形状如同一颗颗红宝石的山茱萸,此刻都变成乌黑乌黑,像一粒粒腐烂后又被晒干了的黑大豆,干瘪瘪地零零落落挂在枝头上。瞧那模样,像是让怪兽囫囵吞噬之后,又被排泄出来似的。甜水湾劫后余生的景象,被定格在历史的镜框里。让人们心头感到无比悲恸与沉重……
    令人惊奇的是,灾难过后甜水湾地界南北两端,也就是龙口港和黑沙河的岸边上,对峙着两棵已经枯死的,而且通体乌黑的山茱萸树。北端的那棵树形酷似一个大写的
    “应”字,而南端的那棵却像一个硕大的“吕”字。远远望去,这两棵黑色的山茱萸树,又像两个人伫立在南北两条大河的岸边上,仿佛在注目凝视历经了多少个风霜雨雪的第二故乡,倾听大地讲述着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情殇与怨恨。
    第二十章——6


    从此,应加山却不知去向,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已潜逃到海外,整天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有人讲,他像一个掉了魂似的流浪汉,在马路上被横冲过来的汽车撞成了植物人;还有人猜测,他可能携着贪污得来的赃款,投奔了已升任到邻近海陵地区行署专员的孟一平,想在自己尚未走完的仕途上来它个“咸鱼翻身”;也有人亲眼看到,这个贪财好色曾经不可一世的腐败分子,已被司法机关抓获,终于绳之以法……
    老谋深算而相当狡诈的皮大被中旺告发后,配合警方调查的态度非常积极,并向政府提供了他人的涉黑线索。鉴于未查实到他确凿的犯罪证据,举报他的内容仅定为“嫌疑”,随之被予豁免。为挽回在蒙海造成的负面影响,这家伙摆出一副种善积德的姿态,甩手就是1000万元,捐献给了政府的慈善事业。听说,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了捐赠仪式。后来,他扛着蒙海县知名企业家、地方纳税大户的招牌,摇身一变,成了蒙海县商会会长。
    吕品和接到了经济信息中心的邀请,背着极其简单的行李行走在返回蒙海县城的路上。蓦然之间,他脚下的大路变成了滩涂上的沼泽地。他步履艰难地在这要命的沼泽地里跋涉着,任凭自己怎样努力,好像总不能从这片茫茫无际的沼泽地中走出去……
    魏成章、马海龙、崔光发就要返回到阔别已久的甜水湾农场了。农场里的树木也遭受到同样的劫难,一片萧条,目不忍睹。甜水湾的每一寸土地,正等待人们去复垦,去耕种,去重新建设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生态家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地区纪委和检察院的执法人员在搜查应加山办公室时,除了查获大量的购物卡、信用卡和部分名贵手饰外。竟然从他的文件柜里抄出了一份手写绝命书,连同一瓶并未启封的敌敌畏。
    并非尾声

    “喔喔喔——喔喔喔——”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在远方发出了清脆嘹亮而悠长的啼叫,报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吕品和在沉睡的梦中被报晓的鸡鸣声唤醒。
    在支支作响的竹床上,吕品和重重地翻了一个身。这一场梦,可让他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抹了一把额头和脖子上沁出来的汗珠,摔出床外,顿感这一觉睡得如此深沉却又畅酣。同时感到大脑十分滞重,身心也格外疲惫。这既舒服又沉重的一觉,在他一生之中好像从未有过,况且时空跨度穿越了一段漫长的历史隧道。
    吕品和躺在床上掐指扳算着,如果自己的步履跨过梦境中这些年月, 该是到了告老还乡贻养天年的时候。英国有句谚语说得好:“人生六十方开始”。意思是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成熟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就此开始,生活可以得到全面自由的舒展,精神面貌会从“必然王国”进入到“自由王国”里。大文豪萧伯纳也说过:“六十岁以后才是真正的人生”。而在吕品和的想象中,到了花甲之年,自己又成为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再一次来到生命的起跑线上,用新奇的目光与充满希冀的心态,重新审视这个多彩多姿而活力无限的世界。
    然而,刚才那个漫长梦境中带来的余悸,尚未从吕品和心中散尽,仍在他脑海里不停地萦绕……吕品和认真回忆着梦幻中这些岁月里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人物、每一段场景。为自己随波逐流没有勇敢地站立起来,堂堂正正做一次真正的男子汉而自惭形秽。
    有人说:“真理从来不是权力的奴婢”,一个人的知识和才能,会不会成为权力的奴婢呢?吕品和虔诚地问着苍天,又仿佛在默默地拷问自己。他冥思苦索,总是不得其解。
    吕品和突发奇想,他要把刚才的梦编成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但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可笑,这是一幕幻化之中演绎的人生活剧,纵然是一段缥缈虚雾的风雨行程。难道是上苍把未来命运预示给自己的一幅写真画?
    黄海滩涂的早晨,静谧得让人思绪不断,遐想万千。除了远方那只报晓的大公鸡仍在不知疲倦的啼叫,整个大地犹如沉浸在孤寂的世界里。它孤寂得既让人感到宁静而又抑郁,孤寂得使人觉得怡然而又惆怅,孤寂得让人那么从容淡定,心中却又波澜起伏。
    几只百灵鸟,在后窗意杨树的枝头上率先快乐地唱起歌来。没多久,门前那排水杉树上也传来了喜鹊“叽叽喳喳”的嬉笑声,小杜鹃“谷咕咕——谷咕咕——”在远方的丛林里跟着吹起了起床的号角……
    吕品和的精神突然一振,睡意全无,便披衣起床。他要领略一下,那晨曦中的海边滩涂,究竟是怎样一片让人沉湎而迷恋的大自然风光。
    推开房门,双脚刚迈出门外,一股新鲜的空气朝着吕品和扑面而来,掺夹着大海丝丝腥涩味与原野中淡淡的野花香。放眼望去,东方天际已映现出一片玫瑰红,一道道霞光正奋力地冲出云层,将要把灿烂光辉毫不吝啬洒向大地。时节虽值仲秋,大地间依然满目苍翠,层林尽染,到处充盈着勃勃生机。那随处可见的山茱萸,一串串彤红的果实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被晨曦中的黛绿色裹夹着,为醒来的原野点缀上别样斑斓的色彩。房脚下长着一株野菊花,开得正旺,叶子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花瓣层层叠叠,柔软而有弹性。花蕊里面缀满了许多金黄色的颗粒,那是新生命的种子!
    伫立在晨曦中的吕品和,尽情地呼吸着大自然馈赠给他的清纯空气。面对只有天籁之音与鸟儿欢歌的滩涂湿地,他如同在轻纱缠绕于身的雾雰里尽情地沐浴。感到自己正敞开心扉,与大自然的灵魂进行深切而热烈的交流。
    “教书育人,意味着一棵树去摇动着另一棵树,一块云朵去推动着另外一块云朵,一个灵魂去唤醒另一个灵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过的那段话,倏然在吕品和的耳畔回旋起来。
    “崇高圣洁的自然保护事业,不正是如此?一个人连自己的精神家园尚未守护好,又何以守护好人类共享的自然家园?”
    “假如人的大脑里布满了葳蕤杂草,怎么能够在灵魂深处培育出美丽的鲜花?”
    “如果不将大自然肌体里疯狂繁衍的害虫清除干净,眼前这翠色无限的生灵怎能茁壮成长?”
    “日长天久,必定会形成一棵树压倒另一棵树,一朵云吞噬着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去摧残另一个灵魂。”
    花有重开日,鸟有归来时。吕品和非常感激上苍在他有生以来,赏赐给他枕着海边奔腾不息的波涛,做的这场逼真而充斥着人间伦理的警世之梦。有哲人说过:“人生中有些错过只是暂时;有些错过,一旦发生就造成永生遗憾;而更多的错过,让有些人总是满不在乎……”那么,刚才的那场梦,吕品和觉得并没有错过,值得拥有,更值得回味。这个梦,可以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净化,可以不断催人自省,可以让那些诸多的负能量和尘世中的灰暗,无法渗透到他的心灵深处。
    “其实,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梦。尽管梦里没有扑朔迷离的地方,也没有女娲炼石补天的壮举,更没有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却有着让人值得深思的内涵。这好比一棵大树能制作几十万根火柴,而毁灭眼前这个绿意无限的世界,只需要一根火柴。还是将这个梦写成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虽然是虚拟世界里的一个影子,但它蕴含着正确的人生信念。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儿子听,讲给孙辈们听,讲给许许多多不知道未来生活中,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后代听。期待他们从这个故事里能得到一些理性思考。”吕品和默默地想。
    从今往后,吕品和就要去精心编织一个充满着美好希望的现实之梦了。他期待,这个梦必将是焕然一新的梦,心旷神怡的梦,一个怀揣无比幸福与遐想的甜润之梦!
    对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正东方,吕品和舒展了几下生硬且有点麻木的肢体。昨天到来时心里掺夹着的几分忧郁、焦虑、怅惘,已经悄然逝去。不一会儿,就随着缠绕在身边那薄薄的晨雾,慢慢飘向了海空,飘往远方的天际。
    不知是怎的,吕品和强迫自己记下他来到甜水湾之后,做下的第一个值得寻味和收藏的人生之梦。这个梦的日子是:

    公元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二日

    “嘎啊——嘎啊——”
    一群大雁排成一个“人”字队形,拉着长长的声音,叫唤着从吕品和头顶那片蔚蓝的天空掠过,向着遥远的南方飞去。它们舞动的翅膀上,挑起一缕又一缕十月早晨绚烂的霞光。哦!真正的秋天已经到来了。
    倏然,旷野上又飘来那支长箫吹起的《苏武牧羊》,忽隐忽现萦绕在吕品和的耳际。他定下神来,屏声息气细细聆听,除了百鸟欢快地歌唱,还有那悠悠的天籁之音,却什么声响也没有。
    自己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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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23 20:51:47  更:2021-10-30 13: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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