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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漂在京城的...(中篇集结号)[第1页]

作者:雁度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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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在京城的...(中篇集结号)

    果蔬梦
    (一)
    七月的一天有电话来,通知我面试,地点某植物科学研究大院。
    照图索骥,登上搂座丛林里的一座银色楼宇,金底黑字牌子很醒目,许久没有走进这样的地方,陌生而熟悉,其实以前很坦然的进出过许多气派的大院。
    对面是一位中年男子,阳光的很,是那种从大地方出来的人的感觉,果然他就是,单位体制改革,他不想出大院,待命的日子,就选择了自己出来择业,他也是被过早推出社会坐标的一个,我同情的同时也感到了猩猩惜猩猩的味道。他姓于,安排我抄菜单。这不是他想大材小用,而是老板旨意。
    对他的再三解释我淡然一笑,不是吗?我们都是为老板打工的,昨天还在领导自己的下属端坐会议桌前深读马列主义,而今却自愿作个打工仔,甘愿受资本家指使,是生计所迫?不是,体验生活?!老于得知我的经历后,试探的问,我仍然笑而不语。
    挤车生涯开始,八点准时上楼,圆形转椅嘎吱作响,玻璃门里有沙发,沙发尽头两个门,一左一右分别是老板办公室和秘书宿舍。
    老于的介绍简练明确,这是一个配送中心,大名冠以某研究指导烹饪技术和指导营养协会,因为老板是协会其中的一个理事。老板在晚上快下班的时候露面,中年,白净,清瘦,手指很细长,从我抄的菜单里抽出一张表格的动作里我发现的。
    菜单很杂,荤素搭配,油盐醋姜,很象一个大菜盘的菜单,菜盘的主人是分布京城东南西北的各大院,老板颇引以自豪。我的整个工作流程是头一天晚上,接听客户电话仔细抄对报来的菜单,次日采购组照单采买。
    这是一个未经任何训练的群体,中原人居多,无非老板的亲戚或亲戚的亲戚,国人的优秀品质和劣根性混杂一起。老板尽管有一番同类里的非凡历练,终究逃脱不了中原的风土人情世故,小舅子小叔子的围绕左右,俨然一个铁壁围合的家族部落。
    我流利自然的语态使得首次菜单顺利结束,据前任介绍,很有些刁钻的客户难以应付,我第一次尝到了在大国企和小民营做人的差别。所谓店大欺客和客大欺店是一个镜子的两面。
    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用老于联系买好的就餐卡去大院食堂,有时去小饭馆吃个米粉包子饺子什么的,日子很舒服,院里被出租的店面比比皆是,一溜儿的小吃店铺在午后的阳光里五颜六色,与所有松散大机关的模式一样,方便又温馨,我知道老于为什么不愿离开大院,我以前的日子几乎与大院息息相关,舒适和谐,决然没有动物世界里那种最原始的生存竞争,不知我们的配送中心如何?
    出出进进来上班,光影的移动里我积攒起一个改革家的故事,小城刚刚改革的年代,中原大地某城的闹市中心戳起一座名冠红玫瑰大酒店的时髦酒楼,老板就是现在的老板,他从扮演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的武生演员完成作老板的过程,短暂而炫目,宛若翻了一个十万八千里的跟头云,轰动整个小城,从一开始饭店起点就与众不同,大手笔的装饰大手笔的迎宾气势,宛若舞台的绚烂和夸张,很快引得当地有头有脸的众多要员纷纷趋之若骛,红玫瑰大酒店俨然一个再生的上海大世界,灯红酒绿在山高皇帝远的中原一隅,那个吃喝盛行的年代无疑起了意想不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极大的助长了酒店原始资本的迅速膨胀,老板气势如虹,恰在此时走进一个丽人,老板现任秘书艳澄。
    艳澄的漂亮不独在五官的精致,她,鹅蛋脸型,白里透粉,弯眉如黛,眼含秋波,一米七五的身材,古典美与现代美聚以一身,虽然不谙时髦穿着,却也难掩青春流瀑爆发的万丈光焰。
    她在同楼同层的一间秘书宿舍就寝,总是在下班时稍事打扮一番,然后匆匆离开,晚上十点归来进宿舍不差一分。特别的作息时间似乎掩藏什么秘密。同屋的静静直言不讳,说是去给老板准备晚餐,楼下三室一厅,老板就在那里吃住。
    秋色在一次次的寒流里深沉起来,那夜我稍晚,等一张菜单,西芹甘蓝的抄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篇,认准菜名儿,数目无误,准备回家,老板夹着一个公文包进来,发现我还忙着什么,他面露惊疑,也许与所有老板重视敬业的职员一样,第一次面对面的与我攀谈起来,他从左边的办公室取来一搭资料,一边来回的在空阔的客厅踱步,一边忘情的叙述自己的远大抱负,他说一定要把配送中心作大作强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我不能认同也不能否认,不过仅仅是一个送青菜萝卜的机构何以和亚洲与世界相连,正式员工不过十几个,办公空间只有三间半,带着一群到大都市作发财梦的乡亲....。
    我半信半疑的点头,那时我还不懂这个领域的行情。
    袅袅的艳澄从右边宿舍翩然而出,也恰在此时。
    她似乎刚刚冲过澡,淡淡的粉色睡衣和不经意露出肌肤,新鲜与朦胧相融,就似刚下了树枝的水蜜桃。
    但,一身睡衣的装束俗气毕露,掩去多少本来的慧心兰质。
    她昨日刚刚告诉我,来京几年了,很想念做教授的父亲和母亲,带着乡土气息知性女人。
    而恰在此时,是指刚才老板突然在交谈里插进一句话,他盯着我抄写菜单的手,说,城里人真会保养,你的皮肤真白。那时,我以为他在欣赏我龙飞凤舞的草书字迹呢。
    与我的年龄与我和他的工作关系,这都是多么俗气愚蠢的一句,我不想把此人想的太邪。因为艳澄告诉过我,老板是当地名人,有数不清的称号,优秀企业家,杰出青年,政协委员,人大代表,艳澄眨巴着浓密的睫毛不无钦佩的说,老板和许多高级领导合过影嘞!
    红唇轻启,发出一个典型的好听的中原口音的尾声。
    此刻,艳澄斜倚门框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弄不清她的突然出现的原因,她撇开我,和老板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讪,我无心观察其中奥秘,匆匆收拾好桌面东西回家。
    翌日刚到屋里,就感到空气不对劲,玻璃门里的黑胖子老桑大嗓门嚷嚷的震天响,谁抄的菜单?西红柿多买了六十斤!
    老于神色紧张的过来拿着菜单问我。
    其实这在以前也时有发生,一般处理过程是问一下还有没有需要的单位,推销出去,再或者处理给办公室的员工们,好省去下班购菜的麻烦。
    老桑的意思显而易见,我从来没有主动和他搭话,似有忽视他的地位之嫌,此人的角色微秒,我曾对老于说,老桑开桑塔纳送菜这不明白着增加成本,老板不会算帐?
    老于回答,没桑塔纳就没补救的速度,机关的午餐,缺一样菜都不能炒。
    最后多买的西红柿给了恰好临时增加品种的旅游局。
    虚惊一场之后我认识了老桑。
    静静叫我到宿舍悄悄说:这可是西城北海公园旁那个大院秘书处长的小舅子,下岗后从漠河小县城投奔姐夫,落脚这里,老苏,就是苏副总还是他老乡呐。
    静静是个红红的小辣椒,带刺的大玫瑰,乌黑齐眉的刘海,并不能掩饰她的早熟,一双飘忽的大眼睛,泛着狡黠,偶儿流露一点稚气,圆圆脸庞显出萌妹的可爱,毕竟才刚满十八岁。
    像是和艳澄比谁肤色更娇美,假如上班来早了,就会看到她敷着面膜在大厅练瑜伽。
    日子久了,矛盾里各色人等真面目渐渐浮出水面,比如两个副老总,大胖子老苏,永远的白衬衣永远的光洁额头,老板对他必恭必敬到任何一个场合,另一个曹老总也是中原人氏,永远是他对老板必恭必敬,老总不离口。
    大玻璃门里面的小屋有会计和出纳都来自同一个机关,这算是一个生物圈里的,走路说话低声细语,做人低调,所有的言行举止从不触及别人,更不用说刻意得罪谁。
    老苏老桑则整个的相反,浓浓的漠河口音里一种肆无忌惮的气势,倒觉得他们更象老板。
    午睡时,老苏照例独占长沙发,铺被弄枕的极其讲究一番后呼呼入梦,老曹蜷伏在小沙发,对面的小沙发老于脚头搭起一张椅子伸腿迷一阵儿,靠宿舍门旁的小沙发则被老桑四仰八叉覆盖的无一丝空档儿,余者或者趴在办公桌或者低语,那是个雷打不动的时刻,即使老板偶然不得不进来也是尽量放慢脚步屏住呼吸,不到十分钟,鼾声起伏,静悄悄的玻璃门内外一片温馨,我似乎又回到原来单位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午时静谧,很容易让然人浮想联翩,体验生活,须得揣摩人心,文学乃人学,我的简单脑瓜要学会开窍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苏老桑带着黑土地的粗犷,霸气来自背景,一个凭着亲戚作靠山,一个官位不薄。我们都是个装台的,老板---美猴王不甘寂寞,一个筋斗翻到了京都云彩,俯视大地,满地黄金,紫禁城的琉璃瓦是黄色的,正阳门的城门红油漆底儿上镶嵌着金灿灿的大铜钉,一片炫耀,城里城外浮出官帽似的许多建筑,从弼马温到齐天大圣,哪一样能越过官阶的威力去,所以立足要稳,必定要攀官道儿。
    我不知道配送中心的前世,但隐约知道它攀着一条无影的粗线,直通那个大院的灰色楼房。有那片华盖罩着,一通百通,宛若租借的这个地端,位于闹市,矗立于气宇轩昂的水泥森林间,临街,高大门楣,大机关的牌子,先有这一层,即使白菜萝卜也立马身价倍增,唬住了吧?
    老板招聘老于我们这样的,不也是要沾点儿大机关的仙气吗。
    我去的一个月后,老板招进三个女人,略显不同,她们一律的高大身材,说话底气十足,动作勇猛,肤色黝黑,各自的差别仅仅在于谁的眼眉更动人。我和其中一位大姐-老翘先熟识也许投缘。她告诉我那两位姐们都来自一个大超市,翘自己一辈子跑水产坐着鱼腥的大卡车来来往往翻山越岭多年,她能准确告诉我舟山带鱼和泰国带鱼的区别,什么黑边儿宽背我不是太感兴趣,可是我对翘感兴趣,童心未抿一肚子风风雨雨的故事。
    三个女人一台戏,众人拭目以待,她们三人的到来,也确实给老板生意带来徐徐生机。
    每天清晨三个女人都风风火火的出去摸市场行情,京城规模最大的新发地,大钟寺集合来自全国的菜蔬,三人准时准点儿,午饭后就进了更大的玻璃房子,一地阳光,罩着一张巨大的老板桌,厚的玻璃板下,散着一些照片,没进去过,不知谁的剪影,只是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陶瓷艺术品,栩栩如生的屹立白色的电话座机旁,很是醒目。
    四人会议气氛热烈,显然因为带来许多菜价的信息,令老板频频点头,面露笑容,本就有些突兀的下颌,似乎被充盈的丰满了些。
    隔着玻璃门听不清里面说话,嫣澄说,顾总这阵子可愁死了,外面该的账要不回来,咱的货又卖不出好价钱.......,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有点儿泪花闪烁。
    这阵子,我的工作也已经熟悉到可以帮助对方客户做参谋,比如没有西芹就用香芹替代,一字之差大可为国家节约一笔,没有法香,国产的香菜岂不更有味道。
    老板的生意在三个女人来后的那段日子很是红火了一阵,因为我每日抄来的菜单日渐厚实。
    一天中午刚睡醒,老板带进一个中年女人,老板从来不午睡,不等老板介绍女人先自己介绍起来说是漠河人。
    老翘小声说是个关系,你信不信?
    下午老于通知我说,你接我的工作,劳资和办公室一摊子,我要走了。
    去哪里?
    花卉信息报社。
    我感到突然,不过接手的事情倒不难,我太熟悉新工作了。
    叫散花的漠河女人不笨,交待三天就上任了,坐在我坐了四个月的稍不注意就翻到的转椅上忙活起来,我搬到隔壁的玻璃屋里,我很清楚的看到散花记菜单的样子,我有时想那四个月里我就是那个样子吗?一个小小的棋子。
    坐在玻璃屋,和艳澄对面,我俩办公桌面紧紧衔接,摆设的区别在于,我有一个陶瓷笔筒,竹节型,鸭蛋青色,从家带来的,她,摆一个桃型儿的大镜子,面若桃花的她,与镜面里反射的姣好面容,互映出一种顾影自怜的意味。
    关系马上就拉的更近了。
    是互相的吸引吗?我很在意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京城最讲究的一面。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美丽的女孩儿漂在陌生的京城,乐不思蜀,不想回家?她也在意我年纪轻轻待过大机关,还能安身一个新的洼地之角落。
    我笑而不答。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但我很自然的完全的了解了老板的过去。
    和许多从黄土地上漂泊异地的农家子弟一样,他吃苦,耐劳。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胆儿大,大的出奇,小学就辍学,好动厌读,逃学不上课,大些跟着流浪艺人耍猴儿,卖大力丸,练出一身好功夫,一气儿能翻三十个筋斗,巧遇巡回演出的县豫剧团,便收留他作了跑龙套的小演员,又迷上饰演孙大圣的角儿......后来的事儿无需多言,他的激灵劲儿,他的扮相,身板儿,不消几年正式入了生末净旦丑的武生行,第一回亮相舞阳县剧场,一个活力四射的美猴王就博得满堂彩,生性贴近猴王性格,一场场猴戏融如他人生一部分。
    猴王威震当地,名人的光环熠熠生辉,一圈圈抛来时,他突然决定弃武从农,回归本地,红玫瑰大酒店最红火的日子,盖起当地第一个高科技农业园区,那时农业方面推广以色列浇灌技术,外国品种蔬果。他大胆试种起外国蔬菜,先是圣女果。
    九十年代年的京城市场很少见,一粒粒红宝石似的果实源源不断上了各大超市的货架,接着黄色辣椒蓝色茄子大放异彩。
    他的三高园区的声望渐高,蓬勃发展。经济效益很客观时,他又借贷扩大种植面积,用电脑指挥春播秋收,一批高素质人才集于靡下,千亩田陌,采用一律的世界最先进的以色列滴灌,先进最领先的技术普遍开花,他一个筋斗翻上了九霄云端,一顶顶荣誉的桂冠象纷纷的雪片般落在他灵巧单薄的身体,就雄心勃勃的以名人身份一路进军京城。
    公司初建起名儿,请大师,邀名人,最终还是中意他自己起的达亚通世公司,那是实现美好梦想的一个平台,我就在这个平台运作不到一年的日子有幸加入这个伟大事业的行列。
    可是,嫣澄不认为这样,她说老板就喜欢你们这些大机关的人。
    大机关为何物?
    巍峨的高楼,铺着红毯的高台阶,高大明亮的办公室,有厚厚玻璃板的办公桌,过一段时间就要更新的转椅,电脑.......?!
    对了还有每天免费的午餐菜汤,一个星期不重样,周一肉丝榨菜汤,周二腐竹木耳酸辣汤,周三排骨萝卜汤,周四鸭肉粉丝汤,周五西红柿蛋花汤。
    我几乎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那诱人的香味,那时惬意品尝的每一道菜汤里,并不知道红红绿绿的享受里,还有默默无闻付出辛苦的京城一隅的劳动者,他们为我们的盘中餐,顶风冒雨,不畏严寒,半夜摸黑奔郊外的批发菜市场,蹬着简陋的三轮平板车辛苦奔波京城内外。
    还有,一位将一个果蔬梦做到如此气势磅礴之地步的领军人物,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同时疑惑,究竟大机关为何对他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从嫣澄口述里,在他的人生轨迹里,得不到他与大机关任何关联的蛛丝马迹,真是人心深似海。
    可见外面的世界之大之深,我不了解的生活面儿太多太多,此行不虚。
    大机关的人多起来,黎姓销售经理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他不坐班。所以见到他是在元旦前夕。大背头,深色西服,流利语速很符合经理人的作派,但是似乎老板不喜欢他,屡屡打断他的发言。
    那是一个讨论计划销售年货的会议。老板说,去年配送不理想,基本持平无利可言,所以无论如何要弄个开门红,去年印制的包装盒子堆积在库房里,一直码到屋顶了,如果全部装货送出就要想尽办法,寻找接货单位。
    他深色要大家报个可以争取到客户的数目,我始终没发言,不知为啥,我感到这里面有些许商人的味道。
    管后勤的小嘎子自报100盒,黎经理更是大手笔报了1000盒,有点象拍卖会场的味道,不过拍卖的是报数人的社会关系。
    会议接近尾声,老板说办公室也可以想想有没有需要的单位。我知道他在提醒我,办公室除了我就是艳澄了。
    艳澄在北京认识的唯一就是老板,难不成让老板自己买自己的东西送礼,所以她也没话。
    采购组源源不断的运来精致的外国品牌,在此之前我不知到京城市场还有这么多宝贝,以前听说外国的月亮圆,结果是外国的菜蔬也比国菜俏,陆续进购的外国水果就让自己大开一次眼界,山竹、火龙果、骑士柠檬,榴莲,姬那果,名字听着就新鲜,那段日子全体上阵包装水果,各单位分发过节物品,送礼什么的这些洋品牌很有派。
    (二)
    我在很长的日子不理解,为什么老板要这么吃力的运行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机构,说是一个名协会的下属,可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二道贩子,而且是含金量不高的商品。利润空间也有限,京城的大爷大妈们为了图便宜的,也去那个批发集散地采购。
    唯一彰显尊贵的的标识,是老板在繁华的中心大街的灰色楼房里有一张办公桌和办公椅子,仅仅是机关办事员用的那种,然而当老板在卡迪拉克修长的车体稳坐,并在门口站岗人员的注目礼中驰进大院,我想他一定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旁边的奥迪车里官员的身份和官阶的每一次变动,固然无不浸透无数奋斗的艰辛,而他自己运用自身智慧创造了一个比那些官们更神奇的奇迹,几年前还置身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如今一步登天,连身边的专职司机也西服革履身无半点尘埃,如果沿着笔直的长安大道疾驰,未来会给他展现一个怎样锦绣的前程。
    老板每周必去协会报到一次,留着大背头的专职司机拢拢头发,悄悄对我说,其实去了那儿,也没事情,老板就弹弹灰尘就着办公桌坐一会儿。闭眼沉醉于大机关的无影空气里,老板走进灰搂的成功赖于在京城一年的攻关大业,攻关的成本是用去贷款的一部分,每年交会费和不断的请吃。
    司机人很干净,始终戴一副雪白的手套,工资高过两位老总,他的舅舅是贷款给老板的那家中原银行的第三位副行长。
    凡接触过老板的人都会说老板慷慨大方,不象小地方出来的人尤其不像中原人,老板适中的身材配上适合品牌的西服很有老板的风度,越是沉默越象老板,所以他的话不多,除了主持晨会。
    晨会是我定的制度。老于走后当日,老板拿来一本B模式管理论著,很厚很有学问的那种书,我看了三天,三天里我知道了一个叫刘名扬的人,他在书籍的扉页写道做了老板就象登上几百层的摩天大楼,只能向上攀登而无退路,我倒吸一口凉气,坐老板如此凶险倒是头一回听说。好不容易弄明白书里真谛,还书给老板。
    他说,我们就搞B模式。
    就搞?
    就搞。
    私人公司老板一言九鼎没有什么统一思想认识的各种会议的花絮,所以很快我成了具体实施的总指挥,老板看中的是B模式实行后的丰厚效益,我为难的是这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困窘,虽然我和苏老总去羽化大酒店听过几次课程培训,总觉得文不对题。
    先说我们的实施实体,一共几十人的公司,勉强的白领加上黑胖子老桑也不过十二人,余者就是从中原大地来的农民,他们的文化大多小学初中都没毕业,看看每天写的采购条就知道他们捉笔的为难了,为了抢到廉价的蔬菜,起大早赶集去外省郊县运输蔬菜的卡车三轮云集的集市,他们顶着星星几人一组分头寻价侃价采购,上午送完,倒头就睡。所以晨会只是开给十二个楼上办公的人。
    B模式实行的具体程序由我拟定执行,曹似乎不热心,隐约感到老板对曹的不满,也出在对B模式的认知上。
    我事先画好的表格上要求填写每人每日工作的进度,起先大家没说什么,后来黎经理不干了,他和老板会上争执起来,他认为如此之举是老板不信任大家,干销售的去谈判,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谈不下来的事情很正常,每天汇报去哪里,干了什么有何意义?
    要不干脆老板跟着去就是了。他气氛的撂下一句话,佛袖而去。晨会立马冷了场,老板黑着脸,说,都没啥说的,就这么办了。
    我起身,发给每人一张表格,经过老翘身旁,她悄悄嘟囔一句,又惹着人了吧。
    那时,我没意识到老板是把我当一个搅动死水的鲇鱼,一张表格轻飘飘,却捅到了这些最舒服的自由人,每天点个卯,人就不见影儿了,配送站的订单却一天天萎缩起来,在老板眼里,花钱养了一堆闲人,他的资金库底全凭那几百万贷款,只出不进,能不急嘛?

    会后,众将领各忙各的,艳澄像一个温柔抚慰帝王的后宫,跟老板去了他的宿舍,好一阵子下楼,告诉我说,黎经理可是元老级人物,从一个板车送菜开始就跟老板,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敢和老板叫板,去年春节的百分之八十的年货销售就是黎经理拿下的,从嫣澄嘴里,我也了解到此人原来是京城某局的处长,有许多人脉关系,以前和老板称兄道弟,一直是酒桌挚友。
    但是一周后的晨会,又一次争执,场景大反转,对黎经理的大不恭敬,老板大为不满,他忽地立起身,曲起膝盖一只脚踩在皮转椅上,大声对黎经理说,你不干就走人!
    全场寂静,老苏颇有深意的瞥老板一眼。几天后元经理数完这月刚过去九天的工资,走人了。
    我惊呆了,哥们弟兄多年情分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吗?
    想起一句话,江湖险恶,风浪骤起时,爹妈都不算啥啥了。
    那一天仿佛重新认识了,这块花红柳绿,飘着果蔬芬香的地方,对于繁华无边的京城,它只是商场弹丸之地,却也演绎着一场人间百态。
    我问自己,来此地值得吗?
    本来有更多选择,比如一家网络公司管资料库,还有个和讯,要招聘一个管理人员,我面试时,大力渲染人本善这套儒家哲学,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做通每个人的思想工作,工作的动力毋庸置疑的,结果,那个精瘦挑剔的女人撇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戴着一副细细深红镜框的变色墨镜面露诧异。
    那是我微微整容,也就是想对修眉后的一点小掩饰,不知是否关联,没录用。
    悬在飘飞的纸张里,忙得昏天黑地,将每个人的行踪浓缩在一行行的横线里,羡慕这些销售人员,脚踏四面八方,随意飘荡,晨报的内容日益丰富,我填写的B模式表格一张接一张,摆在老板桌上,等待老板夜读。
    晨会照常进行,没有人再发表不同意见。可以看的出大家心里都有怨言,老苏是个例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角色是什么,他照例的在老板讲话后再强调一遍要精诚团结在老板周围云云,然后老板及时接茬表扬苏总如何水平之高和敬业云云,听得人一头雾水,又是艳澄告诉我苏是协会下派的驻配送中心的特派员,只是每每会上的几句话就一月好几千这钱挣的也太容易。
    几天来各单位要年货的不少,可老客户减了几家,老板着急,又开会分任务,我仍旧没开口,小嘎子又拉来几百户,不亏大机关下来的,九十年代初机关改革出台优惠政策禁不起诱惑下海,于是一纸辞职书干起个体,不到几年扑腾到海里的大部分人不成事儿,各自寻找饭折儿打工,小嘎子手里有俩钱儿,留恋原来厌恶的那份轻闲,就回归打工。毕竟来自同一个营垒,包装时我们搭伴一个包装一个贴封塑料膜。每天有不少坏掉半边的芋头,长得不漂亮的水果,小嘎子说不能把歪瓜咧枣的都给客户吧,人家都是大机关的见过世面。在老板的默许下,楼上的每日满载而归。半截芋头吃了整整一个星期。其他菜蔬也不少,不过不是年货,都是买多的或者客户退回的,包括一次鸡腿。
    一砣子冰块滴答着水滴,被狠狠摔在办公桌,是嫣澄的另一张,她的摆在临窗一面,一盆水仙花开的正美。
    嫣澄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想着怎么熄火,老板脸色铁青,大声喊着,反了,反了,一群白眼狼!
    鸡腿事情的起因是老板的小叔叔的表兄弟引起的,那时付款员已经换了老板的小舅子,这是个把住钱袋子的差事,必须用最可靠的,他的任务是跟在采购组后面付款,有一阵子楼下的传说老板的亲戚都明里暗里坑老板,几乎每天都以次充好谎报菜价,理论根据很硬气:老板不能一个人富,先致富的要带动穷亲戚,众乡亲,吃他是应该的。
    小叔叔的表兄弟捏的钱袋子,竟然被小舅子替代,美差没了,心怀不满,就在菜上做文章,他和菜摊熟,报了一级品的价格拿了一包三级品,狸猫换太子,回头找回扣,本想秘密掩藏的很严实,不料对方单位食堂不干了,那包二百斤的鸡腿,化冰后份量去了一半,食堂管理员怒了。
    后勤负责人直接电话找老板,下回别送了!
    这是一份特老的关系,老板气的跳脚大骂小叔叔的表兄弟,命令那个喜欢眨巴眼睛的小个子滚回家去。
    小个子指着老板蹦的更高的回骂:我告诉恁娘去!
    整个楼道一片中原土语的对仗,引得楼下楼上纷纷出来观战。老板的小叔叔这才出来假意劝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天后小叔叔卸了自己的三轮班车从,就跑附近证券所,看红绿翻转的股市行情了,真是无知者无畏,几乎采购组的乡亲们个个都炒股,一个跌停股,让他忘了送菜的时间,接二连三的大大小小事件,老板觉得用人之道必须变了,于是采纳我们楼上的建议,招聘能人打破亲戚的铁壁合围。
    一砣子冰块滴答着水滴,被狠狠摔在办公桌,是嫣澄的另一张,她的摆在临窗一面,一盆水仙花开的正美。
    嫣澄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想着怎么熄火,老板脸色铁青,大声喊着,反了,反了,一群白眼狼!
    鸡腿事情的起因是老板的小叔叔的表兄弟引起的,那时付款员已经换了老板的小舅子,这是个把住钱袋子的差事,必须用最可靠的,他的任务是跟在采购组后面付款,有一阵子楼下的传说老板的亲戚都明里暗里坑老板,几乎每天都以次充好谎报菜价,理论根据很硬气:老板不能一个人富,先致富的要带动穷亲戚,众乡亲,吃他是应该的。
    小叔叔的表兄弟捏的钱袋子,竟然被小舅子替代,美差没了,心怀不满,就在菜上做文章,他和菜摊熟,报了一级品的价格拿了一包三级品,狸猫换太子,回头找回扣,本想秘密掩藏的很严实,不料对方单位食堂不干了,那包二百斤的鸡腿,化冰后份量去了一半,食堂管理员怒了。
    后勤负责人直接电话找老板,下回别送了!
    这是一份特老的关系,老板气的跳脚大骂小叔叔的表兄弟,命令那个喜欢眨巴眼睛的小个子滚回家去。
    小个子指着老板蹦的更高的回骂:我告诉恁娘去!
    整个楼道一片中原土语的对仗,引得楼下楼上纷纷出来观战。老板的小叔叔这才出来假意劝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天后小叔叔卸了自己的三轮班车从,就跑附近证券所,看红绿翻转的股市行情了,真是无知者无畏,几乎采购组的乡亲们个个都炒股,一个跌停股,让他忘了送菜的时间,接二连三的大大小小事件,老板觉得用人之道必须变了,于是采纳我们楼上的建议,招聘能人打破亲戚的铁壁合围。
    我和曹总驱车前往,星期日的人才市场熙熙攘攘,仿佛大海捞针,不是没人应聘,而是适合的难招,狭小空间,展台忙乎,冠以协会名字的招牌诱惑多多,其实我们只是找个买菜的,一张张年轻朝气的面孔失望而去,我坐在后面,看曹总表演似的说辞,看嫣澄如花瓶一样镇着台面,从头滤一遍公司反正两面,感觉这里面就是一场猴戏。
    老板少年时代跟过耍猴人,浪迹江湖,翻跟头,拿大顶,辛苦卖艺,是否参到些人生真谛。
    忙乎两日,带回一个采购组长一个销售经理。一个赤红脸庞,一个黝黑面孔,一看就是风里来,雨里去过的那类人。
    面试时,我们三人一致印象,这两人共同点是能吃苦。谈薪水时老板十分高兴,因为二位京城远郊人都说多少不论,只要帮助老板干好工作。
    当即拍板一个住单位,日夜顶班,作配送中心组长,另一个做销售经理顶老黎,二位地道老京城人氏的国企下岗工人次日就上任了。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果然配送中心大有起色,老板一脸喜气,B模式停留在几张表格上他也不在乎。晨会他不似以前那样必到,但是也不取消,会议方向转了弯儿,大家就在这宝贵的一个小时里扯扯新闻,我和老曹到听到不少真知灼见,整理完毕,仍旧放在老板桌上,我相信这些真东西有用。可是没见老板动一下。
    楼下平静了,年货勉强弄个平衡,老板意在开拓新思路。
    (三)
    春节第一日,冷冷清清的玻璃屋只留下一个值班人员,过节不能停灶,大机关里有不少外乡单身汉。
    接听电话和抄菜单轮给了老总们和办公室人员。
    我初三值班。
    老板一大早似乎就等了,他神清气爽,也许这个春节略有赚头儿,从来没问过他的家事,嫣澄嘴更严。
    所以寒暄里,京城的庙会,年夜饭一堆话题,新年的阳光照的大厅格外亮堂,也略显空阔,所以他交待说等上班了好好布置一下大厅,也不觉突兀,接着顺便拿给我一堆各色名片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那厚厚牛皮纸,有红线的,封口有一根粗线缠绕,在那个年代算质量最好的了。
    几分踌躇满志的样子,郑重其事的说你的字好,帮我整理一下。
    啥宝贝呢,他再三交待,千万不能透露里面内容,有人的时候收起来。可以带回家去抄。
    也不要告诉家里人。
    仿佛三世单传的宝贝,小心翼翼的又满怀期望的托付于我,真让人有些惶恐不安,又有几分被信任的得意,这事儿可以交给嫣澄作,却偏偏给我。
    于是一个长假我都忙在这堆名片里,还有有未完成的表格,单位、姓名、电话号码等等,洋洋洒洒几十页,看的出是老板的笔迹,墨迹的深浅证明经历了一段岁月。
    阅过之后,我很吃惊也感动,从哪里搜集到这多宝贝,整个儿一个大关系网,几乎涵盖整个儿京城大机关。
    颜色,字体各异的名片各有千秋,我尤其不喜欢有一堆头衔的名片,可是单单老板的名片就如此,顾谷雨三个美丽的隶书字被挤的几乎看不清北,上头一片黑压压的头衔,得来之艰辛历程,个中风雨坎坷恐怕只有顾谷雨自己明白了。
    怕弄错单位名字,隶属关系,我特意又拿来一本沉沉黄页一一对照,老板极其满意,所托有望啊。不能辜负信任,我格外认真,斟酌每一个字,比如名字排列顺序,是按结交时间还是笔画多少,或者干脆依照黄页照葫芦画瓢,但,老板一句话全否,他说,按照官衔儿大小。
    一张金字塔的关系网铺陈开来,煞是壮观,塔尖儿金碧辉煌,一层层高高在上的台阶,仿佛天梯,攀爬需要勇气和毅力,但是真有筋斗云的神力,也许奇迹会出现。
    还名片的时候,老板掩饰不住内心喜悦,他翻看着我秀丽,刚劲的字迹,脑子里描画出一片未来锦绣,便直言不讳的告诉我,这都是哪个哪个饭桌上换来的,开了几瓶西风,还是竹叶青,在他嘴里,一瓶瓶茅台更如一束束威力无穷的手榴弹,任何坚固堡垒都可攻破。
    不知甩出去多少,赔了,赚了,末了,他画一个圆圆的大句号:现在办事,正常程序哪成嘞?
    又一句典型而好听的中原话的尾音,内含一种开头是无奈,后来是炫耀的意味。
    亮光闪闪的玻璃屋里的大厅,一面墙约八米长,量了又量,不够展示老板的宏图大计。
    在这之前他要我研究一下全国蔬菜调料土特产基地的详细情况,虽然不解他的本意,但我还是着实大长了一次见识。
    如同一个攻打大战役的军事家,我在我们国家美丽的版图上寻找那些藏宝的秘密堡垒,比如海南有灯笼椒,辣的全国第一,胡椒也榜首,甘肃的土豆库尔勒的梨子等等,一面墙一半覆盖神州大地东西南北,一半囊括京城各大部委,其势何雄哉。
    我发愁到哪里去找供货商,老翘神秘的一乐,真是坐机关的人,就蒙你们这样的,
    她又提起,我不说你知道这带鱼是泰国的还是舟山的?
    事出一理儿嘛。
    我说,那供货单位就能蒙人吗?
    老翘又一乐:老板有法儿。
    果然,老板说那里也有我们计划未来攻克的目标,先写了再说,这不算假话。
    他一手叉腰一手直指不算假话的白底儿黑字儿。
    空余墙面就挂起老板大照,凡领导接见的放大。领导越大照片越大,花红柳绿里老板笑意盈盈,他很欣赏我选的黑色镜框,说特别洋气,与新换的水红色沙发罩很衬,那是艳澄选的。
    墙上漫铺的供货基地像一个魅力无穷的影子,遥远而无期,又那么诱惑人,谁也不知它姗姗步履何时临近。
    嫣红欲滴的圣女果可就源源不断涌来,穿越漫漫陇海线,跨过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刚下枝头的鲜活,千辛万苦抵达了我们的大库房,一座空间足有一个足球场的天放地阔里,就汁液渗出,果肉蔫巴了。
    据说一纸承包合同,白纸黑字写着人家管种,老板管销,可我们的客户就是别扭,不知这东西配啥菜,库房里三天两头扔出流水的烂果儿,闲着人的天天摘捡,个个看的心疼,日久就烦了。
    弯腰坐了半天的老翘提议到大街推销,我协助抄菜单,卯足劲儿说服几个大院后勤主管,人家也不买账,菜单一无所获,老翘的主意变作满大街的吆喝声:走过,路过,都来看看,新出的以色列圣女果,好吃又好看!
    结果一天下来也卖不出一百斤,遇到眼尖认真的城管罚款,一文不收。
    回来一地阳光和一地鸡毛交织,大墙上一张张黑色镜框里的绿叶红果格外刺眼,简直绝妙讽刺,心里又浮现二个字儿,猴戏!
    老板的老乡最会赶点儿,他们没有上下之分,只有亲情拉扯,时不时窜到大客厅享受一下软沙发的舒适,还吹来许多风凉话:
    种啥嘞?
    种啥都比这强!
    长长的中原尾音里充满愤怒还是幸灾乐祸,我这个局外人真搞不清。
    曹总忙着跑批发市场,其他销售经理各自去忙,老苏总悠然看报,为表体恤下层,时不时的来几句不咸不淡题外话,烂在库房的圣女果距离他似乎很遥远,他是唯一不去摘烂果的楼上人。
    这位永久的楼上人,有着保养很好的身躯,魁梧而不臃肿,漠河人似乎没有低于一米八的,假如也是一米八的老桑,将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窗外,如响雷一般震耳的声浪就随之流入楼道,一座黑铁塔与一座白铁塔相会,浑然于墙上一片儿漆黑,地上一溜儿嫣红的大厅空间,保养有度的苏总的白发就不知被后捋多少回。
    一只白白胖胖的腕上带着天眼玉石的右手,在笑声里不断梳理并不稀疏的一头白发,额头是光洁的,脸庞是微红的,腰板儿是挺直的,他俩打哈哈,如密语接头,只有他俩知晓啥内容。
    老桑开着公司报销油票的黑色桑塔纳,云游四方,谁也不问他的踪影,包括老板,最多应急时拾遗补缺,他能做到打对的对方十分满意,摆平任何纠纷,各大院他很熟,估计与他的一位大姐夫很关连,他姐姐开一家茅台白酒专营店,他几乎一半时间奔那头忙乎,这边月月全额工资。
    每到月底领工资,单子表格数目让人郁闷,都干啥了,还领着只在苏总一人之下的佣金,但没人敢于嘀咕他的,曹总对他都恭敬有加,这又是一个令人不解。
    我与他交集不多,似乎那次为几十斤西红柿发生争执后,我的强硬反得到他的好感。
    包括苏总,对我的态度一直是最和蔼的。
    就在圣女果扔和卖的差不多的一天晚上,我和艳澄正设计老板的新名片,以备新闻发布会用,突然听到一阵嘈杂,配送中心那个刚上任一个月的采购组长上楼了。手里的湿被子嘀嗒着水,由于激动满脸通红,边走边嚷嚷这不明明逼我走嘛,干不成了!干不成了!
    有必要介绍这位组长,真应了孙猴子封了个弼马温,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忒认真,且将全部内容挂脸上,落在行动里。
    京城大栅栏胡同有大杂院住,前有午门守候,后有繁华商业区,他本可以拿着内退的费,享受年近六旬的清闲日子,孩子很争气在琉璃厂开个小店卖玉石,每月给他零花,但他抛家舍业,偏偏24小时全天候守在公司,他偶尔逛了人才市场,邂逅老板,认定他为知己,非但一次面试定乾坤,而且给了他与曹总一样的薪水,也许我把他夸得太好吧,老知青,有使命感,责任心,能吃苦等等,我将自己从父母身上老三届的全部光环都套在他身上,也意图采购组来个翻天覆地的大改革,不料,这反了二字出自他之口,且意思全拧巴了。
    录用后的整整一个月他没回过一次家,天麻麻亮就监督采购组所有老小赶早去新发地。
    老板的小舅子起绰号叫他周扒皮,那是一本连环画里的老地主。
    我们为老板选对了人,可是老板的亲戚老乡不买帐,回扣没了,头天藏着的掖着的事儿,二天老板准知道,这不安排了一个内奸吗。
    尤其老板赋予这外人定菜价的大权力,断人财路,招忌恨,破了一直的潜规则。

    我把湿被子搭办公室的大暖气片上,艳澄急忙找来一床被子给组长,天色很晚,外出找旅馆不现实,老板肯出旅馆费用吗,再说附近都是高档酒店,
    采购组宿舍在科学研究院最偏僻西北角,是临时房没有暖气,彩塑钢的屋顶,冷热不抵,塔建急促粗糙,板墙的接缝处四面透风,老板的小叔叔,小舅子有空儿就往楼上跑,借光取暖,旁人是望尘莫及的。
    不知谁的坏招儿给组长的铺上泼了几盆冷水。我猜测不是老板的亲戚,谁有胆儿自己堵了财路,这活儿起早贪黑是苦点儿,但一个上午,他们送完菜,就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了,逛街的,炒股的,侃大山的比我们这些八小时坐班的活泛多了,牢骚归牢骚,让谁卷铺盖回中原老家,没一个心甘情愿的。
    老板气势汹汹跑宿舍大发一通脾气,铁青脸色,尖尖下颌,稍稍吊起的眉梢,轮廓冷峻,他来回不停的在潮湿泥地踱步,愈发一副猴像,嘴里不干不净的吐脏话,有些我根本听不懂,总之那张暴怒的脸谱,一定是对着西天取经路遇妖精时的模样,众将们俯首帖耳任其发挥,也许那通怒骂根本不是对着他们,大家心知肚明,老板委屈的唯一发泄出口,就是对着跟着来作发财梦的他们这群人。
    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的泪都流在心底,唯有我是局外人,所见肤浅,表面戏码,但,我善于观察分析,来此目的,就是深刻了解社会底层生存态。
    我自定的题目,文章自己作,那夜我十一点才回到家里,我也是浑身湿淋淋的,一路上有雨点儿飘过,忽而出现一轮霁月,朦胧的五彩光环微微笼罩,心里得到安慰,有句话,霁月难逢。
    次日一切未曾发生一样 ,各色人等条理分明,循迹与各自人生轨道,苏总,曹总,嫣澄,甚至静静,散花,在门外的在门外,玻璃屋的归玻璃屋,桑经理照例不报晨到,
    三个女人风一样的飘走,老翘留两个橙子给我,说,考考你,哪个是脐橙,产地哪儿。回头告诉答案。
    我手里捏着的黄澄澄的果实默默无语,闻闻清香的苦涩味儿,觉得谁都不易。他们每天近在咫尺,从不告诉我关于他们隐秘的任何信息,就像屋里空气飘来飘去,他们的内心世界亦如空气,在与不在,凭感觉,观察。
    我先内省,家境优越,说到小学二年级,妈妈托人专程从上海带一套蓝色灯芯绒夹克衫,带一双木跟儿的绿色小雨靴子,上高中妈妈用一半的工资给我买一条蓝红白三色拉毛羊绒围巾,嫣澄听的吃惊的张大了嘴,俺的娘呀,恁妈咋恁舍得花钱?
    一直认为理所应当的日子,在另外人的眼里,却是另类的感觉,社会公平吗,人生来平等吗。
    顺利进了大机关后正逢体制改革,一些人跃跃欲试要下海,我的学长警告我说,你最不合适去底层,不能往下走。
    我执拗,停薪留职里最年轻的一个,人事的老处长摇头叹气,我的顶头上司,爸爸的老战友说,闯闯也好,岗位先留着,职务升迁受影响我就爱莫能助啦。
    不同意调我去基层,因为一定要挂职,涉及的社会圈儿还是原汁原味的原地打转儿,我要自由择业,掂量自己的价值。是个小小千斤坠儿,还是大花瓶。人贵有自知之明。

    新闻发布会定在谷雨节气,老板喜欢这一天,下面就紧锣密鼓的忙起来,老板的卡迪拉克更是进进出出遍及京城要地,老翘她们三个女将空中挂满拉花,地下遍布米面的忙活一气儿,几天功夫变戏法似的生把大库房折腾成个超市模样,照老板的意思人家参观之后就知道我们达亚通世公司的实力,老翘告诉我这都是借的,参观完立马拉回去。还要服租借款,她打得借条还捏在人家手里,这是啥游戏规则,老翘又扯上带鱼同出一理的老话。
    请柬买了最贵的,老板很讲究,红包也不斐,除了老关系包括所有新闻记者,会议室定在楼下最大的那间,预计三百人,老板也格外破例在不是年节的日子提前情大家一顿,十张圆桌老板挨个儿敬酒,亲戚和老乡们酒醉的不少,从来没有过的好气氛。
    次日清晨一个电话打破好气氛。老板急匆匆钻进卡迪拉克,喷气管拖着长长尾气一溜烟儿开的飞快,老曹悄悄告诉我,老板家里的法院传话催还贷,还说有要账的老家人同来。
    那么是躲债去了?
    对,我们顶着,还不能告诉楼外老乡亲戚们,那多栽面子嘞。
    北京话里拖一个中原尾音很滑稽,我笑不起来。
    来者不善,女法官语气强烈自不必说,要帐老乡四处打量甚至闯进老板办公室,我和老曹礼貌待客,始终不交待老板去处,头回作这种不甚光明的事情,我不安,老曹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反正咱们是打工的。
    三天后要债的走了,躲债的回来了,司机说老板今年会费没白交,头一回结结实实坐了协会三天办公室。
    新闻发布会很成功见报见电台,老板特异的大背头流光闪亮,黑白照里笑容可掬,电台播放的录音也是可圈可点,一位有宏图大略企业家的铿锵誓言掷地有声,可惜电视上没露面。若不然,嫣澄特地为老板挑选领带可以闪亮登场了,她娇喘吁吁的跑遍燕莎,贵友等大商厦,高跟鞋磨红了脚腕,还是我出主意让她贴了创可贴后。
    老板在厚厚的剪报里又添了几页辉煌,他新闻界的朋友极多,这次发布会更是一个不少。
    给我一个大牛皮纸袋,里面是打点记者的红包,再三嘱咐我一定发完,纸袋见底,我还真的想提一句,留点儿给采购组老乡补夜餐不好吗?
    兴头上的老板,脚步都是飘的,我的话也随风飘走。
    老板要作大作强配送中心,建立起一个托拉斯式的全国联网机构,包揽这个城市机关大院的全部的果树蛋肉的配送任务,这个大题目是个奇思妙想,难道不值得追风的记者热捧吗?
    果然热烈纷繁的会场加上如潮涌动的在会上的阵阵热烈掌声。老板飘在九霄云外,齐天大圣名不虚传。
    科学研究院最大的会展厅里,灯火辉煌,人们沉醉与几天参观,讨论紧张后的惬意里,晚宴聚餐未散,路灯下等我很久的采购组长就递上一份辞职报告,赤红的脸膛很平静,没过多说啥,就说要回家接送孙子上学了,刚报了学前班的名。
    翌日刚上班,老板拿着手里的辞职报告直嘬牙花子,先说,再谈谈,又叹口气说,算了,最终无奈的签了字。
    采购组回复平静,一如从前,询价的换了他的小叔子,小舅子把着付款现金袋子,艳澄天天跑外,老曹和我都不知道她们忙些什么。
    京城的碧桃花沿街绽放,浅粉,深红,仿佛是初春姹紫嫣红的惊艳一现,日头旋转的飞快,惊蛰那天老板突然宣布召开全体大会,介绍一个新副总,一位国字脸的年轻人,个头不高,敦敦实实,口才极好,他宏篇大论的讲述一个改革计划,专门为配送中心量身定做。
    会后,我对老翘说,准备撤吧。
    这回轮到老翘问我这是什么游戏规则了,我没有带鱼理论,只说耐心等着吧。
    开过无数次晨会的会议室,显得格外安静,每天空无一人,像是等待一个不一样的时刻。
    大家暗地里嘀咕后的一周后,小嘎子等十几个楼上人,都先后接到了撤聘书,分手那一天,几人很放松的散座在一地阳光的大厅里,各有退路,衣食无忧的样子。
    我早在三天前电话过去,老领导说,想回来就回来,处里正缺人手呢。
    曹总破例的点燃一支香烟,袅袅白雾里,他仿佛有些伤感,毕竟是创业的元老,公司历史短短几十个月,也是个历史发展过程,怎么来个新人,就一脚踢开老人.....。
    当我阐述了自己悟道的游戏规则,大家都有些恍然大悟的表情。
    老板用人从来不超过半年,我从接手办公室资料里发现一个普遍现象,所有的辞职和解聘报告都恰好卡到半年上。
    老板高明,我们这些社会关系很广的机关人,用尽和不用自己的关系为老板办事六个月不再见效。那就有主客观的因素,唯一的例外是老苏,老曹稍后我们一些,这个银灰色的办公楼就是他找的。

    我兜了一圈,仿佛在万花筒里看世界,和这些北漂混了一段江湖,成就了同伙里不一样的人生经历。
    只要停薪留职的制度存在,还有机会再度下海。

    日子恢复了大机关的缓缓节奏,每日的免费午餐汤酸辣鲜甜依旧,飘香于办公大楼长长的走廊,那时配送中心的人影便活灵活现浮出,

    七月流火的一天路遇老翘,她因为拉花儿摆米面那阵儿借给老板一万周转金,等着老板还帐,所以晚走三个月,她告诉我已经过去的新闻,启用新副总上台,老板寄予无限希望,这是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一招险棋,几百万贷款期限迫在眉睫,老板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攀登看不见顶端的那个摩天大楼。于是组织新老关系浩浩荡荡去他发迹的老家参观一番,意在圈进新的合作伙伴,那是一个已经不属于他的高科技园区,在参观那天还特地介绍为是老板的蔬果基地,不用说这又是带鱼理论。
    京城这厢,新副总在朝阳的人才市场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一纸招牌高悬,直书最高协会,不用说招牌下立即被那些大学生围的个严严实实,光简历几百份,回来一一清点,不乏研究生什么的,副总和老板皆大欢喜。
    新办公楼就划定在东边CBD圈里,是艳澄梦中的霓虹闪烁地,万事具备只等合作伙伴们款项进帐。
    谁知风云突变,招聘会上有多事的明白人,一个电话捅到上面说国家机关怎可以经营实体,不说上面怎么对老板的胡作非为不满意,就是那些刚从中原回来的参观者也纷纷来电话,说,你这个中原人太不实在。
    这足够让老板有苦难言了,老招儿不灵,风风光光的故乡行,白白折腾进去十几万,京城这边没圈进一分钱,唉,真不知老板咋办?
    老翘说大家都走后,老板攒把攒把剩余物资刚刚好开一个规模很小的超市,特色是天天有圣女果卖,继续那个未完的合同,至于还贷款什么的,有艳澄在,买卖应该火。
    我为老板担心,可是老翘说,慢慢还呗,虱子多了不怕咬,谁能贷到款谁就是大爷,管什么京城的中原的,这个年代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我在原单位屡屡受到好评,才半年功夫,领导说我成熟多了,我对经历的一切守口如瓶,包括对父母,只说若想投稿,可有好素材了,但我早就打消动笔的念头,人间悲喜剧太多, 我所了解肤浅,从未渗入他们的内心,但确实应了一句话,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碧桃花凋谢了,盛夏落幕,圣女果拉秧了,老板一个跟头折回原点,整个儿一场猴戏。
    我上下班的金杯班车缓缓驰过,宽阔平坦的那条大马路,科研所大楼的门楣还是那么高大威严,熙熙攘攘的人群进进出出,外租业务频繁,落户的大小公司,只比从前火暴,有黑底金字的大招牌高高在上,任何暗淡的微小,都会骤然放大生辉 。
    再到后来的后来,听说嫣澄跟着新副总跑了,去南方闯事业。旧影荡然无存,老板也没消息,兴许回了中原,是去种圣女果呢,还是回剧团了?也有人说,去干房地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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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20 20:49:12  更:2021-09-06 17: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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