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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第1页]

作者: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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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子》 灵石 著


    世间之事本无所谓对错,不过此云彼云而已。

    ——作者自题





    第一部分

    一

    大哥离家出走三天了,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全家老小提心吊胆,怕他在外面有个好歹。母亲说,这是他的命。

    暑假刚放两天,大哥就把郭家老二打了。大哥跟我们说过,他在这个暑假要收拾郭家老二。大哥但凡动了念头,总会付诸行动,他是早憋着要给郭家老二一次厉害了。仗着郭家老大在镇上大孩子中的霸王地位,小三岁的郭家老二也想给自己立面旗帜,夺取我大哥在初三年级里早已拥有的稳固江山。刚开始郭家老二只笼络了几个弱兵,大哥并不在意,等大哥的一个铁杆随从冬子也变得有些摇摆不定,后来终于投靠到郭老二那边时,大哥就再也忍不住了,暑假前刚刚狠狠地给了不忠诚的冬子一顿拳脚,没过几天又借一个叫做“狗急跳墙”的野蛮游戏把郭家老二也打了。
    郭家老二郭进嚎哭着找上门来,母亲一看见那张抹得到处是血的脸就吓坏了,还来不及询问清楚,老大郭天已带着老三郭荣、老四郭志、老五郭凯郭家全部兄弟闻讯奔来,个个手持棍棒、砖块,堵住我们家的院门,气势汹汹喊骂着让大哥出来。无论母亲怎么赔罪,说那该死的只要回家,一定打他个半死,说郭主任那是一个多么好的人,镇上人人都夸他好,昨天在路上碰见还说了几句话呢,这下真是对不住郭主任,现在要紧的是赶快陪郭进去医院看看,要是打坏了哪里,可别耽误了。但郭家兄弟全然不听。矮墙之外早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仿佛都是郭家的兄弟。这苏溪镇上,但凡郭家兄弟扬威示霸,向来无人敢管,倒是成了大家看热闹的最好机会和事后闲扯的极好话题。
    我还只小学二年级的年龄,吓得躲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背后不敢出声,三哥抄着捅炉用的铁火棍从屋里跑出来时,我叫了他一声,觉得有了保护,就往他跟前跑。祖母颤颤巍巍追着三哥出来,喊着,“不要啊,不要!快把火棍放下”,看见了我,更是急了,大喊:“老七,回来!这真是要出人命了!”
    “关建强,没你屁事,你他妈的让你家老大出来,我大哥找他算帐!”郭家老四郭志指着三哥喊。他跟三哥同班,上初一,本是关系不错的伙伴。
    “瞎你眼!找我大哥算帐,就是找……”
    三哥话没说完,早挨了母亲狠狠一耳光,“你才瞎了眼!还不赶快给我回去!那该死的都把人家打成这样了,你还敢在这说理!”母亲厉声说,夺了三哥手中的火棍,往后扔出老远。
    挨了母亲的打,三哥火气反而大了。“那小子该打,我大哥早就说要治他!”三哥扭头就去找那根扔出去的铁棍,一边指着郭家老二郭进大骂。在我们兄弟七人中,三哥的脾气最是暴躁倔强,同时也最不惧危险。
    这郭家老大凶残霸道自是无疑,但他同时也是个极狡猾之人。换了别的人家,他早带着兄弟冲进院门搜人了,郭家的人哪能容许被别人欺负,甚至还打出了血,那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这次遇上我们关家,他虽然照旧是荡平一切般的气势汹汹,却早暗藏了些收敛,堵在院门口凶喊,像是转眼就要冲进门去,却始终站着未动,还身体紧紧拦住早想闯门入室的老三郭荣,不许他靠前。以郭家老大在整个苏溪镇的威风,他自是看不上我大哥那种低他两级的小字辈的耍横,但与虽未成气候却赫然成堆的关家七子结仇,他似乎一开始就觉得有点心虚,仿佛预见到了以后的利害。
    但三哥的话终于还是把郭家老大激怒了。敢治郭家兄弟,这是他从未听到过言语,晓得今天要不给关家一点颜色看,郭家老大的厉害以后断没人信了!
    一把推开母亲,“腾”地郭家老大就闯进了院子,上前一把抓住三哥的领口。
    马上,三哥的脸就憋得通红,气都要喘不上来。郭家老大比三哥大了六岁,个子高出一头。三哥哪里是他对手,但三哥丝毫未显畏惧,奋力挣脱着。祖母和母亲拉着郭天的胳膊,哭着拼命跟他说好话。
    “刚才的话,你给老子再说一遍”,郭天瞪着眼凶狠地说,几乎贴住三哥的脸。
    “老三,你敢再说一句话,我就打死你!”母亲哭着喊,去捂三哥的嘴,但被郭天一把推开。
    “你说!你给老子再说一遍!”郭天近乎扯着嗓门凶喊,声音大得吓人。
    那是我感觉到的最为可怕的一刻,我知道三哥是一定会再说一遍的,他从不为任何恐吓所吓倒。
    “郭老二,你小子就是该打!”
    郭天照三哥的脸立时就是左右狠狠两个耳光,三哥趔趄倒地,鼻子立刻就冒出了血。郭家老二、老三、老五一拥而上,在三哥身上一顿左踢右踹。院外围观的人不知是助威还是不平,顿时嚷声一片。那郭家老四虽未动手,却也在一旁大声叫喊:“看看是谁该打!”
    祖母和母亲两个只是拉着郭家老大的手央求,眼看不起作用,听到三哥虽被打得满地翻滚,嘴里却还在逞强,“妈的,郭老二,你小子……你们等死吧……老子一定要报仇……”母亲奋力向郭家兄弟扑去。但是她根本无法阻止那种野蛮的力量,也一步接近不了她的儿子。
    “你们要不就打死他,看看谁能好过!”母亲声嘶力竭地喊,悲哀之中烧出了怒火。“大虎,你现在死哪去了,你惹了祸,让你弟弟挨人家打……”
    不比我的哥哥们,我生来就是一个胆小的孩子,这种凶恶的场面何曾见过,祖母把我喊回屋子,我一会儿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一会儿又吓得把身子低下,恐惧地听着外面的凶叫和哭喊。我盼望大哥、二哥、四哥、五哥他们立刻出现,埋怨大哥竟然跟我一样的胆小,是他打了郭家老二,可他自己却跑了,让三哥一人代他受过。我几次想跑出去寻大哥,但每次都被那郭家兄弟制造出的满院子的凶气吓住了脚步,再者我也不知道跑出去找回大哥是不是又是给母亲闯祸。我心里是最怕母亲的。但是这回,当听见母亲“大虎,你死哪去了”的哭喊时,我“嗖”地就穿出了屋门,直奔院外。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头嗡嗡变大,一时间突然勇气汹涌。
    看见我跑了出去,郭家老大不知怎么突然命令他的兄弟们收手。
    “打这小子没用,我们走!回头再给关老大厉害!”郭天手一挥,拽了仍然满脸血污的老二郭进一把,扭头便走,一路恨恨有声。众人霎时给郭家兄弟让出一条行道。老四郭志走在最后,临出院门,回过头来,扔下几句给一边四下找什么打人的东西一边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的三哥——“以后老子再没你这个朋友!老子这次可没动手,你要是关老大,老子就上了”,说罢扬长而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快!快看!关老大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转到同一个方向,只见大哥在前,随后跟着二哥、四哥、五哥、六哥,手里拿着俱是木棒、石块,滚浪般杀奔而来。大哥知道郭家兄弟要找他报复,打了郭进后就径直往河边跑找自家的兄弟去了,他知道他们几个都在那里游泳。
    “郭老大,老子在这儿!”看见郭天,大哥大声喊喝。此时他还不知道三哥已遭了恶打。
    关家兄弟和郭家兄弟立时各站两列,凶目而对。恶战一触即发。
    许多年之后,提起关家七子,人们津津乐道的仍是这“关家七虎”从此扬名立威的最精彩的一刻——瞧那关家七子,齐整整立在那里如虎狼般一字排开,谁见了能不怕啊!名字起得也好特别,老大关建中,老二关建国,老三关建强,老四关建盛,老五关建要,老六关建和,老七关建平,后面一字组成“中国强盛要和平”,何等得威武!他郭家再厉害,也不过五子,老二还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蛋,这算是刁的遇上蛮的,蛮的遇上不要命的了!
    二

    母亲拼死拽着三哥不让他出去,知道若是让其他兄弟看见三哥满脸黑血浑身污垢的样子,这天无论如何是要彻底塌下来了。
    “大哥!二哥!宰了郭老大!活宰了他!”三哥一时挣不脱母亲,便直起脖梗嘶吼。他眼睛都红了,兄弟们都在外面,那种渴望参战复仇的异乎寻常的亢奋使他忘记了身上所有的伤痛。
    院外大哥闻声,便知那郭家兄弟已然行凶,自家老三必定吃了大亏。
    “上!”没见一丝犹豫,大哥一声大喊,挥起棍棒就朝郭家老大劈去。恶战瞬间骤起。
    于一片凶声恶喊之中,三哥早甩脱惊恐万状的母亲,一时找不到那根他一头认准的捅炉用的铁棍,便赤手空拳疯狂冲向院外,蛮牛一般径直扑向郭家老大。
    那郭家老大郭天虽一人对付大哥二哥两个,却丝毫不处下风,果然是打杀出来的凶悍人物,眼见三哥扑来,抡起手中小孩腕子般粗的棍子就是狠狠的一下,棍子打在三哥头上,发出一声闷响,众人心一下都提了起来,但三哥竟毫无感觉似的奋力拦腰抱住郭家老大。这郭家老大立时就施展不开,那边大哥二哥的棍子早劈头盖脸打将过来,一时间关家兄弟就占了上风。
    见自家大哥左右抵挡,只顾招架,没了还手,身上早挨了不知多少闷棍,老二郭进顿时吓得手软,挥舞着手中的砖头,嘴里嚎叫着,脚下却不知不觉地在往后退,猛然间绊到了地上半截砖头,竟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举着砖块追过来的我的六哥被郭家老二冷不丁一绊,重重扑在他身上,手上的砖头早脱了手,六哥就势骑在郭家老二腰上,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通狠拳雨点般打上去,郭家老二初时还挣扎着想把六哥掀下去,不知怎么突然白眼一翻,腿一蹬,一动不动死人般僵挺在地上,后来才知是装的,耍出一种出了人命的把戏不知是为了吓唬谁。六哥愣了一下神,从郭家老二身上跳起来就去找别的对手。此时郭家老三老四老五气势也渐狼狈,起初以三对二对付不要命一般疯打的四哥五哥还勉强支撑,见六哥又追上来,呼地一下散开,撒腿就往人群中跑,四哥五哥六哥吼叫着追打进人群,人群顿时惊乱。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公安来了!”
    就见镇上派出所所长带七八个公安,火急火燎跑了过来,大吼:“都给我住手!”直奔殴斗的核心,不由分说,扭住我大哥二哥的胳膊往后一反,拿出铐子,咔嚓一下干净麻利地就铐上了。三哥还是箍着郭家老大不放,两个公安过来,好容易分开他两只胳膊,正要铐上,谁知他如一滩泥般软了下去,脑袋血葫芦一般,根本看不清眉眼了。郭家老大脸上淤青了好几处,乍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有点发傻的样子。只见他一身旧军装的前面,从腰部开始,直到裤腿,殷红殷红的,已被三哥的鲜血浸得透湿。
    被母亲死命抱住,目睹这场自此在关郭两家埋下仇恨种子的惨烈打斗,我永远记住了过去从不曾见过的我的哥哥们那一张张可怕的充满杀气的野性面目,许多年后,在那些交织着过多悲哀和凄凉的夜晚的梦中,我无数次看见大哥那刚强的脸颊和血红的眼睛,我六哥那稚气未脱的愤怒的嘴角,而每每让我惊醒的,就是那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我的三哥。
    那一刹那,骚动的人群突然死静一片,我听见抱住我的母亲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哀嚎,放开我连滚带爬地向三哥扑去,派出所所长大喊:“赶快送医院!赶快送医院!!”
    人群中冲出来一个人,扛起三哥就跑,正是郭家父亲——水泥厂办公室主任郭学耕。他在厂子里听到报信,骑辆自行车便立刻赶来,正碰上这让他魂飞魄散的场面。被反铐着的大哥二哥跟着郭学耕就跑,早被公安死死拉住,大哥扭动着身子,远远看着三哥耷拉在郭学耕肩膀边,一路滴答着血的脑袋,朝郭家老大发出了困兽一样的嚎叫:“郭天,等着,你他妈的全家都要给老子偿命!”
    父亲得信,紧急找人替了自己在车站的调度当班,疯急跑来,要把三哥从郭学耕手里接过来,郭学耕也不理赖,只管快跑。
    “把郭天也拷上!”郭学耕扭头朝追上来的派出所所长大喊,“听见没有?你不拷,我让我们保卫科的人拷!”
    “那当然得拷!必须拷上!”派出所所长赶紧回应,急跑回去冲手下喊叫,“把郭家老大铐上,郭家其他兄弟,也都给我带走!”
    那押人的情景是一片吓人的肃杀,派出所所长夹着我大哥的一条胳膊走在最前,后面便是两队分明的关郭两家兄弟,除了人群于两旁涌动追随急踩出的嚓嚓脚步声,任是听不到一丝喧嚷,像是怕沾上干系也被铐走似的,无论大人小孩,脸上都带着几分悚然。这派出所的人,平日里大摇大摆,悠然自若,但要抓个什么犯事的人,不由分说,凶吼怒叫间早一顿拳脚上去,但这回碰上关郭两家兄弟,眼见个个是气冲斗牛不知畏惧的顽劣小子,晓得这是本镇最人多势众让人胆寒的家族,因此虽是铐了,却不免心有余悸,竟无一人扬威动粗,冒那招惹是非的傻气。那派出所所长与当水泥厂办公室主任的郭家父亲有上好的交情,此时面色严峻,自然是想替郭家出气,但不知关家老三伤情怎样是死是活,一路上也压住性子,只管急走,一言不发,把关郭两家兄弟押回派出所,便立即去了医院。
    这天整个苏溪镇都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血腥和死亡的空气,医院和派出所门口人群聚集不散,惶惶传递着似准非实的消息,怦怦心跳间揣着不知怎样的希望。
    三

    三哥没死,头上缝了九针。
    消息从医院传出来时,很多人都不相信,但那将信将疑的话又不肯明着说出来。终于看见郭家父亲和派出所王所长两个从里面走出来,大家眼睛紧盯两个人的脸,知道答案就在上面写着。
    “走吧,走吧,都回家吧,你们守在这里盼着人死是不是!”派出所所长刚出大门就是一通喊喝,不耐烦的脸上显出一种带威严的疲倦。他这话一说,大家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九分,一会儿工夫,人群陆续散了大半。
    父亲背着三哥从医院里出来时,天色已然昏暗。本是夏日黄昏清爽的凉风,吹在人身上让人舒服,但抓着母亲的手紧随父亲后面,那风竟吹得我浑身一阵阵发冷。
    “没事的,没事的,”母亲沿路低声哭泣,有人上前询问,只是这样两句应答。刚才在医院,郭家母亲拉着母亲抖动的手,忍不住陪着母亲流泪,母亲嘴里也反复就这几字。关家老三和郭家老四同一天出生,当时两家母亲住在水泥厂医院的同一间产房,因此彼此很早就熟识。
    想着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一帮兄弟,这时候却仅剩了两个,一个被父亲背着,一个被母亲牵着,我心里愈发觉得孤单得可怕。三哥那贴在父亲肩上裹满绷带的头我几乎是不敢看的,仿佛一看就会惊动了他,然后他就会问我别的兄弟现在在哪似的。我心里惦记但是又害怕想象的正是被抓到派出所此时不知怎样的我的哥哥们。平常玩那些互相争夺的小孩游戏时,经常会有人冷不丁大叫一声“公安来了”吓唬大家,搞得大伙禁不住都猛然回头,立时散开,那人却在一边偷笑。然而公安今天是真的来了,带走了我的哥哥们,任是怎样努力着不让畏惧在心里边跳荡,我知道正如这天色的暗淡会向黑暗延伸,对关家的不幸我将只能看着它来临。
    远远就看见了孤零零站在院门口的我的祖母。虽然邻居的人已经告诉她三哥保住了性命,但未见自家人回来一个,她终是不敢相信,就一直站在门口焦急张望等着人回来。
    祖母急急迈着她小脚老人的碎步迎上去,见了三哥的样子,立时就瘫软了身子,哭着说:“三虎,你这不要命的,你早晚要让人家打死……”
    进了屋,母亲也哭出声来,接了刚才祖母的话,声音却是憋了很久的怒气:“全让人家打死算了,跟人家郭家斗,不知道天高地厚。是该死的老大惹的祸,那个该挨刀的……”
    父亲不语,扶三哥躺下后,拿个凳子坐下来,长长地叹口气,这才终于有工夫感觉到疲惫。良久,父亲跟母亲说:“老三都让人家打成这样了,就别再总说自家孩子的不是,理该争还是要争,几个都还在派出所铐着……”
    “该铐!瞧一个个凶神恶煞,我尽养了些不要命的鬼,以后还不知道会闯什么祸!你说,你老实巴交,哪个像了你,也就老七是个胆小的。你说今天,这老三我就怎么也管不住他,让人打死才好!”母亲越说越怒,三哥今天若不是死里逃生伤成那副样子,她早就上去给他一顿打了。
    左右邻居突然间来了十几个,一边叹息,一边解劝。过了一会儿,车站站长急急登门进来,父亲慌忙迎接,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只听站长说话。站长跟父亲问了三哥伤情,走过去看了看三哥,把父亲拉出门外,小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前一后快步出了院子。

    派出所有两排整齐的平房,院子很大。关郭两家兄弟各家分开,被勒令于房檐之下面墙站立。
    大哥不知三哥死活,眼前老闪着三哥满面是血头耷在父亲肩上的样子,心里一阵阵慌乱,对着墙壁几次嘶喊,发誓若是三哥没了性命,他一定要把郭家老大老二全给杀了,这事他将一人去做,再不连累其他兄弟。兄弟几个听大哥嘶喊,也早在心里生了恐惧,知道这场祸是真闯大了,竟害了自家兄弟。都盼望着早点知道三哥的消息,但又都害怕听见的是凶信。
    但是等派出所所长从医院回来,一进院门就平淡地跟部下甩出几句,说那小子没事,不过头上缝了几针,这话早被大哥他们听到时,关家兄弟相互对视,脸上立刻乌云散去,显出十足的不驯和憎恶来。
    所长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处洗了个头,进了屋子,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已是一脸的精神,但额头左边一处难看的疤痕却更加显眼,让人的视线无法躲避。他从兜里摸出颗烟,浑身上下摸找火柴。“妈的!”,他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终于摸见,点上烟,这才走近关郭两家兄弟。
    “郭家老大,你年纪最大,你先说,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谁先动的手?”
    “当然是关大虎,那小子……”
    “放屁!是你们先动手的!妈的,几个打我三哥一个!”六哥在那边立时大喊。
    “闭嘴!谁让你小子说话!”所长扭身怒喝。
    “老六,你别说话,让那小子把屁放了!”大哥声音不大,却透着十足的蔑视。大哥心里说:小子,这回打了,老子以后就再不怕你,不信哪天再打一次!
    “妈的,在派出所小子嘴还敢不干净!王叔,我知道在苏溪镇人家都说我厉害,可我是个讲理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关家老大先打了我家老二,鼻子嘴巴都出血了,妈的他打完就跑了,跑了算什么!”
    王所长一边听,一边点点头,眯缝起眼睛,扫了那边大哥一眼。
    “说说,他为什么要打你家老二?”
    “我也正想知道,所以去找关老大问个清楚,王叔你不信问问别人,看热闹的人多了!我叫关老大出来,哼!他妈的关老三倒蹦出来了,你知道小子手里拿的什么,铁火棍!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么敢跟老子玩命的!一个他妈的屁孩!”
    “拿根铁棍,小子就以为能吓唬住谁!”郭家老三郭荣跟着随后一句。
    “关老三真想拿铁棍打我大哥,所以大哥才打了他!”老四郭志也马上说话。
    “好了,你们先不说了,我去问那边。”王所长说,将手中抽剩的烟头拿中指远远一弹,两只胳膊往胸前交叉一抱,朝大哥那边走去。
    “那边刚才说的,听见了?”
    无人应答。
    “关家老大,问你呢!”
    “没听见!”大哥干脆回应,昂起脑袋,依然是那种蔑视的腔调。
    “什么?你小子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还这么狂!”王所长立时怒了。
    “谁狂了?没听见就是没听见!老子听不懂屁话!”
    “小子!”王所长真想立刻就扇大哥一个嘴巴,但他终于还是忍住。“好吧,你说,是不是你先打的郭家老二,为什么打人家?”
    “我没打他!”
    “什么?没打?”
    “关老大,你小子他妈的敢做不敢当!”那边郭家老大立刻叫喊。
    “哼!老子当然敢作敢当!一起玩玩就算打吗?郭老二耍赖,还撕了别人的衣服,老子教训教训他,还不应该!”大哥说,想起了郭家老二被他打的那副熊相,居然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妈的!你小子胡说八道!”郭天大骂。
    “妈的!”跟在郭家老大后面,老三郭荣也忿忿骂出这相同的一句。
    差不多同时,那王所长嘴里竟也不由得想蹦出这两字,只是郭家兄弟抢先说了,他只好咬住嘴唇,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股怒气。
    王所长不再审问,朝着关家兄弟喝了声“老实给我站着”,径直回了他的屋子。没打出人命,本来看着郭家父亲的面子,他只想教训教训这群顽劣,各家老实认错后就放人算了,这一大帮人在这个小院子里圈他们一夜,他想起来就头疼,那样的话他今晚是别想睡好觉了。关键是他已经答应了郭家父亲天黑之前就把他的儿子们都放回去。但是他没想到这些家伙都抓进派出所了还一个个如此不知好歹,尤其那关家老大,好象他这派出所所长都不在他眼里。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办才好,很快就想出放了别人只把关家老大关一夜的主意,觉得这样既给郭家出了气,又维护了自己的威严。“是他挑的事,也该被关上一夜,何况这么嚣张!”打定了主意,他对自己说。
    所长迈步要出屋子的时候,父亲跟在站长身后来了。
    “王所长啊,今天这事可让你累了,”站长笑着说,朝所长伸出手,一边扭头看了看贴墙站立的关郭两家兄弟。“瞧我今天忙的,我是刚刚知道这事,”握着所长的手,站长继续说道。
    “呵呵,谁愿意找这个累呀,你看,还要惊动你站长的大驾,打得差点出了人命!”王所长说,两人拉着手就往屋里走。父亲急忙往旁边一让,脸上不由得现出一丝谦卑的笑容,叫了声“王所长”,王所长手一挥,看都不看父亲一眼。
    过了一会,所长和站长从屋里一起出来,两人照旧是拉着手,走到院门口才松开。
    把站长刚一送走,王所长便指着父亲大声说:“你们家关大虎好威风啊,铐到派出所了还不老实!今天这事就是他惹出来的!你们家老三不是没死吗?就是死了,这责任还主要是你关家负!”
    父亲“是啊是啊”地使劲点头,便不知再说什么,跟着王所长进了屋子。
    “站长替你关家说情,我领了。但关老大挑事,关老三行凶,这是性质,你懂吗?你说说,老关,你还能不能管住你这几个凶神,这话我撂在这儿,再不管,早晚要出人命!”
    王所长正声色俱厉地说着,头一转,从玻璃窗看见郭家父亲进了院门,立刻迎了出去。眼看天要黑了,还不见人回,郭家父母在家里坐不住了,妻子催丈夫还是快去看看的好,因此郭家父亲也急急跑来。
    “啊,老郭,郭主任,你来了!我这刚教训关家那几个家伙呢!别人放了,得让关老大在这过一夜!”王所长一边说一边给郭主任递上一颗烟,郭主任摆摆手,但还是接了过来,王所长立刻划根火柴把烟点上。
    郭家父亲笑一笑,没有搭腔,绕到他几个儿子跟前,挨个地看了个遍,又扫了那边关家兄弟几眼,这才走到所长和我父亲跟前,说道:“没出人命就是万幸,大家街邻街坊的,你说这图个什么?我看这事就算了,都是不懂事的孩子,铐子都上了,也该长个记性。”又笑着对父亲说:“你家老三也太楞了,打起架来不要命,才多大的孩子呀,真要有个好歹的,啊?……”

    关郭两家父亲各自领回自己的孩子。进了自家院门,大哥说要去趟厕所,转身离去,没人理会,没想到他就此不归,三天过去,不见人影。
    四

    从派出所出来,大哥一路低头不语,关郭两家兄弟间一场恶斗,眼见差点出了人命,还连累众兄弟都被公安抓了去,大哥满脑子早是回家后要面对的可怕情景。大哥惧怕被母亲责打,但比起她的棍棒之威,母亲发怒动刑之后独自坐在床上那长时间凄惨绝望的哭泣更让大哥惧怕。母亲在我们这个家有很大的权威,她那天生贤淑的性格,早被生养一大堆孩子的辛苦操劳所埋没,变得刚烈强硬,锋冷芒寒,受不得半点刺激。艰难贫困的生活时常让她焦虑无比,因此在她眼里,我们总是有错,而且我们的过错总是会招来她毫不留情的责骂和打踢。我不记得有谁在领教她严厉的惩罚上享受过些微的恩惠。在那个茫然的岁月,我们不知道委屈,也不敢有委屈。经常,在责罚过后,眼泪还在脸上,鼻子还在抽泣,看见母亲把打人的家什一扔,一头扑在床上独自伤心大哭,便真是恨不得让母亲再狠狠地打自己几下。几个孩子有时甚至是全体被责令在院子的墙边站成整齐的一排,惶惶然等待母亲终于止住哭声,良久,从屋里出来,用哭得早沙哑了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对谁说一声去做件什么事情的话,这才敢低头缩脖,四散而去。这一道风景经常引来五邻四舍踮脚伸脖地免费观看,以至于许多年后,当关家兄弟凶名远扬,时有几个人小聚一起热火朝天地对关家兄弟品头论足,偶尔也会听见这样高亢的议论,“关家对孩子可不是不管教啊,瞧那当妈的,那几个哥们全都怕她怕得要命,你在院门外一站,隔着远远的,经常能听见不知哪个儿子又在挨打,能听见打的声音,愣是听不见哭叫,打的时候都不让孩子哭,完了还得站成一排……那也是真有家法啊!”
    大哥不见了,父母立时就慌了,以为肯定是气愤不过独自又找郭家报仇行凶去了。喝令父亲看住其他兄弟,母亲拔腿就往郭家跑。那郭家听见消息,立刻紧闭院门,院内郭家兄弟个个抄起家伙,严阵以待。四处不见大哥踪影,那一夜关郭两家人全神经紧张,久久不敢合眼,惟独我的祖母,开始时就说大哥许是怕挨母亲恶揍自己逃了,倒是最了解她的孙子,此时担心的是她的孙子黑灯瞎火一个人在外,也不知住在哪里,到哪儿去吃喝。
    第二天大哥还没回来,也未听到他去郭家寻事,母亲便信了祖母的话,狠狠地骂道:“谁也别去找他!该死的,让他跑!饿死在外面,再也别让我看见!”一整天都怒气冲冲。兄弟几个在外面到处寻找,盼着大哥回家,但看见母亲阴沉的脸色,便又希望他不要立刻出现,分明是有一顿恶打等待,气头之上,对其他兄弟也断不会放过。家里一片沉闷,像是暴雨之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我的祖母决计要保护自己的孙子。临晚饭时仍不见大哥回来,祖母立在屋门口,看着母亲端着一大盆煮好的粥出来,便在母亲背后说道:“今天就听我一回,老大回来,能不能别打他了,外面让人家打了,回来自家人又打,孩子……”
    “是人家打他还是他打人家?你还让我饶了他?他是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甘心!”母亲头也不回,气急败坏打断祖母,然后重重把盆往桌上一放,把我吓得立时从桌边站起。众兄弟个个低头,大气不出。
    “那这饭我也不吃了!还吃个什么饭,外面丢的一个,还不知道饿成个什么样子,当妈的就不心疼!”祖母顿时急了,一屁股坐下,差点躺倒。还从没见她跟母亲这样争过。祖母生过两个女儿,都是襁褓中便死了,只养活了我父亲这一个独苗,祖父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就只有祖母与父亲相依为命了。凋零冷清的关家娶母亲进了家门,一下子生出七个,祖母说这是母亲带给关家的福气,心中感激不已,加上母亲倔强,她对母亲向来忍让,凡事附和,从不计较。
    许是头一次听祖母说这样的硬话,母亲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没缘由给了我一句“你站着干什么”,扭头便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从屋里传出了她的哭声。等父亲下班回来时,母亲祖母两个各自呆着不动,都还没有吃饭。
    以后几天,祖母临吃晚饭时便独自出去,颤颤巍巍走过那古老的苏溪桥,坐在桥头一块大石头上等着我的大哥。桥前面不远便是小小的苏溪火车站,快车是不停的,一天只两趟慢车在这里有两分钟停靠。火车到了,零零散散的十几人下车出站陆续朝桥头走来,祖母站起,远远就探着身子细细搜寻,终不见大哥身影,便坐下继续向远处张望,直到天色昏暗,父亲下班路过就势搀她回去。
    一天一天看着祖母独自出去,父亲搀着祖母回来,兄弟们心里焦急,每天晚上躺在大床上,叽里咕噜密谋许久才睡。但附近都找遍了,远处到哪儿去找,谁也没有主意。到了第四天,还不见大哥回来,连母亲也急了,而且她一急就马上要行动,想坐火车去沛城自己唯一的弟弟家一趟,断定大哥只有这个去处,祖母拦住,说大哥要是躲到舅舅家,舅舅晓得这边着急,早规劝他回来了。再说,他身上一分钱没有,怎上得去火车。祖母说她相信她的长孙这一两天准回来,说连你这当母亲的都着急了,他就该回来了,不信就等着瞧!
    祖母的话大家半信半疑。第二天晚饭时分,祖母又独自出门,跟前几日一样不让别人跟随。祖母走后不久,大家正在院子里吃饭,就见天空突然乌云滚滚,狂风立时大作,眼见一场大雨顷刻要来。母亲急了,慌叫二哥四哥拿雨伞去接祖母回来,自己跑着去收搭在绳上的衣服,嘴里骂着:“挨刀的,他不死在外面,倒要把老的给折腾死!”转眼间雨就到了,如浇注一般从天而降。
    兄弟们挤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雨打树木,水流四处,心里着急,六哥按捺不住,急跑几步奔到院门下朝远处张望。
    “看!大哥!是大哥!大哥回来了!”六哥突然大喊。
    兄弟几个闻声一起朝院门奔去。远远地就见我的大哥背着祖母往家疾跑,二哥四哥撑伞护住祖母全身,左右紧随。于大雨滂沱之中,大哥水流满面,浑身湿透,踏着跳荡的泥泞,强壮的身躯显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气概。

    当晚,祖母一直陪在大哥身边。母亲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大哥,让全家人看着害怕,没人敢随便说一句话。第二天一早,父亲上班刚走,学校的一位女副校长突然登门,晓得跟打架的事情有关,大家刚要松弛的神经又立时紧张起来。母亲把我们兄弟轰到院子,独自跟副校长说话。大家心里都哆里哆嗦地感觉到,只那副校长一走,一场狂风暴雨就会来临。大哥更是双拳紧握,牙关紧咬,像是早已做好了受刑的准备。但母亲送副校长到院门外回来,紧绷着的脸竟意外舒展了许多,虽然照旧是什么话也不说,但却不狠狠地瞪大哥了。大哥跟在母亲后面,突然拽住母亲衣服,说,“妈,我想让你打我一顿,你不打,我心里难受!”一种含着刚强的忍耐的声音。母亲停顿一下,将身上围裙解下,狠狠一扔,头也不回,径直回到屋里。足足一个星期,关郭两家恶斗之事神奇般不被家里任何人公开提起。母亲一句话不跟大哥说,大哥说话,她也不理,家里房顶漏雨,大哥二哥跟着父亲爬上房顶忙乎半天,下来时,看见大哥不敢凑过来喝水,母亲这才愤愤喊了大哥的名字,待他低头过来,狠狠甩出一句“记住你都干了些什么”,便做别的事情去了。从此全家渐渐恢复往日情景。那几天大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兄弟们私下里一直追着问他,他却始终不说,诡秘一笑,说道:“爸妈都不问,你们问什么!”只有祖母一开始就知道,很快告诉我们,说大哥出走后遇到野营拉练的部队,就跟着部队走了几天,不仅有吃有喝,还分外有趣。很久以后才知大哥说的并不是实情,他预先编了这谎话给祖母听,好传递到父母那里,让他们心安。
    暑假过后,那郭家兄弟上学出门放学回家,全是兄弟一伙,不敢独行,怕遭关家兄弟报复。校园里学生老师,但见关郭两家兄弟经过,纷纷偷眼张望,于一边悄悄指点。在我的班里,往日的许多伙伴与我接近时也突然变得小心谨慎,眼睛老往教室另一个地方瞅,那地方坐着郭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郭妹。镇上的学校无论哪级哪班向来是男生结伙女生结伴,男女生各有天地,几乎从不在一起玩耍,甚至很少互相说话,但那郭妹与我乃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凭着最受老师喜爱,经常一同被老师叫去做些荣誉之事这种共同的骄傲,平日里郭妹与我很是愿意说上几句,偶尔结伴回家也是有的。有一次我生了小病没去学校,郭妹放学后还跑来看我,特地告诉我老师罚大龙在墙角整整站了一节课的趣事,她知道大龙那家伙平日里最爱欺负我,上课时坐在我后面经常用圆珠笔在我衣服后背画动物。但是自关郭两家兄弟恶斗一场之后,郭妹就再不理我了,看见我远远便躲了,老师晓得两家的事情,从此也再不把两个一同叫去,很快两人彼此都感觉得如仇人一般。还有就是,那大龙再也不敢在我衣服后面胡乱涂抹了。
    关家子弟自此于苏溪镇霸名骤起,灭了郭家恶少往日的威风。那郭家老大对外宣扬与关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其中也带着些凶狠,却早少了底气。郭家老二郭进死活不敢再跟大哥同班,让当官的父亲跟学校说情换了班级。老三郭志一向圆滑,两家兄弟已然打成这样,他却仍三番五次追在三哥屁股后面要跟三哥修好,三哥哪里肯依,怒骂道不再教训你一顿就是好的,还敢这样厚脸皮说话。我最记得我那六哥的威风,每天早晨一大群同班的孩子站在我家院门外等着,六哥吃完饭拿着书包不紧不慢出来,一出门就把书包扔给一个孩子,径直向前,其他人立刻左右簇拥,一路浩浩荡荡。
    五

    苏溪镇原本是个古老的村庄,远离城镇,住着上百户务农的人家,民居皆陈砖旧瓦,里外秩序,颇显老城古风。清朝民国时这里出过好几个权势不小的官僚,少不得在乡里大修土木,便至如此,后虽经多年风雨,几番易主,竟无大损。村边柔美清澈的苏溪河沿着西山蜿蜒流淌,河岸到处长着芦苇,此疏彼密,又宛然一片美妙的乡野景致。但这个幽静怡然的所在,因政府建了个不大不小的水泥厂,浩浩荡荡连职工带家眷从四面八方陆续迁来五六千人,一下子变成了个烟尘缭绕人气鼎沸的镇子,连铁路都绕了线,让这里有了个小小的车站,主要是为了把生产出来的水泥运走。我的父亲就是车站建成后从附近的一个村子来到苏溪火车站工作的最早的铁路员工。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县城做了官,为了感谢我的祖母曾经哺乳过他的恩情,在车站招工时,为父亲争下了这个迈出农门的机会,并且还把一个美丽贤惠的女子——我的母亲——介绍给父亲,很快撮合成了他们的婚姻。母亲自幼在县城长大,原是城中富裕人家,世代经商,不料双亲早早离世,剩了姐弟两个孤儿相依为命,家产被族亲占去,很快坠入清贫,如此也就成就了后来她与父亲的姻缘。父亲虽出自农家,只有小学文化,但那铁路上的工作是个不错的饭碗,家中又只老母一个,并无拖累,两家便勉强门当户对了。后来,母亲笑说,如不是那当官的亲戚来说媒,断不会傻兮兮就嫁给个刚从乡下跑出来一身土气的铁路工人!
    水泥厂建成,那世代生活于此的乡农百姓双手伸进袖管,缩立一旁,看着这些挣工资吃公粮的工人阶级,心里一边是羡慕,一边是仇视。工农两方很快就生出矛盾,一会儿是农民偷用工厂用电,让工厂无法正常生产,一会儿是工厂修路,要经过农民领地但却遭遇农民拒绝。是是非非,长年不断。有时竟到了动武打斗的地步。
    村上原先有一所乡村小学,自从水泥厂进了村庄,厂子便自己办了一所庞大的子弟学校。这水泥厂行政上自成体系,级别高于新成立的镇政府,本不受其节制。但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同镇上搞好关系,水泥厂子弟学校不仅接纳了镇上各部门职工子弟,而且还同意让镇上农民的孩子免费进来读书,那原先的乡村小学也就停办撤销了。学校的学生因此分出三类:一类是水泥厂职工的子弟——一个当然的超大群体;一类是镇政府、铁路、商业、银行、公安、邮局等地方部门员工的子弟,我们关家兄弟就属于这一群体,但是我们也常常被称作铁路子弟,算是当时人们对铁路这个独立庞大系统的另眼相看,尽管苏溪火车站的铁路员工不过区区几十人;再一类就是农民子弟了。
    那些水泥厂职工的子弟,父母来自五湖四海,到他们这代,竟然自成一体,莫名其妙地共同操着一口跟当地乡语完全不同的别样口音,很有些大城市的味道,带着天生的狂妄和霸道。而我们这些镇上本土子弟,受了那些外乡人的感染,口音开始时有点四不像,后来在诱惑中就渐渐被同化了,尽管语气里似乎还留了些当地乡音的柔和。只有那朴实的农民子弟,是永远地乡音不改。水泥厂子弟本能地排斥歧视农民子弟,而那些农民子弟也本能地远离水泥厂子弟。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一个水泥厂子弟跟农民子弟交了朋友,除了跟农民子弟在一个学校上学,水泥厂子弟们快乐的伙伴生活中从没有农民子弟的身影。他们的生活完全不同。水泥厂的人集中住在排列整齐的一排一排平房宿舍区,每两家构成一个小院子,厂级领导的家则独享一个较大的院子。水泥厂子弟们依靠他们的父母,可以享受他们自己的文化宫,自己的洗澡堂,自己的理发所,自己的篮球场,自己的医院,自己的食堂,自己的文艺演出,自己的体育比赛……而所有这些,农民子弟统统没有。不仅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虽然彼此住得很近,但国家大厂矿那种归属感极强的种种集体性优越,却无情地与我们隔绝。偶尔跟着几个相好的水泥厂子弟跑到他们厂区的大洗澡堂去洗澡,看见他们被好些大人拍拍屁股、摸摸脑袋,笑着指点着这是谁家的捣蛋鬼,那是谁家的小胖子,我心里真是好生羡慕,幻想着若是父亲也在水泥厂上班该有多好。
    那时能在铁路上工作,也是让人高看的。而且父亲若退了休,必能有一个孩子接他的班,也当上铁路工人,这是当时国家给国营部门的优惠政策。但我母亲却为此经常烦恼,晓得大哥马上就要上高中,两年一过,高中就毕业,而到时父亲离退休年龄还早,若给大哥找不到个正式的工作,他就得呆在家里,吃闲饭了。参军也是一条路,退役之后政府就会给个稳定的工作。但都晓得这是个香喷喷的机会,不用说,能如愿者便只是那有门路的个别人而已。看见水泥厂的工人下班回家,一群一群地路过自己家门口,母亲常见景生情,说,关家要是有一个半个能进了这水泥厂工作,那就真是造化!父亲听了,低低说,大不了他提前退休,给老大腾出位置。母亲立时回应:那老二呢?老三呢?一个个都要长大!父亲便没了话语。接下来就是母亲抱怨自己生了太多孩子,说自己真是脑子不够用,傻里傻气地生下一堆,这是要把她活活愁死累死。
    那是个不公平却又心安理得的单纯的时代。大人们忙碌而愁闷,而我们孩子则愚顽而自在。我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拥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真正缺少什么。我们以为生活就是那样,而且永远是那样。在这种缺乏指引、缺乏选择的生活中,欢乐和痛苦像飘荡的云彩一样瞬间消失,不留痕迹。站在家里院子的门口,我望着远处西山上蓝涧白峰,看到的永远是它的陡险和宁静,那山后面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却很少去想象。命运赐予我们贫穷和艰苦,但我们不爱也不恨这种生活,我们从不追究生活的根源,也很少好奇生活的变化。我们像野草一样自然而又顽强地活着,任凭风吹雨打、日晒冰冻。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长大。
    六

    大哥除了对数学多少有些兴趣,其它科目一概令他厌恶。小学时因成绩不好已降过一级,跟二哥作了同班。勉强升上初中,整日地东打西闹,南游北逛,哪里顾得上学业。读完初一,眼看又有可能留级,大哥听到风声,一急便直接闯到教数学课的女班主任家里,威胁那后来又当了我的班主任的温柔漂亮的林老师,说若不让他升级,他就离家出走,已经留过一级,若再留一级,他是没脸再进家门校门了,一边信誓旦旦,说上了初二,一定好好学习,再不给老师找麻烦。刚高中毕业当上老师的美丽善良的林老师让大哥坐下,微笑着对大哥说,“关建中,那咱们互相帮对方一个忙吧,老师不让你留级,你呢,从下学期开始,用点心学习,说话要算数,这就是帮老师忙了,好吗?”大哥点头答应。于是林老师很快跑到教务主任那里给大哥说了好话,让他顺利升上了初二。大哥是讲信用懂回报之人。上了初二,他果然用心学起功课,林老师带的数学,大哥甚至在期末考试时还意外得了全班的第一,一时间引出阵阵热烈的议论,说,能当坏小子,也能做好孩子,像关建中这样的学生还真是少见,还说,别看是个坏小子,坏是坏,却聪明,他要是不聪明,也就不会坏了,云云。于是大家纷纷佩服林老师,赞她有绝招、会教育,一个细声慢气、温和文静的女子倒把一个火气冲天、无所畏惧的顽劣驯服得服服帖帖,真是不简单!林老师谦虚说自己倒也没那么大功劳,笑道,“这个关建中本来就不是个坏孩子,是让别人给说坏了,有一次学校组织大家集体看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演到杨白劳突然被打死,别人都还没怎么,只有关建中,眼泪流了一脸,愣是止不住,好多人都看见了,大家倒是说说,这样一个孩子,能是个坏小子?”好几年后,当林老师做了我的班主任时,她不止一次跟我讲,要是当年她能接着做大哥的班主任就好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懂事的孩子,跟你一样”,林老师对我说,眼睛里充满了负疚和伤感。因为这个,她对我格外关爱,这我感觉得出。
    大哥上初三时,林老师被派到外地进修一年,一个姓周的男老师接替林老师做了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而大哥第一天就讨厌了这个新来的班主任,第二天就得罪了他。很快,大哥就不再关心学业了。
    长得瘦高个子,相貌很有些帅气的周老师教语文课,因为在报纸上发表过两篇小品文,听说还立志要写出一本长篇小说,因此在学校颇有些名气。他讲课时很少站在讲台上,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急速地在过道穿行。教室门是关着的,但他总不放心,一有机会就走过去用肩膀使劲推推门,像是有强迫症。周老师毫不掩饰他对漂亮女生的偏爱,请一个漂亮女孩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会凑到那女生跟前,弓着腰、仰着脸,带着和蔼的、欣赏的、耐心的甚至讨好的表情听那女生一字一句回答完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带着满足快速离去。周老师还喜欢用文绉绉的词语讥讽令他讨厌的学生,满嘴“白纸、草芥、顽石”之类。那天,周老师手指课堂上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一个男生说道“看看,这将来能成个什么气候?简直是白纸!白纸都不如,草芥!”第二天,周老师进教室,走上讲台,便见讲桌上放着一大把干草。
    “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周老师厉声问。
    “草芥!”大哥大声应,满教室一阵哄堂大笑。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是你干的吗?你给我站起来,关建中!……怎么,不敢承认?”周老师指着大哥尖叫起来。
    大哥懒懒站着,扭头看看旁边的几个哥们,一脸无辜,喊道:“喂喂, 到底是谁干的?有没有人敢承认?”
    “顽石干的呗!”“他不是不敢承认,是不会承认,石头哪会说话啊……”混乱中有人嬉笑应答。周老师气得暴跳如雷,但再讲不出“白纸、草芥、顽石”几字。课上了不到一星期,周老师已威信扫地。后来在一次课上,大哥再次让周老师当众无颜,那周老师恨大哥便恨到骨髓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有一篇课文是现代京剧《红灯记》里有名的一场戏,周老师点了几个学生分别扮演其中的角色。班里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生,名叫丁乔,周老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特意点她念李铁梅的台词。周老师直觉得有趣,并未意识到在大家看来,被点到站起来扮演戏中角色,简直无异于当众出丑。丁乔红着脸很不情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班里立刻嬉笑一片,另一位扮演李奶奶的女生站起来,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等一位扮演李玉和的男生站起来时,教室里就炸开锅了。
    李奶奶念唱词:“时已黄昏,玉和儿未回转。”李铁梅随后念:“街市上乱纷纷,惦念爹爹心不安。”刚进行了这样两句,大家已憋不住了笑声,因为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李玉和出场,敲门,道:“铁梅。”李铁梅回;“我爹回来了!”全班大笑。周老师竭力止住,示意继续。李奶奶道:“快去开门!”接下来的台词是李铁梅要喊一声“爹”,那丁乔早羞红了脸,哪里喊得出,便停在了那里。周老师凑在丁乔跟前,笑道,“没事没事,这是台词,”接着扭头冲别人凶喊,“不严肃!我看谁在笑,谁还敢笑!”大家总算憋住情绪,等丁乔终于低声念出一句“爹爹”,笑声立刻爆发出来。有个叫阿战的男生最是闹腾,一边笑一边叫唤,说那个当李玉和的太不像了,有人就问,“那谁像啊?是你吗?”阿战哈哈大笑起来。这阿战正得意间,冷不防一本书从后面扔过来,砸到了他的头上。阿战大怒,刚转身看,大哥接着又抄起一本书朝他砸去。阿战吓坏了,赶紧给大哥赔笑,红着脸老老实实坐着不说话了。
    大哥本是做了好事,替周老师维持了秩序,周老师却不领情,冲大哥厉声道,“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别人笑也就罢了,你还扔书,扔一本不够,还扔两本!什么意思?不想上课是吧?不想上就滚!滚出去!”
    大哥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冤枉和辱骂,立时喊道,“什么他妈的狗屁课,老子坐到这儿是给你面子,你他妈根本不配当老师!你他妈实际上就是一个流氓!”骂罢,冷笑一声,拎起书包甩门而去。
    周老师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周老师本来可以将此事报告学校教导处,给大哥以严厉处分,但不知为什么,周老师竟压住不提,好像事情从不曾发生一样。直到这个暑期里发生了关郭两家兄弟的恶斗,周老师才亢奋起来,跑到校长家里,请求校长要么把关建中开除掉,要么把自己调到别的班当班主任。“陆校长啊,我是实在不敢带这样的学生了,我可担不起责任……像关建中这样的学生,连手铐都上过了,我们学校还敢要?天不怕地不怕,要出人命的呀……”周老师一个大男人,这时却几乎用了女人般哭诉的腔调。陆校长若有所思,偶尔点点头,但最终只安慰了几句,便送走了周某。第二天,陆校长亲自去了一趟郭家。几天后,学校一个姓丁的女副校长登门到我们关家,对母亲说,关郭两家兄弟打斗事件,起因是关建中,所以他要负主要责任,学校本打算开学后宣布开除关建中,但这事被担任水泥厂办公室主任的郭家父亲郭学耕拦住了,郭主任说,都还是孩子,谁对谁错的,也不好分那么清楚,就不要再仇上结仇了。所以最后决定给关建中一个警告处分算了。父母听了,自是千恩万谢,少不了称颂人家的宽宏大量,责备自家的家教不严。第二天,母亲带了礼物跑到郭家,又是一番诚惶诚恐的感激。
    周老师继续担任大哥那个班的班主任,他恨陆校长不答应自己的请求,便以敷衍了事发泄愤怒,班里大事小事,不闻不问。上课照本宣科,下课铃一响,不管讲到何处,便立刻中止,吸吸鼻子,冷冷说句下课,头也不抬,夹起书本便走。好端端一个班像放了野羊般混乱不堪,令所有老师头疼。
    混着上了高一,大哥再次惹祸,终于被学校开除了。
    七

    大哥惹祸,又是跟那郭家兄弟有关。
    那郭家老大郭天经常带着他的跟随到农民的桃园里偷桃吃,晓得他是个惹不起的恶少,来的人又多,看园子的人不敢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但最近的一次,郭天几个偷吃些桃果也就罢了,还把两棵树糟蹋得半死不活。看园子的汉子心里生气,不久就想了办法,在桃园里养了一条恶犬,料想这些水泥厂的恶贼,或许会因为惧怕而收敛。过了些天,郭天一伙于夜色之中又偷偷进了桃园。那狼犬果然是反应灵敏、凶猛无比,听到动静,早吼叫而出,直奔来犯,把个郭天吓得魂飞魄散,跌破了脑袋,跑出老远,手脚还忍不住打颤。这下惹怒了郭天,几天后他纠集数人,路上截住看桃园的汉子,抡起棒子就打,只把那可怜的汉子打得遍体鳞伤,险些落了残疾。
    大哥跟两个伙伴正在街上游逛,阿卓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老大,我满世界找你!”阿卓喘着粗气大声喊,满脸的愤怒。
    “什么事?”
    “我表哥龙子让郭老大打了,都快打死了!”
    阿卓是大哥的铁杆哥们,同是铁路子弟。那看桃园的汉子是他的表兄。阿卓带大哥二哥一起去桃园吃过几回桃子。
    “走!”不等阿卓说完事情经过,大哥抢过自行车,飞身跳上去,“上来!”对阿卓大喊一声,带了阿卓就疾风而去。
    那边阿卓家族几个与郭老大一伙已打成一片。大哥赶到,扔了车子,直奔郭老大而去。
    “关老大,这里没你屁事,你他妈还帮农民,你是吃饱了撑的!”郭天大骂。
    “老子就帮!老子上回仇还没报,就是跟你这王八蛋过不去!”大哥一边与郭天厮打,也一边大骂。
    大哥突然参战,晓得大哥和关家众兄弟的厉害,郭天同伙一时竟没人敢帮着郭天一起与大哥打斗。农民这边立时占了上风。那郭老大被大哥、阿卓几人追打,身上早血伤八处,只剩了逃跑的气力。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大哥抓起自行车,喊了一声“阿卓”,阿卓跳将上去,两人转眼间便踪影不见。
    总算寻得机会与那郭天再斗,把那家伙打得狼狈,自己却毫发未损,大哥出了恶气,心里畅快无比。带着阿卓,两人跑到苏溪河边,几下脱掉衣服,跳进水里,一阵畅游,好是痛快淋漓。
    上了岸,两人躺在芦苇边,阿卓问:“郭老大会不会报复?”
    “哼!你怕?怕还来找我!”
    “你不怕,我就不怕!”
    想起什么,大哥突然坐起,对阿卓说:“起来,你骑车快去我家看看,要是郭老大带人又去我家闹事,回来叫我!”
    阿卓应诺,穿了衣服,火急去了。
    大哥呆呆坐着,这才想到母亲,想到这一场痛快的打斗接下来带给自己的后果。他仰身躺倒,望着宽阔无边的天空,心里茫然生着零乱和沉重。抓起块石头往河里狠命一扔,大哥站起,急跑几步,一头扎进水里,使劲拍打水面,猛游了几下,改成仰泳,慢慢地,两手摊开,如死人般漂在水面。两行大雁排成人字在天空高高飞翔,大哥凝望着,直到它们飞远。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得想起那次离家出走的经历,想起二十里外那个建在西山半山腰间只有十几户人家名叫韩岭的小小村落,想起好心的阿林,想起好心而又可怜的杏子。离开村子那天,他也曾看见排成人字的大雁在天空飞行。
    那天大哥从家里出走,跑到苏溪桥头,想了几个去处,最后决定去找他的同学阿林,于是在黑暗中径直往西山跑去。阿林一放假就会跑到韩岭去住,他的爷爷奶奶住在那里,他是他们把他从小带大的。阿林是大哥那个班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却因为是农家子弟,又有口吃的毛病,起先在班里常遭几个水泥厂子弟讥笑欺负,但自从某天大哥当众扇了笑话阿林最起劲的叫赵卫卫的一记耳光之后,从此就再没人敢公开对阿林放肆了。阿林对大哥心存感激,虽不敢指望做大哥的朋友,却有话没话总想凑上去跟大哥多说几句,表达他的敬佩。放假那天,阿林对大哥说,要是暑假里有空去西山玩,千万别忘了到韩岭村去寻他。这话果然是没有白说,情急之下倒让大哥想了起来。路上,大哥遇上了一支野营拉练的小股部队,正埋锅造饭,饥肠辘辘的大哥凑上前去搭话,竟跟着一群士兵饱餐了一顿,这便有了大哥回家后给祖母编的瞎话。
    阿林见到大哥,惊异欢喜之中,竟结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哥把来的缘由跟阿林简单说了,阿林说只管住下,明天带他出去抓鸟、摘野葡萄吃。两人在阿林的小屋里挤在一张床上睡了,第二天大哥醒来,走出小屋,老远看见阿林挑水回来,后面跟着个穿碎花绿衣梳着长长辫子的女子。走近了,才看清她生得好是单薄,面皮白净,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即使笑着也像是含着眼泪,倒不像是个乡下女子。这便是杏子,阿林的堂妹,比阿林小一岁。杏子帮着阿林把水桶里的水倒到水缸,隔着阿林的身体往大哥那里躲闪着看了几眼,一句话不说,进旁边屋去了。不一会,杏子跟奶奶一起出来,奶奶对杏子说,“回去告诉你爹,他要是再跟你娘闹,我饶不了他,懒得一天什么都不做,还生事!”杏子低声要奶奶别再说了,往大哥那儿瞅了一眼,扭身便走。阿林结巴着在后面喊:“杏……杏子,吃完饭跟我们一起去摘野葡萄吧……”杏子回身,笑笑,再瞅一眼大哥,说一句“那你来喊我吧”,便握着长长的辫子转身跑了去。
    那天,大哥和阿林、杏子在山上转了一上午,回来时杏子把自己摘得的野葡萄一多半给了大哥,剩下的给了阿林。第二天,阿林和大哥早早起来,一心一意想抓只黄溜鸟回来,在山里泡了整整一天,杏子几次跑来看大哥、阿林回还是没回,太阳下山时终于看见,急急迎上,低声埋怨阿林为何不叫上她,接着便问可抓了鸟回来,又细问都去了哪里,老庙那里定是有的,岂会抓不到?正热闹说着,杏子爹酒气熏天,跌跌撞撞跑来,问看没看见杏子娘过来,一边骂道,“臭婆娘!死哪去了!天天说不想活了,早点死了才好,我好再找一个,给我生个儿子……”
    杏子一听,吓得脸色苍白,“爹,你又打娘了?”
    杏子爷爷闻声从屋里出来,大骂儿子:“你个该挨刀的,是不是又打媳妇了?你肯定又打她了!你早晚要把个好媳妇给气死,让她再跳了河!”
    杏子奶奶也声嘶力竭让杏子爹快滚,不把杏子娘找回来,她就没他这儿子了!这工夫,杏子早急跑出院门,朝山下河边方向奔去。阿林愣愣站着不动,大哥猛拽他一下,他才似乎醒悟,两人立刻追杏子而去。杏子哭着对大哥说:“我娘寻过死,你们跑得快,快去河边救我娘!”大哥未答话,甩开膀子就往山下跑。
    快到河边,大哥远远听见有小孩呼喊救命,便知不妙,一个小孩冲着山上跑来,看见大哥,喊道,“女人寻死,跳进河里了!”大哥疯跑过去,抓住河边一个小孩的手,问人从哪里跳下的,小孩手往前面一指,说跳河的好像是杏子娘,大哥衣服一脱,鞋一甩,纵身跳进河里。
    此时杏子娘在水里尚有微弱气力挣扎,碰到大哥手臂,立时疯狂抓住,大哥水性极好,力气又大,猛地挣脱杏子娘双手,从背后抱住她头颈,蹬水浮出水面,侧身滑水游向河岸。岸上人把杏子娘拉拽上来,见脸已发紫,也不知还有没有呼吸,只知急呼乱喊,不知如何救命,幸有个闻讯刚跑来的汉子知道些办法,指挥着一阵慌乱急救,杏子娘终于微睁开了眼睛,人被救下了。杏子抱着娘的身子大哭,阿林全身哆嗦,跪在娘俩旁边缩成一团。杏子爷爷奶奶这才慌急赶到,杏子奶奶远远听到杏子撕心裂肺的哀哭喊叫,以为人已没救,立时瘫软在地,捶胸捣地,喊道,“命苦啊,秀,嫁了个畜生……”
    出了这事,杏子爷爷奶奶留在杏子家跟杏子一起整夜陪护着杏子娘,阿林和大哥不用再在小屋挤一张小床,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过夜。阿林告诉大哥,杏子娘生杏子时肚子里大出血,幸亏救得及时,才保住了杏子娘的命,但从此她不再能生孩子了。那杏子爹做梦都想有个儿子,见没了希望,渐渐坏了性格,手上一有点钱就买酒喝,一喝酒就撒酒疯,愣是要把杏子娘往死里逼,已经死过一回,这回又是命大,碰巧让大哥遇上,要不现在人已经在那里面躺着了,阿林一边结巴说着一边手往屋后一指。大哥问那是什么,阿林一拉灯线把电灯打开,说走近看看就知道了,大哥起身,借着灯光定睛往屋后望去,除了桌案杂物,并未发现什么。阿林傻傻一笑,跑过去将遮盖在桌案上的报纸旧布掀起,立时把大哥吓了一跳,原来是具棺材!大哥惊问怎么把棺材放在屋里,人还怎么敢在屋里睡觉,阿林说他记得很早这棺材就在那里放着了,这是他奶奶的一具,爷爷那具放在杏子家。乡下人讲究提早给老人预备棺材,家家如此,平常还能当个桌案使用,倒没有听说害怕的,小孩子还经常躲在棺材后面玩捉迷藏呢!大哥听罢,虽心里跟自己说,的确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再不愿往屋后看一眼了,心里觉得还是睡阿林那间小屋子的好。
    第二天一早,大哥陪阿林去看望杏子娘,走进院子,大哥说自己就不进屋了,不忍看着一家人伤心。阿林进屋,很快杏子便跑了出来,杏子爷爷奶奶也跟着出来。杏子扑通一声在大哥面前跪下,顿时泪流满面。杏子爷爷奶奶抓着大哥的手千恩万谢,一时把大哥弄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不一会儿,杏子爹从旁边一间小屋出来,挠头瞅着大哥,杏子看见,哭着起身就跑,进了自己娘在的那间屋子,全家人都不许杏子爹进去半步。那杏子爹恨自己喝多了酒,才闯下祸事,昨晚当自己爹娘的面狠狠打了自己耳光,在那闻讯从外村赶来的杏子娘娘家人面前更表现得悔痛不已,拿出个棍子放到怒气冲天的两个小舅子面前,说一顿打死他算了,但只过一夜,今天在他脸上已然看不出多少愧疚,进进出出,自吃自喝,仿佛没事一般,直把杏子气得浑身发抖,躲着不愿看他一眼。
    大哥心里发愁自己的事,到了下午,跟阿林说他得回去了,阿林不舍,说没带着大哥好好在山里玩上几天,到让大哥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大哥笑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亲热地打阿林一拳,手一挥,便和阿林告别了。那时,男女之事在大哥心里尚在懵懂之中,女儿家的心思,大哥更是浑然不觉。阿林再去杏子家看望,杏子跑出屋子,不见大哥身影,急喊阿林出来,问怎么大哥没来,阿林说已经走了,杏子一下子急出眼泪,也不问几时走的,拔腿就往山下追去,直追到快要下山,于开阔处放眼望去,一片空空荡荡,这才知道真的是再见不到大哥了。杏子站在那里,哭了很久。
    八

    学校给了大哥一个初中毕业的证书,把他开除了。母亲跑到学校哭诉求情,没有用。林老师进修回来,闻知此事,也到校长处求情,一样没用。只那陆校长心里清楚,刚升了职当上水泥厂副厂长的郭学耕这回是绝不想饶恕关家老大了,不把他从学校开除,郭副厂长没办法让自己的心里平衡。这回郭副厂长也跟自家老大发了大脾气,骂他骂了整整一晚上,说他为了几个烂桃果跟农民过不去,自己丢人不说,还把做父亲的脸都丢尽了,堂堂一个水泥厂的副厂长,怎么会教育出这样的儿子;说他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干大事靠的可不是拳头,是脑子;还说他已经高中毕业,正安排让他参军,这下可好,恶名臭名传出老远,哪个部队还敢接收。
    但这郭家老大,终究还是穿上了军装,到辽东半岛当海军去了。临走的前几天,郭老大派他的铁杆兄弟冯豹子寻见大哥,约大哥第二天中午到水泥厂大食堂的二楼小饭厅吃饭,只要大哥一个人来。这让大哥好生惊讶,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郭老大跟老子玩什么把戏!请老子吃饭?小子吃错药了!”大哥冷笑说道。
    冯豹子“哼”了一声,说,“这不关哥们的事,哥们只是来传话的,你有胆量就去,没胆量就别去,敢还是不敢,给个痛快话,哥们立马回去回话。”
    大哥岂是个能吓唬住的人,被那冯豹子一急,立时便怒了,“去!告诉郭老大,老子不去是他孙子!”
    兄弟们闻知此事,炸开了锅。二哥说这是个阴谋,要大哥千万别去,水泥厂是他郭家的天下,只让大哥一人去,明白是要专门对付大哥一个,还不把大哥打死!三哥说哪能他郭家说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较量就找个两家都同意的地方,这才公平,谁怕谁呀!四哥五哥说去也要兄弟们一起去,还要再叫些人。只有六哥扯着嗓子喊:“大哥只管去,郭家敢来阴的,让他全家没命!”
    大哥没说多少话,末了,对兄弟们说:“这事你们都别管了,我去会会小子,倒要看看这郭老大的本事,敢把老子怎样!”
    第二天中午,大哥准时赴约。
    那水泥厂食堂二楼的小饭厅是厂方领导宴请贵客的地方,水泥厂几千职工,有资格见识的也只少数几人。房间里摆着正式而体面的灰布大沙发,几盆花草干净别致,拐角处立着一米多高的木制立式钟表,天花板上吊着长叶吊扇,这在当时是很气派的摆设。
    正是吃饭时间,水泥厂年轻的单身职工拿着餐具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朝食堂走去,大哥跟着人群走近食堂门口,正要打听,听见立在台阶上的冯豹子的喊声。大哥径直向前,走到冯豹子面前停住,双手朝裤兜一插,道:“老子来了。”
    “好啊,跟着走吧,二楼有请!” 冯豹子轻飘飘一说,便头前带路,进了食堂。
    食堂大厅人山人海,乱哄哄一片,食物的气味和夏日人的体味混杂成一种近乎湿霉的特殊味道,扑鼻而来,令人窒息。奇怪的是,似乎所有的人都感觉不到这种味道,端着饭盒穿梭往来,嬉笑怒骂,反倒觉得这是个让人畅快欢喜的地方。
    大哥头次进这种偌大的热闹场所,禁不住心里一阵慌张,但他很快压住心跳,上楼梯时,见有认识他的人朝着他和冯豹子指指点点,他把头一昂,露出凶蛮无惧的神情。
    小饭厅的门开着,冯豹子头前进去,大哥未进,在门口站住。
    “他来了,”冯豹子跟郭老大说。
    郭老大在房间里远远跟大哥面对站着,一笑。“没你事了,回家吧,”他对冯豹子说。
    大哥站在门口不动,冯豹子绕着大哥身体出门,离去。
    “怎么,不敢进来?”郭天道,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腔调。他看出大哥的警惕,觉得好笑。一种成熟的优越感让他觉得说起话来很有底气。他是马上要进部队的人了,而眼前这个家伙还只知道耍横。
    “少废话!你什么意思?”大哥一脸轻蔑。
    “嘢,什么意思?他妈的小子冯豹子没跟你说清楚?请你来这儿吃个饭,哥们就这个意思。”
    “郭老大,老子跟你是仇人!”
    郭天“哼”了一声,从桌上的烟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点上,吸一口,带着股匪气地“噗”地冲上一吐,拉出把椅子坐下。
    “关老大,老子想通了,不想跟你做仇人!你想过没有,我们两家结仇,只能是两败俱伤,让他妈别人看热闹。他妈的,打死人,他们才看着高兴!所以老子想通了,今天我们就把过去做个了结。哥们想跟你做朋友,怎么样?这也是不打不成交,就是因为打过,哥们才看得起你,才请你吃饭,你问问,在苏溪镇,老子请过谁!谁有资格!”
    大哥晃晃身子,显出不屑的样子。但郭老大的话让他感到困惑,郭天感觉到了这点,就站起来,走近大哥,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拍拍大哥的肩膀,把他拉进屋子坐下。
    “那次打架,哥们打你家老三是狠了点,你也知道,那是在气头上,就算你有怨气,你帮着农民打哥们,也该扯平了。别以为老子不想报复,那可就没完了,见面就得打。说句实在话,我知道小子你不怕我,难道哥们怕你?老子只是觉得打来打去没意思,郭家和关家,我们不互相斗,谁敢跟我们叫板,他公安也扯淡,我们就是这苏溪镇的王!”
    “老子不想称王,不想欺负什么人,老子还就是讨厌欺负别人的人!”大哥硬硬说道。
    郭天一时语塞,“嘿嘿”一笑,起身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说道:“你关老大是条汉子,哥们敬你一杯。”
    大哥不动,郭天仰脖一饮,又倒一杯,说,“哥们连喝三杯,你喝一杯,怎样?”
    大哥从没喝过酒,且头一次见识这种被人劝酒的场面,面对的又是郭老大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老练角色,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好像是为了赶走这种厌恶的心情,或者为了向郭老大证明什么,他突然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迅速屏住呼吸,体验着这生平第一口酒的烈辣之味。
    “好!”郭天看着大哥喝下,大叫一声,再给大哥倒上,道,“今天,哥们要喝个痛快!看见没有,这小饭厅是水泥厂头头请客的地方,老子随便用,今天就咱俩,你关老大享受的是厂长的待遇!”
    “老子才不稀罕,”大哥冷言道,“今天这酒喝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但老子跟你声明,老子不跟你做朋友!”
    “哥们可是诚心诚意,交老子这样的朋友,你有什么亏的?你怕什么?”
    “怕?笑话!老子以为你不怀好意,准备来干仗的,老子怕过什么!”
    郭老大哈哈大笑,说道:“哥们确实是想试试你关大虎的胆量还有智慧,就怕你小子不敢来,那老子就铁定看不起你了,冯豹子他们还惦记着跟老子吃这桌饭呢。不过老子相信,你关老大是一定要来的。说句实在话,你不来,老子高兴,你关老大是孬种,你来了,老子也高兴,你关老大让老子佩服!怎么样?喝酒!”
    大哥便又喝了一杯,他满脸通红了。
    这时门开了,探进人的半个身子来,是个中年妇女,穿着白色的食堂制服,神情紧张地朝里张望。郭天朝她挥挥手,那妇女便立马掩门退出了。
    “不长眼的,瞎看什么!”郭天一边骂道,一边起身拿酒瓶给大哥倒酒。
    “酒不喝了,”大哥拦住,“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你郭家兄弟的事,我们关家以后不参合,我关大虎说话算数。但你记住,你郭家别惹我们!”大哥说完就站起身来。
    “行,就要你这句话,大家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别着急走啊,既然已经说开了,这酒就要好好喝了,菜还没吃呢,”郭天把大哥按到椅子上,然后继续说道,“哥们马上要参军了,过几天就走,妈的,进了部队,酒不能喝,烟不能抽,还不把老子憋死……”
    大哥先前不知道郭老大参军的事,猛地听说,愣了一下,脸色突然大变。
    这边郭天刚刚还见大哥默不作声,突然间就见大哥“腾”地站起,把酒杯狠狠砸向地面,指着郭老大大骂:“郭老大,你他妈的少在这儿跟老子装孙子,老子跟你小子打架,老子让学校开除了,你他妈的倒好,还参军了!他妈的,你小子要是够资格参军,全苏溪的人都够资格!”
    “关老大!学校开除你是学校的事,老子参军是老子的事,老子已经高中毕业,学校想开除老子也晚了!你小子倒霉,关老子屁事!”郭天见大哥砸了酒杯,立时也怒了,但他立刻意识到今天请来关家老大,不是为了跟他斗狠,因此马上放缓了口气,道,“你小子不够年龄,要是够年龄,老子也能让你当上兵!信不信由你!”
    “你他妈的别以为老子是傻子!今天请老子来这儿吃饭,为什么?是不是怕你一走,老子要跟你那几个鸟兄弟过不去?郭老大,你给老子听着,老子不会仗势欺人,你那几个鸟兄弟要是不在老子面前瞎蹦跶,老子还不想脏自己的手呢!可要是犯贱,老子绝不客气!”大哥吼道,踢开椅子,开门愤愤而去。
    郭天参军走了,临走前在水泥厂食堂二楼小饭厅请关家老大吃饭之事很快在苏溪镇传开。说郭副厂长亲自陪着吃饭的有,说郭老大跟关老大酒后成了拜把子兄弟的有,说郭老大摆了鸿门宴,以为关家老大不敢去,关大虎不仅去了还掀翻了桌子的也有,总之,郭家终于是怕了关家,想跟关家讲和,这是各种传言中一致的结论。这下,大哥虽失了学,身边却愈发聚集了一堆的跟随,个个尊称大哥“老大”,无人敢直呼其名。桃园是大哥一伙人常去的地方,聚在一起或者喝酒,或者打扑克牌,阿卓在村上结交了个会少林武功的中年人,有一天把这人领来见大哥,不久这人便隔三差五跑来教大哥他们拳脚了。消息不胫而走,恨不得家家都告诫自家孩子,路上遇见关老大一伙,千万躲着,省得挨打。晚上水泥厂文化宫常放电影,五分钱一张票。总有一大堆没钱买票的孩子守在门口,等着有机会混进去,但多数难以得逞,常常被把门的凶狠狠一把拽出。电影一开始放映,门便关上了,直到电影放过半场,把门的偶尔探出头来,看哪家孩子跟自己熟识,使个眼色,放他进去,其余孩子仍要苦苦守候,等待着看一个电影的尾巴。自从大哥名震苏溪,只要大哥与一帮跟随前呼后应走到电影院门口,把门的立刻冲大哥点点头,放大哥他们进去,机灵的小孩借机挤在其中,竟也蒙混过关。“不知关老大今天来不来,要来就好了!”这是喜欢守候在文化宫门前等着混进去看免费电影的孩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言语,大哥简直就是他们的救星。

    就在这年春节,大哥再次见到了杏子。我跟郭妹也在足足两年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后,有了第一次怯生生的彼此问好。
    九

    关家的大年初一永远是那还未天亮的凌晨时分最有特色。父母亲还有祖母早早便起床了。母亲到厨房开炉起火,烧出开水,排出七只小碗,一一放进红糖,再将滚烫开水倒入。父亲于自己睡屋将预先用黄纸叠就毛笔写好的关氏祖宗三代牌位及祖父画像于一张方桌上摆好,牌位前供上面点肉食烟酒,又放两只小碗于供品前,小碗内各盛小米多半碗。做完这一切,父亲站立祖宗牌位前,神情卑顺,默语道:“关家祖先们,爹啊,过年了,回家来享受享受吧,你们多多吃多多喝,好吧?不孝的子孙这里给你们磕头了,你们在天上,要多保佑咱们关家老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祷毕,开启酒瓶,倒满酒盅,连洒三杯于地,俯身跪下,贴地朝祖宗三代牌位磕四头,亦向祖父遗像磕四头,然后站起,点燃三只供香,自胸前上举,恭敬地插入盛小米的碗内,再点燃三只供香,一样的姿势,插入另一只碗内,退后,俯身又跪下,贴地朝祖宗三代牌位磕四头,向祖父画像磕四头,这便祭祀完毕,叫祖母喊我们兄弟起床,自己拿一鞭炮仗在院门口“噼里啪啦”放掉。
    大年三十的守岁,众兄弟是年年立誓要实现的,但年年都熬不过半夜,祖母的故事讲得再好,说乡下吴婶刚当小媳妇时嘴馋得出奇,年下吃油炸糕吃得肚子挺了老高,收碗洗刷时还偷偷在剩下的炸糕上都舔一舔;说从前有个地主是何等得阔气,过年时穷人能吃上几口鸡肉早便知足,地主家的独苗小姐却专有一小碟鸡舌头吃,那鸡舌头能有多大啊,可知家里不知养着多少只鸡了;说狼这动物最是狡猾,听说是七个做了坏事的进士变的,能不厉害……兄弟们终斗不过睡虫,听着听着,纷纷倒床做梦去了。凌晨时突然爆竹声大作,黑暗中整个苏溪迎来了一年中最激动畅快的一天。祖母摸着众兄弟的头喊着名字一个个叫起,笑咪咪地说,“你们又长了一岁,奶奶又老了一岁,可奶奶不怕老,就想过年!天天过年才好!……你们记住啦?今天谁也不许生气,不许说脏话,更不许哭!”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自己崭新的蓝布新衣,从棉袄兜里取出七张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面值两角的钞票,“奶奶给压岁钱了,我的虎孙们!”
    兄弟们早没了睡意,接了祖母的新票子,个个从床上跳起,找自己的衣服。新衣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镇上不少人知道,关家费布,兄弟们隔年才有新衣裳穿。今年大哥有新衣裳,便对二哥讲,“新衣裳你穿!”
    二哥挠着头笑笑,道,“不穿你新衣裳,但军帽让我戴戴。”
    大哥的军帽是他的哥们狗儿送的,狗儿的哥哥刚退伍回来,送他一顶绿军帽,他头小,就把军帽送大哥了。
    “不行,军帽我得戴”,大哥回道,麻利将新衣裳往棉袄上一套,取了军帽,看了看,挑起食指转动帽子,将帽子朝二哥那里一甩,道,“归你了,关建国同志!”
    这边兄弟们笑闹着穿好衣服,轮流用脸盆洗了脸,厨房那边母亲早喊着让快点过来。兄弟们便潮涌般挤出自己房间,奔向母亲。“趁热快喝,喝完快去磕头拜祖宗!”母亲指着那一排冒着热气的小碗道。兄弟们争抢着端起自己一碗,急急喝下,然后自动排成一队,大哥最先,前去父母屋内拜祖。母亲留我稍等,端着个盛红颜料的杯子,用根筷子蘸足颜色,抓起我的一只手,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掇,掇出红红一个圆点,一边说道,“这是给小女孩点的,咱家没有女孩,妈也想做一回这事,哥几个就你乖巧,就点一个吧。要是女孩,得点在额头正中,好看!”然后拍拍我脑袋,让我去了。
    父亲摆弄了兄弟几个的位置,分两排于关家祖宗牌位前立定,大哥二哥三哥在前,四哥五哥六哥和我在后。“今年整齐些,磕头时不许笑,不正经,祖先们会不高兴,你们记住了?”父亲道,这才让兄弟们跪下,对着祖先牌位说道:“爹啊,我这七个儿子给关家祖先给你磕头了……开始磕了!一磕头——再磕头——”
    三哥性急,早“咚咚咚咚”一连四个响头完成任务,刚要站起,被二哥拉住。四哥每年拜祖都忍不住发笑,这次决心要忍,三哥急切撞地之声早把他弄得忍耐不住,又煞风景“哧哧”笑出声来,五哥六哥便跟着也“咯咯”发笑。
    “起来吧,”父亲轻叹一口气,仍如从前一样,并未责备哪个。“大虎上香,别人看着”,他随后道。
    大哥从父亲手里接了供香,让三哥把香点燃,高高举起。大哥拜祖,向来十分恭敬,从不敷衍,且他晓得祖父被砍头于日本鬼子屠刀之下,至死不屈,因此,每次祭拜,神色中都带着英雄般的肃穆。祖母说,七兄弟中,只有大哥跟祖父长得最像。
    众兄弟鱼贯而出,父亲又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仪式,送走祖先,这才一脸轻松出来。这时,天开始透出了一点微微的亮光。大哥的一群铁杆兄弟、六哥的一堆跟随也开始在大门外聚集,等着他们的领袖出来,一起到外面放炮游玩。
    父亲七点钟必须到车站接班,午后三四点方能回来,因此,全年最丰盛的一桌美味,关家每每是当早餐享用的,今年同样如此。早早起来,本不甚饥饿,又喝了红糖水,要紧的是惦记着赶快出去与伙伴们放炮玩耍,面对着平常根本吃不到的美味菜肴,兄弟们竟没几个是有好胃口的。吃几口母亲做得最拿手的腐乳肉,六哥趁大家不注意,第一个溜出了房间,四哥五哥不一会儿也借故逃走,兄弟七个最后竟只剩下大哥和我两个,任外面的铁杆哥们三番五次悄悄进来打探催促,母亲不说话,大哥绝不离席。终于,母亲发话了,“去吧,明明早想走了,还装着沉稳!”然后转向父亲,埋怨道,“每年都是这样,人家过年能值晚班,你就不能?什么时候才能让全家吃个消停的年饭!”
    十

    隔壁的雨来还有水泥厂的阿文是我的好伙伴,吃过年饭,我叫了雨来一起去水泥厂宿舍区找阿文。天下起雪来,即刻越下越大,苏溪镇很快银装素裹,把那家家门前飘着的纸糊的大红灯笼和门框两边的红对联映衬的格外鲜艳醒目。铺天盖地、急骤不断的爆竹声早已停息,却到处能听到或清脆或震耳欲聋的零星炮响,年轻人、小孩子成群结队在小街和马路上游逛跑动。小男孩军绿上衣蓝色裤子,多半是这单调的穿戴,小女孩身上却有丰富艳美的颜色,一堆一堆成群在那儿一站,比着各家母亲的做衣本事,仿佛摆放了一簇簇各色各样干净美丽的鲜花。那是我成年后记忆中最美的过年的景象,间或还回味着小时候的疑问:我们男孩子有炮仗放,好是有趣,女孩子呢?就这么站着比谁的衣裳好看吗?她们为什么不愿意放炮仗呢?因为胆小吗或是怕脏了衣服?
    阿文亦是家里老小,但上面却是一个比他大了整整八岁的大姐姐,跟我大哥做过同班同学。他父亲是水泥厂的工程师,母亲是医院出了名的漂亮医生。我和雨来冒雪跑进他家时,看见阿文正在哭泣。他在他母亲腿上坐着,母亲一拿手绢给他擦眼泪,他就一甩胳膊,把她挡回去。他的母亲以安全为由不许他放炮仗,他气坏了。见我们进来,他突然来了劲,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问他们!他们哪个不放炮,不放炮过年有什么意思!”
    阿文永远是这样娇气任性,受着母亲的万般宠爱,还这样大脾气!我和雨来早晨跑到他家叫他一起上学,经常看见他母亲追着他出来在他脸上抹雪花膏,他总是狂怒大叫,“你让我死吧,你看他们谁脸上抹这种烂东西!”
    “去年炸了手,谁还敢再让你放,明年吧,阿文,明年一定让你放”,他母亲安慰道,一边招呼我和雨来坐下,很快拿两颗糖果放在我们手里,接着道,“你们这么小,最好都别放鞭炮,大人不放心的。”
    我只要一进到阿文家里,就会羡慕这个家那种少有的文雅和整洁。外间摆放木制扶手沙发,沙发上盖着干净的淡蓝色毛巾,中间木制茶几上摆放一盆文竹,前面放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用洁白的手帕盖着。对面一个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架旁边的五屉柜子上有个卧式钟表,上面照样用洁白的手帕盖着,柜子上方墙上挂着放大的一家四口的照片,只阿文呈惊恐张望之态,其他人半露微笑,郑重而自然。坐在沙发上能瞅见里间干净的床铺,上方墙上是夫妇两人的结婚纪念照,男的戴白边眼镜,穿一身领扣齐整的灰色中山装,鼻梁挺拔,目光沉静,女的一头秀发,细花衣服,翻出白领,双眼清澈,微微含笑,绝然是清雅标致的一对。
    阿文闹着不依母亲,这边鬼精的雨来早跟阿文暗使眼色,拍拍自己的衣兜,做了个让阿文出去的手势。阿文母亲看见,微微皱皱眉,正要说什么,这时阿文的姐姐阿乔带着三四个女伴说笑着进来,女孩们纷纷道,“阿姨,过年好”,我们三个伙伴便趁机急急跑出门外。
    “你姐姐长得好漂亮啊!”跑出院门,雨来跟阿文说道。这镇上不知有多少人夸自己漂亮母亲生了更漂亮的女儿,阿文早听腻了,没答雨来,直接伸手跟雨来要炮仗。我和雨来各自将自己的小鞭炮分了些给阿文,雨来点燃一截油绳,三人便一边跑,一边放起炮来。
    雪下得小了点,纷纷扬扬,飘落在脸上,融化成水,给跑热了的身体一丝惊凉,让人好是惬意。三人跑到水泥厂文化宫前,那是个有足球场大的很大的广场,水泥厂的露天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大家都知道水泥厂今天晚上要在这里放烟火,急着想看看广场正中央为放烟火已搭好的高高的架子上又有了什么动静,人来人往,竟比小街还要热闹许多。
    四哥和五哥这时也在广场,这伙人手里都拿一根短短的竹管,嘴里含着米粒,追逐着互相朝对方脸上和脖领里吹射,咿呀怪叫。四哥看见了我,远远朝我挥手,喊着我的名字。我们三个就朝四哥那里跑去,当路过围着捏糖老人看热闹的一大堆人群时,好奇的雨来立刻钻了进去。我刚想尾随雨来进去,就见几个女孩手挽手欢笑着从人堆里出来,其中一个,头上系着粉红色蝴蝶结,上身穿白色钩边淡蓝色裙衣,下身深绿花边裤子,两只小脚上穿着崭新温暖的翻毛牛皮鞋,手里举着一只插着小细棍的刚刚捏好的小猴子,歪着头兴奋地左右端详。正是郭妹。
    雪地里,她像一个可爱迷人的精灵!我从未见她这样好看过!
    “郭妹,让我看看,他要了你多少钱啊?”雨来跑到郭妹跟前,阿文也凑了上去。
    郭妹一抬头,看见了我。
    我低下头,又把脸转向别的方向,朝后退了几步。我心里羡慕雨来和阿文能跟郭妹说话。
    过了一小会儿,就见郭妹迈着慢慢的步子朝我走来,走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鞭炮,手伸向我。“我不敢放,关建平,给你放吧”,她说。
    “我不要,我这儿有好多,”我说,竟害羞看她的眼睛。
    她手不缩回去,我就接了。
    郭妹瞅见我手背上妈妈给点的小红圆点,便闪着黑亮的眼睛问,“男孩子也点红点吗?”一边说,一边让我看她手背上的红点,“我也有,这个手上也有。”
    “郭妹,还有没有炮啊,我也要!你不能只给关小虎!” 雨来早奔了过来,阿文也随后紧跟,两人把郭妹给我的炮仗从我手里抢了去,跑到一边。“郭妹,这是你给我们的,你再给关小虎吧……”雨来远远喊道。
    郭妹掏掏自己的裤兜,只拿出一个来,便跺着脚生气说道,“他们太坏了,不是给他们的……”
    “给他们就给他们吧,谢谢你,”我说。
    郭妹抿嘴笑笑,转身离去,但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我已跑出老远,她便喊我名字,跑过来喘着气问我道:“想放花炮吗?我家有好多,我给你拿几个吧”,一边说,一边用手擦去落在长长的睫毛上的雪花,她红红的脸,像苹果一样好看。
    “不,不用,我家也有,”我应道,“你穿得真好看!”我突然说。
    她骄傲地看看自己身上,“真的吗?”转身跑去。
    人流中她娇小活泼的身姿,格外灿烂夺目,像是穿梭在这个世界的最美丽快活的女孩,好多只眼睛忍不住盯着她看。我一边找雨来和阿文,一边忍不住朝郭妹那个方向望,心里生着一种不知所措但又温暖无比的感受,许多年后我都记得这样一种特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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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晚上七点半放烟火,不到七点,广场周围已经聚满了人群。除了文化宫二楼的露天大平台专供水泥厂够级别的领导和他们的家属享用外,文化宫高高的台阶便是最好的观赏位置了。但这台阶也早早被水泥厂许多人带着大小椅子板凳预先占居了。
    此时,大哥和他的哥们阿卓、阿战、瑞子、狗儿、东根、新民,正聚在阿卓表哥龙子的桃园小屋喝酒,只有阿卓能给大家提供这么一个自在的场所。自从被郭家老大请去第一次喝了酒后,大哥很快就喜欢上酒这东西了。那阿战和东根原先就会喝,见大哥对酒感了兴趣,便经常从家里偷出酒来,招呼大哥及最亲密的几个聚在一起小喝,打发无聊的日子。过年要好好喝一顿,这是哥几个早早计划好的,各自从家里偷拿的酒比平时多了许多,胆大的狗儿竟把一整瓶带了来。唯独大哥没有从家里拿酒。他本是要拿的,已准备了一个空瓶子,但家里仅一瓶酒,敬了祖宗三盅,父亲自己只喝了一盅。大哥偷偷把酒往自己空瓶子里倒了些,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倒回去,他终是不忍喝这瓶连祖宗和自己父亲都舍不得多喝的酒,觉得自己很无耻。
    “我过了年要去砖场干临时工了,”大哥把年前刚定下的事跟大家说了。
    “老大,你要挣钱了!”阿战叫道。
    “我姐就在砖场干,老大,那活儿累着呢!”新民说。
    “没错,”大哥笑道,“我妈也知道挺累的,钱还给得不多,不想让我去,我说去!坚决去!你们上学走了,哥们一个人在家憋得慌,快把哥们憋出病了!”
    “老大,那我也不上学了,陪你!”阿卓立刻说。
    “放屁!”大哥厉声说,“你们谁不上学,我不认谁哥们!告诉你们一句真话,离开学校就知道学校的好了,所以,后来我理解了,为什么学校开除我,我妈差点给气死!”
    “老大,我阿卓对不起你……”阿卓道,大哥的话让他听得心里难受,加上喝了些酒,他竟忍不住满眼流泪。
    “去去去,早就告诉你别说这种讨厌的话,阿卓,我明告你,那天我不是帮你,我就是想打郭天那狗日的,你只是给了我个机会。你不给我这个机会,我还有别的机会,我是替我们家老三报仇!”
    “郭天小子让老大打服了,来,老大,我们哥几个敬你一杯!”瑞子说,端着酒杯站起来,其他人也立即站起。
    大哥站起,道,“一直都是喝哥几个从家里偷来的酒,想起来真是不够意思……”
    “老大,你这话更不够意思!”东根打断大哥。
    “听我说,哥几个,马上哥们就挣上钱了,我发了工资,一定请大家喝酒!不用你们再从家里偷酒了!来,干!”大哥豪情万丈说道,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阿战一脸神气问大家可尝过这世上最好的酒,接着便问大哥那天郭老大请他喝的是什么酒。大哥笑道,“鬼才记得,那是哥们头次喝酒,哪里管喝的是什么玩艺儿。”
    “肯定是好酒,那小子命里撞了个好爹,”阿战道,“不过肯定不会是茅台,喂,你们知道茅台吗?我喝过的!”
    “你牛吹大了,鬼信!好像你爹也是个当大官的,我怕你连茅台的味儿都没闻过。”东根讥笑道。
    “狗才吹牛!哥们绝对喝过茅台,不过就喝了一小盅,猜猜是什么味道?一股臭胶皮味儿,茅台就这个味儿,真他妈过瘾!”接着阿战便绘声绘色讲起他二叔带他到商店买茅台酒喝的故事,说整瓶的茅台商店根本卖不出去,太贵了,谁买得起呀,因此商店总是一小盅一小盅地卖;说他二叔隔个一月半月的就会背着媳妇偷偷跑到商店,柜台前当场付钱当场喝上一盅,这是他梦里都想着的好事。
    看大家有点信了,阿战便更来了劲,挤眉弄眼说道,“老大,你挣了钱,也请哥几个每人喝一小盅茅台吧。”
    大家突然都不出声,看着大哥。
    大哥一笑,拍一下桌子,道,“没有问题,这事定了!”
    大家欢呼,倒酒尽饮。
    那阿卓最不善饮,偏又不甘落后,喝了几杯,很快支持不住,一杯酒正喝一半,捂着嘴急跑到外面吐去了。阿战不断举杯,很想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本事,虽有些酒量,终不胜酒力,身体渐渐摇晃起来,开始胡言乱语。瑞子突然想起水泥厂放烟火的事,跑到屋外,看见天空火花四溅,大喊:“放烟火了!放烟火了!”哥几个闻声立时冲出,大哥喊声“走!”大家便朝文化宫方向猛跑。
    这是苏溪镇最美丽的节日夜晚!雪花悠然飘落,烟火怒放冲天。水泥厂广场人山人海,周围房顶上站着人,树上爬着人,连广场旁边高烟囱的蹬梯上也站立着几个勇敢的少年。人群欢声不断,惊呼骤起。苏溪镇过去不曾有几人亲眼领略过这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的壮观一幕,亲耳饱受过这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的惊天巨响。附近村庄的农民也来了许多,更觉得是见识了天堂一般的景象。大人哄小孩说,冲得最高的火花就不再掉下来,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小孩便信了,眼睛紧盯着天空,想看清楚哪个火花升着升着突然变成一个不动的星星。
    大哥几个跑到广场时,烟火燃放已近尾声。几个人钻进人群,拼命朝文化宫的台阶上挤,想要凭高看清楚那烟火是怎么在那高耸的圆木架子上被点燃的。站在台阶上刚刚还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的人群突然推来搡去,摇摆晃动起来。几个踩着凳子看的人,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终于跌倒,朝前排站立者身上扑去,顿时引发连锁反应,台阶上乱作一团,尖叫四起。大哥知道闯祸,坏了人家好事,赶紧后撤。阿战喝多了酒,本就腿脚不稳,人群一涌,立时倒地。大哥使劲将阿战拉起,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冲,几个人左突右闯,奔下台阶。回头再看后面,已是七倒八逃,混乱一片了。大哥心中愧疚,喊了瑞子、新民和东根,立刻返回救人,幸水泥厂保卫科维持秩序的人离着近,赶来奋力施救,才免了一场危及生命的吓人灾难,但已是两人胳膊受伤,一人手指骨折,再一人牙齿碰掉两个,酿成事故了。最后一朵美丽的烟花在人群杂乱的呼叫声中孤独落下,消失。
    早有人告是关家老大一伙在故意闹事,大哥刚从人堆里出来,被保卫科的人撞见,立时就被抓了。两个强壮的人把他的身体夹住,使他动唤不得,但并不敢太动蛮力,也不敢强行带他走,只等保卫科科长到来。一同被抓住的还有满嘴酒气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阿战。阿战吓得酒立刻就醒了。这阿战是个平时表现得仗义无比,关键时刻自私发软的家伙,此时心里一边骂瑞子、东根、新民几个逃得倒快,一边后悔不该贪看热闹,不然也早逃了。
    “凭什么抓我?你们他妈随便抓人!”大哥怒喊。
    听说保卫科抓人了,黑压压立刻围上一大群人来。
    “没伤着人也就算了,刚才看到没有,啊?你们闯祸了!伤了好几个,都上医院了,还能不抓你?科长命令抓的,有人看见你们故意闹事,你说,这大过年的,不好好看烟火……”保卫科的人道。
    “放屁!老子刚刚还救人来着,谁说老子故意闹事,你们他妈听谁说的?”
    “谁说的?谁说的?让他站出来!”阿战跟着在一边嚷道,突然来了精神。
    “反正有人看见你们闹事,好多人都看见了,不然也不会就抓你们,怎么不抓别人!”
    “谁看见了?谁看见了?你让他站出来我看看!” 阿战马上又嚷,血气冲上头脑。
    “我看见了!”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接应。保卫科科长到了。
    保卫科邱科长军人出身,一副魁梧的身材,不苟言笑,一脸冷峻。邱科长走近大哥,冷冷逼视了大哥几秒,对夹着大哥身体的两个属下道,“放开他,我谅他不敢跑!”然后眼往旁边一瞥,跟扭着阿战手腕的人道,“把他也放开。”
    “放开你了,你跑跑试试?”邱科长眯着眼睛轻蔑地对大哥说。
    “我根本就没跑,老子没有犯法,用不着跑!”大哥硬硬回道,眼睛直视邱科长,全然不惧。
    “哼,知道你有种!那你说清楚,人是怎么倒的?是怎么伤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人看见你带着几个人往台阶上挤,你敢不承认?”
    “没错,老子是往上挤了,人那么多,不挤怎么能上去!老子想看放烟火!怎么?有规定不让上台阶?那台阶上怎么站那么多人!”
    “明白故意找事!不知道挤会挤出事吗?不知道好多人踩着凳子吗?”
    “不知道,没人告诉老子!”
    “关老大!”邱科长大喊一声,“我告诉你,谁怕你,我都不会怕你,你敢闹事,我就敢治你,今天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跟你走一趟可以,但是,我跟你最后再说一遍,我没有故意闹事!你要是拿这个来说事,我关建中从今以后就多了一个仇人!”
    “你小子想怎样?你想进监狱!”
    “怎样不怎样到时候你就知道!进监狱老子也认了!”
    大哥的强硬令邱科长暴怒,上前亲自扭住大哥的胳膊推着就走。几个保卫科的人急忙驱赶人群,打通道路。
    一个熟悉的女子面孔从大哥的眼前掠过,大哥猛回头,想看清楚那女子。但顷刻间,她被涌上前来围观的人群淹没了。
    也正是在这时候,关家众兄弟齐整整突然出现,挡住了保卫科几个人的去路。关家兄弟左右还站着大哥的铁杆哥们阿卓、瑞子、狗儿、东根、新民。
    邱科长在部队当过排长,是响当当的山东硬汉。但他从没见过眼前这般阵势,心里顿时慌了,大叫:“关大虎,你敢把事情闹大!”
    “谁让你们来的!都给我滚!”大哥朝众兄弟吼道。
    有手下跑到邱科长跟前耳语,邱科长一把将那人推开,厉声道,“关大虎,让你的兄弟闪开,不然,我让你蹲监狱!”
    “给我闪开!都滚回家去!”大哥朝兄弟们又是一声吼叫。
    众兄弟不动半步,也一句话不说。
    正对峙之间,水泥厂几个领导赶到。郭学耕将邱科长叫到一旁,两人商量一阵,就见那邱科长满脸怒气,一甩胳膊,扭身离去。郭副厂长这才走近大哥,道,“事情我们再调查一下,大过年的,把你带走也不好,你先回家吧”,说着竟还拍拍大哥的脑袋,好像安慰一般。
    感谢大家欣赏!
    十二

    人群渐渐散去,广场雪地中黑黄一片,垃圾四处。大哥和兄弟几人还有阿卓、瑞子、狗儿、东根、新民等聚成一堆兴奋地议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大哥说今晚的事情其实怨自己,不该朝文化宫的台阶上冲,不然也不会伤了人。但保卫科的人说他是故意闹事,他绝不能服。也不知事情传到父母耳朵没有,大哥要兄弟们先回家打探,自己则打算跟几个哥们再到桃园呆会儿。正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便环顾四周,眼睛在零散的行人处仔细搜寻辨认。
    大哥觉得刚刚看见的女子好像是杏子。
    没错,那女子正是杏子!此时杏子独自一人远远躲在一处房子的拐角望着大哥,心里慌乱而害怕。刚才的情景把她吓坏了。当时,她听见有人喊“关大虎被抓了”,便丢下跟自己手牵手在一起的阿林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翠翠和桂桂,拼命朝急流般人涌的地方跑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跟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敢同时紧抓着她的心。她看见了大哥,那一刻,她觉得那些人要带走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几乎要扑上去把他抢回来,但是黑压压一片人群立刻阻挡了她的去路,一瞬间她突然没有了力气,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正在被人乱砸猛摔,她的心也跟着要碎了。翠翠和桂桂找到了她,怪她不该松开手自己跑丢,没听说工人的子弟打架是不要命的?还敢去看!两人拽着杏子就跑。刚跑不远,杏子趁机假装走散,早又逃出两个堂妹的视线,任凭她们急切喊叫,杏子头也不回,扑入人群。
    大哥终于没有让人抓走,当人群渐渐散开时,杏子看到了大哥的身影,她转身就跑,跑了很远,又回来,在能看清楚大哥的黑暗处站住,朝大哥张望。这个让她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就在眼前,她竟比听到大哥被抓的消息时还要紧张,全身不停地发抖。她怕有人发现她躲在这里,更怕一不小心让大哥看见。终于等到大哥这伙人离开,杏子躲避着灯光,快步走出广场,揣着一颗跳荡不宁的心朝着村上阿林家方向跑去。
    阿林一家住在苏溪村很久前阔人家留下的一座建在山坡上分了三个院子的大宅子里,与二三十户农民合住一起。虽有高高的青石台阶,长长的灰砖院廊,但杂物乱堆,农具遍布,到处鸡窝猪圈,这大宅早失却了往日富人家的贵雅气派,只那宽阔的屋顶,飞檐走壁,大气巍峨,不肯屈就没落,依然孤独炫耀着它过去显赫的身份。整个村子,只几户门前挂着灯笼,这大年初一的夜晚,仍是个与往常一样黑暗的平常景象,连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红红的对联在黑暗中也暗无颜色,不显半点新年喜气。
    翠翠和桂桂丢了堂姐,不敢进家,一直站在宅院大门口台阶上朝远处张望,好久,这才瞅见杏子影子。翠翠气愤,“得得得”冲下长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以后再别来过年了,还以为你让人拐走了,吓得我们不敢回家!没见过你这样野的,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山里?全村子就那么两个半人,打死也让人拐不去!水泥厂可尽是流氓!把你拐了,奶奶非骂死我们不可!都是一样孙女,她眼里就有你一个,就算阿林也没你重要!”
    “下次让阿林陪你吧,”桂桂跑下来也愤愤说道,“他倒好,把你接来,自己跑得连个影子都不见!还没说呢,你怎么那么喜欢看人打架?叫都叫不回来!”
    杏子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用指头戳了一下桂桂的胳膊,道,“我认得路的,谁要你们担心……”
    三个人边走边说,上了台阶,翠翠和桂桂先跑着进了宅院大门,杏子正要进去,忽听到身后有异声,回头看时,就见黑暗中一个身影急步而来,须臾立于台阶之下。杏子扶着门框探着身子细瞅,大惊,心扑通乱跳,急闪进门,紧步穿过院廊,不敢回头,慌张进了阿林家院子。
    她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正是大哥。她立时满脑子空白了。
    大哥认得阿林家。跟阿卓、瑞子几个去桃园的路上他一直想着杏子,默默不语,刚进桃园,突然升起到阿林家找杏子的念头,于是一刻未停,直奔而来。他的脑海被一霎那间在人群中出现的杏子的惊慌失措的神色全部占据,这短暂的一瞬记忆,点燃了他对这个美丽善良的山村姑娘火热的情感。
    大哥想要追杏子进去,但他犹豫了,奔至旁边一棵大树下,绕着树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才于路上,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见到杏子,他浑身血液奔腾,热气从胸口不断喷出。但在他看见杏子的一瞬,他怔住了,他不仅突然叫不出她的名字,而且杏子慌张害怕的样子一下子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突然不清楚自己跑到这来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要跟杏子说什么。他被自己路上的冲动吓了一跳,他想到了阿林,不由得为自己感到羞耻,觉得做了件对不起阿林的事情。若是杏子把阿林叫出来见他,那他真是找不出什么话来答对。他相信一旦看见阿林,他是绝撒不出那样的谎,说自己是来找阿林玩的。自从被学校开除,他已经很久没见阿林了,他差不多已经把阿林忘了。
    大宅院里传出声音,两个小男孩嚷叫着跑出来,互相争夺着什么。“你敢点吗,你敢就给你!”其中一个说道,另一个马上不语。于是两个人蹲在台阶上,不知在摆弄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火苗燃起,两个小孩撒腿就往院里逃,紧接着,一团火光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从地而起,瞬间照亮了空荡荡的宅院大门。火光一灭,两个小男孩很快从门后跑出,蹲在刚刚点火药的地方仔细搜寻。“找不着了,肯定炸没了,好厉害呀……”说着,两个小男孩奔奔跳跳在台阶上跑上跑下继续寻找,又奔奔跳跳跑进院子。
    宅院门前又恢复了沉寂。大哥心神不定地紧盯大门,不知道该走还是不该走。
    这边大哥心神不定,那边杏子更是紧张得魂要出窍。阿林不知跑哪去了,还没回来。翠翠和桂桂一边继续数落杏子,一边争抢着一个小圆镜子,照自己头发上的发卡。奶奶袒护杏子,不让翠翠和桂桂再教训杏子,说杏子是来这里当客人的,一两句埋怨也就罢了,咋还没完没了来了兴头。旁边翠翠和桂桂的母亲听见,斜瞟了自己婆婆一眼,低头说道,“生了个风都能刮倒的身子,还敢挤到人堆里去看流氓打架,倒也真够胆大。”
    婆婆听了,立时怒了,“连你也这样说话!要是实在嫌弃,快叫你男人来,送我们回韩岭!我们这就走!这里一点也不像是我儿子家!”
    “娘啊,大过年的,你这是唱的哪出?怕杏子有个好歹,就算埋怨也是好意,咋还得罪你了,要是不亲,就懒得说什么了。”
    杏子躲到屋子灶台边,眼睛紧盯着房门,本来已紧张得要命,她盼着阿林赶快回来,这样,那人进来,她便有了抵挡和依靠。她几乎觉得大哥一定会进来,她为这个既喜又忧,但她一切的心思都被紧张风卷而去,留了一个念头,就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躲避起来。现在又见奶奶跟婶子因为自己龃龉,更加不知所措,便流起眼泪来。阿林娘给翠翠和桂桂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立刻跑过去安慰杏子。
    屋里总算平静下来,惊恐之中杏子看见阿林推门笑着回来,她故意不瞅他,慌乱等着阿林问她什么。但她所恐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阿林说他跟几个伙伴一直玩扑克,竟把看烟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恐惧立刻消失了,但这回,杏子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悲凉了。
    杏子悄悄跑出屋子,贴着院廊快步走到宅院门后。她心底里抱着一丝希望,或许大哥还在外面。她一会儿探头张望,一会儿又全身缩回,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这次,她要是再看见大哥,她一定要迈出门槛。
    但大哥早已走了,杏子再也望不见大哥的影子。
    杏子蜷缩在门后,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不想立刻再回到阿林家,她知道,除了阿林,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她来这里过年,什么东西也没带来,临来前她爹说怕人家见怪就别去,自己家还穷得没法子过年,哪还有东西送人。她也本不愿来的,但想着也许能见到心里一直惦念的人儿,就趁阿林年前来接爷爷奶奶之机跟着一起到苏溪了。来了两天,不见阿林提起大哥,用话去引也没能让愚钝而又心不在焉的阿林想起大哥,杏子恼恨阿林怎么就跟大哥没了来往,也恼恨爷爷奶奶碍着是件丑事从前一直不愿提起,来了苏溪几天,竟也不跟阿林偷偷打听一下那救下自己苦命娘性命的恩人,怎么就平白无故忘了?真正恨的是,自己今天突然见到了,甚至人还追了来,一时反而躲着不敢出头,连一句话都没敢说!
    过了年,杏子还想再在阿林家忍耐着多住两天,想着或许能像那天晚上那样再在阿林家院子门口见到大哥,每天她都在院子门口长久地站着盼着,但杏子爷爷奶奶为了不让杏子受这家人的白眼,早不想再住下去了,临走跟儿子儿媳吵了一气,收拾了东西,拉着杏子就走,头也不回。杏子一路流泪,走到苏溪桥头,她回头望望远处那个高高的烟囱,心里清楚,她这个生在穷山沟里的农家女子,是不敢指望自己的生活有朝一日会发生改变,在那人流穿梭、房舍交错的热闹城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她的将来,注定就是娘的现在。
    谢谢!
    十三

    过完年,大哥去砖场上班了。
    那砖场是水泥厂自己开办的小厂子,聚集了镇上一大堆等待正式就业的年轻男女,多是水泥厂子弟。一天三班倒,那制砖机便整天响天震地来回动个不停。男的自然要干重活,但晓得大哥是整个苏溪镇无人不晓的小霸王,场长没敢让他干那最苦最累的背砖进窑出窑的活计,分配他跟一群女子一块用小平车搬运刚从制砖机上切割成型的砖坯,心想,扎在女子堆里,他怕是找不到什么架可打了。但没干两天,场长便改了主意,觉得让大哥跟一群女子混在一起,更是个危险的事情,于是编了个理由又让大哥去做用铁叉子摆放砖坯的活了。大哥晓得场长的心思,也不说什么,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些天,他心里老想着杏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沉闷了。
    起先,除了三两个相识跟大哥点头说话,其余人都远远躲着他。中午吃饭休息,一群人凑成几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说笑不已,只大哥老远独坐,端着从家里带来的铝制饭盒,三下两口虎吞吃下,倒地便呼呼睡去,直到开工哨声响起,立马从地上爬起,继续干活。半月过去,人们渐渐对大哥变了看法,觉得大哥并非凶神恶煞,不仅干活卖力,而且待人礼貌。那场长更是惊讶,悄悄跟人说,此人哪里像个顽劣,分明是个懂事讲理的人物,竟不由得对大哥生出几分喜爱。不久,一个叫玉琴的爱说笑、性格泼辣的女子喜欢上了大哥,眼睛总往大哥那里盯。她的心思很快被别人察觉,有人就老跟她开玩笑,“去啊,快朝跟前去啊,光眼睛盯着,顶屁用!”“瞧,眼睛往这看呢,像是看你呢,这回可是机会!……”玉琴只管笑,别人越说,她越是不敢过去跟大哥搭话,整天被人拿开玩笑的话来取乐。大哥对此全然不知,永远是一张独来独往的冷脸。
    大哥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母亲开心得合不拢嘴。大哥拿回来的钱正好赶上关家每月青黄不接的时刻。四哥是学校乒乓能手,不久要去厂矿总部比赛,学校发了运动衣裤,球鞋却让自己家里准备。母亲挥手在四哥头上一拍,道,“这回不要在屁股后面老嘟囔了,这就给你买鞋!”又赶紧还了买粮借雨来家的钱,回来笑着对祖母道,“添了一个给家挣钱的,明天全家要吃顿好的。”
    祖母乐着接道,“养了七个虎,这累是受了,等都成了人,怕谁都没你享福,都紧着给你送钱呢!”
    “也许吧,看我到时有没有那个命,老天爷也让我过几天不操心的舒心日子,”母亲一边笑应祖母,一边冲着兄弟们高声说道,“有谁关心了一下没有?现在这家里就数你们大哥累了,你们以为这钱来得容易?起早贪黑的,以后老大只管上班,回家什么都别做,老二老三多做,好吃的也要紧着你们大哥多吃,不要怪我偏心!”
    “对对,你们可都听仔细了,晚上你们大哥要早睡,你们全不许乱他,他可得休息好。我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听,老四老五最话多!”祖母道。
    “行行,大哥一上床,我就用胶布把我嘴封上,奶奶,你给我找块胶布,放我枕头底下。”四哥嬉笑说道。
    “老四不说,我就不说,话都是他挑的,没完没了的,还有,三哥说话嗓门大,也是该注意的,经常把我吓着,他们谁也不愿挨着他睡,就我倒霉。”五哥跟着就是一串。
    “话就是多!”三哥蹦出一句,声音果然出奇响震。
    “听听听,嗓门就这么大,你们听着大不大?大哥要是睡着,准能被他惊醒。”
    三哥挥拳就要打五哥,五哥刚要抵挡,六哥瞪圆眼睛已立在三哥面前,道,“说你嗓门大,又有什么?就要打人吗?”
    兄弟几个,大哥在我们面前总显出一股大人般的和气和威严,遇事喜欢跟二哥议论几句,并不跟其他兄弟多说;二哥性格最是内向,也最是诚恳认真,但几句言语过后,便嘿嘿一笑只剩了点头的动作;三哥乃倔强愣直之人,火气极大,虽凡事都想凑个热闹,却不知如何进入,便成了没有话伴的人儿;独四哥五哥两个话多,又最投脾气,给四哥报名上学时,五哥嚷着也要一起上,母亲便索性都给报了名,两人成了同班同学,有事没事老粘在一起,也互相争执斗气,但扭脸便又凑到一处,倒分不出个你大我小;六哥心思总在他外面的一帮伙伴身上,并不关心家里事情,除了吃饭睡觉,经常不见他的人影。他心里只惧服大哥一个,纵三哥火大力蛮,两个斗将起来,竟一样的强硬,直让三哥不觉得面对的是个该宽让的小弟;我虽受众兄呵护,但哪里能跟他们几个说到一块,因见三哥不被人待见,总想找他亲近几许,却还被他推开,直让他觉得麻烦多事。
    “看看,没有省心的时候,老五嘴不饶人,老三手不饶人,都不是好东西!”母亲佯怒,看见六哥在一旁哈哈大笑,便真怒了,指着六哥道,“你笑什么,你这鬼是嘴不饶人,手更不饶人,昨天跟人打架,还没跟你算账!”
    祖母见状急忙岔开,使个眼色让六哥躲一边去,一面说道,“越大就越都懂事了,你看老大,给家挣了钱不说,这些日子,也不到外面野混了。”
    母亲瞅了一眼大哥,道,“这回是真懂了点事,工资一分没留都给我了,倒像个当大的。”
    大哥低头笑笑,想起跟哥几个许诺过挣了钱请他们喝酒的事,觉得开不出口跟母亲要些零花,但凭母亲开恩了。
    母亲像是看出大哥的心思,问道,“不想留几块?”不等大哥回答,便又说,“我是想,你挣的钱除了贴补家用,其余我都给你攒着,等你娶媳妇用!外边混一把子兄弟,耀武扬威倒管点事,就不知道谁家敢把闺女给你做媳妇,没钱,到时候抢都抢不来一个!”
    “快别这么说,”祖母道,“谁跟了我们家老大,那还是她造化呢,关家的爷们都是疼女人顺女人的,以前远亲近邻没有不知道的。”
    母亲心想:这分明是暗怨我霸道,抢了她儿子在家做主的地位。便冷笑道,“你老说的是,不过,男人疼女人是应该的,男人该不该顺着女人就两说了。做女人的哪个不指望攀个有出息有本事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跟了这样的男人,女人要是不愿意顺着男人,那是她傻!”说完,嘴一撇,也不管祖母做何反应,噔噔几步进了自己屋子。祖母苦笑,愣了一会儿,低低自语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来到世上都是来受罪的”,不由得想起自己早早失了男人守寡几十年的苦难命运,一时竟伤心起来,怕孙儿看见,自己出屋去了。
    母亲立时便后悔了自己的不恭言语,在自己屋里伸头望着祖母出了房门,便喊大哥过来,道,“头一次挣了钱,就没想到孝敬一下老祖宗?”说着从兜里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两份钱,递给大哥,“你拿两块自己零花,另两块给你奶奶,奶奶可最疼你!去吧。”
    十四

    过了两天,大哥召来他的一帮哥们,对他们说,“走!喝茅台去!”阿战、狗儿兴奋得大叫。大哥把二哥也招呼了去。二哥后来成为我们兄弟中最能喝酒的一个,而且从来没见他醉过。
    小街上熙熙攘攘,八九个哥们一出现,大家都紧步躲着走。摆小摊卖水果花生瓜子的农民小贩远远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一伙青年,更是顿时都紧张起来,心里颤巍巍嘀咕:还没打发完一拨,就跟着又来了一拨!
    “老大,郭家老二!”阿卓叫道,用手一指。
    郭家老二郭进带着五六个人正嬉笑着免费遍尝小贩们的东西。几个人嘴里嚼着东西,来到一个卖花生的已满头白发的老农面前。老农一脸的堆笑,晓得只有迎合方能换回点怜悯,或许能少些接下来将一直高高悬在心上的要命的损失。
    “花生不错,老头,你的花生比他们的都好,香!真他妈香!但今天炒得怎么样,我得尝尝,让不让尝?啊?老头?”郭进一边说,一边早把手伸出去了。
    “让尝让尝,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我不容易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不行不行,今天这味道不对呀,我得再尝几个,尝得香我才能买,喂,你们说是不是?”说着,郭进俯身抓了一大把花生。这下让老农心疼得受不了了,本能地一把抓住郭进的手。“使不得啊,孩子,使不得,你拿太多了,你可怜可怜我……”老农使劲央求。
    “小气!尝你几个花生,喂喂,你说过让尝的,不尝我怎么买啊,我这一绺过来,都是先尝后买的,问问,你去问问……”郭老二一边耍贫,一边挣脱老农的手,直接把一把花生塞进裤兜里。这时有人急急凑过去跟他耳语。郭老二迅速扭身,看见大哥一帮人立在他的身后。
    郭进吓得立时丢了魂,转身就溜,大哥一把将他拽住,“小子,跑什么?是嫌弃老子还是怕老子!冬子你给我站住!”大哥同时喊住自己昔日的铁杆。冬子低着头回来,竟不敢看大哥一眼。
    “大虎,我可……”郭老二结结巴巴地说,傍边狗儿立时怒了,大叫:“他妈的你敢叫老大名字!你再叫叫我听听!”
    “对对对,老大老大,我叫错了,我他妈的真是喝了迷魂汤了,哪敢得罪你老大,连我大哥……”
    “你少他妈的跟老子抬出郭老大,老子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利利索索滚一边去?”
    “老大,我也没得罪你啊,我……”
    “想不想利利索索滚一边去!”大哥慢慢重复一句,眼睛眯缝起来。
    “想啊老大,想……”
    “那就要不把花生扔下,要不给钱!”
    “我就是尝了尝,哎呀,老大……好好好,我听老大的,我听老大的”,说着,郭进从裤兜里掏出花生往老农摊上一扔。
    “一颗不能剩!”大哥道。
    “那我再看看,噢噢,还有几颗”,郭进从裤兜里又拿出几颗花生,“其实我是想买来着,还来不及……”
    “尝几个没关系,你们后生千万别伤和气,是我让他尝的,啊呀,也就几个花生”,老农不知所措地说,张着没几个牙齿的哆哆嗦嗦的嘴巴,发黄的眼珠子紧张地朝着大哥和郭老二俩人的脸快速转动。
    “滚吧。”大哥轻蔑地朝郭老二说道,看看周围,早聚集了一堆的看客,他笑笑,正要走,发现冬子还站在那儿没敢走。
    大哥走近冬子,拍拍他肩膀,道:“你跟了郭老二,老子不怨你,老子后来知道你姐姐找工作走了郭学耕的后门,这老子就明白了。行了,老子打了你,希望你不要记老子的仇,你跟老子一起玩大,老子心里还把你当兄弟看!”说着,大哥又捶了冬子肩膀一下,挥挥手,“我们走!”
    整出这样一场小小的热闹,大哥几个人走进卖烟酒的国营商店时,后面跟了一群跟我一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几个大人也装着没事的样子尾随而来,直想看看还有什么样的趣事发生。这么一大帮人涌进来,把售货员们吓了一大跳。那商店摆着不过八九个柜台,百十平米的狭窄空间一下子现出了挤肩擦背的情景。
    “买茅台!我们买茅台!”有经验的阿战朝售货员招手,早已是一脸的神气。
    “买茅台?”卖烟酒的售货员是个长得瘦高个,眼睛大的出奇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望着在柜台前一字排开的虎愣愣的九个小年轻,他完全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发蒙的神情令他的大眼睛张得简直跟牛眼睛一样大了。
    “谁买?”
    “我。”大哥一笑。
    “你买?”
    “怎么?不卖?”
    “不认识我们老大?”阿战叫道。
    “是关家老大,认识认识,可是……”
    大哥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贰圆票子,往柜台上一放,“我们九个,一人一盅。”
    “多少钱能喝一盅?”东根问。
    “还不相信老子,肯定是两毛钱一盅,老子喝过!”阿战嚷嚷。
    “没错没错,两毛钱一盅,一盅茅台顶一盒好烟了,没人喝得起,说实话,我来这个柜台之前,茅台是什么样见都没见过……”高个子售货员一边说一边转身取酒去了。酒没放在明面,锁在柜子里。等售货员双手捧着一个乳白色柱型磁瓶,把它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时,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这是茅台酒!真的是不一样!
    商店经理,一个戴白框眼镜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火火地跑了来。
    “胡经理,他们要喝茅台”,高个子售货员急忙说,一边赶紧把茅台酒瓶护在手里。
    胡经理吃惊地打量着黑压压眼前一帮人,“喝茅台?告诉他们这酒有多贵吗?”
    “邪啦!贵不贵的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喝不起!”东根不耐烦道。
    “这是钱,”售货员把贰圆的新票子递到经理眼前。
    “噢,”胡经理恍然应了一声,但马上盯着大哥说到,“两块钱能喝十盅,这酒太贵了!酒盅呢?拿来拿来,让他们看看小酒盅……”
    一个小白酒盅放到柜上,核桃一样大小。
    “我们九个人,一人一盅,老大,你喝两盅!”东根道。
    “好,老大喝两盅……”其他人热烈响应。
    大哥笑笑,朝胡经理说道,“一人一盅,找两毛钱。”
    “好,找两毛!倒酒!”胡经理高声叫道,好像主人请客似的,脸上突然间显出快乐和豪气,但里面分明带着嘲笑。
    售货员取来一只大碗,将小白酒盅放到大碗里面。随后,售货员又找出个铁皮小漏斗,眼睛对着小漏斗瞅了瞅,递给胡经理,方才小心翼翼抽出磁瓶茅台酒的木塞。
    “小王,过来”,胡经理招呼旁边柜台的一个女售货员,把铁皮小漏斗递给她,道,“你拿着,我眼睛花了,哪还看得清楚。一定要倒满,又不能洒掉。”
    酒顺着小漏斗慢慢滑进小酒盅。
    “老大先喝!”阿卓道。
    “我请你们,当然你们先喝,就按顺序,从左到右,瑞子,你先!”大哥道。
    瑞子呵呵笑着,不好意思起来。阿战便端起酒盅递给瑞子,“喂,哥们,快喝,看看是不是我说的臭橡皮味儿!”
    瑞子一饮而尽。大家全都看着瑞子,瑞子咂摸着嘴,好一会儿,说道,“不是酒,酒是辣的,这个不辣,真是有股臭焦皮味儿!”
    众人惊呼,不见瑞子称好,阿卓、狗儿立刻嚷嚷不值。
    “懂个屁!”阿战道,“要的就是这味儿,谁不喝,老子替他喝了!”
    “妈的,老子才不让你占便宜,老大请客,毒药老子也要喝下!”狗儿喊道。
    第二盅狗儿一仰脖喝了,本是不想品出什么味的,酒一进肚,感觉一股香气突然开始在嗓间萦绕,“好香啊,这酒!老大,好香!香死了!”他兴奋地叫道。
    狗儿这一喊,其他人一下子都馋了,嘴里不由得生出口水。连胡经理也禁不住舌舔了下嘴唇。他最开始怕这伙人是来闹事的,后来觉得这帮小子真是有钱没处花了,跑到这儿瞎寻开心,这会儿又突然变了感觉,竟欣赏起眼前他从未见过的壮观情景。他想起自己不知跟多少人津津乐道过这茅台的味道。“苏溪镇喝过茅台的人得用手指头数,我告诉你们,这酒是毛 喝的酒!你们可不得了啊,还真知道有个酒叫茅台酒,喂,后面站着的,你们以前听说过有个酒叫茅台吗?谁听说过?哈哈,你笑,你肯定没听说过,这是我们中国最好的酒!也是世界最好的酒!两毛钱喝上这一小盅,我告诉你们,一个字——值!”胡经理打开了话匣子,一直紧张严肃的高个子售货员尽管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但嘴巴咧开,露出了轻松快活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亲手端着这瓷瓶,很是件风光无比的事情,而且,他想,什么时候逮个机会他也要尝尝这茅台酒的臭橡皮味,眼前这些顽劣之徒,钱还没挣上,倒先有了这个口福!
    轮到阿卓喝,阿卓嚷嚷着要大哥替他喝,大哥不允,阿卓只好喝了。都喝了,最后一盅酒,轮到大哥。大哥端起酒盅,闻了闻,笑笑,低语道,“不错,果然香,”便喝了下去,将酒盅往柜台一放,不做片刻停留,说声,“走人!”扭身便走,商店里顿时一片喧嚷,决然是种意犹未尽的快乐发泄。
    这打狼似的聚众到商店喝茅台酒的事也是大哥在苏溪镇留下的经久不衰的传奇。
    十五

    困难的日子很快来了。祖母得了重病。
    祖母起初拉了几天肚子,以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养养便好,不曾想竟越拉越厉害起来。请了中医到家里来看,开了方子,说不妨事,吃几天汤药便能见愈。赶紧按大夫的话去做,到街上药房买了药,买了新沙锅,当天就煎药出来让祖母喝下,一天两次,连服十天,中间似有好转,刚有些放心,马上又厉害起来,肚子疼痛的次数也愈发多起来。再去找那跟关家沾了点亲的乡下老中医,细细诊了脉,摸了肚子,却是一脸的茫然,问上回的药是怎么吃的,药是否都抓全了,父亲躬着腰一一细答,同时瞅瞅母亲脸色,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听父亲说,一边让祖母伸出手再次诊脉,而后,老中医低头想了想,开出一个新的药方,说连服一周,若不能愈,就必须上医院了。一周过后,病情依旧,父亲慌忙带祖母去了水泥厂的医院。
    水泥厂医院里前面是个两层的楼房,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呈U字型围着整齐的白墙平房,是医院的病房。医院的医生多是军医转业而来,医学经历五花八门,只少数几个从医学院毕业,却几乎人人神气活现,明里傲慢显摆,私下互相诋毁。倒是护士们大都受过正规的训练,个个亭亭玉立,礼貌中透着骄傲,目不斜视,跟寻常人不讲半句闲话,是偌大水泥厂中极受羡慕的娇娇可人。一般人家的女子休想进入这个体面的领地,所有护士全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来历,暗中连接起水泥厂上层人物的复杂网络。
    我的朋友阿文,他母亲是水泥厂医院的的医生,名叫覃芸。她便是医院里有医学院大学文凭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个内科大夫。凭着我和阿文的友好关系,父亲带祖母去医院直接就去找覃大夫了。在南方的大城市长大,生的端庄美丽的覃大夫是患者心目中少见的既文雅和气又极负责任的医生,不久前刚被提拔当了医院的副院长,但官没当几天,医院里就传出了她与郭学耕有暧昧关系的丑闻。说要是没有郭厂长的支持,副院长的位置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坐,她就是凭着她那张假正经的漂亮狐狸精脸蛋勾引上了郭厂长,亦有传闻说郭厂长早就看上了覃大夫,隔三岔五找覃大夫看病,终于有一次欲借酒行不轨之事,被覃大夫打了耳光,为安抚覃大夫的愤怒,因此许下了提拔她当副院长的诺言,云云。
    覃大夫仔细询问了祖母的情况,安排祖母暂住到后院病房,说必须化验大便才能判断病情,安慰祖母和父亲不必着急。下午,化验结果出来了,覃大夫反复看了几遍化验单,戴着口罩把还留着的腹泻物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对父亲说,“老人家大便里带脓血,我感觉情况不太好,不像是肠炎或者痢疾,我们这里的设备不行,我怕耽误了病情,所以建议你带老人家到大医院去诊断,最好去省医院,耽误不得,已经拉了快一个月,不能指望吃点药养养就好,这个不是办法。你记住,得了病,诊断很关键,接下来才是治疗。”父亲听了,一下子就急了,谢了覃大夫就往病房急走,从病房扶引着祖母出来时,覃大夫赶过来,给了父亲一个字条,说要是去省医院的话,可以去找字条上的这个医生,是她的同学。父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想握下覃大夫的手,又不好意思,一时汗都冒了出来。
    回家跟母亲商量,是先上县医院还是直接去省医院,一时拿不定主意。父母心里都盘算着既能治病又能省钱的最好法子。母亲最后发了话,说干脆直接去省医院,这样最保险,折腾一回县医院,要是不顶事,反倒更麻烦。父亲自然立刻同意。
    在春寒料峭的冰冷清晨,一家人到车站去送父亲和祖母到省城开化。许多天的腹泻折磨,一向健康的祖母消瘦得让人心酸,出门时,里面穿着棉衣,外面套着车站发给父亲的长长的厚厚的蓝黑工作棉服,更衬出了裹在衣服里面的祖母的瘦小身躯。大哥二哥一路轮流背着祖母,祖母则一路叨叨,说老天爷不会要她命的,不就是拉个肚子,养养一准会好,愣要去什么大医院,“我是拗不过你们,你们说了算,去就去,这辈子还没去大城市转过,倒也是的,要不是身上有了这点毛病,还不定什么时候能见着大世面!”接着反复交待我们几个一定要听母亲的话,千万别让母亲生气,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在外面打架惹祸。
    火车呼啸而来,停住,只一小会儿,便随着一声轰鸣缓缓启动,我们没看清楚父亲和祖母到底坐在哪里,也许还在忙着找座位,一列一列的车厢早把我们的视线抛在后面,尾车后面一个摇着小旗的铁路工人,收起小旗,返回车厢,与整个列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火车,那是我小时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之物,无论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它昂首巍峨的身影和刺破青天的鸣响与我们每天的生活朝夕相伴。每天都踏着铁道上学,每天都从一座百十米长铁路桥经过,我们无数次地数过南来北往的货车、客车有多少节车厢,无数次地驻足仰望列车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火车会跑多远,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它们经过的地方和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我们不知道有多大的世界,凡是我们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识过的美好去处,唯有火车才能带着我们去见到,坐在火车上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在一路风光中朝一个崭新的世界奔去!火车,它就是这样一个承载我们模糊不清的孩提憧憬,让我们生出一掠而过的快感的美妙之物。那时候,有多少孩子梦想着长大以后当火车司机啊!但跟着一家人送父亲和祖母上火车这一天,我头一次对火车生出了说不出的不好的感觉。在没有祖母的那些漫长时日,每当看见火车,它的样子让我感觉恐怖,它的声音让我感觉刺耳,它是个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我让阿文去问问他母亲覃大夫祖母到底得了什么病,拉肚子果真就那么严重?阿文回家问了,下午上学见到我时说他什么都没问到,她妈妈不让小孩子管大人的事情,但他却偷听到了她妈妈说给他爸爸听的话,说铁路上的关家老太太很可能肠子里长了瘤子,弄不好是癌症。那时候我根本没听人说过癌症是什么病,连癌字都不认识,阿文同样也不懂。我和阿文立刻找来字典,根据字的发音查到了这个字,但是仍然不大清楚它的意思,阿文建议去问班主任夏老师。夏老师眉一皱,问我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文立刻想说,我紧拉了下他的手,不让他说。夏老师不打算给我们解释,但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说他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不过他办公室倒是有一本医学书,可以借我们看看,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看得懂。那本书我和阿文研究了好一阵子,还书给夏老师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放学了,我和阿文坐在学校篮球场的球架边。阿文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祖母,她在他出生前就死了,好像是因为得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他问,“关小虎,你觉得你奶奶会死吗?你怕她死吗?”然后他又说他最害怕看见棺材了,一大堆穿白衣服的人跪在棺材前大哭真是能把人吓死。我讨厌阿文说这种话,不理他。但我知道我跟阿文对死人的事有着同样的恐惧感受。哪家要是死了人,家门口就会搭起个帆布大棚,一口黑色棺材正中架在两条长凳上,香烟弥漫,哀恸震天,引来一群一群的人来围观。上些岁数的妇女最爱探头细察,然后凑在一起评头论足,说谁谁哭得死去活来,好让人可怜,那是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才是心里最难受的,这可谁都看得出来,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是真哭,谁谁是假哭。大家议论上一阵,带着种满足在声声叹息中散去。而于我却是,好奇目睹过一次后,就永远不想再接近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场面了。
    我努力拒绝去想阿文说过的话,但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在更深的恐惧中挣扎,好像看见祖母死去的样子,看见一大群人在我的家门口围观,看见自己被母亲牵着战战兢兢地去看祖母最后一眼。回家路过水泥厂的文化宫广场,看见那个弄爆米花的黑汉子又坐那里了,一手转圈摇着架在小火炉上的封口黑锅,一手拉着风箱,一条长长的黑皮破口袋扔在一边。七八个小孩围着观看,郭妹和王丹妮、刘彩萍三个女生远一点站着,指指点点。就要爆了,黑汉将黑锅伸进破皮口袋,单脚踩在上面,双手控制机关,一时吓得郭妹几个捂着耳朵惊跑,立刻,一声炮声般巨响发出。郭妹刚想返回去看看爆出了什么样的米花,看见了我,就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加入她们的课后学习小组,说她们想让夏老师把龙子调换到别的组去,他太坏了,总欺负女生,根本不想着学习。还说她们几个凑钱买了两本好看的书,要是在一个小组,大家就能一起读了,这可是夏老师最鼓励大家做的。我立刻答应了她,但提出要阿文也一同加入。
    “绝不!”阿文大声说,扭头就走。阿文的母亲覃大夫与郭妹的父亲郭厂长两人不知真假的丑闻是大人们议论的事,并未传到我们小孩耳朵里,但阿文却很早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在家里的两次激烈争吵,他和他的姐姐阿乔隔墙听到了大半。阿文恨郭厂长。
    阿文走了,郭妹怯生生地问我,“那你,还加入吗?”我望了望阿文愤愤离去的背影,不解他为什么会不想加入,犹豫地对郭妹说,“那我也不加入了”。我看见郭妹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好看的大眼睛呆了一下,扭身朝她的伙伴那里走去,走近,低着头跟王丹妮和刘彩萍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了。
    十六

    父亲带祖母去省城开化看病,带走了家里多半的现金,还跟左右邻居借了钱,关家不得不开始过更艰苦的日子。母亲代父亲向车站提出救济申请,站长答应救济二十元,很感兴趣地问母亲谁代笔写了这份救济申请,写得可真是太好了,本来是想给十五元的,就因为申请写得诚恳而又得体,字又是十分的漂亮,最后决定多加五元。梁站长说,他可是见多了哭穷的主,穷又怎样?人虽然穷,志不能短,志一短,就不仅不让人同情而让人觉得讨厌了,可关家这份救济申请,看完以后,想少给都不忍心,实在写得太好了!梁站长看上了替母亲写救济申请的林老师,献厚礼许重诺取悦诱惑林老师的父母,终于让这个清纯善良的美丽女子嫁给了他那腿有残疾的儿子,这是后话。
    得了救济,也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平时关家早已是节衣缩食惯了的,而这回,兄弟们却是常常要忍饥挨饿了。冬春季节,菜蔬匮乏。早上带几片烤干的玉米窝头片去上学,中午是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就着虽然在锅里用油炒过,却难看见几丝油星简直就是水煮了的干萝卜丝,不管能否吃饱,每人只是一碗。下午照旧是那样一碗粗糙的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却是与腌制过的酸芥菜拌在一起下肚,连在厨房闻闻那油炒葱花的一瞬间的享受都没了。我最是记得小时候看母亲做菜,放一点点菜籽油进锅,待油滚烫,丢入葱花,然后是一勺黑酱,几许花椒,急急翻炒,便立刻油烟弥漫,香气喷发,直惹的口水猛流,心花怒放,但当满满的一盆热水泡好的干萝卜丝下锅,香味须臾不再,吃的时候,更全然是苦涩的味道。我问母亲,炒菜时明明闻到很香的味道,后来跑哪去了呢?母亲冷冷盯我一眼,骂我一声傻瓜,愤愤说道,要是香味还在,家里还不几天就让你们几只老虎吃得揭不开锅!过生日曾是每个人盼望的日子,只有那个过生日的人可以独享一碗香喷喷的葱油细汤面,里面还放着一个白胖滑嫩的荷包蛋。但这点享受也很快断绝了。记得在那个贫穷的年月,凡好吃的东西,样样都稀罕无比,只有一样却总是有的,那就是辣椒。我和我的兄弟们个个都爱吃辣椒,将碾成粉状的干辣椒面拌在饭里,再难下咽的饭也能吃出好味道,一碗饭三挑两送,很快就进到肚里,再舀碗面汤喝下,这便干净利索完成了维持生命的最要紧活动。
    父亲带祖母上省城开化后,母亲要我晚上在她屋里跟她一个床上睡。有一天,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感觉一只冰冷干枯的手在抚摸我的头。我以为是祖母,祖母最喜欢在催我起床前这样轻轻摸我。我懒懒地叫了声奶奶,继续睡去。一会儿,我觉出手背上突然有一丝凉凉的感觉,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我身边,她在掉眼泪,泪水掉在了我的手上。我醒了。我问母亲,今天谁惹你生气了?母亲摇摇头,让我闭上眼睛继续睡。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睡着,母亲问我,“想你奶奶了?”我嗯了声。母亲说她也想,接着就又掉起眼泪来,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祖母的好。我告母亲前两天在夏老师那里借医书看了,书上说大便拉出血好像不好,怕是肠子里长了瘤子。
    “妈妈,你听说过癌症吗?”我胆怯地问。
    “别瞎说!”母亲制止我,但脸上不由得现出焦虑和茫然。她长长叹了口气,说大医院总会有办法,千万要治好了回来,家里再困难也要想法子治,说她要是能陪着一起去就好了,也好帮着拿主意,“你爸爸是个没主意的,既然去了大医院,就全听人家医生的话,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不要怕花钱,我就怕他在钱上瞎操心,大不了再去借,保住人,钱算什么!”
    我问母亲爸爸有信来吗,母亲说也许快了,接着又继续说祖母的好,祖母爱干净爱整洁,一天闲不住,不知道能帮着这个家干多少活计,哪里像隔壁雨来的奶奶那样就知道不停唠叨,搬是非,招人厌!说祖母要是能活得久,关家就能出头旺盛,别看是个老太太,祖母是我们关家的天!说着说着,母亲又抹起了眼泪,说这回祖母病好了回来,全家人要好好地伺候伺候老人家,尤其她自己。“想起来,妈有好多地方对不住你奶奶”,母亲说,“你奶奶疼你们,疼她的儿子,可我对你爸对你们都很凶,有时候觉得是故意要凶给她看,家里就两个女人,起先妈是怕受你奶奶的欺负,才那么凶,后来凶的凶的就习惯了,你说,你奶奶哪是个会欺负人的人!”
    好多天,母亲劳顿一天后,晚上躺在床上,就这样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说这说那。有一天,她白天恶揍了打碎了别人家窗玻璃让人寻上门来的六哥一顿,气得晚饭都没做。兄弟们饿着肚子睡了,母亲坐在我身边哭泣,气还消不了。一边哭一边骂六哥明知家里借了许多债,穷得要揭不开锅了,还要在外面生事,赔钱又赔不是,明天就把他送了人去,家里留下六个,一点不显少!我吓坏了,以为母亲真要把六哥送人,不由得伤心流起眼泪,头埋在被子里。“怎么?你舍不得?那就把你送了!”母亲一把将被子扯开,厉声说。我便更哭得厉害,但一句话也不敢说。很久,母亲收住眼泪,躺下,把我搂在她怀里,说,“你是个最听话的,妈最疼你,妈把谁送人也不舍得把你送了”,忽想起什么,便起身下床,搜寻到几颗软软的红枣给我,“妈不好,没给你们做饭,饿了吧?”
    “刚才饿,现在不了。”
    母亲苦笑一下,要我坐起来吃,当心卡了喉咙,自己朝哥哥们睡的屋子去了。
    等母亲回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妈真要把六哥送人吗?”母亲不答,关了灯,睡下,这才拍拍我屁股,说就是她愿意送,也要有敢收老六的,谁家要了老六,谁家还不整天都不得安宁,他不去闯祸,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母亲叹口气,又道,“你们七个,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是说气话,哪个妈都不想送人,等妈死了,妈要看着你们哥七个齐齐整整在妈的坟前给妈磕头,苏溪镇数妈有这个福分。”
    那个晚上,我在母亲的怀里幸福地睡着了。
    幼小的时候,定是曾被母亲抱过亲过的,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等懂事了,看见阿文的母亲抱着阿文亲他脸蛋,虽觉得阿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竟还被母亲那样宠着,但心里却是禁不住的羡慕。回到家里,能看见自己母亲眯眼一笑,心里已是一片的灿烂阳光,断不敢想象她有逗婴儿发笑般的慈祥,只有祖母才会那样。但这次紧紧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却让我真实感受了与一切关系都无法等同的母子情怀,它给与我的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欢喜和知足。在那些惦念祖母病情的心绪不宁的艰苦时日,我独享了儿时母亲给予我的令我终生难忘的母爱之情。许多年后,当母亲去世后在她的坟前我给我的哥哥们讲起这段跟母亲睡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人听着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十七

    父亲终于来信了,说确诊祖母得了直肠癌,医生建议动手术,但带去的钱不够。母亲火速四处借钱,交代大哥二哥看管好底下兄弟几个,拜托雨来父母多多关照,第二天亲自带钱坐火车上省城开化去了。
    大哥找砖场场长请求干两班活,场长惊讶,说那哪能吃得消啊!大哥坚持,场长最后答应让大哥多上半个班,早晨四点来,下午四点走,工资多加一倍。场长心里佩服大哥,这个威名四震的厉害主,在场子里从不生事不说,干起活来竟毫不惜力,直令平素那几个好偷懒的男女一下子收敛了许多,这让场长心里好是欣喜,决计给些好处与大哥。玉琴打听到实情,这回终于鼓足勇气跑过来跟大哥说话,说大哥是铁打的吗,不怕累死!大哥一句话不说,心里嫌这话多的女子多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多争了份工资!玉琴闹个没趣,努努嘴,怏怏离开。
    好心的雨来妈中午跑过来替我们做饭,开饭时发现家里只有老四老五还有我四个,大哥在砖场,二哥三哥六哥却不知踪影。四哥五哥到砖场给大哥送饭,告诉他不见了二哥三哥和老六,大哥咬咬牙,没说什么。下午我放学,见二哥三哥灰头土脸追着我进了院子,却是一脸的喜色。四哥五哥刚想问些什么,大哥阴沉着脸从屋里出来,几步上前,照着二哥三哥屁股就是狠狠几脚,吼叫道,“不上学干吗去了?家里刚走了大人,就没人管了?还有我呢!”
    “大哥,我们今天也挣钱了”,二哥委屈说道。
    “老大,还没问,凭什么就打,要真打,你未必打得过!”三哥立时怒气冲天,打雷般的声音。
    “那就打打试试,你小子长鳞了,敢跟我这样说话!”说着大哥轮拳就打,三哥也不躲闪,虽不敢做出还击的架势,却是硬碰硬的抵挡,直把大哥的火气拱出烟来。二哥和四哥五哥拼命拉开大哥,三哥从兜里掏出一张破烂不堪的两块钱票子,使劲往大哥身上一扔,叫道,“就你能挣钱,二哥能,我也能!”
    我跑过去把钱捡起,给大哥,大哥不接。
    六哥抱着书包跑进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书包带弄断了。在学校只上了两节课,他就带着他的一帮小哥们四处游荡去了。几个人在野地里生火烤着偷来的红薯,吃了个小饱,这时嘴角上还留着黑黑的一抹。
    “你,也去挣钱去了?”大哥厉声问。
    “到哪儿挣钱?挣什么钱?”六哥丈二摸不着头脑。
    大哥咬着牙,鼻子里重重呼出一股气息,没再说什么,进了屋子。
    “喂喂,大哥怎么啦?谁惹着大哥了?三哥,是你吗?”
    “放屁!滚一边!”
    “你让谁滚!”
    “让你滚!”
    六哥举起书包就往三哥头上扔,“就没怕过你,你来什么劲!”两人立刻打了起来。拉扯不开,急得二哥喊叫大哥。
    大哥从屋里出来,六哥赶紧停住,三哥就乘势揣了六哥一脚。但三哥的脸已被六哥抓破,现出血印。
    “是他先让我滚,我又没招他”,六哥低声道,躲避着大哥的直视。
    “学校没看见老六,准是逃课了,”四哥道。
    “你几年级?我几年级?啊?我还没看见你!”
    “嘴硬!中午不回家吃饭,去哪了?”大哥喝问。
    六哥不敢答,见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书包,就跑过去接过,低着头往屋里走。大哥喝住。
    “今天就算了,”大哥道,“但从明天起,谁要是敢逃课,我打他半死!老三你给我听着,挣钱还轮不到你!”
    一周后,父亲独自回到苏溪,母亲留在医院照顾祖母。这当然是母亲的决定,一来考虑父亲请假天数太多,便会扣去不少薪水,二来考虑交母亲照料祖母,细致自不必说,也方便许多。还有就是,母亲讨厌看见父亲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些日子父亲在医院听说了一大堆人这辈子可能要得的这病那病,而一连目睹的好几起生离死别,一打听竟都是沾上了癌这种可怕的东西,这让他整天都心惊胆战。母亲说他若得了癌症,断没必要到医院去治, 几天就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兄弟几个围着父亲打听祖母的病况,父亲说手术倒是做了,切去了一段长了肿瘤的肠子,医生说挺成功,可医生又说,到底效果怎样,过一阵子再检查才能清楚。接着父亲就夸赞阿文的母亲覃大夫真是个大好人,说要不是人家覃大夫帮忙,让他找到省医院的杨大夫,事情还不定会有多难。五哥立刻插嘴,说覃大夫喝安眠药自杀,差点死了。这话惊得父亲从椅子上跳起。前两天发生在学校男厕所的事,瞬间传遍学校,有人看见厕所墙上贴了张报纸,上面用黑笔大大的写着一行“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第二天,阿文和郭妹还都去了学校,两个各自坐在座位上不动,低着头,不理任何人。大龙挑事,说去了厕所好几趟,刚刚又看见墙上贴了东西。有人就立刻朝厕所跑。阿文愤怒站起,指着郭妹大骂:“你爸才是真正的坏蛋,都是因为你爸这个大坏蛋!”骂过,拎起书包就跑出教室,回家了。郭妹低着头,一声不语,眼泪早落了下来。今天一早,发现郭妹和阿文两人都缺课没来。五哥说他也是刚在外面听到人们议论,覃大夫自杀的事情就发生在中午。
    父亲急忙到隔壁雨来家去打听,我也紧跟着去了。雨来父母、雨来的爱唠叨的祖母,还有与母亲、雨来妈相好的刘姨、杜婶正站在院中间围着说话,说的正是覃大夫自杀的事情,看见父亲进来,忙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太太病情怎样,然后七嘴八舌劝父亲把心放宽,老太太是个长寿的命,命中有这一劫,过了就好。父亲点头称是,谢了雨来母亲一番,说这几天让她帮着给关家孩子们做饭,实在是辛苦了,这才急急问起覃大夫的事情。
    “亏是抢救及时,不然一个大大的好人就没命了,”杜婶道,“我老说,水泥厂医院就数人家覃大夫好,数人家水平高,还从来也不见人家摆个架子,你们说到底是什么人干的那缺德事?”
    “寻死干吗,真要死了,想害她的人才高兴,实在是不该想不开,万一救不活……”雨来奶奶唠叨起来。
    “覃大夫为什么寻死呢,因为觉得名声比命重要!”雨来父亲抢过话来,“人长得漂亮,水平又高,所以就招人嫉妒,屎盆子愣往人家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头上扣!好了这回,人都不想活了,这证明什么,自然证明人家覃大夫就是个清白人!死给你们看!”
    “听说,唉,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雨来母亲欲言又止,就没说下去。
    “什么听说!都是明摆着的,好人做不出那种事,在厕所里贴标语!下三滥!”雨来父亲马上又抢过话,接着道,“覃大夫给我们一家人都看过病,也不是凭这个就……你们说,论人家覃大夫的医术,别说副院长,就是当院长也够格,他穆院长水平高吗?喝酒行,整天这儿喝那儿喝,有点医术也丢光了。再说,人家覃大夫和丁工程师,一对知识分子,两口子般配得不得了,人家缺什么?还用得着巴结当官的,干那些龌龊事!”
    大家又议论了会儿,雨来母亲几次拽丈夫的衣服,被丈夫甩开。
    “不该当那副院长,也出不了这事。”刘姨一直不吱声,末了,才叹口气说了一句。
    父亲本打算一回来就准备些礼物登门感谢覃大夫,出了这事,觉得不方便去看了,心里难过郁闷,冷不丁嘴里不时嘟囔出一句,“好人总有好报,坏人总有恶报。”
    谢谢阅读!本书亦在起点中文网由本人发布,书名《七子——苏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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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学校开始追查到底谁在男厕所贴了标语,并且很快,这件事上升为一起政治事件,因为“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一行大字写在了有重要政治内容的报纸上,乃是一种反动行为。水泥厂保卫科邱科长带人进驻学校,与校长一干人等成立了一个八人调查小组。
    学校停课一天,当场收集笔迹。虽是在男厕所发现了罪证,女生亦不能脱掉干系。全校一千多学生,除郭覃两家子弟,无一可以排除在嫌疑之外。教职员工先集体开会,发给每人一张纸,抬头写上各自姓名,令分别用左手和右手写出“郭学耕和覃芸”几字交上。然后轮到各班学生,一样的规矩和要求,只是“郭学耕和覃芸”几字已预先上了黑板,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我的班里,讲台上站着班主任夏老师和一个保卫科的年轻人,两人都神情严肃,盯着底下一张张惊恐的稚嫩面孔。夏老师详细交待必须按自己平时书写习惯写出,一气写成,不许涂改,若查出跟自己往常笔迹不符,定是要深究的,那便自己给自己找了麻烦。大家大气不敢出,个个小心翼翼写着,生怕写出来的不是自己平常的笔迹。事实是,不少人果然写走了样,想要擦去重写,却又不敢,提心吊胆交了上去。那大龙是个不知好歹的,仗着自己是学校教导处主任的儿子,左顾右盼,嬉皮笑脸地问这问那,被保卫科的人拍案大声喝住,说再不老实,便留下来单独谈话,大龙一时被吓得头都不敢抬起。这是我小时候在校园里见识的最恐怖的场面,那“覃”字的书写尤其发音,我上了大学后还见许多人弄混,而从苏溪水泥厂子弟校出来的学生,无论后来做了什么,想是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少见的姓氏了。
    厂矿总部和县上公安局都来了人,将收集的笔迹跟罪证一一仔细比对,初选出十六个可疑对象,秘而不宣。其中学生十三名,老师三名。想不到的是,我的四哥竟成了十三名被怀疑学生中的一个,说他有两个字跟贴在厕所墙的报纸上的两个字非常相像。课上他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又是一张纸放在了他面前,这回是让他把“郭学耕和覃芸是一对狗男女”几字全部写出。四哥一时吓坏了,哆哆嗦嗦写完,刚要起身,另一张纸又递了过来,要他再写一遍。写完,陆校长把两张纸仔细看了几遍,没说什么。四哥叫喊冤枉,说要不是学校这次追查笔迹,他都不认识那“覃”字,分明怀疑错了人。旁边保卫科的邱科长发话,要四哥回家不能跟任何人讲起叫他来校长办公室的事,要是说了,麻烦就大了。还说笔迹像的人很多,一个班至少七八个人,都得再来这里一趟,这才放四哥离开。
    四哥上课中途被班主任叫出去,回到教室便开始魂不守舍,下课后五哥问他被叫走做了什么,四哥不答,回到家里依旧默默不语,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见兄弟们纷纷睡去,终于忍耐不住,悄悄叫醒大哥,把他拽到门外,跟大哥说了。大哥听了,冷笑道,“你没写,你怕什么!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敢把你怎样!不让你说,你就别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行了,去睡觉!”有了大哥壮胆,四哥顿时轻松许多。
    几天工夫,苏溪镇谣言四起,谁谁家的孩子被怀疑了,谁谁家的孩子先开始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后来又不算了,谁谁家父母带着孩子跑到水泥厂厂长办公室大闹,说不能就这样冤枉了好人。四哥被怀疑的事情,全家人也就很快都知道了。人人晓得关郭两家有仇,于是有些人觉得若是怀疑关家的人干了那事,倒也不是平白无故。那学校的男厕所,光顾的人竟立时少了许多,生怕里面再贴出什么东西会牵连到自己,进去的人都忍不住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有人愣是一时尿不出来。疯传学校的厕所时时都有人监视。
    父亲害怕了,他不敢保证自己爱闯祸的孩子们没干那事。平素他从未打过我们兄弟,这次却打了四哥,想要逼四哥说出实话。四哥奋力争辩,说每天都跟老五在一起的,连上厕所也是一块,“老五的话不信,我干脆喝毒药死了算了,那样你就信了!”这样折腾了一次,又向大哥细问了一番,父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让几个兄弟牢记,这辈子无论如何不能沾上“反动”二字。
    事情追查了一月之久,终没查出结果,就不了了之了。中间曾沸沸扬扬一致怀疑到一个人身上,是学校教高中政治课的女老师王敏,她丈夫是水泥厂医院的外科大夫贾福全。说那贾医生早就惦记上了医院副院长的位置,被覃大夫抢了去,因此怀恨,便跟妻子密谋做出了那卑鄙下作之事。还说有人看见王敏在发现男厕所贴了报纸的头天晚上去过学校。正当人们盼着真相大白于天下时,很快又传出新闻,说贾医生突然消失了两天,回来后找了趟水泥厂厂长,事情便急转直下,先前对他当教师的妻子的怀疑完全成了造谣诬蔑。唏嘘间,各种议论慢慢平息了。一个月后,贾医生一家突然离开苏溪,不知何往。后来听说,郭家父亲郭副厂长拿着十六份笔迹细看时,最先排除了四哥的嫌疑,说关家兄弟凶狠不假,倒没这个心计。
    十九

    母亲带祖母回来了。祖母红光满面,竟比患病前还精神了许多,全家人一下子沉浸在欢天喜地之中。母亲说,出院前给祖母做了复查,医生都惊得不得了,“不光得的那个讨厌的病没事了,肝呀、肺呀、心脏呀,还有血压呀、血糖呀,什么红细胞白细胞呀,那些七七八八的,我也记不住,都是听医生说的,都正常,说比个年轻人还正常,怎么说的?说这老太太可真够争气!哎呀,这回我是真的见识过了,还是要去大医院,大医院就是好,去谢人家覃大夫没有,啊?谢过了吗?”
    父亲赶紧点头应承,没人愿意在这个愉快的时刻马上向母亲汇报苏溪镇近来发生的事,只管听母亲喜气洋洋地说话。兄弟几个从来没见母亲这样快活过。
    “还得去谢,这回我去!”母亲接着道,“怎么谢人家也不过分!多亏人家覃大夫,要是换了别人,一准耽误了。以后但凡有了病,就听人家覃大夫的,谁也不听!”
    祖母坐在床上听着母亲说话,眼睛笑着眯成一条缝,母亲紧着讲着讲那,这让祖母很是觉得享受,这些天,她愈发觉得这个儿媳实在是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了,医院里同病房的人没一个不既夸赞又羡慕的。
    “我说带你奶奶去逛逛公园、商店吧,”母亲瞅着祖母说道,“人家医生也说,来一次不容易,病好了,高兴,更该去逛逛,你奶奶不答应,我说话不算数了,人家硬急着要回家,早想家了,想你们七个臭小子!”说着,母亲用手指戳了下旁边大哥二哥的头,瞅见我,特意伸手过来也戳了我一下。
    祖母立刻说,“谁说你说话不算数了?当然是想家,要紧的是,实在不想让你再受累了,那公园里商店里逛是个轻松的?这回我好了,你在家好好清闲一阵子,这我倒是要说了算!”
    这一席话,更让母亲高兴得连连摆手。过了一会儿,左邻右舍闻讯来了好些人,家里哪能容得下,我们兄弟几个就跑跳着奔出了屋子。
    我心里好高兴、好畅快,刚想着是不是找雨来玩去,五哥在后面踢我一脚,我回头看时,就看见四哥飞快踢了五哥一脚,三哥看见了,跑过来给了四哥五哥一人一脚,几个人就在院子里追逐起来,咿呀乱叫。大哥走过来,照样也踢了我一脚,然后在我前面蹲下,要我骑到他肩上,他抓住我两手,一挺,道,“大哥给你买个米糖吃!”四哥五哥听见,嚷嚷也要跟去,大哥扭头眼睛一瞪,两个就停住了。那米糖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一分钱能买一个,是一种用糖汁把爆过的小米花粘捏成乒乓球一样大小形状的小甜食,一口吃进嘴里,清脆间慢慢溶化,好是甜蜜。一口一个,连吃十个八个,怕是只梦中才能有此享受,现实中偶尔有机会连吃两个,绝对是件奢侈的事情,良久还在回味。
    我跟着大哥闲逛一阵,没找到总在这门那院站着吆喝的卖米糖的老头,就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水泥厂宿舍区。我先看到了阿文,他跟几个孩子正在地上玩弹球,我就跑了过去。阿文的玻璃球眼看快要进洞了,却被别的球击出老远,“别想赢!永远也别想赢!”击中阿文球的孩子叫到,一边嘿嘿笑着。
    “等着!不信!等着!”阿文气呼呼回应。
    “好,等着,过来就打跑,来呀,我就在这儿守着了……”
    果然,阿文的球刚接近小洞,又被击出老远,阿文气得要哭了。
    “玩不起,别玩!你忘了我们大家陪你怎么玩的,你妈跟人家搞破鞋,我们跟着都去对笔迹,呸!”
    阿文一听,扑上去就撕打,哪是人家几个的对手,立时被按倒在地。我去救他,被狠狠踢了一脚,这时大哥拿着刚买的米糖过来了。“他们欺负阿文!”我朝大哥大喊。大哥把米糖递给我,急步上去,喝道,“谁家小子在这撒野!”一手抓一个,把两个骑在阿文身上的家伙往边上一扔,几个一看是大哥,吓得一溜烟跑了。阿文从地上爬起,得救了,反而呜呜哭起来。手里正好是两个米糖,我就给了阿文一个。这时看见阿文的姐姐阿乔跑了过来,她来喊阿文回去吃饭。
    阿乔跟大哥虽曾是同学,彼此却不曾说过一句话。大哥离开学校后,两人更是见面都极少。我告诉阿乔刚刚有人欺负阿文,被我和大哥撞见,大哥把那几个家伙打跑了。阿乔扫了大哥一眼,没跟大哥打招呼,看阿文一身脏土,就替他上下拍拍,道,“难道你是个厉害的?也敢跟人打架!每回吃亏,每回不长记性!”
    大哥笑笑,不说什么,拉着我便走。
    “等一下,关建中,”阿乔急急叫住。大哥转身,望着阿乔。
    “谢谢,”阿乔道,脸红了一下。
    “哪里,撞上了,几个人欺负你家阿文一个,当然是要管的。”
    “在砖场干活?”
    “是。”
    阿乔理理头发,往别处看看,低头一笑,道,“都挣上钱了……”
    “倒是想上学,被学校开除了。”
    阿乔听了,摇摇头,继续在阿文身上拍打。“我们好像第一次说话,是吧?”阿乔红着脸问。
    “应该是吧,”大哥应道。
    阿乔眨着眼睛微笑,继续道,“大家都怕你,连老师都怕。”
    大哥哼地一笑,说,“老师不是怕我,是恨我。”
    “也有老师喜欢你,林老师喜欢你,是吧?这我知道的,”阿乔一边说,一边又瞅瞅别处,转回来笑着挑了大哥一眼。大哥一时没回应,两人就都不说话了。“走吧,阿文,回家吃饭了,”阿乔道,跟大哥笑着点一下头,拉着阿文走了。
    母亲正在做饭,看见大哥和我进来,就把大哥喊过去,说他在砖场一天干十二小时,是要玩命不成?说父亲哪像个当大人的,连个主意都拿不了,就由着儿子使性子蛮干,累出个好歹,钱不能挣了,家里反倒添了个病人。大哥劝母亲别为他操心,砖场那点活哪就能把人累出毛病,人家妇女都干得欢实,他不过就多干了三四个钟头,实在觉不出跟过去有多大区别。
    “不行!”祖母大声喊道,早站在了跟前,“累不着也不行,明天就给我改过来!你是个懂事孝道的,倒让人家说这儿子是没爹娘疼的,为了钱忍心让孩子吃那个苦!”
    大哥一听便急了,说费了很大劲才说服了厂长,人家是给了面子的,过些天不让这么干了也说不定,好歹让他再干一阵子,干得正起劲,突然变了,心里反倒郁闷,没准还会憋出什么毛病!母亲听着扑哧笑了。祖母一时无语,就望着母亲,母亲同时也瞅一下祖母,两厢似乎都指望对方拿个主意。
    “横竖不行,再干一阵子是干几天?你倒说个清楚!”祖母瞅着母亲眼神说。
    “干着看呗,”大哥回道,“我这身硬骨头还用得着你们担心?如今家里缺钱,就我能顶上事,想多挣点钱,还要干涉!”
    母亲依然不语,大哥以为已经说服了母亲,便要走开,母亲瞅瞅祖母,把大哥喊住,道,“反正是谁的话也听不进,铁了心,就让你再干些天,自己可要撑住劲,别真累出了毛病,以为自己是个老练的”,然后就问起大哥砖场顾场长是怎么答应他干两班活的,多干几个小时就挣双倍工资,难道就不怕别人有意见,真要是跳出几个人来也要求这样,就怕顾场长不好摆平。母亲悄悄对大哥说,听人说那顾场长恨郭学耕恨得要命,本来顾场长谋算了好久要调到水泥厂的劳资科当科长的,郭学耕也私下答应替他说话,让他不要声张。哪知顾场长天性是个嘴不牢靠的,一不小心便把秘密显摆了出去,结果,顾场长不仅没去成那个管人员调配工资核定的劳资科,还被发派到砖场这个人家谁都不愿来的地方,领导一帮杂七杂八的妇女老少。起先顾场长恨自己长了一张臭嘴,自作自受,后经几番打听才弄明白,自己的嘴不好倒是小事,手不大方才是要命的地方,郭学耕收了别人的厚礼,就把顾场长丢弃一边了。
    本要开始高高兴兴吃饭了,祖母生起气来,说病都完全好了,还给自己单做一碗白面,她哪里能吃得下去,坐在那里愣是不动筷子。母亲道,“医生怎么说的?说回家还要好好养上一些日子,这么嘱咐过我的,你老不也听见了,能不听医生的?药都吃得下,白面倒吃不下!”
    祖母嘴一努,道,“好好养就是整天吃好的?你就说死我也不能再吃,我还听医生说,紧要的是要心情好,天天高高兴兴,这你倒忘了?让我吃好的,我心情不能好!”一边说,一边把饭碗推走。父亲笑着劝解,祖母喝道,“不是这样心疼娘的,想孝顺就别让我受这罪!”父亲不说话了。祖母接着就伤心起来,道,“得了一场病,把家都害穷了,不说我心里也清楚,肯定欠了一屁股债,老大在砖场一人干人家两人的活,以为是容易的,你们倒好,还给我偏做一份,不是让我……”一时竟说不下去,掉起眼泪来。
    “好啦好啦,既如此,明天开始不再偏做,也不至于恼成这样,还哭起来了,赶紧收了吧”,母亲急忙说道。
    祖母立时收了泪,破涕为笑,伸手夺过大哥手里的饭碗,将自己碗里的白面条挑出一半放进大哥碗里,一边说道,“你们几个不要眼红,我也不是偏心眼,你们大哥是最该慰劳的,走了这些天,回来一看,就老大瘦了,”说着眼圈禁不住又红起来。大哥哪里肯要,免不了推来让去,一顿饭吃得好不热闹。
    二十

    第二天吃过晚饭,闲坐了一会儿,带了礼物,母亲独自一人去谢覃大夫。进院门先看见阿文,正拿着个黄颜色的塑料望远镜,来回摆弄,阿文瞅瞅母亲背后,问道,“关建平怎么没来?在家做什么?”
    母亲笑着正要答,看见覃大夫从屋里出来,便紧着称呼覃院长,一边自我介绍,说昨天刚从省城开化回来,今天无论如何要赶来谢谢覃院长。覃大夫摆摆手,笑道,再别这么叫了,已经不做那个官了,将母亲迎进屋里,接着说道,“你家小虎跟我家阿文整日都在一起,倒不认识你这当妈的,原来这么精神!”
    覃大夫的丈夫丁可彬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站起来跟母亲点点头,母亲赶紧弓腰问好,连说打搅了,待丁工程师扶一下眼镜,拿着书进了里屋,这才忙回应覃大夫,“也敢让覃大夫夸奖,还不让我脸红羞臊死,哪比得上覃大夫,啊呀,全苏溪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俊的,早就认识,就是没机会,我算个什么,一个家庭妇女,哪敢没事登覃大夫家的门,这回得了机会,就来了,也不怕覃大夫嫌弃,”接着便是好一顿的感谢,关家老太太的命可是覃大夫给救下的,关家哪来的造化,遇了覃大夫这样的贵人!覃大夫说快别这样讲话,那本是医生应该做的,说着站起身去给母亲倒杯水,母亲赶紧说不要麻烦了,跟在后面去接杯子。问了些祖母的治疗情况,覃大夫道,“你们主意拿得好,大病就该去大医院治,我们这里的条件只能治些小病。”
    “覃大夫说得是,”母亲立刻接过,“问题是得病了,哪就知道得的是大病还是小病,还不是要听医生的?我这可是后怕,要不是覃大夫给拿了个主意,老太太一准就耽误了,人家杨医生就这么说的,”接着母亲就开始夸赞起覃大夫的大学同学杨医生,说临走时杨医生特意要她带话问覃大夫好。覃大夫脸红了一下,瞅瞅里屋,只点点头,没有说话。母亲立刻转移话题,说起我和阿文老在一起玩耍的事,夸赞阿文是个多么好的孩子。覃大夫笑道,要说好,你家小虎才是真好,学习成绩总拿第一,“我跟阿文说,整天跟人家拿第一的在一起玩,也该受些影响,哪天自己得个第二回来,让做父母亲的也高兴一回,倒是保证了,却总不见实现。”
    “还是个小孩,等再长大些,一旦懂了事,怕是小虎想追也追不上了,父母亲都是大学生,镇上能有几个这样好的家庭,孩子还能错的了!” 母亲道。
    正说着,阿乔推门进来。母亲“哟”了声,道,“这可是姑娘回来了,瞧这好看模样,跟覃大夫一样样的!”
    阿乔抿嘴一笑,见是生人,便想退出,这时阿文挤进门,指着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朝母亲大声说,“回去告诉你家关建平,我爸去北京出差,买了望远镜给我,我是不能带出去玩的,他想看,就来找我!”
    “好,好,我回去告诉他,一定告诉他”,母亲笑着忙应。
    “哦,原来是关家,”阿乔笑道,“还是头一次见阿姨。”
    “是啊,是啊,”母亲道,“我倒是见过姑娘几次,知道姑娘跟我家老大老二都是同学,哎呀,不提不提,我那个不争脸的儿子,给我净闯祸了!”
    “别人觉得关建中坏,我不觉得,”阿乔小声说,瞅瞅覃大夫。
    “他还不坏!不坏能让学校开除了!”母亲咬着牙说,“不过最近倒是老实了好多,上着班,没功夫到外面惹事了”,刚想再说什么,听见从里屋传出几声咳嗽,母亲就赶紧站起来,说不能再坐,要回去了,走到阿文跟前,摸摸阿文的头,说回去一定告诉小虎阿文的爸爸出差给阿文买回个望远镜,他听了还不羡慕死,怕是赶紧就会跑了来。
    覃大夫坚持让母亲把礼物带回去,母亲哪里肯允,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些点心干果罢了,若不收下,以后便再不敢请覃大夫看病了,千恩万谢,从屋里退出来,迈着飞快小步走出院门。
    二十一

    转眼二哥高中毕业,水泥厂招工,进去的多是水泥厂自家子弟,父母虽托了人,希望大哥二哥两个能进去一个,结果希望落空。父亲硬着头皮第四次找车站梁站长,请求他把大哥招到铁路上工作。梁站长看父亲手里拎的又是些瓜桃水果之类,心里就凉了。梁站长觉得自己做人爽快仗义,一向是同情关家的,关家兄弟打架闹事被关进派出所,他主动出面替关家做了回主,关家经济困难,他也批了救济,也算是对得住关家了,或许这些不算是帮了关家什么大忙,但给孩子安排工作,这是何等的大事,一辈子就有了保障,却怎是如此不知深浅,总拿些看病人的东西来讨好,当车站站长是个随便使唤的人物吗!不好意思拒绝,每次收了父亲拎来的东西,梁站长都觉得心里好不舒服,直想立刻就忘掉这件事情。这回看见父亲又来,梁站长终于显出不悦之色了。“老关,东西拿回去,关家有困难,我不是不清楚,”梁站长吐着烟气说,一边摆弄着放在茶几上的一盒“恒大牌”高级香烟,“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这里说话也不算,你求我,我得求上面,我也不绝你的路,总还是有希望的,我希望你老关是个明白人!”
    梁站长这段话,父亲回家后跟母亲一字一句琢磨了好半天,末了,母亲把父亲没送出去的水果拎起来往桌子上一放,先挑了两个苹果出来给祖母,然后招呼兄弟几个过来,道,“分着吃掉吧,狼不吃,人吃!”
    过了几天,正好是中秋节,母亲带着两条“恒大”牌香烟、两瓶汾酒还有一根上好的东北人参晚上悄悄去了梁站长家里。
    梁站长烟抽得很凶,家里乌烟瘴气。妻子正埋怨,要丈夫到外面去抽,别把家里点着了,看见母亲进来,冷淡地打声招呼,“来了,”也不问什么,瞅了一眼丈夫,就出去了。
    梁站长叼着烟一边给鱼缸里的鱼喂食,一边回头望望母亲,“噢”了一声,继续喂鱼。但他马上注意到了母亲手里的东西,慢腾腾转过身来。
    两家虽住得很近,母亲却是第一次登梁站长的家门。眼前那个巨大的鱼缸和里面花花绿绿的过去从没见过的各色鱼类先让母亲一下子怔住了,早就听说梁站长喜欢养鱼,原来鱼是这样养的!“好大的鱼缸呀,梁站长!”母亲脱口叹道。
    “大吗?马上我还要换个更大的……这是我的宝贝,这些家伙,呵呵,不好伺候!”站长道,坐到沙发上去,“老关先来过了,坐吧,又打发你来,啊?……”
    “梁站长总惦记着关家,帮了我们多少忙啊,怪那老关不会说话,天生的老实疙瘩一个,凡事又不跟我商量,我要再不来,就怕梁站长笑话关家没个懂人情的。”母亲道,把东西放下,依旧站着。
    “别这么说你家老关,老关是个好人,”梁站长咧嘴一笑道,“坐,坐下说,”把烟灭掉,翘起二郎腿。
    “好也要好到那要紧的地方,平常不敢来打搅站长,倒也罢了,我跟他说逢年过节的,总该来看看站长,礼多人不怪,何况人家站长老帮助关家,又没个架子,哼,就像是要他命似的,死活不敢来,说见了领导讲不出话来,反倒把人家领导也弄得不舒服,你说这窝囊鬼,活活把我气死!”
    “哈哈,”站长听了大笑,道,“实在话,说的是实在话……怎么还不坐下?快些坐下吧,”待母亲坐下,又道,“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爽快,有话就讲,不绕弯子,摸了我这脾气,事情就好办。你可不知道老关这个人,来了我这好几回,吱吱唔唔不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我也是忙,一天人来人往,也就没把他说的事放在心上。你今天来了,不一样!无论说什么事,我都会记住!”
    “有站长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我也是的,早些来见站长就好了,”正要往下说,听见有人敲门,母亲就止住了。“先别进去,正来了人,我去叫他,”站长妻子在门外的声音。站长站起身快速出去。好一会儿梁站长才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刚要坐下,立刻又冲出门,朝妻子吼道,“这样的人,你也放他进来!”再返回坐下时,梁站长的脸上已满是愤怒了。母亲哪里敢问,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两手攥来攥去,等着站长开口。梁站长点上一支烟,摸摸有点谢顶的脑袋,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自语般骂道,“有些人就是不知足,讨厌!”又绷着脸低头想了想,这才跟母亲说话,“来了个不懂事的家伙,还没完没了的。我们刚才说哪儿了?”
    一听站长这话,母亲一时张不开嘴了,担心站长也把自己归了那讨厌的一类,赶紧站起,道,“我也不敢耽误站长时间了,这大过节的,还要迎这个送那个的,不得消停,这就走了。”心想,这回反正是把值钱东西放下了,大家心里有数!
    “别走别走,还有话说,”站长急留住母亲,道,“关家的事我记心上了,回去告诉你家老关,把心放肚子里,”一边说,一边拉着母亲坐下,“我倒是有个小事,想求你帮个忙。老想找个合适人,你这一来,倒把我给提醒了。”
    “梁站长尽管说,我一个家庭妇女,还能帮上站长的忙?”母亲欢喜问道。
    站长瞅瞅母亲,神秘问道,“水泥厂子弟校的林老师,就是替你们关家写救济申请的那个林老师,你是不是跟她很熟?”
    “熟,熟啊!”母亲忙应,“当过我们家老大的班主任,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学校里有名的好老师,不光人样好,心眼更好,是个热心肠,梁站长你……”母亲突然停住,等着站长说话。
    “是这么一回事,”梁站长道,但一时迟疑起来,看看母亲,带着声响从牙缝里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问道,“这林老师多大了?像是不小了,也不晓得许了人家没有……”
    “这倒没听说,岁数,估计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梁站长呵呵一笑,“我倒也侧面打听了一下……反正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了!我家梁军还没对象,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给问问,要是林老师还没许人家,我想把我们家梁军,啊?你看合不合适?梁军在县上公路局工作,大小是个干部,身边一直就没这小子看上的,说是想找个当老师的,这我就想起林老师了……”
    那梁站长的儿子梁军,母亲岂能不知,熟人暗地里都叫他梁瘸子,虽并不瘸得厉害,但走路一颠一颠的,横竖瞒不过人去。这且不说,人样也不是个顺眼的,一脸的疙瘩,哪配得上细眉嫩眼如花似玉的林老师!母亲心里犯愁,但脸上哪敢现出半点为难,扫了站长的兴致,笑着赶紧说道,“梁站长是想让我做媒吧,哎呀,这辈子还没做过一次媒呢,明天我就去打听,要是林老师还没对象,我就替你梁站长做这个好事了!”
    梁站长一拍大腿,道,“事要能成,就轮到我提着大礼亲自往你关家跑一趟了!”
    第二天,母亲就去林老师家了。林老师的父亲在水泥厂当工人,林母没有工作,跟母亲一样在家做家庭妇女,家里大大小小六口人,林老师是长女。母亲从前登门找过林老师几次,一来二去,跟林家父母也熟悉了。
    林老师没在家,她的父母陪母亲坐下聊天。母亲想这倒正好是个打听的机会,聊了几句家常闲话,就说出了来意。“我跟梁站长说,就怕人家林老师已经有了对象,那就只好再看学校里哪个女老师合你梁家的意了,你说,就想找个当老师的!”母亲紧着道。
    林家父母相互瞅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林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前倒是一直谈着一个,是个亲戚给介绍的,我们也不好拿意见,合不合意由她自己决定”,林父不紧不慢说道。
    “结果没谈成,反倒耽误了两年,我就觉得那个不合适,主要是家境不好,她倒可怜那一家子人,恨不得替人家做闺女……不找这个,也许跟人家李科长的儿子就成了,人家一直追她!”林母立刻接过话,一顿唠叨。
    “所以,”林父道,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跟车站的人不熟,倒是知道梁站长的大名,他家大儿子,可就一点也不了解了”,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工作倒是不错,还是个干部,”林母微笑着小声说,林父扭头瞥了她一眼。
    “有句话是要说的,也不该隐瞒你们,这梁站长的儿子,别的都好,就是腿上有点小毛病,走路能看出一点来。”
    “怎么?是个瘸腿?”林母惊道,眼睛赶紧转向自己丈夫。林父一时也站住不动了。
    “倒不严重,可总归……小时候腿上动过手术,留了这么个毛病,其实也不碍事,你想,要真是个大毛病,还能在公路局当干部!”
    “这就得想想了,”林父道,旁边林母小声嘀咕,“怎么是个瘸子……”
    “倒也别为难,”母亲忙说,“主意是要你们拿的,我就是来替梁站长问一问,传个话,还不到当媒人的时候,大不了我回去告诉他梁站长,就说人家林老师已经有对象了,这事就不再提!”
    林家父母不吭声,林母眼睛瞅着自己丈夫,等他说话,终于急了,催道,“你倒说个话,表个态!”
    “这事是着急的?总得想想……再说也不是我们大人就能作了主。”
    母亲附和林父,慢慢转移了话题,聊了一会儿,母亲起身告辞。林家父母感谢母亲好意,送母亲到院门口时,林父小声跟母亲说,先别去回梁站长,等他们想想再说。母亲应诺。
    第二天,林母跑了来,跟母亲说已经问了自家姑娘的意思,别的都跟她讲了,只留了一桩没说,就是,梁家儿子是个腿有毛病的,姑娘想了想,答应见面先了解一下。母亲便赶紧到梁站长家告了消息,只隔一天,梁站长夫妇就提着一大堆东西去登林家的门了,当场允诺把林老师的弟弟招到铁路上工作。
    二十二

    大哥被正式招进铁路,当了一名巡道工。二哥去车站食堂做了临时厨师。家里的日子从此好过了些。
    不久,郭家老大郭天在大连当了三年兵,退伍回到了苏溪,很快被安排在水泥厂的工会当了干事。当兵见了大世面,郭天回来一时说话口音都变了调,路上看见大哥,紧着跑过来,如故旧相遇一般,一把抓住大哥的手,就要拉着大哥去喝酒。说在部队几年,好几次做梦跟你关老大打架,有一次还是在军舰上打的,你关老大怎么一转眼突然变成了日本人,偷袭到中国的军舰上来了。大哥冷冷盯着郭天,说看来以后还是少不了要较量,连做梦都惦记着开打。郭天拍拍大哥的肩膀,哈哈笑道,“哪的话!我可早不记仇了,难道你还记?跟你说做梦的事,是想说我没忘了你关老大,梦是反的,说明我们能作哥们,绝对!”接着又道,“以前那点过节,想起来可笑,都是半大不懂事瞎胡闹,现在都是大人了,你我都有了工作,再瞎胡闹,那就幼稚了,幼稚!你说不是?”
    这郭天操着变了味的腔调,还不见了过去满嘴的脏字,倒令大哥一时不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会面。
    郭天连拉带拽,大哥便跟他去了小街上仅有的一家饭馆。这是大哥第一次光顾这个无数次从它门前路过却视而不见的饭馆。来饭馆的多是些出差到苏溪办公事的外地人,还有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个别嘴馋的单身汉。饭店里摆着六七张小桌,每张小桌被长条凳子四面围住。三两个服务员懒散地接待着寥寥无几的来客。
    郭天神聊他这三年的军旅生活,讲海军是怎么一回事,他那个军舰是怎么一回事,航空母舰是怎么一回事,舰长是怎么一回事。大哥并无多少言语回应,一边抽烟一边听着,郭天端起酒杯说声喝,大哥便跟着端起,一饮而尽。两厢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都喝高了。郭天两只手压在大哥肩上使劲拍打,摇晃着身子道,“关老大,老子在苏溪这鬼地方,啊?谁也不服,就服你小子,啊?听明白吗?就服你这个臭东西!老子服!”说着又是单手重重一拍,把同样摇摇晃晃的大哥拍得差点从椅子上倾倒。郭天呵呵笑道,“看来喝酒不行,在酒上面你还嫩了点,这点酒就软了,不灵!”
    “谁软了?老子还能喝!不信就再喝!”大哥道,拿起根筷子往桌上一扔,晓得自己早已不支,但决不肯输给郭天。两人又碰了两杯。
    “行,好样的,回来快一个月了,今天最痛快,以后咱俩是哥们了,对不对?”郭天道,朝着大哥用手一指,但眼睛有点睁不开了。
    “哥们就哥们,记住下次轮我请你,老子也是堂堂铁路工人……”大哥言语不清地回道,又端起了酒杯,突然支持不住,刚想站起,哗地喷出一大口,立时瘫倒。郭天看见,手指指大哥,想着要嘲笑一番,竟也大吐一口,不能说话了。
    下了班,大哥去车站食堂看二哥。早晨大哥走时,二哥在被窝里喊住大哥,要大哥下班后顺便到车站食堂看看他去。看见大哥,二哥远远朝大哥摆摆手,要大哥稍等一会儿,自己先进了厨房,很快出来,二哥把大哥拉到外面的一个僻静处,这才说话。二哥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取出个纸包,打开让大哥看了看,赶紧塞进大哥的裤兜,纸里面包着块葱油烙饼。然后二哥“嘿嘿”笑着,说还有一样更好的,看看左右,又从另外一个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油唧唧的小纸包,小声跟大哥说,“这是过油肉!”
    “老二,这事做不得!你刚来就敢干这个!”大哥压低声音严厉说道。
    二哥说他也知道做不得,但发现食堂的师傅没有一个不偷偷这么干的,自己知道若拿回家,必定要挨母亲一顿揍,偷偷拿回家给兄弟们吃了,保不定会嚷嚷出去,只好让大哥一人享受了,以后隔三差五就过来,又不多拿,断不会让人发现。
    大哥笑道,“原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看来也不老实!”说这回就算了,但千万不要再惦记下回,下回他也不会再来了。
    离开车站,大哥径直朝苏溪村走去。他突然想去看看阿林,他觉得看见阿林就像看见杏子似的。几年过去,他已经想不起来杏子的真实模样,只记得她身子单薄,眼睛总湿润润的,让人看着可怜。他想跟阿林打听一下杏子的情况,尽管他不知道该如何问起,也不清楚问过以后又能怎样。
    干了一天的农活,阿林正躺在炕上酣睡,鞋都没脱,浑身脏兮兮的。被褥胡乱堆在炕上墙角,旁边扔着一本破旧的高中数学课本和两本更加破烂不堪的连环画。大哥拍拍阿林,阿林动了一下,眼睛不睁,没好气说道,“又没……没做什么好吃的,干吗叫醒!还要再……再睡一会儿……”大哥不禁让阿林的口吃逗笑了,便从兜里掏出自己还没动过的那一小纸包过油肉,在阿林鼻子前晃动,本是打算带回家偷偷给兄弟们分享的。阿林立时眼睛大睁。嘴边飘着肉香,眼前站着一个久违的人物,阿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做梦。两人好一阵子亲热,阿林问大哥怎么会想到来看他,大哥笑着反问不能来看吗,别忘了虽然好久不见,却一直都是哥们。一边说一边把肉递给阿林,两人几口就把一小纸包过油肉吞光了。“好香!真好吃!”阿林朝大哥闪着眼睛,低声兴奋地嘟囔。大哥问阿林现在做什么,阿林说还能做什么,挑大粪,干农活呗。大哥从炕上拿起一本小人书,翻了翻,扔下,又拿起那本破旧的数学书,嘲笑道,“还惦记学习?”阿林一边憨笑一边说道,“没书看,就瞎看!”马上又说他知道大哥已经是铁路工人了,说有一天远远看见大哥扛着锤挎着包在铁路上巡道,但是没敢跑过去打招呼。大哥惊奇,问为什么,阿林脸红了,结结巴巴说道,“你们是……是工人阶级,我们是农民,哪好意思……”说着憨笑起来。
    大哥用拳捶一下阿林的肩膀,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够意思!”又聊了一阵别的,大哥这才拐弯抹角问到杏子。大哥问阿林是不是还常回山上的村子看他的爷爷奶奶,阿林说一有空就回去,说他爷爷前些日子差点得病死了,亏得杏子照顾,整天逼着喝汤药,才算救下了,说这老人脾气倔得要命,不让人管他,总说该死的活不成,该活的死不了,还治个什么病!这回病好了,却逢人就说是孙女给救下的。
    “杏子她爹改好没有?还喝酒?”大哥问。
    “改好?改不好了!那哪……哪像个当爹的!酒还是照样喝,整天没事找事,好话他……他一句听不进去,现在全家人没一个愿意搭理他……杏子跟她娘不跟他一起住,住在爷爷奶奶这边,躲着让他一……一人穷折腾,我去看了他一次,家里跟猪圈一样,臭死了!”阿林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
    大哥盯着阿林,过了会儿,从兜里摸出香烟,取出一颗划根火柴点上,好久,突然问了一句,“杏子还那样吗?”
    “嗯,还那样……可能要嫁人了,谁……谁知道呢!她那个爹整天逼……逼着她嫁人,哼!还不是惦记彩礼,收了彩礼,几天就能让他都变成酒,酒鬼!杏子呢,也倔!给她介绍一个她就顶回去一个,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大哥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坐在炕沿低头不语,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阿林好奇地问大哥在铁道上一路走都干些什么,每天要走多少里,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末了,大哥拍拍阿林的大腿,站起来,想了想,道,“见了杏子,别忘了替我问她好。”手一挥,说句“我走了,”人已迈到门外。
    跟阿林告了别,大哥一路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家门,早听见屋里母亲尖锐的叫骂声,六哥向门外狂奔,跟大哥撞了个满怀。大哥一把将六哥拽住,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已经追了出来,把六哥拉回院子,照着六哥的屁股猛打。六哥又闯祸了,把班上一个女孩子打了,这女同学是班主任的孩子。起因是六哥的一个好伙伴冬子前些日子在路上捡到一支钢笔,第二天冬子把钢笔交给了班主任,还受了班主任的一顿表扬,没想到今天冬子意外发现这支钢笔出现在了班主任的女儿手里,冬子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六哥。六哥课间径直走到那女孩的书桌前,一把抢过那支钢笔,问她钢笔哪儿来的,女孩说是妈妈给她买的。六哥哈哈大笑,当众把事情戳穿,女孩不顾一切去抢钢笔,把六哥的手抓破了,六哥大怒,狠狠打了女孩一个耳光。一放学,班主任就气急败坏找上门来,说关建和爱跟男生打架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女同学也不放过,再不好好教育,看来今后是不想再上学了!竟不提起钢笔的事情,只说六哥是存心跟她这个当班主任的过不去。六哥在外面躲了好长时间,硬着头皮钻回家,母亲把手里的活一扔,也不说话,取了鸡毛掸就朝六哥挥去,吓得六哥撒腿就跑。无论六哥百般争辩,终是无用,一顿恶揍是逃不过去的。六哥但凡惹了祸,母亲向来认为百分之百错在六哥,很久以后,她才觉得心里愧对了她这个最不省心的儿子,但一切为时已晚。
    二十三

    学校开田径运动会,四年级以上每个班都要临时成立一个宣传小组负责本班的事迹报道,写出的稿件经大会宣传组筛选后,能在 台上大喇叭响亮播出,是班上的极高荣誉。老师把这件重要的事交给了郭妹和我。这时我们已经是六年级学生了,美丽的林老师当了我们的班主任。
    这是一次隆重的运动会,因为改建的学校运动场刚刚竣工,不光有了固定的宽大 台, 台两侧还修了台阶式水泥看台。学校特地邀请水泥厂的领导亲临开幕式。各班在校园里排好队,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打着旗帜一字长蛇行至运动场 台右侧等待入场,已见运动场周围到处立着旗杆, 台上人流穿梭,高音喇叭播放着振奋的歌曲,好是一个喧嚣热闹的场面。各班踏着音乐入场,水泥厂领导讲话,学校校长讲话,学生代表讲话,本来一切协调有序,颇有气势,开幕式临近结束,却出了意外差错,那领着大家高呼口号的年轻教师竟鬼使神差喊错了一句,引得全场惊呼,一片哗然。校长扯着嗓子大声制止,那教师接下来再喊下一句时,吓得声音都发抖了,简直像是在哭,于是又引来了满场的笑声。
    入场式一结束,郭妹就甩动着两根扎着红蝴蝶结的短辫子跑过来,把一叠稿纸递给我,说从现在开始两个人要老在一块,一起商量该写些什么。还传达了林老师的旨意,说每个稿子要交给老师看过后才能往 台送。阿文在旁边听见,狠狠地盯着我,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走开了。
    郭妹很快写出一篇稿,是一首诗,写了晴空万里、红旗招展,写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写了你追我赶、勇往直前,还写了枪声如号角、欢呼似雷动,等等,我大吃一惊,佩服她写得又快又好,她冲我一笑,偷偷跟我说她昨晚上就把这首诗写好了,说她记得去年运动会,高年级学生就写过这样的诗。郭妹写的稿子很快在大喇叭里播出了,林老师高兴得跑过来夸赞郭妹,然后指指我,“你呢,关建平?你也要露一手,为我们班争光!”
    我实在是想不出写什么好,就要郭妹帮着出主意,正商量着,六十米短跑的发枪令响了,全班同学都从看台上站了起来。六十米短跑有我们班最有望夺魁的高大龙参赛。大家拼命给大龙喊加油,但这不幸的家伙跑到中途竟被人无意绊了一下,重重摔倒了。尽管他爬起来踉跄着死命追赶,别人早已经跑到了终点。在班里一贯横行霸道的大龙回到看台上同学们中间时,竟泪流满面,任凭大家百般安慰,好久不能止住。我突然动了心思,写了一篇题目叫“我们班的英雄”的稿子,赞扬大龙跌倒再爬起的精神,郭妹紧挨着我看我一字一句写完,一句话没说,拿起稿子就往班主任林老师那里跑。稿子在大喇叭里播出时,全班同学高声呼叫,大龙也一下子笑了。这篇稿子让我在全校都有了名气。
    郭妹不再有心思写稿子,催我接着再写,说我写的比她好,好过十倍,真实!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着再写个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手突然伸进裤兜,掏出个东西握在手里,悄悄问我想不想吃糖,我瞅瞅她白嫩嫩的小手,又瞅瞅左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就迅速将握在手里的两颗牛轧花生糖往我怀里一放,立即站起来,然后一甩头,冲我一笑,跑到她的好伙伴王丹妮和刘彩萍那里去了。只在伙伴那里呆了一小会儿,就又回到我身边坐下,两手托腮,一脸的快乐。
    那牛轧糖用硬硬的漂亮彩纸包扎,看着真高级,我没舍得立刻吃,回到家拿给祖母吃了一颗,另一颗始终放在自己裤兜里,但三天后,这颗糖不翼而飞,五哥偷笑,我便知定是被他发现偷去吃了,气得转着圈追打他,甚至还哭了。
    三哥、五哥和六哥都在运动会上得了名次,带回好几张奖状,独四哥什么也没得。四哥打乒乓球在厂矿总部都拿过好名次,还挣了件运动服回来,对区区本校学校运动会发的奖状很是不屑,道,“根本不想费力气跑,要不是班主任非让报名,都懒得参加,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
    五哥凑到四哥跟前,摸摸四哥的头,嬉笑说道,“骗谁呢?比赛前还跟我打赌,看谁二百米能拿到名次,这会儿说不想费力气跑,鬼才信!”
    “你不就得个第六,差一点连个奖状都拿不上,要拿拿第一第二,第六有个屁意思,不如不要!”两厢这便打起了嘴仗,不过很快,哥几个就议论起运动会开幕式有人在 台上领喊错口号的事,五哥说有人看见那个老师刚一走下 台就被几个人带走了,一整天再也没见他的踪影。
    “他完了,把毛 的话都喊错了,肯定是反革命!”四哥道。五哥不信有这么严重,四哥回道那就等着瞧。五哥把嘴巴凑到四哥耳边悄悄说,前两天他在野地里撒尿,见四下没人,突然心里痒痒,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慌里慌张喊了两句“打倒……”四哥问,“打倒谁啊?”五哥脸涨得通红,不敢说出口。四哥骂五哥是神经病。正说着,大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
    最近大哥一直闷闷不乐,跟大家很少话语,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我老早就跟大哥说过想在某天跟着他一起去巡道,明天不上课,我就又央求大哥这回一定带我去。
    “不行!”大哥干脆拒绝。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做梦,大哥叫醒了我,低声说句,“起来!跟我巡道去!”把我的衣服扔到我头上,然后俯在我耳边悄悄教我如何应对母亲。赶紧洗了脸,我便跑到厨房向母亲请示,跟她说学校让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如何向工人阶级学习”,大哥是铁路工人,跟着大哥走一回,回来就知道如何写了。母亲愣了一下,瞅瞅我,又瞅瞅外面,问,“你大哥答应了?”我慌慌张张地点点头。这时大哥走进来,让母亲放心,说一定能照顾好老七,也让老七新鲜一回。母亲答应了,很快吃了早饭,带上中午吃的东西,我就跟着大哥上路了。
    到了车站附近的工务室,大哥要我在外面等,自己进去了。不一会儿,他换上蓝色工作服,戴上别着铁路徽章的铁路小帽,肩挎工具包,扛着大锤出来了。大哥冲我一笑,道,“你长大了,别干我这个,要去开火车!”
    大哥叮嘱我路上少跟他讲话,没事就沿着路基玩,他要一路盯着钢轨、枕木,只有休息的时候两人才能聊天,说只要我跟着他走上这一回,下次恐怕打死也不想再来了。
    我在铁路上跑,大哥在后面踏着碎步不紧不慢前行,不时停下来敲敲打打。把他甩出很远,我便停下,站到钢轨上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往回走,等接近大哥,我立刻跳下钢轨,转身又往前快跑。独自跟大哥在一起,我心里有一种特别畅快自由的感觉,他是我心目中的父亲,伟岸而坚强,勇敢而宽宏,我喜欢享受跟他在一起时自己的渺小和他带给我的安全。很多年以后,我站在他跟前,依然像儿时一样肃然起敬。
    休息时大哥不知从哪里取出个苹果,递给我,我接过,问藏了好吃的,为什么早早不给,走了这么久才拿出来,大哥拍一下我的头,笑道,“怕你新鲜劲一过,走得也累了,就要后悔不该跟我走这一遭,现在拿出来,算是给你加油了。”“嗯,正确!”我缩着脖子点头答道,朝大哥顽皮一笑。吃了两口,把苹果递给大哥,大哥接过咬了一口,又放到我手上,自己仰面躺下,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
    “你在班里还是第一?”过了会儿,大哥问。
    “也不总是,有个叫郭妹的语文比我好,有时候她数学也很厉害。”
    “叫什么?郭妹?哪个妹?”
    “妹妹,姐妹的妹。”
    大哥扑哧笑了,“这什么名字,挺好玩!”
    “大哥不知道吗,她是郭天的妹妹,他们郭家就她一个女孩。”
    “噢……原来如此,她长得好看吗?”
    “嗯,好看!”我立刻回答。
    大哥猛地扭头,认真打量我一下,我这才不知所措,觉得脸突然涨得通红。大哥哼了一声,觉得很可笑,拍拍我脑袋,目光又转向了天空。
    “老七,想过没有,长大想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大哥闭着眼睛问。
    “没想过,也想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觉得大哥的工作有意思吗?你也看见了。”
    “还是有意思的,挺有意思的……大哥觉得呢?”
    “哼,有意思……挺有意思的!”大哥用嘲笑的口吻重复着我的话,没再往下说什么,好像在想心事。良久,默默坐起来,道,“好啦,接着走!”
    我再次感觉到了大哥闷闷不乐的心情,我猜他一定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整天一个人在铁路上行走,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肯定觉得很孤独。我决计以后一有机会就来陪大哥巡道,并打算把这想法回去告诉其他兄弟,让他们有空也来陪大哥。我听父亲说过,干巡道工,有一段日子是最难熬的。我不由得替大哥难过,觉得像大哥这样的人是应该去开火车的,他就该做那样威风的事情,为什么让他干了这样一个整天一个人在铁路上走来走去的工作呢?接着就想起母亲三番五次告诫大哥的话,说家里费了好大劲才让铁路把大哥招了去,当上了正式的铁路工人,可一定要好好干,巡道工是苦了点,但是不知有多少人还羡慕呢,狗儿和阿卓一样是铁路子弟,就没被招了去,所以千万要知足。
    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沮丧,想起大哥问我长大以后想干什么的话,心里直觉得空空荡荡,无所寄托。举目望去,周围一片寂静,不见半个人影,偶尔一两只麻雀倏然飞过,那活泼短促的叫声须臾消失,不留半点余音。两条长长的铁轨沉重地趴在地上,在某处闪着刺眼的光亮,指引着前面单调而无尽的路程。走了很长一段,大哥发觉我没了先前的活泼,只跟在他屁股后面埋头走路,就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我摇摇头,问他走到哪儿就该掉头了,大哥笑了笑,说现在后悔也晚了,往前跑吧,看到左边有个样子像桃子一样的小桥就快到了,那个桥就叫桃桥。我一时来了劲头,撒腿就跑,一心想很快见到那座名字听起来特别可爱的小桥。
    终于,我看到了桃桥!那小桥建在离铁路只有几十米远的山间小溪之上,用石头砌成,桥洞中间弯弯挑起,宛如桃尖,小巧玲珑,果然修得像个好看的桃子!我不光看见了桃桥,还看见桥上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乡下女子,她穿一身蓝底白花衣服,扎着两根细细长辫,胳膊上挎着一个藤编小篮子,正一动不动望着铁路。我回望大哥,他还在很远的地方,我就挥着手朝他大喊,“大哥,我看见桃桥了……”一边喊,一边跳下铁路,朝那小桥跑去。很快跑到小桥下,我立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站在桥上的女子一会儿瞅瞅我,一会儿又紧盯着远处大哥的身影,神色慌张,脸涨得通红。我心里不免奇怪,难道她觉得我们是坏人吗?怕大哥过来跟我一起抢她的东西吗?
    大哥终于走近了,在他停下来的一霎那,他的目光全部投在了那女子身上。
    女子不动,把头低下。我看见她的手在不住地拽扯着衣服,不一会,她眼泪汪汪了。我吓坏了,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可怜的女子,为什么要欺负她呢?她分明已经被惊吓得浑身发抖,连眼泪都掉了出来。远处,一列火车狂吼着驶来,我朝大哥大喊,“火车来了!”大哥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紧紧地盯着女子。女子突然从小桥上跑下,我以为她要逃走,却见她竟径直朝大哥那里跑去了,大哥也迅速跳下铁路。很快,火车车头带着刺耳的嘶鸣,野牛般喷着一股巨大的水雾,急驶而来。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抱头逃到桥下,身上已被水气喷湿了大半。等火车隆隆开过,大雾消失,我从桃桥下钻出,看见那个瘦小清秀的乡下女子竟拥在了大哥的怀里,两人身上湿淋淋的。我吓得不敢说话,只惊恐地看着他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亲眼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抱在一起,心里不由得生出罪恶的感觉。“大哥原来真的好坏!”我心里胆战心惊地说。这时,大哥和女子突然分开,女子俯身拿起藤编小篮子,身子背对我低着头站着。大哥朝我这边张望,看见了我,朝我招手,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到他们跟前。
    “全湿了?”大哥涨得通红的脸问我。
    我摸摸衣服,点点头,眼睛却瞅着身边的女子,她依然背对我,头埋得更深了。大哥在我头上摸摸,道,“没事,一会儿就干了”,瞅瞅女子,又看看我,想说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大哥,你放她走吧,她怪可怜的。”
    “说什么呢,”大哥拍了一下我的头,“我跟她认识,认识好久了,她叫杏子……”
    “认识?”我不敢相信,拽了一下女子的衣服,冲她问道,“真的认识吗?”
    女子转过身,羞怯地望望大哥,“嗯,认识……”
    “是同学吗?”
    杏子摇摇头,把头又低下了。大哥笑笑,说等会儿让杏子讲给你听吧,然后蹲下,从扔在地下的工具包里取出马蹄表看了看,道,“你们两个到桃桥那里等我,我去前面换牌,只有几百米了,回来一起吃饭!”一边说一边把饭盒取出递给我,杏子赶紧抢着接过。大哥笑着看杏子一眼,挎上包,扛起锤,摸了一把我的脑袋,便大步流星沿路而去。
    杏子牵着我的手,两人一起走到桃桥下,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她起初不好意思说话,脸依然红红的,我问她住在哪里,是怎么认识大哥的,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我的反应,慢慢地,她变得轻松起来,话也多起来。我跟她说刚才还真以为大哥是想抢她东西呢,把我吓坏了,杏子红着脸扑哧笑了,说怎么能把大哥想成那样的人,他可是个好人,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成了坏人,也会剩下大哥一个好人。我由衷感激杏子对大哥的评价,跟她讲起大哥对全家的贡献,讲他在苏溪镇好打不平无人敢惹的威风,讲祖母对他的偏爱,杏子认真安静地听着,脸上不时绽出美丽的笑容。她从小篮子里拿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剥掉壳后,递给我。我早已饿了,接过来就往嘴巴里塞,几口吃完,然后就冲着她乐。杏子用手擦擦我的嘴巴,道,“还有好多呢,等你大哥回来,一起吃,行吗?”接着从篮子里抓了一把东西,伸到我嘴前,手一摊,原来是红红的酸枣,她冲我笑笑,把酸枣塞进了我的衣兜,然后又抓了几把给我。
    “好吃!”我说,“街上有卖的,一分钱一小碗,我买过!”
    杏子说以后不用花钱买了,要是想吃,她给我攒多多的,给我送去,山里没别的,就这东西最多。我觉得她是我从没见过的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女子,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她问我在家里我最怕谁,我说当然是妈妈,她停顿了会儿,低声又问大哥也最怕妈妈吗,我说当然,大哥也许比我更怕得厉害呢。正说着,大哥满头大汗跑回来了。
    大哥来了,杏子话却少了。她只管低头剥鸡蛋,剥好,抬眼飞快瞅一下大哥,把鸡蛋放到大哥饭盒里,不等大哥吃下,赶紧又去剥另一个,递给我,然后又去剥,自己一个不吃,说早吃过饭了,而且打小就不爱吃鸡蛋。这是我和大哥平生第一次一下子吃这么多鸡蛋,我吃了五个,大哥吃了四个。在大哥反复劝说下,杏子才把余剩的一个慢慢吃下。后来知道,阿林见到杏子,把大哥惦记她的事说给她听了,告诉杏子大哥已经在铁路上当了巡道工,每天都要从苏溪沿铁路向北往返走二十五里路。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杏子一大早就跑下山,躲在这桃桥附近的隐蔽处等着大哥,等到临近中午,大哥的身影终于出现,她欣喜若狂地跑回村子,费了十几天的功夫,偷偷攒够十个鸡蛋,今天早早起来,天还没亮就把鸡蛋煮好,踏着黎明前的暗淡急急下了山。
    “这地方不错……我们走了,”跟杏子分别,大哥只说了这么两句。走到铁路上,他长久地望着站在桃桥上的杏子,朝她微笑。走了很远,那桃桥上杏子的身影依然如故,直到铁道转弯,大山挡住彼此的视线。
    桃桥从此成了大哥和杏子相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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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02 16:43:43  更:2021-08-02 16: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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