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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连载小说《爱的本源》

作者:凡二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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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的本源》
    文子和梓芄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因偶然的机会相识,并坠入爱河,彼此相爱的两人却因学业而不得不两地分离,在此期间文子又认识了另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在不自觉间情愫暗生,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将以怎样的结局收场,他们的命运又将最终走向何方。
    在这场复杂的情感纠葛中,书中的每个人都在探索爱情的本源。两个在灵魂上完美契合的人会因为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而最终分道扬镳吗?完美的爱会有一种幸福无法落地的空虚感吗?爱的本源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弥散在内心的力量,还是一种现实意象在内心的投射?爱是内心力量的汇聚点,爱情中的枷锁是否正是维系爱情的力量?追求所爱之人,究竟追求的是那个人,还是内心所幻想出来的那个形象?爱一个人到极致却又不可得,会不会用余生过起一种她喜欢的生活?这个世界是否是冰冷的,来到内心深处才有了温度和美好,对冰冷世界感受到的深切孤独是否最终能让内心荒芜。
    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携手心爱之人看遍世间的繁华落寞,黄河边温柔的回忆,情人崖下海和天的故事,西子湖畔落雪的枯荷,西山上落月的凄凉,长溪畔行起的浮云,竹林间缥缈的琴音,夜幕下大海的伤心故事,芦苇丛中悲凉的箫曲,月夜下花魂的葬礼,夕阳下落雪的天象,山谷中荒芜的花海…每一种意象都是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美好到凄凉的故事,也是一个追溯爱本源的故事。
    第一章——坠入爱河(一)
    秋日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梓芄伫立在湖畔,看着湖水中浮云的倒影,仿佛载着自己所有的爱,飘入芦苇深处。文子在湿地公园里寻着梓芄,他们约在这里见面,芦苇丛中有一条木板桥,蜿蜒着向前延伸,转过几个弯角,视野逐渐开阔,一片湖水映入眼前,湖边站着一个女子,衣摆在风中飘扬,背着一只长箫,正痴痴地看着湖面。文子看着她在秋风中微微晃动的身影,心中涌上复杂的情绪,他深爱着这个女孩,但是他的心总会被一种莫名的空虚感所占据,他爱她的灵魂,却和自己挚爱的灵魂隔着无法逾越的屏障。两颗灵魂就像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的磁极,不会远离却也不能靠近。

    梓芄长得甜美可爱,追求者络绎不绝,而文子则长相平凡,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忧郁的气质。两人在一起后梓芄的朋友都很难理解,在她们看来,文子各方面都平平无奇,说话处事还有些奇怪,与梓芄甚不相配。
    文子曾经问过梓芄,“之前那么多男生追你却都被你拒绝了,我有什么好处呢,为何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呢?”
    梓芄笑着说道,“你有好多优点啊,在很多方面你都和我很像。除此之外,你身上还有很独特的东西,那是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在你那里世界上的事物好像都是互相关联的。你还很聪明,对很多事情都能看得很透彻,但你并没有很豁达地把它们翻到一边,而是把这些感受都变成了你的底色,这是吸引我的地方。”文子默然思索她话中的意味。

    文子在理学系读书,却偏爱文学,常去图书馆借小说看,图书馆的二层是文学馆,其中又有夹层,很低矮,稍显压抑,因为空间狭小,没有放置桌子,只在拐角的地方有几个矮凳。周末没有课的时候文子便呆在这里看书,在文学的世界中尽情驰骋。文子喜欢读爱情小说,读罢一本小说都会沉浸其中,彷佛小说里的就是整个世界,一时对现实中的一切都没了兴趣。对于悲剧的结局,文子心情低落,久久不能释怀,而对于喜剧的结局,文子又会怅然若失,似乎感到圆满的结局背后仍然蕴含着一种永恒的悲剧,他心中彷佛有一个悲剧的底色,任何结局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只有在过程中才能找到些许慰籍。认识梓芄之前,文子的生活很单调,每日往返于宿舍、教室和图书馆之间,他所在的宿舍楼在学校澡堂附近,黄昏时分窗外总有一列排着队等着洗澡的女生,形成一道风景线,宿舍楼里总有些男生向外张望。文子看着窗外,想象着每一个女生背后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可能就是白天偶然遇到的陌生人。文子有一个聊得来的好朋友,他课余学打梅花桩,每天傍晚都会去操场打拳,文子有时候会跟他一起去,他在角落里打拳,文子就会围着操场散步,走几圈后他就会跟上来陪着文子走上一圈,文子拿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去问他,他总能说到文子心里,两人就此感叹一番。文子把他当做知己,总想让他也生出对宇宙人生的无奈感慨,他却总能在感叹一番之后超脱而去,文子不禁有些羡慕。操场里有时候会有人吹笛子,笛声悠扬,伴随着在风中摇曳的树枝,让人胸襟舒畅的同时又带来了不可名状的感伤,文子会停下来远远得看着,看身影是个女生,文子从没敢走近过,也从来不知道女生的样子。
    与梓芄的相识很偶然,那时候假期刚刚结束,车站的扶梯故障在维修,文子看到一个瘦弱的女生试图把沉重的行李箱拖下楼梯,文子在她身边越了过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道,“我帮你搬下去吧!”那个女生和他道谢,声音很温柔。文子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女生,女生看上去有一种邻家女孩的气质,让他心中不禁有些激荡。下了楼梯两个人仍走着同一个方向,在等车的时候文子与她攀谈,得知她也在同一所大学读书。本以为两人的交集到此为止,心中的涟漪也会很快平息,不留痕迹,但命运却总是充满不确定性。没过多久,在学校餐厅吃午饭的时候,文子又见到了那个女生,他拿着餐盘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回来坐到她对面,和她打招呼,“你好啊,好巧又在这里碰到你。”
    女生笑意满满,“是好巧啊,你是故意的吗?”
    “这是不期而遇!”
    文子看着梓芄的餐盘里打清一色的蔬菜,说道,“你都不吃主食的吗?”
    梓芄指了指盘子里的土豆,“这不是主食嘛,土豆也是主食。你吃得也很少啊。”
    “吃饱了会有空虚感,吃得恰当才有下一次吃饭的期待。”
    “庄子说过‘饱食而遨游’,老想着吃才有空虚感。”
    文子颇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她,过了一会又说道,“你吃过饭去哪儿啊?”
    梓芄说道,“吃过饭我要去趟图书馆还书。”
    “巧得很,我也正想去图书馆借书呢!”
    “你要借什么书呢?”
    文子笑着说道,“想借本小说,前几天看到一本书,书里的人在看另一本书,就想借来看看,是黑塞的书,《在轮下》,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梓芄也笑了,“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人在读《在轮下》,那是《挪威的森林》。”
    文子赞叹道,“就是从这本书里看到的,你好厉害啊。待会一起去图书馆吧?”
    梓芄笑着点点头。

    从那天之后,文子常常约梓芄去图书馆看书,然后一起散步。文子本是一个话不多的人,虽然头脑敏锐,但他对其他同龄人常谈论的话题总是提不起兴趣,宁可不发一言,独守孤单。但他在梓芄面前总能滔滔不绝,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丝毫没有强找话题的尴尬。对梓芄来说,文子的出现同样是一个惊喜,她惊叹于文子和她的相似之处,而同时她又敏锐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细微差异,此时她无法想象这种差异将带给的后果。
    周末文子约梓芄喝咖啡,文子找了一张靠窗的卡座等着梓芄,咖啡厅里循环播放着《好久不见》,文子的思绪随着音乐的舒展彷佛穿越了时间,窗外远处出现的梓芄将他的思绪拉回来,文子把书包放在座位上,跑去咖啡店门口等着梓芄,梓芄看到文子站在咖啡店门口,笑得很开心,梓芄是特别会笑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眉毛、眼睛、嘴巴都在笑,文子看着她不觉有些痴了。
    落座后两人要了咖啡,文子谈论起他选修的课程,“我选了一门中世纪哲学的课程,老师的想法很特别。”
    “你们讨论什么了?”
    “我问老师该如何理解信仰,他说道,‘信仰是无法理解的,那像是一个界限,区分了两个世界的人。’
    我问他,‘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追溯信仰的本源呢?’
    他说,‘追溯本源是人的本能,但是只有拥有信仰的人,才会去追溯信仰的本源,无论那个本源是什么,对于没有信仰的人,那都是没有意义的。本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相对的。’
    我又问他,‘如果追溯到的是空无一物,那会影响到信仰吗?’
    老师想了一会,说道,‘即使如此,在空无一物中也必然存在着某种真实,因为信仰是真实存在的。’”
    梓芄问道,“那老师是有信仰的吗?”
    “我想他是有的,而且他一定在追溯本源的过程中有了某种感悟,他可能无法用语言描述,但他内心深处有关于它的某种理解。”
    梓芄笑着说道,“你的想法也很特别。”
    文子笑着啜了一口咖啡,他看到梓芄背着一个细长的墨绿色帆布袋,问道,“梓芄,你背的是什么?”
    梓芄笑着说道,“这是洞箫,我在学习,下午要去上课的。”
    文子不禁想起曾经在操场上遇到的那个吹笛子的女生,“梓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吹给我听吧!”
    “好啊,等你什么时候想听吧!”
    “那下次约会的时候吧,这样可以多一次约会。”
    “你可算计得真好!”
    “要晚上听,还要有月亮,有微风,有树枝。”
    梓芄笑着拍打文子,“要求这么高!”
    “走吧,请你吃午饭去!”
    第一章——坠入爱河(二)
    他们越来越频繁地约会,彼此都在某些时刻有种内心悸动的感觉。文子带着梓芄去美术馆看油画展,油画展出的风格很多,两人依次看过去,看到喜欢的便驻足品评一番。画作都看完后文子问梓芄喜欢哪一幅,她说最喜欢一幅画星空的。文子回想着那幅画,大片的靛蓝做底,色彩浓烈,甚至闭上眼睛还能看到残留的底影。梓芄对画作并不敏感,“名家的画都说很好,可有些画并不能看懂,看了解释再看作品又有些先入为主,似乎是用作品去迎合某种解释。”
    文子说道,“好的画是有灵性的,反映了画家内心的秘密,只是借画家的手表现出来,即使是大画家也不能完全驾驭自己的画作,就像无法驾驭自己的内心一样,画作背后蕴含的意义可能是凌乱的,甚至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作画的时候画家的灵感本就是散乱的,强行对画作进行解释是评论家的事。”
    梓芄点点头,说道,“和作家是一样的,村上春树说他都是边写作边思考,写着写着灵感就来了。”
    文子笑着说道,“对啊,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要完成一部好的作品就要试着与它平等相处,不能试着驾驭它,而是要慢慢培养它。”
    “感觉像在养一只小动物。”
    “养它之前是想不到它会带来怎样的灵感和惊喜的,也不需要提前知道,只需要知道了培养它的方法,就能坐待惊喜了。”
    梓芄莞尔一笑,文子接着说道,“就像你喜欢的这幅画,用一大片暗蓝色表现星空,星空下的海滩和人都很渺小,彷佛是被星空压抑着,能感受到一种浓郁、压抑的情绪,我们不知道画家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作画的,可能他并不悲伤,但在他作画的某些时刻这种浓烈的压抑感一定进入了他的内心,或许并没有什么理由,可它就是存在过。”
    梓芄看着文子,心中默默想道,“那我喜欢它,有什么理由呢,是不是有时候你就像这一片靛蓝,带着浓烈的忧郁闯到我心里。”

    文子每天都想见到梓芄,他会利用一切机会来与梓芄单独相处,有一次学校的天文协会组织活动,他便跑去邀请梓芄参加,“去黄河边上看星星,明早回来。”
    “一夜吗?”
    “是一夜!”
    梓芄有些踌躇,靠在栏杆上,盯着文子看。
    文子笑了,说道,“好多人一起去,协会的活动!”
    梓芄也笑着说道,“这样啊,还以为就我俩呢!”
    每次看到梓芄的笑文子都会有些心动,总会想起某种永恒的美好。许多年以后,梓芄的笑一直保留在文子的记忆中,变成了某种模糊的冷静,依然美好,但却越来越凝固。
    到营地已是黄昏,大家忙着搭帐篷,垒柴堆,把望远镜架上等待夜幕的降临。四周都是旷野,视野开阔,黄河在不远处缓缓地流动,在余晖中闪着光。文子和梓芄站在河边远望,夕阳像软软的蛋黄,缓缓颤动着,看上去随时可能落下。
    文子感慨道,“爱情就像夕阳。”
    “为什么像夕阳?”
    “患得患失啊。”
    梓芄侧过头看着他笑,“你没有就不怕了。”
    文子不理会她,过了一会说道,“我会看手相,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梓芄瞪大了眼睛说道,“真的?你是不是想牵我的手啊?”
    文子很认真地说道,“真的会!”
    说完他轻轻抓起梓芄的右手,食指沿着手掌的纹路滑动,“你的手相很好,这是美貌线,这是可爱线,这是温柔线。”
    没等文子说完,梓芄就抽出了手,拍打他的背,“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文子求饶道,“哎呀,对不起,你的手太好看了,我实在忍不住,梓芄饶了我吧,你看夕阳快落山了。”
    两个人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梓芄轻轻地靠着文子,“你说黄河为什么到了这里变得缓慢了?”
    文子说道,“因为它快入海了,生命里就剩下了回忆,自然安静了。我想到一个故事,讲给你听。”
    梓芄拍着手叫好,“太好了!有故事听了。”
    “很久很久以前,黄河是一条很高傲很凶猛的河流,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汪洋,生灵涂炭,但人们又以它为生,管理黄河的神灵拿它没有办法,对它又爱又恨。有一天神灵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法子,他让人们给黄河建了祠,又让人们到祠里把自己的故事讲给黄河听,如此日积月累,黄河听到的故事越来越多,它的心越来越温柔,泛滥也越来越少,到了入海口,黄河沉浸在安静的回忆中,静谧地走完这一生。梓芄,你看这缓缓流动的河水中承载着多少回忆啊!”
    梓芄看着夕阳下流动的河水,靠着文子的身子更近了些,脸上洋溢着温柔,心好像被融化掉了。
    夜幕在不经意间降临,很快周边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只能听见缓缓的流水声,但是抬起头来却是另一番景象,无数繁星彷佛黑暗中的精灵,彰显着宇宙的浩瀚。梓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繁星,一直在抬头看,文子轻轻托着她的脑袋,她便索性枕在文子的手上,“哪一颗星最亮呢?”
    “最亮的星落下来了,落到我旁边了!”梓芄在黑暗中笑得很甜。不久后,协会的干事招呼大家围在望远镜旁边,开始给大家讲解要观看的星星。
    文子悄声问梓芄,“你最想看哪颗星?”
    梓芄说道,“我想看商星和参星。”
    文子抬起头来寻找了一会,指着猎户座里最亮的一颗星说道,“那个特别亮的就是参宿四,商星在这里应该是看不到的,知道它为什么那么亮吗?”
    梓芄摇摇头,文子笑着说道,“我猜是它期盼着有一天能见到商星,等到了那一天就能一眼被认出来!”
    梓芄说道,“你总是有这么多奇思妙想!‘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它大概也不知道它们命中注定无法相见吧。”
    文子轻轻牵起梓芄的手,说道,“或许它早就知道了,但它仍然会一直等下去,因为这是它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梓芄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夜深渐凉,大家轮流看了会星星,便都围到篝火旁烤火,火苗伴随着噼啪声窜起老高,梓芄缩着身子紧紧靠在文子身边,两个人悄声说着话。因为远离火堆,搭好的帐篷也极少有人去,大家便在篝火旁熬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便乘车返回。
    第一章——坠入爱河(三)
    从黄河边上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他们每天都见面,平日里下了课便一起吃饭、散步、去图书馆读书,周末在学校外闲逛,俨然如一对恋人。这一日两人趁着暮春去看樱花,园里的地面上铺满了落花,一阵风吹来,樱花漫天飘散,像下了一场樱花雨,花瓣落在梓芄的头发上,衣裙上,仿佛是眷恋着尘世不愿落下,梓芄不忍拂去,悠悠地叹息道,“怪不得林黛玉要葬花,你看这花这么美,落在地上却要被人踩踏,让人难过。”
    文子弯下腰,捧了满手的花瓣,“梓芄,你是这樱花,我便做一只鸟,如果你落下来了我会一直背着你飞,不让你落到地上。”
    梓芄眼神中充满温柔之意,“那你带着我一直飞到天的尽头,我想看看在天尽头有没有埋葬着花的花丘。”
    文子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或许在天的尽头没有尘土,只有漫天的花瓣,永远也不会落下。”
    梓芄想着他话中的意味,过了一会,她忽然带些伤感地说道,“文子,如果有离别,你会不会难过?”
    文子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什么离别?”
    梓芄缓缓地说道,“我下学期可能要去南方的大学交流一年。”
    “是真的吗?”
    梓芄点点头,说道,“你莫要生气,我是年前就定下来的,那时候还不认识你,我要是那时候就认识你,便不去了。”
    文子呆呆地看着她,不愿相信这件事情,他的内心好像忽然暗淡了下来。梓芄看到他凄楚的样子,心中很是难过,“文子,你等着我,等我回来了,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你也要来看我,我会很想你。”文子把手中的花瓣撒落,漫天的落花彷佛成了内心无尽的愁绪。

    梓芄离开前的暑假,文子提议去海边旅行,梓芄有些犹豫,但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不忍心拂了文子的意,心底里又舍不得离开,反而对这次旅行有些期待。他们住的旅馆在一个离海边不远的巷子里,巷子里都是些酒吧和小餐馆,房间的条件一般,但好在地理位置优越,走着到海边也不过十几分钟。把行李安置好后他们便跑去海边看海,两人平时都没什么机会见到大海,都是异常兴奋。这一片海滩砂石粗粝,人本就不多,兼之那天海风特别大,海滩上更是没什么人。梓芄的头发都被吹得贴在脸上,文子站在前面给她挡风。
    梓芄摸摸文子的背,说道,“文子,你穿得太单薄了,要不咱们回去吧,别吹坏了你。”
    文子把梓芄的手拿过来捂在胸口,“是大海想亲近你,我是横刀夺爱。”
    梓芄略显凌乱的脸上挂着微笑,“大海胸襟广阔,不会和你计较。”
    文子也笑着说道,“那咱们先回去,等它变得温柔了咱们再回来。”
    梓芄点点头,两人便一起往回走。回来后文子来到梓芄的房间帮她整理东西,等一切收拾停当,梓芄坐在床上休息,文子也凑过来坐在梓芄身边,悄声说着话,他嗅到一阵幽香,心中激荡,忍不住轻轻搂住梓芄,梓芄没有抗拒,低着头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听他在耳边说着情话。过了一会,文子凑过来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羞得通红,文子又试图亲吻她的嘴唇,她扭头躲了几次,便闭上眼睛任由文子亲吻。梓芄的嘴唇软软的,有些湿润,文子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滋味,没有任何感受能与之相比,那彷佛是一种灵魂交融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沉浸在不可言喻的幸福中,他们白天去各处游逛,夜晚在海滩上漫步,他们沉醉于在海风中拥吻,朦胧的月色笼罩着海面,彷佛给他们的幸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文子从这种亲密的接触中寻找他内心悸动的本源,他试图让这种美好落在地上,具象化为某种他能把握的形式,但每次那种悸动的感觉都会浮在半空,然后蓦然消失,杳无踪迹。她沉浸在幸福中的笑容是那么美好,但这份美好他却仿佛永远也触碰不到。
    沿着海边的公路走上许久,地势渐高,路转弯处有一片空地形成了一个山崖,崖边还有凿出来的一条小路直通崖底海滩,文子和梓芄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站在崖边看着远方海天交界的地方,视野开阔,文子拉着梓芄的手说道,“这里是情人崖!”
    梓芄露出疑惑的表情,“真的吗?看不出跟情人有什么关系呢!”
    文子指着远处,说道,“梓芄,你看那远方的海和天,它们有相同的底色,它们在远方交界,浪花是海的温柔,云朵是天的温柔,海鸥是它们的使者,海和天就是一对情人。”一缕海风缓缓吹来,吹拂着梓芄的发丝,又彷佛情人的低语,梓芄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温柔地看着他。
    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似乎无关紧要,却是两人那种内心微妙差异产生后果的最初迹象。那天晚上文子坐在床上看书,梓芄坐在梳妆台旁梳头,“你在看什么书呢?”
    “村上春树的小说《百分百女孩》。梓芄,你也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那难道我们也要试一试看是否真有那么幸运吗?”
    文子笑着说道,“不敢让你去试,万一你又找了一个八十分男孩,过起八十分的人生了呢。”
    梓芄说道,“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分开了,才知道彼此是最完美的恋人,如果一直在一起说不定也会过成八十分的人生了呢。”
    文子想着梓芄的话,内心不觉浮上来一种忧伤的情绪。梓芄回过头来看了看文子,笑着说道,“文子,我宁愿和你过一个八十分的人生,也不想被你当成百分百女孩而错过了你!”文子站起身来抱了抱梓芄,心中却想起亲吻她时那种内心悸动漂浮在空中无法落地的感觉,似乎带给他幸福的是一个抽象的梓芄,甚至那种内心的悸动也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假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文子和梓芄每天都不分日夜地在校园里游逛,像是要为了爱情耗尽自己的生命力。每天其实都无事可做,可恋爱中的人从不会感到无聊,他们的爱情彷佛是一个幽灵,闯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一草一木都分担着他们的幸福。文子常痴痴地看着梓芄,梓芄笑他看起来傻,文子悠悠地叹气,“梓芄,我要把你的样子画在心里。”
    梓芄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你心里有个画笔啊!”
    “人生这么短暂,为什么要有离别!”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我们会变得更好,我们的爱情会更美好。”
    文子触摸着梓芄的脸颊,“我总是把握不准美好,我一直沉醉于感受美好,但它似乎总是弥散在我周围,笼罩着我,让我触碰不到,给我带来一种虚幻感。”
    梓芄看着文子忧郁的眼神,流露出无限爱意,“文子,你莫要想得太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时值夏末,秋风已有些威力,梓芄穿得很单薄,显得更加娇小。梓芄的行李大部分已经寄到那边的学校,随身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文子拖着行李箱送梓芄去车站,车站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显得呆滞而疲惫,文子觉得这里充满了冷漠和乏味的气息,似乎离别带走了人们的灵魂,只剩下了一具具行尸走肉。文子看着梓芄,梓芄的笑容里带着泪痕,正温柔地看着文子的脸。
    “梓芄,你总是在笑,哭的时候也是笑着哭。”
    “文子,那你一直记着我的笑,一直想着我。”
    文子低下头亲吻梓芄,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恍惚间彷佛这个吻也穿越了空间的距离。在进站口文子无法进去,梓芄从文子手中接过行李箱,背上背包往站台通道里挪去,走几步就回过头来跟文子招手,直到最后消失在通道的深处。文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恍惚中以为梓芄很快又会出现在他面前,直到他知道梓芄再也不会出现,内心的酸楚再也无法忍耐,不觉抽泣起来。火车呼啸而去,带着冷酷的决绝把他和梓芄之间的距离无情拉开,把一直笼罩着他的幸福感冲击得支离破碎。
    第二章——邂逅初遇(一)
    梓芄走后,文子的生活又恢复了曾经那种单调的重复,文子每天都会和梓芄打电话,诉说各自的思念之苦。文子有时候会有种恍惚感,觉得梓芄从来都离他如此遥远,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梓芄彷佛是个幻影,但是耳畔的声音又是如此的真实,让他想起梓芄身体的轮廓,嘴唇的触感。这种感觉就像身体里的某种体验被一分为二,各自被真实和虚幻所占据。文子开始重新读爱情小说,梓芄在身边的时候他无法沉浸其中,因为那时他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不自觉间他对爱情有了一种新的态度,他认为爱情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用一种强大的灵魂力量抵御了世界的无聊,而在故事结束的时候,爱情就会逐渐沦为无聊世界的一部分,到这里爱情也就结束了,他每读完一本小说就在心里为小说里的爱情立了一个墓碑。他在对梓芄的爱情和思念中逐渐夹杂进一丝矛盾,他预知不到的是最终这会埋葬掉他的爱情,埋葬掉他的人生。
    梓芄走之前留下了一个古筝,是梓芄从一个毕业的师姐那里继承过来的,梓芄本来想学,但是她已经学了洞箫,精力有限,便一直搁置在宿舍的角落。梓芄走的时候宿舍要清空,便把古筝放在文子那里,“文子,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学。”
    文子一开始觉得不太适合,“这一般都是女生学的吧,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些古典乐器呢?”
    “我觉得古典乐器给人一种比较安静的感觉。”
    “有些钢琴曲也很安静啊。”
    “但总觉得那种安静是营造出来,供大家欣赏的一种安静。古典乐器的安静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在抒发自己的感情。”
    “就像高山流水,只有知己能欣赏到。”
    梓芄抿着嘴笑,“是啊,你也是我的知己。”
    文子继续感慨道,“本来曲子是弹给自己的内心听的,但是有了个知己,就把自己一半的灵魂寄托在他身上,知己死掉了,自己一半的灵魂也跟着死掉了,便就再也无法抚琴了。”
    梓芄看着他点了点头,文子说道,“梓芄,我去学吧,我学好了也弹给你听。”
    梓芄笑着说道,“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学着不顺心了莫怪我。”
    文子也笑了,“我是不由自主。”
    文子的宿舍空间有限,文子把桌子搬到角落,又买了一个能在床上学习的折叠桌,才勉强腾出空间来,宿舍的其他人看到这样一个古朴的闯入者也都有些好奇,不过这毕竟也给寄宿的无聊生活增添了些许趣味。文子报了一个周末的学习班,上课的地方在一个地下室,入口处就有种闭塞感,下去后通道很窄,需要沿着过道绕几个弯才是教室,沿途有钢琴室、吉他室,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好,透过墙壁传出来的声音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这里就像一座牢房,把各种声音囚禁起来。班上有十个人左右,除了文子外都是清一色的女生。给他们上课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很有耐心。
    文子每周六早上去上课,一直上到中午,下了课便在附近吃了午饭再回来。课上老师会教一两首曲子让大家回去练,下次课便先复习旧曲子,再学习新曲子。大家都在同一个起点开始,天赋和努力所带来的差异便很快显现出来,文子没有什么天赋,好在比较努力,每天晚上都会抽出一些时间练习,勉强能跟得上,但明显有些女生更有天赋,弹出来的曲调和音准都把握得更好。文子每次上课都会关注到坐在他前面的女生,她就是那种极有天分的人,同样一首曲子,别人弹得生硬晦涩,她弹起来就流畅婉转。与其他人不同,她虽然弹得很好,但几乎不怎么和老师交流,反而没有太引起老师的关注。老师课上需要照顾的人很多,文子有时候不好意思占用老师的时间便会向那个女生请教,几次之后两人便熟络起来,也会有一些闲聊。得知女生下课后也在附近吃饭,便约着一起吃过饭再回去。楼上有一些吃饭的地方,他们去到一家韩式料理店,两人各自点了饭。
    “可以叫我文子。”
    “我叫舒窈,你为什么来学这个?一般男生都不会想到学这个吧?”
    “我正好得到了一个古筝,拨动琴弦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有灵魂一样,我想来感受它的灵魂,便来学习了。”
    “感受灵魂?”
    “音乐就是琴弦在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灵魂。”
    舒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文子笑着说道,“你弹得很好嘛,很有天赋!”
    舒窈有些得意地说道,“也没有那么好啦,我之前学过别的乐器所以比较有感觉吧,有不明白的问我,我可以教你啊。”
    “那可谢谢你了,你又为什么想来学呢?”
    “我说了你可不要笑话我!我想着有一天学好了去找个人多的地方卖艺去。”
    “好有想法!还能赚钱呢!”
    “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喜欢那种感觉,我也不要去舞台,就去街头巷陌,人很少也不要紧,就想听人说‘这小姑娘,弹得挺好!’”
    舒窈长相很是精致,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仿佛是从她内在散发出来的,无论是在皱眉沉思,还是在低头用餐,都丝毫无损于她的气质。文子观察着她,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在文子看来,舒窈和梓芄很不相同,梓芄甜美、温柔、聪慧,是他最完美的恋人;而舒窈则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此刻他还不知道这种吸引力能造成的后果。文子有一种想要了解她的冲动,想要探寻吸引住他的那种内在张力。这种吸引力更像是一种好奇心,与他对梓芄的感觉完全不同,他对梓芄的爱是一种灵魂上的渴求。

    文子每周末都会见到舒窈,下课后一起吃个饭聊会天再各自分开,有一次文子见到舒窈背了一把吉他,有些奇怪,“你又开始学吉他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去那里弹曲子给你听,你下午有时间吗?”
    文子有些犹豫,他跟梓芄在电话里提起过舒窈,梓芄也并未太在意,但他也觉得这种约会不太合适,“我有个恋人,在南方上学。”
    舒窈脸色一沉,“我早就猜到了,我又不是要跟你处对象,跟这有什么关系!去还是不去吧!”
    “那走吧!”文子顺从内心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心怀坦荡。
    舒窈脸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舒窈带着文子来到一处繁华的商业街,四周到处都是百米的高楼,文子边走边抬头看,散布的楼群像一只只狰狞的爪子伸向天空,更显出天空的静谧。他们来到一座楼前,舒窈直接走了进去,文子有点惊讶,但也跟了进去,舒窈进了电梯,按下了79层的按钮,文子忍不住问道,“舒窈,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舒窈手指着上面,笑着说道,“上面啊!”
    电梯持续上升了很久才停下来,走出电梯间文子看到一家咖啡馆的招牌,上面写着‘云端咖啡馆’,旁边有一些热卖饮品的价格,文子心里有些打鼓,“舒窈,这家咖啡馆有点贵啊!”
    舒窈扑哧一笑,“又没让你请我喝咖啡!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舒窈径直进入咖啡馆,在咖啡馆靠里的地方又有一部电梯,电梯有两层,出了电梯是一个酒吧,下午时分酒吧还未营业,电梯旁边有一个通向上面的扶梯,文子跟着舒窈走上扶梯,来到一个天台上,一眼望去,天朗云清,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天台上面高处封顶,侧面用栏杆拦住,有劲风阵阵吹来。
    文子胸襟舒畅,不禁赞叹道,“舒窈,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
    舒窈笑着说道,“这楼下就是酒吧,晚上喝了酒,踱步上来吹吹风,看看夜景,再惬意不过了!这会天还早,酒吧不开门,所以天台上都没有人!”
    “这么好的地方居然也没有人!”
    “知道的人没有欣赏的心情,有这样心情的人不知道这个地方,看你是不是很幸运!”
    “是很幸运!你经常来这儿练习吗?”
    “有时候来,一个人在这儿待久了也会觉得孤单!”
    “那你练习吧,我在旁边看会风景,不打扰你。”
    舒窈坐在地上,抱着吉他拨弄起琴弦,文子走到天台边上往下看,楼群林立,密密麻麻的窗户彷佛凿出来的一个个洞穴,无数的人就挤在这些洞穴中生活。抬头看天,澄澈的天空被一大片白云横截而断,云在风力下缓缓而动。一直以来文子都想逃离这无聊的尘俗世界,但他又无法接近那个静谧的世界。此刻他感觉自己身处半空,彷佛被挤出了整个世界。戛然而止的音乐把他拉回来,他回头看到舒窈在向他招手,便走回来坐在她身边,“这么快就练完了?”
    “待会再练,你们怎么认识的?给我讲讲吧!”
    文子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梓芄,便讲了他和梓芄的故事给她听,舒窈听得很专注,眼睛却看着地面。听他讲完,舒窈从背包里拿出来两瓶罐装咖啡,递给他一瓶,“我也曾有过一个男朋友,人长得不错,也会说话,那时候初恋很是着迷,就这样持续了大半年,后来有一天哭着来找我,说他检查出来得了什么隐性疾病,随时可能发作,说不想连累我,也不给我看检查报告,说是不忍心,只是不断强调说爱我,让我忘了他找个更好的。我也哭了,说我不在乎。最后他走得很决绝,说以后不会再见我也不会再和我说话,说这是为我好,会一直在心里记着我。”
    “后来呢?”
    “后来电话也联系不上了,去找过他几次也被避而不见。”
    “说不定是真的病了,为了你好才这么决绝。”
    舒窈狠狠地啜了一口咖啡,说道,“后来又去找他的时候看到他挽着另一个女生走在一起,看两个人的样子都幸福得要命。”
    文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啜着咖啡。
    “我本来应该很愤怒,应该冲到他们面前让他解释清楚,可奇怪的是我当时只是感受到一种悲哀,不只是为我自己悲哀,也为他和那个女生悲哀,悲哀到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文子看着远方的云,已经不复原来的形状,文子心里想,天上的云看起来很悠闲,可说不定它正在承受着劲风的推搡,就像他眼前的女孩一样。
    “那段时间也真难熬,后来有一次,我写了个纸条,塞到那个女生手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便再也没去见过他们,也算是报复了他。”她说完就笑了,笑容里却似乎带有一丝苦涩。
    “后来好了吗?”
    “好了啊,现在只会觉得那时候很可笑!”
    第二章——邂逅初遇(二)
    文子更加如饥似渴地读书,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当他回到现实世界,感觉周围发生的事情彷佛是书中那个虚幻世界的投影,他在现实世界和虚幻世界中寻找一种寄托,寻找一种严丝合缝般契合他灵魂的感受。在他看来,人的一生就是在追求这种感受,无论这是爱情还是某种信仰,而一般人都会最终和自己的灵魂妥协,即使有遗憾也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他读到伊塔洛的书,他为主人公在树上度过一生的执念着迷不已,他认为主人公也在追求某种东西,不下树的执念只是这种追求具象化的一种体现,但他不理解他最终追求到了什么。他又想起梓芄,他确信对梓芄的爱情里有他想追求的东西,但他又想起那种灵魂上得不到满足的空虚感,恍惚中似乎已经和梓芄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种虚幻和破灭感与在梓芄身上感受到的美好相冲突,最终把他的灵魂撕扯地支离破碎。

    “你知道我怎么有会想去街头卖艺的想法吗?”文子摇摇头,舒窈接着说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但是得等到傍晚他才会来。”说完她便练起吉他来,文子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坐在旁边看着,过了许久,她起身收起吉他,示意文子该走了。文子跟着她穿过好多条街,来到一个繁华的商场,刚走上步行街便隐约听到拉小提琴的声音,远远地看过去,步行街的一个空地中间有一个人正在全神贯注的拉着小提琴,人群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半圆。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朴素,他把小提琴抵在左肩上,低头看琴,右手拉琴,拉的是一首最近很流行的曲子《凉凉》,旁边的音响里放着伴奏,小提琴音色清丽,与高亢的伴奏声巧妙地混搭在一起,在整个步行街回荡。与一般的街头卖艺者不同,那人琴拉得很专业,选的又是流行曲目,代入感很强,文子听他拉了一会,感觉尘世的喧嚣尽解,不觉生出一种悲凉感。那人一直低头看着琴,一曲拉完,又换另一首曲子,不知是羞涩还是过于投入,他的视线绝不投向任何人,即使是换曲子的间隙,他的视线也一直不离开自己的琴,围观的人鼓掌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神态极为专一,没有丝毫得意和感激的神态,在他面前不远处有一个纸箱,里面有些钱,看着大部分是些十元、五十元的大面额纸币,想是很多人对他的演奏极为欣赏,与同情无关,当然不管投多少钱他都是绝无反应。换了几个曲目,小提琴手开始拉起《好久不见》,文子听着不觉想起第一次与梓芄在咖啡馆里约会的情景。听了一会,舒窈悄悄戳了戳他,指了指旁边的咖啡馆,咖啡馆的女店员也在门口倚着门框听演奏。文子看着有些疑惑,舒窈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咱们进去边喝咖啡,边听他拉琴。”文子点点头,两人在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咖啡馆里放着轻音乐,却丝毫盖不住小提琴手的拉琴声。
    “我原本以为小提琴只适合演奏古典音乐,没想到拉起流行音乐来也这么好听!”
    舒窈笑着说,“小提琴是乐器之后,妩媚妖娆,跟流行音乐很搭呢。”
    文子看着窗外,“那个小提琴手也很投入,拉起琴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我请他喝过咖啡。”
    文子很惊讶,“你认识他吗?”
    “老来听他拉琴,久了自然就面熟了。有一次他拉完了琴我就请他来这里喝咖啡。”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做什么的。”
    文子很好奇,“他是有别的职业吗?”
    “他是个大企业的信息管理员,拉琴只是个业余爱好,还可以顺道赚点外快,你也看到了,还是挺多人给他投钱的。想不到吧?职业和音乐完全不相关的。”
    文子啜了一口咖啡,“真是想不到!你要是说他是个音乐老师我还能相信。”
    “他是6岁就开始学小提琴了,别看这东西就几根弦,学起来可不是一般的难。考大学的时候他曾想过去音乐学院,可是在父母的坚持下最终还是读了正经的专业,毕业后得到了一份正经的工作,他其实内心是挺喜欢音乐的。”
    文子啜着咖啡,默默地点头。
    舒窈接着说道,“我跟他说很欣赏他的生活方式,他有些落寞,说他出来拉琴也是出于无奈。原来他有个妻子,是他大学同学,刚认识的时候是个乖乖女,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都不顺利,后来就不干了,在家里也不干什么正经事,就爱打游戏,能花钱,后来认识了一帮人,便常常约出去喝酒玩乐,大半夜才回来,喝醉了就又哭又闹,他也很苦恼,反而更怕失去她,对她百依百顺,心甘情愿养着她,只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回心转意好好生活。因此他出来拉琴,一方面是赚点钱贴补家用,另一方面也是种逃避。依我看,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离开的好。”
    文子沉默了一会,说道,“她给他戴了一副枷锁。”
    舒窈有点不理解,“枷锁?”
    “这枷锁越沉重,他越是能在这种重压之下感受到爱情的力量,他内心期盼能卸下这副枷锁,可爱情本身就是这枷锁的力量,一旦卸下来爱情可能就会轻飘飘地不翼而飞了,就像沉重的船可以航行在大海上,轻巧的船虽然快,却很难在远洋航行。”
    舒窈摇摇头,说道,“那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有轻松的爱情了?”
    “我觉得爱情是某种力量的支点,不管这种力量是什么它都会找到落脚点,轻松的爱情也有其苦恼之处。”
    “你这观点倒是奇特。”
    “你读过毛姆的书吗?”
    “没有读过。”
    “我发现他特别喜欢写男主人公被爱情背叛后,用一种畸形的爱来折磨自己,对方一无是处,低俗无比,但灵魂就像被爱戴上了一副枷锁,他一边痛恨自己的灵魂,鄙视自己的爱,一边又无可救药地爱着对方,彷佛对方的背叛让自己的爱情燃烧地更激烈。但是我觉得他的爱情有一种竭斯底里的力量,等故事的最后他终于摆脱了自己的枷锁,爱上了一个温柔、可爱、善良的姑娘,并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反而生出一种遗憾,他的爱情已经结束了。”
    舒窈摇摇头,手指搭在脸颊上随意戳弄,“怎么听你说的爱情这么可怕。”
    文子看着舒窈滑嫩的脸颊陷下去又迅速地弹回,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其中蕴藏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他在心中默默警示,眼睛看向窗外的人群,人群来来去去,驻足原地的只有孤独的小提琴手。

    梓芄离开已有两个多月,两人心中都思念甚深,文子决定去看望梓芄,他和学校请了几天假,背着一个背包便踏上了当初送走梓芄的那趟列车,列车一路向南,从窗外望出去,植被逐渐繁盛,文子心中思念交织,又夹杂着一丝忐忑不安。列车终于到站,文子下了车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出站口,刚出站文子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梓芄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他紧紧拥抱着梓芄,心中的思念彷佛终于找到了归宿,一个长长的拥抱后,文子双手环着梓芄的腰,定定地看着梓芄,梓芄笑得很甜,短暂的陌生感过后文子彷佛又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梓芄又把头靠在文子的胸膛,“想不想我?”
    “梓芄,你走后我每天都很想你!”
    梓芄笑得更开心,“我也是很想很想你。”
    “我原来恨上了这趟列车,现在我原谅它了。”
    “为什么呢。”
    “因为它把你送走了,现在又把我带到你面前了。”
    “那别再让它把你带走了。”
    梓芄给他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订了房间,收拾停当后,他想去学校的食堂吃饭,“梓芄,我想了解你在这里的生活,这样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梓芄笑着说道,“我在这儿的生活简单有趣,食堂的饭菜不错,学习也很充实,还不时去湖边读书,享受下古人的闲情逸致。”
    两人在食堂吃过饭后,便在校园里各处逛,梓芄把在电话里常常提及的地方一一指给文子看,文子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彷佛是记忆中曾来过却又记不清具体的样子。江南的秋天比北方来得晚,北方已是深秋的景象,这里却还是一片葱郁,几乎看不出秋天的痕迹。
    梓芄的学校坐落之处离西湖不远,第二天梓芄便带文子前往西湖游览,西湖边上人并不多,走在白堤上,右边看去是成片的荷塘,其中夹杂着几枝枯叶,秋意悄然隐藏其中,左边的湖面极为开阔,远山若隐若现,湖水在微风中起皱,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彷佛在远古的忧伤中沉沉低吟。白堤走到头,梓芄带着他从一条小路拾阶而上,路极狭窄,两旁林木葱郁,清幽异常,两人在林间穿梭,不觉间到了一处牌坊,上面横书西泠印社四个字,文子不禁赞叹道,“西湖之畔居然还有这么清幽的地方,这里居然又还有一个这么清奇的牌坊。”
    梓芄解释道,“这里是孤山,西泠印社是清末创建的一个研究金石篆刻的社团,如今里面有些建筑古迹。”
    “我们不进去了吧,已经不虚此行了,这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境界了。”
    梓芄点点头,笑着说道,“想不到你也学会适可而止了啊。”
    文子也笑着说,“我只是觉得进去就不免会失望。”
    两人携手而下,下山的时候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们都没有带伞,便躲在山中一个小亭子里避雨,周围的草木在秋雨的浸润下更显苍翠,隐约能听到雨水落在湖面的声音。
    “若是这雨就这么下起来不停了怎么半?”
    文子笑着说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听这穿林打叶声,岂不是挺好的?”
    梓芄躲在文子的怀里,“那我们要在这儿待到半夜呢?”
    文子紧紧把梓芄搂住,“这儿是孤山,不知已经孤独了多少年了,咱们就在这儿陪它一夜不也挺好。”
    “它有西湖陪着,不需要咱们!”
    “怪不得这儿老落雨,是西湖在用眼泪浸润它,用温柔来化解它的孤独吧。”梓芄看着雨中的西湖,朦胧中彷佛成了一个多情的少女,用手臂搂着自己的情郎,将泪珠滴落在情郎的胸膛。
    不久之后雨渐渐停了,两人又回到湖边,雨后的湖水更显朦胧,梓芄指着湖心的小岛让文子看,说道,“我很喜欢一篇小品文《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文子,你冬天的时候再来吧。”文子笑着说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两人又绕着湖一直逛到太阳落山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文子在梓芄这里待了几天,便不得不回去,又免不了有一番不舍和留恋。在回程的路上文子想着这几天和梓芄的会面,刚见到梓芄时有一种陌生感,就好像两人之间只是穿越了空间的距离,还有一种更深邃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虽然后来这种陌生感消失了,但那仅仅是因为那种深邃的距离感被思念满足后的幸福感所暂时取代。文子恍然间领悟到那正是灵魂间的距离,灵魂彷佛有个形状,一直在饥渴中不断追寻一种契合感,文子每次见到梓芄,都能感到来自心底深处的幸福,那是由灵魂的紧密贴合所传递的悸动,但是文子逐渐发现,这种贴合仍然无法让灵魂感到完全的满足,他的灵魂深处彷佛还有一个内核,其中蕴含了无尽的欲望,越来越不能满足于来自灵魂外部的幸福。
    第三章——古寺隐士(一)
    文子回来后呆呆地坐在床上,这几天恍如梦中,和梓芄见面、吃饭、游湖、又离别,思念如蔓草般生长、繁盛、又割裂。他把内心的情感揉乱成一团,却掩盖不了心底的悲哀,灵魂的轮廓逐渐清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隔天去上古筝课,文子刚走进教室就看到了舒窈充满期待和忧伤的目光,彷佛在等待一个破灭的希望,舒窈一看到他,迅速把头甩回去,不再看他一眼,他走到舒窈背后轻轻地叫他,舒窈猛然回头,“干什么!”语气有些不善。
    文子有些愧疚,小声说道,“舒窈,对不起,上周没来上课也没有提前告诉你一声。”
    “你不来上课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文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老师已经走了进来,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舒窈更是不看文子一眼,背着包就往外走,文子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去,舒窈转身质问他,“为什么跟着我呢!”
    “我是真心和你道歉,上周没来应该告诉你一声的,哪怕发个信息也好。”
    舒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你突然消失了我也管不着的,你上周是去哪了,难道是生病了?”
    文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是出了趟远门。”
    “是去找你的那个恋人了?”
    文子点点头,舒窈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沉默了一会,才小声说道,“那你提前跟我说一下也好,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呢。”
    文子听她声音渐柔和,忍不住说道,“本来不想来的,怕你惦记才来的。”
    舒窈噗嗤一笑,“你想多了,谁会惦记你!”
    两人坐下后各自点了餐,又要了咖啡,文子把去找梓芄的事说给舒窈听,舒窈对西湖很向往,开玩笑似的说道,“下次你再去见她叫上我一起,你们逛你们的,我逛我的。”
    文子笑了笑,看到窗外栽着几颗银杏,小径上落满了银杏叶,感叹道,“南方这个时节还绿意盎然的,北方已经是秋意浓浓了,我坐火车回来,就像穿越了季节来到秋天。”
    “我知道城外的一个古寺里银杏长得特别盛,就是有些远,得坐公交车过去。”
    “那我们吃了饭就过去。”
    两人喝完咖啡后往公交站走去,秋日的天气十分爽朗,澄澈的蓝天挂着几片厚云,显得天阔云低。转过一个街角,蓦然间见到不远处升起一团浓密的黑烟,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浓郁,外围的黑烟缓缓消散在空中,中心处却又升腾起新的黑团,两人驻足而立,文子看着黑团的核心,彷佛那不是有形之物,而是恶之阴郁,就这么致密地毫无方向感地浮在半空中,恍然又如同浮在他的内心之中,扩散到他的整个身躯。文子蓦然发现这黑团和云层、蓝天是如此相似,那种浓郁程度,那种扩散感都无不同,它们之间有共通之处,有同一种本质。文子恍然间领悟到,美与恶,幸福与恐惧,他对美好的向往,他的思念,他的爱,这种种情绪不过都是同一根弦演奏出的不同曲目,他的灵魂内核中最深藏的欲望,不过是这根弦的孤独与寂寞。
    舒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像是着火了,你看那些消防车,我们快些走吧。”文子点点头,跟着舒窈继续往前走,他们坐上一辆两层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他们在上层的前排找到两个视野很好的座位,在车上仍能看到不断升腾起的黑烟,公交车朝着远离火灾现场的方向驶离,黑烟在视线中逐渐暗淡,直到再也看不出来,天空仍然湛蓝,彷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车子穿城而过,窗外景色逐渐荒凉,到了站两人下车,沿着大路走了一段便拐入一条小路,随后地势逐渐升高,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碰到几个叫卖柿子、南瓜的当地山民,途中还穿过一条废弃的铁道口,一只火车头孤独地停留在道口,彷佛在怀念过去风驰电掣的生活。
    文子边走边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的?”
    舒窈笑着回答,“我无事可做的时候,喜欢坐上公交车到处去,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找一辆路途远又人少的车,到了哪儿看对眼了就在哪儿下车,逛逛走走再回去。”
    文子赞叹道,“你让我想起一个魏晋的名士,你这是有阮籍的风格了。”
    舒窈问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说的是什么风格呢?”
    文子解释道,“他喜欢一个人驾着车到处走,边驾车边喝酒,也没有什么目的地,看到路就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了便大哭一场再回来。”
    舒窈问道,“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他想追寻某种东西,前方还有路他就还有希望,路到了尽头,他感觉永远也追寻不到,所以会哭。”
    舒窈低头沉思了一会,问道,“他在追寻什么?”
    “或许是一个理想的人生,或许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又或许是内心的某种感悟,不断在找路不过是内心世界的外化。”

    寺庙的建造连着山势,围墙低矮,寺门坐落在山脚,虽然是在城外偏僻之处,进去参观却也需要门票,两人买了票,进到寺庙里,正对着寺门是一排大殿,大殿前面和左右两侧都栽有许多银杏,这时节开得正盛,一阵秋风吹来,枝头的银杏叶散漫到空中,浩浩荡荡地没有尽头,连上红漆的殿墙,恍如绝世的红颜在风中起舞。两人对进殿理佛并无兴趣,便沿着正殿侧面的路往山上走,侧面沿着山势建了一堵矮墙,以此分隔出寺庙的区域,一路上景色雅致,颇有些南方园林的风格,不觉间来到寺庙后山,后山有一个小院,院内有提供素斋之处,舒窈听说能吃上素斋很是兴奋,“我们也能体验一下僧侣的生活啦。”两人买了餐票,开斋的时间是下午五点,斋菜依次放置在一排木桶里,每个木桶后面站着一个人,用斋的人各拿一个大碗,没经过一个斋菜那人就用勺子给舀上满满一勺,菜品有干炸的香菇,炒到软烂的茄子、土豆,还有一些应季的蔬菜,最后自己盛上米饭,在门口的廊檐下找个地方一坐,便可享受奇特的一餐。菜品很新鲜,大厨手艺又很高明,饭菜都香得出奇,两人很快一扫而光。
    舒窈感觉意犹未尽,“若是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就算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也无妨。”
    “就是要在古寺里,端着碗,坐在廊檐下,才吃得香。若是在餐馆,正经坐在桌子旁,菜品盛在瓷质的碗盘里,即使是同样的饭菜也失去味道了。”
    舒窈笑着拍手,“就是这样的!”
    第三章——古寺隐士(二)
    饭后两人又往后山逛去,后山有一些依山而建的木质建筑,里面依稀可以看到有一些僧侣,想来是这些僧侣的日常起居之地,又有一些菜园、花圃。两人走进一个由透明薄膜盖着的棚子,里面也是个菜园,中间有个小亭子,有一个看上去极年轻的僧侣在俯身浇水,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极短,只有薄薄的一层,但人长得颇为清秀,他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向两人微笑,态度十分温和,文子心中诧异,“这么年轻有活力的人却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里做僧侣!”
    舒窈和他打招呼,“我们是否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你们可以进来看看。”
    两人道谢后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舒窈向那人问道,“我们吃的素斋都是这里自己种出来的吗?”
    那人笑着说道,“是的,我们是自给自足,哪里的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真好,自食其力!”
    文子想象中的僧侣形象都是一些离群索居、不近人情的世外之人,而这个年轻的僧人则让人感觉充满了活力和亲和力。“您是住在外面那些建筑里吗?”
    年轻僧人摇摇头,“后山深处还有一些住处,我在那里住。我请你们喝杯茶吧?”
    文子看看舒窈,舒窈愉快地点点头,那僧人走进亭子,亭子里有一张圆石桌和几个圆凳,石桌上有一个茶壶和一个木质茶杯,他从桌旁的一个布袋里又取出两个茶杯,都斟满茶,三个人坐在石凳上喝了会茶,那人介绍自己叫珞沉。
    文子开口问道,“您来这里多久了?看您很年轻啊!”
    珞沉带着温和的笑容回答道,“有一年多了,我是去年研究生毕业后来这里的!”
    两人感到十分惊异,“您是研究生啊!怎么想到来这儿呢?”
    “我读书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本来也想着毕业后先找个工作,但是越临近毕业,越是无法摆脱这种想法,最后不得不顺应它。”
    舒窈点头称赞,“好有勇气!”
    他笑着摇摇头,“与勇气无关,是某种非做不可的信念,对我而言也是顺理成章的一种选择。”
    舒窈接着问道,“那您不会觉得可惜吗?这么年轻就选择这样一种生活,以后会不会后悔?”
    文子感觉舒窈问地过于直白,但是珞沉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回答,“我认为我的生活很有意义,不会觉得可惜。”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可惜和后悔这些情绪都是来自于对未来的焦虑,人们都觉得当下有意义还不够,还必须追求从未来的角度看当下,可是未来是不确定的,在不确定中是找不到平静的。”
    文子说道,“我觉得从未来看当下,感受到后悔固然是痛苦的,想起美好的回忆同样也会有痛苦,回忆就是对失去的一种缅怀,无论缅怀有多么美好,失去的永远都是失去了。”
    珞沉点点头,接着说道,“佛家追求的是看透痛苦的本原,剖析痛苦的来龙去脉,等到它无处遁形的时候,自然就能看清本原,回归本性。”
    说完他又给大家斟满了茶,舒窈问道,“那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
    他喝了杯中的茶,说道,“我曾经也焦虑过,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努力,为了学习、工作,有时候也怕被他们落下,也在被迫地努力,人生好像就是一场不进则退地长跑,看不到一个终结的目标,每个人所追求的不过是倒在跑道上之前超越尽可能多的人,没有人能逃离这场洪流,停下来思考的时间也变得焦虑,因为那丝毫无益于人生。后来我也通过努力达到了一些目标,但是我发现并没有感受到快乐和满足,努力所换来的回报不过是在一个更高的起点继续努力,而这种过程是没有尽头的。我开始思考,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一边仍然往前走,一边却朝着我心中的目标横斜而去,我能感觉到后面的人超越了我,但是我并不在乎,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我索性不再前行,而是完全朝着我想要的生活而去,与人群摩肩擦踵,终于我的身畔不再有什么人,我脱离了人生的跑道,来到这里。至于说道以后的打算,我只关注于当前的生活和思考,以后的人生应该是顺应本心自然铺展的,并不会有什么打算。”
    文子边想着他的话边低头喝茶,过了一会抬起头来问道,“你的目标是追求某种觉悟吗?”
    “我追求的是觉悟的过程,我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能隐约感觉到觉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重要的是觉悟的过程,我通过思考来达到觉悟,追求觉悟的过程其实就是觉悟的目标。”
    文子默默思索他的话,感觉和自己内心的某些感触有相通之处,“如果追求的是觉悟的过程,那觉悟之后呢?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笑着说道,“这不是我现在能回答的了,或许没有什么不同,还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舒窈问道,“那您在这里生活对您的追求有什么帮助呢?”
    “诵经、打坐、劳作都是借助于外界来为内心提供平静,从而为思考扫清障碍,内心也有很多魔障,不能破除内心的魔障就没法进行有益的思考。”
    “内心的魔障指的什么?”
    “人的思维就像一座迷宫,很容易被诱惑而走入岔路,有时候跌跌撞撞很久才能走出来。当然这些岔路也能通往一些未知之地,对未知的好奇心就是一种诱惑。”
    文子沉思了一会,开口说道,“这个迷宫可能是相通的,未知之地也有微妙的联系,觉悟的奥秘也可能隐藏在这之中。我突然有种感觉,觉悟可能就是对这迷宫轮廓和精微之处的了解达到一定程度所生出的一种整体感悟。”
    珞沉皱眉沉思了一会,说道,“所以佛在觉悟后如此温和、睿智,因为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这座迷宫,这个世界。”
    文子灵光一闪,忍不住说道,“或许开悟本身并没有意义,佛并不想让人真正开悟,他构建了另一个可以让人开悟的世界,想通过这种方式免除世间的痛苦。”
    舒窈听他们两个人的讨论越来越深入,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只是隐约感觉到其中蕴含着某种力量。不觉间已是黄昏,夕阳的斜晖洒落在他们身上,舒窈拽了拽文子的衣角,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一会不好坐车了。”
    文子点点头,珞沉笑着说道,“你们有时间可以再来,我随时请你们喝茶。”
    两人跟他道了谢,便从原路返回,古寺在夕阳的笼罩中泛着微光,有一个年轻人在其中追寻着自己心中之道。文子一路都在默默沉思,舒窈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到了城里,文子说道,“他是个很有意味的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选择生活方式,也挺让人羡慕的。”
    舒窈笑着说道,“你不会也想过他那种生活吧?”
    文子也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他的坚毅,而且我们的追求也决然不同。”
    两人在城中分开后便各自回去。文子也在电话里跟梓芄说了珞沉的事情,他刻意没有提舒窈也一起去的事实,他觉得自己心怀坦荡,但是提起舒窈可能会让梓芄心中不快。

    后来两人又去找过珞沉几次,文子感觉对事物的理解与珞沉有很多相通之处,他的想法总能给自己带来启发,舒窈常常被他们的想法所吸引,在旁边静听他们的讨论,有时候也会忍不住问一些珞沉生活中的情况,有一次她问珞沉有没有恋爱过,文子有些尴尬,珞沉却笑着说道,“读书的时候确实有过一个女朋友,和我是同学,两个人一开始相处得也挺好,后来我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便不再怎么学习,对周围的事情也不再关心,两人之间渐生隔阂,也没有发生过争吵,有一天她和我摊牌,说她感觉到两个人好像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她理解我,但是无法理解我的世界,因此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说希望她以后能过得幸福。后来就断了联系。”
    “你那时候有没有难过?”
    “难过是有的,不过她说得很对,我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内心波澜才走到一起,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在木纹和石痕中偶然发现的相似纹理,本质上那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存在。”
    文子思索珞沉话中的意味,不觉想起梓芄,心中一阵暖意,梓芄理解他,也理解他的世界,他们有相似的灵魂,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除了灵魂深处偶尔渗出的一丝孤独。他突然想到,人的灵魂世界也像是一座迷宫,那是由一切感受和情绪所构建的迷宫,灵魂内核就是对这座迷宫的觉悟,对这迷宫细微之处的理解或许将给他带来不可预知的崩塌和毁灭。
    舒窈又问道,“你以后还会不会有恋爱?”
    珞沉微笑着回答,“我想是不会有了,我选择的这种生活是对尘俗世界的完全脱离,我心甘情愿迈入另一个世界,一个经由思考和觉悟而回归本源的世界,尘俗的世界对我而言完全不再有牵绊。”
    舒窈心里有些难过,她看着远山的夕阳,这个世界的美好与浪漫并不比痛苦少,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年轻的求道者脱离这个世界的决心。珞沉拿起茶杯来一饮而尽,有些落寞地说道,“我可能要走了。”
    两人不解地问道,“去哪里?”
    “我在这儿曾经有个朋友,后来他去了终南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最近他来信和我说起他的生活,让我考虑也可以过去,在这里确实很难得到完全的平静,往来的世俗之人太多,尘俗之气太重,终南山确实是一个隐居修行的好地方。”
    他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喝茶聊天,和你们讨论问题启发了我,让我的修行更进一步。”
    文子听他说完,心中失落,表情也很落寞。舒窈呆呆地看着珞沉,忍不住带着哽咽的语气说道,“终南山那么远,你这么千里迢迢地去,如何生活呢?”
    珞沉微笑着,笑容中却也似乎带有一丝不舍,“我日常又没什么花费,去到那边可以自给自足,生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文子问道,“你是要过完全隐居的生活吗?”
    “我只是要找个能让我完全平静下来的地方,不受外界羁绊地进行思考。”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我会给你们写信,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还会再见面。”
    舒窈悠悠地说道,“要常写信来,我们有机会会去找你。”
    珞沉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后会有期,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请你们喝茶。”
    下山的路上文子和舒窈心情低落,他们和珞沉虽然只有几次相聚,却被他温和的气质所吸引,心中已经俨然把他当成一个老友。夕阳斜照,树梢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彷佛也带着离别的愁绪,舒窈心中伤感,“你说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文子默然片刻,说道,“再见面的喜悦永远也无法抵消离别时的痛苦,因为再见面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离别时的感受。离别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是永恒的。”
    舒窈嗔怪着说道,“你这人!可是我想着能再见面,离别的时候心里还能宽慰些。”
    文子看着舒窈略带倔强的脸上挂着泪痕,猛然间彷佛触动了心中柔软的地方,离别像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能够把为它所折磨的两颗心攥在一起。
    第四章——情意暗生(一)
    转眼已是冬日,文子的生活仍然单调,除了舒窈外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平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去图书馆看书,傍晚空闲的时候会在少有人经过的地方独自思考,学校有一个废弃的河沟,里面早已干涸,长满了荒草,有一座桥连接沟渠两侧,一侧通往小树林,文子经常沿着河沟散步,边走边沉思,眼前的荒芜感映衬着文子脑海中的复杂深邃,将现实与思维世界交织在一起。文子仍然思念梓芄,梓芄在他心中是一切美好的汇聚,但是随着他想法的转变,他逐渐领悟到,美好是灵魂为了对抗现实世界的虚幻和无聊所想象出来的一种特质,而在现实世界之下还隐藏着一个思维世界,对灵魂深处的那根弦而言,美好不过是一翎羽毛,丝毫无法触及到它的震颤。他并没有失掉他的爱情,他只是失掉了对爱情最毫无保留的向往。
    南方下雪了,梓芄让文子去看雪后的西湖,文子也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梓芄,心中十分想念,便请了假准备去看望梓芄。这次他并没有忘记告诉舒窈,舒窈心中有些难过,表面上却假装不在意,“你去吧,说不定过两天北方也下雪,我在这儿自己看!”文子听舒窈的话里有些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我过两天就回来了。”文子在心中把舒窈当成好朋友,和舒窈的相处中也有那么几个时刻产生过内心颤动的感觉,但他认为这是对有吸引力的女生所产生的正常感觉,这些感觉也确实很快就消失无踪。他从没想过舒窈的存在会对他和梓芄的爱情造成什么影响。
    当天晚上文子在宿舍收拾第二天出远门的东西,想着就能见到梓芄,不禁有些兴奋。夜里一点多的时候,却突然被电话吵醒,文子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电话是舒窈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异样,“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文子瞬间就清醒过来,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肚子疼得厉害。”
    文子说道,“你等我一会,我现在就去找你。”
    文子挂了电话,迅速穿好衣服就冲出宿舍,打了个车去到舒窈的宿舍楼下,舒窈已经在宿舍楼门口等着,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看起来很痛苦,舒窈看到文子强挤出一丝微笑,“你来的挺快!”
    文子扶着舒窈坐上出租车便直奔医院而去,在车上舒窈就已经疼得不行,额头上渗出汗水,强忍疼痛的声音有些呜咽,文子心疼舒窈,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希望能减轻一点她的痛苦。好不容易挨到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输上液后稍微缓过来一些,文子问舒窈有没有舒服一些,她点点头,文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输液大厅里除了他们外只有一对情侣,女生打着点滴,身子靠在椅背上,男生在旁边给女生揉腿,偶尔拿起手来放在女生的额头上。钟表指针的哒哒声在弥散着消毒水味道的大厅里回荡,彷佛时间在生命的残躯中流逝。输了会液,舒窈疼痛有所缓解,有了些精神,她看到文子的目光中溢满了关心,心里很温暖。她又看了会那对情侣,说道,“我也有个给我揉腿的就好了。”声音很弱,但是带着一丝俏皮。文子看着舒窈,内心柔软地如同一团棉花。他用手指轻轻地按在舒窈右手背贴着胶带的地方,把胶带末端略微卷曲的地方轻轻抹平,舒窈感觉手背被他按住的地方有些痒。她看向文子的眼睛,和他对视了片刻,过了一会,她把目光移开,说有些口渴。两人出来得比较着急,都没有带水杯,文子去护士站要来纸杯,门诊楼的热水器坏了,没有热水,文子便跑去住院楼打水,门诊楼和住院楼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灯光昏暗,恍若置身另一个世界,文子边走边想着舒窈,不知为何,内心被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所占据,他认为这是对舒窈痛苦的感同身受,此刻的他没有意识到爱可能并不只是对美好的追求,而是脱离在意识和理智之外的一种情绪的颤抖,当试图去捕捉甚至去精心培育,它就已经疏忽而去了。
    文子取了热水回来,舒窈喝了口水,说道,“耽误的你晚上不能睡觉,你一早还得去坐车呢。”
    文子心情激荡,忍不住说道,“你不好起来,我就哪都不去。”
    舒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笑着摇摇头说道,“不要,我可不要耽误你看雪。”
    文子也笑着说道,“那等这边下雪了你带我去看。”
    舒窈认真地说道,“你这样我会有愧疚感。”
    “你不要想太多,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会。”
    舒窈也有些疲倦,微微点了点头,文子把手轻轻捂在舒窈的额头,帮她闭上眼睛,他感受到舒窈的眼睛微微颤动,久久不愿离开。舒窈在睡梦中眉头微微蹙起,彷佛也能感受到痛苦,文子就像被心疼的感受攥住了灵魂,忍不住轻轻抚摸舒窈的手背。静谧的夜晚彷佛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却又无可挽回地流逝殆尽。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五点多了,舒窈感觉已经舒服多了,但还是很虚弱。她说要自己回宿舍,让文子去坐车,文子却说赶不上车了,可以改一天再去。
    舒窈心中有些内疚,“都怪我生病了。”
    文子笑着说道,“那你以后都不要再生病了!”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要不要喝点粥再回去?”舒窈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医院,在街道间穿行,冬日清晨的寒风嚣张肆虐,黑暗迟迟不肯退去,昏暗的路灯心不在焉地斜照路面,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舒窈裹得严严实实紧靠在文子身边,文子微侧着身子给舒窈挡风,“感觉这个城市里就剩下咱们两个了。”“那就没人给我做粥了!”两人走了几条街,粥店都还没有开始营业,后来他们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西式快餐店,店里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大多在睡觉,有两个人在低声耳语,还有一个人桌前放了一杯咖啡,在默默地看着窗外,眼神中透着落寞。文子给舒窈要了一份粥,粥是熬好后重新加热的,米香中掺杂着一股陈旧的味道,舒窈慢慢地喝了几口粥,文子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舒窈放下勺子说道,“多亏了你,我感觉好多了。昨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肚子就有些不舒服,后来越来越疼,直到坚持不住了,不然也不想麻烦你,把你的出行计划都给耽误了。”
    文子说道,“没有耽误什么,也多亏了你我才知道凌晨五点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舒窈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白天看着街道、建筑都挺温和的,没想到夜里看起来这么可怕。”
    “因为夜晚只能看到它们的轮廓,对未知的想象会激发恐惧,白天能看到所有的细节,就会很温和了。”
    舒窈笑着说道,“你什么都能解释一下,就没有你无法解释的事情吗?”
    文子看着舒窈,忍不住说道,“我对你的心疼就找不到解释。”
    舒窈假装不理会他,低头喝粥,心里却感觉很惬意。文子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是不知为何今天总是忍不住想对舒窈说一些温柔的话,或许是昨晚的感受还在延续。
    舒窈凑到文子耳边,悄声说道,“你看窗户边坐着的那个人,这么早一个人喝着咖啡,看起来还很伤心的样子。”
    文子转头看了他一会,低声说道,“或许他是失恋了,所以很难过。”
    “失恋了不是应该喝酒吗?喝咖啡岂不是越喝越清醒,反而会更痛苦吗?”
    文子想了一会,说道,“或许他是想一直保持清醒来感受这种痛苦,这是对这段感情最后的祭奠。”
    舒窈摇摇头,“那得要内心多强大啊,要我说还是借酒浇愁,时间久了就忘记了。”
    文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浸在想象中,彷佛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喝完粥舒窈有些疲倦,却又舍不得回去,只拿勺子在空碗里刮着,文子看着舒窈手腕上绑着的红丝绳晃来晃去,显得手腕异常白皙。他心中不舍,但是又心疼舒窈,忍不住握住舒窈的手腕轻轻晃动,说道,“我把你送回宿舍休息吗?”舒窈默默地点头。两人起身离开,那个人仍然在看着窗外,窗外的黑暗逐渐褪去,不知道对他而言是痛苦还是宽慰。文子把舒窈送回宿舍后,天已经微亮,从地平线渗出柔和的红光,似乎要把整个城市拥抱在怀中。文子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感中,他并没有弄清楚这种情感的含义,一直以来他都坚信他对梓芄的爱牢不可破,但是爱从来都不是理性所能束缚,它像幽灵一样疏忽而来,疏忽而去。
    文子回到宿舍后给梓芄打了电话,他寻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梓芄那种焦虑关心的语气让他心生愧疚。他决定对梓芄隐瞒昨晚的事情,他认为这种隐瞒是对爱的保护,又因为这种隐瞒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挂了电话躺在床上,大脑一片混乱,他想到舒窈在输液大厅时孤单、柔弱的身影,心中溢满柔情,脑海中纷杂的念头逐渐退出,不知不觉间已然进入睡乡。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他打电话给舒窈,舒窈也已经醒了,感觉也好多了,不知为何他感觉舒窈的语气有些冷淡,或许她仍然精神不振,或许她对文子要去见梓芄的事情仍然心中不快,又或许只是文子突然产生了患得患失的期待。
    第四章——情意暗生(二)
    第二天一大早文子坐上开往南方的火车,窗外景色荒凉,树木呼啸而过,文子心中矛盾,心情也十分低落。梓芄的笑容仍旧甜美,笑容里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幸福,文子被这种抑制不住的幸福所感染,梓芄仍旧那么美好,她让他想起所有美好的事物,彷佛能把整个世界洗涤干净。文子把她拥在怀中,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陌生感,就像是把一个优美的句子念上很多遍,其中蕴含的意义逐渐变得模糊,他在这种美好中没有寻到一个着力点。
    人的情感总是会受限于眼前所见,没过多久他对梓芄的思念就全部复苏过来,梓芄的一瞥一笑都像是从脑海中被提取到现实世界中的记忆,思念似乎成了触手可及的实在之物。他们走在校园小路上,前几天下过的雪还残留在路面和树梢,雪来得很急,一些枝头上还挂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叶,被积雪挟裹住,成了封存住的秋日的记忆。梓芄边走边说些近来生活中的琐碎之事,文子默默地跟在旁边倾听。正说话间迎面走过来一个男生,还未走近就很热情地跟梓芄打招呼,他长得很挺拔,面容中有一股坚毅之色,梓芄只是冷漠地回应着。
    那个男生看看文子又看看梓芄,眼神中有询问之意,梓芄指着文子说道,“这个是我的男朋友,刚过来看我的。”
    听她说完,那个男生一时有些呆滞,他打量了文子一眼,就迅速离开了。文子心中有些疑惑,问道,“这个是你同学吗?”
    梓芄摇摇头,“我在学校里参加了一个文学社,社团搞过几次活动,就这样认识的,他叫顾籍,刚认识的时候还一起谈论文学什么的,后来就老是对我献殷勤,感觉怪怪的,我跟他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却仍旧我行我素,不知收敛。”
    文子心里有些慌张,问道,“他怎么献殷勤了?”
    “老约我吃饭送东西什么的,我都是找借口推脱掉了,东西也从来不要。”
    梓芄感觉文子心中有异,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道,“文子你别担心,我可是‘心如蒲韧’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他比较喜欢写诗,常会发一些写的诗给我,说是让我品评。”
    文子有些好奇,问道,“写得怎么样?”
    “我给你看看。”
    文子看了几首,有一首写道:
    黄昏独倚楼,
    清酒一壶愁,
    篱畔花开落,
    折袖绾颜眸。
    文子心中赞赏,又有些酸楚,说道,“写得很有灵气,‘折袖绾颜眸。’”
    梓芄摸着文子的脸,说道,“我从来不把这些当成是写给我的,也没给他评价过,他只是不断发给我,还挺烦的。”
    文子心中稍感宽慰,说道,“虽然措辞简单,但是很有意味。”
    “而且不够工整。”
    “那无关紧要,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学习积累来的,而灵气是很难得的,这是一种把内心感触赋予给词句的能力,往往是天生的。有的人有深厚的功底,但是缺乏了灵气,便作不了好诗,即使写出来也只是把优美的词句铺张开来,优美的只是语言本身。而有灵气的人只用几个简单朴素的词就能挑动起深藏在心底的情绪,内心的感受从词句间渗透出来。”
    梓芄点点头,笑着说道,“说得好有道理,文子你就很有灵气,你作起诗来一定也是好的。”
    文子摇摇头,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文采。况且词句对于我来说更像是表达内心感受的工具,而对诗人来说词句就是感受本身。”
    “你说的话就像是没有韵律的诗句。”
    文子知道梓芄怕自己心里有芥蒂,所以努力想让自己开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忍不住轻轻抱住梓芄,梓芄温柔地倚在他胸口,他想着自己一再隐瞒舒窈的事情,以致越来越无法开口,很是愧疚。他在心中固执地区分对梓芄和舒窈的情感,试图用情感上的诚实来冲淡这份愧疚。
    当天晚上又下了雪,梓芄和文子都兴奋异常,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去湖边看雪中湖景,树梢上、亭子上、廊檐上、长椅上都积起了厚厚的雪,雪花缓缓落下,漫卷整个湖面。
    文子看到之前的那一大片荷叶已经枯萎,枯叶上也落满了雪,说道,“我记得红楼梦里有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上次来的时候下了雨,这次有枯荷,却已经没有雨了,可见世事难两全。”
    梓芄笑着说道,“你看书怎么不看仔细些,那是林黛玉念的李义山的诗句呢。”
    文子也笑了,“我只记得诗句的好了。”
    梓芄接着说道,“虽然没有雨,可是这次下雪了啊,‘留得枯荷听雪落。’”
    文子拍手称赞,“说得好,估计李义山也没有听见过雪落在枯荷上的声音。”
    话未说完,梓芄忽然拽着文子的衣服,指着天空让他看,文子抬起头来,只见一排大雁从天空飞过,梓芄十分惊喜,“那是大雁吗?原来它们真的会到南方来过冬!”天空白茫茫一片,云层很厚,大雁恍若在云间穿梭,时隐时现。两人抬头看了一会,直到它们消失在层云深处。梓芄说道,“它们还在往南飞,不知道要飞到什么地方。”
    文子看着它们消失的地方,说道,“古人用大雁传书信,大概是书信中的思念之情驱使它们南来北往,老翅寒暑。它们也是最长情之鸟,忠于自己的伴侣,生死不弃。”
    梓芄看着文子,笑容中满是温柔之意。这时空中又有一只孤雁飞过,形单影只,在层云暮雪的映衬下更显孤独,梓芄很为它担心,“它心中一定很着急,你说它能追上其他大雁吗?”
    文子彷佛能听到它在云间的哀鸣之声,“或许它并不着急追上雁群,只是在为自己的经历哀鸣不已。”
    梓芄说道,“我想起昨天那个顾籍曾经发给我半首词,说是想了几天也没有想到合适的下阙,让我看看能不能填上。”
    文子问道,“什么词?”
    “‘朝来青山白,雁字过,不成排。’”
    文子称赞道,“虽然简单,但是有意境,那你填出来了吗?”
    “我当然没有理他,但是忍不住自己偷偷填了一下,感觉并不太好。”
    “说来听听嘛。”“我填的是‘暮至意阑珊,长亭外,百花残。’”
    文子点点头,“也挺好的,不过感觉没有他写得那么浑然天成。”
    梓芄笑着说道,“我也觉得他的更自然,我看到这只离群的孤雁,就想起来了。”
    文子忽然想起珞沉,他也是一只离群的孤雁,他走后就断了消息,不知道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
    第四章——情意暗生(三)
    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把梓芄送回宿舍后,文子独自在校园的树林里踱步,夜晚的天气十分清朗,月亮挂在空中,月面的阴影清晰可见,相距不远处有一颗星,若即若离地陪伴在旁,似是不敢接近,又不忍远离。文子想起前些天看到顾籍写的诗句,在心中默念,

    我为孤星,君为明月,
    日日相伴,横绝千年,
    何如蜉蝣,朝暮之间,
    执手江畔,生死无憾。

    不禁遐想万千,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和孤星,似乎相距不远,实际上却可能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永生永世也无法触及。还不如像蜉蝣一般携手共游于江畔,生命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此生无憾。文子不觉想起舒窈,心中如同沉积了千年的悲哀,他被自己心底深处掩抑不住的绝望所震惊。正当文子沉浸在内心的悲伤中,忽然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呆滞地望去,竟然是前几天遇到的顾籍,文子心情稍平复,又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顾籍,这个人也对梓芄饱含痴情,某种程度上算是他的情敌。
    顾籍仔细打量了一会文子,说道,“能和你聊聊吗?”
    文子点点头,说道,“我看过你写的诗。”
    顾籍眼神有些暗淡,“她都给你看过了?”
    “她没有什么事情会瞒着我。”
    顾籍沉默着,文子又接着说,“为什么不放弃,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不去追求一个更合适的女生。”
    顾籍摇摇头,“这是没有选择的,我是身不由主,她是我心中唯一的存在,是我生命存在的意义,就算把全世界所有的女生放在我面前,我也只会追求她一个。”
    顾籍说得有些激动,瞪视着文子,似乎把文子当作了他最大的障碍。文子心中有些不安,他默默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可能只是幻想中的她,她是你诗句的附属,是你求而不得的距离,是你的生命意义所幻化出来的形象。”
    顾籍盯着文子看了一会,眼神中的锐利逐渐缓和下来,看上去更为落寞,“即便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追求她,又能追求什么呢!”
    文子接着说道,“不错,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追求的永远都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追求是一种内在的欲望,外化的事物又怎么能满足内在的欲望呢!”
    顾籍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来找你只是想了解一下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神中又流露出坚毅之意,“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文子心中叹了口气,他了解这种对爱的追求所蕴含的力量,这不是用任何言语和理智所能消除的,唯一能减缓它的是内心所发生的微妙变化。

    梓芄送文子去车站,心中十分难过,“时间过得好快,你什么时候再来呢?”文子摸着她的头,安慰着说道,“那我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来,到时候江南一定美极了。”梓芄有些憧憬,“我也没有见过春天的江南,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说完语气已经有些哽咽,文子心中也是柔肠百转,没有任何方式能抒发他内心的酸楚,他只有把梓芄紧紧地拥在怀中。他想到顾籍对梓芄的痴爱,对自己而言的寻常之事在顾籍却是梦寐以求,顾籍的悲哀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而这种深度绝望的源头却是来自于自己,他有些痛恨自己没有顾籍的痴爱,甚至有些羡慕这种痴爱,或许自己也曾有过,而得到满足之后的内心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个欲望之渊。

    文子刚一回来就迫切地想见到舒窈,迫切的心情让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仍然为与梓芄的离别而感到难过,但他内心深知梓芄是属于他的,暂时把这离别之情搁置一旁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为能见到舒窈而激动不已,却又为舒窈可能对他采取的态度而惶恐不安。回来后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舒窈约出来。
    两人坐在咖啡厅的角落,桌子旁边有一个书架,随意地放着些书籍,书架顶端有一颗绿萝,只有一根独茎,叶子稀疏,但长得很精神,如同藤蔓般一直延伸到桌上,舒窈看着长长的绿萝出神,态度冷淡地说道,“有什么事情吗?”
    文子心中忐忑不安,“就是想问问你好了吗?”
    “都这么些天了怎么才问呢?”
    文子解释道,“这些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想着你生病时无助的样子,恨不能立刻见到你。”
    舒窈态度稍有缓和,说道,“惦记我干什么,我自己挺好的,病了也能自己好。”
    舒窈看上去有些倔强,又带着些委屈,文子忍不住说道,“以后你要是再生病了,再天大的事我也要丢下,直到陪着你好起来。”
    舒窈听文子说些好听的话,虽不全信,内心却也有些宽慰。她知道文子去见梓芄是不可避免之事,也不是自己应该干涉的,她也试图淡然处之,可仍然会不自觉地感到难过和委屈,在文子面前她更加无法克制委屈的情绪,其实她只是想得到文子的关心和慰藉,让委屈不会在心中积沉下来。“说得挺好听,谁会信你的话!”
    文子心中激动,无数话语涌到心头却又无法出口,他盯着延伸到桌上的绿萝看了一会,随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只钢笔,又从绿萝上摘下一片叶子,低头写着什么,舒窈惊讶地看着他的举动,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把绿萝叶子递给舒窈,上面写着一句话,“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换取与你一天的相伴。”
    舒窈看完,脸上有些发热,她心中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意,痴想了片刻,嘴上却说道,“哪里用得着呢,生病的时候多陪我一下就好了。”文子怔怔地看着她,这几天她心中积攒的委屈已一扫而光,笑着说道,“你看这颗绿萝好不容易长得那么长,叶子本就稀疏,你还一言不发就摘掉一片叶子,太过分了!”看到她开心起来,文子心中也乐不可支,“它努力地生长,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在咖啡桌上,有一片叶子能被你珍藏起来。”舒窈俏皮地说道,“谁会珍藏你的叶子,才不会呢。”边说却边把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背包的夹层里。
    回到宿舍,文子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后悔自己话语的冒失,但同时又感到深深的绝望,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地与舒窈相伴,哪怕只是一天的时间。他想起顾籍的诗句,“何如蜉蝣,朝暮之间,执手江畔,生死无憾。”即使是蜉蝣也可以拥有与心爱之人的一日相伴,而自己却只能永远做一颗孤星。他又想起读过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佛罗伦蒂诺就是用一生的时间换取了与所爱之人的暮年相伴,这份爱是如此的执着、明晰、持久,他甚至怀疑,马尔克斯是用某个时刻的痴情书写了一个在幻想中蔓延一生的故事。最后他想到梓芄,她是他的心爱之人,又是一道无可逾越的屏障,构成这屏障的正是他心中之爱,他闭上眼睛,悲伤涌入他的心底,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第五章——伤情往事(一)
    文子和舒窈的关系似乎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细微之处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文子来说,一方面求而不得的情感在不断折磨他,另一方面他又沉浸在与舒窈的日常相处中,他剖析自己的情感,认为正是这种求而不得的渴望让他情难自禁,这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假象,就像湖中的月比天上的月更为朦胧、美好,这是虚幻所带来的凄美之感。
    有一次舒窈问他,“有没有喝过酒?”
    “不怎么喜欢喝,喝得晕乎乎的虽然兴奋,但是头脑会混乱,对事物的理解会有种支离破碎感,不太适应这种状态。”
    舒窈笑着说道,“偶尔有一次不是也挺好,把你什么都试图去理解的想法抛掉,顺其自然地体验头脑混乱的感觉。”
    文子也笑了,说道,“这样的想法也不错,那你陪我一起,我希望头脑混乱的时候还能见到你。”
    舒窈说道,“那我们不如趁现在就去,搁置久了说不定想法就变了。”
    “怎么有种及时行乐感。”
    “就是及时行乐!你去过酒吧没?”
    “没有去过。”
    “我也没去过,咱们晚上去看看如何?”
    文子心里有些发怵,但看到舒窈兴奋的劲头,点了点头,“那我陪你去。”
    “我知道市郊有一条湖的路边一整条街都是酒吧,白天很安静,夜晚就喧闹起来,远远地也能听见唱歌的声音,很热闹。”
    两人等到晚上,来到湖边,湖面很宽阔,夜幕下的湖水泛着微光,波纹的褶皱显得深邃而沧桑,彷佛将尘世的喧嚣全部卷入其中。湖边有一段沿着路开了一连串的酒吧,大多数酒吧门外灯光闪烁,门内歌声嘈杂,门口还站着一些招揽客人的年轻人。两人一路走过去,在一个稍偏僻的地段找到一家清吧,里面相对安静,人也较少,放着轻音乐,更像是一家咖啡厅。
    两人在吧台坐下,调酒师穿着黑马夹套着白衬衣,气质优雅,微笑着问两人想要喝什么酒,舒窈看了一眼酒单,说道,“要甜酒,度数低点,您看着帮我们调一个合适的吧。”调酒师客气地说道,“那我替两位选一款,威士忌配上甘草、蜂蜜、奶油、橙子,口感是偏甜的。”舒窈笑着点点头,“那最好了!”吧台另一侧坐着两个女生,远远看去长得不错,边聊天边咯咯笑着,偶尔还跟调酒师说话调笑。文子看了她们一会,她们也往这边看,有一个女生笑得很娇媚,文子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舒窈敲敲文子的手背,低声说道,“你要不要去搭讪一下?”语气中有嘲讽之意。文子脸庞发热,忙说道,“你说什么呢!”
    没过多久调酒师端过来两杯调制好的酒,两人尝了一口,口感绵密,香甜的口感中透着一丝酒味的苦涩,舒窈看着调酒师在旁边忙碌,说道,“口感挺好的,不过酒中还是有一丝苦涩的味道。”调酒师微笑着解释,“不管用多少香甜的材料去调制,也无法完全掩盖酒味中的苦涩。调制鸡尾酒就是为了用其他口感去冲淡这份苦涩。还有人就喜欢这种苦涩的口感呢!”
    文子点点头,说道,“这份苦涩让人想起苦涩的回忆,在微醺的同时彷佛又重新经历了那段回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迷恋喝酒吧。”
    舒窈品尝着酒的味道,幽幽地说道,“既然忆起的都是些苦涩的事情,为什么反而会迷恋呢?”
    “这些苦涩的记忆只是积存在心中,从未消散,喝酒就像是把它溶解在了酒的苦涩中,从而消解了它。”
    文子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又或许它已经孤独了很久,只是从酒的苦涩中找到了一丝陪伴和慰藉。”
    舒窈回味着文子的话,说道,“你这人想法好奇怪,就连记忆都是孤独的了?”
    “记忆被永远封存在一个人的脑袋里,越是苦涩越不愿说起,别人永远无法知道它的存在,怎么会不孤独呢!”
    “那你有什么苦涩的记忆吗?”
    文子啜了一大口酒,说道,“每个人都会有,或者是童年的阴影,或者是感情上的挫折。”
    “我想知道你的嘛。”舒窈的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文子把杯中的酒喝干,又续了一杯,舒窈笑着说道,“你要是喝醉了我可把你弄不回去。”
    文子说道,“那你陪着我在这里就好。”
    “我也不陪你,我回去睡觉,明早再来接你。”
    “就忍心这么对我吗?”
    “你讲讲你的故事,我就陪着你。”
    文子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我曾有过一段失眠的经历,整夜都睡不着,尝试过各种方法都不起作用。”舒窈缓缓地啜着杯中酒,目不转睛地看着文子,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刚上大学没多久,新生要军训,都穿上统一的制服,分不清谁是谁,那时跟我同学院的有一个女生身形小巧,在人群中总是能一眼就辨认出来,最初并没有刻意去关注,但她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动,逐渐在我的内心形成一种印象,即她是独特的。后来我开始用目光去寻找她,找不到她就会很焦虑,看到她的身影就彷佛有了慰籍。那时候每天都训练得很累,同学之间也很陌生,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寻找她成了我唯一的乐趣。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当时我甚至都没有看清过她的脸庞。军训结束了,我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再也不能在行伍中寻找她了。但她独特的印象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我试图去接近她,上课的时候我会特意寻找在她后面的座位,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而不会引起注意,下课后回宿舍的路上,我会刻意走在她身后,保持一段距离,看着她和同学打闹、聊天。后来我无意中知道了她宿舍的位置,我就经常站在宿舍楼下远远地看她宿舍的窗户,微风下起伏的窗帘彷佛也带有她的气息,让我心怀期待,但我从未看到过她。那时候没有多余的想法,时间就像是停滞的,并不会去想未来的事情,每天都能看到她就是我心中幸福之所在。”
    文子啜了一口酒,茫然地看着外面,彷佛又看到了那扇窗户,起伏的窗帘后空无一人,他接着说道,“但是欲望是不会停滞的,它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在细微之间逐渐膨胀。后来我自然而然地有了想和她说话的想法,在克服了几次内心纠结后终于鼓足勇气和她打招呼,她的声音并不温柔,也不甜美,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在我听来那是一种独特到让我心灵震颤的声音,我为此兴奋了很多天,彷佛找到了一种新的幸福之源。后来我每和她说几句话都会感觉自己幸福充沛,但其实也不过是些简单的问候而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深入的聊天。”
    舒窈听得入神,看他停下来喝酒,说道,“你不是很会聊天的吗?为什么不跟她多聊天呢,有时候聊着聊着关系就亲近了。”
    “那时候刚刚步入大学,什么也不懂,只是被一种奇特的感觉所攥住,完全遵循着本能行事。”文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而且最初我是因她的身影而喜欢她,或许在潜意识里想保留这样一份独特的印象,以至于不敢去过分接近。就像雨巷里的那个丁香姑娘,喜欢的是她的哀怨和彷徨,并不想去轻易破坏自己心中的形象。”
    舒窈点点头,说道,“这可并不是一件幸事。”
    “是啊,我喜欢的可能只是她的形象在我心中的倒影,她的声音在我脑海中的回响,但我那时候毕竟是喜欢了她。”文子接着说道,“后来我在路上遇见她就会和她打招呼,她会对着我笑,我沉醉于她的笑,现在想想那可能只是礼貌性的微笑,可我却理解为一种发自心底的笑。我错会了其中之意,后来我知道发自心底的情感并不是这样的。我醉心于和她关系的发展,却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两个互相认识的陌生人而已,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转眼间到了年底,学院里组织晚会,需要每个人都有贡献,我们几个人决定一起唱一首英文歌,我怕会拖累其他人,自然也在努力练习,其中有一个人唱得很好,他唱起歌来很投入,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很吸引人。我们在台上唱歌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她,终于找到她时,我发现她的脸上有一种让我梦寐以求的表情,但她并没有看我,而是把沉醉而又温柔的目光深深地投给了站在我身旁的那个人,那目光抽走了我的灵魂,将我推入无底的深渊。”
    第五章——伤情往事(二)
    文子停顿下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抬起头来看看周围,发现对面的两个女生已经不在了,又有两个新来的女生坐在她们原来的位置,舒窈说道,“刚才有两个男生过来跟她们搭讪,四个人聊了会天喝了会酒,就出去了,都很愉快的样子。”
    文子有些茫然,问道,“她们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或许换了个酒吧继续喝酒,又或者去什么其它地方了。”
    文子看着对面新来的两个女生,仍然是满面微笑,年轻的表情中充满期待和邀约之意。衣着考究的调酒师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调酒,彷佛对由他所调制出来的欢愉和苦涩都已波澜不惊。文子一时只觉得怅然若失,他悄声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舒窈点点头,说道,“那我们去湖边走走。”两人起身离开酒吧,沿着湖边一路走去,灯光逐渐昏暗,喧嚣声也渐不可闻,湖中的月影在起伏的波涛中变幻,恍若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湮没在脑海深处。
    舒窈边走边忍不住问道,“那也可能是你的错觉,说不定她只是沉醉于歌曲本身?”文子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看到她的目光就知道了,那是对一个人情之所钟的目光,或许我看她的目光也是如此。后来她还是会对我笑,但我已经知道那种让我梦寐以求的目光她永远也不会给我,与之相比,她给我的笑只不过是浮在表面的浅滩,我丝毫无法触及她的心底深处。默默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沉醉于她的笑容,这些曾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都成了痛苦的源泉。我就像是活在一种可悲的虚假之中,错把痛苦当成了幸福。”
    舒窈拽了拽文子的衣袖,两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文子接着说道,“时间在我这里仍然是停滞的,痛苦像是永恒的,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便决定在心中赌一赌,以期去了结这份痛苦,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向她诉说我的倾慕之情,我等待她的回应,如果她决绝地拒绝我,那我就可以死心,独自消化痛苦,但我内心其实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后来我知道正是由于内心深处这一丝虚无飘渺的幻想我才写下这封信。”
    “她有什么反应?”
    “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我,我想她当时一定非常惊讶,我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没说过几次话的陌生人,她完全不了解我,也完全没有任何同意的可能。我陷入彻底的绝望,我已经习惯于她带给我的幸福,又不得不习惯她带给我的痛苦,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为什么要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的幻想上,从而彻底抛弃了它。我的生活变得灰暗,每天都在内心沉积下厚厚的灰尘,彷佛要将我的生气彻底掩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情而阴郁。我那时候不懂得喝酒,睡眠是唯一能让意识脱离痛苦的方式,我开始期待夜晚,最可怕的是梦醒的时候,那种混杂了悔恨、不甘和厌世的绝望情绪。”
    舒窈听着他的讲述,也不觉想起了自己失恋的经历,“那怎么会失眠呢?”
    “我的生活被一分为二,白天如行尸走肉般行走在痛苦中,夜晚则在期待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后来我便很难入睡,我过于想入睡,反而越困难,我试图把脑袋放空,但这种刻意反而成了入睡的障碍,我焦虑不安,开始整宿的失眠,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但很快我发现这种失眠的痛苦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在这种痛苦的洪潮中,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或许爱是无法抗衡痛苦的。”
    舒窈问道,“后来是如何好起来的?”文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或许痛苦咀嚼久了也会感到腻,一旦灵魂感到腻烦了,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会突然间变得无所谓了。有一天半夜我异常清醒,听到水龙头里的水断续滴落传来的滴答声,心中突然就安静下来,时间好像又流动起来,未来的人生在滴答声中又活过来。我的焦虑感消失了,只安静地想着事情,过去的一幕幕就像是发生在一个遥远的过去,缥缈虚无,恍如隔世。”
    “失眠也好了吗?”
    “也好了,不执着于入睡就不再失眠了。”文子看到舒窈的手还在拽着自己的袖子,便把她的手放到大衣口袋里,笑着说道,“你非缠着让我讲,一开口就说了这么久。”
    舒窈也笑道,“是你自己想说的,我只是想听个大概,你就哗哗哗都讲出来了。”
    文子看她的脸有些泛红,问道,“你喝了酒不难受吧?”
    舒窈看到文子的目光中充满关切,心中温暖,“我就喝了一杯,你倒好,一直续个不停。”
    “我是为了找情绪,这些回忆都已经淡然于心了,喝些酒才能把它们的情绪调动起来。”
    舒窈笑着说道,“要我说,你那时候就是笨,不懂得追女生,你要是像现在这样会说话,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可能是吧,那时候的想法也单纯,不会去剖析那么深,只是一味地去用情。”舒窈摇摇头,说道,“感情不需要去剖析啊,不管是什么原因,喜欢了就去追,只是方法用得不对而已。”
    文子见夜已很深了,便说道,“我们回去吗?”
    舒窈摇了摇头,说道,“湖畔有个西山,咱们去山上看看吧。”
    文子惊讶地看着她,“大半夜的去爬山吗,还这么冷的天,冻坏了你怎么办?”
    舒窈笑着说道,“那你再陪我去医院。”
    文子也笑着说,“有我陪你都不怕生病了。”
    舒窈脸上红晕更盛,说道,“咱们就往那边走嘛,不想走了就再回来。”文子点点头,舒窈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了一会,又说道,“有些口渴了,咱们先去便利店买点喝的。”两人又往回走到一家便利店,舒窈拿了几瓶罐装的咖啡,文子不解地问道,“这么晚了喝咖啡吗?”
    舒窈笑着说,“喝咖啡可以解酒,你不想这么一直醉着吧。”
    “我对此很怀疑。”
    “我就是想喝咖啡了,你也要陪着我喝!”
    两人买了咖啡,便往山上走去,湖的西侧有一座矮山,有一条道路可以直接通到山顶,道路两侧还有昏暗的路灯,想是酒吧里喝了酒的人有时候会来山上散心,不过时值冬日,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山并不高,两人步履矫健,很快就到了山顶,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像是随时可能坠落湖中,整个湖面笼罩在月光下,酒吧街的灯红酒绿点缀在湖边。
    文子遥指着酒吧街说道,“原来带给人们喧嚣和愉悦的地方是这么渺小而卑微。”舒窈笑着回应道,“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感受喧嚣的快乐不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说完她拿出咖啡递给文子,自己也拿了一瓶,文子帮她打开瓶盖,她喝了几口,说道,“我也想尝尝你那瓶,口味不一样。”文子愣了一下,把咖啡递过去,也接过她的咖啡,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中彷佛还带有她唇齿间的香气,不觉有些痴,舒窈笑着说道,“怎么看你喝咖啡也能醉了。”文子痴痴地看着舒窈笑意满满的脸庞,有种想把她拥在怀中的冲动,但很快他心中的另一种力量又把自己的灵魂抛到了九霄云外,远离了眼前的一切。舒窈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痴迷而热烈,一颗心不禁砰砰乱跳,不料片刻后他的眼神又逐渐变得空洞,诧异之余又有些失望。
    第五章——伤情往事(三)
    正当两人聊天之际,山道上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起初两人并未在意,直到那人走近,才认出是在酒吧里调酒的调酒师,两人在惊讶之余跟他打招呼。调酒师看到他们也是一愣,随即认出他们,微笑着回应。
    舒窈问道,“您还记得我们?”
    “当然了,干我们这行的都要有识人的本事才行。而且我对你们印象比较深刻。”
    看到两人疑惑的表情,他又接着解释道,“你们一看就是第一次来酒吧的。”
    “是因为我们不会点酒吗?”
    他笑着说道,“也不全是,在这种地方呆久了会不自觉地沾染一种气息,一看你们就很单纯,身上没有这种气息的痕迹。”
    “是种什么气息?”
    调酒师解释道,“一种属于酒的气息,喝酒时的神态,对待酒的态度,都能从中看出端倪。”
    文子说道,“酒就像是酒吧里的灵魂,每个来酒吧的人都要与它交融共处,新来的人与它格格不入,自然很容易就看出端倪来。”
    调酒师微笑着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从调酒师身上感受到一种温和的态度,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对顾客的礼节性的温和,但从调酒师的谈吐中发现这是一种来自性格深处的温柔。
    舒窈又问道,“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山上?”
    调酒师解释道,“我下班了,来山上溜达溜达,一会就去接我女友下班。”
    “她也在酒吧上班吗?”
    他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态,“她在另一个酒吧做驻唱,她人长得好看,唱歌也很好听。”
    “那您怎么不去她驻场的酒吧等她呢?”
    调酒师沉默不语,表情中有些异样,彷佛想起了什么心事。三个人看着远处的湖面,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突然响起电话铃声,调酒师接起电话,没说几句话便挂断了,显得很落寞。舒窈问道,“是你女友让去接她了吗?”调酒师摇摇头,说道,“她今晚不用我去接了。”说完便转头望向湖面,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人有些惊讶,又觉得不好继续追问,便也看向湖面,心中却在猜测。
    调酒师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她了,我喜欢听她唱歌,听着她的歌声调酒,调出来的酒也彷佛更醇美。她唱累了休息的时候也会喝我调的酒,那是我最激动的时刻,我希望能调制出她最喜欢的口味,只为了能博得她一笑。她的笑容很勾魂,有时候我想,只要她愿意,我可以为她奉献出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有一次她心情很不好,喝了很多酒,已经很有醉意,我开始劝阻她,她板着脸跟我要酒,我拒绝了她,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叹了口气。她让我把她送回公寓,在路上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心中既兴奋又忐忑,却只是点了点头。她租住的公寓很奢华,到了楼下她让我送她上去,她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我帮她倒了水,她看着我,一双眼睛如要勾走我的魂魄,她让我抱着她,我的心躁动不安,心中的欲望喷薄欲出。可当我把她抱在怀里时,欲望突然停歇了,心中只剩下柔情,我只是轻轻地抱着她,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我只想给她温暖,只想让她知道在她难过、无助的时候还有我在她身后保护她。过了一会她开始抽泣,她跟我哭诉,原来她被情人抛弃了,其实她的情人只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猎艳者而已,她一直在虚假的情感中周旋,她喜欢金钱,却又渴望真实的情感。我轻拍她起伏的背脊,在她耳边不断地安慰她。那天晚上她在我怀里睡着了,但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那晚我只想给她安慰,给她温暖。她睡得很安心,她说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过了,我知道她能感受到我对她的爱。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似乎一如往常,她仍然来唱歌、喝酒,直到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停下来在身上寻找些什么,舒窈从包里拿出来一罐咖啡递给他,他愣了一下,默默地接过咖啡,啜了一口,“咖啡和酒有些相似,都是浓郁中带着苦涩。”文子说道,“酒是让人回忆起往昔的情绪,咖啡则是把情绪磨平,带着平静回忆往昔的故事。”调酒师盯着文子看了一会,又接着说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有时候会和客人出去过夜,她的生活很奢华,只靠唱歌维持不了她的生活。有一天深夜,我看到她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一起离开,当时并没有多想,后来我收到了她的信息,她告诉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去帮她。原来那人带她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去酒店,而是又接上了两三个人,她心里害怕,便给我发信息。我放下工作立马赶到地址上的酒店,还好来得及,我堵截住他们,他们质问我,我只是说要把她带回去。他们看我一直堵拦着,就开始辱骂我、殴打我,我只是任由他们打骂,并没有还手,我不想给她造成麻烦,我只是坚持自己要做的事情,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后来他们看打得我也够狠,也看出了我宁死也不会放弃的决心,不敢再把事情闹大,便撂下狠话离开了。他们离开后,她很关切地来问我,我只是一些皮肉伤,她把我带回公寓,为我处理伤口,她有些手忙脚乱,眼中带着泪,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反倒要拍着她的头来安慰她。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但她仍保留了自己的生活,她让我换了一家酒吧工作,我每天晚上去接她下班,她不需要我的时候会告诉我,就像今天这样。”
    听他讲完,舒窈心中对他很是同情,“她为什么不能放弃那种奢靡的生活,好好和你一起过日子呢?”
    “她已经习惯那种生活了吧,能够每天守护着她对我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难道心中就不会不舒服吗?”
    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时日久了也会心里别扭,我会心灰意冷,她反而会来讨好我,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让我回心转意的过程,每次我被她打动,原谅了她,她都会很满足,有时候她甚至会故意让我心里别扭。她内心深知,无论她怎么做,我都不会离她而去,而且时日愈久,爱之弥深。”他看着远处酒吧街上不断变幻的色彩,他的生活属于那里,他的爱情在那里绽放,又在那里腐朽。片刻后,他微笑着和两人告别,“谢谢你们的咖啡!”
    调酒师走后,舒窈感叹道,“他怎么能忍受的?”
    文子说道,“他是个调酒师,他所擅长的就是把生活中的不同滋味混搭起来,所以他在情感上也有一种超然的态度。”
    “我感觉他们是没法长久的。”
    文子点点头,“他们的爱情本来就不平衡,他们是在用一种病态的力量支撑他们的爱情,一旦对这种方式厌烦了,除非能找到新的维系力量,否则爱情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那真到了那一天他会不会很痛苦?”
    文子沉默片刻,说道,“或许那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另一种独特的滋味。”
    夜色渐深,月也没入了云中,整个湖面陷入一片死寂,如深渊般吞噬了周边的一切。
    第六章——山中书院(一)
    爱情拨动心弦,演奏出难以想象的美妙乐曲,蔓延到幻想出来的种种生活场景中,把生活空虚无聊的本质掩盖,幸福感彷佛没有尽头,生活的意义与爱情难舍难分。可是再撩人的挑拨,随着时间日久,内心也会迟钝,生活的本质逐渐暴露开来,一切都会失去它本来的样子。文子逐渐认识到,对舒窈的情感来自于由内心所衍生出来的幻想,可无论他对此有怎样深入的领悟,仍然在与舒窈的相处中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幸福,有时他会想到终有一天这会结束,幻灭感与幸福感交替出现,形成一种情感的张力,让他深陷其中。
    他愿意陪舒窈去做任何事情,舒窈有一种想到了什么就要去做的性格,她认为人的想法会很容易改变。她和文子聊天的时候说道,“现在很想去做的事情,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会失去当时的心境,变得索然无味。”文子很赞同这种想法,“我有一次在路上走着,路旁的一大片野花吸引了我,长长的花杆在微风的吹拂下如麦浪一般翻涌,彷佛要带着人远离尘世。当时因为有事情未停留很久,却记下了这个地方,想着以后回来慢慢欣赏,有一种把美好暂时收藏起来的窃喜,可当带着期待重返故地的时候却发现,那种初遇时的惊艳感消失了,景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某种内在的原因改变了我对它的感觉,美好在收藏了很久重新打开后却发现已经消逝殆尽了。”
    舒窈笑着说道,“初见的都是美好的。”
    文子点点头,说道,“我这里有 ,你想不想看?”
    舒窈很惊讶,“信?什么信?”
    文子把信拿出来递给舒窈,笑着说道,“是一个故人。”
    舒窈拿起信封,看到信封的落款处写着珞沉,不禁十分惊喜,她愉快地看着文子,文子也在看着她笑,“就是他寄来的,来自遥远的秦岭深处。”舒窈打开信,认真地读起来。信中写道:
    抱歉这么晚才给你们写信,实在是这些日子为一些尘俗之事所累。这里的山极幽静,确实是修行的绝佳之地。我在深山建了一处居室,建材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所谓的尘俗之事便是为此。居室前开垦了一小片土地,种些瓜果菜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在这里我的修行和思考完全不受外界的羁绊,有时我也会去访友,这里隐居起来修行的人不少,我也认识了几个朋友,但是山深幽远,互相之间少有往来。其中有一个女子,比我早些来此,也在山中隐居,她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在山中靠着一己之力修建了一个书院,取名为尘网书院,书院里的书种类驳杂,我时常去书院看书。我独自思考容易步入歧途,她谈吐极为睿智,和她聊天可以抚平我脑海中各种杂乱的思绪,为我理清头绪。
    多日不见,很是想念,期盼你们有时间能来此相聚,可住在书院里,再一起喝茶聊天。附上书院的地址。

    舒窈读完信,很为珞沉欣慰,说道,“看来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安顿好了。”
    文子点点头,感叹道,“深山里的书院,名字取得也很有意味,倒是很想去看看。”
    舒窈笑着说,“他知道你对书院感兴趣,所以拿这个诱惑你想让你去。”
    文子也笑着说道,“难道你不想去吗?”
    舒窈心中也是十分向往,便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吗?”
    “那到周末,我们请几天假。”
    文子也和梓芄说了要去山中访友之事,梓芄嘱咐了很多话,最后和他说道,“那个顾籍最近已经不来烦我了。”文子心中舒了一口气,又颇为惊讶,“他看上去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怎么会自己放弃了?”“好像是又在追另一个女生。”“那你也可以帮帮他。”梓芄在电话那边笑着说,“好啊,只要他不烦我,我可以帮他出谋划策。”挂了电话文子不觉又想起顾籍来,他有一种诗人的气质,把自己的内心的爱挥洒到极致,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然后肆无忌惮地去追求心中之爱。

    在开往西安的列车上,两人都对旅行充满期待,文子走之前给珞沉回了信,但不知他能不能及时收到,珞沉的信里有书院的详细地址,书院位处西安南部的秦岭山脉中。列车一路西行,到了山西一路穿山而过,山势挺拔,多有断层,舒窈看到景观奇特,很是兴奋,她看到山谷里多有村庄,问道,“我们这一路都在山里穿行,在这深山里居住出来一趟多不容易,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在山里住呢?”
    文子说道,“山中幽深,自有一种生活方式。有些人祖辈都在山里生活,从来没有出来过,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即使偶然出来一次,也不习惯外界的喧嚣,反而想赶紧逃回山中。”
    舒窈看着窗外闪过的一排排房屋,说道,“那出来生活一段时间,爱上了尘世的喧嚣,应该就不愿意再回去了吧,在山中生活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少?”
    “总会有人不愿意离开大山吧,即使人少了但总不会绝迹的。”
    舒窈点点头,“就像珞沉他们,又要拼命逃离喧嚣,回到山里。”
    文子沉默片刻,说道,“珞沉想逃离的是他内心的喧嚣,在深山里孤独的修行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他需要找到能抚平他内心的方式。”
    中午的时候乘务员推着卖盒饭的车子走过来,文子刚想要开口说买两份盒饭,舒窈就拉住了他,悄声对他说,“车上的盒饭又贵又不好吃。”
    文子愣了一下,舒窈接着说道,“我有带好吃的。”说完她从包里拿出来一些三明治、面包和牛肉干。
    文子笑着说道,“你从哪儿变出来的!”
    舒窈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早上去便利店买的。”
    文子随手拿了一个金枪鱼蛋黄馅的三明治,刚要大快朵颐,舒窈便制止了他,说道,“先别忙着吃,分给我一半,这些都是不同口味的,我都想尝尝。”
    文子惊讶地看着她,“你专门买的不同口味吗?”
    舒窈笑着说,“是啊,我们这样分着吃,就可以吃同样的食物,品尝到不同的口味。”
    “难怪你这么喜欢尝试新鲜的事物!”
    “我总觉得人活着就要去体验不同的东西,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只是凭着原来的习惯去做选择,这是一种懒惰。说不定换一种习惯,就能看到新的风景。”
    文子点头表示赞许,“思考也是一样的,我喜欢探索不同的思维方式,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思维方式去解释,就能得到不同的结论。用惯有的思维方式去解释事情,也是一种懒惰。”
    舒窈调皮地眨着眼睛,“你总喜欢把我的话升华一下,显得我的话很肤浅。”
    文子逗她道,“你像出水的莲花一样肤浅,我像埋在淤泥里的莲藕一样深刻。肤浅的总是美的,深刻的却是满身泥污。”
    舒窈笑着说,“原谅你了,那就让我肤浅着吧!”
    文子幽幽地说道,“要是能像莲藕一样每天陪着你,我宁愿一直生活在淤泥里。”
    舒窈扑哧一笑,“我可不喜欢你脏兮兮地陪着我。”
    “那我做一片荷叶,每天为你遮风挡雨。”
    舒窈抿着嘴笑,“怎么突然嘴这么甜了,快打住吧。”
    文子小心地把三明治掰开,把大的一半递给舒窈,舒窈没接,反而从他另一只手里拿了小块,两人就着牛肉干大快朵颐起来。吃了几块三明治,两人都十分满足,窗外仍是群山层叠,穿梭不尽。舒窈拿出罐装咖啡,两人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

    随着列车不断西行,窗外的景色逐渐开阔,夕阳下的关中平原带着一种古朴的气息在眼前铺展开来。舒窈支着头看窗外不断晃过的风景,文子拿起一本书慢慢地读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舒窈,舒窈许久听不到翻页的沙沙声,便回过头来,看到文子的目光,不觉一笑,“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文子看了眼窗外,“应该快到了,到关中平原了。”
    “我们是不是要在西安住一晚,明天再上山去?”
    文子点点头,说道,“晚上上山找不到路,我们今晚可以在城里逛一逛,听说西安城墙晚上很有特点,周围还有各色小吃,很不错。”
    舒窈不禁兴奋起来,“好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白来。”
    “坐了一天的车,你累不累?”
    “不累,做喜欢的事就也不累,倒是你一路照顾我。”
    文子笑着说,“照顾你是我喜欢的事,我也不累。”
    舒窈也笑了,“那你要感激我给你的这个机会。”

    列车到站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两人先去找了家旅馆住下,又在小吃街吃过了饭,便来到城墙脚下,城墙上每隔一段就挂着一串红灯笼,在夜幕下犹如一条巨龙般向远处延伸而去。两人从城楼上了城墙,上面风很大,墙头挂着的旌旗不断飘摇,带着一种古老的苍凉之意。城墙环绕一周,将整个西安城分割为内城和外城,外城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内城则古朴沧桑,暗淡无光,彷佛被城墙围住的还有亘古不变的时间。两人在城墙上缓缓地走着,月光洒落在斑驳的墙头,文子看着墙头凹凸不平的痕迹,不禁感叹道,“这墙头不知抛洒了多少人的鲜血,每一个人在遥远的家乡或许都有一个期盼着他们归来的女子。”
    舒窈望着远方,“那她们的期盼都要成空了。”
    文子默然片刻,说道,“在期盼落空的那一刻,她们可能在做着寻常的事情,但是命运却在不自觉间急转直下,再无回还,这是世间最大的悲哀。”
    舒窈悠悠地说道,“如此说来,这里是一个伤心之地。”
    文子点点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就是千古伤心之人的墓地。”
    城头的旌旗在风中摇曳,彷佛能听到无数伤心之魂的呜咽之声。城墙的城楼之间距离很远,两人走了许久,蓦然看到前方不远从内城墙凸出去了一大块空地,舒窈问道,“前面看到的城墙都很窄,这里为什么突然凸出去一块?”
    文子看了一会,说道,“我知道了,这地方是以前的养鸽房。”
    舒窈看到文子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将信将疑,文子接着说道,“从远方来的书信都从这里汇集,守城的将士们就可以第一时间读到来自远方心上人的消息,对远方人的思念也能以一种看得见的方式传递出去,坚定了守城的决心。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城墙上,忍受着枯燥无聊,把心中的思念诉说给远方人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那把鸽房建在城墙上不是很危险吗?”
    “即使是敌人,也不会攻击这片地方,这里是思念的寄托之地,是战争中的一片净土。”
    舒窈看到文子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不禁又好笑又好气,“你一本正经地瞎说,我居然也会相信!”两人在前方的城楼下了城墙,回到旅馆。
    第六章——山中书院(二)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坐车来到山脚下,跟当地人打听了书院的具体位置,当下两人从大路上山,一路往上走去,到了后来大路消失在尽头,旁边有一条颇为陡峭的土路,两人顺着小路继续往前走,遇到路人便打听一番,最后来到半山坡上的一块平坦之地,只见其上盖着几间砖房,房前种了很多花木,还有一片由木板搭高的区域,上面放着一张矮木桌、一条藤椅和一个圆木桩,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茶具,显得异常精致。两人走近一间房屋想打听书院的所在,却看到红砖房的房门上方钉了一块匾,上面书着尘网书院四个字,门框上有卷起来的厚毡布,门口左侧放置了一个大花瓶,里面插着各色干花,右侧有一个竹筐,里面种着一杆翠竹。书院给人的整体感觉是厚重中带着雅致。两人感叹道,“原来这里就是书院!”
    正当两人感叹间,从屋后又转出来一个女子,气质清雅,穿着棉麻布衣,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头上,显得很是瘦削。她笑着和两人打招呼,语气温柔,如同久未见面的故交一般,“你们是来找书院的吧?”
    “是啊,这书院隐藏得好深,我们走了很久的山路才找到这里。”
    “一路辛苦了,你们先进去歇歇吧,我去准备茶水。你们叫我静姝就可以了。”
    两人踏进书院的大门,正对面有一扇格子窗,窗边放着一张长木桌,桌上摆着茶具,花瓶里插着一只腊梅,桌旁放着一盏带罩的落地灯,右边的墙上打了很多隔板,隔板上都放满了书,文子忍不住过去翻阅,书的种类很驳杂,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哲学,从小说杂文到实用科技,一应俱全。书的选择也很讲究,有很多书店里都绝少见的,翻阅几页也颇有意味,不知她是如何收集起来的。左侧还有隔间,放了一个由竹子搭起来的书架,也摆满了书,靠着墙角还有一个壁炉,炉前有长桌、藤椅。粗糙的灰色土墙上挂着字画,屋内随处有插花点缀其间,处处显露出书院主人的清雅别致。
    静姝招呼他们坐在长桌前,屋内光线并不是很好,落地灯投射出昏黄的灯光,给书院带来光亮的同时也增添了光影交错的静谧氛围。看着静姝娴熟又雅致的备茶手法,舒窈忍不住称赞道,“书院里的一切都好精致,都是您一个人打理出来的吗?”
    静姝淡然地笑着,“书院就像一颗纳凉的大树,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我只是个播种者。”
    文子看着书架上满满的书,问道,“这些书都是你自己挑选的吗?”
    “一部分是我买的,还有一部分是朋友们捐赠后我又重新挑选的,书院空间并不大,我正在山中选址,考虑把书院的规模扩大,可以容纳更多的书。”
    “书很沉啊,是怎么运上来的?”
    “车可以开到大路尽头,后面的山路就只能靠自己背上来。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是专门来书院的吗?”
    舒窈说道,“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是来看一个朋友,他叫珞沉,书院的事情也是他告诉我们的。”
    静姝眼睛一亮,笑着说道,“原来你们是他的朋友啊!他住在深山,喝完茶我去把他找过来。对了,你们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吗?”
    “是这样打算的,不过不知道方不方便?”
    “那就住在书院里吧。”
    三人喝了一会茶,舒窈忍不住问道,“您是怎么想到要在山里开一家书院的?”
    静姝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我小时候就有住在山里的想法,这就像我心中的一粒种子,逐渐生根发芽。我大学里便爱读书,毕业后在城市里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工作之余都痴迷在读书上,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心中却常常有失落感,我知道内心在向往一种更为自由的生活。我喜欢上了旅行,在旅行的同时也在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去过西藏,雪山伫立在湖畔,幡旗在塔尖飘扬,湛蓝天空里的浮云投影在无边的草场上,这一切都强烈地震撼到了我,与自然相比人类是如此的渺小,过往的生活像是一张暗淡的幕布。我去过各地的高山大泽,择一山而居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放不下对读书的痴迷,有一次我路过岳麓山,山脚下古老的书院启发了我,我可以在山上开一个书院,既可以满足我在山中居住的愿望,又能满足我对读书的执念。我几乎立刻就决定下来,我回到工作的城市辞了职,开始谋划我的山中书院。在山中居住有出尘之意,而书是尘俗世界对我的牵绊,因此书院名为尘网书院,取书为尘网之意。”
    文子听她说完,不禁感叹道,“书在常人看来是出尘之物,在你眼中却是尘网中物。”
    静姝笑着说道,“其实山中也有一本书,我每日在山中流连,万物生长,各得其所。我醉心于观察,每一棵树每一个生灵都有故事,就像人类的慢动作,如一部长电影,这是尘外之书。我如今看书反而少了,或许是在慢慢脱离尘网的束缚。”
    静姝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人接着她的话说道,“山中也在尘内,只有心中才有尘外之地。”那人边说边走进书院,面带微笑,神态温和,正是珞沉。文子和舒窈见来人是珞沉,惊喜之色溢于言表,他们站起身来,文子轻拍他的肩膀,舒窈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珞沉看到他们二人,也是一愣,揉了揉眼睛,恍如梦中。
    舒窈见他更为瘦削,惊喜之余也不觉有些难过,说道,“好久不见,你可还好吗?”
    珞沉点点头,笑着说道,“我很好,我收到了你们的回信,知道你们要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文子说道,“她一收到你的来信,一刻也等不得,就要来看你。”
    舒窈笑着拍打文子,“你不也是着急要来的。”
    珞沉心中有些感动,他们三人自相识以来并未有过几次相聚,却是意味相投,犹如多年老友一般。珞沉转向静姝说道,“刚才打断了你,可不要见怪。”
    静姝笑着摇摇头,“你也过来喝茶吧。”
    珞沉坐下来,对文子和舒窈说道,“这几间本是废弃的房屋,是静姝一点点修缮成如今的样子。屋后还有菜园和花圃,也都是她亲自收拾出来的。”
    舒窈称赞道,“我看到屋前也有好多不知名的花木,都很精致,简直像是把江南小院搬到了山中。”
    静姝笑着说道,“我在山中看到有好看的花木,总会忍不住想移栽到书院里来。”
    珞沉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它在山中生活,远远地欣赏就好了,又何必打扰它的安逸,费心力移栽回来,即使如此,也无法拥有它啊。”
    静姝说道,“我并不是想拥有它,只是看着心生欢喜,想时时看到它。它在山中孤芳自赏,孤单寂寞,你又怎知它不想有一个悦己之人日日欣赏它呢!”
    文子忍不住插嘴说道,“它生活在深山之中,静姝把它带回书院,它才体验到另外一种生活,只是也会为离别而伤心吧。”
    珞沉说道,“我们无法知道它的想法,所以无法评判。”
    静姝问道,“如果它是佛,会在意被打扰吗?”
    珞沉沉思半晌,说道,“如何认为它是佛呢?”
    静姝继续说道,“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有佛的一切特征,安详优雅,睿智缄默,它开出的花朵就像是佛的微笑。”
    文子和舒窈见静姝言辞锐利,珞沉说她不过,不禁暗自钦佩。
    第六章——山中书院(三)
    午饭在屋外的木桌上,有野菜饼、树莓酱、百合粥、干煸香菇、春菜,还有果酒,静姝的手艺很好,各色菜品新鲜又不失滋味,三人都连连称赞,静姝笑着说道,“野菜、野百合、山菇都是在山上采来的,树莓酱是摘的新鲜树莓自己熬制的,果酒是去年冬天酿制的。”
    舒窈想起在城外古寺里吃过的素斋,说道,“之前吃的素斋只是菜品新鲜,在这里吃到的却多了一种来自山中的味道。”
    文子说道,“食材都来自于深林之中,山崖之畔,或许沾染了山中气息。”
    珞沉接着说道,“菜的味道都是一样的,只是身处山中,心中先有了山中之意,味道中才品尝出了山中之味。”
    舒窈笑着说,“我想是静姝姐姐厨艺好,做出来的菜味道独特。”
    静姝微笑着对舒窈点了点头,说道,“自身的感受是最真实的,强行要为感受寻求一个解释就像从无人涉足的深山中找路一样徒劳,每一条都是路,每一条也都不是路。”
    珞沉沉默不语,文子也在默默思索静姝话中的意味,他和珞沉有些相似,他们都试图通过思考获得对世界的理解,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文子在理性之外还有一种诗人般的敏感,总能寻到事物之间细如游丝般的微妙联系,而珞沉则是执着地用绝对的理性去追寻心中之道。静姝和他们都不相同,她追寻感受多于理性,她在与自然的相处中获得了一种非凡的理解力,她说的话仿佛不是通过思考得到,而是这个世界本身的话语,文子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
    初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惬意,透过山林中斑驳的缝隙洒落在书院的小径上,后院里沿着岩壁放了一个石缸,石缸上有一片中间刨空的竹子,延伸着消失在岩壁上方的草丛深处,静姝指着空竹消失的地方说道,“山中虽有电,却需自己取水,这空竹上面连有管道,可以从山上的泉眼引水下来,书院的用水全依赖于此,冬天管道冻住了,只能下山取水。如今天气暖和了却仍然没有水来,想必是哪里的管道冻坏了,需要重新修缮这个引水装置。”停顿了片刻,她又笑着说道,“我前几天摘了新鲜树莓,下午要和舒窈熬制树莓酱,为书院取水这件事就得麻烦你们俩了。”
    文子赶紧说道,“很乐意能为书院做些贡献,只是不知该怎么做。”
    静姝指了指珞沉,笑着说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你跟着他就好了。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舒窈的。”
    文子有些尴尬,只是点了点头。珞沉也笑着说道,“我们顺道去山里看看。”
    说完他们便带上工具顺着空竹往山上走去,珞沉边走边停下来查看管道,文子问道,“你还懂这种水利工程?”
    珞沉笑着说道,“是静姝从书中学到的,她教着我做的。”
    “平日里来书院的人多吗?”
    “知道书院的人并不多,她从不以主人自居,也从不收取费用,来的人会为书院捐赠一些书籍物品,即便如此,她要维持书院也不容易。”
    文子点点头,说道,“还要把生活过得如此诗意。不过她为什么要在山中开书院,她选择在山中生活,应该是有隐居的想法,但她本可以过单纯的隐居生活,自己读书,也不会有这么多与外界接触的烦扰,她所追求的是什么?”
    珞沉说道,“她是一个极注重感受的人,她对山中生活有种执念,能被山中的每一个生灵所震撼,但她并不是修行的人,并不是为了某种原因或者某种追求而隐居起来。她并没有想要完全脱离尘俗,她的书院是尘网书院,她在山中,同时也在书院中,她对每个来书院的人都有兴趣,她喜欢对不同的人冷眼旁观,默默欣赏。”
    文子思索了一会,说道,“来得人都或多或少是对山中生活有兴趣,无论是话语还是心态都会与山产生微妙的联系,而同时又有自己的特质,或许这对她而言就如同山中的生灵一般,有她喜欢的气质,却又独特各异。”
    珞沉放下手中的管道,说道,“我们直接去源头吧,追本溯源,从上面往下找。”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文子边走边问道,“你这大半年都在做什么呢?”
    珞沉说道,“我一直在思考佛觉悟的过程,我现在越来越了解觉悟的状态,就像静姝所说的,那是一种无欲无求,安详自在,不受外界干扰的状态。但是花木是无心之物,而人是在不断思考,每一天都在产生对信仰的质疑,从而背离这种状态,需要通过思考把这些质疑梳理清楚,看清其本质,回归本源。”
    文子沉思片刻,说道,“你说的这种状态就像一个绝对静止的湖面,思考就像风一样,风吹褶皱,湖面起伏不止,如何能一直安于这种状态呢。所以这二者是矛盾的,觉悟要通过思考来达到,而思考又会对觉悟产生干扰。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通往觉悟的道路呢?”
    珞沉说道,“我并没有否认会有其他道路,只是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魔障,我这种人是无法停止思考的,所以我的觉悟一定是与思考共存,而且我相信佛也是这样做的,只是他已经找到了随波逐流的方式,对他而言,这种湖面的起伏也是觉悟的形状,存在即觉悟。”
    文子有一个问题一直忍着没有问,此时不禁问道,“你是为了给思考找一个觉悟的目标,还是为了觉悟而思考?”
    珞沉笑着说道,“静姝是为了开书院才来到山中生活,还是为了能在山中生活才开书院呢。这两者都是她要做的事情,并不能抛掉一个而另一个独存。对我而言也是如此,我因为痴迷思考而需要一个觉悟的目标,也为了觉悟这一目标而不得不思考。这两者抛掉一个,我也就不是我了。”
    两人走了一会,林渐茂盛,前方蓦然见到一方由溪水汇聚的水塘,虽然并不大,但是水流湍急,溪水清澈见底,在石间穿流而下。水塘旁边固定了一个装置,想来是为书院引水用的,珞沉指着水塘说道,“这水中有泉眼,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暗泉。”
    文子问道,“这水是从山体里流下来的吗?”
    “或在林间浸根而过,或穿石而下。草木山石质清,水质自也十分清冽。”

    珞沉修缮了引水装置,两人便一路下山,沿途又检修途中的引水管道,自不必细说。这一路颇远,文子感叹道,“这深山之水依赖着人力改变了流向,长途跋涉,居然能流到书院,让书院与它流经的每一颗树木、每一块岩石都产生了联系。”
    “万千世界,皆有联系,山中之水流到山下,流入尘世,又与尘世中的万千生灵产生联系。所以尘世即山中,山中即尘世。”
    文子笑着说道,“那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来这山中修行呢?”
    珞沉说道,“我无法完全思考清楚其中的联系,所以山上和山下对我而言是不同的,山上的物之相来到山下就幻化成了另一种形态,它阻止了我的思考。这联系本身就是觉悟,我相信它,但我还无法完全理解。理清了事物之间的联系,自然能看清事物本质,它本应像佛觉悟时看到的启明星一样耀眼。”
    文子隐然感觉珞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维的陷阱,却无法准确表达出来,他似乎是在用理性去理解信仰,这本是完全不相及的,却共同构成了他所一直追求的道。文子感受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悲哀之情,他理解到珞沉的追求终将是一种徒劳,而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又想到了对梓芄那种灵魂之爱的追求,他试图在对梓芄的爱中寻找绝对的幸福感,那就如同是在追求一种觉悟的状态,他蓦然发现爱和幸福也似乎是两类不相及的事物,绝对的幸福感更像是一种信仰,而爱更多的是一种随性的感受,就像是起伏的湖面,带来生活波澜的同时也阻碍了对信仰的追求。
    第七章——花海荒谷(一)
    两人回到书院时天色已晚,静姝已准备好了晚餐,几人用了餐。夕阳透过浓密的云层照下来,在天边形成了奇异的景观,彷佛是把浅黄深红的光线泼洒在了云层里,构成了一幅深浅有致的泼墨画。
    文子望着天边发呆,舒窈悄声问道,“你下午去山上可辛苦吗?”
    文子看着舒窈映在夕阳下的脸庞,觉得柔美无限,不禁说道,“不辛苦,我知道有你在这里等我。”未等舒窈开口,他又接着说道,“你也在这里开一个书院吧,我每日出去劳作,夜里归来还有一小屋、一盏灯、一本书、一个人等着我。”
    舒窈听他语意缠绵,不禁有些痴,她摇摇头说道,“可我不想开书院,开个咖啡馆还可以考虑。”
    “那你在山里开一个咖啡馆,我在屋子外面开垦一片土地来种植咖啡豆。”
    舒窈笑着说道,“在这山里会有人来喝咖啡吗?”
    “为什么在山里住的人爱喝茶呢,因为茶吸取了山中的清新之气,可以静心。若是在山间种上咖啡豆,咖啡可以吸取山中浓郁的生命之气,如同与山中的生灵相交融,可以夺魂。”
    话音刚落,便听到静姝的赞赏之声,“说得好,听得我都想种上一片了。”
    两人没注意到静姝何时来到身后,想起刚才说的话,一时都有些尴尬,静姝看出了两人的尴尬之态,说道,“我来叫你们去喝茶,谁知刚过来,就听到了你的高论。我这里没有咖啡,只能请你们喝茶静心了。”
    舒窈忙拉着文子说道,“走吧,我们去喝茶。”
    “晚上山里冷,我们去屋里坐吧。”
    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众人在屋里坐定,灯光昏黄,炉火烧得很旺,静姝让舒窈坐在藤椅上,她自己坐了一把木椅,文子和珞沉坐在桌旁的圆木凳上,静姝熟练地分着茶,笑着说道,“烹茶的水是来自山上的泉水,多亏了你们二位。”
    文子喝了一口茶,茶水呈暗红色,独特的茶香气种带着一丝枯木的味道,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什么茶?茶香如此浓郁,偏偏味道又很独特。”
    珞沉笑着说道,“这是普洱茶,你从哪里得来的?”
    静姝看着文子陶醉于品茶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说道,“是一个山里的朋友送的,他十分热衷于喝茶,有一次偶然喝到了普洱茶,异常喜爱,为此专程跑去云南挑选好茶,这茶便是他从云南带回来的。”
    舒窈惊讶地问道,“云南离这里这么远,大老远的跑去就是为了买茶吗?”
    “是啊,云南也是很美的地方,我曾经去过,心甚往之,但他对美景视而不见,一心只为买茶,买到了好茶就即刻回到山中了,他心心念念只为了赶紧回到山中喝茶,生怕停留的时日久了便淡化了想要在山中小屋喝到远方茶的执念。”
    珞沉说道,“既然知道是执念,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费力气跑这一趟呢。”
    静姝说道,“尘世中人熙熙攘攘所为何事,不过也是各人的执念罢了,来此山中之人都有些执念,不然也就不必来山中修行了,你难道就没有执念不成?”
    珞沉只是微笑着喝茶,并没答话。文子说道,“他来此大概也是为了破除某些执念,但修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压抑,此起彼伏,他便把所有的执念都放在喝茶上了。”
    静姝对文子笑了笑,说道,“单纯的执念都很可爱,这山上的生灵也有很单纯的执念,书院附近有一处山崖,崖边有一颗杏树,斜长在峭壁上,孤立无助,但一到春日杏花开满枝头,它是万丈绝壁上唯一会开花的树,这是它的执念。”
    舒窈听得入神,不禁说道,“静姝姐姐下次也带我去看看吧。”
    静姝微笑着点点头,又给大家倒茶,接着说道,“他告诉我,虽然他从千里之外挑选了最好的茶带回来,又在山间小屋里用最纯澈的泉水烹茶,茶的味道自然更醇厚了,但却再也没找到第一次喝普洱茶的感觉,虽然喝到了想喝的茶却也不禁有些失落。”
    文子细品着茶,说道,“所以喝茶喝的并不只是茶本身,还在喝一种心境,这普洱茶有一种古旧的味道,让人彷佛置身于满地的落叶间,脚踩在叶子上的沙沙声,浓浓的枯草味,都由着这一口茶流到心底。”
    窗外漆黑一片,屋内却是烹茶闲论,笑语盈盈。舒窈深陷在铺着软毛毯的藤椅里,文子坐在她旁边,有意无意地转头看她,在炉火的映照下甚至能看清她的睫毛,舒窈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静姝讲述起曾在书院驻足的人,“有一个叫丁泠的女孩隔一段时间就要来这里住个十天半月,我与她一见如故,从她身上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一来到山中就像是被束缚住的灵魂一下子脱了缰,整日里在山中游荡,有时候我会陪她一起,但书院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她有一种独特的能力,总能发现山中隐秘的景色,山中生活的真正魅力不在于青山苍翠、白云流水,而在于幽微之处,在于不为人知的角落之间。她每天晚上回来都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一天的经历,有时候她会爬到树上只为了体验一种新的视角,我想象着她以婀娜的身姿爬树的样子,不禁笑她像个野猴子,她笑着说我跟她是同类。有一年春分前夕丁泠又来到山上,她跟我说她刚刚辞了职,我颇为惊讶,内心却并不意外,她跟我说起辞职的过程,‘我早就递交了辞职报告,公司却一直拖着,我内心很焦虑,便找到公司的主管告诉他‘无论如何,在春分前我一定要走!’那人很惊讶地问为什么,‘因为山上的花都要开了,我不想错过。’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思议,我坚定地回看着他,最后他的目光松弛下来,点了点头,彷佛是要表示对自己无法理解之事的尊重。如此辞职之事便很快办下来了。’我问她以后的打算,她说要像我一样在山里生活,‘以后就跟着你一起在山里住,我也搭个房子,每天来你这里干活顺便蹭饭。’我笑着回应她,但我内心知道她是不会一直在山里住下去的,她对山过于痴迷了些,而痴迷是与山的秉性相违背的,在山中可以痴迷其他事物,却唯独不可以痴迷山本身,山的本性是淡然的。我性子里有种安静,安于和山相处,随遇而安,这惬合了山的秉性。不过我虽然想到了她的离开,却没能猜到她离开的方式。”
    说完她叹了口气,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让珞沉去院子里取些木柴。舒窈也想去院子里,文子便起身说要陪她去顺道拿木柴回来,他走出屋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静姝在摆弄茶具,珞沉拿着一本书随意地翻阅,燃烧的炉火映得屋内温馨而安详,他不禁想象在之前的多少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两人都有着彼此不同却异常丰富的精神世界,即使独自一人也从不会感到孤独,可当这样的两个人在山中小屋的寒夜共处,却从他们的对立和陪伴中滋生出一种孤独感。就像明月独自挂着长空,孤星独自在夜空闪烁,都不会感到孤独,可当明月和孤星同时在天际出现,却在那种若即若离的陪伴中滋生出了无可抑制的孤独感。
    山中天气多变,傍晚的浓云早已散去,院子浸润在月光中,花木在夜色中失去了颜色,只能看出轮廓,反而另有一番意味。文子边等着舒窈边欣赏夜色下的小院,心中浮想联翩,花木本没有颜色,只是留住了太阳光的颜色,而把它最美的色彩反射出来。爱情也是如此,它从虚无中分化出来,留住了所有的对立面,只把美好投映到另一个人的心中。
    舒窈悄然来到他身边,“你在呆看什么呢?”
    “看花啊。”
    “夜里黑乎乎的能看清吗?”
    “刚才还模模糊糊一团,这会能看清些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过来了,你是美的光源,它把你最美的颜色反射出来了。”
    舒窈笑着拧他耳朵,“你不去拿木柴,就在这儿瞎看。”
    “我担心你找不到我心里害怕,所以才一直在这儿等你的。”
    舒窈心中温暖,语气也变得温柔,“咱们一起去拿了木柴进去吧,他们还等着呢。”
    文子点点头,木柴堆在后院的一个角落,白天已经劈好,两人各抱了一捆木柴,“劈柴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怎么幸福了?”
    文子笑着说道,“有劈柴的人,就有煮饭的人,想到有心爱之人在为自己煮饭,是不是很幸福?”舒窈偷笑着,却并不搭理他,他继续说道,“海子说过,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都是很幸福的事情。”
    舒窈说道,“那他后来为什么自杀了呢?”
    文子沉思了一会,说道,“他是个浪漫主义诗人,死亡这种意象想必也是其艺术创作的重要来源,终日与这种意象为伴,最终选择自杀可能也在情理之中。”
    舒窈看了一眼文子,说道,“是说他混淆了艺术概念和现实的区别吗?”
    文子点点头,“或许如此吧,死亡的意象对他而言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因为没找到一个能为他煮饭的人吧。”
    第七章——花海荒谷(二)
    两人抱着木柴走进书院,静姝微笑着招呼他们,“快过来坐着暖和一会。”
    他们坐下来又喝了会茶,舒窈问道,“后来那个女孩为什么离开的?”
    静姝边倒茶边继续讲道,“那段时间丁泠就一直住在书院,过着山中悠闲的生活。后来有一天书院又来了一个男孩,随身带了一个很大的背包,不知里面装着些什么,他的目光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其中有热忱和期盼,同时又掺杂着阴郁和迷茫。刚来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山里,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而不得,回来后都难掩失望,常望着远方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丁泠对他也很有兴趣,她去山里的时候少了,常有意无意地与他待在一起,他话并不多,丁泠在他面前也似乎变得安静起来。”
    “那时书院初具规模,我想开垦出一片土地作为园圃,他便帮我翻土,丁泠常陪在旁边做些辅助的事情,有一次他休息的间隙,丁泠递给他一杯清茶,他接过茶杯,丁泠又跑去拿来一块浸过温水的毛巾,他看着丁泠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反而用毛巾替她擦额头,丁泠便闭上眼睛任他擦拭。这些事情发生地如此自然,我在旁边看到不禁稍感惊异,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愫何时产生。在吃饭的时候我留心观察,丁泠看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温柔和爱意,我蓦然觉察到她已经如此投入。那男孩看着丁泠的目光中也有同样的情愫,只不过在单纯的情愫之外还蕴含了一些别的情绪,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像是一种难以化解的忧郁,又像是一种无力承受的悲哀。”
    “我把丁泠找来问她,她很坦然地承认,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对生命的热情和对事物的敏感深深地隐藏在一种忧郁的迷雾之中,就像常年被烟雨笼罩的湖泊,偶然间烟消雨散,显露出来的是清绝的美景。与丁泠不同,我能感觉到他的忧郁不是来自对外界的反应,而是发自心底的缺陷,他内心深处彷佛有个不断散发出忧郁和绝望的黑洞,而这终将会把他吞没,就像这绝美的湖泊本身就是迷雾的源头,美和忧郁在他身上已无法分割。不过丁泠完全无法看清,或许她内心深处意识到了,但又产生了一种试图把他拉出来的想法,这是种徒然,那种情绪已经深入他的灵魂,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与它共处。”
    “丁泠会带他去山里寻找她发现的秘境,他又对进山重拾了兴趣。他们有时会去山里呆上一整天,丁泠说他喜欢长时间的观察,彷佛是想把看到的景色刻在头脑中。丁泠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你怎么能这么专心地看同一个地方呢?’”
    “他说道,‘你看这些景色都这么美,我一直在寻找它们美的本质,之前总是不得其所,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它们的美不仅仅在于自身,更在于被观察者所赋予的情感,云层上的每一片褶皱都是情绪的舒展,树木上的每一条纹理都是情感的释放。’”
    “他目光中带着一股忧郁之色,‘有时候我看到浓密的云层遮住阳光,黑暗的边角渗透出光明,我总是被这种壮丽的景象所震撼。但那种震撼却不足以让人爱上它,而街角偶然路过的女生无意中眼神的轻轻一瞥却能让人心动不已。我一直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不能像爱另一个人一样爱上那种震撼心底的景色。’”
    “丁泠说,‘或许是从眼神的一瞥中感受到了另一个灵魂,才会心动的吧。’”
    “他又接着说道,‘可是一瞥的背后常有庸俗而无趣的灵魂,人们宁可对这样的灵魂动心,也不愿意把爱给到那绝美之景。’”
    “丁泠问他,‘那你会爱上它们吗?’”
    “他摇摇头,目光中忧郁更浓,‘我也做不到,这是人的悲哀之处,明知道有一个绝美的境地,却仍沉沦于人间卑微的情感而无法自拔。如我也只能把情感与它们糅合在一起去感受美。就像一个自知被操纵的木偶,从内而外,甚至是心底的感受都在操纵之中。’”
    “有一天他拿出来一个画架,找到丁泠,说道,‘我是个学画画的,来此本是想找到作画的灵感,我在山中不断寻找,却总是找不到心中想要的景色,我现在知道我想要找的一直在我内心深处,你激发了我内心的情感,让外在的景色与内在的情感联结起来。我想要画一幅画,你能不能陪着我一起?’”
    “丁泠很惊诧,同时又有些兴奋,‘你作画的工具是从哪里来的?’”
    “他笑着说道,‘一直放在我的书包里啊,只是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丁泠问道,‘你想画什么呢?不会是想画我吧。’”
    “他用忧郁的眼睛盯着丁泠看,说道,‘我的画中到处都会有你的痕迹。’”
    “丁泠沉浸在一种恋爱般的情绪中,‘我不会打扰你吗?’”
    “他说道,‘我想要画的就是被你打扰后的内心所见。’我想他说的确是他内心所想,只不过他对丁泠的爱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情爱,更像是激荡起内心情感的一个源头,石子掷入湖泊激起情感的波澜,波澜逐渐散去,石子也终将沉入湖底。”
    静姝停顿下来,眼睛低垂,看着茶叶缓缓地落在杯底,彷佛是想到了丁泠的命运,她就像一粒石子奋不顾身地扎入自己的爱情,却无法避免地沉入湖底。
    舒窈忍不住问道,“他们后来一起去作画了吗?画了些什么?”
    静姝回过神来,接着讲述道,“他只画了一幅,并把它送给了丁泠,后来我有幸看到了那幅画,他确实很有天赋。他的画中只有一些普通的意象,云层、天空、阳光、树木、溪流,但是每个意象都经历了再创作,彷佛是投影到他内心沾染了复杂的情感后又被铺陈到画纸上,其中包含了无尽的层次,每一个层次都蕴含着情感。他把对她的爱、痴迷、羡慕、可怜,对生命的热忱、冷漠、无助、迷茫、阴郁都诉诸于画纸。所有的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影子,彷佛画纸本身是忧郁的,所有的情感都带上了忧郁的底色。”
    “他在书院呆了月余,要走的前几日他告诉了丁泠,丁泠心中很难过,却也知道他不会一直待下去,临走的前一天丁泠带他去到一个山谷,谷底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溪水旁有一大片奇特的花海,形态颜色各异的花随意地散落其间,如同画笔画出来的一般。虽极为悦目,风格却似与周边存在隔阂,就像是一片突然闯入山谷的花海。”
    “丁泠说道,‘我偶然发现了这个小山谷,很喜欢这里的清幽,我又生性爱花,之前独自在山中游荡时,见到山中的野花极多,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把喜欢的花都移栽到这个山谷里,种一片属于自己的花海。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每天背着箩筐去山中寻找,如今这里的花几乎囊括了山中所有的种类。’”
    “他看着眼前的花海,想象着丁泠独自一人背着箩筐往返于深山和山谷之间,一瞬间彷佛有了留下之意,丁泠看到他目光中的光彩转瞬即逝,又转为浓浓的悲哀,过了一会他说道,‘很幸运能遇到你,你激荡起了我内心全部的情感,如果我的生命还是完整的,我一定会无法阻挡地爱上你。但是我的生命已经溃烂不堪,我的情感已经接近枯竭,我的头脑中只剩下一种情绪,我越来越无法抵抗它对我的操控。’”
    “丁泠痴痴地看着他,或许她内心深处早已知晓,但这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内心更加坚定,如果任他自生自灭,那他就真的只剩下一种结局了。他看到丁泠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他解开紧勒的衣袖,手腕上有许多被割伤的痕迹,‘我到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它在诱惑着让我摆脱情绪的操控,我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它诱惑,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它。我想让你记得我们之间的故事,不愿意让你陷入我的世界,那是一个黑暗的深渊,只会给你带来伤害。’丁泠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他手腕上的伤痕,一道道如同剐在自己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背上行囊离开了,他离开后丁泠去山中更为频繁,似乎是在重温两人曾去过的地方,后来我才明白,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离开,那是她对心中痴迷之地最后的告别。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书院里喝茶聊天,丁泠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他们去过的地方, 他离别前说的话,听她说道他手腕上的伤痕,我十分讶异,‘他是试图自杀吗?’”
    “丁泠点点头,平静的态度让我心中不安,‘你是如何打算的?’”
    “丁泠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生性善良,情感细腻,只是心中生了病,我想帮助他。’”
    “我摇摇头,很为她担心,‘他的病是从内向外的,他心中有个情绪的深洞,你给他的爱越多,只会让他心中的洞更深。’”
    “丁泠听不进我的劝告,在她心中,他就像一座山,她痴迷于他,也痴迷于填平他心中的沟壑。我无法说服她,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来冲淡她的痴情,可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她就已经不见了,她给我留了封信,信里写道,‘静姝,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知道我能做的微乎其微,但是我无法忍受让他孤身面对这种痛苦,无法忍受让他独自陷入黑暗而置身事外,如果他心中有个深渊,那我愿意深入其中去寻找可能的出路,我曾在山谷中种花,如今我要把花带到他心里,在他心中的山谷种成一片花海。在山中的日子于我是最幸福的,很舍不得离开你,我把我的花海送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它们,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常给你写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静姝讲完故事,看着茶杯发呆,舒窈问道,“后来她又回来了吗?”
    静姝摇摇头,“后来便再没见过她。”
    “或许她真能帮到他了也说不准。”
    文子说道,“他的情感不是匮乏,而是太丰富了,以至于无意间喂养出了一个以情绪为食的怪物,他越想激起丰富的情感,越是加快了被蚕食的速度。”
    静姝诧异地看着文子,“你认为他是感情太丰富了?”
    “湖泊与河流波澜不惊,只有浩瀚的大海才能豢养出可怕的漩涡,波涛之下涌动的暗流才能带来巨大的破坏力。”
    珞沉一直在默默地听她讲述,此刻也开口说道,“情绪本是头脑的附属品,却反客为主操纵了他的头脑。不知道是头脑陷入了某种情绪的陷阱,还是头脑本身构造的问题。”
    静姝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心疼丁泠这孩子,她总是对喜欢的事情痴迷不已,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舒窈安慰她道,“如果这是她内心认定了一定要去做的事情,不去做反而会留下遗憾呢。况且病因虽是从内向外的,但是从外而来渗入内心的柔情也未必不能填补他内心的缺陷,荒凉贫瘠的山谷她不是也能把它变成一片花海。”
    静姝看着她微笑,像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丁泠的影子。珞沉弯下腰往炉火里添了木柴,夜渐深,舒窈感到一阵凉意,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大衣,静姝说道,“时候不早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你们路上奔波辛苦,要不早些休息吧。”
    珞沉点点头,站起身来,静姝又笑着说道,“这么晚了要不你也留下来住吧?”
    珞沉笑着摇了摇头,“深夜在山中独自行走也是不错的体验。”
    舒窈说道,“那我们送送你吧。你住的地方远不远?”
    珞沉说道,“那就送到书院门口吧,你们在山里走不惯夜路的。”
    静姝看着舒窈犹豫的神色,说道,“不用担心他,他习惯如此了。”
    众人走到小院门口,静姝看到珞沉只穿了一件单衣,转身回到屋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件棉衣,她把棉衣递给珞沉,眼神中有一种不容拒绝之意,珞沉看着棉衣呆立片刻,便接过来穿上,笑着说道,“多谢,我明天再给你送回来。”
    静姝点了点头,“你别大意,打着手电,慢些走,夜里摔着可不是玩的。”
    珞沉看了她一眼,和他们招了招手,便独自一人步入黑暗。三人目送他离开,回转身来,远处的群山在夜色中只能隐约看清影子,书院在夜幕中发着微光,彷佛是群山深处唯一的光源。
    第八章——心意相倾(一)
    山中的清晨极为清静,小院外的山坡上一片苍翠,枝头的嫩叶包裹着露珠,在初阳中闪着光。文子起得很早,他来到院子里,看到静姝正半躺着坐在藤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桌前放着一杯清茶,文子跟她打招呼,“这么早就在看书了?”
    静姝笑着说道,“早上鸟儿一开始叫我就醒了,便再睡不着了。”
    “是嫌它们吵闹?”
    “是舍不得睡了!”
    文子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醒了就过来看书了?”
    “我已经去山中走了一趟回来了,我喜欢看着山中各种生灵睡眼朦胧的样子。”
    “小动物们?”
    “不只有小动物。”
    看到文子讶异的表情,她笑着解释道,“清晨的花草林木都很安静,绿叶恣意地舒卷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泛着的露珠像是微微睁开的眼睛。”
    文子笑着说道,“你不是在山中隐居的,你是来享受山中生活的。”
    静姝看着他笑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我去准备早饭,等舒窈睡醒了就可以吃早饭了。”
    文子坐在静姝刚刚坐着看书的藤椅里,拿起她看过的书读起来。早餐是凉拌的野菜和粥,粥里点缀着樱花瓣,透着一股清香,喝起来是却是咸甜可口,静姝说道,“这是腌渍的樱花,放在粥里一起熬制的。”
    两人都赞不绝口,文子说道,“你这是把春天的味道腌制了保存下来。”
    舒窈问道,“为什么只有樱花腌渍了才好吃呢?”
    文子想了一会,说道,“花瓣的存在就是为了要保留住春天的气息,樱花的花瓣多,春天的气息保留下来的多,自然就好吃了。”
    静姝不禁莞尔,“听你说的好像还真有些道理似的!”
    舒窈向文子做了个鬼脸,和静姝说道,“你别听他的,他就有这种以假乱真的本领。”
    饭后不久珞沉也来到书院,静姝让他们帮忙在菜园里干些翻土播种的活。“春种秋收,你们秋天再来,那时节可以吃的好东西才多呢。”
    文子说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说的便是山中的景致吧。”
    “秋天可不光有月,虽然没有百花争妍,但是草木皆有秋色,深浅不一,错落有致,如同百花一般。春天的百花是山中的点缀,秋天的草木则是山中的本色。”
    一番话说得两人俱都十分向往,静姝笑着说道,“你们也该去山里走走,我只把他留下在这里干活就行了。”说完指了指珞沉。
    珞沉也赶紧说道,“你们来一趟不易,只是山深林密,容易迷路,别走得太远了。”
    舒窈笑着说道,“我们曾经有一次就是晚上去爬山,也没有迷路。”
    珞沉摇摇头,说道,“这里的山可不一样,不熟悉的人到了晚上很难找到路,你们还是早些回来。”
    文子点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舒窈的。”
    两人往背包里塞了些水和食物,便往山上走去。两人沿着山中小径一路往上,离书院渐远,春日的阳光透过茂密而又苍翠的林木照在身上,暖意中彷佛还带着枝头绿叶的清新。两人翻过一个山头来到一个谷底,谷底有溪水流过,舒窈想起丁泠,问道,“这儿会不会是丁泠种花的山谷?”
    “这里的山谷多了,哪会有这么巧呢!”
    “我们沿着溪水往前走,就知道是不是了。”
    说完两人便沿着溪水在山谷中穿行,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便踏着溪水中的石头前行,如此走了许久,溪水逐渐变浅以至于消失无迹,想是流入了地下。两人坐在一块大石上暂歇,舒窈不无遗憾地说道,“走到溪水都干涸了也没看到花海的痕迹,想来这里不是了。”
    文子手肘撑在石头上,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中一片孤云缓缓地移动,他侧头看着舒窈,笑着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的就是咱们现在的境遇吧。”
    舒窈拍手笑道,“那这样也不算遗憾了。”
    “事情的发展往往与初衷相悖,却也可能会无意中遇到意料不到的惊喜。”
    他们继续往前走,地势渐低,前方遇到一大片竹林,溪水流入地下,滋养了这片翠竹,显得青翠异常,有一条小径深入林中,阳光透过竹叶照到小径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动便微微晃动。走进去不远有一块被竹林环绕的空地,空地中间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石桌旁边放了一架古筝,琴身古朴,琴弦环抱住琴身,似在等待弄弦之人。两人没想到能在这山中竹林见到这样一架古筝,俱是十分惊喜,又见此处无人,并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舒窈忍不住上前拨弦抚弄,琴音在林间回荡,良久不止。文子赞叹道,“声音在竹林间往复回荡,这竹林的中间真是一个绝佳的弹奏地点。”
    舒窈打开筝头,看到里面的指甲胶布一应俱全,说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风雅,在这里放一个古筝,指甲什么的也都有,想是方便时时过来弹奏。”
    文子笑着说道,“既然都是全的,你何不就借着他的琴也弹一首曲子呢。”
    舒窈坐在石凳上,仔细地缠上指甲,文子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想象着从娇小灵活的手指中流淌出美妙的曲子。舒窈撇到他痴迷的目光,笑着说道,“那你想听什么呢?”
    文子回过神来,说道,“看到这片竹林让我想起林黛玉来,她就很喜欢竹子,住的地方也有一大片竹子。不如你就弹一首红楼梦里的曲子吧。”
    舒窈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那我弹一首《枉凝眉》吧,还勉强能记得谱子。”
    片刻后,琴声响起,曲子在竹风中飘荡,宛如在低语嗟叹,文子沉浸于曲中所饱含的无可奈何之情,一时如置身梦中。突然间传来断弦之声,琴音戛然而止,文子如梦惊醒,呆呆地看着舒窈手中的断弦。舒窈也因断弦而惊愕,片刻后才缓过来,说道,“这琴弦断了,怎么跟古筝的主人交代呢?”
    文子也缓过神来,安慰她说道,“别着急,我们可以在附近找找,他应该离此不远,跟他道个歉就好了。”
    舒窈点点头,神色中有些沮丧,“都怪我弹得太用力了些。”
    文子笑着说道,“你弹得过于动人,琴弦也被曲中所蕴含的凄楚无奈之情所感,不觉悲伤而断。”
    舒窈笑着打他,“我心中都很是愧疚了,你还拿来取笑。”
    文子边讨饶边笑着说道,“没有取笑你,你弹断了一根弦,我这里还有一根弦,你拿去用吧。”
    “你哪来的弦?”
    “我心中有一根弦,也想被你拨弄,不如就借给你吧。”
    舒窈笑着拧他胳膊,“我看你是脑袋中有一根弦断了。”
    两人说笑打闹间,竹林小径远处拐角的地方又转出来一人,青衫黑裤,落拓不羁的神情中透着一丝落寞。两人看着他走近,不禁问道,“这古筝是您放在这里的吗?”
    那人打量了他们一会,面带微笑,神色泰然地说道,“山野生活颇为枯燥,偶尔过来抚琴怡情。这山谷里平常少有人踏足,因此琴也懒得收回去,谁曾想今天忽然听到有人在这里弹琴。”
    舒窈神情尴尬,说道,“我们是偶然路过这里看到有一个古筝,一时没忍住就弹起来,还弹断了一根弦,实在是过意不去。”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听到断弦了,想来是常年放在户外,风沙侵袭,琴弦也老化得快。我本要过来,听到弦断了,便回去取了根弦带过来。”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琴弦,走到古筝旁边弯下腰开始换弦。
    两人十分惊讶,“您还没过来就知道断的是哪根弦吗?”
    “断的是五弦,听音就能听出来。”
    文子赞叹道,“汉代有个才女蔡文姬,她能从断弦之音中听出断弦,想不到您也能听音辨琴。”
    那人看了文子一眼,感叹道,“蔡文姬虽有才气,却是遇人不淑,断弦预示了她一生的命运。”
    文子想起刚刚舒窈弹的曲子,说道,“她一生虽未遇到一个知己之人,但是晚年过起了隐居生活,有‘破人情,死复生’的感悟,也算是对跌宕一生的慰籍。林黛玉虽然有知己之人,但是心事难遂,红颜薄命,一朝泪尽香销,徒惹人嗟叹。”
    那人默然片刻,说道,“人生中遇到的人,多是过客,差别只是同行的时间长短不同。陌生人一次邂逅,便消失在茫茫人海。多年的恋人一朝分道扬镳,便再无瓜葛。纵使能找到相伴一生的人,也会在生活的磨砺中失掉初心。”
    文子思索他话中意味,说道,“或许相识时间长短的不同只是经历了爱的不同体验和想象。爱就像花的绽放过程,从含苞待放,到繁花怒放,再到最终凋零。有的爱在花苞未放之际就戛然而止,有的爱终结在繁花似锦之时,有的爱则在凋零之后杳然无迹。爱绽放的过程永远不会改变,结束在含苞待放之际,它的繁花似锦就会永远停留在想象中;结束在繁花怒放之际,它的凋零就彷佛永远成了一种幻觉;结束在凋零之后,它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回忆。无论结束在什么时候,经历了的就成了回忆,没经历的就成了想象。爱的美好,一半在回忆中,一半在想象中。”
    那人默默地调弦,目光低垂,似是在回忆往事。片刻后他调好弦,起身对两人说道,“我住的地方离此不远,请你们一起去喝杯茶吧?”
    两人欣然同意,他便在前引路,三人沿着林间小径往前走,离开竹林不多久就看到几间房屋,屋前不远处还有一座由竹子搭起来的小屋,外面铺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以干草做顶,门和窗也是由竹子做成,小屋外种了一大片竹子,还有一些长到了屋里。舒窈赞叹道,“第一次见到完全用竹子做成的屋子,您这么喜欢竹子,住在竹林旁边,连屋子也用竹子来搭。”
    他笑着说道,“古代曾有个人喜爱听竹风,便在院子里种植了大片竹子,每听到风吹竹响,就跑出来仔细聆听,他说这可以‘浣尽十年尘胃’,我虽然没有这么爱竹成痴,但是住在竹林中,如此每日一浣,也可以涤尽半世污浊了。”
    三人喝了一会茶,已近黄昏,那人邀请他们在这里吃晚饭,他们欣然应允,菜品除了山菜外,还有一味竹笋汤,味道十分鲜美,两人都赞不绝口,“这时节的春笋味道最鲜美。”
    文子笑着说道,“苏东坡这么爱吃的人都还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们在竹屋下食竹笋,东坡先生也要羡慕不已了。”
    “我们对此君大嚼,既要清雅之名,又要甘美之味,东坡先生大概会摇摇头,说一句‘世间那有扬州鹤。’”
    舒窈问道,“扬州鹤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古代曾有个人说过‘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因此扬州鹤指的是十全十美之事,世上哪有这样完美的事呢!”
    文子笑道,“要我说,骑鹤上扬州也不及你居竹屋、听竹风、食竹笋的生活惬意。”
    他微微一笑,神情中却有些落寞,片刻后说道,“我曾经的妻子就想要过这种生活,养一片竹林,搭一个小屋,听风鼓琴,煮酒烹茶。只是我当时醉心于所谓的事业,从来没想过要停下来思考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想想,那时候所追求的不过是虚名与浮利。后来她离开了我,态度决绝再无回旋的余地,我想她一定是对我失望透顶。我就像是一个飞得很高很远的风筝,骤然间发现线已经断了,一直在努力追求的目标变得支离破碎,也再回不到原点。悲伤痛苦之余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我来到这里尝试过起她希望我过的生活,后来我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虽然没有了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也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过着与我相似的生活。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再见面,我会告诉她,‘我虽然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但是我一直在过着你的生活。’”
    文子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痴意,心中暗暗叹息。吃过饭后,天色渐晚,两人起身告辞,他一直送到竹林尽头,才转身回去。
    第八章——心意相倾(二)
    两人沿着来时的溪流缓缓地走着,舒窈说道,“想不到他对妻子如此痴爱。”
    “痴爱一个人,也会痴爱她的生活。”
    “却不知他妻子为何要离开他,他又为何不努力挽回。”
    “想来他是不愿提及,毕竟是让他痛苦的事。”
    夕阳被山挡住,透出来的光笼罩住山头,天边的云层也被染红,舒窈看着天边的景色,指着旁边的山头说道,“今天的夕阳好像特别美,咱们爬上那座山去看落日吧。”
    文子打量了一下那座山,虽然并不高,但要爬上去还是要花些时间,说道,“就怕一会天黑了我们找不到路了。”
    舒窈笑着说道,“我们走的路很单调,没有什么岔路口,怎么会找不到呢,而且在山上居高临下说不定能找到别的近路回去呢。”
    文子看着舒窈满脸期待的样子,不忍心拂她之意,便点点头。
    舒窈很兴奋,“我们快些爬,看完了落日就回来。”
    两人找到一条上山的小路,顺着路往上爬,不久后便来到山顶。夕阳悬在远山的交界处,如同在等待他们,似不舍般微微跳动,又似随时要沉落下去。
    “你可知夕阳为什么这么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来看它,它不舍得落下,哭红了眼睛。”
    舒窈扑哧一笑,说道,“它要是能听到你的话估计要气哭了,恨不得立刻落下。”
    落日一旦到了天际和山脉交界的那条线,就沉得很快,仿佛是向命运屈服了,直直地坠落下去,片刻前还有一半露在外面,转眼间就完全沉没在群山之中。天黑得很快,两人还没开始往下走,周围就暗淡下来,树丛逐渐模糊,道路也变得陌生,文子有些担心,没想到山中的夜幕降临得如此迅速,舒窈看到周围的景象心中也有些不安。两人走了不久天色就完全暗下来,文子打开手电筒,借着微光找路,眼前的路有些陌生,似乎是不觉间走岔了路,他看了看同样一脸迷惑的舒窈,心中想着,不知道从哪里走岔了路,无论如何也得沿着路往下走,先下到山谷找到那条小溪,再辨别回去的路。
    可当他们终于来到山谷,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小溪,周围的景色都很陌生,似乎是来到了另一侧的谷底,两人努力寻路,试图回到熟悉的道路,却事与愿违。他们找了一阵,都有些累,便坐在大石上休息,深山里连电话也没有信号。
    舒窈担忧地问道,“咱们不会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吧?”
    文子安慰她道,“别担心,一会再找找,总能找到路的,不行就回到山上沿着原来的记忆再走一次。”
    舒窈摇摇头,说道,“周围漆黑一片,往山上走也太危险了些。”
    文子沉思片刻,说道,“他们见我们久不回去,应该会来找我们的,只是也不太好找到我们。”
    山中春夜渐冷,舒窈不禁打了个寒战,文子看在眼里不禁担忧,忽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背包外面的夹层里翻了一会,找出一只打火机来,说道,“这样寻路也很难回到书院,不如我们生一个火堆,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找。”
    舒窈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打火机,颇为惊喜,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呢?”
    文子笑着说道,“之前我们在云端咖啡厅上面的天台过生日,买了蛋糕还点了蜡烛,我就顺手把打火机放在背包里了。”
    舒窈也笑着说道,“你回去了都没把它拿出来过啊。”
    “忘记了啊,要不我们今天就没法生火了。”
    两人去捡了些能生火的树枝干草,找到一片干净的空地,又清理了附近的荒草,搬来几块大石将生火的地方团团围住以避免火势蔓延出来。文子小心翼翼地点燃干草,火势蔓延到树枝,很快就形成一个火堆,两人坐在火堆旁的山石上,阵阵暖意袭来。舒窈盯着火堆看,脸庞在火光下映得通红,勾勒出精致的五官,文子看着她的脸庞不觉有些痴意。
    舒窈目光转向文子,笑着说道,“当时给你过生日也没请你吃什么好的,就跑去天台上吃了个蛋糕。”
    “对着整个城市许愿望,那可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特别的一次生日了。”
    舒窈看着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中,说道,“原来山里的夜黑得这么彻底,幸好我们有这个火堆。”
    文子感受到她的惧意,轻轻靠在她身边,“你看看天上,我们还有漫天的星辰。”
    舒窈抬起头来看天,与地面的黑暗不同,天上星光璀璨,文子说道,“你看这些星星都在亿万光年之外,却都在陪伴着我们。它们中有很多已经燃尽了生命,射向远方的微光却仍在我们身边。”
    舒窈望着浩渺的星空,心中惧意渐退。有一团厚云遮住了月光,云层缓慢移动,月轮时隐时现,文子说道,“《浮生六记》里有一个故事,中元节的夜晚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在沧浪亭里喝酒赏月,天色阴沉月轮未出,芸娘向天祈祷说,‘若二人能白头偕老,则月轮将出。’后来果然云销月出,但是还未来得及欣喜就传来落水之声,两人以为是湖中的溺鬼作祟,受了惊吓病了月余才好。”
    “那后来他们白头偕老了吗?”
    “后来两人命运坎坷,芸娘在颠沛流离中病死了,没有能够白头到老。”
    “可是祷告应验了啊,虽然后来有波折,但是最终月轮还是出来了不是吗?”
    “或许芸娘是心中隐有担忧才会祈祷吧,否则又何须寄托于月轮呢!”
    舒窈歪着头想了一会,点头说道,“是这样的,心中患得患失才会想要祈祷。你有没有什么想祈祷的呢?”
    文子望着天边隐藏在云层后的月轮,摇了摇头,心中却忍不住默默想着,“若是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
    文子用一根长树枝不断翻动篝火,舒窈看着蹿起很高的火苗,问道,“我们今晚上得一直呆在这儿了?”
    文子点点头,“怕不怕?”
    舒窈笑着摇摇头,说道,“有你在我就不怕,还记得上次我生病了你带我去医院,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也很可怕,但心里却很安稳。”
    “是我没照顾好你,我很希望你以后都能安安稳稳的,不要遇到可怕的事情。”
    舒窈笑着说道,“那倒不用,这些经历都挺好的,虽然有些怕,但心里却安稳的感觉挺有趣的。”
    “我去多捡些树枝,夜还很长呢。”
    “我和你一起去。”
    “你在这儿看着火堆,别让它灭了。”
    “那你莫要走远,得在我视线范围内才行!”
    文子笑着点点头,好在周围树木很多,他来来回回地折了很多树枝,都堆在山石旁边。舒窈笑着说道,“这些够了,足够烧上一夜了。我们要是能打上一只野兔就好了,放在火上烤着吃。”
    “你这是得陇望蜀啊!”
    “山野里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吗,漫长枯燥仿佛没有尽头,咫尺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月光便再没有其他的光源。”
    文子笑着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
    舒窈用手托住脑袋,手肘撑在腿上,侧头看着他。“从前山中有两颗树,相聚尺许,它们彼此相恋,可他们有个苦恼之处,一旦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黑暗,它们就看不到彼此了,虽然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见,它们每个夜晚都在期盼着日出,太阳一升起来,看到彼此在朝霞中的笑脸是它们最幸福的时刻。它们把苦恼倾诉给路过的人们,有一个人想了个办法,他在每棵树上挂了一盏灯,虽然灯光昏暗,但是它们终于能整夜都看到彼此了。最初它们沉浸在幸福中,但渐渐地它们不再为日落而哀伤不已,也不再为日出而充满期待,那种在朝霞中重见彼此的美好再也感受不到了。幸福失去了期待就成了一潭死水。后来有一天,挂着的灯终于坏掉了,它们又重拾了曾经的幸福。它们仍然会为夜幕的降临而哀伤,却不再痛苦,因为正是夜晚让它们有了对幸福的期待。”
    舒窈专注地看着他,听他讲完,不禁露出微笑,“所以夜晚看似漫长枯燥,实则是蕴含着对白天的期待。城市里有各种灯光,反而是失掉了对白天的期待。”
    文子点点头,“你想想咱们明天看到日出的时候该是多么幸福。”
    舒窈带着憧憬望着天边,“听你这么一说,也不觉得夜晚很难捱了。”
    夜深渐凉,山谷地势低洼,正是山风肆虐的好地方,一阵阵山风袭来,火苗被吹得左右摇摆,虽在火堆近旁,也有寒意袭来,舒窈蜷缩在大衣里,手臂环抱着自己,仍忍不住微微颤抖,文子心中疼惜,手臂不自觉地搂住舒窈,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舒窈感受到他怀中的温暖,索性把头歪倒在他的胸膛。文子感受到她柔软的身子从颤抖中渐渐平静下来,心中不禁怦怦跳动。
    过了一会,舒窈坐直身子,似乎从寒意中缓过来,脸上却已有些绯红,“都已经是春天了,夜里怎么还会这么冷呢?”
    “到了春天,寒冷之气无处遁形,便都隐藏于这高山深壑之中,一到夜晚就更加肆无忌惮。”
    “偏你有这许多解释!你说都这么晚了,他们应该也不会再找我们了吧?”
    文子摇了摇头,舒窈忽然脸上泛红,说道,“刚才是太冷了,所以才…”
    文子看着她娇羞的样子,心中柔软地如同融化了一般,不禁开口而出,“你下午的曲子弹到我心里去了,你可知道我的心事吗?”
    舒窈看着他痴痴的目光,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缠绵之意,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矛盾,良久后她低下头,悠悠地说道,“你不要说,我心里都明白。”
    文子心中喜悦,忍不住轻轻握着她的手,舒窈低头沉思,任由他握住。在这无人的黑暗旷野,两人静静地守在篝火前,远离了曾经的世界,心中涌动起奇异的情感,时间的流逝仿佛被火焰吞噬,黑夜永恒地占据了世界。
    两人聊了一会,舒窈的眼睛逐渐朦胧,显得有些倦意,文子温柔地说道,“累不累,你睡会吧。”
    舒窈睁开眼睛,“那你也睡会。”
    文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看着篝火,守着你。”
    “那我们轮流守着,等会我睡醒了你再睡。”
    “我不困,我也舍不得睡,睡着了就看不到你了。”
    文子让舒窈躺在山石上,枕着自己的腿,又帮她裹紧衣服。舒窈望着文子,目光中充满温柔之意,文子俯下身子抱住她,良久后才放开,“安心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
    舒窈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不一会就沉沉睡去。文子轻抚她的头发,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在睡梦中微微颤动,不禁浮想联翩。他从来不敢承认对舒窈的爱意,可是在这个奇特的夜晚,他的心迹无处遁形,他不知道这种爱意产生于何时,或许是在酒吧街后的小山上,或许是在深夜的医院里,又或许在初次相识的时候就注定了这场无可避免的命运。无论是何种情况,此时此刻他宁愿这漫长的黑夜永远不会结束。文子不时往篝火中添加树枝,虽然火烧得很旺,寒风还是不断袭来,舒窈蜷缩着身子,眉头微皱,似乎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寒冷,文子把外衣脱下,仔细地盖在舒窈身上,不久后阵阵困意袭来。
    第九章—爱之虚幻(一)
    舒窈醒来的时候天刚微微亮,篝火还在燃烧,文子用手肘支着脑袋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他发现舒窈在盯着自己看,问道,“你醒了,睡得好吗?”
    舒窈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她看到文子脸上有被星火溅上的暗痕,伸出手来帮他轻轻拭去,文子闭上眼睛感受她指尖的触感。过了一会舒窈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看到身上还盖着文子的衣服,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她帮文子穿上衣服,语气中透着关切,“你不冷吗?有没有冻坏你?”
    文子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不冷啊,火堆一直烧着呢,你睡着了容易着凉。”
    舒窈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说道,“你又困又冷熬了一整夜,都是为了我。”
    文子笑了笑,“我把你深夜丢在山里,还在山石上睡了一夜,没照顾好你。”
    “我睡得很安心,一醒来就看到你的感觉很好。”
    文子把还未燃尽的树枝抽出来,火势渐渐熄灭,树丛里的鸟叫声不绝于耳,在朝阳下山中的一切都安详美好。忽然间听到远处有人在叫他们,文子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来人正是珞沉,他走近来看到地上熄灭的篝火,如释重负般地笑着说道,“终于找到你们了,昨晚你们一直不回来,我和静姝很是担心,出来找了半夜也没找到你们,早上便又出来找。”
    文子笑道,“我们昨晚迷路了,便点了一堆篝火,在这儿过了一夜。”珞沉看到两人脸上都有疲惫之态,便在前引路,把他们带回书院,两人吃过早饭后回去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午后方醒来。
    静姝给他们准备了茶,边喝茶边询问了他们昨天的经历,他们讲述了沿着小溪寻找花海,却无意中寻到一片竹林,在林间弹筝又遇到竹屋主人,以及后来迷路的事情。听他们讲完,静姝说道,“幸好你们还能生火,山里的夜晚很难熬。”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你们还见到竹林里那个人了?”
    舒窈说道,“对啊,他给我们讲了自己的故事,他妻子离开了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静姝看着杯中的茶,过了一会开口说道,“我只听说他妻子爱上了他的好朋友,然后离开了他。”
    两人都很惊讶,舒窈说道,“他说是妻子想过这种闲逸的生活,而他沉醉于事业忽视了妻子。”
    静姝接着讲道,“他骨子里和我们是一类的人,但是在世俗名利的混汤中迷失了自我,他告诉过我,他本想着做出一番事业,赚来很多钱,然后再去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他心中向往这种生活方式,这一点和他妻子是相同的,但不同之处在于他认为只有实现了某种物质财富上的自由,才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他就像是被掩埋在石头里的珍珠,他不断地雕琢石头,却没有意识到里面所隐藏的才是绝世的珍宝。他和那个朋友一见如故,就像是遇到了另一个摆脱掉世俗束缚的他,一个把石头磨平后粗粝的珍珠。正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他妻子才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离开他。至于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舒窈说道,“可是他很爱妻子,他来到这里过着这种生活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静姝摇摇头,说道,“但是他妻子在的时候,他却没有为了她而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
    文子说道,“他的爱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其一角,却从未意识到水面下所暗中积蓄起的巨大力量,那是由一丝一缕渗透进灵魂中的爱汇聚而成,可他一直未能察觉,直到他们的爱情之舟撞上冰山被撞击地支离破碎,他才发现内心深处所蕴藏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失去心爱之人,灵魂被爱所占据,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有的爱是瞬间迸发出来的,一时间璀璨绚烂,却很难持久。有的爱是点滴间积聚起来的,却需要一个契机去意识到它的存在,这个契机可能是一次幸运的经历,也可能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静姝说完,不自觉地撇了珞沉一眼。文子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得想起昨晚的经历。珞沉一直在低头喝茶,此时开口说道,“情感的起伏只不过是思维的波澜,爱像是一个诱人的陷阱,一步步地将思维诱入并困在其中,它占据人的思维不是因为它的浩淼广阔,而是它把自己变成了思维的边界,这是让人陷入执念的陷阱中最深的一个。”
    静姝看了他一眼,说道,“或许还有一个更深的陷阱,信仰。”
    文子忍不住说道,“我想起仓崖嘉措来,他有信仰,却又执着地追求爱,他先是陷入了信仰的陷阱,又陷入了爱的陷阱。信仰和爱看似矛盾,实则是相通的,他在信仰中寻找爱的痕迹,又在爱中感受信仰的力量。”珞沉看着他们,默然无语。
    舒窈缩在椅子里听他们聊天,神情有些萎靡,文子看到舒窈有不适之态,便坐到她身边悄声问她,舒窈说有些头疼,文子用手拭她的额头,感觉微微发烫,不禁十分担心,舒窈冲他笑笑,说道,“不要紧的,可能是刚睡醒,一会就好了。”
    谁知过了许久后,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文子显得很焦虑,他问书院里有没有药品,静姝想了想,说道,“没有药品,但是有从山中采来的草药,颇有些效用,若要去山下买药,一来一回就得到晚上。”
    舒窈说道,“只是有些发热,就喝草药试试吧,不行的话再去山下买药。”
    文子执意要去买药,舒窈把他拉过来悄声说道,“你别去了,你在这儿陪着我,这样还能舒服些。”
    文子看着她萎靡不振又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只好点了点头。舒窈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文子问道,“你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吗?”
    舒窈摇摇头,“那样太无聊,我就想在这儿待着。”
    静姝笑着说道,“你在这儿躺着吧,我就在这儿熬药,药的味道闻着也是有好处的。”
    文子拿来一个毯子给舒窈盖上,又拿来一块热毛巾给她擦拭额头。静姝把一个粗陶瓷的药罐放在炉火上,又把已经研磨好的药包放进去熬制。不久后浓浓的药香在书院里弥漫,舒窈用力嗅了一口,笑着说道,“这药香里怎么还会有花香气?”
    静姝笑着说,“我在里面加了一些研磨的花瓣,以缓解药的苦涩。”
    文子问道,“那不会影响药的效用吗?”
    “我看过一些医书,有些花也可以入药,反而会与药相辅相成。”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曾经有一次生病,书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采来的草药熬了喝,那是唯一一次在书院里感到孤独的经历,书院里只有一个药炉的陪伴,草药的苦涩从药炉里飘满书院,就像是把它生命里所有的苦涩都熬了出来。后来病好了我便研究如何改良草药,让它不至于如此苦涩。其实药本身是植物为了生存所演化出来的一种能力,蕴含了它的生命力。”
    舒窈问道,“那药为什么常常都是苦涩的呢?”
    文子说道,“既然药蕴含了植物的生命力,或许苦涩不是药的本质,而是生命的本质。”
    静姝笑着说道,“花的香气也可以入药,生命的本质可不只是苦涩的啊。”
    药熬好后,静姝把药倒在碗里让舒窈喝下,舒窈喝了药没多久就觉得身上冒汗,文子不断用毛巾给她擦拭,她虽然身上潮湿难受,头脑却感觉清凉了。到了黄昏,烧便已经退了下去,身体也舒适多了,文子看她有些精神了,心中也渐安稳。舒窈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感觉身上好粘,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
    文子心中对她十分疼惜,说道,“等你明天好起来就能洗澡了。我没照顾好你,让你昨晚在山里睡了一夜,才把你弄病了,我恨不得病的是我才好。”
    舒窈冲他笑笑,说道,“还好病的是我,着急的是你。要是你病了,就该我着急了。”
    说完她不禁低下头,文子看到她憔悴的脸庞涌上一抹红晕,只觉美得无以复加,忍不住说道,“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
    舒窈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为什么?”
    “乌云遮住了天际,那是天空在生病,月缺了一半,那是月亮在生病,造物主为了营造美的意象所以让它们生病。病中的你却比它们都要美得多,它虽然不舍,却也总忍不住让你生病。”
    舒窈听他说完,脸上红晕更盛,心中很愉快,笑着说道,“那我岂不是要老生病了。”
    “所以它让我遇见你,就是为了要照顾你周全。”
    “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照顾得不好它可就把你收走了。”

    晚上吃过饭,舒窈又吃了一次药,便回去休息,夜里出了一身汗,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好了大半。文子拭她额头已降下温,神情也颇为舒适,方才放下心来。静姝笑着说道,“你看起来好多了。”
    舒窈也笑着说,“多亏了静姝姐姐的草药,很有效果。”
    文子问道,“这些草药都是从哪里采来的?”
    “往往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或在深山,或在涯畔。餐风饮露,生命力才异常顽强,也因此需得熬制很长时间,才能把它们的效力都熬制出来。”
    舒窈生病初愈,他们便都待在书院,文子和珞沉在菜圃间帮着干些活,舒窈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着文子在圃间奔劳,不觉间便已日薄西山。晚间大家在书院里喝茶聊天,文子忽然说道,“这些天多谢招待,明天我们准备要回去了。”
    静姝和珞沉都很讶异,“这么快就回去?都没待上几天呢。”
    舒窈语气中充满不舍,“我们也不想回去,可是请的假用完了,还得回去上课。”
    静姝沉默了一会,笑着说道,“那下次一定要再来。”
    舒窈点点头,“下次我们放假的时候过来,可以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
    珞沉说道,“离别中蕴含着相聚,有离别才有相聚的可能。”
    文子看看珞沉,说道,“离别和相聚就像参星与商星,永远也见不到对方,却永远都在追寻对方。”
    他想起曾经和梓芄在黄河边上看星星,参星在漫天的星辰中孤单地寻找着商星,那个背影离他渐行渐远。喝完茶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各自回屋睡觉,文子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这儿短短几天的山中生活,于他却像是过了漫长的时日,他想着和舒窈在山中渡过的夜晚,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似乎他触及到了某种本不属于他的美好。
    他披衣起身想要在院子里走走,却看到书院里仍亮着一盏微灯,他走进书院,静姝正坐在躺椅上看书,月色入户,正照在静姝身上,“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吗?”
    “今晚月色好,却无人知晓,我便起来陪它。”
    “看月色那应该去庭院里。”
    “走啊!”
    说完静姝起身往屋外走去,文子跟着她来到小院,月色照在庭院里如积水般清澈空明,花枝竹影如在水中纵横交错。静姝看到文子眉宇间有忧郁之态,问道,“你和舒窈看起来似远似近,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文子呆立半饷,叹了口气,说道,“你还真是目光如炬。”
    说完便讲述了他和舒窈认识的过程,以及和梓芄之间的事情。静姝安静地听他讲述完,问道,“那你心中爱的是谁?”
    文子说道,“我记得你讲述过看到那个男孩画作的感受,浮云,阳光,树木都来到心中,又反射回去,在这个过程中沾染了心中的情绪。那爱呢,爱来到心中,又回到心爱之人身上,它沾染的是自己的灵魂,爱上的一部分是自己的灵魂。我对梓芄的爱产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这份爱并没有过多地沾染到自己的灵魂,我爱上的是她的灵魂,所以我永远有一种爱无法落地的空虚感和陌生感。而我对舒窈的爱则是在不断地沾染自己的灵魂,最初我甚至意识不到这份爱的存在,因为它是如此的熟悉和充盈,但是我最终无法抑制地爱上她,这份爱里有我的一部分灵魂。”
    静姝沉默了许久,说道,“爱其实是一种内心的感受,你在不断地给它找到一个解释,但其实不管缘由是什么,它都是真实存在的,灵魂只是对这种内心感受的描述和把握。由于它只是一种内心感受,所以它也是稍纵即逝,极易改变的,有的时候它的界限甚至都是模糊的。它就像湖水中的月色,不管你如何搅动湖水,也无法改变它的皎洁凄美。而即使你编织了复杂的绳索来试图束缚它,也无法阻止它在不经意间倏忽而逝。”
    文子看向静姝,她的目光中充满同情和不忍,“她们两个人之中,你总会失去一个的。”文子心中彷佛被一个千斤的重物拖拽住,就这么一直沉到渊底。静姝又感叹道,“珞沉也是如此,他不断试图用理性来解释心中的信仰,而信仰也是一种内心的感受。”
    第九章—爱之虚幻(二)
    第二天吃过早饭文子和舒窈就辞别而去,四人心中各有不舍之意。当天他们就坐上了回程的列车,舒窈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心中不禁难过,“时间过得好快,想不到静姝姐姐人也这么好,好舍不得离开他们。你说我们走了,她每天一个人会不会太寂寞,晚上也没有人陪她喝茶聊天排遣孤独了。”
    文子笑着说道,“她要是怕孤独的人,就不会在山里住这么久了。能陪伴她的有很多事物,清晨的鸟鸣,夜晚的月色,书院里的书,她都乐此不疲。再说还有珞沉在那儿。”
    舒窈听了微微点头,心中也稍觉好受些,“我们还会再来吧?”
    文子看着舒窈,目光中充满柔情,“不管你什么时候想来了,我一定陪着你来,你要是想一直在这儿住,那我也一直陪着你。”
    舒窈笑着看他,“那你得先熟悉一下山里的路线,可不能再迷路了。”
    文子昨晚与静姝深聊后,想了很久,他最终决定顺着内心的感受,那是一种疏忽不定的感觉,却绝对真实,此时此刻他看着舒窈嫣然的笑靥,心中升起无限爱意。
    从山中回来后,两人的相处方式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彼此能看到对方的内心,却又晦涩模糊看不清楚。两颗心似乎离得很近,却又总被一种无形之物隔绝开来。有时候文子心中会想,“或许在山中的那个夜晚是两颗心相距最近的时刻,之后虽不是渐行渐远,却是若即若离,再也找不到那种亲密无间的感受。”
    有一次梓芄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她的交流学习快结束了,暑假前就能回到学校,语气中充满了愉悦和期盼。文子却陷入一种矛盾之中,他很久没见到梓芄,心中对她也很是想念,但他同时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舒窈。他想起静姝最后对他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他无法忍受失去舒窈,但他想到可能会失去梓芄心头又涌上无法抑制的悲哀。

    文子约舒窈在咖啡馆喝咖啡,舒窈看着窗外说道,“那个小提琴手已经很久没来拉琴了,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了什么变故。”
    文子想起那个在长街上拉琴的小提琴手,说道,“或许他妻子不再任性,找了一份工作,也不再折磨他,他便也不需要出来拉琴了。”
    舒窈笑着说道,“你怎么开始往好的方面想事情了,很不像你。”
    文子也笑着说道,“因为认识了你,心中有了对美好的向往。”
    “你可认识我大半年了,怎么才觉得我好呢。”
    “本以为美好都是转瞬而逝,却发现你是例外,你的美好可以持续到天空失去颜色,云朵不再飘散,海水不再波澜。”
    舒窈笑着看他,“你还真是颇具慧眼。”
    文子看着舒窈愉悦的样子,默然低下头,舒窈见他表情有异,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文子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舒窈,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舒窈微觉讶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说道,“梓芄说她要回来了。”
    听他说完,舒窈的眼睛暗淡了下来,沉默了半饷,说道,“那很好啊,这样你就不用再大老远的跑去了。”语气中透着一股冷漠之意。
    文子心中慌乱,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不开心,我宁愿一直陪着你,就像现在这样。”
    舒窈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可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心里有你,我绝对无法忍受失去你,我宁可为了你放弃整个世界。”
    舒窈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后叹了口气,她看向窗外的天空,“这个世界这么美,你不能为了我而放弃它。”
    过了一会她又幽幽地说道,“你看天上的云层层叠叠的,就像浪花一样,我想去看看海了。”
    文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我陪你去看海。”
    “我现在就想看。”
    文子看她的眼神很认真,说道,“那我们去天津看海,那儿很近,现在过去下午应该就到了。”
    舒窈有些诧异,“天津也有海吗?”
    文子说道,“天津有港口,应该也能看海。”
    舒窈呆想了一会,说道,“或者我们下次再去远一些的地方看海也行,不是非要这么着急。”
    文子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想去的,你想做的事情我一定要陪你去做。”
    舒窈和对视了一会,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她点了点头,眼神流露出一种坚毅的态度,仿佛是愿意为了爱而做一次努力。

    他们去车站买票,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售票系统瘫痪了,正在维修,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舒窈看到文子有些沮丧,说道,“没关系,我们回去吧,可以明天再来。”
    文子心中被一种力量所驱使,“我们直接去检票的地方看看吧,说不定可以进去。”
    来到检票口说了情况,检票的人放了他们过去,让他们去车上补票。文子在地图上研究哪里能看到海,舒窈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着了?”
    文子说道,“内心被占据了,才会有执着。”
    舒窈并不作声,只是看着他笑。到了站两人打了一个出租车,文子在地图上跟司机师傅指了一个地方,师傅摇摇头,说那里哪能看海呢,然后跟他说了一个远很多的地方。他看看天色将暮,等到了那里天就黑了,便摇了摇头。路上舒窈安静地看着窗外驶过的景色,说道,“你说人的想法怎么会这么容易改变,我们总是在追逐着一时的想法,这样是不是很傻?”
    “这些想法虽然稍纵即逝,却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每个想法都是有生命的,只是生命的长短不同,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会追求生命的悲欢,又怎么能说傻呢?”
    到了地方已是黄昏,有一个海滨公园,连着一片海滩,公园附近都是房屋,遮挡了视线,并不能看到海,走到公园门口却发现大门已经关了,文子呆呆地看着紧锁的铁门,舒窈说道,“咱们沿着路往前走,海岸线这么长,总能寻到海边的。”
    文子点点头,“近在咫尺却又似乎遥不可及。”
    他们沿着路走,空气中不时飘来海的味道,转过一个屋角,迎面扑来一片海湾,浪花缓缓翻涌,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两人激动异常,几乎是跑到海边,海边有一条斜坡伸到海里,一道长长的栏杆围住海湾,几只海鸥在海面追逐,远处有点点帆船在海中游弋。不远处有一条长堤直伸到海里,长堤入口处有一道铁栅栏,里面荒草丛生,栅栏连着墙的地方有一道缝隙,两人从缝隙里侧身钻过,沿着长堤往前走,不久便走到堤岸尽头,尽头处可以看到长长的海岸线向远方延伸而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舒窈扶住栏杆,身子前探,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里的海怎么这么平缓,虽然有海风浪花却很小,简直像一片大湖。”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港湾,渔民出海捕鱼,皆从此过,见惯了离愁别绪,大海的气势也温柔多了。”
    舒窈看着零星的渔船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天快黑了他们怎么不往回走,反而往远处去了?”
    “有些渔民喜欢夜晚出海捕鱼,夜里灯光照到海面,反而会吸引鱼群过来。”
    “可是夜晚的海浪更大,不是更加危险吗?”
    “他们依赖大海生活,又被它夺走生命。我给你讲个故事。”舒窈倚着栏杆,看着他笑,“很久很久以前,大海温婉而又幽雅,它热爱着生活在其中的万千生灵,对出海的人们也很友善,有一天它遇到一个到海里捕鱼的小伙子,他的船触礁了,船沉没的时候他抓了一块船板浮在海面上,它可怜他的孤独无助,便借着海风缓缓地推动船板,轻柔的海浪轻拂着他,便如一个温柔的情人。回到岸上小伙子心中感激,他逐渐爱上了大海,他在船板上种满花草,送给它做礼物,它爱得不得了,推着种满花草的船板满世界跑,它把他带到各种奇异的小岛,把最美丽的贝壳推到他面前。美好的事情却总不能持久,后来小伙子成了渔民们的首领,他们的捕鱼技巧越来越高明,也变得越来越贪婪,他们肆意地捕鱼,无数生灵都被他们捕捞起来失去了生命,它们向它哭诉。它缓缓地流过岸边,轻拂着岸边被丢弃的无数生灵的尸骨,心中被悲凄所占据。它看到心爱之人正指挥着渔民们收网,网里被困住的是无数在哀泣的生命。它眼中仿佛泛着泪花,带着极度悲哀的心情翻起了浪花,浪花翻涌成巨浪,吞噬了眼前的一切。从此之后,它变得喜怒无常,人们再也不敢肆意地捕鱼,只能在颤颤巍巍中求得生存。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每逢无人的夜晚,它又会变得温柔似水,在缓缓流动中追忆着往事。”
    夕阳缓缓落下,海面笼罩在一片暮色中,舒窈看着涌动的浪花,仿佛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在低吟倾诉。文子看到她倚着的栏杆微微晃动,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拢了拢被海风吹散的头发,说道,“在你的故事里世间万物都是有情感的。”
    “如果没有情感,它们又为何如此孤独呢!”
    舒窈笑着说,“那是你心中孤独,所以看什么都是孤独的。”
    文子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不孤独,因为我心中有你啊,它们心中没有你所以才孤独的。”
    舒窈笑着打他,他抓住舒窈的胳膊,看着她溢满笑意的眼睛,和她对视良久,他蓦然感觉到自己仿佛在看着一个遥远的灵魂,他爱着她的灵魂,却看不清她灵魂的细节,他不能理解自己的爱,爱像是一种无形之物,他试图抓住爱的形状,它却如水一般从指缝中流逝。爱是一种真实的内心感受,但爱的背后却似乎总是伴随着某种虚幻,而他逐渐明白,这种虚幻也同样是一种真实的感受。这就像是爱的一种秉性,在深不见底的欲望深渊中并没有什么可以理解的真实。
    他们沿着堤坝缓缓走着,海面上升起一轮圆月,一条边缘模糊的玉带洒落在海面,在波涛的起伏中左右招摇。路上见到一些人,都望着明月的方向,还有人在地上架了三脚架,似在等待,两人微觉诧异,又往前走了一会,侧头往天上一看,蓦然发现不久前的圆月已经缺了一半,细看是一道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半个月亮,他们呆呆地看着这天地间的异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阴影的面积逐渐扩大,吞噬了月亮,最后只剩下一条极细微的弧线,海面陷入一片黑暗。片刻后阴影开始消退,月亮一寸寸地露出来,最后它驱散了所有的阴影,又恢复成一轮圆月,散发着朦胧的红光。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他们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结束了。“这是月食吗?”
    文子点点头,说道,“应该是的,地球挡在太阳和月亮之间,把月光完全地遮住了。”
    舒窈痴痴地看着月亮,“原来是我们自己把月光遮住了。”
    文子看着舒窈,忽然想起静姝曾说过的话,爱的真实感受就像是长空的月色,月色落在水中就成了无法触及的虚幻,可在这一刻他蓦然意识到,月色本身也是一种虚幻,它只是借了太阳的光源,它本身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或许这就是爱的本质,将心中最美好的感受投射到另一颗灵魂身上,又反射回自己的内心,当自己遮挡住了这种内心的投射,再去靠近这颗被爱上的灵魂,就会发现其中所蕴含的虚幻。爱确实是一种内心的感受,却也仅仅只是一种内心的感受。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舒窈也正在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一直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从那剪水的双瞳中仿佛看到了某种破灭,某种积攒起来的勇气在瞬息间烟消云散。
    第十章—长街别离(一)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炙烤,偶尔被不断飘过的浮云遮挡一阵,天地间便一片清明,湿地公园里苍翠成片的芦苇在风中摇摆,所有的芦叶飘向同一个方向,如在期盼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梓芄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文子心中矛盾无法抉择,见到梓芄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失去梓芄,但他决定不管他们的命运如何,他都要对梓芄坦白所发生的一切。
    湿地公园里芦苇很厚,有一条用木板搭起的小路深入其中,他们沿着木板路往里走,两侧被长长的芦苇围住,如在草海间穿行,路的尽头有一片水塘,里面零星地长着枯黄的水草,水面清澈得像镜子一样,长天如同落在了水中,一阵风吹起,云的倒影如同小舟般在水中穿行,载着满船的水草左右摇摆。梓芄笑着说道,“这儿就像是诗句里的景,‘长天落秋水,风起过云舟。’”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句诗?”
    梓芄笑而不语。文子看着天上的云,问道,“你喜欢天上的云,还是喜欢映在水中的云?”
    梓芄想了一会,说道,“各有各的好处,真实的蓝天和白云看起来很纯粹,但是水里的天看起来更蓝,水草更像是长在云朵上,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但是水中的天和云都很虚幻,不是吗?”
    梓芄笑着说道,“何必去在意它是不是虚幻,欣赏它的美就好了嘛!”
    文子默然片刻,刚想开口,忽然从芦苇丛中飞出来两只野鸭,它们结伴悠然游在云影中,不时低头看着水中倒影,宛如坐在云舟之上。梓芄看着它们幸福的样子,忍不住靠在文子肩膀,温柔地说道,“文子,感觉这一年像是做了一场长梦,有时候我会想,等梦醒了你会不会就已经不在了,幸好现在我又回到你身边了,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开你了。这一年来思念不受抑制地疯长,我心中已经长满了思念,像是千千结一般,只想着能见到你,等你来消解。”
    文子听她低语倾诉,心中柔软,侧头看她,她笑地很甜,嘴角上扬,眉毛弯弯,文子不禁轻轻搂住她,本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湿地旁边有一个园艺屋,是几间小屋连成了一片,里面摆着些精致的花卉,看到屋内精巧的布置,文子不觉想起静姝的书院,想起了在山中的生活,恍惚间有种隔世感。屋内还有几个咖啡桌和一个吧台,两人要了咖啡,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梓芄看着窗外如麦浪般的芦苇,说道,“等到了秋天,芦苇泛黄了,这里一定特别美。”
    文子并未答话,啜了一口咖啡,问道,“那个顾籍,后来怎样了?”
    梓芄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人,随后说道,“他也真是个怪人,后来他疯狂地喜欢上另一个女孩,便去追她,给她写了好多诗,那个女孩被他打动,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后来跟我描述说在那个时刻他的内心好像失去了幸福之外的所有感受,他所有的诗句和语言都失去了意义,他不再需要它们,他只想要在幸福中渡过余生。可是熟料不久后,他就离开了那个女孩,他说那种幸福和他想象中的不同,最初他确实沉浸于幸福中,和女孩交往中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幸福的,但他逐渐发现这种幸福是如此的空洞,他没有了写诗的欲望,因为他失去了写诗的对象,他感觉自己在失去灵性,失去生命。他逐渐明白他爱的不是那个女孩,而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永远也求不得的女孩。他最终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空洞的幸福,而选择了离开。”
    文子默然半响,仿佛早就预感到了他的命运,“他用诗句追求幸福,但是这个过程才是他真正想追求的东西,求而不得既是他的悲哀,也是他内心所追求的意义。他得到了心爱之人,却失去了爱。”
    梓芄点点头,眉头微蹙,“却也无可奈何,只是那个女孩心中不知该多么难过了。”文子看着她,心中愧疚,忍不住说道,“梓芄,有些事情我要跟你坦白。”
    梓芄心中有些慌乱,她抬头看着文子的眼睛,文子不敢和她对视,低下头来,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将这一年来从和舒窈相识,到结伴去山中所发生的事情向她和盘说出,“梓芄,对不起,我一直在隐瞒这些事情,我最初是害怕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让我身不由主的地步。”
    梓芄表情呆滞,“这些都是真的?”
    文子点点头,梓芄一双大眼睛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从难以置信到逐渐变得空洞,仿佛是用空洞掩饰了内心极度的哀伤,过了一会,几滴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文子看到她陷入极度伤心的境地,而将她推入其中的正是自己,一时心丧若死,他甚至愿意用生命作为交换来让她脱离这种境地,但随后他又在内心里嘲讽起自己,他愿意为爱付出生命但却无法下定决心选择和她在一起。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他爱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他内心的某种向往。梓芄用手指拭去泪水,低头看着面前浓黑的液体,心中无法理解为何片刻前浓郁香醇的咖啡,此刻看起来却如渊底的浓浆。文子呆呆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忧郁的男孩画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个难以弥合的黑洞,他自己也在梓芄的心中烧出了一个洞,却没有想到这个洞会就这么一直扩散下去,最终吞噬了他的心爱之人。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梓芄忽然站起来要离去,文子也欲起身却被她制止,“我想先一个人回去,我需要些时间来想想。”
    文子凄然坐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蓦然感觉到这一次是两人内心真正的割裂,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心中不禁被悲哀所淹没。梓芄茫然地走出咖啡屋,不知身在何处,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并没有回来,这一切也并没有发生,忽然间她注意到门外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孩,那女孩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正在盯着她看,她也看向那个女孩,她从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很熟悉的悲伤情绪,她们都没有想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那个女孩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站在原地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发呆。
    文子仍旧在窗前坐着,他想要出去追上梓芄,却无力起身,何况就算追上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已经发展到无从解决的境地,他就像是站在一个岔路口,但是不管他选择走哪一条路,都无法再找回从前的感觉,他的爱在这种纠葛中已经面目全非。正当他沉浸于伤情之际,却感觉到有人坐到了他对面,他抬头看过去,来的人正是舒窈,就坐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一瞬间他心中彷佛感到了某种安慰。“你刚刚看到她了?”
    舒窈点点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我最初欣赏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独特之处,我很喜欢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后来的相处中你也待我很好,生病的时候细心照顾我,愿意忍受我的任性胡闹。在山里迷路的那个夜晚,你要和我说你的心意,我其实都明白,因为我也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了。我知道你有恋人,所以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我想拉远我们的距离,但我身不由主。我每次都会后悔因你去找她而生气,但每次又会忍不住。我现在知道压抑内心的情感只是在给它积蓄力量,只会让它更充沛更可怕。”
    她低下头,接着说道,“我曾经愿意给你机会,我知道如果你选择了我,我是无法抗拒的。但是我现在知道这对你而言也是极为艰难的,你的情感像一张网,切断网上的每一根线对你而言都痛苦不堪,你不是不爱我,只是你心中的爱过于复杂,每一根线都错综繁杂,你想理清头绪,它却可能根本就没有头绪。我不愿意再这样等下去,我宁愿剪断它,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我看到那个女孩子,就像看到了曾经的那个我,她心中的伤痛只会比我更深。”
    文子心中难过到极点,忍不住说道,“可是我很爱你,我已经不能没有你。”
    舒窈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的痛苦,眼眶也不禁有些红,“可是这并不是很纯粹的爱,我想要的是一种全心全意、毫不犹豫的爱。”
    “你需要给我些时间。”
    “爱是不会因时间而改变的,用爱都无法理清头绪,时间又怎么能够呢?”
    文子哑口无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舒窈也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柔情,似乎是想给予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过了一会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明天有时间吗,我们出去逛逛?”
    文子本已绝望,听她如此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去哪儿?”“就在大街上,随意逛逛。”文子有些奇怪,心中掠过一起不安,但很快就又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中。
    第十章—长街别离(二)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天气,弥漫在空气中的仿佛是迷茫的思绪,四处游荡,却找不清方向。梓芄没有打过电话来,文子能想象到她灰心绝望的样子,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却给不了她想要的爱。他也不理解为何舒窈对他说了那番话,却又约他出来。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那就像是被封在了内心深处一个隐蔽的区域,他的思绪围绕着它飘散游荡,却始终无法触及到它,他在隐约间有种感觉,那个区域可能空空如也,内心的世界本质上是杂乱的,或许只有来自外界的力量,才能塑造内心的想法。
    城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每一个街角都显得熟悉而又陌生。有一座高楼直刺穹霄,舒窈独自站在楼下,仿佛是站在一只巨兽的脚下,显得更为瘦小,文子站在街角看过去,心中不禁有些惊异,她的身影在世间是如此的渺小,孤立,却是自己情之所钟,心之所念。
    舒窈远远地看到文子,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她看到文子的头发有些杂乱,便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梳子,帮他轻轻地梳着,“以后出门前要记得梳头,不能再这么乱着跑出来。”
    文子温顺的任她梳着头,“以前怎么不告诉我呢。”
    她笑得很温柔,“想对你更好些,怕以后没机会。”
    文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心情激荡,说道,“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舒窈笑着看他,过了一会说道,“走啊,我们上去看看。”
    他们上了顶楼,来到天台上,高处的雾气更大,望出去是白茫茫一片,没有天空和陆地,也没有城市和高楼,天地间似乎什么也不存在,文子在迷雾中努力辨认却什么也没有分辨出来,他有些迷茫,原来外部的世界也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的内心和这个外部世界是如此的相似,迷雾笼罩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他心中的迷雾也掩盖了他内心的真相,或许总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他也会越来越接近这种真相。
    忽然听舒窈说道,“这儿的雾好大,我们像是陷在里面了,什么也看不到。”
    他端详了一会,说道,“或许在云层里也是这种感觉呢,说不定是刚刚有一片云飘浮过来笼罩了这座楼,我们是在云层里呢。”
    舒窈看了看周围,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会,笑着说道,“真是很像,它要是能带着咱们一起飘走就好了。”
    “你是种在云层里的一颗花,我是来寻找你的。”
    舒窈睁开眼睛,有些诧异,“云层里的花?”
    “我想起看过的一句诗,'酒醉梦中醒,花落云间寻',曾经有一个人喜欢上了一颗花,后来他的花凋零了落在了尘土里,被风吹散消失地无影无踪,他苦苦寻找而不可得,每日里醉生梦死,后来有一次他在梦中醒来,看到天上的浮云像是花的形状,心中一动,原来是尘土里的芳香被风吹散凝结成了云。从此之后,他每日都在云中寻找着他的花,他其实已经找到了他的花,万千朵浮云都是他的花。”
    他又接着说道,“要是你不见了,我也会去云间寻你,我一定会找到你。”
    舒窈痴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转过脸去,“他其实不需要去云间寻找,花总会凋零,凋零前的故事也已经永远留在他心里,去云间寻到的也不过是些记忆的痕迹。”
    文子默然。“这儿是咱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还记得吧,那时候我坐在这儿练吉他,你在那边看着外面,我看着你专注又有些忧郁的神态,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我还以为你在想着她呢。”
    “那算是一次约会吗?”
    “当然算了!”
    文子看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沉浸在回忆中,“那是个天气极好的日子,蓝天澄澈,白云悠闲,站在半空看出去,离着尘俗远了,离着蓝天白云却依然也很远,就像是远离了世间一切,却唯独离你很近。我后来知道,与你在一起的时候,都像是离世界很远,离你很近,你站在了我和世界之间。”
    舒窈笑着说道,“原来你在转着这些傻念头!”
    过了一会她又接着说道,“我还和你讲了我失恋的故事,我那时候没想到我也会让别人陷入到我曾感受到的那种痛苦中去。”
    说完她显得有些沮丧。“痛苦只是对幸福逝去的感受,没有什么幸福是不会逝去的,区别只是时间的快慢不同,或许不应该试图去避免痛苦,因为它是无可避免的。”
    “可是因为自己而让别人陷入无端的痛苦,我心里也会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有爱的地方就有痛苦,爱美好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痛苦或许是对这种过于美好的事物的惩罚。”
    舒窈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我们相识的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该有多好。”
    文子默然看着她,心中却在想,“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们的爱就不会有这样多的纠结痛楚,但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强烈了。”
    “我们下去吧。”
    “去哪儿呢?”
    “去西山上。”
    文子点点头,心中有些诧异,舒窈想去的都是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她大概是想找到些过去的痕迹。
    山上的雾气也很大,山下的湖水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舒窈说道,“白茫茫的湖水看起来美,雾气也是白茫茫的,身处其中却感觉很茫然。”
    文子说道,“湖水是远远地看去,所以就有一种很朦胧的美感,可雾气把自身也笼罩其中,茫然的感觉是景色在情绪上的投影。”
    舒窈抱膝坐在山石上,看着缥缈的湖水,心里默默地想着,“你的爱有时候就像是茫茫的湖水一样,很朦胧很美好,深切地打动着我的心,但是贴近看又会发现它像雾气一样,让我感受到心底的茫然。”
    文子坐到她身边,紧挨着她,过了一会她开口说道,“酒吧街都看不到了,也被笼罩在雾里了。”
    “酒吧街上的雾气里大概也带着酒意,或许我们在街上走一走也会醉的。”
    舒窈侧头看着他笑,“上次你就差点喝醉了,喋喋不休地讲你的故事,也不管我爱不爱听。”
    “那次可是你非要我讲的啊!”
    她笑了笑,似是无意地说道,“假如说你失去了我也会像那时候那样难过吗?”
    文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失去了你,我就失掉了我的心,同时也会失去所有的情绪,一个没有心的人不会难过,不会痛苦,只是行走在世间的一个身躯而已。”
    舒窈也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却似乎很遥远,“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不希望你那样,我想让你痛苦一阵,然后再逐渐地好起来,我想让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我们的故事,在一个春风陶醉的日子里,讲给一个心中柔软的人听。”
    他们互相对视,一时都没有说话,暖风把她的长发吹拂到他的脸颊,仿佛也不忍心她的离去。舒窈拢了拢头发,说道,“不知道那个调酒师和他女友是不是还在一起。”
    文子摇了摇头。她接着说道,“你说过爱需要某种力量来支撑,那我们之间呢,是什么力量在支撑?是不是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份爱是虚幻的,所以反而想要努力把它变得真实?”
    “或许爱的本质是执着,寻找某种力量的支撑,其实是在寻找某种执着的理由。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个执着的理由,你每一句柔软的话语,每一次甜美的微笑,每一个温柔的目光都是我执着的理由。”
    舒窈听着他语气中所饱含的深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知道以后不会有人再和她说这样的话语,这些柔情的话语背后隐藏着最美好的空洞。“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文子说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那不是瞬间发生的事,就像弥散到风中的花香,你的气息逐渐渗透到我的心里,让我的整个灵魂都沉醉其中。”
    舒窈笑着说道,“过于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种虚幻感。”
    文子想了一会,说道,“单调平凡的词句却能产生出最美好的诗意,飘散纷乱的思绪能产生出最美好的情感,美好的本质或许就是一种真实所无法触及的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第一次意识到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性是在医院里照顾你生病的那次。看着你痛楚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掉了,我本以为那是感同身受的同情,后来才明白那是深埋于心底的爱偶然间的流露,可它一旦显露出来,就从此无法收拾,不可抑制,最终占据了我心底的每一个角落。”
    舒窈静静地听他倾诉,“我好想再生一场病让你照顾我,什么也不用想,只听你的话。”
    “你病了也不听我的话的,你还记得在山里的那次生病,让你去床上躺着你偏要在屋里坐着劳神,让你早点去睡你偏要熬着聊天。”
    舒窈笑着说道,“那是舍不得走,你老是想着赶我。”她又接着说道,“好想再去山里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白天到处游逛,夜晚在小屋里喝茶聊天。我也很想念珞沉和静姝他们。”
    “那我们再去,我们可以去找到山谷里的花海,去看看珞沉住的地方,跟着静姝去深山里采药。”
    舒窈看着远方,悠悠地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在山里种咖啡,那时候虽觉得好笑,但其实内心里很想种一片。”
    “那咱们也去山里盖一间小屋,种一片咖啡,植一片竹子,平日里我去劳作,你来做果酱酿酒,闲暇时我去煮咖啡,你来弹琴抚筝。春日里汲泉水烹茶,夏夜里听蝉虫夜鸣,秋日里看浮云舒卷,冬夜里取落雪煮酒。”
    舒窈痴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眼睛中有些湿润,文子帮她轻轻拭去。她小声说道,“抱抱我”。文子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自从在山里迷路的那个稍纵即逝的夜晚之后,他从未抱过她,此刻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把一生所有的爱都给他。
    第十章—长街别离(三)
    他们穿行在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是他们平日里去过的地方,在一条长街的尽头有一个小咖啡馆,店外摆着很多鲜花,门前挂着一只风铃,在风中叮铃作响。舒窈看着小店上挂着的风铃,目光渺远,“还记得咱们在城外的古寺里见到的那只挂在廊檐上的风铃吗?”
    “记得,那是个古旧的风铃,不知道是谁挂在上面的,也不知道已经挂在那里多少年了。”
    “声音也有些沉闷了,不像这一只这么清脆。”
    “你知道风铃声有什么寓意吗?”
    舒窈看着他,摇了摇头,文子说道,“代表着相思之意,风铃声借着风逐渐远去,把思念之情传递给远方之人。”
    舒窈痴想了片刻,说道,“就在这里吧,我们进去坐会。”
    咖啡馆里有很多绿植,木制的桌椅在粗糙中又显得雅致,他们找了一个靠窗安静的角落坐下来,窗外的小路旁有一颗树,树叶直接从枝干上生出来,样子有些笨,就像是枫叶的头部被直直地削去了一块,从枝干上延伸出来几朵花,花萼绿得像嫩芽,托住了黄橙橙得如玉兰一般的花朵,店员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小姑娘,她看到两人都在看着窗外的树,便笑着向两人解释道,“这是鹅掌楸,树叶长得像鹅掌一样,是少见的珍贵树木。现下是花期,它往往是孤生的,花在含苞未开时就已经成熟了,开花时已失去了授粉能力,因此种子的生命力也很弱。”
    说完她便去到屋内准备咖啡,文子看着窗外奇特的树木,说道,“别的树木开花都是为了邂逅美好的爱情,它的花也这么美,却一生甘守孤独。”
    舒窈说道,“它的叶也生得很奇怪,像是缺失了一块。”
    “大概是它也为生命里爱的缺失而哀伤不已,叶也在不觉中长成了忧伤的形状。”
    “可它依然很美。”
    不久后,店员把咖啡端上来,浓郁的咖啡香气袭人,舒窈双手捧着咖啡杯,杯中的奶末沙沙作响,覆盖在醇香苦涩的咖啡上,仿佛某种泡影覆盖了事物的本质。她笑着说道,“原来我们已经一起去过这么多地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文子说道,“是啊,你怎么想着今天去重访这些地方呢?”
    “为了寻找些记忆的痕迹,有些事情不去回忆就会容易忘记。只可惜一天的时间太短了,来不及出城,也去不了山中。”
    “可以以后慢慢去。”
    舒窈怔怔地看着文子,眼睛渐渐湿润,一双眸子如黑夜里颤抖的星,看上去仿佛与他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她的声音温柔地如同流淌了千万年的水,“文子,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的故事,千万莫要忘记。”
    文子心中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思绪也飘散到许久之前,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也想起了很多话,却没有一句话能够挽回某种逝去的意象,那是由他和舒窈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所汇聚成的意象,他想起读一本小说读到结尾的感觉,那种怀念和忧伤不只是因为小说中的故事,还有生命中转瞬即逝无法逆转的时光。舒窈看了他许久许久,仿佛隔了一个世纪,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 和一支笔,信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她把信翻到末尾,在后面书写起来。“你在给谁写信呢?”
    舒窈抬起头来对着他笑,充满笑意的眼睛中依然还很湿润,“给一个远方的朋友。”
    文子痴痴地看着她,他忽然想起曾在一片绿叶上给她写过一句话,他想用一生的时间换取与她一天的相伴。过了许久,她写完了信,把信小心翼翼地装在淡蓝色的信封里,又把信封放在包里,她抬起头来看他,眸子朦胧地就像是烟雨中的湖水,他不禁想起那个夜晚,她枕在他的腿上,也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漫天的星辰在他们上空。
    她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睛,幽幽地说道,“我去洗洗眼睛。”文子点点头,怔怔地看着她离去。良久后她仍不见回来,他默然呆坐着,仿佛是在等待某种已逝去的时光。又过了一会,店员小姑娘来到桌旁,在桌上放了一个信封,说道,“刚才那个女孩让我拿给你的。”
    “她在哪儿?”
    小姑娘说道,“她已经走了。”
    语气中似乎也有种淡淡的忧伤。蓝色的信封安静地躺在桌上,他打开信封取出信来,信纸上写满了字迹,有些字迹模糊成一团,有被泪水打湿的痕迹。他神态恍惚,默默读起信来。
    “文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必已离开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其中的原因很难描述,它是由各种错综复杂的思绪所带来的一种整体感受,我心里很难过,从未有过的难过,但是我不得不离开。我内心深处其实早就做下了这样的决定,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我看到那个女孩。我想再和你度过完整的一天,去到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回忆我们过去的经历,那些过去的事情从不曾离去,只是被封存在了时光里。我想去到那个离天空很近的天台,抱着吉他弹曲子给你听。想去到那个夜晚空荡荡的输液大厅,等着你从长长的甬道尽头回到我身边。想去到那个城外的古寺,陪你一起看满树的银杏泛黄。想去到那个西安城斑驳的墙头,听你感慨伤心人的故事。想去到那个长溪的尽头,和你一起看天上的浮云行起。想去到那个竹林间的竹屋,给你弹一首红楼梦的筝曲。想去到那个夜幕下的海湾,听你讲述大海的伤心故事。我知道你喜欢读书,我们的故事就像是一本书,你要把我们的故事都记住,想到我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我很爱很爱你,我曾怨恨命运为何不能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后来我明白了,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故事总会有结尾,我们的故事已经足够精彩,爱也已经足够美好。爱从来不会逝去,它会埋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是存在过的最美好的回忆。我心中的不舍就算再写上整整十页也书写不完,却不得不对你说再见,你莫要找我,我也不会让你找到,你要安好无恙,带着我们的爱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好想再回到初次相识的那一天,看着你,与你说一句,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信的最后还有一段笔迹较新,是她刚刚在咖啡桌上写的,“文子,此刻我在你面前写着给你的信,我这一天过得很幸福,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我想起了那么多的事情,当初以为很平凡,现在回忆起来却都那么珍贵。我不想让你和我说再见,所以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允许你难过,但莫要像之前那样难过,因为你有我的爱,有我们的故事,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就像窗外那颗孤独的树也有自己的美。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还能再重逢,那一定是个春风和煦的日子,那时我们再来回忆往昔,不醉不归。”
    文子读完信,泪水已经涌上他的眼眶,滴落在信纸上,打湿了字迹,他抹掉眼泪,手里拿着信,来到长街上。长街上空无一人,文子的眼中溢满泪水,在模糊的泪目中仿佛能看到她离去的背影,风轻抚着她的长发,直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只剩下风铃声在长街中回荡。
    第十一章—花魂逝去(一)
    后来他试图去寻找她,却再也无法联系上她,他去到她的宿舍楼下等着,却等不来她的身影,有一个女孩过来告诉他,“我是她的舍友,她已经走了,办了休学,或许半年或许一年。”
    “她去哪儿了?”
    她摇摇头,说道,“或许去周游世界了吧,她说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的。”
    文子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直到他躺到床上,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又拿出她的信来一遍遍地读,试图从中读出一丝希望,最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她真的是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他看着周围,像是生活在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冷漠,他被挤出了原来的世界,跌入了一个冷漠的世界。他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分裂开来,一部分灵魂永远地留在了美好的过去,另一部分被揉碎,随着哀怨的雨水落入地底深处。他的思绪纷繁杂乱,他宁愿在内心想象出来的世界中感受痛苦,把痛苦想象成各种意象,也不愿回到现实的冷漠世界,那个世界失去了它所有的精神,像是在逐渐熄灭的星光,所有的情绪都像是散落的尘埃,无力地落在荒芜的土地。他蓦然发现,她的离去带走了整个世界。
    随着时日的增长,绝望的情绪在空间和时间上不断蔓延,为了摆脱这种可怕的力量,他试图积蓄起希望,他心中有一个念头,她总会回来的,他只要再见到她就不会再让她离去,但是这个冷漠的世界内部仿佛还有一个冷漠的内核,那是对一切的否定,甚至是对绝望的否定,也因此混淆了希望的意义,他逐渐认识到他心中所期盼的其实是一种只存在于过去的意象,他模糊了过去和未来的界限,试图把过去带到未来,就像是长河已入海,他却仍期待着能在海边重新找回长河落日的意象。
    就在这种绝望的浑噩状态中,他收到一封来自珞沉的信,这仿佛是一种安慰,却又给他带来了哀伤,他想起上一次和舒窈一起读信的时候,那一次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经历充满期待,而这一次他再也无法让舒窈读到信了。他叹了口气,拆开信封,打开信件读起来。
    “一别数月,很是想念,你们近来可都安好?
    “来信为告知一事,我与静姝决定在一起生活,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和静姝也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不知道那始于何时,只是蓦然有一天我的脑海中就有了她的存在,而且越来越挥之不去,一开始是她的话语牵动着我思考的方向,后来她在我的头脑中似乎成了一种奇特的存在,我头脑中的思维像一个怪物,她却并没有试图把它挤出我的头脑,而是在它横冲直撞的混乱中给予了它抚慰。我头脑中的思维与她实现了一种共存,甚至是依赖,如果这是爱的话那我也愿意承认。我曾在思维的迷宫中追寻觉悟,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或许觉悟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实体,就像我头脑中的她一样。佛不是通过思考达到了觉悟,而是心中的觉悟抚平了他的思绪,所以他才如此得睿智、温和。”
    “入夏来山中林木茂盛,溪水渐长,十分凉爽,可以来此避暑,望你们再来山中相聚。”
    文子把信放下,看向远方,目光悠远,他想起了在山中围炉夜话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晚他在门口转身间看到的两人孤独的身影,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孤独的只是他内心的意象。他不知道珞沉还会不会继续追寻觉悟,或许他已经找到了他的觉悟,那是一种让他平和的力量,那是来自静姝的爱。他内心深处又隐约有一丝遗憾,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爱的驱使下互相靠近,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必然会失掉一些东西,珞沉的执着,静姝的灵气,还有两颗灵魂间彼此对立又互相吸引的张力。他蓦然发现,自己在爱的过程中从未失去过什么,他的爱从来都不是完整的,或许这也是舒窈离开他的根本原因,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奇异的性格强烈地吸引着她,但他却永远也无法给出一份她想要的完整的爱。

    文子坐在咖啡店里等着梓芄,咖啡店放着轻柔的音乐,这是他和梓芄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看着窗外,回忆起那一次约会他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他心底涌上一阵悲哀,无论如何那种心情都再也无法找回了,他心中仍有对梓芄的爱,他的爱如同一个错综复杂的网,但那种对单纯美好的向往却永远的消失殆尽了。
    窗外的小路很安静,阳光透过树木洒落下来,在路面形成了斑驳的影,在凝固的安静中带着一丝阴霾,仿佛洒落在地面的是它们内心的阴影。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斑驳的树影间,那么纤弱又那么美好,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充满着焦虑和期待等待着心爱之人的少年,他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是在何时悄然改变的,是缘于另一个女孩的出现,还是由于他内心某种必然的变化。
    梓芄看上去更为憔悴,她默默地坐在对面,眼睛盯着桌上的咖啡杯,仿佛不愿与他对视,文子看到她暗淡的眼神,心中十分疼惜,“梓芄,你还好吗?”
    梓芄缓缓地点了点头,仍然默不作声。文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梓芄,对不起,我不应该一直隐瞒着你,我也从来没想到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梓芄直视着他,说道,“那你爱她吗?”
    文子低下头,呆立半饷,点了点头。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仿佛是不愿让眼泪滴落下来。“你有多爱她?”
    她语气中有些颤抖,仿佛是在徒然地期盼着某种不可知的幻觉,文子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心中难过,却也不忍心再欺骗她,“我最初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再爱上别人,我和你隐瞒她的事情也是不想让你心中产生芥蒂,我本以为自己心中无愧。可是她不觉间在我内心种下了一颗种子,最初我不以为意,它却不断地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到我发觉时,它已经枝繁叶茂,占据了我的内心。即便如此,我也固执地认为它只是一种弥散在内心的未知力量,我看不清它的形状,也不了解它存在的意义。但是后来我明白了,爱的本质其实也是看不清理解不了的,它就是一种盘踞在内心的力量。”
    梓芄似乎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眼神茫然无力,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永远地沉寂了下去。许久后,她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我其实不该抱有幻想,这些天我想了很久,虽然难以相信,但是我还是理解了所发生的事情。它并不是没有迹象的,只是我在有意无意间把它们都忽视了。或许这些都注定要发生,我们有一个相似的内心世界,由文字和想法构建起来的一个世界,但是我们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完全不一样,我在这个世界附近建了一个城堡,我在城堡里欣赏这个世界,甚至我会深入这个世界,但我总会回到自己的城堡。而你不一样,你完全沉浸到这个世界里,你的根就在里面,我的城堡对你而言只是暂歇之地,你永远不会满足于此。你对外看起来越正常,其实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中沉浸得越深。你对外看起来的焦虑只是你在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徘徊。我理解你,我也深爱着沉浸在那个世界中的你,我有时试图把你拉回到我的城堡,但这不过是空费力气。其实我能感觉到越来越无法把握你的内心,因为你陷得越来越深,我隐约地意识到我们的爱迟早会出问题,却也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文子默默思索着她的话,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奇异的内心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各种感受,思维,情绪不过是一个复杂事物的组成部分,借着外界的各种意象投射到现实世界中,那个包罗一切的复杂事物中蕴含着某种力量,支撑着他内心的一切执念。“她已经离开了。”
    梓芄眼睛盯着他看,“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大概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会等她的,是吗?”
    文子呆呆地看着她,默然无语。她看了他一会,眼睛泛红,颤抖的语气中带着哭腔,“你需要做一个选择,选择她还是选择我。”
    文子心如刀绞,“可是她已经离开了,不是吗?”
    她痛苦地说道,“可是你也要在那个内心世界里做一个选择,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爱,如果有,那你爱的是谁?”
    文子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不觉想起了第一次约会在咖啡馆见到她时那甜美的微笑,那笑容里仿佛蕴含着世界上所有的单纯和美好,曾让他如痴如醉,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从她脸上见到那样的笑容,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可悲的力量,它的可悲之处在于它无可理解却又无法抵挡,爱的意象只是它投影到现实世界的一种形式,用现实中的爱来束缚它只是一种徒劳。他无法放弃再次见到舒窈的念头,那种无法理解的执念来自于心底深处。但他也无法忍受离开梓芄的痛苦,那等于是放弃了他努力追寻的所有美好。
    “梓芄,我是无法离开你的。”
    梓芄心绪稍平,似乎感到些许安慰,她望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其中仿佛还蕴含着某种她期盼之外的力量,那是注定将会击碎她一切幻想的力量。
    第十一章—花魂逝去(二)
    与学校隔着几条街有一个书店,书店里空间很局促,来的人也很少,几个书架便几乎占满了整个书店,书架间离得很近,只在书架拐角的地方放了一个凳子,说是书店,却更像是一个藏书楼。然而书店里的书却是经过了精心挑选,书籍以作者分类,同一作者的书收集得很全,即使是少见的作品也都搜集了来。文子轻触书脊,把书名大致看了一遍,说道,“这家书店很有风格,有的作者一本书也没有,有的作者作品却很齐全。”
    他看到梓芄在低头翻看着一本《伊豆的舞女》,“你不是早就读过了吗?”
    “我每次看到川端康成的书都忍不住翻一翻,很喜欢里面那种带着淡淡哀愁的情感描写,触笔细腻,整个故事就像是从一片落叶中惹出的伤感和哀怨。”
    “或许他内心深处情感激荡,表露出来却成了淡淡的涟漪。”
    梓芄默默地读着,过了半饷说道,“他最终自杀了,他为什么要抛弃这个世界呢?”
    文子想了一会,说道,“他用文字创造出了一个过于美好的世界,以至于完全沉溺于其中,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现实世界的痛苦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身体的痛苦,另一方面是这种痛苦让他无法沉浸到那个世界里,而这才是真正无法忍受的。”
    梓芄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看着书架上的书,那一整排书都是他写的,那里是他构建的世界,也是让他沉浸于其中的世界,生命相对于那个美好的世界是如此的脆弱。自从文子向她坦白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好像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那种单纯又热烈的爱意,绵长又无尽的思念,以及灵魂相契合的感觉。他们都在试图努力找回,却事与愿违,逝去的就像落在尘土中的花,只剩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随着微风逐渐远去。文子依然爱着她,但这份爱却似乎变得越来越空洞,因为它掺杂了太多的愧疚和悲哀,这些情绪冲淡了对美好的追寻,让所有关于爱的意象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梓芄感觉到两人内心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遥远,她内心深处的哀伤也在逐渐沉积。他们之间的裂缝仿佛在逐渐扩大成一片深渊,那沉积起来的哀伤却在不断地推着她靠近那深渊的边缘。
    书店外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面很窄,蜿蜒着在城中穿行,向远方延伸而去,河岸两侧有些树木,秋风渐起,枯黄的树叶落在水中,逐着水流漂向远方,梓芄看着河水中的落叶,心中伤感,“怪不得林黛玉宁愿把落花葬在土里,也不愿让它随水流去,这些落叶也不知道流往何方,若是最终能流到湖里也还罢了,但若是中途河流断掉,落叶在污泥中互相践踏。”
    话未说完她已心中不忍,语气哽咽。文子注意到她最近多愁善感之情过于浓郁,心中感慨的同时也试图用言语来开导,却又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言语。“那我们沿着河水往前走,看看它们最终流到哪里。”
    两人沿着河岸默默行走,河流很长,时而沿着街道并行,时而从公园中穿过,走了许久,河面稍宽,深入到一片芦苇中,中间有一座木板桥,两人在桥上驻足而立,秋日已深,芦苇皆已泛黄,随着风微微晃动,在夕阳下有一种苍凉之意。文子看着仍在往前延伸的河流,说道,“河流转过这段好像又回去城中了,天色晚了,我们不往前走了吧,若是一直跟着它,或许能一直延伸到大海里呢。”
    “没想到这里有一片芦苇,落叶随水流到此处,沉入泥中,也是不错的归宿。”
    “落叶是生命的回忆,无论落到何处,等它化归尘土,那份回忆都终会随风散落到世界的某个角落。”
    “那它便永远也追寻不回来了吗?”
    “记忆不是用来追寻的,或许它有自己的生命,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梓芄痴想了片刻,说道,“生命没了,记忆却还会在吗?”
    “或许生命的消逝只是记忆从脑海中脱离了出来,我有过这种体验,在某些从未来过的地方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仿佛是一种带着淡淡伤感的回忆,我想这会不会是无意中邂逅了来自远古的记忆。”
    梓芄看着他,说道,“我的记忆也在逐渐远去,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我的记忆。”
    文子默然片刻,说道,“梓芄,你最近有些多愁善感,不要想太多伤感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梓芄说道,“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像一根毒刺,让那些记忆都试图与我划清界限,让我变得越来越空洞。”
    文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中又愧疚又难过,低下头默然无语。梓芄看着在风中飘摇的芦苇,良久后说道,“我曾经说过要吹箫给你听的,却从未有合适的机会,你什么时候想听?”
    文子听她语气渐转温柔,心中宽慰,说道,“周末好不好?”
    梓芄点点头,说道,“这片芦苇让我想起上次去的那个湿地公园,那儿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想必也都已泛黄了,我们去那儿吧。”
    文子看到她脸上流露出久违的温柔之意,不禁心神荡漾,他幻想着事情终将会好转,一切又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秋天的芦花就像是尘世外的花偶然流落在了尘世间,成片地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对尘世间的留恋,又仿佛是对尘世外的思念。湿地公园的边缘有一片湖,湖面大半被芦苇覆盖,只有一小片水面映着秋日的晴空,梓芄背着一只长萧,坐在湖边的石凳上,出神地望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芦苇荡,思绪仿佛也在其中游荡。文子悄然站在她身后,帮她取下背上的萧,笑着说道,“你看得这么专注,在想什么呢?”
    梓芄侧过头来对着他笑了笑,说道,“我想着其他的花或者鲜妍美丽,或者娇媚可爱,都有一种动人之处,而这芦花虽也叫做花,却与其他的花一点也不像。”
    文子想了一会,说道,“一朵花就像一段情,动人的花像是一段浓郁的情,而与其他的花不同,芦花更像是一段求而不得的情,随风摇摆,若即若离,便如恍惚之情思,迷茫之愁绪。诗经里的蒹葭苍苍也是求而不得之意。”
    梓芄痴痴地看着芦花,仿佛从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芦花长得如此茂密,原是世上有如此多的不得意之情。”
    良久后,她看着他,说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的心里还是有她吗?”
    文子没想到她又忽然提起,愣了一下,一时默然无语。随着时日的增长,距离他们分开的日子越来越远,他距离那段记忆也越来越遥远,这种无法阻止的远离让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拂上了一层离别的意像,即使是回忆中那些最美好的时刻也掺杂上一丝离别的忧伤,他们的回忆在一种奇异的意象中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知道该如何与梓芄解释内心的感受,他能意识到其中所蕴含的虚幻,内心沉醉于其中的意象,其实是一种由它自己所创造出来的奇特的意象,就像是纷乱的思绪所沉浸的是这种纷乱的意象本身。
    “梓芄,过去的都是回忆了,我现在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啊。”
    梓芄摇摇头,说道,“可是我们的距离很遥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感觉到我在慢慢地失去你,我试图努力挽回,但是你的内心被某种别的情感所占据,就像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我努力靠近的只是你的一个幻象,我始终无法触碰到你内心深处。”
    文子看着她眼神中暗淡的色彩,心中不忍,默然片刻后说道,“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确实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占据着我的内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爱她,甚至不知道这种占据我内心的情感是不是爱,或许只是内心对往事的一种怀念。”听他说完,她的眼睛暗淡到极点,就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湖,其中仿佛蕴含了宇宙中所有的虚空。
    长天上有一只大雁飞过,划过云层,直往南飞去,梓芄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它,想起了去年冬天雪后在西湖畔看到的那只孤雁,那时候自己哀叹它的孤独无助,此刻却轮到它来哀叹自己的遭遇。她又想起文子曾说过的话,大雁是长情之鸟,南来北往以寄相思之意,此时大雁南去,再也不能为自己寄念相思之情。又或许是自己相念之人已失去了对自己的相思之情,大雁不忍,不觉南飞而离去。文子看到她的目光中充满自伤自怜之意,心中怜惜万分,他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内心深处的那股力量,那力量寄附在他的心底,塑造了他奇异的内心世界,却也给他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我吹几首曲子给你听吧。箫声低沉,有沧桑之音,须得站得远些,才能更好地感受到其中的意味。”
    文子点点头,沿着湖边走到离她稍远的地方,回头看时却见到她目光流连,似乎充满不舍,忍不住又往回走,梓芄招手示意让他停下,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了一会,梓芄跟他一笑,便转身面对着湖水,取出长萧,放在嘴边,箫声随着流水逐渐远去。长天上浮云悠远,秋风中芦苇招摇,她的衣摆也在风中飘摇,箫声从芦苇丛中飘荡而来,又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散而去,苍凉之音在天地间回荡,仿佛带来了尘世外的遗音。文子听了一会,一时烦扰尽解,思绪随着箫声荡漾,心中的执念似乎也在箫声中消散殆尽。梓芄换了几个曲子,声音中除了苍凉外还逐渐生出一种悲伤之情,文子仿佛能从曲中听出她心中浓浓的失望和哀伤之情。他心中默默叹息,这声音能消除烦扰,却仍无法让人脱离悲伤的境地。听到后来他蓦然认识到,这种苍凉之音带来的是尘世间最大的悲伤,那是一种虚无感,是对尘世间一切的否定,烦扰只是在这种极端的悲伤中变得无关紧要了。
    良久后,箫声渐停,梓芄手执长箫,痴痴地望着水中的浮云,瘦削的身影在秋风中微微晃动,文子走到她身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中温柔如水,却似乎又有不舍之意,片刻后她露出笑容,笑得很甜美,就像是文子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笑容,文子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到她的时候,那种纯净又美好的笑容深深地打动着他,在他内心深处激起阵阵涟漪,那种内心悸动的感受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感觉,却终将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水而去。

    他们分开后便各自回去,第二天文子给她打电话却无人接,他去她的宿舍找她,她的舍友却说她昨晚并未回来,他心中焦虑不安,隐约中似有不好的预感,他不敢深想,只是到处寻找她,却始终寻不见,最后他蓦然想起,他一直没有去昨天去到的湖边找过,他内心一阵颤抖,他想把心中可怕的念头打消,或许她是不告而别回家去了,又或许是回了南方的学校。
    他来到湿地公园,朝着那个湖边走去,内心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他来到那个昨天她坐过的石凳,并没有找到她的痕迹,心中稍安。他舒了一口气,坐在石凳上,心中想着她还有可能去的地方,他看着湖面,浮云仍在水中悠游,一切都是这么美好,蓦然间他在湖水的岸边看到了一只长箫,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地上。那只长箫带走了他所有的灵魂和生命,让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他内心深处仿佛落了一场大雨,所有的力量都被冲击地烟消云散,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他感觉自己浮在虚空中,仿佛成了浮云的灵魂,就这样漂浮到万里之外,他在虚空中看到好多意象,黄河边上那个温柔的黄昏,情人崖上那片醉人的海风,西子湖畔那场朦胧的烟雨。所有的这些都随着他一起漂浮到时间的尽头,并将永远地留在那里,而他则终将被抛回现实。他拿起长箫,箫管间仿佛还遗留着她的幽香,他仿佛能看到她在冰冷的月色下一步步地踏向这片湖水,泛着微光的湖水缓缓涌动,似也不忍心接纳这尘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或许她会回头看看岸边的长箫和空荡荡的石凳,然后又怀着决绝的心态继续向前迈去,直到湖水埋葬了她所有的哀伤,也同时埋葬了她所有的美好。
    第十二章——爱之终章
    文子重新构建了一个内心世界,他仿佛脱离了现实的世界,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在那里他能感受到她甜美的微笑,轻柔的低语,温柔的触感,他的内心世界似乎比现实世界还要真实,但他总在某些时刻感受到内心极度的冰冷,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冰冷的区域,那是现实世界在内心世界的投射,把那里的绝望和悲哀都带到心底深处。可是随着时间日久,绝望和悲哀在他心中扩散,内心世界也被彻底冰封,他在绝望和悲哀中寻找她,在比冰冷更冷的世界中感受她的存在,那仿佛是嵌套在内心世界里的一个更离奇的世界,他知道她已不存在于世上,却在这种不存在的意象里寻找她存在的痕迹。他的内心不是被占据或者被渗透,而是完全地迷失了自我,寻找她的痕迹成了他内心之所以存在的唯一理由。
    执念是内心中的力量在瞬息间的汇聚,而在时间面前,任何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执念都终将会被抚平。秋去冬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文子逐渐能理解起所发生的事情,他终于能够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梓芄已经一去不回,永远不会再回来,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无论他有多么的哀伤和痛惜,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而最让他心痛的是,她是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绝望离开这个尘世的,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自己那飘忽不定的内心世界。他看着秋日的苍凉被无尽的荒芜所取代,曾经在湖水中随风飘摇的芦苇早已干枯,他想起在西湖遇雪的那个冬日,想起了那片枯荷,恍惚中仿佛听到了雪落在枯荷上的声音,枯荷明年又能在风中擎举,那个赏荷之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他无数次地回到这个伤心之地,湖水中的每一道涟漪都带有她的泪痕,风声中的每一次呜咽都是她在低吟轻诉,他坐在石凳上,泪眼模糊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背着长箫,面向着湖水的身影。
    在某一个清晨醒来的日子,他忽然想起了舒窈,这几个月来他都无法想起她,随着梓芄的逝去,关于她的所有意象也被掩埋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仿佛那片湖水埋葬掉的是他所有的爱。生命可以逝去,但内心的意象却不会永远被遗忘,他逐渐想起了曾经的那些经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在想念着舒窈。他翻起舒窈写给她的信,那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从纸上的墨迹里仍能寻到她的气息,那是在时间里凝固的泪水。他又翻到了珞沉的信,收到信件以来,他一直心绪混乱,无暇回信,此刻他提起笔来想写回信,却又千头万绪难以下笔。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笔,不由得又想起了山中的生活,想起了山中的月色,月色下斑驳的树影,就像是他生命里错综复杂的爱情。他想起了深夜书院里燃烧的炉火,在那种奇特的氛围中仿佛隐藏着生命的某种归宿。他心中生出无尽的向往,无可抑制地想要回到山中。
    第二天他就踏上了旅途,途中的风景熟悉而又陌生,列车仿佛在他的记忆中穿行,北国下了大雪,大地被覆盖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带着无边无际的茫然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群山也被积雪覆盖,他沿着记忆中的道路上山,终于来到半山上的书院门外,院子里一片萧条,花木只剩下枝桠,落满了雪,园圃也已空无一物,那个他们曾努力修缮的引水装置也被冻住,缸里的水成了一块巨大的冰柱。书院门上挂着厚厚的毡布,他推开毡布进到屋里,屋内的布置却依旧精致,一排排书籍惬意地躺在书架中,干花错落有致,随处点缀,甚至比上次来时见到的还要多。炉火还在燃烧,屋内暖意融融,却并不见人,他不禁心中疑惑,不知静姝他们去了哪里。他坐在木椅上,看着空空的藤椅,想着四人围炉夜话的情景,如今他孤身来此,那样的时光再不可得,不禁黯然神伤。他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靠在椅背上默默读起来。良久后,他感觉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抬头看时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身材瘦削,举止间有种灵动之气,正在看着自己。不知为何,或许是由于她身上的某种痕迹,他仿佛一下子就知道了她的来历。
    “你是丁泠?”
    那女子似乎颇为惊讶,点了点头,说道,“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文子看了她一会,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叫文子。”
    她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静姝和我讲过你的事情。”
    “静姝呢?”
    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他们下山去了,她怀了孕,冬天山里冷,身体吃不消的。”
    文子一时有些错愕,“他们还会回来吗?”
    “或许开春后暖和了还会回来,也或许不回来了也说不准。”
    文子默然,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们两人从天南地北来到此处,为的是过起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各自期望的生活有天壤之别,如今却要一起过上一种尘俗的生活,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为找到了心中之爱而感到幸福,还是会在幸福之外生出一种失落感。他想起珞沉,他从来没想到在珞沉的思维世界里还能有爱的存在,那或许是由思维的复杂纠缠所投射出来的一种存在,而这本该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信仰,却被爱所占据。他想起舒窈曾好奇过的一个问题,“如果追寻到了信仰,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他在恍惚中仿佛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必然是任由着那个奇特的存在而一直沉沦下去。丁泠见他久久不语,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笑着说道,“静姝走之前把这个书院托付给了我,让我好好照顾它。”
    文子回过神来,也笑着说道,“怪不得刚才一进屋来就有种别样的气息,原来是换了主人。”
    “什么样的气息?”
    “原本这些花木很是清雅,如今却多了些灵动之气,就像是由点缀变成了有生命之物。”
    丁泠笑地弯下了腰,半饷后才起身说道,“怪不得静姝说你是一个奇特的人。你快坐下吧,我给你倒茶喝。”
    文子坐在木椅上看着她摆弄茶具,她动作很快,却一点也不见急躁,就像是山崖间的溪水,婉转间已流转而过。“冬日里如何取水呢?”
    “溪水早已枯竭,须得去远方的河里凿冰,然后再背回来。”
    文子默然,想象着她孤身一人背着冰块从河边一步步地挪回到山中书院。“山中生活这么艰难,为何还要坚持留在这里呢?”
    丁泠笑着说道,“冬日的山间有难言的美景,还有数不尽的可爱生灵,看上去似乎枯燥荒芜,实则是充满生机。”
    文子也笑着说道,“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啊,那你在此多住几日。”
    “我很想去看看你的花海,只是冬天大概都枯萎了吧。”
    丁泠看着炉火出神,半饷后说道,“你也知道,想必是静姝告诉你的。”她又接着说道,“不过那片花海早就不在了,它们本就是外来之物,时日久了,大多都枯萎了,山谷里又是荒草丛生,再没有花海了。让荒芜的山谷变成一片花海,本就是我的痴念罢了。”
    文子默然无语,心中浮想联翩,或许爱就像这片山谷中的花海,从荒芜的内心深处将各种美好的情绪汇聚起来,形成了一片爱的花海,但是随着时间日久,这些美好的情绪终将散去,只剩下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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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30 17:09:10  更:2021-09-20 14:5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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