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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旷世琴缘》(已完稿10万字)(连载)[第1页]

作者:一切尽在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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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文一武,旷世无双,演绎琴剑绝恋;
    一老一少,忘年之友,再续知音传奇。
    他们,两小无猜没有血缘的兄弟,琴剑和鸣;离别于乱世,再会已来生。是什么,值得他们生死相许?
    他们,萍水相逢身份悬殊的忘年,匆匆过客;分散于江湖,重聚在故都。又是什么,让他们终老相依?
    小重山
    作者:岳飞 (宋)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旷世琴缘

    【楔子】

    自记事起,我便一直在怀疑,我的家族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琴学世家?
    家里有一把古琴不假,它是一把真正的古琴,也是一把上等的百纳琴——琴尺寸如常制,唯面、底及池沼视线可及处均以檀木裁为龟纹样贴于桐木上。池、沼长方形,轸池亦贴格以檀木。琴额底部及周边则于鹿角灰胎上施黑漆,发小蛇腹断纹。金徽仍存其三,紫檀岳尾,轸足与护轸俱失,凤舌系另作镶嵌。紫檀的木头上雕琢着朴素的暗纹,圆润的形状是那样的好看,光滑的琴弦还泛着光。只是,它从来就不曾在家里响过。父亲只是偶尔会将它拿出琴匣,用上等的布料沾着清水,像给婴儿洗澡一般小心翼翼做着擦拭。从其对古琴的专注程度上来说父亲显然应该是懂得一些琴艺的,我只是不知道父亲为何总不在天地间弹奏一曲?
    尽管这把琴对于父亲来说有如他的第二生命,父亲在擦拭古琴时微蹙的眉头,还有些似有若无的叹息,将我的童年勾勒得有些支离破碎。
    那个时候,四海为家的父亲终于决定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因为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即将来到人世,家庭成员的泛滥不得不让他停下游走的脚步。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银两才够盘下一间十来平方且已经斑驳得只足以遮风挡雨的小屋。好在父亲在常年的打短工岁月里学到了不少生活的手艺,经过一周时间的缝缝补补,我家历史上的第一间房屋终于“大厦落成”。
    安顿好全家,特别是放置好琴匣之后,父亲迫不及待地出门寻了一份较为固定的工作,每日早出晚归,直到我也开始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求学,父亲似乎都已忘记了古琴的存在。以至于后来,父亲在做工之中积劳成疾不幸染上了难治的肺病,在弥留之际,父亲才指了指那张沉睡在精美木匣之中的古琴存放的方向,我第一次亲手给予打开,拿出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物件,父亲却也在这最后的抚摸中溘然逝去。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眼里最后的不舍。
    悲伤地整理父亲遗物的过程中,这张琴眉处刻了一个隽逸有力的家族之姓“张”字的古琴又被暂时冷落到一边。其祖传历史毋须置疑,但令我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生前却为何从来就不曾用它弹奏过一次,哪怕是在饥荒年代,父亲也没有利用过它用于基本生计。
    一年后,因为搬家的缘故,这张古琴又再次重见天日。既然是传家宝,珍藏是必须的!我努力回忆着父亲擦拭琴身的画面,将琴体与弦拂拭得锃亮如新,无意中扫落了琴匣,琴匣竟一分为二,无声地抗议着我的无心“粗鲁”。
    我耳边又响起父亲那似有若无的轻叹,还有那眉头紧蹙的表情,油然而生的负罪感让我小心地蹲下身子,将断裂的琴匣捧回手中,那空着的琴匣一时间竟是百般沉重。
    在撕裂的木纹缝隙里,似有什么东西包裹其中。我慢慢撒开绣花精致的绫罗,两册还依然泛着淡淡墨香的线装书籍被一一移出琴匣,总两卷,上下册,一曰《高山》,一曰《流水》 。翻开封面,首页里用毛笔楷书“清 张孔山勘定”字样,再后有张氏自序,后附琴谱,仅二曲。文字工整,读来却不知所云。
    尽管我仅只是粗通音律,从书中尚可辨认的为数不多文字描述里还是能略知一二,但对于已成回忆的父亲拥有如此琴谱却从不示人的做法依然感到不解:父亲的叹息究竟是因为无琴可弹,亦或是愧对于列祖列宗不能将祖传琴技发扬光大?至今已再无可考证,但父亲终其一生的执着,深深灼痛了我的神经。
    张孔山是我的太爷爷!
    【壹】

    太爷爷的故事,大略开始于大清雍乾年间。
    因荫生而初授顺天府通判,后迁西路同知的太爷爷才刚二十出头,清瘦的脸如雕刻般五官精致,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一般清冽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总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只是,略显宽大的袍朝让太爷爷整个看上去雍肿了许多,但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太爷爷并不常穿官服,一袭素色长袍,头上扎上一个圆形发髻,配上面目清秀俊郎的外表,已全然没有官僚的痕迹,整个人的气质却又清雅出尘,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出身名门的太爷爷自小便受着官宦人家传统琴棋书画的熏陶,六岁能诗歌赋,七岁熟通音律,且聪慧不让常人,小小年纪便已才华横溢,尤擅弹琴,天赋异禀,时人异之,以神童相赠,远近闻名。任官期间,一张古琴更是从不离左右,琴技日益精进,已颇有大家风范。朋友唱和间,常以琴声酬答,更引得群贤赞誉有加,官运和琴技前途不可限量。
    二十岁的太爷爷就这样或官或民之间交相切换,以官勤政,以琴会友,不亦乐乎。自然,得诸子大家青睐有加,琴技之高,身边已无出其右者;雍正十一年,因官声颇佳,擢任山西汾州知府。
    走马上任之初,汾州前任知府等一干重要官吏再加上当地乡绅名流近百人到十里长亭相迎。路上一阵寒喧,在众人近乎媚俗的前呼后拥下官轿被直接抬进了内衙。又是一番洗漱,安顿好内眷和仆役,稍事休息,便有门房前来禀报:通判大人在前厅恭候!
    太爷爷知道,必又是当地同僚们在某处早已摆下了丰盛的接风宴,只待“请君入瓮”。
    这样的场景对于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年的太爷爷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了。古代官场讲究同乡、师生情谊,凡是能拉上关系的,官员们都会拼命找机会拉关系,特别是一方要员上任或者地方官员擢升要职,这样的机会更是十分难得,一时间,送礼之风盛嚣,而洗尘宴甚至可以吃上半月之久。颇有些儒家风骨的太爷爷打内心里应该是有所拒绝的,但是也不好轻易推辞,如果在这方面得罪了小鬼,即使贵为最高长官,只怕有时仕途也难免再一帆风顺?此时通判的身份就不仅仅只是一名下属官吏,更像是当地政风的一名代言人。
    太爷爷重新整理了一下官服,慢慢踱出内宅,身体才转过屏风,刘通判满脸堆笑急步迎了上来,深作一躬:“大人租车劳顿,本不该多有打扰。只是……地方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同僚间的一点心意,再就是汾州众多达官显贵们一起商量,今晚在本地醉乡楼设下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下官恳请大人光临一叙?”
    既然迎来送往不可避免,太爷爷也就决定了入乡随俗,便点头微笑道:“难得诸位同僚与当地名绅如此厚爱,张某从命就是。待我更换便服再去如何?”
    见知府大人应允得如此爽快,刘通判似乎没有想到,但显然早有准备,从袖中迅速取出一张折子递了上去:“这是今晚参加宴请的同僚和乡绅名单,以及敬献大人的薄酬,还请大人笑纳!”
    这自然也是这种场合下的衍生物!太爷爷不声不响地接过折子,却并未当场翻阅:“刘大人辛苦了!且在大厅用茶稍候。”
    掌灯时分,太爷爷随着刘通判一起准时出现在醉乡楼,与早已守候在此的府衙同僚及当地乡绅逐一招呼过后,宾主重新落座。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太爷爷便记住了所有参加的人的姓名及身份职业。做官多年,这样的应酬数不胜数,太爷爷也早已练就了一套繁文缛节格式化的应对方式。待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时,太爷爷给自己的酒杯里象征性地斟了一滴,刘通判立马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请静一静,让我们大人给大家讲两句话如何?”
    喧嚣的酒桌上立时静如深夜。太爷爷也不推辞,举杯站起身来:“诸位,张某初来乍到,今后仰仗诸位之处尚有许多,今日借花献佛,先干为敬!”
    众人全部站起身来,陪着太爷爷均一饮而尽,又是刘通判率先发话:“大人说哪里话来。大人远道而来,卑职等理应尽地主之谊,只望大人莫再生份就好,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又是一边倒地高声附和。
    “张某既已身为汾州父母官,当然应为一方负起责任,这点还请在座各位放心。张某定像诸葛先生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再次感谢诸位的通力合作,容张某日后再谢。今天先说一件事,初来贵地,深感诸公厚爱,但张某志不在此,已将诸公心意全部交由管家打理造册登记,待寻贫困人家以作诸公馈赠,不知以为然否?
    众人愕然,一时竟无人发声。仍然还是胡通判最先反应过来,再次举杯:“大人高风亮节,下官等自愧不如。相关物件钱财既已交出就任由大人处置,我等再无异议,只要大人再莫嫌弃才是。今夜我们只管吃酒,不问其他。在座诸位,我们一起再敬大人一杯……”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是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桌上酒菜接近尾声,与太爷爷坐得最近的一年约六旬老者突又站起身来,双颊绯红,看上去已略显微醉。
    “大人,小民汾州商人吴均,平日喜好附庸风雅,今日借酒斗胆,有个不情之请。久闻大人琴艺精通,当世无双,今晚在宴席上不知能否得聆天籁,让我等大开眼界?”
    太爷爷概然应允,却苦于走得匆忙,并未从府衙中带出古琴,欲派人回衙去取,又怕途中遥远,坏了眼前兴致。正犹豫间,老者手指侧厅,一张古琴早已摆上琴桌:“感谢大人大量!小人们早已为大人备好古琴一张,只待大人移步即可,大人可千万不要责备小民的良苦用心,今夜能听到大人抚琴,已是三生有幸了。”
    太爷爷早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自看到古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再离开,吴均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走到了琴桌边。琴确实是张好琴,琴架古朴,琴弦锃亮,桌旁还焚有檀香。太爷爷净过双手,在香雾袅袅中默默坐了下来,慢捻轻拨,身上的便服锦袍散发出独有的琴人气质,眸子里又似有万千星辉流转。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空灵绝妙的乐声便泄了出来。
    琴音或时而春风拂面,时而净心澈骨,有时犹如秋风委婉,有时又似雪花冰清……在座的众人一时间皆被他的琴音所染。一曲终毕,喝彩声如雷鸣。爷爷兴致不减,重新拨弄,琴音再起悠扬,百鸟和鸣,手指起落之间,清浅迨荡,皎洁如月。抚一袭红袖添香,叹一声高山流水,清澈的像一副水墨,宁静不失典雅;抖一曲水,落下一抹惆怅。或聚、或散,犹高亢、犹婵娟,余音不绝于耳,更陶醉柔中带刚……在座诸人均凝神静气,未敢慌张。直到知府缓缓起身,方才如梦初醒,众人只知韵律优美,听不出乐声之名,即使如此,也无不发出由衷赞叹。吴均更是鼓掌以贺:“大人琴技精深,果然不同凡响,我等何幸能听得如此天上之曲,此生足矣。感谢大人让我等得偿夙愿,我们再敬大人一杯。”说毕,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对于座下众人的满溢之词,太爷爷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对自己的琴技太爷爷自然是心知肚明,每次当众抚琴,所有赞誉都是实至名归。阿谀也好,奉承也罢,我弹我的心,你听你的曲,只不过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两曲奏完,太爷爷额头上竟然沁下了细细的汗珠,正待离开琴桌回到座位,却见一着一袭紫色长袍的男子温文尔雅地迎面径直走来,对着太爷爷长掬一躬:“先生琴艺已入高境,世间不可多得。可否容不才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早有刘通判上前阻挡,大声喝斥:“此乃新任知府张大人,琴技早已名动京城,岂是尔等无名之辈可比。休要自取其辱,还不退下!”
    紫衣男并末依言后退,而是立定身形,话语不卑不亢:“张大人,请恕不才眼拙,多有冒犯。适才听得琴声果然技艺超群,佩服之至。不才民间琴师冯彤云,自幼习琴,忝得薄名,今见大人抚琴,手痒难耐,欲与大人切磋一二,不知大人可否允许?”
    冯彤云之名太爷爷却是第一次听到,应该非官场之人。太爷爷见此人容颜肤白如雪,头上扎一个圆形发髻,面目清秀,眼角带笑,已自有几分好感。又见此人气度不凡,并未因为自己是知府而胆怯三分,说不定真是艺高人胆大,深藏不露。其切嗟之意不卑不亢,确有真实本领也未为可知。
    于是,太爷爷分开众人,向那紫衣男子还施一礼:“先生可自便!”
    “多谢大人求全。如此,不才先行谢过!”
    琴师冯彤云不再迟疑,向众人一抱拳,径直走向古琴。轻抚琴身,静静地坐了下来,把琴重新置平,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亮,似乎透过那重古朴望到了木琴的内涵灵气,手因高兴而颤抖着,轻轻拂去上面看不见的尘埃,轻捻上面紧绷的琴弦——浑重的低音,醇厚的中音,还有空灵的高音,转换自如,一气呵成。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饱满圆润,每一段音节的长短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琴声初时蜿蜒顿涩,律动生疏,后渐渐流畅平顺,恰如“长河飞瀑水花四溢。”世人胸闷之气皆可引流而出,不知所踪,仅惟有悠扬入耳,竟说不出的慰贴舒坦;流淌琴声骤然一转,别一样的金戈铁马,秋风落叶,连接恰是自然,天衣无缝,抚琴者亦是手舞足蹈,踏破长空朝天阙,其概然之气形如颜色,大风起兮,壮士出征,让人热血沸腾;而后琴音转而顿止,激越琴声突划破苍穹,抑扬顿挫,此时琴者一改平心静气之貌,眼眶深陷,气氛如降至冰点,冰河倒挂,寒气逼人;待琴音由高亢而再至和煦时,却已是“春曰融融,百鸟齐鸣”的图景了,让人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聆听之时,感到天与地在交汇融合,声音高低错落别致,又此番一寒一暖,弹奏者衔接自然,听者无不叹为观止。
    曲罢,琴师冯彤云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周围突然死一般沉寂,仿佛空气凝固,所有的声音都一下子消失无踪,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即使浸淫琴技近二十年且曲高和寡的太爷爷此时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连喝彩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不才献丑了!”冯彤云并未起身,只是扬头合拢双袖施礼一圈,“敢请再为诸君抚琴一曲,以示诚恳。”话毕,双目不再斜视,直凝陋琴,双手轻拂琴弦,须叟,清风明月纷至沓来。一曲《卧龙吟》再次慷慨而出。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茅庐承三顾促膝纵横论,半生遇知己蜇人感兴深,明朝携剑随君去,羽扇纶巾赴征尘。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舒怀襟,归去归去来兮我宿愿,余年还作垄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太爷爷再受震摄。身为官场中人,立命报效朝庭建功立业,擅琴者无不弹奏过这曲《卧龙吟》,但慷慨激昂易,概而当歌难。即如太爷爷这般造诣也不能得其十一,因此曲失传已久,无谱可循,弹奏者始终不得其法,甚而放弃。没想到,今天在方外之地却再次听到,且弹琴者显然已得精髓,曲调收放自如,音色张弛有致,与之相比,自己一直孤芳自赏的琴技犹如井底之蛙,高低立判。但太爷爷并未为自己感到悲悯,而是惊喜于今夜所获,此时的他,只是一名听者,却不再上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用心聆听足矣!
    琴声再变,耳熟能详的《高山》、《流水》陡然间在廊柱屋梁间次第激越开来,那精妙的琴声,一忽儿巍巍乎若高山,浑厚磅礴,如入云天;一忽儿荡荡乎若流水,欢呼跳跃,奔腾澎湃。
    三段琴毕,掌声终于再次如雷鸣般响起,叫好声也是此起彼伏,不论你懂与不懂音律,听者似乎都已陶醉其中而有些忘形。
    当然,太爷爷也不例外:“先生琴技如此精深,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枉我张某自翊多年,今日才知,与先生差之万里。若蒙先生不弃,可否改日府舍再聚,以解张某悬苦?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若是其他人,得知府大人如此赞誉,自是受宠若惊的紧。可琴师冯彤云却是一脸惆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才鲁莽,惊扰了大人雅兴,多有得罪。蒙大人恩宠,鼓琴助兴已是莫大幸事,哪还敢进大人府衙班门弄斧?再者,学生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至于能否再聚,且看有缘无缘。如若有缘,自会有相见之日。今日就此别过,再谢大人赏琴之恩!”匆匆说完,人影已走出宴厅,不知去向。
    轮到太爷爷怅然若失。自此以后,太爷爷除了公务,闲暇时间均在苦磨琴艺,每日揣摩敲打,非精疲力竭不停。
    汾州两年间,却再也未有见过冯彤云,可能正如其自己所言,闲云野鹤飘忽无踪。
    @InyourminD42 2021-03-17 09:24:44
    老师您好 我是汇文书联的王编辑,有幸看到了您的作品,请问您现在有出版发行的意愿吗?可以联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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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合作出版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贰】

    乾隆二年,太爷爷改任河南陈州知府。在宋代名臣包拯的家乡,民风纯朴刚直,百姓安居乐业者众,鲜有作恶犯奸。
    这一日,太爷爷闲来无事,突生奇想,想像包拯一样微服体察民情。于是,迅速换上一身便装,独自出门,径往市井而去。顺着一条悠深小巷,两边是破旧而古朴的长满青苔的临 民院落的院墙,有些院墙上还铺陈着密密麻麻绿油油的爬山虎藤蔓,在狭长的日影下,生生扯出些寂寥雨巷的感觉。出了小巷,看见的又是另一片喧嚣闹的景象:街道的市巷错落有致,商铺林立,茶楼遍布。茶馆、客栈、布庄、当铺,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小贩子们在沿街叫卖,有卖古董的,胭脂水粉的首饰的字画的风筝的香囊的各种的交通路线像蜘蛛网一样覆盖到都城的每个角落一批又一批的人像货物一样被装卸着整个都城有如一个繁忙的空壳大家都在奔忙着,奔忙着各自艰难的生活……街上店铺一例的古色古香,一座热闹的拱型大桥,桥上人头攒动,游客行人如织,只见桥上两侧摆著许多小摊,有卖各类杂货也有卖小点乾果的,还有算命的,以及卖茶水的……大桥中间的步道上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有坐轿的,也有挑担的,还有马车与运货的……这市集正如听闻中的一样热闹非凡。
    太爷爷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市井,但每一次心情各有不同,唯有此次最为特别。太爷爷一身轻松,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有所期待。太爷爷的目光并没长久停在某一处,而是睃巡着看向洒肆茶楼,甚至春院,时而侧耳,时而驻足,走走停停,好像在寻找更或是捕捉些什么。
    不知不觉,行走的脚步有些吃力,太爷爷信步走入一家最近的茶馆,寻了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叫了一壶清茶慢慢品茗起来。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太爷爷的耳朵里似乎隐约串入了一段琴声,太爷爷初时并不敢相信,因为那琴声稍纵即逝,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判断出方位时便戛然而止,不可捉摸。但太爷爷凭着对音乐的极度敏感很快就确认了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凝神屏气开始了倾听。
    那琴声初时悉悉,款款而来,如飞絮轻灵,空旷清幽,隐约如春蚕吐丝,难觅芳踪;随后渐渐急促,似春雨润泥,雪花洋洋洒洒,不着边际;忽而陡然停顿,若清溪受阻,万籁俱寂。琴声又慢慢绵延数里,白云迢荡,犹如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待轻快欢悦之声骤至,琴声转而和缓,顿挫间,直到一切终归于静谧…。
    循着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太爷爷下意识地走出了茶楼。大街上早已是熙熙攘攘,可也奇怪,那低沉的琴声却愈是听得分明。
    在一个太阳照不到的角落,一名看起来颇有些潦倒的琴者盘腿端坐于台阶,用双腿支起一张七弦琴,长发飘逸几乎挡住了半边的脸颊,低着头,纤秀十指轻拢慢捻,大珠小珠汩汩流淌,琴音如泣如诉。大街上人来人往,却少有行人驻足,偶有路过的好心人丢下几枚碎银,琴者也仅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专注于弹奏。一曲又一曲,直到琴音再次回归嘶哑,无力再起,如山川阻塞,冰河封冻……
    即使路口偶有贩夫走卒起了争执,互相呵斥责骂,引来人群围观,一时热门非凡,但琴者依旧充耳不闻,琴音寂寥空莫,恰如其人孤单。
    太爷爷慢慢踱了上来,首先吸引到他的却是那张古琴。该琴呈黑色,有光泽,树脂漆,状极古朴。整架琴呈焦叶状,琴底仿焦叶之茎,造型稀有;内侧深厚且略已暗红,边缘微卷,随着音律还散发着楠暗清香。可能是方便携带,琴身长度适中,更觉精致。
    识琴的太爷爷一眼望去,就断定这张古琴绝非凡品。拥有如此无价之宝,应不至于落魄于斯?果然,琴者弹完,略微收拾琴具,小心翼翼装进琴匣,对面前散落得有些狰狞的铜钱银两表现出不屑一顾,而是长叹一声,那种绝无仅有的旷味,让太爷爷迅速想起了一个人来。只是琴师面目被长长发带遮掩,其样貌一时无法辨别。
    眼见琴者起身状若离开,太爷爷终于还是未能忍住内心的好奇:“先生请留步!刚才听得先生鼓琴,甚是高雅,洒脱无羁,却又淋漓尽致,从容淡泊,琴音更是圆润清净,一尘不染,曲调妙不可言,令人叹为观止。先生可否移步茶楼共酌一杯如何?”
    琴师陡然停步,双肩微漾,依然不曾回头:“落拓之人街头献技已有遗笑大方之嫌!先生能长久驻足聆听弹奏而不动声色已然不俗。只是,天高则云淡,曲高易和寡,弦弹风雅意,曲谢有知音。你我既只是萍水相逢,以琴会友足矣,夫复休求!若果弦断之时,方是你我深交之日。不才今日告辞,他日再来尽兴。”说罢,疾风般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太爷爷听其话风,更加深信与其有过一面,苦于未识庐山面目,不能评断。眼见午时将至,太爷爷不得不提早结束微服行程。
    自此,太爷爷一有时间,除了勤奋练琴之外,每日固定那个时辰必至市井走了一圈,说也奇怪,月余,大街上竟再无琴师踪迹。
    又一日风和日丽。一大早太爷爷起床后突然间变得有些心神不定,沐浴时竟险些滑倒,焚香中香火中断——这都是二十余年间从未发生过的事!连素日最喜的琴也是抚得心不在焉。于是,干脆放弃练琴,处理完日常公务后,又一个人信步走上了大街。
    街上似乎与往日无异,依然一如既往地热闹,但身边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而临街商贩吆喝声却也略显无精打采,全然没有了平素的中气十足气概。
    太爷爷尚未觉察有异,迎面来了一队气势汹汹人马,一纨绔子弟模样的少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十几名家丁,神态均极其趾高气昂。在这只队伍最后,两名家丁还挟持着一名长衫落拓男子,另有一名家丁抱着一副琴匣。走到近前,太爷爷见那琴匣似曾相识,再看那被挟持者,本来应该束在头上的飘逸长发显得散乱无章,愈是挣扎则愈是在风中零乱。太爷爷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其人就是那日街上的“流浪琴师”。只是不知道何故如此。
    待这群人呼啸而过之后,太爷爷寻着附近一家茶铺坐下,便向小二打听。这家店小二似乎十二分同情那名琴者,见得有人问询,正好一吐胸中块垒,便一五一十地向爸爸和盘道出缘由。
    原来那名琴者来此一年有余,每日固定时间寻一僻静之地,摆琴打谱。初时商铺人家均以为琴者只是在此卖艺谋生,见其穿着打扮又颇有些富贵气质,并不与他为难,时而还有所周济,免费提供场地及方便。其精湛的琴技往往能吸引路人围观,鼓掌叫好声络绎不绝,也因此身边每日都会遗下许多散银铜钱。但琴者面对眼前的散碎银两无动于衷,弹琴完毕自顾离去,慢慢地也就无人再予施舍,只有些不知情的外来善良之人才会继续打赏。
    前一段时间,琴者突然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正当大家都快忘记了这事时,他又突然出现了,还是那身装束行囊。却不知,他刚刚摆好琴架,请出古琴,就被那名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带着众家奴给围住,说是那张古琴本是富贵人家之物,他一个穷乐师不配拥有,两方自然是及时起了争执,一言不合,琴者便被这伙人拥捆,连同古琴一起带走。今日应该是押报官裁决。
    “唉,真是飞来横祸!”店小二最后总结道。
    太爷爷为官多年,已知端倪。如果店小二描述属实,这必定是富贵公子看中了名琴,仗势欺人想独占己有。此次报官也必定是前往县衙,自己且跟去看看这县令如何断案。
    等太爷爷赶到县衙大堂,县令田间正在踌躇之中。虽然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富家公子欺负外乡人,但那张古琴本身却没有证据证明所属,所以一时难下结论。太爷爷从人群中往大堂中央观瞧,猛然想起此琴者就是汾州任上有壹面之缘的琴师冯彤云,为人虽放荡不羁,但定然不会出现偷盗人家古琴之事。急中生智,在堂下大喊着“冯琴师”的名字。县令田间本就认识知府,这一见大吃一惊,急匆匆下堂恭身迎讶,并聆询原委。太爷爷信口作答,“此人乃本府琴师,前几日放其返乡一直未归,本来应该这两日返府销假,却不想在这儿惹上了官司。”
    县令田间一听,正好借坡下驴,及时呵斥富家公子太过无礼!若有再犯定责不饶。富家公子本来心虚,这一下更是不敢作声,灰溜溜地带着众家奴逃出县衙。
    太爷爷与县令又是寒喧客气了一番,才从堂上领回琴匣,带着有些莫名其妙的琴师冯彤云走出了县衙。来到大街上,琴师冯彤云回头深深鞠了一躬:“今日多谢大人救了在下,小人却无以回报,只求来生结草衔环。但我本非您家琴师,无功不能受禄,还望大人网开一面,就此别过。”
    太爷爷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倔强,多少还有些不可理喻。这大庭广众之下,强行带他回府与刚才富家公子绑架又有何异?但若任凭其离去,难免又再遭欺凌:“堂上已经当着众人之面认下琴师,先生此时若不随我回府,怕是会落人话柄,不若先和我一同回府,如若先生不愿留下,我绝不强求,那时先生再作决定如何?”
    冯彤云暗自思忖,太爷爷所说也不无道理,今天发生的这种恃强凌弱之事难免今后还有可能再发生,若没有太爷爷的庇护,今日脱身都难,更别说保住古琴了。于是,不再坚持,抱着古琴回到知府家中。
    一番洗漱之后,太爷爷已另辟一静室为冯彤云暂住之所,待安顿停当,太爷爷见天色已晚,也不再过多打扰,只是嘱咐下人以琴师之礼对待,不可怠慢。
    次日,太爷爷府衙公务完毕,急匆匆回家,换上便服,见琴师冯彤云并未离去,方放下心来。太爷爷来到静室,见琴师正在闭目抚琴,心无旁骛,便远远躲在树后,不再上前。
    琴师冯彤云今日所奏之曲却与往日太爷爷听到之曲大相径庭:纤廋的指尖置于琴弦之上,纵横捭阖,却是一曲伤感,如闻涕泣,如歌如诉,凄凉悲切,如塞上风霜。每一乐章都悠长颤抖,略带嘈杂却又不失风格,由静到动,静动结合,突然指尖拨弄飞快,音符惊心如麻。此曲长却无重复音节,若有人听定能泪光闪烁。这样的曲调是太爷爷第一次听到,似有满腹委屈却不知向谁倾诉,只能自怨自艾。突然,“砰”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只留下方才的回声和琴弦的晃动,冯彤云抱着残缺的古琴,突然悲痛至极,长叹一声,两行清泪夺目而出。
    太爷爷也是大吃一惊:“先生抚琴,张某本不该打扰清兴。请先生责备。”
    太爷爷的出现,冯彤云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刚才的悲泣一扫而空,泪痕未干的脸上竟洋溢起笑意:“我只道弦断谁人听,不曾想是大人在此。弹琴之人,琴断不会无故,想必是大人听懂琴意,此弦只为大人所断,却令在下释怀。此曲为不才为昨日之祸新作之曲,尚未成熟,却让大人见笑了。”
    太爷爷见未受责怪,便再无顾忌:“几次听得先生弹琴,如听天籁。张某自幼习琴,却难及先生之一二。如若先生不弃,张某斗胆想拜先生为师,这样先生就能安心住在张府,也得尝张某夙愿,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冯彤云仍未置可否。太爷爷以为是自己的官职让琴师未敢应承,急忙道:“所谓学无尊卑长幼,能者为师。张某向来以琴人自居,拜先生为师又有何妨?”说罢,就要双膝着地行跪拜大礼。慌得冯彤云赶紧上前搀扶:“大人能不计较身份,愿意拜我为师,冯某既是感动又是惭愧。但冯某琴技颇无章无法,尚未自成一派,收徒似有不妥。如大人有闲,可以互相切嗟。况且冯某四海为家惯了,怕是在府上多有打扰,每日除了奏琴别无其他。大人又何必勉为其难?”
    太爷爷看其颜色,似无做作之嫌,内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敬佩:“想我少小便为古琴所困,直到成年。师从名家一二,足可自慰。而官场行走,多阿谀奉承之辈,琴艺却再无长进,常耿耿于怀。自那次汾州任上,听得先生弹曲,高古淡远,不同凡响,故诚心结交,还望先生宽恕张某唐突之罪才好。先生不愿收徒,应是张某才资浅薄,不入法眼。但请先生能在舍下多逗留数日,张某好随奉左右。如觉张某冥顽不化,孺子难教,先生可来去自由,张某决再无话说……”
    冯彤云已难矜持,长作一揖道:“大人说哪里话来。并非草民不通人情世故,有意怠慢,而是……”却又再次欲言又止。
    “ 而是什么?”太爷爷反问道。
    冯彤云似乎突然陷入了沉思,一时并未想好该如何作答。只有以笑来掩饰内心些许不安:“请恕草民直言,大人乃官家身份,彤云只一介布衣,如此悬殊,岂可高攀?”
    “此言差矣!昔伯牙子期身份迥异,却并不妨碍知音天下闻。你我相交只在以琴会友,并无它图,先生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既是难言,张某不再打听便是。”
    “不不不,并非冯某有所隐瞒,冯某与大人仅一面之交,敢得大人如此青睐厚爱,实在诚惶诚恐而不知所措。仅此而已。”
    太爷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你把我张某看成什么人了?高高在上以势欺人?……却独独没有把我当成琴友!也罢,如若先生执意不肯与张某官府身份来往,张某也可脱去此身官皮,与先生云游四海……”
    慌得冯彤云又是长作一揖:“大人万万不可!折杀草民了。草民答应便是。你我二人不谈师徒,只为切嗟。不知大人可否?”
    太爷爷大喜过望:“先生答应了!张某从命便是。不过,张某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大人请讲!”
    “我在先生眼里依然还是这么生份么?一口一个大人?先生年长,理应为兄,张某作弟,不知是否有委屈了先生?”
    “这个?”冯彤云犹豫了一下:“冯某哪有委屈?倒是委屈了大人。大人如此不弃,草民……”
    太爷爷用手势挡住冯彤云往下说:“既以应允,冯兄又何必还是‘大人、草民’不断?如此称呼再是不合时宜,冯兄莫不是有意疏远?”
    “我……那我就斗胆称呼您一声贤弟了!”
    “如此甚好!甚好。从此冯兄在舍下不必拘谨,只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待弟公务安顿完毕回头再带你四处行走。而琴室早已为你备下,只待兄稍后移居。”太爷爷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脸上的笑容灿烂。
    平心而论,汾州相遇实出偶然,而未见责备;陈州又大解燃眉之急,并屈尊相邀,这样的胸襟坦荡,如此礼贤下士,即使是块冰也早已融化,何况一个热血之人。
    两人终于第一次如同兄弟般开心地谈笑着,一旁路过的下人们一边毕恭毕敬地候着安,一边奇怪地打量青年太爷爷与一个中年落拓汉子,奇怪着向来在家不苟言笑的大人怎么今日竟如此一反常态,与一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中年大叔开怀畅笑。
    时年,琴师冯彤云已近知天命之年,而太爷爷才刚刚而立。
    那是在一次两人深度交流过后,看着头顶朗朗清辉,恰好酒至酣处,太爷爷轻拨慢捻,又是一曲《流水》汩汩而出,与明月交相辉映。
    “好一曲‘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恭喜贤弟,这曲《流水》已当得大家风范,愚兄已沉醉不归,妙哉妙哉!”很少放浪形骸的冯彤云竟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兄长谬赞也。小弟进步离不开兄长的多番指点,愚弟再敬兄长一杯。”虽然有些惊诧于琴师的不平常之态,太爷爷也只当是酒后言语。
    “非也,非也。适才贤弟一曲‘流水’已将江河网尽,只怕世间再无有能出其右者,即如愚兄,也自叹弗如耳!伯牙此曲自问世以来,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滴沥之空灵、惊涛之澎湃,变化万千之象,尽在其中。若为琴者,无不为之弹唱以为幸哉。今日听得贤弟此曲,已尽得其‘写意涵濡万物,奔腾不回’之妙,愚兄自干为敬!再为你《高山》以呼如何?”
    《高山》音乐,琴曲顿涩,不似流水圆润,但同样流云迨荡,如梦似幻。虽然听过不下百次,但每一次感觉多有不同,如此时,对酒当歌,明月皎皎,冯彤云的这曲《高山》却不全像浙江武林派‘旋律典雅,韵味隽永’之貌,更多了充满热情,气势磅礴之概观,颇有独家风骨。
    “兄长之‘高山’,一改典雅曲风,听来依然韵味隽永,源远流长。更犹有清风送爽,如入云端。弟之‘流水’较兄之‘高山’高下立判。兄能在传承的基础上予以创新,自成一派,是为愚弟榜样。”
    冯彤云此次倒是坦然接受,未作过谦,忽而歌道:
    “听山听水,无忧无怨,幸有清弦如是。用情谁似我痴深,何止这、今生前世。 琴幽琴雅,心宁心静,试问拈花之意。高山流水出胸怀,纤指上、便知天地。”歌罢,神色黯然。
    四周一片寂静。夜已深。但太爷爷兴致未减:“听兄弹奏名曲,实乃人生快事,每次都有意犹未尽之感。无论何曲。先生抚来,高古淡远,不同凡响,倘所谓青城派欤?”
    “确实!吾之生父、养父虽为南方人,但少小离家,因志趣相投而隐居川中。本生于兵荒马乱之际,其琴乐之声,与歌舞升平自是迥然不同。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而感于物耐动,放行于声。声相应,放生变,变成方,谓之音。吾师承其上,鼓乐之时也多流离失沛,故不登大雅,只就民间,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哗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历;其散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吾乐音多生存艰涩,只为通俗,自然污不得朝堂达贵们耳目。而贤弟囿于身份,少见民间疾苦,学琴不为糊口,只求技艺,却能俯就在下,愚兄已感激涕零。”
    “哪里哪里!兄长过谦耳。弟向兄学琴之初就说过你我二人不问身份,不求前程,只在琴技上切蹉。谈不上什么降低身份。先生浸淫琴技多年,理应为师,先生不也不肯俯就么?今日听兄长谈乐,更是醍醐灌顶,必是受益非浅。若能用文字记录流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
    “贤弟有心了!”冯彤云突然起身向对面的太爷爷躬身行礼,“古琴记录,古已有之。兄之养父在世时也曾教过减字法,但它却只能记录琴曲的音高和弹奏手法,却不能用于弹奏欣赏。要想真正将古琴曲变成弹奏之教义,没有极高的琴学修养与功力是断断难以胜任的。愚兄也研究多年,尚仅皮毛。既然贤弟有心,莫若你我二人携手,于实际弹奏中揣摩研究,有生之年完成古琴曲打谱如何?愚兄先行谢过!”说完,又是深深一躬。
    慌得太爷爷赶紧起身还礼,诚惶诚恐:“先生如此看顾愚弟,理应殚心尽力。但恐资质愚钝,深怕力有不逮,难及先生之万一。”
    冯彤云哈哈大笑道:“贤弟再莫过谦。即答应与大人称兄道弟以来,就是冯某想借重贤弟琴技以定打谱之调,不然怎么敢造次。贤弟所学庞杂,但能融合贯通已属不易,更何况弟之古琴、场所以及环境布局,无不深得琴之大家精髓,已是极好打磨之处,再加之弟天资敏慧,于打谱自是大有裨益。愚兄其实早有打算,已记得数谱,但仍需推敲,必须仰仗贤弟的琴学理论以及大家琴谱对比考证。不知贤弟能否助兄一臂之力?”
    太爷爷大喜过望:“兄长既然这么看得起小弟,敢不从命乎。”
    那一夜,二人长谈交流直到黎明却丝毫未见倦意。
    待冯彤云完全放下了拘谨,太爷爷趁热打铁:“走,愚兄带你去看一处处所。”不由分说,拉着琴师走出了静室。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有余,沿着衙门后花园曲径通幽,太爷爷将冯彤云领到一处房屋错落别致的院落里,一路上琴师虽然内心奇怪,但却并未开口——看来他已是十分信任太爷爷的安排了。
    太爷爷亲自将锁打开,推开院门,里面的景致更是让冯彤云大开眼界:进得门内却又别有洞天:一独立封闭空间与自然山水天然依附,小巧精致,白墙高耸,好似画纸,墙上藤草作画,墙下花坛植有天竺和竹丛,配湖石数峰,植玉兰、桂花,色、香宜人。入目即是一道清逸的风景,清脆的修竹,苍劲的青松,红褐色的木质家具,色彩明暗得宜,清爽雅致;家具陈设古拙质朴,独倚栏杆,旁置四扇屏风,分别题书“一室琴棋画,四时风月花。晚来满山菊,消得澹生涯。”宋代诗词。琴室布局简洁而富有中式雅韵,置身其中,静享古调,内心安宁。
    莫非这就是太爷爷早就安排好了的“琴室”?不待琴师相询,太爷爷兴冲冲地抬手一指:“彤云兄,你抬头看看。”
    王受白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方水池的对面正对着正门厅的一座两层楼宇,雕梁画栋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方金匾,上书着醒目的“闲斋”二个琉璃大字。
    没想到北戎之地竟还能有这般“江南园林”?如此秀丽工程该是何等用心方能打造。常在江湖的冯彤云内心里泛起巨大波澜,双目放光,一时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没想到更大的惊喜又在他跨进“闲斋”的那一刻,室内布置简洁明巧,古朴藏拙,却又与室外迥然不同。左右对称摆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琴台,琴台上各又有一把古琴横置其上,璨然夺目。其余三面墙上挂满着书法字画,多为前朝名家作品,也夹杂些太爷爷自己的手迹,特别是在琳琅满目的画作间,各又悬挂着几张形态各异的古琴,张张价值不菲。王冯彤云看得有些呆了,望着太爷爷竟说不出话来。
    “此处作为贤兄抚琴之处如何?”太爷爷笑道,颇有些自我欣赏,“这些古琴是张某特地为兄准备的,各有千秋,于兄鼓琴应是大有益处,兄台可将此地作兄之家,张某也会经常拜访学习,你我二人弹琴论道,定不负兄弟一场。”
    这应该是冯彤云平生所见最为格调高雅的一座琴房,造型简朴优美,色彩浓重而成熟,室内陈设包括字画、盆景、瓷器、古玩等,无不都在透出着一种修身养性的生活境界。
    看到冯彤云眼中自然流露的专注与喜爱,太爷爷再不迟疑:“一时仓促,未能为先生再造一座雅室,只能先委屈先生就在此间日常操琴了。旁厅另有书房一间,供先生书法绘画及休憩之用。待我处理公务完毕,再来与先生夜话如何?”
    冯彤云眼眸已开始有些湿润,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太爷爷的厚遇心存感激,更为令他动容的则是,在如此环境里操琴,对于他专注听音写谱亦是大有裨益。自己终身侍琴,其他则别无长处,琴艺已登峰造极,却曲高和寡,有心记录流传,却又常感力不从心,有此雅室,夫复何求?
    冯彤云突然心潮澎湃:“彤云怎受得如此厚礼?……寄居府衙已是万分感激,如此相待,只怕是今生难报……”
    太爷爷笑着打断了琴师的谦逊,道:“当初张某汾州就是听得先生《流水》、《高山》,深感先生琴技出神入化,有心结交学习而被先生婉拒。也是天可怜见,在陈州再见先生弹琴,其兼修并蓄各派风格自成一家,令张某叹服,如此大家,岂肯再次错过。故为先生布置此室,定要讨教一、二方可,先生可要应允并恕张某不情之请。”
    冯彤云更是受宠若惊:“向日若不是大人,冯某可能已被投入大牢,又哪有今日之幸……”
    “你又来了不是?”太爷爷又打断了琴师话头,“当日也只是凑巧,举手之劳。也是你我二人有缘。只是你我二人既已兄弟相称,贤兄还是叫我合修,或者半髯子即可,‘大人’二字再是万万不可当的。”
    “那冯某遵命便是!”冯彤云不再坚持,“当初若非合修兄临危解困,只怕彤云从此再不可有琴可弹。今更得如此厚恩,彤云敢不肝脑涂地,任君驱使。”
    太爷爷摆摆手:“哪里哪里。张某这般作为并非另有图谋。兄今日开始自可安心在此致于琴操,正好现在得空,还请彤云兄不吝赐教。”
    冯彤云也不再推辞,二人各走向一张琴桌。琴师面前摆放的确是一张上品古琴,伏羲式,杉木打造,外表呈紫栗壳色,造型肥而浑圆,小蛇腹断纹间杂其间,灰胎则皆为纯鹿角灰,龙池上方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其右侧刻有行书“超极苍霄,逍遥太极”八字。整张古琴宽宏浑厚,造型典雅古朴。
    “好一副唐琴!”冯彤云情不自禁喝起采来,手抚琴身爱不释手,“此琴必有故事乎?”
    “不愧为琴学圣手!一下子便能识得此琴。此琴身造形饱满,有唐琴之“圆”,琴家试弹,琴音韵沉厚清越,兼得唐琴“松”、“透”之美。唐琴于宋时已是极为常见,也曾入得寻常人家。但当世流传甚少,且大多为皇室贡品,世俗罕见。张某锲而不舍,穷经年之力方从他处觅得一件。”说起古琴,太爷爷不免总是得意,又指了指自己身前的那张琴,“此琴又名百纳琴,乃张某京都任上,朋友馈赠。更是‘取古桐材之精髓,拼连为之,使出正音’。不仅此两琴,凡此琴室内所有良琴,合修兄可任意取舍。”
    冯彤云感动不己:“冯某真是愧受了……”
    “不然,不然。自古‘工欲善其事,其先利其器’。先生琴技高明,若无一把匹配之名琴,岂不有失公允?这些名琴放在小弟处,有负芳华;若为冯兄共享,定能乐尽其器,善莫大焉。”
    “那只怕冯某今日却要僭越了。”琴师说着,开始焚香净手,沉下身来,调弦轻拨,果然温劲松透,音色俱佳。
    “有感张兄宏恩!待不才抚上一曲,聊表谢意。”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轻扶,左手玉指开始灵动地在古琴上游走,指尖划过,信手拨弄着七根琴弦,流畅的曲调便轻快流出。
    安静的琴房好像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琴如其人,恍惚中,月夜,青华,小雨,淡酒,一壶好茶,煮出轻烟袅袅,熏了一亭沉醉。一曲《高山流水》,舒缓清和,有一种让人心情放松的力量,时而如云中飞瀑,雾中清泉,时而水花四溅如珍珠,激音回荡如仙乐,曲调高时宽广浩荡,恰如滚滚的流水,无边的大海。
    美妙灵动的琴声不间断地从指间流泻而出,似丝丝细流淌过心间,柔美恬静,舒软安逸。
    太爷爷再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却与第一次听到更加让人身临其境,他似乎能想象到琴师以前在练琴的时候,该是在怎样的一种孤独中弹奏的。再看那操琴者,不急不趋,信手拈来,琴音则更是委婉连绵,像徐徐清风掠过原野……
    冯彤云弹罢,双目微闭,气定神闲。
    太爷爷再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却与第一次听到更加让人身临其境,他似乎能想象到琴师以前在练琴的时候,该是在怎样的一种孤独中弹奏的。再看那操琴者,不急不趋,信手拈来,琴音则更是委婉连绵,像徐徐清风掠过原野……
    冯彤云弹罢,双目微闭,气定神闲。
    待余音飘渺,太爷爷仿佛才从山水意境中醒来,叹服不已,抚掌赞道:“先生果然当得琴家翘楚,张某自愧弗如。今日再听得此《高山》、《流水》,却又另有一番韵味,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相比往日,沸腾澎湃之观,蛟龙怒吼之象形象鲜明,意蕴无穷。小弟受教了。今日听君一曲,方知天外有天,枉张某向来自诩琴道高手,原来却不及先生分毫。”
    冯彤云面色一凛,沉声道:“张兄能听出此曲较往日不同,已属难得。早闻大人听力惊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但大人若如世俗一般一味媚合,则实让在下有些难堪。冯某一来感恩于大人知遇,欲报答之万一;再者,大人此琴室独得天地造化,操琴听音无不舒适,为冯某平生之仅见,大人借为我用,已是莫大荣幸。而大人如此妄自菲薄,倒真令不才刮目相看了。”
    太爷爷急道:“先生勿怪。刚才小弟有口无心,但确是肺腑之言。冒犯了先生,还请海涵。”
    冯彤云其实心知肚明,太爷爷刚才的评断其实并无不妥,只是初与官家打交道自己得处处谨慎,言行举止自不同于民间,况且自己确实正要借助于一处琴室记录音谱,尚多有倚仗之处。想到这里,也觉自己刚才言语稍有过及,于是神色缓和道:
    “冯某自幼与琴为伴,未有其他。张兄也是浸淫琴技经年,技艺应有伯仲之间。之前言语多有冒犯,不周之处,冯某在此先行赔罪。”
    话毕,侧身走出琴桌,来到太爷爷面前,甩起云袖便欲行跪拜之礼。爷爷无有防备,幸亏眼疾手快,迅速侧身拉住琴师双臂,不让其双膝着地,口中急道:“先生如此,折煞冯某了!你我同为琴艺之人,先生能留府上已是蓬荜生辉,张某一心求教欲拜先生为师,先生都不曾答应,你让张某如何敢受先生大礼。”
    冯彤云也是不再坚持,“冯某平生以琴自得其乐,不求有他。今幸遇合修兄以兄礼之,配以雅室并名琴相伴,夫复何求?古人云‘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则不能也。其人必具超逸之品。故自发超逸之音,本从天性流出,而亦陶冶可到。诚实人弹琴,便雍容平澹。故当先养其琴度,而次养其手指,则形神并洁,逸气渐来;临缓则将舒缓而多韵,处急则犹连急而不乖。所以得之心而应之手,听其音而得其人也,琴本使然。”
    太爷爷点头称是:“先生所言极是,张某受教!”
    冯彤云似乎已沉浸其中不能自拨:“自羲皇斫琴,启良善之音得以传承;文武二王加弦定制;伯牙子期因琴结谊;司马相如抚琴得贤妻;孔夫子依曲知王貌。无一不是古琴之美谈,琴音之良更是悦人心性,君子必修。年幼习琴可明智敏思,中年习琴可心貌不衰,年 琴可肺腑康健。且自古明君、贤相、忠王、良将爱琴似金蹄,视琴如美玉。或陈于内堂,或珍于主舍。总流连于七弦之间,神魂曼妙之感,香云浮染衣衫,丝桐仙音。无一不因琴音而佳境显,无一不因弦动而美怡然。今受白抚之时有凤凰灵空歌鸣,麒麟足前献舞。清风送爽当不可妙言,以故遇琴人如得知己,知曲意犹胜手足。受白感激涕零,不足言表。但求不时光虚度,为友献声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冯彤云娓娓道来的一番言语,情感真挚,气势磅礴,太爷爷听来更是为之动容:“彤云兄说哪里话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某得益匪浅,受用无穷!不过……”
    @出书13080466121 2021-03-19 17: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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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什么?”
    “张某也是自幼开始习艺,但难及冯兄之万一。而琴之器,滥觞于上古,萌芽于商周,成形于汉晋,完善于唐宋,鼎盛于前朝,传之至今,琴道略微矣!唐中期即有“中州派、蜀派、吴派、岭南派、齐鲁派”之说,至今演化出数十个流派,分流杂陈,各显其能。有京师、两浙、江西,能琴者甚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派系纷杂,各行其事,或以讹传讹,早失了最初音韵;或受情所困,琴风大相径庭。昔人虽多有记录,但失于偏颇。合修不才,想重新修订,奈何政务勤奋,更由于琴技不能突破,而打谱非一年三载难有收获,故数年来一直停滞不前。先生乃琴家翘楚,不仅琴技了得,更兼具京师两浙流派风格,想必对记谱得心应手。只不知先生可否屈就?”
    冯彤云突然站起身来,兴奋道:“合修兄太过过虑了。你我二人不仅情意相通,原来打谱也是不谋而合!这有何难?为琴记录于琴者本应是一件快事,虽然过程稍显艰辛,但其乐无穷矣。彤云早有此意,只是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尚一事无成。今得兄雅室名琴,于记谱自是如有神助,愚兄感激都来不及,又怎谈屈就?”
    原本以为不便启齿,却不想琴师答应竟是爽快。太爷爷有些大喜过望,一时间 手舞足蹈竟如同跳舞一般。冯彤云似乎受到诗歌感染,再作调琴:“贤弟此诗,与‘高山流水’相映。待兄再为君鼓之。”
    此曲《高山》、《流水》已是太爷爷今日里再一次聆听,却与刚才所奏又有不同。或许二人之关系今时已不同往日,已开始有了些知交的意味,互为知己的感慨,此时再次听来,弹者春风得意,弦劲音疾,听者也是心旷神怡,不能自已。
    曲罢,二人眼里竟同时都泛起了泪花。从最初的偶遇、奇遇到如今的相见恨晚,古琴音韵的魅力让两个年龄和身份地位悬殊的琴者愈来愈心心相印起来,就仿佛曾为前世的伯牙子期,神交已久,今世只不过是回来再续前缘……
    自此,冯彤云每日安心在此抚琴,偶尔打谱,太爷爷一旦忙完公务,也会第一时间连朝服都不及换下便赶将过来,焚香打座,轻捻慢拨。琴房里乐声迨荡,笑语连珠。
    古曲《高山》、《流水》相传系春秋时伯牙所作,其音节之古老,音韵之复杂,时而蜿蜒细腻,时而巍峨奔淌……俯仰顿挫皆宜,气韵和谐自若,音调高低错落,无不令人回味无穷。但无论是《高山》抑或《流水》,世存琴谱却是凤毛鳞角,其曲谱指法也均为近人创造,琴者皆可弹之,且无论何种琴法,听者无不动容。即使同一人弹唱,由于曲意复杂难辨,琴境更是难以捉摸,时人实在难以相像一名高处庙堂的贵族其琴技的出神入化程度,朝堂之中无一人能懂其情,而一山野樵夫却能娓娓道来?那该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曲高和寡的伯牙在其孤独得近乎无趣的情况下,偶然得遇樵者子期从天而降,其被世人奉为神明的琴曲终于不再是人云亦云的朝拜之辞。世人只觉曲调优美、音符悦耳,却不懂其琴曲抑扬顿挫间所要表达的真实涵义,而一坦荡如子期般的歌者毫无顾忌直抒胸臆,以“峨峨兮之若泰山、洋洋兮之若江河”之表述直奔主题,两个人生阅历大相径庭之人就此结为了知己而成就千古知音佳话,其情其境自非千百年之后当世之人可以揣度并深悟出来的。
    记录琴谱,没有《高山》、《流水》作为曲首,就像画龙不能点晴的遗珠之憾。最初,琴师冯彤云也是开始从这两首名曲中尝试打谱。但即如他这般琴技造诣非凡,琴理也丰富娴熟的弹琴圣手也是一时间无从下笔。只因《高山》、《流水》两曲时而一分为二,时而又混为一谈。虽是衔接顺畅,但改编痕迹过于明显,以至于想回头溯源都是十分困难。自己与太爷爷之间的情谊此时已接近于伯牙、子期,但太爷爷为官却是常难以做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怕是有些力不从心。他只能是一遍遍地重复弹奏《高山》《流水》,运用他所有能做到的脑力、体力加以筛选甄别。即便如此,几个月下来,但仍是不得要领。
    太爷爷虽也曾从旁相帮,弹奏时故意放慢节奏用心揣摩。或许是由于心境与情景差异,记录反复修改也是无济于事。
    为了更好地感受伯牙子期的知音情怀,在张府一年多从不提及身世的冯彤云竟主动谈起了自己的往事。
    五岁的时候,冯彤云便与父亲四处流浪。而他小小而稚嫩的肩上始终依附着一把古琴。
    父亲似乎从未谈及过他的身世,只知道只要稍微安顿之后便是逼迫着他学琴,别无其他。即使父亲卖艺所得尚未能解决一天的温饱,练琴必是其雷打不动的功课之一。
    甚至苛刻得父亲不太像是自己的父亲。可能囿于父亲的严厉与生活的巅沛,小小年纪的冯彤云也从未向父亲打听过自己是否还有着兄弟姐妹,连母亲的消息也从来不曾提及。父亲只在偶尔高兴的时候,用着另一张焦琴,沽着三两淡酒,父子俩弹琴助兴,并不时指点一二,那个时候的父亲才更像是一个父亲,脸上写满慈爱,但除了琴事,别无其他。
    父亲似乎对于他们的身世讳莫如深,即使无意中触碰也常常被父亲有意回避,只有那张自己所学之琴上镌刻着的一个“冯”字在时时提醒着自己的姓氏,也只有这个颇为娟秀的“冯”字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为亲近之物。这张琴即使是父亲带着他在外谋生,也从未让他在外面打开个琴匣。父亲应该是将他身上的古琴视若自己的生命,只在远离闹市父子独自在家练琴时,冯彤云才能从肩上取下古琴,也才能看到那个“冯”字,每到此时,冯彤云常会思念起起自己的母亲,尽管他从未见过,但脑海里却永远印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岁月,竟然如此枯燥地过了三年,而冯彤云几无怨言。
    九岁那年,父子因错过了投宿,不得不在荒郊野外找了一间破败的土坯茅屋赖以度过饥寒交迫。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开始了每日的授课交流。
    冯彤云一如既往地摘下琴匣,取出古琴,小心放置于自己盘着的双膝之上,父亲破天荒地拿出了琴布,沾上松脂,将古琴全身认真地擦拭了一遍,在擦到那“冯”字的时候,父亲眼睛里竟突然间虎目含泪。他永远记得那一日,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将泪水滴到了琴弦,又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干净,直到将琴弦擦到锃亮泛起了极光,刺灼着二人的双眼,父亲才恍然回过神来。
    “孩子,这张琴是传家之宝,一定不要遗失。”那日,父亲一反常态般地自己并不弹奏教授,只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冯彤云与古琴,一副若有所思,待琴课结束,父亲将小彤云用力地拥在自己怀中,泪眼婆娑。
    但父亲仍然没有说过这张古琴的来历。
    父亲传琴之余,也教冯彤云识文断字。父亲早年间应该是个秀才,年关时节也会替人撰写喜庆对联讨得另一份赏银糊口充饥。眼见冯彤云开始慢慢长大,身高已快与己并肩, 父亲也终于想起来要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父亲亲自动手,在山间寻得一块空地打造了一间简陋茅屋,用身上不多的盘缠添置了一些日常用品,自己早出晚归,而不再带着冯彤云四处奔波,只是要求每日不得偷懒,文字、琴技更不得稍有荒疏。后来,因父亲另谋了一份撰写文书的差事,不必再忍饥挨饿,在家陪伴冯彤云的时间也多了起来,父亲也不再强求自己卖艺为生,家境也慢慢好转了一些,至少父亲每日都可以回家,这是冯彤云一直梦寐以求的。
    亲的眉头也日渐舒展,笑容绽放,兴致处抚琴吟唱,不亦乐乎!甚至父亲有好几次下意识地用纤长的手指像抚弄琴弦一般轻拂着冯彤云的面颊眉眼,又像是在把玩着一件极玉,几番欲言又止。
    春暖花开时,父亲有时会很早带他到山谷里呆上大半天,什么事也不做,躺在山花烂漫间倾听花开的声音和昆虫的鸣叫,说是“捕捉大自然”;夏日炎炎时,到山涧瀑布处抚琴以和,用心去感受大自然声音的力量;秋高气爽,看着天阔云淡发呆,或感怀叶落的无情;冬雪皑皑,以手指浸泡着冰水后再弹琴,以增强灵活。四年间,父子俩难得地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冯彤云十一岁时,琴艺已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作为琴师的父亲自是十分高兴。为了表示祝贺,古稀的父亲在痛快地大醉一回后,冯彤云隐约听到父亲的梦话里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因吐词不清,一直不能听得分明。直到父亲突然住紧紧抓住了他弹琴的手,父亲似乎是用尽着吃奶的劲,将他的手抓得生疼,但他并没有挣脱,任凭父亲紧拽着没有松手。
    “彤兄……你不能走……不能丢下……孩子已经帮你抚养成人……我也……该……下来陪你……等等……我……”
    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呓语,冯彤云大骇,他想推醒父亲,但力气太小,父亲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夜深人静时,冯彤云却不敢合眼,内心里一直被一种莫名害怕的情绪捏着咽喉。父亲梦呓里的君之是谁?自己只是父亲帮助抚养的孩子?这些疑问在父亲清醒的时候从未提到过,看着父亲的脸和自己的脸愈来愈有些陌生,难道自己真的不是父亲的儿子?自己在这儿除了父亲一个亲人之外举目无亲,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
    管它亲生不亲生,反正自己与父亲一直生活了十几年,不是父子却更胜似父子。这个父亲不仅将自己抚养长大,更会了生活的资本,他不配做父亲谁还配做呢?想到此,冯彤云稍有释怀,凌晨过后,方和衣睡下。
    一觉醒来,父亲又已外出。
    日子还是平淡如水地过着。冯彤云却更加勤奋地练琴,且能将听到的琴音用自创的文字予以简单记录。
    亲终究还是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击垮了父亲。父亲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这才将冯彤云的身世缓慢托出。
    冯彤云的生父本是一位叱咤疆场的将军,与把自己养大成人的养父本为同乡,又都姓冯。少年时,两人一文一武,被誉为“绝代双骄”。生父名冯彤,少年从军,战功卓著,十八岁时便借军功官居至副将,前程似锦。而养父冯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琴艺,百里相闻。
    二人虽为同乡,却因冯彤自少年从军直到后来衣锦还乡之时方重新相见,时年均尚未弱冠。但二人惺惺相惜,习武谈文,好不快哉。只是,这样的岁月极短!
    在冯彤即将再次启程奔赴前线之时,冯云略备薄酒为大将军践行。那夜,月华如水,给二人绯红的少年脸蛋上涂抹上一层冰霜。在二人对饮期间,冯云弹琴,冯彤舞剑,这一静一动真是相得益彰。琴声萧瑟,剑气惊鸿,短暂的相聚后是长久的离别,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酒至半酣,冯彤起身,抽出随身佩剑便又舞了起来,剑风过去,卷起落叶飞舞,天地间瞬时充满了肃杀萧条之况味,更添得许多离愁别绪。
    短暂的相聚匆匆的离别!虽然两人只相聚数日,却早已相见恨晚心有灵犀。冯彤既不能离开军营,冯云也不能投笔从戎,分别总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两人对下一次相见还留有念想,归期难定,自也不便相约。
    “大丈夫志存高远,军中建功立业,原不似我等苟且安命之人所比。兄台今日一去,山高水长。待凯旋之日,愚弟还在此为兄接风庆贺。”冯云言道。
    “那是必然!只是沙场乃生死之地,哪是寻常可比……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贤弟可否再为我奏琴一曲如何?”
    说罢,不待琴声响起,纵向跃起,挑起漫天的剑花,时而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奔腾;时而轻盈如燕,蜻蜓点水;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披。剑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环他周身自在游走。带起衣袂翩跹,顷刻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若这般舞剑,他就欲乘风归去一般。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玉指轻扬,琴音响彻。时而急速如千军万马奔腾,时而缓缓如流水潺潺,时而低回委婉似窃窃私语,时而高亢挺拔似巍峨高山。弹到兴处,冯彤似乎也受到极大的感染,起舞青影,纵声高歌:
    男儿志在封侯,带吴钩。外敌狼烟几时休?书未启,甲还系,泪先流。一夜乘风归去梦中游。
    歌声慷慨激昂,豪迈真切。
    “果然好歌,愚兄受教了!若果归来,必为贤弟用剑梳妆!”剑停,琴止,唯有一帘幽香。仿佛刚才翻天覆地的惊动只是沧海渺渺一粟,此刻只有风过无痕……
    军情紧急,队伍连夜开拨。冯彤只来得及匆匆留下书信一封,托人带与冯云。信皮上“冯云贤弟亲启”几个绢秀字体,墨迹尚未干透,定是匆匆草就,如此急切之下还没忘修书一封,冯云心中一暖,眼眸润湿。
    “ 冯云贤弟:数日弹琴舞剑,相较儿时友情倍增,亲切尤浓。不知贤弟也是如此感同身受?今日匆匆一别,远隔千里,归期无定。若不嫌弃,愚兄愿与弟书信相传,共攘文治武功,切磋技艺,得以无憾。待归来之日,再诉衷肠。兄彤 书”。
    字里行间英气飒爽,手指抚摩处,足够温暖。

    从此,两个相隔天涯的知己便通过鸿雁传书不断增进友谊,也联系着彼此。
    最初三个月,书信往来倒也正常。将军冯彤的书信内容大多简洁明了,谈战场上的风景和与内地不同的风土人情,却一字不提战争的残酷艰辛,似乎生怕吓着了琴师冯云一样;而琴师冯云的回信也多是小处着笔,只说自己弹琴谱曲之琐碎家事,而对国事倒显出漠不关心。
    偶尔从书信里会夹带些风干的树叶、花瓣以及剔透的石子,双方似乎都心照不宣。由于冯彤从不曾提及战事,从书信里读不出战争的胜败,是否有受伤流血?冯云也不敢贸然打听,自然就只能说些风花雪月之类的趣事,以冲淡一下战争的冷漠。
    到后来,书信的频率愈来愈久,甚至都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在没有书信的时候,冯云每日度日如年,就连弹琴也似乎提不起精神,神情恍惚,脑海里总是翻腾着少年将军浴血战袍的画面,挥之不去。
    这样又过去了一段时间,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书信,但封皮上的字体迥异,不仅字体不同,连字号都小了几号——更像是出自他人之手。
    果然,拆开书信,内容风格也大相径庭,全然不似熟悉的口吻。信中首先说到因战事前移,写信的时间极为苛刻,加之自己在一次战争中被敌伤了右臂,已不能正常使剑和书写了,只能请人代笔,待伤养好后再恢复书写。最后还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战争快要结束了,他们很快就有可能再见。
    信中对其受伤一事依然轻描淡写,让冯云感到后怕。看到后来,方眉头舒展。他知道,他的期盼终于也快有个结果了。
    谁知这一等竟又是一年。这一年里,没有少年将军的一点音信。冯云不止一次地拿出那最后的 (尽管他回复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仔细阅读,想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是不是在信里早就留了什么伏笔?还是故意在宽慰自己?其实他受的伤远远不止他信中所言只是伤着了右臂,或许伤重……冯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虽然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这个不测不应该是他想像出来的,那就好像是让他给咒死了一样。
    孤儿冯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尘封了十余年的外表坚韧情感,竟一朝被这个年若相仿的英俊少年将军薄薄的书信所刺穿,短短十数日的琴剑交融,却似老友相逢,相知。他甚至至今都不敢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为挚友,但他却是他在这世上第一个深交的朋友,两人虽为同乡,却并非发小,更不曾青梅竹马。在聚会期间,两人一见如故,友谊殊深,而书信的往来更日日增添了两个少年相见恨晚的情愫,他只知道,他与琴朝夕相伴的世界里,已经闯进了一个第三者,他与第三者之间已经生长了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他一呼吸就会触着他的痛:“彤兄,你一定不要走!你一定要活着听我给你新谱的曲”。
    冯云一下子变得颓废了,茶不思饭不想,心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他弹着琴,琴音苍白,不带一丝情感;他谱着曲,曲调平淡无奇,再没有起伏顿挫。夜深人静,俯案执笔,却半天不知所云?思绪已不在,任由得笔走纸上,刚写下两个字,又轻易废弃,满屋只闻墨香,却难见一张成品。
    夏去秋来,天气转凉。
    这一日白天晴好,云淡风轻,夜晚必定是个赏月的绝佳之处。入夜,冯云抱着一张古琴漫无目的走出家门,不自觉地来到了他们上一次弹琴舞剑的地方。桃花流水依然在,只是不见劝酒人。触景思人,也早已物是人非。
    在石桌上张好琴,手指轻按琴弦。第一次,他独自在旷野空对月,任凭胸中的思念肆意贲张得毫无顾忌。那琴声听上去如此肝肠寸断,声声泣血,好像在悲哭,又似在诉说,不由人黯然神伤。
    一曲罢了又是一曲。冯云早已弹得声泪俱下,手指痴狂地拨着琴弦,十指指尖多数被弦划破,渗出鲜血,他却浑然忘了疼痛。
    突然,林外传来喝彩:“美哉!妙哉!不想数年未见,贤弟琴技已入化境,可喜可贺。此曲只怕只有天上之人才能听闻,愚兄有福了。”
    琴音戛然而止,冯云拨弦的手指似乎凝固在了琴弦上,血丝顺着琴弦流淌,脸上既是惊喜又是愕然,一副不知的所措的样子。
    果真?是……他?冯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虽然显得成熟了些,但那孩子气熟悉的语气却是从来就没有忘过。良久,他才慢慢抬起已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那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已然站在了他面前,仍然是那么玉树临风。
    那个人伸出左手抓住了冯去弹琴的手:“你如此弹奏,你知道不知道我会很心疼的。你的手不能受伤,就像我的手不能受伤一样。只是我没法替你包扎,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只手。”
    原来受伤是真的!那条本来应该是右臂的地方只剩下一截空空的袖袍在迎风摆动。
    “彤兄,你……真的?……真好!真好!”想过无数次重逢之时一肚子的委屈,却哽咽着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一个拥抱就化解了百般痛楚,只要人还好好地,其它都算得了什么呢。

    但冯彤此次回来却并不是叙旧的,而是托孤。
    那一场惨烈的战斗结束后,战场上残阳如雪。冯彤的部队因为贪功而过于深入,被敌方援军包围,浴血突围中,冯彤奋力杀出一条路,带着不足二十人的队伍钻出了包围圈。但由于向导的逃跑,这一支队伍在还没走出丛林时便三三两两走散,只剩下冯彤一人一骑在暗黑的丛林里踯躅。人困马乏,饥寒交迫。中箭的右臂也传来阵阵奇痒与疼痛。冯彤身经百战,意识到或能箭上有毒,忙脱下铠甲,撕开战袍,伤口周围颜色变成深暗,且已渐渐逼近上臂,整个下肢毫无知觉。事不宜迟,左手剑从臂弯处迅速斩断下肢,忍着剧痛,咬紧牙关,用战袍将残肢紧紧裹住,双腿一使劲,战马鼓起余勇,一声长啸,带着冯彤向着未知的前方奋蹄……
    冯彤在战马背上颠簸了几下,意识渐渐模糊,前方不远处已有微弱灯光,但冯彤已经不省人事,一头从战马上栽了下来。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上也已包扎妥当,不再渗着血,虽然疼痛感依然还在,也不如先前那般剧烈了。他意识到自己被人所救,铠甲和兵器整齐放置,应该不是被俘。看房间内家俱陈设,却又非中原之物。正犹疑间,一名身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少女走了进来。
    那少女看上去年若二八,模样清秀,脚步轻盈,举手投足间虽无大家闺秀风范,却另有一番风情。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没有任何顾忌地将已醒的冯彤打量了个遍。嘴里啧啧称奇:“你真的醒了?”
    冯彤身体虚弱尚不能言语,他只是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算是回答。
    少女突然很是高兴,虽是少数民族打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醒来。爷爷说,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必得三至五天才能醒转。看来你果然不是常人了。既然醒了就好,我也就不用每天这么闷了,看着个死人……哟,对不起,不过你醒来之前就像个死人啦!现在好了,可以陪我聊天了吧?”
    冯彤很想回答“当然可以”,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只能躺在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下头。
    “哦,我都忘了,你现在还不能说话。爷爷交代过,你失血太多,这深山老林里一时又没有血液可补充。爷爷一早就出门打猎去了,想给你先补补兽血,提振元气才行。你现在呢,就只能乖乖地躺着别动,听我说话,听懂了呢,眨下眼睛,没听懂呢就皱皱眉头,我再给你重说一遍可好。”声音宛然动听,更不似北方民族女子。
    那一天半天,一个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似乎想将十几年来都没有讲出的话一口气讲完,一个认真地听,因为那声音委实入耳亲切,百听不厌。半天的时间里,不能说话的冯彤听着少女的经历而不断在心里唏嘘着。
    少女不是汉人,却是在汉人堆里长大的。父母崇尚汉文化,与汉人大交朋友。也因此,她从出生到长到十岁,在她身边的汉人总比自己民族的人多得多。那个时候,清政府入关不久,忙于京城内务稳定,对边关特别是北方的其他少数民族无暇顾及,同时,不满清军入关的汉人子弟也都跑到边关避难,在此处倒形成了一个民族大融合的村寨。对清政府不满的各族人等聚焦在此,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一天晚上,清兵将村寨团团包围,无论满汉或者其他民族,全部屠杀殆尽。因爷爷带着她打猎发生晚归意外,两人逃过一劫。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死于八旗清军的屠刀之下,痛不欲生。
    爷爷背着她一天一夜,终于在更北的地方停留了下来。潜心教她打猎谋生。而她幼小的心灵却早已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她拼命练习骑射,一手断箭百步穿杨,她认为自己已经可以为爹娘报仇了,这才发现她走不出深山。这座山太大了,比她小时候为见过的草原还要大,就眼前这片丛林,一不小心都会迷路。她像只困兽一样只能生气而无可奈何。
    更最为可气的是,爷爷从来就不曾提过报仇的事。就好像父亲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也是与冯彤有缘。那一天,她独自一人在屋前不远的一处空地练习着飞镖,突然冲出一匹马来,然后,一位血将军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是她在这儿碰上的第一个陌生人!她惊喜地跑上前去,初看此人身着清兵服饰,怒从心头起,扬起飞镖,准备结束冯彤的生命。冯彤迷离之际还喊着“云儿”的名字,再一细看,此人虽身着清军服饰,脸庞却是汉人模样。正好爷爷打猎回来,便一起抬回屋内,打猎的爷爷自然常备有消炎止血镇痛方面的草药,一阵忙活,将冯彤硬从阎王那儿拉了回来。无奈失血太多,虽命无大碍,但依然昏迷不醒。
    在冯彤随身行囊里掉落了许多信,想是冯彤一直随身带着未敢丢弃。许是孤独太久,出于好奇,少女偷偷拆开了几封信,原以为冯彤嘴里喊着的“云儿”应是他的家人或者红颜知己,却不想这个“云儿”是个“贤弟”,看他们信件往来虽不频繁,却也情真意切。读着信件的同时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更加憧憬,原来人世间还真有这么纯洁的感情。她自己也曾经被这种融融温情所感染,不过那都是在父母被杀害之前的事。而父母的死,让她内心里只有仇恨,没有任何其它的感情,包括对爷爷的亲情,也总显得有一些别扭。直到看到这些信后,那些平实无华的语言里所蕴含着的丰富情感让她长久封冻的冰心渐有复苏。
    于是,在看到冯彤能够听到她说话的时候,她一古脑儿将她的故事向王彤一一说出,在这个如孤岛般闭塞得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她太想找个人诉说。
    “云儿,是你救了我!更是她救了我。”二人重新落座之后,冯彤激动地嚷嚷着,“更是她救了我,让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冯云将受伤的手指草草进行了包扎,泪痕未干,“能回来就好。难得你一直还带着那些信。你可知,你可知我这儿还有多少未曾发出的信?你……你怎地如此狠心……”憋了许久的委屈,这一刻泪水又绝堤。
    “对不起。”习惯性地想伸出右手,半边已空无一物。冯彤只得先陪着落泪,无语凝咽。
    待一场昏天黑地的痛哭过后,两人已不如最初的悲哀。眼看夜凉衾薄,冯云抱了琴,二人相互搀扶着向家里走去。
    看着床塌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俊俏未改,只是添了些沧桑,还有些风沙磨砺的粗犷。脸颊没有少年时圆润,而变得轮廓分明,黑了,也瘦了。想着他在军中所吃尽的苦头,甚至还丢了一条手臂,冯去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
    “那后来呢?”说好的让他休息好,再多的话等到明天再说,但琴师冯云依然无法入睡,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口。
    “后来就好了。”其实冯彤也没有睡意,他只是装作假寐的样子好让冯彤早些入睡。见冯彤相问,立马睁开眼睛。
    “什么好了?”
    “后来伤也养好了,可是她却不让离开了。”面对救命恩人的挽留,他自是不好拒绝,又有那儿多呆了一月之久,直到伤口完全愈合。在那段时间里,他学会了左手使剑,与右手相差无几,若就此回到军中,他依然可以叱咤风云顶天立地。
    但战士的归宿终将是沙场。冯彤依然放不下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将士。尽管他也知道,两人已互生情愫,耳鬓厮磨的相处种下了爱的种子。但立志马革裹尸还的冯彤还从来没有过成家的打算,他不能给她任何的许诺,就像当初他不能给予他任何承诺一样。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生都在打着猎的爷爷可能因为年岁过大,行动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捷了,在某天出门后放浪形骸地也没有回来。等他们出去寻找时,爷爷被一只大熊吃得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了。他们奋力赶走了大熊,含着悲痛草草掩埋了爷爷的残缺尸身。为怕动物侵扰,并没有堆坟,只是在平地上作了标记。三日后,二人走出了大山。
    回到汉地,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安顿在一所庵堂以掩人耳目,然后就去投军。满以为凭着自己声名显赫的战功就能够重新走进军营,几乎半生戎马的冯彤将军还是过于天真了。看到他残缺的身体,没有一家军营愿意收留。在此期间,他也想过先回去中原看望云儿,但自己如今无官无职,还拖着一只断臂,他不想看到云儿为他难过悲伤,他要重新站起来并成为他的偶像时再回去看他。冯彤一直以为他这样做是应该可以得到原谅的。
    军没投上,不曾想竟招来杀身之祸。他逃兵的身份还是被人揭穿,本来罪不致死,但由此又卷入到朝中权贵政治漩涡中,为杀一儆百,他在和另外十余名作奸犯科被五花大绑押缚刑场时,拼着吃奶的力气挣脱绑绳,单手抢得一把刀,砍翻了几名大汉,幸运逃出生天。
    凭着在军中的游击经验,冯彤在山里很是躲藏了几天,风餐露宿。饿了随便找点野菜充饥,渴了手捧些山泉解乏。现在他的身份是一名逃犯了,一名画像被张贴在满城大街墙上的越狱犯,这是死罪。眼前仅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强占山头为匪,过一段时间逍遥日子;要么自首,再被杀头。这两条路都是死路,别说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迅速组建一只队伍,即使有了队伍,让他这么一个堂堂将军去做匪首,去做一个平日里总被他追得狼奔豕突抱头鼠窜的亡命之徒,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更放心不下寄住在庵里的那个女人,那个为他续过命同时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那个善良女人。一旦啸聚山林,岂不是又让她回到了从前?那当初带她走出深山老林又有什么意义?她岂不是又得和他一起担惊受怕?
    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战功无数,仅一次战场失利就让自己的人生跌入低谷,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汉人?而自己一直希望的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基本无望,就连想过过平凡人的生活保住一个家的愿望也是遥不可及,还有云儿,那个在他心头甚至比女人都更为亲近的少年,是否还如从前一样笑靥如花?
    想着风头已过,如野人模样的冯彤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偷溜回女人寄身的寺庵,才得知女人已经身怀六甲。刚刚萌起的死别念头又被生生地摁回了肚子里——他不能让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更不能让这个还没明媒正娶的女人做了寡妇,因为这个未出世的骨肉,他必须先活下来,他本就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他人生第一次开始忏悔自己在军中的打打杀杀生活,要是自己从不曾习武该有多好。
    世上没有后悔药,他既然已经给不了她一个像样的婚礼,至少现在还可以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然而,逃亡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必须迅速作出抉择,把怀孕的女人放在庵堂显然不太合适,他首先得给她重新找一个寄身之所,以便让孩子能顺利出生。茫茫人海里,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琴师冯云——那儿也是他的故乡,尽管他离开故乡已经十分遥远了。
    冯云自然是一口应允,反正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孤身一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冯云要求他们要像是一家人一样生活,对外只能以夫妻相称,等孩子平安降生后再作其它安排。
    “贤弟若觉不便,可代愚兄之责,愚兄绝不责怪。想我已是行尸走肉之人,生不能尽夫职,不能尽父爱,实在亏欠她太多,可能今生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将她托付给你可能是我今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希望贤弟成全。”
    冯云大骇:“彤兄若如此安排,请恕小弟万难从命。若如此,我冯云岂不成了偷鸡摸狗的小人?也罢,既然兄长不放心,那就请带其离开吧……”
    “那就算是愚兄以小人之心臆测了,贤弟切莫放在心上。既然贤弟无意,那就只有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愚兄还另有一事拜托:将来无论生子生女,贤弟都得以自家骨肉一般对待,不得让其习武,更不许读书做官,只跟着贤弟练琴就好,落得个逍遥自在。贤弟可否答应?”
    “弟谨遵台命!”
    见冯云答应得如此爽快,冯彤也不作多留,翌日便将女人从庵内接出,快马加鞭赶往冯云家里。冯云更是早早收拾了一间厢房,将女人安顿了下来。女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信中的“云儿”——却原来真如玉人一般。
    囿于逃犯身份,冯彤一刻也不敢多呆,官兵搜索范围不断扩大,画影图形也已离此地不远。晚上匆匆与两人道过别之后,夤夜出村,不知去向。
    而女人每日深居简出,但有村民问起,只说是外乡逃难之人被冯云好心收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村人亦未为异。
    阳春三月,女人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而冯彤在这八个多月的时间里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这时,琴师冯云才恍如梦中醒来,这突然来到世间的一条生命让他不得不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职责。在女人十月怀胎期间,他可以做到如“柳下惠”般 “坐怀不乱”,但孩子的到来他却再也不能不闻不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孩子的身世必须保密,为了这个孩子不至于成了“野孩子”而遭受歧视,没有成过家的冯云主动做起了“父亲”。
    孩子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让冯云莫名兴奋,逗闹嬉戏也成了每天的“刚需”,孩子高兴陪着一起疯舞,孩子生病也陪着一道煎熬……那个时候,除了古琴,孩子就是他的另一条生命。
    但孩子一直没有取名,只有一个小名“童童”。
    落叶时节,童童已经三个月了,可以在床上打着小滚,溢着银铃般的笑声。风尘仆仆的冯彤毫无任何征兆地出现了。
    那一天,孩子刚刚被哄入睡,冯云还没来得及转身,蓄着落腮胡须的冯彤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视线透过后背看到了躺在床头的孩子,吹弹可破的小脸蛋绯红,更像两只熟透了的红苹果,眉眼鼻嘴无一处不像是自己儿时的模样,冯彤一时间竟激动得泪流满面,再也忍不住的抽泣声让冯云吓了一大跳,直到一回头才发现有个陌生男子已走进了屋内。出于保护孩子的本能,冯云迅速退回到床边,双手伸展到极致。
    从那双无限温柔的眼神里他终于认出了冯彤,但那张曾经英俊得有些夺目的脸确实已经有些面目全非,再配上满脸的乱糟糟胡须,与先前的大将军冯彤竟判若两人。
    冯云其实很想上前和冯彤来一场激烈拥抱,可看到冯彤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孩子,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骨肉,人之常情,冯云善解人意向他做了个小声别惊醒婴儿的手势,侧身让过并独自走出房间,同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等冯彤再次从房间出来时已经月儿高照了。
    冯云在院里准备了一桌略显“丰盛”的酒席,女人和孩子并没有随同一起出来,而冯彤看上去依然有些心不在焉,迫切想知道他这近一年的遭遇的话硬是被怼回了腹内。
    冯彤拿起桌上的酒壶,用仅剩下的那只左手给两只酒杯分别注满,举起其中一只,突然双膝着地,面向冯云:“这杯酒,感谢贤弟这一年来的的恩深似海,我冯彤今生无以为报,只求来世我们还做兄弟!”说完,一仰脖,一杯水酒泼进咽喉。
    又是自酌满一杯,“这第二杯酒,为我那苦命的孩儿感谢他的养父,我今天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一切拜弟所赐,千恩万谢都不能表达此刻我对贤弟的感激之情!唯有天上明月可鉴。今日起,此孩子也是弟之骨肉,弟必以父之名善待之并抚育成人,兄此去也能含笑九泉了。”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显然,冯彤刚才在一家人团聚时似乎又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今天冒死回来,一是探望母子,再是生离死别。而这次,他表现得更为决绝。似乎是要亲赴一个死局,像荆坷刺秦般无比悲壮。
    第三杯酒,两人同时举杯,冯彤虎目含泪:“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情。兄弟一场,今世已无憾。愚兄此去必不再复返,后会无期,弟多保重,来生有缘,再结金兰。兄先干此杯,从此红尘再难相见。干!”
    碰杯声里,二人竟是最后一次同饮,桌上酒菜已经寒凉,但谁也没有再拿起筷子。
    临走时,冯彤附在王云耳边,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冯彤云。刚说完,一阵风似地掠出了小院。
    ……这近半个时辰里,参差不齐云竟然像个木偶一般未发一言,直到冯彤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仍然静坐在椅上,双目呆滞……
    冯彤云也即童童(因为怕引人注目,养父平日一直称呼其为童童)的生父冯彤大半年的行踪已无从查考,但在那一年的县誌里却记录了一件这样的奇事:
    午后,县衙里突兀闯进一名蓬头垢面独臂男子,自称逃犯向官家自首,姓冯名彤。查阅公函文件,果有其人。于是即时收押,并向上具表奏报。三日后,府衙来人将其提出大牢,披上重枷推进囚车游街示众。午后一时疏忽,人犯趁人不备,单臂脱却镣拷,又抢得一把长剑,指天长啸,似愤愤不平,恨天不公。剑口反转,刺向自己胸膛,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这大概就是大将军冯彤生命里最后的一场战争,他向世人展示了一个“大丈夫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苟活”的战士气节,那一剑也是在为他的“逃兵”正名,也是在为他的孩子树立一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父亲形象。
    而这一切,女人也即是冯彤云的母亲一直都蒙在鼓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就义成仁,只当是又一次平常的别离,尽管冯彤仍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出过任何许诺和约期,但她依然痴痴地期盼着下一次的重逢能快一些到来。
    冯彤云慢慢地在长大,一岁时已能行走,一岁半时便可伊伊呀呀发声。冯云也从民间口口相传的逸闻故事里获知了冯彤的死讯。那一日,在小院里,冯云又开始支起古琴,清洒三杯淡酒于地,将对义兄冯彤的绵绵思念转化成绵延不绝的琴声,悲伤凄凉,触及心底,一袭忧伤在琴声里蔓延晕染……
    有琴七弦兮,角羽宫商。心意通谐兮,弹之求凰。吾所汲予兮,颉颃翱翔。轩辕崇地兮,扶摇无疆。迩思心暇兮,驰之如狂念及佳人兮,弦瑟惶惶。落指终曲兮,音荡余响。七弦泠泠兮,悲余愁肠。
    ……
    不知不觉,冯云早已泪流满面,状似癫狂,琴音却俞益高亢,辽阔深远。乐声交织,朱弦三叹……
    弦断琴伤,冯云一夜白头,顾影颓然,青衫尽湿。
    要不是童童的一声怯怯呼唤,琴师冯云几欲毁琴自尽。看着冯彤云惊恐的神色,方如梦初醒——他的使命是要完成义兄的遗托,而不是追随!
    他紧紧地将童童抱在了怀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女人除了操持些简单家务和抚养童童外,夜深人静时,在孩子进入梦乡后,她也会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孤独地仰望星空。思念如洪水潮涌,一幕幕往事在脑海里浮现翻腾,有极致的快乐,更有刺骨的疼。自从遇上冯彤,她的人生便好像进入了等待模式,总在等待冯彤的归来,等待着二人再次兴奋牵手,在山花烂漫的原野放肆,在雪花飘落的竹林踏雪寻梅。更或者,躺在心爱的人温暖的怀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彼此的脸互相凝视……
    可是,这样的日子太过短暂,短暂得如轻烟飞雾,不着痕迹。
    有时,如水的月光会在院子里流淌,微风轻柔地托起秀发。在收不到任何消息的时候,她度日如年。她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上一次见面就不该放手让他离去,谁知道这一去又是几个春秋呢?
    思念深了,常常夜不能寐,甚至有好多次,她想开口托冯云出门打听,但看到其满头银丝却又欲言又止。她心里明白,冯云的痛苦并不亚于她思念的痛。所以她只能默默在心里祈求和盼望,盼望着哪一天冯彤又会破门而入。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未放弃等待,内心里一直默念着冯彤的名字,心头的温暖也便会湿润几分。
    冯彤云三岁生日的时候,冯云精心做了份简易的蛋糕并插上三根蜡烛,三人围着烛光许愿,然后,冯云挑起了一块蛋糕喂向小寿星嘴里。
    女人突然嘤嘤啜泣,一边恨恨地道:“那个死人!真的就这样置我娘俩不顾么!连孩子的生日也不回来看一眼?莫不是在外面有家了?……可你一个逃命之人,又能在哪里安家呢!就算是不要我们娘俩了,你也得回来说句绝话呀。我可以等你等到死,可孩子呢,孩子还要继续长大,长大了我该怎么和他说?当初要是一刀杀了你该有多好,可是……可是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就下不了手,现在你又在哪里呢?外面的风大不,雨冷不?有没有生病,挨饿,有没有想我娘俩……”慢慢地,声音越说越低沉,变得像是自言自语。
    抱在冯云左手臂弯中里的王彤云突然间也哇哇大哭起来,女人仿若未觉,仍沉浸在自己的里,眼神呆滞,手脚僵硬。
    冯云赶紧将蛋糕塞进童童嘴里,吃着了食物,冯彤云立时止住了哭声。而女人这一刻也似乎没了声息,头压得更低了,只能看到肩头的偶尔抖动。
    等哄得童童入睡后,冯云重新回到院里,而那个女人依然姿势未变,竟坐着睡去,泛着轻鼾。
    多么一个无辜的女人!她要是知道冯彤已死,又该悲痛到什么样子呢?冯云在心里感概着,不忍心叫醒,又怕她受寒,从房里拿出一床薄被,轻轻披在她身上。
    女人突然紧紧拉住冯云手臂,央求道:“云弟,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你们……那晚肯定有说过,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气。他还爱着我们娘俩吗?为什么两年了还不回来看看我们……”
    怕不是思念成殇了!冯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王彤的死讯。长痛不如短痛!这个女人如果总守着一个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生活,那该活得多么煎熬?倒不如断了她的念想,一心抚养孩子——现在孩子才是她的唯一,她应该振作起来,陪孩子慢慢长大,以告慰义兄在天之灵。
    于是,在那个本来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夜晚,女人竟听来了一个惊天的噩耗!在冯云的讲述过程中,女人一直没有停止过落泪,直至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你……瞒得我好苦!”没有指责,只有心伤。
    女人突然间目光比刚才变得坚定了许多,冯云暗自庆幸自己的冒险起了作用,忙趁热打铁:“贤嫂再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童童尚年幼,已然丧父,万不可再失母爱。贤兄泉下有知,定然也是这般交代。待抚养童童成人后再做定夺不迟。”
    女人果然十分听话地站起身走回了房间。
    第二日,冯云是被一阵急似一阵的嚎啕大哭所惊起。哭声来自女的人房间。冯云迟疑着最终还是敲了敲房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冯云门外轻唤了两声,房间内无人应答,而孩子的哭声渐渐有些嘶哑,甚至听上去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冯云顾不得其他,直接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女人将自己的身躯高高悬在梁上,整个房间里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有小童童撕心裂肺的嚎哭像是在诉说着满腹委屈和辛酸。
    冯云弥留之际,冯彤云才终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对于父母知之甚少,连父母的相貌也日益模糊,但血脉相承,却让他对于父亲当初的安排心有灵犀,他似乎早就理解了父亲的嘱托含意。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使他成了一名孤儿,而现在含辛茹苦地把他养育成人的养父又将离他而去,他又必是孓然一人!
    好在还有古琴相伴,还有琴谱相依——这不正是两个父亲的殷殷期望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去辜负么?
    养父冯云似乎是顶着最后一口气才讲完了这长长的故事,他微眯了下眼,对着窗外的微光,轻声呢喃:“彤兄,孩子带大了,我也该来陪你了……”
    泪光里,冯云溘然长逝!
    将养父的后事忙完,冯彤云每日里更是勤奋练琴,打谱记录,通宵达旦。有时,也学着养父的样子细心保养着这张古琴。
    在心无旁骛的潜心练习下,冯彤云的琴艺已小有名气,当地已无出其右。为了让琴技更加长进,二十岁时,冯彤云第一次走出了家门,随身别无长物,只有那张古琴斜挂在肩上。
    外出期间,冯彤云一边卖艺以解决日常温饱,一边遍访名师指点融会贯通。每到一地,他必逢人打听琴师消息,常常不耻下问,无论庙堂或是江湖,相互切磋,从而博收了诸家特色,并形成自己的风格。在古琴演奏技巧上继承了中原古琴“音节殊妙”的奔放特色,自成一种“高古端严,宽宏苍老,迟疾顿挫,安舒自如”风格,指法上更是大有创新,所弹奏的琴曲韵味深长。其演奏风格与江浙巴蜀各派迥然不同。
    十多年的时间,一人一琴就这样走遍名山大川,冯彤云的琴艺也变得愈加出神入化,成就非凡。冯彤云谨遵遗训,立誓终身不入仕,只作云游客。
    在漂泊的日子里,他渐渐也体会到了当年养父的艰辛。自古伶人皆贫贱,养父这样一个才艺双绝的人,本可以以文名显于世,但为了一个嘱托,甘愿放弃声名,这一路抚养该是何其不易。自己学琴中每每感到不能坚持时,冯彤云就会想到养父,抚摸着那张凝结了养父血肉的琴,就又重新有了勇气。
    琴师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太爷爷听得好一场唏嘘。太爷爷感于冯彤云生命中的两个长辈友谊深厚,天地可鉴;也为琴师的命运多舛而悲伤不已。对琴师冯彤云的执着而多了几分敬意。
    时间总是白马过隙,转眼又是两年后。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琴师冯彤云对于自己现在的家乡仍是讳莫如深,太爷爷曾多次试探着询问能否将家眷接来汾州,但都被以鼓琴记谱为由挽拒。
    太爷爷只知道其家乡应在南方,但由于其年幼时便跟随养父走南闯北,其大半辈子都是在北方度过,或许是出于对故乡的愧疚“少小离家”而不愿提及。
    但太爷爷却是有心,从当初琴师的片断叙述中也能猜出了个大概。于是,太爷爷为官任上,多方委托旁人打听,而大将军冯彤的事迹也早已在南方传开,最后打听来的结果更令太爷爷有些喜出望外:原来冯彤云的家乡却也在离自己故乡古武昌不远。
    那日正逢中秋节,天高气爽,太爷爷再也难以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第一时间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冯彤云。但琴师似乎并没有如太爷爷想像的那般兴奋,在听到自己的家乡时没有一点“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意思,仅仅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爷爷哪里知道,冯彤云自记事时起便离开了家乡,那个家乡对于他来说与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中秋之夜,一如往年皓月当空。突然大而圆的月亮总能勾起些游子的相思。府内应该是刚刚举行过一场丰美的邀月盛宴,如今杯盘狼藉。家人们在收拾着残局。
    在琴房门口,早已准备着一张精美的古琴,而房间里,自是清香袅袅,明月清辉下,整个花园楼阁却像是广寒宫一般。
    “如此良辰美景,何不鼓琴一曲?”太爷爷率先提议。
    冯彤云欣然应允,走至琴旁,左手按弦,右手轻抚,“铮~”——古朴的声音响起,琴师盯着这张古琴,眼神突然变得迷离,像是沉迷于琴声所引起的回忆中,表情时而忧伤时而欣喜,这让太爷爷想起了自己初见这张伏羲琴的情景,也是如琴师这般。
    相比冯彤云随身的那张伏羲琴,这张琴漆有断纹,显见得更加久远而珍贵。只见琴师已然端坐期间,目不斜视,右手玉指轻杨,云袖翻飞,乐曲委婉汩汩流出,淙淙之声如玉珠跳上玉盘,声声圆润结实,极好的音色瞬间令人沉醉。
    此首《春江花月夜》倒是十分契合当下情境:先以琵琶拟声切入,气韵优雅,静静的江水躺在群山的怀抱里,流波轻缓,水光迷离;再配以洞箫声亢,左手重压,大指肉按稳实,右手挑、勾、剔、打,或左手转指进退,右手虚实相间,一幅静美的春江画图跃入脑海,夕阳西下,渔舟唱晚,形象丰满;忽一轮明月升空,江面上银纱铺排,本是静谧的江水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忽然间,清脆的二胡交替,于低音区破开醇厚深沉,结合跳越的琵琶泛音,“江天一色,月华清洒”的迷人景色美不胜收;乐声又变,转换自然无痕,由慢而快顿挫有力,右指滚拂,洄澜拍岸,乐器逐一混入,音调由弱而强,似群舟激越,又归帆远去;“尾声”则节奏舒缓,殊途同归。整曲动静相宜,起伏有致——月终于落下了,天地重归于宁静。
    琴师弹的轻松,听琴之人也觉得赏心悦目,太爷爷也停止了吹箫,转过脸来:
    “月下抚琴,此曲却正合时宜。先生能以古琴奏出琵琶、二胡之音,堪称妙手。此曲听来更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概,回味无穷。”太爷爷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若是放在平时,太爷爷此番言语或许会遭至一顿奚落,更或有冷语相加。也许是因相交日久,此时听来却全无阿谀奉承之音,更像是发自胸臆,脱口而出,而听者之用心,且能配以箫鸣相和,琴声中仿佛每一个静物都变成了音乐的主宰,他们都跳了起来,动了起来。
    此次,冯彤云第一次赞许地点了点头:“此曲为愚兄第一次弹奏,能一气呵成,此琴当为首功。贤弟能自然配以洞箫之音,衔接之妙犹如锦上添花。贤弟琴技日进精深,可喜可贺!且听我再为你抚上几曲,与月共饮。”
    琴声蓦然再起:一曲《忆故人》,调慢弹缓,音韵清幽,仿佛让人置身于空山月下,酒醉初醒,忆起旧识故人,而当阵阵琴声入耳,方知时移世易;一曲晋代诗人阮籍所作的《酒狂》,抚琴者身形蹒跚行进的律动,让人听后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也在这明月松间照的夜晚留下了醉狂的潇洒;太爷爷已听得浑然忘我,配合着慢慢低沉的琴音,情不自禁地竟自吟诵起钱起[唐]的诗句来: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
    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琴音如水,曲乐妙歌。太爷爷聚精会神地盯着琴师的动作,屏住了呼吸,细细的聆听着,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干脆无比,每一个起伏也都是那么婉转悦耳。
    曲终,琴止。余音却依旧在空中绕梁,久久不散。
    月亮不知何时已升至半空,树影婆娑。
    ……
    太爷爷又是有感而发:“先生琴技超绝,无论什么曲子到了先生手中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已为当世无双了。且先生指法娴熟,动作力透琴背,达到人琴合一,此琴终遇知音了。妙极!妙极!”
    冯彤云面前的古琴乌沉沉的,初看着平凡无奇,但是映着月光却能看见琴身上泛出一圈紫红色的光泽。这独特古朴的造型似明月,而这一圈泛出的特殊光泽更是令这琴散发出难以言说的气质。
    这琴一看就定非凡品,琴师竟看得有些痴了。
    “这确是一把上等好琴。也只有如此好琴才能达到绝伦。昔王羲之聚友兰亭,曲水流觞;王维重阳登高,赏菊遣怀;而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清微淡远的意境恰合弹琴人的幽静心情;白居易“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 亦合琴声的超然忘物。想我颠沛半生,唯一张古琴相伴,今生有幸还能用另一张琴奏出不同之音,实令冯某感概莫名啊!”
    “既然先生对此琴已情同手足,此琴也非先生莫属了。今天就赠与先生如何?俗语云:红粉赠佳人,宝剑付英雄。也是此琴与先生有缘,如果落入凡夫俗子之手,怕不埋没不见天日?只有在先生手中也才能大放异彩,望先生不再推脱。”
    太爷爷一番话说得真情流露,情真意切,冯彤云不好推辞,只得欣然接受:“如是,愚兄先行谢过了!”言罢,对爷爷一躬到底。
    太爷爷急忙还礼不迭,两人又是一阵琴瑟各鸣,直到天交三更。
    自从得到那张好琴之后,冯彤云更是爱不释手,每日必亲抚一曲,仔细揣摩推敲,并常发自言自语。两人一有空便会秉烛长谈,常常外面已经天亮,却浑不自知。而琴师将太爷爷的称呼已经从贤侄变成老弟,足以看得出来,他已是真正的将太爷爷当成平辈知音论交,没有一点架子可言。
    而太爷爷与琴师的每一次相谈,也可谓受益良多。
    两人并肩走出,虽然一夜未睡,但两人都没有丝毫倦意,反而是充满了精神。

    而在汾州这五六年的光景里,《高山》、《流水》琴曲打谱也开始有了突破。
    当时,古琴留存至今的琴谱已多达150余种,所录各种版本的琴曲也有数千。但时人所广为弹奏的琴曲,却不过仅百余首而已。由于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减字谱仅只记录琴曲的音高和弹奏手法,而要真正让这些经久传唱不衰的古琴曲,成为可以通过识别演绎提供演奏、欣赏的学习乐曲,就还需要通过“打谱”来实现。由于琴谱并不直接记录乐音,只是记明弦位和指法,其节奏又有较大的伸缩余地。因此,打谱者必须熟悉琴曲的一般规律和演奏技法,揣摩曲情,进行再创造,力求再现原曲的本来面貌。
    古琴音乐历经几千年,积淀了极其丰富的人文历史内涵。因此,打谱者还要借鉴许多琴学理论进行考查推敲,熟悉各个历史时期的演变规律;而传统古琴谱一般没有明显的节奏标记,只有通过长期不断的弹奏练习,体会曲意,感受意境,不断去订正节奏节拍,抑长补短;打谱者再根据自己音乐积累和文学造诣,为选谱、打谱定出基本框架,最终做到恢复古曲的原貌并能准确传达古曲演绎的内涵。
    好在冯彤云从小便浸淫于学琴、听琴、弹琴的氛围中,其琴技早已出神入化。而为官已有十余年的太爷爷,各种琴谱、琴论书籍自然也是收集颇丰。自从两人确定了共同打谱一事之后,各有分工:琴师负责古典的选取与演奏,太爷爷更多的赋予琴曲文化背景分析和提出建议。而打谱之初,他们碰到的第一个大困难便是鳞选谱本。
    古人弹琴,多为兴之所致。同样是《高山》、《流水》,在不同的琴者手中演奏却也大相径庭:志得意满者其曲意春风迨荡,意志消沉者曲意却顿涩阴晦,听者也能感同身受。即使记录有琴谱,也受限于琴者自身的修养、风度及情绪而演义出许多不同的版本,且大多为手工抄录,笔误频仍,更让人无法分析最初的琴曲立意。
    “ 那该以何为纲?”一日,太爷爷与琴师奏琴之余,自然而然又谈到了打谱。虽然观阅了不少古琴谱,但众说纷纭,均无定势。诸些曲目前代或早已传习,又经过不同的琴家演绎,部分曲意面目全非。而今人又难以尽行演奏,皆由于谱法不明,按弹非易,过去弹琴的人们多仅能谨守望师承传授的那些曲操,却极少能追根溯源,传至数代,韵律犹在而音韵全无。若长此以往,欲古琴不成绝响,又如何可期?而琴谱虽一直延用减字谱,但写谱之人良莠不分,流派繁杂,难以取舍。故太爷爷有此一问。
    @七十老汉 2021-03-29 21:41:44
    古琴音乐历经几千年,积淀了极其丰富的人文历史内涵。因此,打谱者还要借鉴许多琴学理论进行考查推敲,熟悉各个历史时期的演变规律;而传统古琴谱一般没有明显的节奏标记,只有通过长期不断的弹奏练习,体会曲意,感受意境,不断去订正节奏节拍,抑长补短;打谱者再根据自己音乐积累和文学造诣,为选谱、打谱定出基本框架,最终做到恢复古曲的原貌并能准确传达古曲演绎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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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师略作沉吟,却突然问道:“敢问贤弟可有师承门派?”
    太爷爷想了想:“张某自小嗜琴,听曲能弹,却从未有过正式拜师学艺。但合修首次出任顺天府通判之时,曾于京城卢沟桥一带向休宁程子湘学过《关雎》、《欸乃》、《鸥鹭忘机》数曲,而对其门派却是不详。程子湘应算得合修的第一个老师!”
    琴师微微一笑:“贤弟可否将程先生所教《欸乃》为兄弹奏一曲?”
    “当然可以。”说罢,太爷爷重振衣冠,抚琴之势如同展开一张立轴的山水长卷,山恋叠嶂,水波不兴。吟唱般旋律如缓风习习,悠长婉转,节奏平稳,不急不躁,不纳不滞,似平湖行舟,青山两岸,心境开阔无涯;中途采用泛音起奏,水流迨荡,淋漓尽致,剔透清凉,更添雀跃意趣;山水之秀,尽收眼底,云水相融,余韵袅绕。只道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空留碧水怅惘然。
    太爷爷弹罢《欸乃》,是有所动容,脑海中浮现出当初自己刚二十来岁时,在京都第一次听得程子湘弹琴时的情景
    “妙哉妙哉!此曲泛音、散音运用珠联璧合,旋律典雅持重,另有意味深长,有京派之空灵厚重之实。欸乃无声,方显山水相融,天地清幽。怪不得有‘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之感概。而贤弟更有青出于蓝之势,曲意更是概括全面,犹闻其声如见其人,如此出尘脱俗且引为知音之人,敬为师长自不为过。”
    “确实。当初寺院门外听得程先生弹奏此曲,便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悟。后再听《高山》、《流水》,于深山古寺里更觉其琴艺高深莫测。只可惜我二人仅相交半年,尚不曾习得精髓先生便无疾而终。常引为憾。”太爷爷言语陡然变得有些伤感。
    冯彤云也是一阵唏嘘。为打破突然间的沉默,指尖轻弹,弹奏起古曲《高山流水》。
    这首名曲,会琴者无不作为必会曲目进行翻弹。尽管太爷爷听过不下数十遍,自己也曾弹奏百回,但每次听到都还是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琴师一曲弹罢,却像是自问自答道:“方才听你的诗作知音之喻,觉得与此曲立意甚合,故重新演奏一回。不过,贤弟可否听出此《高山流水》与平时弹奏有否不同?”
    太爷爷未防有此一问,却还是实话实说:“兄之左手弹奏自是与众有所不同。不过每次倾听每次都有收获,或技巧生疏,或节奏把控甚至长短快慢均略有差异,但总能做到赏心悦耳,不知何故?”
    琴师很是欣赏地点了点头:“贤弟能听出节奏的长短快慢差异已非常人可比。固因《高山流水》此曲流传数百年,至今能弹者何止千万?但由于曲谱早已失传,其音乐节拍多为口传心授,于师承门派更是大有关系。愚兄之左手《高山流水》师承养父,只为了纪念与生父间的文武知音友情而自承一脉。应该于最初琴谱改动较大,但仍能为弟接受,无关琴技,只因能心领神会耳。《高山》、《流水》各独成曲始,能弹者众,但能听者却是廖廖,何故?世人只知伯牙子期之事,却难懂知音间旷古柔情,要不然何来知音难觅,碎琴以谢之绝唱?昔时只有卓文君听懂司马相如之《凤求凰》,也才有了后来的相与私奔。不仅琴有生命,琴音也是有生命的。如何将这些优美动听的旋律更好地传承下去,除了经久弹唱用心揣度之外,记录古琴与音乐的情景交融以为生命活力,非知音不能也。你我二人因琴结缘,由曲而惺惺相惜,打谱更是志同道合,终至入魔。人生际遇真是奇妙,有些情怀,恍惚一直就在你生命里隐藏着,一俟时机成熟便破土而出,‘忽此相遇如有期’,这种境遇,可望而不可求之。是故,记谱应记最初之谱。即使难寻,也要耐心等待。对现存世之谱,不可全废,盖古人之合调相叶者,不可轻易更改,倘若以讹传讹,声律不叶者不妨改正。安见今人不及古人。如果改得妙,即古人地下亦必感我。但恐不知音之人,乱行删改,尤可痛恨耳。”
    太爷爷似略有所悟,道:“彤云兄之高论,确为张某平生仅闻,见解独到且不失琴家风范,算得上字字珠矶。此生得兄以良友为伴,真是无憾了!兄台琴艺‘鹤貌鸥心,寄情古雅’,深谙琴道,自是不同凡俗,而记录打谱就以君之 ‘高古淡雅’为首选基调如何?”
    “这个倒也不急于定论。冯某琴学只独得益于养父所教,养父虽终身侍琴,但其受“虞山派清”微澹远影响颇深,另兼顾“浙派”清和善俗,“蜀派”峻急奔放多重风格,到为利用,得中和之用,应妙合之机应属机缘巧合。而如今虞山派琴谱尤为丰富,再辅以你我二人之专注,按谱习弹,让古曲重现生机必将指日可待。”
    “那就一言为定!我们现在就开始如何?”太爷爷兴奋地提议道。
    “很想如弟所愿!可贤弟是否可以看看天色,外面怕是早已日头西沉了吧。”琴师指了指门外,玩笑道。
    此时,明月已挂于半空,即连琴室,也是漏进了不少斑驳月光,怪不得痛责 衣云会有此提醒。刚才二人直顾着高谈阔论,将时辰忘得一干二净了。
    二人会心地相视一笑,太爷爷忙命人摆上热过几遍的晚膳,便在琴室狼吞虎咽起来。
    那日后,打谱既已确定了方向,冯彤云便全身心投入到习琴记录中;而太爷爷,一忙完公务便马不停蹄赶往琴室,生怕多有耽搁,二人一个抚琴,一个揣摩记录,琴室里不只是会传出悠扬的琴声,更是不时传出一片欢声笑语,即使是在下着雨的院落里,心情也会变得十分明亮。
    但说着容易做着却是很难。熟习古谱,既无前人经验指导,又无专论著作指正,记录则完全出于自己的功夫,更是难于从师学琴十倍,个中艰苦可想而知。
    弹琴以揣摩旨趣为最难,而又以揣摩旨趣为必须。琴曲之所以悦耳者,非仅在铿锵悠扬而余音绕梁之上,为其能捏魂摄魄,发人心所感应,以成其为精萃独到的音声。按谱而欲传其奥妙,自必先审题旨,察曲情,明体用,知道它的婉转顿挫,设身处地,境由心生。既已得之,则更求心手相应。等至习练纯熟,功力精深,自能形神兼备,弦指两忘,而达妙不可言也。
    一边对酒抚琴,一边邀月品茗,另还有偶尔濯足、玩荷、观弈等乐趣,在那一段弹琴、听琴、咏琴、赏琴胜似神仙逍遥的岁月中,老少二人极尽风雅之能事,且欢愉日盛。太爷爷更是提笔将《鼓琴短歌赠王子》抄录:
    梅花欲谢春风中,幽思发我横焦桐。古音不入世俗好,弹之或可援颓风。伯牙在何许,所悲知音难。高山流水最清绝,我欲移情于其间。有客有客意都雅,心闲手敏时一弹。访我茅斋良夜静,焚香煮茗佐清兴。抚弦欲弄松间声,宫商落指流天性。默坐凝神万化空,一声拨剌人初定。
    诗中“伯牙在何许,所悲知音难。高山流水最清绝,我欲移情于其间。”以伯牙、子期自喻两人的交往日常,情谊已超越于一般朋友。
    冯彤云这次却是坦然接受了此诗中的“知音”表白,对比其生父与养父一文一武的生死之交,他们的忘年之交则更显弥足珍贵。
    @七十老汉 2021-03-30 15:23:45
    梅花欲谢春风中,幽思发我横焦桐。古音不入世俗好,弹之或可援颓风。伯牙在何许,所悲知音难。高山流水最清绝,我欲移情于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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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谢老朋友赏阅!
    转眼间,又是三年过去了。期间,在太爷爷的一再游说下,冯彤云终于还是答应陪太爷爷走一次江南——但他并不知晓太爷爷的醉翁之意。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琴师之所以未再抵触,倒不仅仅只是因为要报答太爷爷的知遇,更主要的是久闻江南山青水秀,于习琴记谱自是大有裨益。况且,久居北方鼓琴,慷慨悲歌足矣,而阳春白雪终欠火候,不若在南方找些灵秀之气,亦可不负琴师之名,更好地完成养父遗愿。
    顺汉水而入汉阳,船行到两江交汇附近时已近黄昏。突然,江面上乌云密布,狂风骤起,转眼间,原本风平浪静的江面波涛汹涌,偌大的官船在惊涛骇浪中如一叶小舟飘零在大海中一般。为安全起见,太爷爷下令找一避风处暂时停泊一晚,待风雨过后再行开船。
    船夫们迅速将船摇到一处拐角静水湾,抛锚沉缆,一场暴雨恰在此时泼落水面,豆大雨滴在江面上如金蛇狂舞,好不吓人。
    太爷爷倒是见怪不怪,而数十年从未回南方的琴师却是吓的不轻:满眼惊恐神色。
    “贤兄莫怕,这场雨看似急骤,实则强弩之末,下得定不会长久。但经此一折腾,怕是已错过行程。也罢,贤兄只管放心在船上安住一晚,明日再顺流而下,大半天时间便可寻到故园。”
    船既停稳,太爷爷即命人摆下酒席,二人对着依然怒号的江水把酒临风。洒过三巡后,冯彤云脸上方重现血色。半生漂泊的游子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近乡情怯,没想到家乡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欢迎他,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南方人?除了内心里尚有那么一丝丝儿时的记忆外,对于南方他早已是一名局外人。
    这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几盏茶的功夫,一轮明月居然穿透厚厚的云层,在已趋缓和的水面上洒下片片银光,波光鳞鳞,却也夺目。
    原来今天又到月半!此时,柔柔地月光洒在水面,缓缓流动的江水伸开臂膀,让月光尽情地抚摸着每一寸肌肤,她们像极了正在热恋中的一对情人。月光肆无忌惮从高处泻下来,无限温柔地流进人的心里。一切显得梦幻而不失真实,就像曾经的风雨如晦只是一场梦一般。
    这并不是冯彤云第一次见到江河,北方其实也从不缺少河流。但北方的河流要么显得凶猛不羁,要么就是饱经沧桑。即使有月光洒在水面也仅仅只是镀上了一层银边,看上去却毫无生气。而南方的江河似乎多出了许多灵气,粼粼波光里更像是天真活泼的少女情窦初开,一笑一颦都是那么令人陶醉。
    在这样的月下,必定会勾起人们无垠的遐思……古往今来,月色一直就是无数文人墨客常吟不衰的精品,是天涯游子肝肠寸断的寄托,更是归心似箭人的思念和情感的知音。有如此美景,又怎能缺少琴瑟呢。
    冯彤云再次有了抚琴的冲动。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还未待他起身,太爷爷已命人撤去了酒席,重新摆上茶具,并为二人搬上了琴桌。
    “古人云:松下听风,月下抚琴,以为至性也。今你我二人月下抚琴却亦可对月当歌,未必就比不上古人风雅?贤兄当先歌之,愚弟借此明月斗胆唱和,岂不妙哉?”太爷爷似乎也受到夜色感染,率先倡议。
    冯彤云略有迟滞,也未应声附议:“贤弟所言极是。只不过,冯某惊魂未定之下,怕是会毁了如此佳境。贤弟琴技当世已可位列前茅,嗜琴更尤胜于我。今日你我同船共渡,应是那前世修来的福分。更能得与弟在这清风明月之下,松林江河之间,抚琴纵酒,人生得意之时,莫不感贤弟之泽;而冯某竟与贤弟同乡,此等缘份自非造化可解。不如贤弟先来上一曲,不至辜负了这花前月下如何?”
    “那不恭敬不如从命!我先抚上一曲,还望贤兄多加指点”。面对当前“把酒花前香入味,抚琴月下知己听”之难逢佳境,久处江湖的太爷爷自是难耐激动,话音未落,一曲《平沙落雁》便在江中逶迤磅礴起来。
    曲调悠扬婉转,颇有雁群在空际和鸣,若往若来,若近若远的意趣。……通体节奏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左右顾盼,空际盘旋;或任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其所哉。
    在琴声即将收尾之际,数只不知名的夜鸟竟冲出树林,盘旋于船的四周,啼鸣婉转幽扬,久久不肯离去。
    “贤弟此曲竟能弹出江南之境,本应为大漠孤烟之旷,听来却有如高山流水之阔。贤弟对此曲自是足够用心。愚兄不才,当和之以为致敬。”
    同样的一曲《平沙落雁》再次在江面响起,而由于古琴的不同又别有一番韵味。此曲琴师弹奏应是不下千百回,曲调每次再现均稍有变化,再度重复之后,曲调徐徐下行,并在低音处以“刺伏”煞住。接着雁群初落,立足未稳,惊而复起,掀起了参差飞鸣的喧闹,最后的几声滑奏更表现出孤雁的长鸣,孓孓的身影无奈隐没在暮色苍茫之中。
    而那几只刚还在婉转啁啾的鸟儿们此时倒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停止了鸣叫,各自寻一处落脚之所。一时间江面上万赖俱寂,只能听到水浪轻拍着沙堤的声音,宛若母亲轻抚婴儿进入梦乡。
    似乎过了好一阵时间,太爷爷方才从深邃的意境中醒悟过来,叹服不已,抚掌打破静寂:“妙哉!美哉!先生此曲方才见大家风范,合修自叹弗如也。风静沙平,雁飞长空,与此时风平浪静鸟飞升天何其相仿?静中有闹却不喧嚣,闹中取静更师法自然,虽慕鸿鹄之志存高远,却另有遁世逸士之惆怅。莫不是心有所动,思想着叶落归根?”
    “贤弟不愧为人中龙凤,不仅琴技造诣不凡,阅人状物也是丝毫不差。能从琴声里听出冯某心声,实乃平生第一人。冯某实是佩服。此曲虽发于塞北,却能成为琴者经久不衰的传唱曲目,其谱集更是达五十余种。盖因其曲调流畅通俗之外,更因其巧妙地将曲意默化为无形意境,容易为听者共鸣,也更便于琴者创新。也才有宋刘改之同名诗江南江北八九月,葭芦伐尽洲渚阙。欲下未下风悠扬,影落寒潭两三行。天涯是处有菰米,如何偏爱来潇湘。自古曲同心意,或悲或喜之意境,承载着许多特殊的情感,不仅仅书可言志,其实曲亦能抒怀耳。”
    琴师意犹未尽,兴致所至,讲起琴论竟是滔滔不绝。
    凡欲弹琴,先端正定心息虑,横琴面前,令五徽与心相对,缓缓调弦,逶迤调令声韵清雅。或若调子或若琴曲,先缓次急,后却缓少息。候人静,方弹调子一两弄,又少息,且弹小操弄,候神清气和手法顺溜,方弹大操,自然得意。盖古人好琴不在多,但一操得意而已。能听之者,令再三弹此一曲,方识古人用意处。
    于道家而言,最美妙的音乐就是“静”,通过“静”的状态,才能使浑浊变得清正。在这种静的极致中, 来达到“通乎杳渺, 出有入无, 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的境界。历代琴人无不将“希声”作为演奏的最高境界。古琴的旋律,既无强烈急促的大调式, 也无浓重暗淡的小调式, 属于无明朗暗淡之分的“中性”调式。从琴的旋律来看,有一种不过于喜也不过于悲的平淡之态。淡,没有华丽的音调,一切出于淡泊,如清泉白石, 明月清风, 恬淡自然, 使听者游思缥缈。
    因此,琴与山水自然共为精神的载体,其本身又都是精神审美的对象,是精神本身。月下抚琴,临流动操,在漫长的岁月中,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吸纳着山水品格入琴,并藉琴将他们的精神挥入丘壑林泽。”
    琴师弹起琴来更是如行云流水,毫无顿涩,听者也是随着琴声神游,如醉如痴。
    而冯彤云的一番宏论,更是与太爷爷不谋而合。“琴艺之韵,在乎会友,学习之余,又可切磋交流琴艺,亦师亦友,岂不快哉?想那高山无流水,伯牙少子期,最后且落得个“高处不胜寒”的结果,可悲可叹。”
    “古琴是一件内敛的乐器,是弹奏者内心的倾诉,它的音量并不大,不是给成百上千人共同聆听的,而是弹给演奏者自己或知己好友听的。正如《琴赋》中所说:“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
    太爷爷兴奋之余,新赋一首,词道:
    月里天香初透,瑞脑休喷金兽。多情试把霜弦奏,落指溪山竞秀。那会夜雨添泉溜,君知否,隔窗有个人停绣,风弄珮环声骤。
    数千年来,弹琴即是琴与心的对话,无关他人。
    眼见天交五更,二人均毫无睡意。而两江交汇处的龟山已显峥嵘。
    太爷爷似曾相识,忙令随从下船打听。须臾传过来消息:逆汉水而上便是琴台!
    太爷爷大喜过望:“冯兄,昨夜风雨交加,本不适宜鼓琴。然天籁之声层出不穷可知原因否?”
    盖弹琴之人均晓“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而昨夜徒降风雷,更应避之,但二人初见明月江中,见猎心喜,自是未顾其他。
    琴师也是微觉诧异:“贤弟却为何故?”
    太爷爷依然处于兴奋之中:“冯兄,此时我等落舟之处应当初伯牙停船之所,莫非是你我二人相交之情分已打动上苍,得天垂怜,夜宿于此,鼓琴论道乐此不疲,原来尽在于此啊!”
    “贤弟所说伯牙停船之所,莫非此处即为古琴台乎?”
    “ 正是!古琴台即在前方不远。机缘巧合,岂能错过?早知汉阳古琴台已为天下琴者圣地,瞻仰朝拜络绎不绝,不如我们改变一下行程,既已至此,理当前往,说不得再遇三两知音传为佳话,不知冯兄以为然否?”
    冯彤云眼中终于第一次流露出莫名惊喜的神色,比当初见识古琴更是有所不同。太爷爷转赠古琴之时,多少还是掺杂了些“居高临下”,但并没有影响赠予的诚意。而这次琴台之约却是纯属意料之外,“这个必然!冯某也早有此意。自当欣然前往。”
    太爷爷与冯彤云弃舟上岸.
    汉阳古琴台早已是闻名遐迩,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千百年来在文人与民众之间早已广泛流传,二人知音的传奇色彩给中国文化增添了可歌可泣的一页。时代越发悠远,多年的微尘沉积起来后,就像是笼罩的一方神秘的面纱,让人们特别是多少文人骚客总想揭开他来,但又害怕惊醒他酣睡浓香的梦境。
    终于,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里,二人第一次相携着踏上了台阶。
    古琴台又名伯牙台,位于龟山角下,月湖之滨,北靠汉水,西靠梅子山。掩映在浓密滴翠的树荫之中,是汉阳著名的音乐文化圣殿。因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传说更是成为天下文人骚客们景仰的地方。
    抬头面对着“琴台”两个古朴大字,思绪直追千古,往事逾越千年。古琴台,向有“天下知音第一台”之称,钟子期与俞伯牙在此成就一段人间佳话,但斯人已逝,琴声犹在。“巍巍乎志在高山,荡荡乎志在流水。” 熟悉的“高山流水”汩汩而出:一个是高处于庙堂之上的大夫,一个是久居乡野之下的樵人,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偶然交集,两颗素昧平生的心竟然因着这美妙琴声振擅在了一起,同频跳动。而太爷爷和琴师,两人家道迥异,一在朝为官,一在野平民,不也因着古琴之音而志同道合,与伯牙子期之交何其相似?
    二人在抬脚跨入大门的一刹那,如同心有灵犀一般互相对视了一眼,竟相照不宣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二人相继落座。琴师冯彤云似乎还沉浸在无尽的冥思苦想中,微闭双目,上身也随着双手的轻微抑扬而流动,一不小心,衣袖带起石桌边上一杯刚刚沏好的新茶,连同茶水打翻在地。
    “冯兄忘形了!”太爷爷一边令人速作打扫,重新布置,一边取笑着,“兄今日来此琴台,应是不虚此行吧。”
    琴师站起身来,抖动着衣袍下摆上喷溅的少许茶水,“知音之乡,名不虚传。愚兄有生之年尚能亲历一次已无憾矣!如此看来,昨日狂风骤雨适逢其时,也才得有今日琴台之会。”
    太爷爷本来是借此回乡之际另让漂泊在外大半辈子的琴师回一趟老家,尽管离家太久,或许还是能有些记忆,趁他的记忆慢慢回苏说不定就能寻到自己的家乡。却不想一场不请自来的暴雨让他们不得不停下急促的脚步,探访古琴台却是一次意外的惊喜。
    太爷爷随声附和:“此乃天意,幸不负也。只是起得匆忙,未带上古琴。荀子云‘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若贤兄能在此地抚上一曲,定是相得益彰。古之伯牙绝弦,但证知音之道;一曲高山流水,定格最美相遇。今日一游,王兄可曾有过打算,在此知音之地打谱鼓琴,不亦乐乎?”
    “难道贤弟早有此意?但贤弟为官场中人,身不由己,怕是难以如愿。”尚陷入沉思中的冯彤云一时没听清楚太爷爷的话意,倒替太爷爷担心起来。
    “冯兄倒不用为我考虑。兄在琴房打谱,自可独处一室而心无旁骛,但终究难以久长。而打谱记录耗时非短,且筋骨劳累非常人有及。小弟早有此意,替兄想在家乡另觅佳处。弟之任上亦可经常往来。待愚弟彻底告老还乡后,必全心侍奉塌前终日候教!”
    “愚兄受君恩惠久矣,尚未回报,却又如何敢当?”从与太爷爷初识,受太爷爷琴声吸引而技痒却未受责备,到太爷爷于陈州相救脱困,又赠与琴房及名琴供其娱乐,二人其实早就惺惺相惜。只是囿于养父临终教导,且半生疲于困顿生活的冯彤云天生孤僻得有些不尽人情的性格,让他面对太爷爷的真挚结交常常欲言又止。而今,在太爷爷的游说下,虽然他为表明自己已经敞开了心扉而陪伴回乡,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太爷爷会在这个时候还在为他筹谋。但,他能答应吗?尽管太爷爷的提议让他感到了心动,他也从没怀疑过太爷爷的真诚。
    但毕竟……
    毕竟他还没有给予太爷爷一丝回报,他怎能安心接受?
    太爷爷似乎能猜出琴师的顾忌,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想那当初伯牙并不是第一次抚琴,亦没有这般刻意。更或者只是碰巧如你我昨晚一般就那么焚香而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抚琴,悠然自得。待到琴声起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山水融情般的诗意,天地为之动容。而子期也并非不通音律,也许本是琴学大家,或避世躲进龟山,听到琴声内心波澜陡起,情不自禁唱和。要不然,一个不通音律的樵者如何能听了俞伯牙的曲高和寡之琴音后,能脱口说出‘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志在高山也’和‘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那么精通音韵意境的惊呼?不知冯兄以为然否!”
    “贤弟所言颇有些道理。只是今人早已不再深究。有此一段知音佳话自然足够,至于高山流水之曲是否得闻,二人结交之故事是否离奇,其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管怎样,在那一刻,电光火石一般,在历史的扉页上留下了再也无法抹去的印痕。子期的存在,竟然只是为了听到伯牙的一次抚琴吗?伯牙弦所绝,竟然也只是为了子期所期,抚琴一次?我想,无论是作为伯牙还是子期,此生都是值得的。诚如你我二人,不仅身份地位悬殊,年龄又相隔二十,你我相知走到如今还能琴瑟共鸣,其乐融融,而愚兄落魄之际,贤弟也并未有丝毫嫌弃,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但愿苍天有眼,再让我多活二十年,将记谱发扬光大,方不负知音所托,也可告慰先父在天之灵。”说罢,琴师又是双目泪光闪烁。
    一阵清风袭来,两人顿感神清气爽。惬意地想着心事,直待日升头顶,方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走出古琴台。
    半个时辰回到船上,正欲解缆启程。不料驿站来报,着太爷爷赴京新任。不得已,此次故乡之行戛然止于琴台。但,在此处寻一灵秀之所在用于打谱记录已经开始在二人心中生根萌芽----在此滞留半日莫非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回到张府,琴师冯彤云竟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太爷爷遍请名医,却均无定论,只说是忧郁纠结,心病心医。
    这一段时间,自是再无力抚琴了。
    太爷爷有些懊悔,不该带其回乡省亲,莫不是命犯太岁,有此一劫?一生做官的太爷爷自然是不太愿意去相信这些迷信之惑,可琴师这一病却是实实在在,病得那么毫无征兆。
    因为这病,太爷爷更是不敢离其左右,无暇处理公务,每日只在家中亲奉汤药,但病情仍未见好转。恰在此时,太爷爷被派任安徽按察使,行程已推辞旬月,而琴师病情依然反复无常。
    冯彤云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早就知道太爷爷的顾虑与内疚,只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爷爷履新也不能够久拖不决。在太爷爷终日愁眉不展的时候相反还安慰着太爷爷。
    “贤弟只管放心前去赴任,我这病我自己心里清楚,一年半载还死心不了。这病更非因你之故,你也无须自责,待得来年报春之时,我必去寻你……再抚新曲。”冯彤云还是怕自己的病拖累了太爷爷的前程,强打起点精神。
    看着已然瘦得脱形的琴师,太爷爷心里更加难受了。但最后限期将到,他也不得不作好出发的准备。好在此处宅院为私宅,仍可以留其安心养病。
    一番耐心嘱咐中,太爷爷还是启程了。
    医生没有说错,琴师冯彤云回了趟家乡,确实染上了心病——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孤身一人四海为家的时候,冯彤云曾流落到一处山青水秀之地。那个地方与他童年时的家乡颇为相似,草木含情,以至于冯彤云流连忘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干脆地,琴师倾囊以顾,置办了些田产,有好事者甚至马上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结束了单身漂泊的日子。
    次年儿子出生,添丁加口让这个贫寒之家多出了许多笑语欢歌。但好景不长,孩子在满月后就一直体弱多病,尤其是气管和肺不好,一感冒就发烧咳嗽,咳嗽声十里相闻。不到两年,家里的积蓄已经全部花在看病吃药上,但病却一直不见好转。
    冯彤云也无心侍琴,终日带着孩子拜佛、吃素,希望佛祖能够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健康成长。两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化缘和尚,冯彤云更是虔诚请其到家做了一场法事,谁知那名和尚一眼看中了病孩,一心度他出家。眼看家徒四壁,病中的孩子在这个家里可能只是等死,冯彤云一狠心,瞒着夫人将孩子送与和尚带走。夫人得知后自是不依,但也找不到那个和尚的踪迹,只得作罢,再半年后因思念成疾,撒手人寰。
    受此家破人亡的打击,琴师心灰意冷,又一次带着古琴四处流浪,却再也没有回过江南——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如果儿子还活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这次陪同太爷爷回故乡,沿途碰到过几名年轻的游方僧人,让他一下子想到了当初抛弃的儿子,也让他突然生出要去寻找儿子的念头,哪怕儿子早已不在人世。
    可这一场病来得不是时候!而且一病就是两三个月之久。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一旦身体稍有好转,冯彤云便会挣扎着挪到案头,脑海里翻腾着儿子送走前的模糊印象,在纸上加工勾描,直到自认为应该是现在长大了的儿子相貌方才停笔,然后,对着画像久久垂泪不语。
    六月,汾州城已经燥热难安,冯彤云的病离痊愈似乎还有一段时间。他咳嗽已不如先前那般厉害,只是浑身仍是乏力,但至少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日,阳光明媚,斑驳的光影点缀在院落中,不时从树缝里像利剑一样辟出刺眼的光线,让人目眩。
    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抚琴了,琴师下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了古琴,用嘴轻轻吹去琴体上肉眼可见的灰尘,然后拿出一张琴布,沾上植物油,擦试琴弦。走回琴桌,将擦得锃亮的古琴搁置在琴台上,双目微闭正酝酿情绪。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往来甚急,更有人大声道 “老爷回来了!”。
    琴师几怀疑自己听错,半年多的时间里,因为路途的关系,仅有两三封书信交换,信中多为关心问候之语,并没提到过返汾之意。
    直到院子里传来一阵一阵粗重的脚步声,门开处,风尘仆仆的太爷爷一脸关切地出现在门口:“冯兄,是否已好些了?”
    太爷爷的体形比之前离开时长得更健硕了些,身着一件长白大衫,皮肤黝黑。琴师喜出望外,顾不上身体还未复原,强打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冲到门前迎接:“贤弟回家,愚兄的病应该好去一大半了。”
    站在太爷爷面前的冯彤云消瘦憔悴,泪眼迷蒙,如瀑的乌发惊人的长,人说思念都长在了头发里,他的头发又饱含了多少思念呢。太爷爷并不知道琴师的思念里还有另一层,他第一次将一个瘦成皮包骨的身体拥入怀中,泪痕未干,胸口洇出一片湿润:“让兄受苦了!让兄一人在此受苦这么良久,弟确微末无知,实在难辞其咎。但看兄脸色较去年红润许多,想是慢慢恢复之故,如此甚好。兄也再不必过于劳累,弟已告假一月,只为照顾,琴艺业已生疏,正好补上一课。”
    原来太爷爷安徽赴任,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而当地不同于北方,民风敦厚、富足,罕有作奸犯科。由于记挂着琴师的病情,太爷爷斗胆向朝庭告假,只说是家人生病,得准便星夜返程。
    冯彤云心头大为感动,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又涌了出来。
    此后的一个月里,太爷爷尽可能推掉一切能推的应酬,专心陪着琴师。
    这两人的话似乎怎么样都说不完。也讲述,也争执,也说到动容处执手抚琴泪眼。兴致起也能把盏诵吟,两人却愈加相知相惜。心里都恨着遇见这样的迟,错过了彼此大段的生命,实在是难以释怀的憾事。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到了,琴师的身体也日渐痊愈。
    但冯彤云寻子的念头已经开始在大脑里扎着根了,之所以没在太爷爷面前吐露出半点风声,一来寻子尚不知是否会有一个结果,恐是多则一年少则半载的事,如果说与太爷爷听,以太爷爷的性子,怕不把个江南翻他一个遍,如此兴师动众必定会损毁官声耽误前程;再者,自己这一病拖得过久,几乎让他有了再世为人的感慨,他甚至几度怀疑自己早已病入膏盲了,只是寻子的念头一直都在支撑着他没有闭眼。而一旦找到了孩子,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善后,说与太爷爷听只怕又会多有拖累,倒不如自己先行打探,反正无论寻到与否,他一年内肯定是要返回汾州的,到那个时候再说与太爷爷听也不迟。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离第一次陪同太爷爷回乡不到一年,琴师冯彤云自己单独再次返回了汉阳。
    这次重返汉阳并不是因为古琴台之故,而是当初走进古琴台大门的那一刻起,琴师竞然陡生出一丝恍惚:古琴台的内外环境让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也是个山水相宜的世界!与古琴台周边环境何其相似!
    想到家乡,冯彤云就想到了埋在故土的亲人们,以及生死不明的孩子。而在走出大门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特别是右耳根后那一大块胎记。但等他回过头再去找寻时,那个人影一闪而没,消失在了人潮中……
    他只记得,那个熟悉的人影是个和尚。
    因为太爷爷的“驿站飞讯”看起来有些十万火急,怕担搁行程,冯彤云强压下想回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只是默默陪同太爷爷返回汾州。不曾想,一回到汾州便卧床不起,甚至还是差点影响到太爷爷回京复旨,心中有愧,更是不宜谈论此事,却就此耽搁。
    随后太爷爷履新,加之自己即使再想回乡也是有心无力,琴师便不再终日计较,只管安心养着病。不曾想这一放下心事,身体恢复得也快,眼看着身体日渐好转,寻亲的想法又一次涌上了心头。
    当初儿子的那个胎记他是再也不可能忘却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当时的一瞥已经是有了一些心灵感应在的。要不然,当时怎么一走近琴台他便变得心事重重?而在走出时又恰好有了那么一次无意回头?在病初起的时候,琴师脑子里几乎全部是那个和尚的背影,特别是右耳根处那醒目的胎记,故因此忧劳成疾。
    冯彤云突然间就拿定了主意,因此,在他感觉到已不再受病体拖累了的时候,竟不辞而别独自一人离开了汾州。匆忙中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下——琴师想的是等太爷爷再回家时他自己应该也早就先于太爷爷返家了,如果是这样,留下书信又有何用?
    循着曾经走过的路线,冯彤云到达古琴台时又是个一天的清晨。但在那一天,直到琴台关门,他都没有见到过一个和尚的影子。第二天、第三天……日复一日,琴师都守在大门口望眼欲穿,依然再未见过到一个右耳根带着胎记的和尚。
    那一个多月守候的日子里,幸亏随身带着一把古琴,白天他会在离大门不远处寻找一处视线良好的角落紧张地张望,困乏时如果是天晴,琴师便会就地支起琴架,弹上一曲,晚上随便找到一处屋檐席地而卧——好在这些场景对于长年漂泊的他来说没有太多困难,此时只不过是重操旧业而已,更何况,他的琴声总是会引来许多游人围观,尽管他没有街头卖艺的打算,但丢在面前的铜钱支付他每天的开支已经是绰绰有余。
    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冯彤云在屋檐下躲着雨,一边向大门睃巡着。或许是因为下着雨的缘故,平时熙熙攘攘的游人仿佛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给扒开,整个一天,广场上门可罗雀。也因此,视线显得出奇的好,每个人的进出都能尽收眼底。
    一个孤独穿着袍服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迎面走来,看那行走的样子必定是一名男子,其行走姿态似曾相识。冯彤云突然来了精神,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琴台大门。在那名青年男子收起雨伞的一刹那,一颗光头锃亮夺目,特别是右耳根下那颗硕大的胎记在灰蒙的天光下尤为刺眼。
    因心中有愧,冯彤云并不敢贸然相认。他只是默默收拾起所有家当,等到那名青年和尚再次走出琴台后,默默跟在其身后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汉阳铁佛寺。
    知道了他的出家之处,琴师倒没有急着去打听。他当即在铁佛寺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每日趁铁佛寺早课的时间站在院门里看那个有个胎记的和尚做功课,不言不语。
    当初那位化缘和尚也已不在人世,琴师冯彤云怕仓促相认惊吓着了儿子,当初儿子被领走时应该也开始记事了,他会不会恨自己如此对待他?还有,他找他要母亲又该如何回答?这些,冯彤云一时之间都还没有想好。
    孩子虽然长高了,但依然骨瘦如柴。这么多年来,自己并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孩子和自己小时候一样也成了“孤儿”,让孩子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看到这个眉眼鼻耳无一处不是像极了自己的小和尚,最初的惊喜倒变得忐忑起来。
    他没有想到找到儿子会是这么顺利,他甚至恨不得像对待古琴一样冲上去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放手。他甚至都做好了儿子不认他这个父亲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儿子事不关己地做着功课,只是偶尔向寺院外的这个看上去有些落拓的香客瞟了几眼,内心平静如水。
    父子十几年后再见,却意外地陷入了沉默。
    但毕竟血浓于水,小和尚在琴师的每日热切关注下变得有些不自在了:那名奇怪的香客每日雷打不动地只在固定时间和固定位置看着他做功课,既不烧香也不许愿,而且寺院里不止他一个和尚,他就偏偏只看着他?
    终于有一天,小和尚忍耐不住,向他走了过来。那一刻,他应该是流露出一个父亲本能的慈爱面庞,让小和尚本来是想诘问他却并没有说出口,相反换上了一副柔情口吻:
    “施主在这里都十几天了,累么?”
    这一走近,相貌看得更加真切,琴师也更加肯定是自己的儿子没错,不觉间,老泪纵横。
    小和尚也已发现眼前这位施主与自己样貌颇有八九分相似,对方流泪自己的胸口也会隐隐作痛。正诧异间,冯彤云再也无法压住自己的情绪,不知是喜悦还是痛悔的泪水如决堤般漫出眼眶:“孩子,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竟双腿一软葡伏在地。
    “你?真是我的父亲?”
    小和尚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显然,自己的身世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只不过那时岁数太小,对于父母和家的样子已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是被自己的父亲不得已而送入空门。或许是感受到父母的爱不够多,他从来也就没有恨过自己的父母,特别是在念经拜佛的这段时光里,他早已做到宠辱不惊。他甚至已经能够理解父母当初的无奈,每天还向佛祖祈求过家人平安。
    尽管内心深处曾经有过盼望父母来接他回家的希望,但十五六年来,从来就没有一个亲人来到过寺院,让他几乎断了这个念想。没想到,今天,一个像是自己父亲的人就在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骨肉相连的本能让他不再去辨别真伪,十几年未见过面的父子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抱头痛哭。
    但儿子终究还是没有即时还俗跟他回家——那是儿子与云游僧人的约定。儿子除了长得更瘦些了之外,其他的病痛好像都销声匿迹了,就连咳嗽也只有轻咳,不再像婴儿时那般惊天动地。
    找到儿子的喜悦让冯彤云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全然看不出来是一个大病初愈之人。因为儿子佛事未满,他只得自己先回家将老屋整饬一新。并原路返回汾州一趟,想在第一时间将这个莫大的喜信告知也是一直日思夜想着的太爷爷,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到达府院时,整个周边竟不见一个人影(太爷爷当时留下的两个家丁其时并不在府内)。更由于府院的座落过于偏僻,他也无从打听,只得怅然若失返回江夏,依然每日不是在抚琴,就是在调弦,一边等待着儿子还俗。
    后来的一个月内,他又两次赶回汾州,却依然没有碰上一个熟人,大门紧闭。不得已,他只得回到武昌。
    那段时间,琴师时常感受到了度日如年,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下得过于仓促?自己就这样不告而别太爷爷虽不至于责备,但肯定会心急如焚。事已至此,也只能待孩子佛事已满,自己再带着孩子一道回汾负荆请罪。
    于是,在家乡江夏青龙山间,冯彤云在一边期盼着天伦重叙的日子,一边开课授琴。
    乾隆十七年,也就是琴师冯彤云认下孩子的第二年,高祖母与世长辞。依当时法制,太爷爷辞官服丧三年。
    太爷爷早已从爷爷口中得知了琴师冯彤云不告而别,但既然当初答应过琴师来去自由,不加干涉,太爷爷其实内心里未有一点责怪之心;但怕琴师返回汾州无人照顾,在汾州却留下了两名家丁。
    太爷爷为官几十年,终于又一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太爷爷将家眷安顿在城里,自己只身一人在父母的墓旁搭建了一座简陋茅屋,素食素衣。
    距离初识琴师冯彤云已过去了十余年,此时太爷爷也行将不惑。太爷爷也终于有了一次清静思考的机会。在白日面对青山绿水,或者夜间面对明月星辰,挥不去的总是琴师冯彤云那清瘦飘逸的身影和博采众长的口若悬河,不仅仅是其琴声引人入胜,其琴论更让人折服其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太爷爷大多数时间会在梦里醒来,那似乎无处不在的美妙旋律又会让他彻夜难眠,但服丧期间接触不得古琴,更不能弹奏,太爷爷无奈也只能闭目倾听,兴奋时甚至会模仿拨弦之状甚而手足舞蹈起来。
    太爷爷在思亲之余,心却一直记挂着琴师的突然离开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或者……爷爷却是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虽然二人曾经有约法三章,琴师的离开肯定有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但他知道冯彤云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肯定也还是一定会回来的。只是自己在乡守孝也是事发突然,也是不及告知,但自己不也留下了两名家仆,就为了怕他回来找不着自己吗?怎么这三年里就没有一点消息呢?太爷爷心里还是一直相信着冯彤云应该是回过汾州,但他实在是想不出为什么就没有消息。
    百无聊赖中,太爷爷有时会在茅屋中静坐数天,茶饭不思,一边想着与琴师交往的点点滴滴,琴师最初的桀骜脱俗,其琴技的出神入化,还有那些砥足交流、琴诗交融的岁月,特别是其于打谱的执着,对琴理的研究都让太爷爷衷心折服。于是,一边铺开纸笔,醮上香墨,一边将自己终日对琴所生感悟记录下来,命名《琴论》:
    就构造而音,琴的各部分结构已是十分合理。其体积不大不小,既便于携带,又方正雅致。有心品琴,其形已足以使人心怡。
    “士无故不撤琴瑟”!秦汉以来,古琴逐渐成为士大夫文人不可一日或缺的伴侣。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认为琴是一种修身养性的工具。无论是“琴者禁也”的理性、还是“琴者情也”的浪漫,其本质或归宿都是借琴来宣渲情志,继而更深地体察人性和天道。士大夫常备素琴一张,弦轸初调,中夜鼓之,其音宽宏美妙、深幽难测,不唯怡然自得,久之,更有爽然自失、逍遥物外之乐。晋人嵇康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又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其器既尊,则抚弄亦有讲究。“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净坐,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可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认为琴音应当和自然山水相伴,方能臻于妙境。又说:“不遇知音则不弹也。”对于听众也有很高要求,凡夫俗子、贩夫走卒不得聆清音,高士佳人能称知音者方为鼓琴,所谓“如无知音,宁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颠猿老鹤而鼓耳,是为自得其乐也”。
    ……
    三年的时间里,太爷爷的《琴论》已略有所成。几乎与冯彤云在江夏完成《青龙山琴谱》的时间相关无几。不惜奏琴苦,但伤知音稀,千载可得其一乎?两个年龄悬殊,地位身份迥异的琴者居然如此短的时间里心意合一,不能不说是琴事使然。

    丁忧期满,太爷爷带上已经几乎书撰完毕的《琴论》书稿和家人准备返回汾州。
    这一日,家人送上了一封请帖,原是现任江夏知县的同乡唐立早就听说太爷爷回乡三年守孝,待孝期结束,邀请其必至府一叙,并早有听闻太爷爷嗜琴典故,同时邀约的还有当地琴学大家数人。太爷爷虽少小离乡,也曾听过唐松为人:自小孤苦,家中困难,但未夺其大志,终日饱读诗书,颇有才华,却难施展,郁郁不得志。一直到前年,四十岁的他才正式步入仕途。其人并不擅琴,结交却甚为广泛,当地好客颇有微名,时人常与春秋四君子对比,府上三教九流络绎不绝,自然不乏琴者。更或者,在家乡吟诗作赋说不得也是一段佳话,正好可解些这三年来愁绪。
    太爷爷欣然就约。
    因为要行船过江,太爷爷到达唐府大门时已是黄昏。远远望去,似乎发现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长袖飘飞,姿态绰约,肩背上背着一把琴状物品,踏步跨进大门。
    太爷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个身影轮廓像极了三年未见面的冯彤云!而看他矫健身姿却又不像是应该已过古稀之年的琴师。
    太爷爷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一时间竟有些出神。自上次与琴师一别,至今三载有余。第一次与琴师见面,冯彤云便已华发早生,到今岁差不多十年多了,冯彤云自应是变化巨大,脚步应不会再有如此轻捷?那却为何身影相似度达100%?
    也罢,与其在此百思不得其解,倒不如进去一探究竟。太爷爷拿定主意,也是大步进入唐府。此时却已是高朋满座,而 端坐一人,身着蓝袍,面容清峻,三两美髯,气概略有不同。此人应就是府中主人唐松。而整座大厅里座无席,仅唐松身边尚留有一空位。
    太爷爷尚未开言,主人唐立早已迅速起身,迎上前来:“合修兄大驾光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失敬失敬。来来来,快快入坐,待某家好好引荐引荐。”说着,将太爷爷请进了唯一的空座。
    太爷爷略作礼貌推让,拱手向前,深深一躬:“张某来迟,还望诸位海涵一二。张某这里给诸位赔罪了。”
    众宾客不明就里,但依然一道起身拱手还礼。虽不知太爷爷何许人也,但看主人尊敬有加,定然是身份尊贵,非官即富。一时间,厅里窃窃私语声四起。
    “诸位诸位!只怪唐某今天高兴有些过度,忘了隆重向大家推荐了。此乃同乡张孔山大人,官至使君,书画诗词皆无所不能,尤精古琴,已为个中翘楚。今日适逢大人屈尊光临,深感荣幸,若能得年兄鼓琴助兴,莫上荣耀焉。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堂下自然是一片喝彩:“能得大人仙音迨荡,乃我等造化,自然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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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21: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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