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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朝闻道(围棋小说)[第1页]

作者:伯翔Xu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今年初至五月,笔者在天涯煮酒论坛连载《新布局史话》一文。承蒙读者厚爱,多得鼓励,反响不错。在写《新》的过程中笔者萌生了本文的初步构思,一时技痒,于是决定着手写写,望获认可。笔者当时登陆天涯开帖的目的是为了吸引大家关注围棋,甚至一时脑热去学学围棋,因此以历史作为切入点。如今这个目的仍然不变,只不过这次要更往深走一步了——原帖中有读者称《新布局史话》是“棋侠小说”,实在愧不敢当,因为这篇也许才能算得上。
     以武写侠义,可以被称为“武侠小说”,那笔者尝试以棋写道义,是不是也可以被称得上“棋道小说”呢?笔者不才,不知天高地厚,斗胆想试试看,说不定能写得有些样子呢?不过这一切还得读者来评断吧,呵呵……
     这篇《朝闻道》是以《新布局史话》所讲述的历史为背景的幻想小说,仍然以围棋为题材,以“棋道”为主题,没看过《新》的读者当然也可以理解小说内容,只是要想感触更深笔者建议还是先去读读煮酒的《新布局史话》一文吧——此非广告。小说中的主人公,如吴清源、木谷实等人,历史上皆有其人(其中吴老先生至今健在,晚辈不敢随意造次啊),本因坊等名词皆有历史渊源,出于行文通顺无法在文中一一加以说明。若有新读者不愿回头去看看《新》,可以在帖中提出困惑,笔者将尽量解答得详细清楚,以保证新读者阅读顺畅。
     至于笔者曾在煮酒承诺过的三篇番外……最近实在懒得动笔,也许等到《新》出版之后随纸质书附赠吧,呵呵,望老读者莫怪。
     另外,连载《新》一文时笔者尽量坚持每日更新,结局是后半段几乎忙得灵魂出窍。这次笔者实在不敢再干这种事了,所以本文每周一更新,望老读者谅解。
     闲言少叙,就此开始吧。
    序 岛根的断章
    
     沙土的气息!
     1933年十月初的一天,日本西海岸岛根县,这里的很多游客自称嗅到了沙土的气息——在海边!
     岛根县是日本本州岛西南的古老都市,西边就是海洋,越洋过去便是俄罗斯和中国。
     当天这里本地的居民只是嗅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气味。来这里旅游的人说这是沙土的气息,只有在炎热的沙石堆甚至沙漠中才能闻得到这样的气味。
     尽管如此,许多人把这件事当做笑谈,只有少数的老人在意这些。
     老人们不得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个日子太不平凡了——十月。
     根据古老的日本传说,十月是日本八百万神聚会的日子,这个月里全日本所有的神都会在出云聚集……
     古老而神秘的出云,就在岛根县境内!
     十月,在岛根县能嗅到沙土的气息……
     就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岛根县卷起了浓雾。大雾将整个岛根县团团包裹起来,数日都未曾消散。雾气很重,相隔十米的人互相竟看不到对方的人影。
     整个岛根县交通彻底瘫痪,人们大白天也需要打着灯笼出门,否则无法在街上行走。来到跟西安旅游的游客们怨声载道,只能每天呆在旅馆里,等着大雾散去飞机才能起飞……
     岛根县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雾,而这浓雾持续的时间也实在太久了,让人忍不住猜测其中缘由。岛根县的老人们越来越紧张,他们总觉得这是要出大事了——也许是现在岛根县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尊敬神灵的缘故……
     在大雾的这几天,不断有人说闻到了雾气那天曾在海边闻到过的沙土气息。几天后,据说有老人在神殿附近祭拜的时候听到了奇怪的说话声,他认定是神的对话声——没有人相信他,雾这么大,一定是他没看到附近有人在说话罢了。
     岛根县怎么了?
     日本政府试图派人进入岛根县研究,但是凡是进去的人最终都迷失在了岛根县里,只能通过通讯设备确认他们仍然活着——雾太大,他们无法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因此无法援救……
     这场大雾一直持续到了十月中,毫无消退的迹象……
     然而,10月16日,大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从一个多星期的灾难中解脱出来的人们纷纷跑到街道上,像庆祝节日一样庆祝着大雾的散去。迷失在岛根县的科研人员很快就被找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入岛根县,全都在岛根县附近的深山里被困了数日……
     不久,大雾以来的第一批援救物资被送进了岛根县,同时送来的还有这数日来的第一批报纸。被困了太久的人们如同饿虎一般,不到两个小时竟将第一批报纸抢购一空——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过够了!
     当天报纸的头版是:吴清源五段对本因坊秀哉名人,名人胜负赛今日开战……
     围棋赛……
     一个陌生人看了看手中这份报纸,静静地笑了……
    第一章 使者
    
    一 关西的怪客
    
     1933年冬,日本京都。
     寒风凛冽,日隐云浓。
     街道上人影稀疏,寒风几乎隐去了所有的声响。街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用帽子遮挡着脸面,否则凛冽的寒风会让人有刺骨的痛感。街上甚至有一个人戴起了古时候常见的垂纱的斗笠,将脸藏在纱绢后。这可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在这个年代这装束看上去十分古怪……
     田中不二男透过窗户看向寒风中的京都街道,奋力地搓着冰凉的双手——他刚弈完一局棋,下棋的时候并不觉得手冷,可一下完却发现手已经冻僵了。
     他的对面,一个和他差不多同年的少年正在收拾棋子。上一局输得太惨了,这个少年面如死灰一般。
     眼前这个对手太强大了,他真的只有十七岁而已吗?少年心里想着……
     少年抬起头,看向田中。刚才下棋的时候,这个人面无表情,简直如同佛像一般。现在棋下完了,他看向窗外奋力搓着手的样子却分明稚气未脱……
     田中感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过去。
     少年与田中四目相对,一瞬间突然又触电般把头低下,继续收拾棋子——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田中是客人,不可如此无礼……
     田中却毫不在意,继续笑着搓手。他把视线放远,看到整个房间里密密麻麻都是棋座,无数与自己同年甚至比自己更年轻的孩子都在对弈着,他有些感动。
     关西棋界有我们这一群少年,迟早能与东京棋界分庭抗礼!
     这里是吉田塾,由女棋手吉田操子一手创建。对于关西有志于学棋的孩子而言,吉田塾是最好的三个选择之一。
     另外两个选择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门下和关西棋界大豪光原伊太郎门下。
     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吉田操子,这三个人被合称为关西棋界三大支柱。关西能够成为日本棋界除东京外最不可忽略的一股势力,全依赖于这三个人的努力。
     田中不二男的师父,正是久保松胜喜代——那个传奇的关西圣手。
     “田中师兄。”收拾完棋子的少年突然仰起头小声唤道,“久保松先生门下,也是这样训练棋艺的吗?”
     田中不二男为这个问题感到无奈——久保松胜喜代的传奇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他的授徒方式始终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神秘感。当今在东京棋界活跃的木谷实、桥本宇太郎、村岛谊纪、前田陈尔等人都是出自久保松门下,传闻那里天才云集,深不可测……
     其实都是坊间传闻而已,学下棋哪里不都是一样教?
     可是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田中尴尬地笑了笑:“等你棋艺有所小成,来久保松老师的研究会看看吧。”
     出席久保松研究会,那可是关西棋界至高的荣誉……
     少年低下了头——看来我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
     田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索性又把头扭过去,看向窗外。
     稍稍休息一下,等会再下一局吧。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跟吉田塾的学生们随意切磋切磋,不需要太过规矩,随意些就行了……
     窗外,正是下午,街上人影渐少,多数人都在工作吧。人影稀拉的街道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就像是空空的棋盘,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放上棋子,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令田中不二男欲罢不能。
     刚才街道上那个戴斗笠的人仍然显得十分显眼,他的装束实在太过古怪了,想必是一个不大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吧。田中不二男任思绪随意地飘着。
     这个奇怪的人,穿着传统的大袍,将身子从头到脚都埋在袍子里。袖子很大很长,像是水袖,整只手都被包在里面。这种服饰,说是和服也许勉强能算得上,只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和服款式在市面上卖,这家店恐怕是要破产的……
     而最显眼的仍然是他头上戴的大斗笠,看上去就像是古代僧侣装。若太阳从正顶上往下照,整个人都能被帽子的阴影遮住。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就像是被太阳照出的影子一样,直直地垂下来,将脸完全遮挡住,谁也看不到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尽管是冬天,但能把自己包到这个程度,不留一点皮肤在外面,也实在是前所未见的——莫非是个麻风病人,或者长了三只眼的怪物,又或者是个疯子?
     这种未知的猜测让田中不二男着迷了,他开始强烈地希望看一眼这个人的长相模样,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容貌如此怕被人见到。
     突然,戴斗笠的人停下了脚步。
     田中感到这突然的一顿就像是一首曼妙的小曲突然走音了似的,感到一阵不适。
     他看向戴斗笠的人面对的方向,揣测着让他停步的原因……
     他面对的方向是——吉田塾的正门!
     这个奇怪的人静静看了一会,转身迈开步子,向正门走去。
     他要进来了。
     田中的好奇心猛地涌了起来。这样的年代,会戴着带面纱的斗笠在街上走的人,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久,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正朝这间训练房走过来。
     田中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训练房的大门,静静期待着这个人的脚步在门外停下。
     脚步声缓缓逼近,最终竟真的在门外停下了!
     突然,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魁梧的遮面人站在门外!
     所有人都被这猛地开门声吓了一跳,纷纷朝门口望去。
     这个人已经到了屋内,可是斗笠仍然不摘下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这样奇怪的装束,使得大家回过头的第一反应是被吓了一跳……
     今天负责监督训练的是吉田塾的弟子松本佑二。松本看到有陌生人就这样唐突地闯入吉田塾的训练室,有些狐疑。但是这个人有可能是来拜师的,想到这里,松本起身向遮面人走去。
     “请问……”松本谨慎地问道,“您找谁?”
     松本的声音有些发颤,也许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束的人吧。
     “吉田操子在不在?”遮面人毫无顾忌地问道。
     听完这句话,松本的谨慎变成了不悦。
     吉田操子在关西是顶尖高手,但凡棋界人士都应该尊称一声“吉田前辈”。这个人竟敢在吉田塾直呼吉田操子的名字,实在是个毫不知礼节的家伙。
     但松本忍住了怒气:“吉田老师现在在东京,您若有事,可以和我说……”
     “现在吉田塾最强的棋手是谁?”遮面人不等松本把话说完,狂妄地问道。
     这又是一句无礼之极的话,简直像是要来故意惹事的人。
     松本对这个无礼之人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傲慢地抬起头。
     “就算是我吧,你想怎样?”
     田中听得出,松本这是气话。吉田塾在关西是顶尖的棋艺训练场,精英云集。松本虽然棋力不差,但要说吉田塾最强的棋手,还远远轮不上他。
     “你敢与我决一胜负吗?”遮面人突然问道。
     松本暗暗一惊!
     原来这个人是来挑战吉田塾的!
     “今天吉田塾内所有人,若有一人能胜我,我当叩首三十,谢罪离去!”遮面人厉声道,声音威严而且雄壮,想必面相也一定十分凶恶,“但若让我胜遍你们所有人,我要吉田塾就此在关西身败名裂!”
     大言不惭!
     田中不二男被这段话激怒了。不止田中,吉田塾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乎要冲过去!
     “吉田塾最强棋手,我们先来一局吧?”遮面人用挑衅的语气问道。
     松本这时候却有些胆怯了——大话已经放了出去,不应不行了……
     但若应——对方既然敢如此狂妄,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万一输了,吉田塾岂不是真的要名誉扫地!
     这个人,甚至可能是东京棋界的人!
     遮面人说完,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张棋座前。
     松本犹豫不定,迟迟不敢落座。
     “请你出去。”松本强作镇定,“我不会与你下棋的。我是职业棋手,对外人出手只下有对局费的棋,这才叫职业棋手……”
     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没丢面子,而且又能退敌。
     田中不二男却在心底暗笑:这话一说,对方如果还要挑战就得掏钱了……
     不管棋下得好不好,要出手就得有赚头,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用松本师兄出手!”田中面前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我来做你的对手,胜你还不需劳烦松本师兄!”
     遮面人似乎微微抬起了头,看向这个少年。
     少年气冲冲地坐到了遮面人对面。
     “我还没有入段,不是职业棋手,我来对付你!”少年喝道。
     松本简直欲哭无泪了:你这小子怎么办事不看气氛呢……
     这下子,这一战避无可避了……
     “报上你的名字。”遮面人说道。
     “上杉龙太,吉田塾弟子。”
     遮面人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你先摆上五个子吧……”遮面人笑道。
     众人大惊!旋即又有些想笑……
     也许这个怪人听到上杉龙太没入段,于是轻敌了……
     其实上杉龙太之所以没入段,是因为他的父母还未决定是否真的要让他去做职业棋手。一旦他的父母同意了,上杉龙太入段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的棋力至少已经有了职业二段的水平了。
     然而很明显,这个戴斗笠的疯子不知道这件事……
     松本这下子放心了——让五子想胜上杉龙太,恐怕久保松胜喜代来了也没这个本事……
     上杉,你可立下奇功了!
     然而,上杉龙太气得满面通红。
     他打开面前盛黑子的棋盒,取出一粒黑子,猛地拍在右上角小目!
     沉重的一声闷响。
     这一步棋一出手,松本佑二简直要哭了……
     所谓让子棋,是指黑方先摆数子在棋盘上然后双方对弈的棋局。自古以来,让子棋所让的黑子首先都应该放在星位上而不是小目上的。
     果然,放完这粒棋子上杉就不再去取黑子了……
     “该你了!”上杉龙太放完棋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手棋落在小目,也就是上杉龙太不和这个人下让子棋,棋份最多只是上杉龙太受先而已。
     棋子既落,棋局就已开始,不能退出了。
     然而田中却暗暗叹气——这一局上杉龙太凶多吉少。
     战事未开就已经心浮气躁,上杉中了遮面人的计了!
     遮面人沉默片刻,旋即取出一粒白子——
     右上,挂角!
     上杉稍有些惊讶……
     起手挂角,这种招法几百年前就被淘汰了……
     这个怪人,他这是看不起我!
     上杉愤恨不已,立刻取出一粒黑子——
     黑下托!
     开战!
     棋盘上仅下了三手棋,双方就开始了第一场战斗!
     紧接着,黑白双方在这里纠缠数手,众人再看,不禁一震……
     大雪崩!
     角上围绕小目的争夺自古以来就是布局争夺的重点,几百年来形成了许多定式,其中有些定式因其难解而令人畏惧,大雪崩正是著名的难解定式!
     大雪崩定式中,双方的棋各自被对方切断,散兵扭结在一起,如同血腥的肉搏战,每一招都将牵动整个战局,任何一方稍有不慎都将可能招致全军覆灭。而随着战斗的进行,每一步的计算量都将以几何倍数增加,这样的混战场面几乎令顶尖高手都感到胆战心惊!
     双方竟然起手就下出了大雪崩的棋型,而其他三个角分明还是空角……
     松本佑二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但他仍然对上杉龙太抱有期望。
     既然只是摆定式而不是比拼棋力,那么上杉龙太就还有希望——定式是死的,只要牢牢背熟,不摆错就行了,至少不会吃亏!
     只要上杉记得住正确的定式下法就行!
     上杉龙太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大雪崩定式的正确应法,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怪人,选择大雪崩是你的失误啊!
     上杉谨慎地一步步应对着右上角复杂的攻守,然而他的对手似乎也对定式极其熟悉。随着棋局的进行,两人的应对分毫不差,右上角的两军竟渐渐向棋盘四周蔓延开来,棋盘几乎有四分之一都被双方的棋子覆盖,谁也没有净活,但谁也没有被吃……
     若不是有经过几百年锤炼的定式招法做基础,恐怕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有胆子应对这样一局棋。
     松本紧张地注视着棋局,到目前为止双方的下发都没有走错,全都是定式的下法……
     谁走错一步,就将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下着下着,松本突然一惊!
     紧接着,周围所有人跟着全都心头一紧!
     刚刚落下的那一步棋下错了位置!
     但紧接着,松本感到一阵狂喜:下错的这一步是白棋!白棋下错了!
     是怪人下错了地方!
     上杉心头一震——机会到了!
     他看向棋局,自信地寻找一招致敌的选点,然而……
     他突然愣住了……
     没错,怪人这一步棋下错了,这一步没有落在定式的位置上,然而——他到底哪里错了?
     整个棋局已经变得十分复杂,双方两片被切开的大军在右上角纠缠在一起,互相都没有了退路,你死我活。然而,已经呈几何倍数增长开的计算量使得上杉完全无法看清这局棋的形势了,满眼黑子白子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这一步棋错在哪里?究竟为什么几百年来没有人下在这里?如何破解这步错着?上杉此刻竟毫无头绪!
     上杉要输了……田中在内心不安地想到。
     “怎么了,不会应了?”怪人挑衅地问道。
     上杉满脸通红,几乎要吐出血来。
     如此混乱的局面,我看不清,你难道就能看得清?
     上杉抱定一搏的决心,取出一粒黑子——长气,准备大对杀。
     糟了!
     这步棋一落,田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这局棋恐怕要就这样结束了……
     怪人不慌不忙,也取出一粒白子——强攻!
     没错,上杉中计了,那步错着是怪人故意放出的陷阱!
     局面已经大乱,一旦脱离了定式的保护,以上杉的棋力根本无法判断如此复杂的形势,怪人选用大雪崩定式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他一定是要制造混乱,然后以恐怖的屠杀彻底击溃上杉龙太!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看清的全部局势,这个人必定是一个乱战高手!
     果然,寥寥数手之后,上杉龙太右上角的两支黑军竟然全灭!棋盘上还有三个空角,但左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毫无获胜的希望了!
     怪人的每一步棋都落在绝佳的位置上,如一支支利箭,直刺黑军死穴,招招制敌!
     黑棋竟全军覆没!
     上杉龙太面无人色,如同见到了鬼神一般……
     “我输了……”上杉呆滞地说道。
     自他学棋以来,还从未遭遇如此惨败!
     一旁的松本佑二早已看得胆战心惊,冷汗直冒。
     这种鬼神办的杀伤力,就算是师父吉田操子在,也未必有十全把握能获胜啊……
     这个怪人,究竟是什么人?
     “下一个是谁?”怪人平静地收拾棋子,似乎完全没有局后与上杉作探讨的意思。而如今的上杉只是发呆似地看着棋盘,仿佛刚才那局棋将他的灵魂输了出去!
     “吉田塾第一高手,是不是该轮到你了?”怪人突然对松本说道。
     松本吓得两腿哆嗦,竟然没能站住,向身后摔出去!
     这个人的棋力,远远在我之上,他根本就是我不可能击败的人……
     随着松本突然地摔倒,整个吉田塾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不久,怪人高声狂笑起来,笑得竟有些凄厉,令人心寒……
     “关西棋界,不过如此!”怪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利刃,刺进吉田塾众人的心房里……
     上杉仍然呆坐在原地,松本则满脸惊恐的神色。
     然而,田中却感到了无比的耻辱……
     “我来做你的对手!”田中喝道。
     松本循声望去,看到田中,如同突然看到了希望一般。
     田中的棋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关西更有“天才田中”之名,由他出马,也许能够力挽狂澜!
     田中君,拜托了!
     众人搀走上杉龙太,田中不二男在怪人的对面坐下。
     他能感觉到,隐藏在面纱后面的那双怪人的眼睛正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报上名字。”怪人问道。
     “你有没有胆子先报上你的名字?”田中反问道。
     片刻紧张的沉默。
     “让几子?”怪人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先吧。”田中似乎毫不在乎。
     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到怪人的笑声。
     怪人微微一抬手——
     请吧。
     田中毫不客气,取出黑子,“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
     众人一看,大惊失色——
     天元!
     初手天元!
     师父,对不起,徒儿要将关西棋界第一秘招使出来了。田中不二男在心底默默说道。
     自围棋诞生以来,先取角、边,再战中腹是众所周知的规律,初手占住天元从来都是倒行逆施的招法……
     面对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田中不二男竟然下出这么无理的招法!
     松本几乎感到了绝望。
     然而田中不二男并不这么想。
     从刚才的对局来看,眼前这个对手对于定式十分熟悉,并且战斗力量惊人,与他遵循传统棋理地进行边角对战恐怕整个关西都无人是他对手,然而这一步初手天元恰恰是一招脱离了边角的独特战法,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在远离边角的中腹与对手展开一场空战,即使作战不利退路也很广阔,如果稍有得力甚至可能在中腹凌空造出一片军阵!
     下一手对方如果取边角,田中即可转守为攻,刚才怪人那鬼哭神号的攻击力也就无从施展,反而变成了被动的防守方,恐怕他的棋力也很难施展开了。
     何况,初手天元的下法田中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的,这正是其师,关系第一高手久保松胜喜代苦心孤诣研究的全新战法,是久保松为关西棋界创下的第一秘招,只有对抗外敌时才会使出的绝学!
     这种战法能发挥出多少,田中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但如今已无退路——他只等怪人的应手了。
     然而,过了很久,怪人也没有取出白子——仅仅一手棋,怪人竟陷入了长考?
     不对,作为对手,田中感觉到对手并非在长考。棋手对局,思考到紧要处的时候往往会有些小动作,比如挠下巴等等。这些是习惯动作,无法压制,如果压制住反而会影响其思考。而眼前的这个对手,此刻如一尊石像般坐在原地,田中感到他并不是在思考棋局,而更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
     整个吉田塾都在静静等待着怪人的下一手棋……
     “你叫什么名字?”怪人突然说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干涩而且低沉,似乎是气势完全被压制住了!
     他怕了?
     “田中不二男,关西久保松门下,现为二段。”田中答道。
     田中感到怪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不久,怪人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整个吉田塾,竟无一人敢去拦他!
     “田中君,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怪人说道,“到那时我们再分胜负。”
    @桃园散人 2011-08-01  12:04:10
        我又来了!还居然是沙发。嘻嘻。。。
        先顶起来。等待下文。
        不过楼主一周一更似乎也太慢了吧?会影响人气的。
    -----------------------------
    呵呵,可这个每次更新内容都更多啊——足料嘛
    这个板块围棋氛围果然还不浓啊,呵呵,任重道远啊,得做好心理准备自己跟自己玩了……
    话说今天才发的帖子,竟然能沉得这么深……
    @Milsaady 2011-08-02  13:36:52
        前排m一记
    -----------------------------
    又见老友啊,哈哈
    @不可约表示 2011-08-02  23:54:27
        哈哈,我也赶来凑个热闹了~
    -----------------------------
    呵呵,不幸的是似乎还没有多少热闹可凑啊
    @Milsaady 2011-08-03  14:22:01
        @伯翔Xu
        上次看完这次也来凑热闹,楼主加油
    -----------------------------
    还是老朋友们给面子啊,叩谢
    @近世近视进士 2011-08-05  22:09:46
        再接再厉,此山更比那扇高!
    -----------------------------
    呵呵,尽量争取吧……
    二 赌命的棋士
    
     1933年冬,日本东京。
     街边小店里有棋座的地方永远是东京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也不管是谁坐在棋座两旁。
     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棋座边,正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大伙小声地在棋座边议论纷纷。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啊。”有人小声说道。
     棋座一头,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面色惨白,简直像是随时会倒在棋盘上毙命一般。而他的对面,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儿微微含笑,静静盯着中年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在享受这一切!
     “嘿嘿嘿……”他从喉咙里轻轻传出几声尖锐的讪笑,声音里透露出毫无顾忌的不屑。
     中年人更加紧张,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棋局……
     已经输了……他在内心里这样说着,但又不肯承认。
     输给谁都可以,但是不可以输给这个狂妄的老头子!他根本不懂得尊重棋局对手,他简直是个地痞无赖!
     这话没错,在整局棋进行的过程中,他对面的这位老头几乎一刻也不停地讥讽自己,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简直像是在耍弄对手一般。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认为棋力不弱的他,这局棋是以受四子的棋份与这个老头对弈的!
     被对手让了四个子,竟然还陷入苦战,这可怎么行!
     然而,中年人对着棋盘苦苦思索,却根本望不见自己大龙的生路,棋局已经变成了白棋对黑棋的一次大屠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旁观者有人议论道,“毕竟,对手是‘本因坊加一’,即使如今人已经老了,但棋艺却丝毫不见衰退啊……”
     “这个人棋力不差,只可惜选错了对手啊……”
     众人的议论简直如同一道道向脸上劈过来的斧头一般,每句话传到中年人的耳朵里都让他无地自容。棋局开始前被这老头激怒而立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可以哗众取宠似的。
     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棋盘上,黑棋角地几乎被挖尽,上边黑军与白军形成了绞杀式的大对杀可以被认为是全局胜败所在。而这个大对杀,黑棋被白棋攻出了三个假眼,白棋只需再堵两气就必定能将黑棋大龙打成接不归,黑棋根本已无活路……
     看来到此为止了,自己棋力不济,活该被人取笑——这就是棋盘上的规矩啊……
     中年人将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黑子松开,棋子落回棋盒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对面的老人嘴角已经在抽动了,他正等着对手认输的那一刻出现。
     “一路跳。”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旁观者中传出!
     声音坚定而有力,似乎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感!
     正准备认输的中年人突然愣住了,他再看向棋局——
     一路有一个白棋尚未封住的口,负责防守这一关隘的一粒白子横在二路看上去似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它有漏洞!
     假如黑棋从一路跳出,这粒镇守白子之上的三路,一粒看上去已是死子的黑子恰恰发挥了作用,正好防住了白棋收气杀棋的必经之路!
     这粒早已战死的黑子,此时竟成了白军身后恐怖的一支伏兵!
     一路跳,黑棋大龙将得以延气,白棋将再无法吃住黑棋大龙,这场大对杀将以白棋惨败告终,胜负瞬间逆转!
     老人再看棋局,瞬间大惊失色!
     中年人毫不客气,举起黑子——一路跳!
     胜了!
     这一瞬间的胜负逆转看得旁观众人呆立半晌,竟没能回过神来!
     这局棋……本该是我的胜利!
     老人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谁在旁边多嘴?是谁!”
     老头儿的气势很盛,看得出来是怒火攻心。旁观者忍不住要开始为那位插嘴的人担心了。
     然而,在这片紧张的氛围中,却突然传出了狂放的笑声……
     笑声是从二层的茶座上传出来的。这地方二层比一层略窄,通过二层的栏杆可以把一层的棋座尽收眼底。而那个放声大笑的人,就坐在二层靠近栏杆的座位上。
     “刚才是不是你多嘴!”老人指着二层的客人喝问道。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还怪罪别人?”二层的人笑着回应道。
     这可犯了大忌讳了——这客人也太不了解情况了……
     对其他人自然可以毫不客气,但这个老头那脾气可是谁也惹不起的……
     果然,老人怒气更盛,脸都气绿了。
     “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客人这才低头看下去。
     “不认识。”客人仍旧毫不客气,“要不你自己报上名字来?”
     “我是井上孝平!”老人高声怒斥道。
     常在东京茶楼下棋的棋友,没有人不认识井上孝平的。
     东京棋界原本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有着数百年传统的古老棋家本因坊,一个是近代兴起的新兴势力方圆社。关东大地震之后,两大势力合并组成了现在的日本棋院。井上孝平原本乃是本因坊家的门徒,有五段免状,其实棋力远远不止五段。当年本因坊家家主本因坊秀哉与门徒野泽竹朝决裂,井上孝平被卷入了这场纷争,最终被本因坊秀哉逐出了本因坊家,成为了一名流浪棋士。从此,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东京坊间棋界谈之色变的人物。
     井上孝平有一个绰号,叫做“本因坊加一”,意思是说但凡本因坊家主秀哉能让四子的对手他能让五子,秀哉能让五子的对手他便能让六子。并非井上孝平本人棋力真的超过了当今东京棋界的至尊本因坊秀哉,而是这个人对于让子棋有一番独特的研究,让子的战斗力竟比分先更强!
     更加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这个井上孝平的棋品出了名的差,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最喜欢满嘴挑衅,令人不胜其烦。但是越是恼火,越是胜不了他,久而久之井上孝平也就成了东京坊间家喻户晓的棋霸。
     但凡敢招惹井上孝平的棋手,最终都会被井上孝平狠狠在棋盘上收拾一顿,对局时的恶语只会变本加厉。
     如今井上孝平已经报上了姓名,看来楼上这位客人今天是逃不掉了……
     然而,楼上的客人沉吟良久,竟没有一丝惊讶!
     “井上孝平?”客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听说过啊,不知棋力几许?”
     几个围观者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来没有人敢对井上孝平这么嚣张!
     井上孝平早已经是怒火中烧,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狂妄的陌生人。
     “小子,天下棋力比我强的人我可全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井上孝平挑衅道,“竟敢在东京嚣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下来与我真刀真枪比试一番吗?”
     原本坐在井上孝平对面的中年人此刻完全抛去了得胜的喜悦,赶紧退到一边把座位让了出来……
     二楼的客人微微哼笑了起来,似乎对井上孝平的挑战毫不在意。
     “井上孝平,你有几段棋力?”他问道。
     “比当今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再高两段!”井上孝平厉声喝道。
     二楼的客人此刻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停不下来。
     井上孝平正要再发恶语,却发现这个客人站起了身子,拿起了随身的物件,朝楼梯走去——他要下来应战了!
     “若你真有如此棋力,不如你先让我二子如何?”客人说道,“这一局你若胜,我将随身财物悉数奉上;这一局我若胜,你替我结了楼上那桌酒食帐,如何?”
     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井上孝平却在内心暗暗发笑。
     能抵挡得住我的让二子局,即使在日本棋院也能算得上是一方好手了。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
     “请在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井上孝平高声喝道,“我与此人赌棋一局,我让他二子,以他全身财物为赌注。他若反悔,叫他出不得这个店门!”
     楼梯上传来了客人豪放粗犷的笑声。
     不久,客人走下楼梯,围观众人不禁为之一振——
     好俊美的一个人!
     剑眉横指,五官方正,英武逼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弥漫全身,简直像是个古代的贵族!刚才从楼下往上看看不清楚这张脸,如今看到的这幅俊俏的面容只怕围观众人今生也难忘了。
     他的身上穿着古朴的长袍,一手提着一个细长的布包袱,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带黑纱的斗笠!
     这身打扮,看起来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看到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人们几乎都忽略了他服装的怪异。
     “执白上手,请先入座吧。”客人缓缓躬下身子,像井上孝平恭敬地行了一礼。仪容威武,不卑不亢,是一个令人无法不为之赞叹的鞠躬礼。
     连一向得理不让人的井上孝平,此刻竟也似乎失去了恶语相向的动力,默默坐到了棋敦旁。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不久,棋局开战。
     井上孝平暗暗思量,刚才这个人能够找出一路跳的精妙手筋,棋力定然不弱,至少也有三段棋力。这一战不可给对手可趁之机,从一开始就要将他的气势压制——毕竟,井上孝平既然从未见过这个人,说明此人必定不是日本棋界的顶尖高手,棋力定然不会凌驾于有五段头衔的井上孝平之上。
     果然,棋局一开战,就进入了井上孝平预想的轨迹——双方四处陷入混战,整张棋盘杀声四起,几乎草木皆兵。
     然而,井上孝平感觉到了很大的异样——这个对手有问题!
     棋局进入混战,棋手对于形势作出准确判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脑力。在混战局面下,棋手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会变化,比如呼吸容易变得急促,思考时间会变长,甚至落子声音的轻重都会不同。尽管棋手之间为了防止对方猜透自己的招式都会故意让自己保持冷漠的神情,但井上孝平是个擅长分辨其中区别的人,他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对手感到为难或者犹豫的时刻,并且在这个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对手展开心理攻势。
     这招数屡试不爽,从没有人能逃得出井上孝平的感觉。
     然而,眼前这个对手,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无论呼吸,思考时间甚至落子声音都没有丝毫异样,简直像是全局尽在掌握,毫不担心似的!
     这种极致的冷静简直令井上孝平感到恐惧!
     看来这个人能这样狂妄,并不是完全没有底气的。
     既然如此……
     井上孝平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对手。
     “你大概已经看不清棋局的进程了吧。”井上孝平以轻佻的语气问道,“局面的复杂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了你的理解范围了吧,你的呼吸都乱了……”
     这是井上孝平惯用的盘外战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扰乱对手的节奏,让对手的心态失去平衡。
     然而,对面这位英俊非凡的客人默默听完这句话,竟也轻轻地抬起头,看向井上孝平——他的眼神如武士刀一般锋利!
     井上孝平竟反被这眼神给震慑了!
     不久,更令井上孝平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对手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在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动……
     “一桌饭菜的账单,拜托了。”对手直视着井上孝平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声音轻柔如铜铃一般,却坚毅得如同一柄直直劈砍下来的武士刀!
     井上孝平一惊,再看向棋盘……
     黑子这一手落在了中腹,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棋盘上四起的战事都集中在四个角上,根本谁都没有去理会中腹——空荡荡的中腹上落下一粒黑子有什么道理?
     然而,井上孝平再细细看了几眼,突然间却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鬼魅一般!
     这粒黑子看起来似乎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关,然而细细看去,发现四角战局的任何一处白棋再战,黑棋都有造成征子的手段。若再稍加计算,四个角上可能存在的征子关系,恰恰最终汇集到一个点上——正是此刻黑子落下的那一个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干的中腹点上!
     一子解四征!白棋棋型全部崩溃!
     是巧合吗?井上孝平瞪大了眼睛看着棋局,一步步地回忆着棋局的进展——然而,他发现这不是巧合,从一开始,这个可怕的对手就在做着这样的计划,故意将战局引向了如今的混乱,并且一直围绕着这个井上孝平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虚无的点上布置着自己的阵势——任何时候,只要对手在这个点上落子,白棋棋型都会立刻崩溃,但若白棋抢先在这里落子就会将四方战局的先手交出,战局只会更加不利!
     这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对手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慌张过正是因为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此手一出,井上孝平已经完败!
     井上孝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棋盘,不知所措。
     “你不服,是吗?”对手突然问道。
     井上孝平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对手。
     对手仍然以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他。
     井上孝平微微地点了点头。
     对手笑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回来。”对手笑道,“这次我让你先手,由你执黑先行。若我输了,全身财物仍然悉数奉送。但是……”
     对手盯着井上孝平的眼睛:“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也把你的全部身家输给我。”
     围观众人被这气氛吓得鸦雀无声。
     井上孝平这时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让我先?你竟敢说让我先!
     自从我离开本因坊家,天下还从没有一个棋手敢让我一先!
     刚才那局棋,不过是我井上孝平一时大意。你若真的棋力高强到让我一先的地步,你就是去日本棋院也是顶尖高手了!
     强烈的羞耻感和怒火让井上孝平几乎丧失了理智。
     “在座诸位再为我作证!”井上孝平又一次厉声喝道,“今日我与此人赌下全部身家财产,胜败无怨。我二人中若有反悔者,今生不得再碰这黑白棋子!”
     说罢,井上孝平猛地将满盘的黑子白子一手刮去,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一片稀疏之声。
     紧接着,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井上孝平已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之上!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英武的客人低下头,看向棋盘。井上孝平能感觉到,这次对面的气势沉重了很多——对方开始使出全力了!
     此人战斗力看来很强,不可以轻易与此人纠缠。井上孝平默道。
     棋局一开,井上孝平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竟不敢踏入对方阵势分毫,只管围住自己的阵地,力求弈得稳而扎实。
     毕竟,执黑先行原本就有先手的优势,只要下得坚实有力,对方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机会。
     这次,师承自本因坊家的正统棋路,也使得对面这个狂妄的对手有些一筹莫展了。十数手落毕,对方看来已经猜透了井上孝平的战术——他默默沉吟了起来,似乎在思考新的作战方案。
     小子,你得为你的狂妄付出点代价了——让先对阵井上孝平,恐怕这个世界上唯有本因坊秀哉能取胜吧。
     然而,仅仅数分钟过后,对手竟立刻取出了白子,似乎已经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随即,白子竟毫无顾忌地打进了黑阵内部——一粒孤子而已!
     井上孝平看得一愣,随即大怒!
     这步棋根本不是什么奇招妙手,分明是在挑衅我井上孝平!
     井上孝平几乎能听到这粒孤子在黑阵中嘲笑自己的声音……
     小子,你太狂妄了!
     井上孝平愤而回手,将这粒孤子彻底围死在黑阵中间。
     井上孝平的对面,那个英武的对手默默地笑了……
     紧接着,对手开始在黑阵外四处施放疑兵,看上去似乎是要救出那粒白棋孤子,又似乎是想借机腾挪将这粒孤子轻轻地处理掉。井上孝平怒气正盛,来不及细作思索,索性兵来将挡,将白棋攻势通通挡在阵地之外。
     只要把你挡出去,这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然而,井上孝平却感觉到对手越来越冷静,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自信感再次从对面传来——难道暗藏玄机!
     眼见井上孝平汗如雨下,对手毫不迟疑地展开了最终的攻势。
     黑阵内的白棋孤子静静地在黑阵内沉睡着,突然猛地得令:战机已至,雄兵起舞!
     孤子毫不客气,竟在黑阵内开始左右冲杀起来!
     明明就是一粒孤子,竟敢如此嚣张!
     黑军全军得令:将白军全歼于阵内!
     黑军阵内,原本一片平静的阵地上,突然猛地涌起阵阵喊杀之声,一时间尸横遍野,敌友莫变。
     待硝烟散尽,井上孝平气喘吁吁,却看着棋盘迟迟落不下一粒棋子!
     黑阵内白军竟与黑棋下成了双活!浩大的一片黑阵,经此一战竟所剩无几,大势已去!
     井上孝平再一步步地回忆起来,终于看透了对手的精妙之处——这是在逼井上孝平开战,正是井上孝平所惯用的心理战一类的招数啊!
     只不过,井上孝平激怒对手需要靠言语,这个人只需要一步棋就做到了。
     而随后这个人在黑阵外布下的层层疑兵,原来竟全都是有的放矢,招招落在黑棋防线软弱处,甚至处处留有后手,以至于黑阵内杀声起时井上孝平根本防不胜防!
     又是一场完败!
     井上孝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对手。
     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井上孝平几乎是恐惧地惊叫起来!
     然而,他的对手仍然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井上孝平的双眼。
     这一战,井上孝平输掉了他所拥有的全部,不仅是钱财,更是他的尊严……
     一个神秘的高手,将井上孝平的传说击得粉碎!
     “你想不想把你失去的东西再赢回来?”对手突然对井上孝平说道,这次声音阴森得如同幽灵。
     井上孝平瞪着眼睛看向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对手说道,“这次我让你二子,若你赢了,你可以赢回你所有的财物,同时我仍然将我全身上下所有钱财悉数奉上。”
     井上孝平不敢相信,他仍旧死死盯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他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有更多话要说。
     “如果你输了……”对手看着井上孝平,脸上微微的笑容渐渐绽开了,显得诡异而惊悚,“我要赢走你的性命……”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这个英武的客人直直地挺着腰,仿佛从天顶上俯视着井上孝平。
     “你敢吗?”他笑道,“你敢豁出性命去赢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这个人的笑容,仿佛能杀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井上孝平袭来!
     这个老人猛地从座位上惊起,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步子因恐惧而显得慌乱异常,整张脸扭曲得如同刀绞过一般。
     他奋力推开围观者,拼命挤出一条路,冲向茶楼外的街道——这个对手不是人,他是妖怪!
     他想要夺我的性命!
     井上孝平拼命地朝外挤,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啸声,如厉鬼哭嚎,久久不散。
     在夺路逃出茶楼的那一刻,井上孝平清晰地听到身后的茶楼里传出了那个英武的客人爽朗而又威严的大笑声——仿佛能致命的笑声……
    二 赌命的棋士
    
     1933年冬,日本东京。
     街边小店里有棋座的地方永远是东京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也不管是谁坐在棋座两旁。
     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棋座边,正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大伙小声地在棋座边议论纷纷。
     “看来已经分出胜负了啊。”有人小声说道。
     棋座一头,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面色惨白,简直像是随时会倒在棋盘上毙命一般。而他的对面,一个衣着破旧的老头儿微微含笑,静静盯着中年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在享受这一切!
     “嘿嘿嘿……”他从喉咙里轻轻传出几声尖锐的讪笑,声音里透露出毫无顾忌的不屑。
     中年人更加紧张,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棋局……
     已经输了……他在内心里这样说着,但又不肯承认。
     输给谁都可以,但是不可以输给这个狂妄的老头子!他根本不懂得尊重棋局对手,他简直是个地痞无赖!
     这话没错,在整局棋进行的过程中,他对面的这位老头几乎一刻也不停地讥讽自己,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简直像是在耍弄对手一般。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自认为棋力不弱的他,这局棋是以受四子的棋份与这个老头对弈的!
     被对手让了四个子,竟然还陷入苦战,这可怎么行!
     然而,中年人对着棋盘苦苦思索,却根本望不见自己大龙的生路,棋局已经变成了白棋对黑棋的一次大屠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旁观者有人议论道,“毕竟,对手是‘本因坊加一’,即使如今人已经老了,但棋艺却丝毫不见衰退啊……”
     “这个人棋力不差,只可惜选错了对手啊……”
     众人的议论简直如同一道道向脸上劈过来的斧头一般,每句话传到中年人的耳朵里都让他无地自容。棋局开始前被这老头激怒而立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是可以哗众取宠似的。
     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棋盘上,黑棋角地几乎被挖尽,上边黑军与白军形成了绞杀式的大对杀可以被认为是全局胜败所在。而这个大对杀,黑棋被白棋攻出了三个假眼,白棋只需再堵两气就必定能将黑棋大龙打成接不归,黑棋根本已无活路……
     看来到此为止了,自己棋力不济,活该被人取笑——这就是棋盘上的规矩啊……
     中年人将手中一直紧紧抓着的黑子松开,棋子落回棋盒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
     对面的老人嘴角已经在抽动了,他正等着对手认输的那一刻出现。
     “一路跳。”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旁观者中传出!
     声音坚定而有力,似乎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感!
     正准备认输的中年人突然愣住了,他再看向棋局——
     一路有一个白棋尚未封住的口,负责防守这一关隘的一粒白子横在二路看上去似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它有漏洞!
     假如黑棋从一路跳出,这粒镇守白子之上的三路,一粒看上去已是死子的黑子恰恰发挥了作用,正好防住了白棋收气杀棋的必经之路!
     这粒早已战死的黑子,此时竟成了白军身后恐怖的一支伏兵!
     一路跳,黑棋大龙将得以延气,白棋将再无法吃住黑棋大龙,这场大对杀将以白棋惨败告终,胜负瞬间逆转!
     老人再看棋局,瞬间大惊失色!
     中年人毫不客气,举起黑子——一路跳!
     胜了!
     这一瞬间的胜负逆转看得旁观众人呆立半晌,竟没能回过神来!
     这局棋……本该是我的胜利!
     老人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谁在旁边多嘴?是谁!”
     老头儿的气势很盛,看得出来是怒火攻心。旁观者忍不住要开始为那位插嘴的人担心了。
     然而,在这片紧张的氛围中,却突然传出了狂放的笑声……
     笑声是从二层的茶座上传出来的。这地方二层比一层略窄,通过二层的栏杆可以把一层的棋座尽收眼底。而那个放声大笑的人,就坐在二层靠近栏杆的座位上。
     “刚才是不是你多嘴!”老人指着二层的客人喝问道。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怎么还怪罪别人?”二层的人笑着回应道。
     这可犯了大忌讳了——这客人也太不了解情况了……
     对其他人自然可以毫不客气,但这个老头那脾气可是谁也惹不起的……
     果然,老人怒气更盛,脸都气绿了。
     “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客人这才低头看下去。
     “不认识。”客人仍旧毫不客气,“要不你自己报上名字来?”
     “我是井上孝平!”老人高声怒斥道。
     常在东京茶楼下棋的棋友,没有人不认识井上孝平的。
     东京棋界原本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有着数百年传统的古老棋家本因坊,一个是近代兴起的新兴势力方圆社。关东大地震之后,两大势力合并组成了现在的日本棋院。井上孝平原本乃是本因坊家的门徒,有五段免状,其实棋力远远不止五段。当年本因坊家家主本因坊秀哉与门徒野泽竹朝决裂,井上孝平被卷入了这场纷争,最终被本因坊秀哉逐出了本因坊家,成为了一名流浪棋士。从此,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东京坊间棋界谈之色变的人物。
     井上孝平有一个绰号,叫做“本因坊加一”,意思是说但凡本因坊家主秀哉能让四子的对手他能让五子,秀哉能让五子的对手他便能让六子。并非井上孝平本人棋力真的超过了当今东京棋界的至尊本因坊秀哉,而是这个人对于让子棋有一番独特的研究,让子的战斗力竟比分先更强!
     更加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这个井上孝平的棋品出了名的差,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最喜欢满嘴挑衅,令人不胜其烦。但是越是恼火,越是胜不了他,久而久之井上孝平也就成了东京坊间家喻户晓的棋霸。
     但凡敢招惹井上孝平的棋手,最终都会被井上孝平狠狠在棋盘上收拾一顿,对局时的恶语只会变本加厉。
     如今井上孝平已经报上了姓名,看来楼上这位客人今天是逃不掉了……
     然而,楼上的客人沉吟良久,竟没有一丝惊讶!
     “井上孝平?”客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听说过啊,不知棋力几许?”
     几个围观者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来没有人敢对井上孝平这么嚣张!
     井上孝平早已经是怒火中烧,眼睛死死瞪着这个狂妄的陌生人。
     “小子,天下棋力比我强的人我可全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井上孝平挑衅道,“竟敢在东京嚣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胆子下来与我真刀真枪比试一番吗?”
     原本坐在井上孝平对面的中年人此刻完全抛去了得胜的喜悦,赶紧退到一边把座位让了出来……
     二楼的客人微微哼笑了起来,似乎对井上孝平的挑战毫不在意。
     “井上孝平,你有几段棋力?”他问道。
     “比当今棋界至尊本因坊秀哉再高两段!”井上孝平厉声喝道。
     二楼的客人此刻却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停不下来。
     井上孝平正要再发恶语,却发现这个客人站起了身子,拿起了随身的物件,朝楼梯走去——他要下来应战了!
     “若你真有如此棋力,不如你先让我二子如何?”客人说道,“这一局你若胜,我将随身财物悉数奉上;这一局我若胜,你替我结了楼上那桌酒食帐,如何?”
     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井上孝平却在内心暗暗发笑。
     能抵挡得住我的让二子局,即使在日本棋院也能算得上是一方好手了。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
     “请在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井上孝平高声喝道,“我与此人赌棋一局,我让他二子,以他全身财物为赌注。他若反悔,叫他出不得这个店门!”
     楼梯上传来了客人豪放粗犷的笑声。
     不久,客人走下楼梯,围观众人不禁为之一振——
     好俊美的一个人!
     剑眉横指,五官方正,英武逼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弥漫全身,简直像是个古代的贵族!刚才从楼下往上看看不清楚这张脸,如今看到的这幅俊俏的面容只怕围观众人今生也难忘了。
     他的身上穿着古朴的长袍,一手提着一个细长的布包袱,另一只手却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带黑纱的斗笠!
     这身打扮,看起来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看到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人们几乎都忽略了他服装的怪异。
     “执白上手,请先入座吧。”客人缓缓躬下身子,像井上孝平恭敬地行了一礼。仪容威武,不卑不亢,是一个令人无法不为之赞叹的鞠躬礼。
     连一向得理不让人的井上孝平,此刻竟也似乎失去了恶语相向的动力,默默坐到了棋敦旁。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
     不久,棋局开战。
     井上孝平暗暗思量,刚才这个人能够找出一路跳的精妙手筋,棋力定然不弱,至少也有三段棋力。这一战不可给对手可趁之机,从一开始就要将他的气势压制——毕竟,井上孝平既然从未见过这个人,说明此人必定不是日本棋界的顶尖高手,棋力定然不会凌驾于有五段头衔的井上孝平之上。
     果然,棋局一开战,就进入了井上孝平预想的轨迹——双方四处陷入混战,整张棋盘杀声四起,几乎草木皆兵。
     然而,井上孝平感觉到了很大的异样——这个对手有问题!
     棋局进入混战,棋手对于形势作出准确判断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脑力。在混战局面下,棋手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会变化,比如呼吸容易变得急促,思考时间会变长,甚至落子声音的轻重都会不同。尽管棋手之间为了防止对方猜透自己的招式都会故意让自己保持冷漠的神情,但井上孝平是个擅长分辨其中区别的人,他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对手感到为难或者犹豫的时刻,并且在这个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对手展开心理攻势。
     这招数屡试不爽,从没有人能逃得出井上孝平的感觉。
     然而,眼前这个对手,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无论呼吸,思考时间甚至落子声音都没有丝毫异样,简直像是全局尽在掌握,毫不担心似的!
     这种极致的冷静简直令井上孝平感到恐惧!
     看来这个人能这样狂妄,并不是完全没有底气的。
     既然如此……
     井上孝平抬起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对手。
     “你大概已经看不清棋局的进程了吧。”井上孝平以轻佻的语气问道,“局面的复杂程度大概远远超过了你的理解范围了吧,你的呼吸都乱了……”
     这是井上孝平惯用的盘外战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扰乱对手的节奏,让对手的心态失去平衡。
     然而,对面这位英俊非凡的客人默默听完这句话,竟也轻轻地抬起头,看向井上孝平——他的眼神如武士刀一般锋利!
     井上孝平竟反被这眼神给震慑了!
     不久,更令井上孝平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对手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他在笑!
     啪……
     一声清脆的响动……
     “一桌饭菜的账单,拜托了。”对手直视着井上孝平的双眼,微笑着说道,声音轻柔如铜铃一般,却坚毅得如同一柄直直劈砍下来的武士刀!
     井上孝平一惊,再看向棋盘……
     黑子这一手落在了中腹,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棋盘上四起的战事都集中在四个角上,根本谁都没有去理会中腹——空荡荡的中腹上落下一粒黑子有什么道理?
     然而,井上孝平再细细看了几眼,突然间却瞪大了眼睛,如同看到了鬼魅一般!
     这粒黑子看起来似乎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关,然而细细看去,发现四角战局的任何一处白棋再战,黑棋都有造成征子的手段。若再稍加计算,四个角上可能存在的征子关系,恰恰最终汇集到一个点上——正是此刻黑子落下的那一个与四方战局都毫不相干的中腹点上!
     一子解四征!白棋棋型全部崩溃!
     是巧合吗?井上孝平瞪大了眼睛看着棋局,一步步地回忆着棋局的进展——然而,他发现这不是巧合,从一开始,这个可怕的对手就在做着这样的计划,故意将战局引向了如今的混乱,并且一直围绕着这个井上孝平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虚无的点上布置着自己的阵势——任何时候,只要对手在这个点上落子,白棋棋型都会立刻崩溃,但若白棋抢先在这里落子就会将四方战局的先手交出,战局只会更加不利!
     这是一个惊天的阴谋,对手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慌张过正是因为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此手一出,井上孝平已经完败!
     井上孝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棋盘,不知所措。
     “你不服,是吗?”对手突然问道。
     井上孝平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对手。
     对手仍然以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直视着他。
     井上孝平微微地点了点头。
     对手笑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回来。”对手笑道,“这次我让你先手,由你执黑先行。若我输了,全身财物仍然悉数奉送。但是……”
     对手盯着井上孝平的眼睛:“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也把你的全部身家输给我。”
     围观众人被这气氛吓得鸦雀无声。
     井上孝平这时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让我先?你竟敢说让我先!
     自从我离开本因坊家,天下还从没有一个棋手敢让我一先!
     刚才那局棋,不过是我井上孝平一时大意。你若真的棋力高强到让我一先的地步,你就是去日本棋院也是顶尖高手了!
     强烈的羞耻感和怒火让井上孝平几乎丧失了理智。
     “在座诸位再为我作证!”井上孝平又一次厉声喝道,“今日我与此人赌下全部身家财产,胜败无怨。我二人中若有反悔者,今生不得再碰这黑白棋子!”
     说罢,井上孝平猛地将满盘的黑子白子一手刮去,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一片稀疏之声。
     紧接着,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井上孝平已取出一粒黑子,落在了右上角小目之上!
     小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厉害!
     英武的客人低下头,看向棋盘。井上孝平能感觉到,这次对面的气势沉重了很多——对方开始使出全力了!
     此人战斗力看来很强,不可以轻易与此人纠缠。井上孝平默道。
     棋局一开,井上孝平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竟不敢踏入对方阵势分毫,只管围住自己的阵地,力求弈得稳而扎实。
     毕竟,执黑先行原本就有先手的优势,只要下得坚实有力,对方也几乎不会有什么机会。
     这次,师承自本因坊家的正统棋路,也使得对面这个狂妄的对手有些一筹莫展了。十数手落毕,对方看来已经猜透了井上孝平的战术——他默默沉吟了起来,似乎在思考新的作战方案。
     小子,你得为你的狂妄付出点代价了——让先对阵井上孝平,恐怕这个世界上唯有本因坊秀哉能取胜吧。
     然而,仅仅数分钟过后,对手竟立刻取出了白子,似乎已经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随即,白子竟毫无顾忌地打进了黑阵内部——一粒孤子而已!
     井上孝平看得一愣,随即大怒!
     这步棋根本不是什么奇招妙手,分明是在挑衅我井上孝平!
     井上孝平几乎能听到这粒孤子在黑阵中嘲笑自己的声音……
     小子,你太狂妄了!
     井上孝平愤而回手,将这粒孤子彻底围死在黑阵中间。
     井上孝平的对面,那个英武的对手默默地笑了……
     紧接着,对手开始在黑阵外四处施放疑兵,看上去似乎是要救出那粒白棋孤子,又似乎是想借机腾挪将这粒孤子轻轻地处理掉。井上孝平怒气正盛,来不及细作思索,索性兵来将挡,将白棋攻势通通挡在阵地之外。
     只要把你挡出去,这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然而,井上孝平却感觉到对手越来越冷静,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自信感再次从对面传来——难道暗藏玄机!
     眼见井上孝平汗如雨下,对手毫不迟疑地展开了最终的攻势。
     黑阵内的白棋孤子静静地在黑阵内沉睡着,突然猛地得令:战机已至,雄兵起舞!
     孤子毫不客气,竟在黑阵内开始左右冲杀起来!
     明明就是一粒孤子,竟敢如此嚣张!
     黑军全军得令:将白军全歼于阵内!
     黑军阵内,原本一片平静的阵地上,突然猛地涌起阵阵喊杀之声,一时间尸横遍野,敌友莫变。
     待硝烟散尽,井上孝平气喘吁吁,却看着棋盘迟迟落不下一粒棋子!
     黑阵内白军竟与黑棋下成了双活!浩大的一片黑阵,经此一战竟所剩无几,大势已去!
     井上孝平再一步步地回忆起来,终于看透了对手的精妙之处——这是在逼井上孝平开战,正是井上孝平所惯用的心理战一类的招数啊!
     只不过,井上孝平激怒对手需要靠言语,这个人只需要一步棋就做到了。
     而随后这个人在黑阵外布下的层层疑兵,原来竟全都是有的放矢,招招落在黑棋防线软弱处,甚至处处留有后手,以至于黑阵内杀声起时井上孝平根本防不胜防!
     又是一场完败!
     井上孝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对手。
     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井上孝平几乎是恐惧地惊叫起来!
     然而,他的对手仍然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井上孝平的双眼。
     这一战,井上孝平输掉了他所拥有的全部,不仅是钱财,更是他的尊严……
     一个神秘的高手,将井上孝平的传说击得粉碎!
     “你想不想把你失去的东西再赢回来?”对手突然对井上孝平说道,这次声音阴森得如同幽灵。
     井上孝平瞪着眼睛看向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对手说道,“这次我让你二子,若你赢了,你可以赢回你所有的财物,同时我仍然将我全身上下所有钱财悉数奉上。”
     井上孝平不敢相信,他仍旧死死盯着这个可怕的对手——他感觉得到,这个人还有更多话要说。
     “如果你输了……”对手看着井上孝平,脸上微微的笑容渐渐绽开了,显得诡异而惊悚,“我要赢走你的性命……”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这个英武的客人直直地挺着腰,仿佛从天顶上俯视着井上孝平。
     “你敢吗?”他笑道,“你敢豁出性命去赢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这个人的笑容,仿佛能杀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井上孝平袭来!
     这个老人猛地从座位上惊起,口中沉重地喘着粗气,步子因恐惧而显得慌乱异常,整张脸扭曲得如同刀绞过一般。
     他奋力推开围观者,拼命挤出一条路,冲向茶楼外的街道——这个对手不是人,他是妖怪!
     他想要夺我的性命!
     井上孝平拼命地朝外挤,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啸声,如厉鬼哭嚎,久久不散。
     在夺路逃出茶楼的那一刻,井上孝平清晰地听到身后的茶楼里传出了那个英武的客人爽朗而又威严的大笑声——仿佛能致命的笑声……
    网络抽风,第二节多发了一遍……
    版主看到了吗?帮忙删一个吧……
    @青樽醉 2011-08-09  00:16:52
        刘公来顶你个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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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公大作何时现身啊?
    @风流蚂蚁 2011-08-09  11:34:02
        舞文发贴的多,看贴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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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下真是一语中的啊!
    三 本因坊秀荣
    
     1933年11月,东京的天气似乎准备进入严酷的腊月了。
     雁金准一看向门外那株已经失去了生气的樱花树,默然不语。
     黄昏,夕阳余晖下,那株樱花树干枯的残芽显得如此鲜艳突出。对于樱花树而言,残败远远不是终点。一年一轮回,生死往复不息,年年都能绽放灿烂的光华,教人迷醉,这才是花迷人的地方。
     雁金准一看向自己这双苍老的手。
     人为什么不能如这樱花树一般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呢?
     雁金准一又看向自己一手开创的这棋正社,更加感慨了。当年这里六大高手齐聚,信誓旦旦要挑战日本棋院之时,大家风华正茂,何其意气风发。那时的棋正社大楼,崭新的棋具,奢华的装饰,简直令人恍惚间觉得那将是一个时代拉起了帷幕。
     如今,当年的六大高手,只有雁金准一和高部道平二人仍然留守在棋正社内,曾经热闹一时的院社争霸也随着其余四大高手的相继离去而成为了昨日黄花。这曾经一片繁华的棋正社大楼,如今也显得锈迹斑驳了。
     雁金准一暗暗发笑——田村保寿,如今我雁金准一独自在这里哀叹,这大概是你梦寐以求想看到的画面吧。
     “雁金先生……”一位弟子向雁金准一跑过来,恭敬地行礼,“外面有一位先生找您,说有急事……”
     大概是要来拜师的吧。棋正社如今威望远居于日本棋院之下,来拜师的人真的不多了。既然有人愿意前来,雁金准一必定是高兴的。只不过……
     “高部道平不在吗?”雁金准一问道。
     高部道平也是当年的棋正社六大高手之一,院社决战之时他曾屡立战功,在此之前更是曾经西渡中国,将中国所有顶尖高手全部杀至让子,彻底震撼了这个围棋诞生的国度。同时,高部道平也是棋正社的副社长兼任总管,通常棋正社内大小事物都是由他负责的。一方面由于高部道平为人出事谨慎周密,是个军事型的人物,另一方面也由于雁金准一是个棋痴,只想醉心棋道,不愿理会围棋以外的事务。
     但凡有人来棋正社拜师,这类事务通常都是交给高部道平处理的。
     “可是,这个客人指名是要见您,不见高部先生……”弟子说道。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
     见我?为何?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雁金问道。
     “是个奇怪的老头儿,我们都不认识……”弟子答道。
     “带他去会客厅,我随后就到。”
     “雁金先生,那客人已经自作主张去您的棋室等您了,我们拦不住他……”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道。
     棋室?
     如今棋正社威风不再,连来拜师的人都不顾礼节了。
     雁金准一暗暗叹了口气。
     “我这就过去,你替我下完这局棋,等会把棋谱打给我看。”雁金说完,起身离去。
     这位来报信的弟子缓缓蹭到雁金准一的座位上,看向雁金正在指导弟子的这局棋——哪里还用下,盘上对手的棋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了……
     “怎么被师父杀得这么惨?”这位弟子抬起头,幸灾乐祸地问道。
     坐在他对面,刚才一直接受雁金准一指导的那位弟子几乎要哭出声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拿我出气似的……”他颤抖着声音说道。
     另一位弟子在内心里庆幸:幸亏今天陪雁金师父下棋的不是自己——使出全力的雁金师父实在太可怕了……
    
     雁金准一的棋室是雁金作为如今棋正社第一主将的身份象征。当年棋正社成立之时,六大高手在棋正社大楼内设置了一个独立的棋室,以最珍贵的棋具置放于内,作为棋正社内最正式的对局场所。棋室建成之后,六大高手约定,棋力最强者能得此棋室为私人棋室。自棋正社成立以来,这间棋室成为了棋正社首席棋手的权威象征,未得首席棋手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自从四大高手离去之后,棋力强于高部道平的雁金准一成为了这间棋室的主人。然而,棋正社如今已成了一具空壳,这间奢华的棋室也有数年时间纹枰虚设了,甚至雁金准一本人都很少再来这里。昔日六大高手心向往之的神秘棋室,如今却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若不是这个不知礼节的访客,雁金准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走进那间棋室了。
     在走向棋室的这段短短的路程里,窗外太阳完全落山了,夕阳的色彩也渐渐消退了。
     黑夜已至。
     雁金准一在棋室外停下了脚步。
     有点奇怪。
     棋室内是有灯的。如今已经入夜,棋室内若不点灯便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棋室内有人,这个人应当知道要点灯才对……
     可是如今棋室内没有一丝光亮传出来——一点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他静静地拉开了门。
     和式的木门紧贴着地槽拉开,发出陈旧的木头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这种锈蚀了一般的声音将棋室的宁静打破,却让阴暗的棋室内显得更加诡异惊悚了。
     雁金准一在门外张望,没敢立刻踏足进去。
     棋室里真的有人吗?
     走廊上的光亮照到了棋室里,一片漆黑的棋室里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光亮。光照到尽头,那是棋室的窗户。看到那些窗户,雁金准一肯定是有人进来了。
     棋室的窗户过去无论何时都未曾把窗帘放下来过,因为棋室里本来就不大明亮。而如今,每扇窗户的窗帘都被放了下来,把窗外的光遮得严严实实,使得整间棋室陷入了深渊般的黑暗中。
     既然真的有人在里面,就不能站在门口了。
     雁金准一谨慎地提起腿,迈步向门内走了两步。他狐疑地在一片黑暗中四处张望,徒劳地试图找到棋室内的人在哪里。
     “谁在里面?”雁金准一小声问道,但在这个一切都被隐在黑暗中的棋室里,这句话显得异常刺耳。
     砰……
     棋座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上品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顶尖的木质棋盘将嘈杂的回声尽数吸走,只留下一声清晰而嘹亮的敲击,转瞬即逝。
     “上好的棋具。”一个苍劲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
     这声音……
     雁金准一突然如同雷击一般,呆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分毫。
     “只不过,雁金准一……”苍劲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此上好的棋具,为什么布满了灰尘?”
     这声音,如此熟悉,雁金准一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忘记!
     然而……
     “你……你是……”雁金准一颤抖着双唇,几乎站立不住!
     不可能是他,二十六年前,雁金准一亲眼看到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访客没有理会雁金准一。不久,从那个方向传来了摸索火器的动静。
     随着一声尖啸的摩擦声,一道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腾起,像是暗夜天空中的一个星点。
     访客将火星凑向棋座附近的烛台。烛台很快被引燃,星点的微弱火光瞬间绽放出昏暗但清晰的焰舌。
     访客苍老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渐隐渐现。
     “好久不见了,雁金准一。”老人缓缓说道。
     看到这张脸,雁金准一再也站立不住。
     他猛地跪了下来,身体几乎匍匐到地板上!
     “弟子雁金准一,拜见师父!”
    
     高部道平结束了今天一天的财务核对,看向窗外,意外地发现天已经黑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棋手,过去他都是为了下棋忘了时间的,这次却是为了财务的核对……
     棋正社还能支持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气了。
     走出办公的房间,他感到筋疲力尽,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躺下。然而,猛然间一抬头,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对面棋室的窗户隔着紧闭的窗帘透出幽幽的火烛光!
     雁金准一的棋室!
     不知道为什么,这束烛光让高部道平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动。
     那里的烛光好多年都没有亮过了。
     自从六年前那场决战之后,雁金准一终于又振作起来了吗。
     想到这里,高部道平朝着棋室的方向走去。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进去吗?
     高部道平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向大楼外走去。
     如果雁金准一又重新开始振作了,有一样东西他一定会感兴趣——
     吴清源挑战本因坊秀哉的棋谱!
    
     “二十六年前,我离开之后,谁做了本因坊的新任家主?”老人问道。
     他的声音如几十年前一样,威严而不可抗拒。
     雁金准一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一个二十六年前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如今却坐在自己面前!
     他此时不敢出声回答,此刻不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他深知那个答案是师父最不愿意听到的。
     “是不是田村保寿?”老人见雁金准一不回答,又问道。
     雁金准一深深地埋下了头。
     “他现在已经不叫田村保寿了。”雁金回答,“继任本因坊之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现在他叫作本因坊秀哉。”
     老人的脸上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秀哉?”他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我记得二十六年前,我是要你继任本因坊的。”
     那是雁金准一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时光……
     “师父离开后,田村保寿公然违抗师命争夺本因坊家主之位。弟子无能,输给了他。”寥寥数语,雁金准一却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一辈子。
     “你没有尝试夺回来?”老人又问道。
     “试过。”雁金紧紧咬住牙根,强忍着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悲愤,“弟子败给田村保寿之后,退出棋界,隐姓埋名十三年,苦练棋艺。十四年前,弟子重回棋界,全力寻找机会再与田村保寿决一死战……”
     “可你又输了?”老人抢先问道。
     雁金准一稍稍哽咽了一下。
     “六年前,弟子作为棋正社第一高手,代表棋正社与身为日本棋院最强棋手的田村保寿进行了一次决战。那一战,弟子功亏一篑……”雁金准一喃喃道,“弟子如今已经老了,自认今生再无力胜过田村保寿了。”
     “以你的天赋,苦练棋艺十三年,最终竟还是胜不了田村保寿?”
     这个问题,却教雁金准一不知从何回答。
     “弟子无能,但田村保寿的棋力也已经今非昔比。如今的他有了一个前无古人的绰号……”
     雁金准一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这个绰号说出来,如果按照师父的脾气,恐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什么绰号,说出来。”老人问道。
     雁金准一不得不鼓足勇气了……
     “报纸上管他叫做‘不败名人’……”
     果然如雁金准一所料,老人面色突然凝重下来!
     自古以来,“名人”之位就是棋界的至尊王座,能登顶名人之位的棋手都是旷古烁今的大棋豪。而田村保寿,如今竟敢号称为“不败名人”,简直就是将几百年来的历代棋豪不放在眼里!
     何况,眼前这位老人,雁金准一的恩师,本因坊家的前任家主,正是田村保寿之前最后一位夺取了“名人”称号的前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荣!
     雁金准一静静咬着牙,等待着承受师父令人胆颤的怒火。
     然而,沉默了很久,雁金准一迟迟没有听到师父的怒吼声。他鼓足勇气抬起头,却发现秀荣的面色竟然渐渐舒缓下来!
     “看来田村保寿果然是一个绝顶奇才。”秀荣缓缓说道,“你输给他,不算丢人,无需自责。”
     雁金准一大惊失色。
     秀荣师父从来都不喜欢田村保寿,甚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年重病在床,门下弟子数人围坐身旁,秀荣也单单指明不想见到田村保寿!
     如今,这句话竟从师父口中说出,简直叫雁金准一不敢相信。
     然而,这个人音容相貌,甚至举止体态都与雁金准一脑海中二十多年前的恩师毫不相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这二十多年你在何处?”雁金准一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秀荣默然半晌。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死?”秀荣反问道。
     雁金准一慌忙将头埋下,迟迟不敢抬起。
     “时机到时,我会告诉你其中原委的。”秀荣答道,“但是现在还不行。”
     雁金准一不敢多问。即使这个人是假的,但他的音容相貌和自己的恩师一模一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自己恩师的面前放肆。
     “雁金准一。”秀荣突然唤道,“你如今棋力如何?”
     “回师父的话,弟子在棋正社受八段免状。”雁金恭敬地答道。
     “我上次与你对弈,棋份如何?”秀荣又问道。
     雁金准一一愣: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弟子受师父二子。”雁金准一答道。
     秀荣将棋盘上的棋子拂去。
     “摆上两粒黑子。”秀荣慨然道。
     雁金准一心头一震!
     他抬起头,看到师父的神色与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面色凝重,双眉微锁。那是秀荣面对重大对手时才会有的表情!
     难道是师父要试我的棋力……
    
     夜晚东京的街道上看上去显得萧条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冬寒正浓的缘故吧。
     高部道平拉紧了自己的风衣,十一月的寒风已经显得十分刺骨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凉的缘故,高部道平走了很久,竟没有看到一个报童。早知道如此,早晨的时候就该找个弟子先买下一份报纸才对。
     看来今天的报纸又是到了中午就被抢购一空了。高部道平默默寻思道。
     最近几个月来报纸总是卖得很好,尤其是独家报道了“名人胜负赛”的《读卖新闻》。每到登载棋局进程的那天,《读卖新闻》总是卖到脱销。
     高部道平感到走得有些累了,于是他决定放弃找报童的努力,转头回家去了。
     雁金准一若真的想了解这局棋,也许不用我费心为他准备报纸。如果他还是不想理会与本因坊秀哉有关的任何消息,那么即使我真的替他买来了报纸他也不会看的。何况,早在这局棋开战之初,雁金准一就与高部道平定下了君子之约:棋正社内不准探讨秀哉的棋局。
     只不过,高部道平自己内心里多少仍然有些好奇——据说19岁的天才吴清源竟然将“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逼入了苦战!
     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
     高部道平想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试图赶走这些恼人的思绪。
     走了一会,他感到实在有些累了,于是在街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现在路边的街灯已经全亮了,整条街道上陷入了暗黄的灯光内,与寒风的气息相得益彰。
     孤独的夜晚。
     猛地一阵风骤起,一张报纸随风飘了过来,轻轻地砸在高部道平的肩膀上。
     高部道平有些厌恶地将随风飘来的报纸抓在手中,正准备扔出去让它继续随风飘走。
     然而,这时候,有奇怪的笑声随着风一并传了过来——那是一种绝望、凄凉但又有些癫狂的笑声。
     而且这笑声,在高部道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笑声。
     高部道平循声望去。
     他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沿着街道向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像是个疯子。披头散发,衣着凌乱,看上去应当是个乞丐。
     高部道平看着这个背影,仔细回想了一阵,确定自己应当不认识这个人。紧接着,他发现这个乞丐手中拿着的几张报纸,正被寒风向后吹去,猛地又有一张被吹走,向着高部道平飞过来。
     这一张擦着高部道平的风衣一瞬而过,飞向了寒风的前方。
     一个乞丐而已……
     高部道平转过头,无意间看向自己手中抓着还未扔走的这张报纸。
     《读卖新闻》!
     高部道平眉头一颤,本来打算松开的手突然又将报纸捏得紧紧的。
     报纸上登载着密密麻麻的棋谱!
     路灯下,高部道平缓缓站起身,回头向棋正社走去。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随着一声清脆有力的落子声,整个棋室陷入了一片沉寂。
     雁金准一喘息未定。
     本因坊秀荣皱着眉头。
     全局落定,雁金准一的黑棋三目险胜。
     “你变强了很多。”秀荣缓缓说道,“这二十多年,你果然一直在努力。”
     然而,雁金准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棋盘,一动不动。
     以雁金准一今时今日的棋力,若与二十多年前的本因坊秀荣对弈,应当是几乎可以分先对弈的,毕竟雁金准一如今已经远远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然而,面对自己面前的对手,真正的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雁金准一受二子竟然陷入了如此苦战,使尽平生所学才仅仅一目险胜!
     雁金准一一步一步地回味着秀荣刚才的每一步棋……
     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本因坊秀荣,那么毫无疑问,这二十多年来秀荣的棋艺一定也在进步!
     “雁金准一。”秀荣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田村保寿如今的棋力,能够让你二子吗?”
     雁金准一突然浑身一震,如同被人从梦中惊醒。
     田村保寿,我毕生的死敌!
     “必定不能。”雁金准一俯身道。
     然而,秀荣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
     “雁金准一,师父有一件事想求你。”秀荣说道。这次秀荣的语气听上去竟毫无威严,简直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雁金准一抬起头,看到秀荣的眼中简直毫无生气!
     “师父想求你……”秀荣缓缓说道,“退出棋界。”
     晴空霹雳!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直直地望着师父的脸。
     棋室内沉寂了片刻,如死一般的寂静。
     “为什么?”雁金准一用微弱到几乎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秀荣竟惨然笑了……
     “有一件超乎你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秀荣说道,“棋界将会迎来一场其所谓有的大灾难。在我看来,当今棋界没有一个人有能力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即使是田村保寿恐怕也不行。”
     秀荣突然站起身子,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看上去似乎是要准备离开了。
     “雁金准一,若你想活下去,就要尽快退出棋界。”秀荣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雁金准一不敢相信这一切,他还想问得更细致,但是秀荣突然打断了他正要说出口的那句话。
     “替我把门打开。”秀荣说道。
     雁金准一话到了嘴边,却硬硬地让秀荣给顶了回去。然而,师父有命,雁金准一不敢不从。
     他站起身,恭敬地向后退到门边,缓缓将门拉开。
     门外,是惊诧的高部道平,穿着风衣,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互相愣住了。
     高部道平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刚准备敲门,你就要走了?”
     雁金准一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回过头看向师父。
     棋座旁的烛火一隐一现,棋座上光影交错,然而根本看不到本因坊秀荣的人。
     雁金准一满腹狐疑,不知所措。高部道平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试探地问道:“棋室里还有别人吗?”
     雁金准一一惊,有些慌张起来,张着嘴巴干涩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高部道平感到有些不安,于是顾不得雁金准一,强行冲进棋室,猛地将棋室的窗帘全部打开。
     窗外月亮和街灯的光亮照进了棋室,原本幽暗的棋室内顿时显得光明了许多。
     然而,雁金准一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棋室里没有别人,刚刚与自己对弈的本因坊秀荣竟凭空消失了!
     高部道平也有些不知所措。
     “雁金君,你怎么了?”
     雁金准一惊魂未定,只是指着棋座的方向……
     “刚才,我见到了秀荣师父!”
     秀荣?
     高部道平看着雁金准一,满脸的质疑。
     “本因坊秀荣名人?他已经仙逝二十多年了,当年你亲眼所见……”
     “不可能,我还与他对弈了一局,棋局现在还摆在棋座上!”
     高部道平听毕,径直向棋座走去。然而,看到棋座,高部道平便停下了脚步。
     雁金准一紧张地注视着高部道平,期待着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高部道平默默抬起头,看向雁金准一,眼神中竟透出一丝悲悯!
     “雁金君,你自己来看看吧……”他说道。
     雁金准一恐惧地向棋座走去。然而,当他看到棋座的时候,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
     棋盘上一个棋子也没有,盘面上甚至落满了灰尘!
     刚才的一切,难道都是幻觉?
     高部道平弯下身子,将雁金准一搀起来。
     “雁金君,你只是太累了,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吧。”
     一边说着,高部道平一边悄悄将报纸藏进了风衣口袋里。
    @桃园散人 2011-08-15  09:22:48
        还没有更新,楼主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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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熬夜看球来着,所以早上睡过去了,呵呵
    @桃园散人 2011-08-15  09:22:48
        还没有更新,楼主迟到了!
    -----------------------------
    昨晚熬夜看球,所以早上睡过去了,呵呵
    @桃园散人 2011-08-15  13:06:12
        全局落定,雁金准一的黑棋三目险胜。------- 然而,面对自己面前的对手,真正的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雁金准一受二子竟然陷入了如此苦战,使尽平生所学才仅仅一目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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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啊,到底是“三目险胜”还是“仅仅一目险胜”?
        当然这无关大局,不过前后数行.....
    -----------------------------
    额……三目,抱歉,笔误
    四 引退的新初段
    
     “我输了。”关山利一默默低下了头。
     白棋206手一落,关山利一的黑棋中腹大龙就再无活路,全军覆灭了。
     对面的少年也低下头。
     “多谢指教。”他用听不出地区口音但显得有些不够标准的日语说道。
     “吴君,你的日语口音太奇怪了……”关山利一埋怨道。
     对面的少年腼腆地笑了。
     “不过恭喜你。”关山利一继续说道,“赢下这一局,今年秋季手合赛的冠军归属就终于揭晓了,是你,来自中国的天才少年吴清源啊。”
     关山利一听到对面传来了苦涩的笑声。
     “也许有更多人都希望是生在日本的木谷实吧。”吴清源叹道,“毕竟,这里是日本棋院,我还是不那么受欢迎的吧。”
     关山利一微笑着不作答,低下头收拾棋子:“我们一会儿去休息室慢慢复盘吧。”
     吴清源点头默许了。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大手合最后一轮,吴清源五段中盘击败关山利一四段,力压木谷实五段勇夺秋季大手合冠军。
     这一年报纸上热炒的手合赛中日对抗以吴清源获胜告终。只不过,棋院内部的棋手都知道,所谓手合赛上的中日对抗只是报纸上宣传的噱头而已,木谷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吴清源争第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试验他的新布局战法……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这一局结束得很快,中腹的大会战中吴清源表现得精彩异常,关山利一可以说是完败了。
     难以置信。关山利一在心底默念道,吴清源今年还只有十九岁,而自己比他年长了七年。
     这个中国来的神童将来会创造出怎样的神话呢?
     到了休息室门口,关山利一打开大门,却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人比他们更早结束棋赛,已经在休息室里坐着了!
     既然有人可以这么快结束棋局,那么不用猜也知道:这个人要么是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要么是桥本宇太郎的对手。
     这一次,是桥本宇太郎——他又速胜了他的对手了。
     发现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进门,桥本宇太郎从摆开的棋局中暂时脱出神来,微笑着看向二人。
     “谁赢了?”桥本宇太郎笑道。
     关山利一尴尬地看向吴清源,却发现吴清源也腼腆地把头低着,似乎比关山利一本人还要尴尬——他毕竟还是个羞涩的孩子啊。
     关山利一抬起手,指了指吴清源,算是回答了桥本宇太郎的问题。
     桥本宇太郎爽朗地大笑起来:“关山君,输得这么快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这倒是实话,关山利一本是个长考派棋手,每一步都反复斟酌最终才落子,所以下棋很慢。只是这局棋,吴清源下得太快了,把关山利一也带着一起飞速下完了……
     关山利一嘴上可不服气:“桥本君可是一贯地快啊,是因为棋下久了膝盖跪着疼吗?”
     桥本宇太郎又是哈哈地大笑起来。
     桥本宇太郎是日本棋院里出了名的快棋手,下棋从来都是落子如飞,才华横溢。但是他并不是因为对棋局不做判断胡乱下棋才下得快的,而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只用在棋盘上扫一眼就能预知棋局未来的走向,甚至在中盘就能迅速判定终局双方目数的细微差距。正是由于这样特异的天赋,桥本宇太郎下棋往往赢得快,输得也快,甚至常常在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地方投子认负——并不是因为没有毅力,而是他早已经先于别人判定这局棋必败了。
     桥本宇太郎的这种天赋实在太过特异了,甚至有传言说他是因为小时候身体瘦弱,无法忍受长时间跪坐而有意练就了这一身本领。
     “师兄,”吴清源向桥本宇太郎问道,“你的对手呢?难道不来复盘吗?”
     桥本宇太郎得意地笑道:“已经复盘结束,他先回家了。”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在心底暗暗称奇。
     “那师兄怎么不回去休息?在等谁?”吴清源又问道。
     “等着木谷实。”桥本宇太郎答道,“我想看看这一轮他又下出什么样的棋来。”
     “那我陪师兄一起等吧。”吴清源说道,“我也很想看看。”
     “还有我。”关山利一一边找了空闲的棋座坐下,准备和吴清源的复盘,一边说道,“只不过,我们应该要等很久吧……”
     三个人在休息室里哄然大笑。
    
     木谷实和关山利一二人同在铃木为次郎门下。虽然木谷实年龄比关山利一小,但是木谷实入门更早,关山利一从关西来到东京拜入铃木为次郎门下的那年,15岁的木谷实已经成功入段了。六年前的院社争霸战,年仅18岁的木谷实横空出世,九战九胜,直到第十战才终于被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击败。几乎可以说是天才少年木谷实一个人击败了整个棋正社,使得棋正社从此一蹶不振,而日本棋院则转危为安。
     这一年,日本棋院的英雄木谷实又成了整个棋院瞩目的焦点,因为他的全新战法。
     这一年的秋季手合赛,每一轮木谷实比赛结束都会有无数人围在休息室等着看木谷实的棋局复盘。只不过,大家通常都要等到最后——木谷实和关山利一师出同门,下棋的风格也如出一辙——
     出奇的慢。
     如果说桥本宇太郎是那种下完一局棋之后规定用时通常还有一半空余的棋手,木谷实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不把规定用时甚至读秒机会用完绝不结束棋局……
     时间还很富裕,吴清源和关山利一可以慢慢复盘等着木谷实出来。
     “不过我猜测今天也许木谷君会出来得稍早一些。”桥本宇太郎说道。
     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茫然不解。
     “本来今天按照原先棋院排定的对阵顺序,应该是关西的久保松老师迎战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但是很奇怪,久保松老师昨天通知棋院,说关西棋界出了大事,所有关西棋手都不能出席东京的手合赛了。”
     关西棋界出了大事?
     “那今天木谷君的对手是谁?”
     “关西棋手不能出席导致低段组也有几个棋手这一轮没有对手,所以棋院安排这几名棋手随机配组,多出的一个被破格提拔到高段组暂时作木谷君的对手。”桥本宇太郎解释道,“听说是一个叫做山本信男的新初段,棋份是木谷君让二子。”
     “看来今天木谷君这局棋的观赏性恐怕不如以往了”关山利一取出棋子,正准备开始和吴清源复盘,“毕竟是让子棋,下法会有些变化吧。”
     “还是等着看吧。”吴清源微笑着坐到了对面,“对了,师兄,久保松先生说的‘关西棋界出了大事’,具体是什么事情呢?你有什么消息吗?”
     桥本宇太郎摇摇头,但他多少知道一些线索,只不过支离破碎,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桥本宇太郎正打算把这些线索讲出来大家一起猜测一下,但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打断了桥本宇太郎的话头。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三人向门口望去,全都愣住了——
     木谷实来休息室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桥本宇太郎,他正打算调侃木谷实一句——自木谷实出道以来,这恐怕是要创造他结束最快棋局纪录的一局棋吧。
     然而,桥本宇太郎的这句话还没成型,木谷实就已经快速地走了进来,慌张地找到了一张空余的棋座,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似的。
     紧接着,关山利一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木谷君,赢了吗?”
     然而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一脸焦急地朝着空闲的棋座跑过去。
     木谷实如此慌张,让三个人诧异不已。
     莫非对局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快过来。”木谷实一边仓促地打开棋盒,一边对三人焦急地唤道,“快来看看这局棋,我看不明白!”
     木谷实看不明白的棋?
     三人一惊,紧接着纷纷反应过来,赶紧聚到了木谷实的棋座边。
     这是一局让二子棋,棋局开始前棋盘一对对角的星位上已经摆上了黑子。随后,木谷实取出白子,落下了本局的第一手棋——左下角星位。
     木谷实的棋下在星位对于休息室内的另外三个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所谓木谷实的新布局战法正是以星位布局为特点的。即使木谷实不摆出来,大家也都能猜得到这局棋木谷实第一手会这么下。
     然而,紧接着木谷实落下了对手的第一手,这一手棋顿时令吴清源等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这一步棋,山本信男选择了挂角。但是,常见的挂角招法,要么在敌子小飞的位置上挂角,要么在敌子一间拆的地方,也有在大飞位或者隔二路拆的位置轻挂的招数。不论哪种挂法,这里挂角的棋子为了今后的发展都会选择在棋盘三线或者四线的位置。
     但是,山本信男的这一步挂角,挂得十分奇怪——挂在了二线!
     二线的小飞挂!
     几乎就贴着棋盘的底边,冲进了白棋的阵地!
     这是前所未见的下法,不用说木谷实,在场任何一个人见到了这样的招法大概都会吓一跳吧。
     “你们觉得这步棋是怎么回事?”木谷实就此停下,向众人问道。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开口。
     挂角的棋子是棋局布局阶段一切战术的源头,这粒棋子的位置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发展。为了有利于今后的展开以及限制对手的发展,这粒棋子无论如何也应该放在更加高一些的位置上,几乎贴在棋盘底线上的棋子怎么看都像是一粒死子……
     山本信男虽然只是初段,但毕竟也是职业棋手,为什么会下出这么一手棋呢?
     过了一会儿,素来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桥本宇太郎伸手取出了一粒白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一会儿,桥本宇太郎摆出了一个变化图……
     这个变化图中,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从上方将这粒黑子罩住。看起来这粒黑子似乎是羊入狼口,在劫难逃了。
     然而,下一步黑军点入三三——这一招点三三,恰如一条潜龙抬起了头,黑棋的生路顿时豁然开朗,整个角地尽收囊中!
     木谷实皱着眉头,吴清源和关山利一若有所思。
     紧接着,桥本宇太郎收起棋子,又摆出了第二个变化图……
     这一次,桥本宇太郎假定白子为保护角地,忍让地尖退一步。然而,紧接着,黑棋下一步从边上大飞起,整个边上顿时成了黑军开阔的阵地,远远地与座子黑星遥相呼应,整条边上的黑阵呼之欲出!
     吴清源与关山利一大惊失色!
     木谷实静静看着。
     不愧是桥本君,这么快就发现了这步棋的妙处。木谷实在心底暗暗叹道。
     这样一步棋,要么挖去白军唯一的阵地,要么筑起一片边上军阵,虽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实在是一招以静制动的强手啊!
     “这步棋下早了。”桥本宇太郎喃喃地说道。
     众人一惊,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一边收起变化图,一边在棋盘上比划着:“这步棋看上去似乎两边都可以有利可图,但是从挂角的效果上而言,并不比传统的小飞挂或者高挂的下法高明多少,甚至多少有些损失。细细品读,其实这步棋充其量只是一种十分新鲜的招数而已,这时候用出来华而不实,没什么用处。”
     确实,细细看起来,这步棋就如同给了黑棋一个支点,搭了一个小小的杠杆,白棋压住一头,另一头就会翘起来,怎么看都是白棋受损失。然而,其实用一般的挂法,只要运用得到所能得到的利益也许在这个支点之上,这个支点位置毕竟太低了。
     “可是。”桥本宇太郎继续说道,“如果先在外围限制了白棋的发展,然后再施展出这一招,这步棋的威力可就不容小觑了。”
     木谷实听到这句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桥本宇太郎说得很对,这也是木谷实对局时心中所想的。幸亏这步棋对手下得太早了,让木谷实被对手钻了空子之后还有机会腾挪开来获得更多的利益以弥补损失。如果对手真如桥本宇太郎所说,先在外围将白棋困住,再从内部施展出这样一招釜底抽薪的妙手,白棋恐怕就要陷入绝境了。
     “如果是你们,这步棋你们怎么应?”木谷实问道。
     吴清源率先取出了一粒白子——小尖,从正上方贴住黑子。
     木谷实等三人细细品味一番,紧接着纷纷恍然大悟,不仅在内心里暗暗称绝!
     黑棋上一手之妙,就妙在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一旦白棋发力就会被黑棋借力打力,将难以获得好处。然而,吴清源这一手解招,比黑棋更加精妙,堪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子等着白子活动,白子偏偏也不发力,只是从上边静静压住黑军,将发力的权力又静静甩回给了黑棋!
     这样一来,黑棋若如先前一样冲进角地点入三三,白棋就破坏黑棋角地的形状;黑棋若向外展开往边上发展,白棋就破坏黑棋边上的阵型。而白棋压在黑子上的这一军,恰恰就处在这两个战术的中间点上,像两个方向上出兵都十分便利,这下子竟反而让黑棋显得左右为难了!
     既然对手设了一个杠杆让我砸两边,我就偏偏把锤子放在杠杆的正中间,哪边翘起来我就砸哪边!
     妙!绝妙的应手!天才的设想!
     “但是,如果对手真的像桥本师兄所说的,现在外围埋伏子力,再施展出这一招,恐怕我这一步也未必能够克制对手了。”吴清源说道。
     三人默默点头。
     “木谷君,”关山利一说道,“你是怎么应的?”
     木谷实默默取出棋子,轻轻从角空的方向上靠住了黑子。看起来,似乎白棋是要死守角地。然而,随后的几步棋,双方在角地展开了贴身肉搏战,木谷实竟又轻易地弃子腾挪,将角地拱手相让。但细细看去,三人心底也暗暗吃惊:虽然木谷实将角地让出,但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木谷实已经将黑棋的外围封住,转眼间展开了一支面对中腹的强军!
     这一场转换,怎么看都是黑棋不利。
     随后,木谷实没有停下,继续摆了下去。双方毫无意外地在几个角上各自划分疆域。眼见布局结束,白棋外势雄厚,木谷实基本确定了足以扭转让二子劣势的发展空间,可以算得上满意。
     尽管这局棋还远远未分出胜负。
     然而,木谷实突然停了下来。
     “他就在这里认输了。”木谷实冷冷地说道,听上去似乎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心里隐隐有些愤恨似的。
     另外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认输了?棋局才开始了四十多手而已!
     “桥本君,这可真像是你干的事啊。”关山利一打趣道。
     然而,桥本宇太郎此刻却一脸严肃:“就算是我,至少也要等到中盘之后才能看清局面确定胜负。世界上没有布局刚结束就必败的棋局,这局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输啊!”
     尤其是,这个新初段能够下得出二线挂角的那一步妙手,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不成器的角色啊……
     “认输的时候,他哭了。”木谷实继续说道,“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起来是不愿意来复盘了。”
     这可是一件十足令人诧异的事情。
     正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口又响起了急促的开门声。
     “快到洗手间来!”一个刚结束棋局的棋手将脑袋探起来,“有人在洗手间割腕了!”
     四人大惊,立刻朝门外飞奔过去。
    
     1933年11月30日,日本棋院秋季手合赛最后一轮,被临时调入高段组的新初段棋手山本信男被发现在洗手间内割腕自杀,及时被结束比赛的棋手发现,经抢救得以生还。其自杀动机不明,当时为一大悬案。
     出院一个月后,山本信男突然宣布以十六岁的年龄永久退出棋界,一时间棋界大哗。
     “您好,请问山本君在吗?”
     “你们是……”山本信男的母亲看着眼前两个少年,不知为什么竟紧张地用双手牢牢顶住门板,随时准备将门用力关上。
     “我叫桥本宇太郎。”年长的少年说道,“这位是吴清源,我们是山本信男在日本棋院的朋友。”
     山本的母亲,这个脸上布满泪痕的中年女人又一次流出了浅浅的泪水。
     “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割腕?”她轻轻地问道,双手仍然牢牢顶住门。
     “这正是我们今天想来问的。”桥本宇太郎说道。
    
     山本信男是一个眼神有些呆滞的男孩,看上去总是显得无精打采。现在他整天坐在家中床上,望着窗外,更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人。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犹豫着怎么开口。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轻声说道,“我和吴君看过你与木谷实的那局棋,你下得很有才华。”
     桥本宇太郎原本想用这句话来缓解气氛,吸引山本信男的注意。然而,实际情况是山本信男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抽泣……
     “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出棋界?”桥本宇太郎尽量小心地问道,“你的棋很独特,何况你现在还很年轻,你将来将会非常出色的,为什么要就这样放弃呢?”
     山本信男的眼睛仍然望着窗外,毫无神采,如已死一般。
     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山本信男突然主动开口了。
     “你们觉得对木谷实那局,我下得好吗?”
     桥本宇太郎听到山本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初段的棋力而言,下得十分出色,让人印象深刻。”
     “你说的是我的第一步棋,是吗?”
     “是啊,那一步棋不落俗套,想法十分新鲜,真是一招妙手……”吴清源也说道。
     “可是……”山本信男突然打断了桥本宇太郎,“那一步棋不是我想出来的。”
     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顿感愕然。
     “那一轮手合赛开战前,我在茶楼遇到了一个古怪的棋手。”山本信男说,“他带着黑纱斗笠,整张脸都被遮住。他和我赌了一局棋,我输了……”
     “时不时都会有些业余豪强战胜职业棋手的啊。”桥本宇太郎说道,“当年的棋圣本因坊丈和还曾经被一个武士杀得屡战屡败呢,可是最后丈和以此激励自己,刻苦提高棋艺,最终登上了名人之位!山本君,你当以先辈为师啊。”
     山本信男转过脸,看向桥本宇太郎。
     那张脸上,几乎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桥本君,我问你。”他冷冷地说,“假如当年丈和名人是被一个业余棋手让子击败的,他还能激励得了自己吗?”
     桥本宇太郎暗暗有些吃惊。
     “山本君,你被让了几子?”桥本宇太郎小心翼翼地问道。
     山本不回答,只是看着他。
     “二子?”桥本问道。
     山本轻轻摇摇头。
     “三子?”桥本又问道。
     山本仍然摇摇头。
     “四子?”桥本宇太郎几乎不敢相信。
     山本伸出自己的左手,张开了五个指头……
     “五子。”他淡淡地说道。
     不可能!桥本宇太郎几乎感到坐立不住……
     对一个职业棋手,竟能让得了五子,这绝无可能!
     “那步棋是他对我下出的,我面对这步棋完全不知所措,最终全盘崩溃……”
     山本信男的语气中,潜藏着深深的恐惧。
     “只是输了一局棋,为什么要自杀?”吴清源突然说道,乔本宇太郎发现吴清源眼里噙着眼泪,“这次输了,下次也许还能赢回来。就因为输了这局棋,你就要割腕?”
     “我和他打了赌!”山本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暴怒了,但是身体很虚弱,因此声音仍然显得有些沙哑,“那局让五子棋,是我和他的赌棋,赌注是我的命!”
     吴清源愣住了,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山本君,”桥本宇太郎说道,“请将那局棋摆给我们看!”
     山本转过头,又重新看向窗外。
     “你们回去吧。”他说道,“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碰棋子……”
    9月6日后,笔者将得到一段闲散时光,可以专注于创作本文了。因此,笔者决定,9月6日之后将提升本文的更新进度,初步定为每三天更新一次,特此公告。
    @不可约表示 2011-08-26  22:16:49
        本来想把帖子养胖一点再动手的,还是忍不住啊……
        坐等楼主更新加速~!
    -----------------------------
    呵呵,这一阵更新速度确实太慢,对不起大家了……
    五 躲在暗处的敌人
    
     1934年正月,刚从山本信男家出来的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静静回想着刚才山本信男所说的话,步履沉重。
     “看来坊间的传言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开口说道,“真的有一个蒙面的棋手在东京四处挑战,现在竟然已经找到了职业棋手头上来了……”
     他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如果这个棋手真的如坊间所说,是以全部身家甚至性命与人赌棋的,那这个人就不能被放任不管了。
     何况,这个人竟然能让五子击败身为职业棋手的山本信男,棋力绝不可小觑,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棋院内部的高手。一旦问题出在日本棋院内部,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丑闻了。
     日本棋院内有如此棋力却又如此无视棋道的棋手,会是谁呢?
     “师兄,还是回去找濑越先生商量吧。”吴清源说道,“恐怕只有濑越先生能解决这件事。”
    
     濑越宪作是日本棋院内的顶尖高手,受七段免状。同时,濑越宪作也是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的师父。
     在日本棋院,濑越宪作德高望重,被认为将是本因坊秀哉之后的下一任理事长。日本棋院的主要资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对濑越宪作非常器重,因为濑越宪作除了棋艺高超之外,还拥有极优秀的政务处理能力,被视为日本棋院军师式的人物。数年前的院社争霸战,正是濑越宪作非凡的调度运作才能帮助日本棋院瓦解了棋正社六大高手的联盟,从而使得新生的日本棋院转危为安,并最终获得了院社争霸战的胜利。
     如今棋界出了大事,放眼日本棋院,唯有濑越宪作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事情若果真如山本信男所说,我和吴师弟都认为坊间传言必定是真的。”桥本宇太郎对濑越宪作说道。
     濑越宪作陷入了沉思。
     濑越宪作家的会客厅里一时陷入了沉寂,桥本宇太郎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待着身前的濑越宪作开口回应。
     而濑越宪作将双手插在和服袖口里,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想不通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濑越宪作说道,“想不通他的动机,就预测不了他下一步的行动,更无法猜测他的身份。”
     “弟子认为,这个怪人的目的恐怕在于破坏日本棋院的威望。”桥本宇太郎说,“他的棋力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业余棋手,甚至有可能藏在日本棋院。实际一旦成熟,他会想办法透露出身份,将日本棋院卷入风暴当中,然后争取让棋院难以为继……”
     “他的目的恐怕不是日本棋院。”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
     桥本宇太郎一愣。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几乎就是最合理的逻辑了,甚至他已经快要把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人说出来了——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与日本棋院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将棋院置之死地的,必定是棋正社!
     “弟子不解。”桥本宇太郎说道,“在东京棋界闹事,其目标除了日本棋院还能是什么?”
     “我目前还不知道,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不是冲着棋院来的。”濑越宪作说道,“因为在关西,那里也出现了带黑纱斗笠的怪人,对方直接向吉田塾挑战了……”
     桥本宇太郎一惊。
     吉田塾与东京茶楼不同,那是堂堂正正的棋手场所,更是关西棋界不可侵犯的圣殿之一。若真有人敢去那里挑战,那就是在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吉田塾并不是日本棋院管辖范围内的机构,这并不算是向日本棋院挑衅。但是吉田塾的弟子几乎全都参加日本棋院的手合赛,二者关系密不可分,因此借机离间吉田塾与日本棋院的说法也毫无可信度。
     既然目标不是日本棋院,那这个人的目标是什么?
     “莫非,他是在找某个人?”桥本宇太郎又猜测道,“他是在试图挑战某个高手,并为此造势?”
     “如果是这样,他不应该遮住自己的脸,而应该尽可能让别人记住他是谁。”濑越宪作说道。
     师父的质疑又是如此无懈可击,看上去桥本宇太郎的推论又一次被推翻了。如果对手真的是想挑战某个人,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也实在不符合常理。
     “那……师父认为……”桥本宇太郎试探性地问道。
     “我怀疑,这个人是想要挑战整个棋界。”濑越宪作皱着眉头,低声说道。
     桥本宇太郎的第一反应是荒唐无稽——挑战整个棋界,能得到什么好处?
     然而,紧接着,桥本宇太郎又感觉到,濑越宪作的猜测是唯一能够解释到目前为止这个怪人一切行为的说法:他四处挑战,以全部财产甚至性命作为赌注强迫对手使出全力,是为了摸清东京棋界的深浅;他的挑战对象没有任何规律,像是在随意寻找敌人,这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真正要挑战的目标;他遮住脸,是因为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使得自己在暗处,而整个棋界都在明处……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这个人挑战棋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濑越宪作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动机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桥本宇太郎正要多问几句,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是濑越夫人。
     “铃木先生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夫人说道。
     濑越宪作微微点点头。
     “桥本,今天我们在这里说的话,暂时不要对别人说,以免生乱。”濑越宪作低声嘱咐道,然后微微扬起手,示意桥本宇太郎离开。
     桥本宇太郎恭敬地向师父行礼,起身离座。然而,刚走出会客厅大门不远,桥本宇太郎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棋正社总帅雁金准一!
     桥本宇太郎大惊,愣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此时雁金准一正在木谷实的师父铃木为次郎的陪同下坐在会客室外等待着!
     当年院社争霸战时,桥本宇太郎代表日本棋院登场之后连胜两局,第三战便遇到了雁金准一。雁金准一利用当是桥本宇太郎年级尚轻,经验不足的缺陷,展开了心理战攻势,成功打乱了桥本宇太郎的节奏,轻松获得大胜。其情其景,至今桥本宇太郎仍然时时谨记,视为平生一大教训。
     如今,这个仇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雁金准一似乎也突然回过神来,看向桥本宇太郎。
     “桥本君?”他微微笑着,看上去似乎对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对手的长相而已,“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桥本宇太郎定了定神。
     “不知棋正社总帅驾临日本棋院理事家中所为何事,莫非棋正社打算并入日本棋院了?”
     雁金准一身边的铃木为次郎如遭雷击一般,被这句话吓得面无人色。
     “桥本君,长辈面前不要放肆了。”铃木为次郎低声劝道。
     然而,雁金准一仍然笑着,似乎对桥本宇太郎刚才那句话毫不在乎。
     “你别忘了,我与你师父十几年前就是好友了。”雁金准一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来探望旧友而已。”
    
     雁金准一最近变得很是奇怪,这是高部道平和棋正社所有弟子共同的结论。
     自从那次雁金准一声称自己看到了秀荣之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棋室里,除了吃饭几乎寸步不离。高部道平曾经在棋室外偷看过,然而他发现雁金准一似乎对于清洁棋盘有了独特的癖好,每摆完一局棋就要细致地将棋盘和每一个棋子精细地擦拭一遍——这是通常要学徒去做的事情,以雁金准一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要在棋正社里找一个小童吩咐一声就行了……
     吃饭的时候,高部道平曾经多次找到雁金准一,提醒他注意休息。然而雁金准一似乎连魂都没了,只是目光迷离,紧锁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某一着棋,有时竟会突然放下才吃了几口的饭菜,飞速跑回棋室再不出来……
     雁金准一这样的状态,在高部道平的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几年前那次他与本因坊秀哉的惊世对决!
     如今,棋正社内从日常政务到教授弟子的事务全部落到了高部道平肩上,使得一贯精明能干的高部道平也累得有点喘不过起来了。
     这一天吃完午饭,雁金准一竟没有去棋室,而是穿好了衣装,告诉高部道平自己要出门一趟。这对于最近的雁金准一来说可以算是重大的转变了,但是对高部道平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他的事情还是和最近一段时间的任何一天没有多大区别——所有的事情都归他做……
     吃过饭,高部道平继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核对近两个月棋正社的各项收支。他刚皱着眉头翻看了几页,门外便传来了恼人的笑声。
     像疯子似的狂放的笑声。
     棋正社大楼出门便是大街。为了保证对局者不受噪音影响,大楼里面几间安静的房间全都做成了对局室,而这办公室反被挤到了靠近街边而又隔音差的地方。
     高部道平被这笑声搅得心神不宁,根本无心核对账单,于是索性放下账本,等着这笑声停下。
     细细听去,这笑声似乎有一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一种苍老而凄凉的狂笑。
     不论是否熟悉,这笑声一直不停实在让人难以忍受。高部道平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边,重重地敲了三下门。
     “去看看外边怎么回事。”高部道平从门里吩咐道。
     外面有弟子应了一声,飞速地跑出去了。
     高部道平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等待着这笑声停下。然而,过了很久,笑声时断时续,却始终没有真正停止的意思。
     这笑声……
     高部道平缓缓回忆道,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几个月前,雁金准一自称见到秀哉的那个晚上,高部道平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个拿报纸的乞丐似乎也像这样笑着……
     高部道平越听越像,竟有些不自觉地被这笑声吸引了!
     突然,一个弟子猛然打开门,神色慌张地看着高部道平。
     高部道平有些诧异:“怎么了?”
     “高部先生,您最好去看看外面那个人……他是……”
     高部道平更加茫然了……
     棋正社大楼外,一个老乞丐正靠在大楼墙上,看着手中的报纸一阵阵地狂笑着,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到了衣服上。一帮棋正社弟子围在他身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打扰他……
     报纸上似乎是登载着一局局的棋谱。
     高部道平也走了出来,众弟子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为什么都聚在这里?”高部道平有些严厉地问道,“为什么不把他赶走?”
     “可是,高部先生……”一个弟子小声说,“这位先生是……”
     弟子犹豫着,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高部道平更加狐疑,他细心地看向眼前这个发疯的老头儿……
     须发散乱,衣衫褴褛,但是神色气度未变——这个人是……
     高部道平心底一惊,口中不自觉将这个人的名字惊呼出来:
     “井上孝平!”
    
     濑越宪作看着随铃木为次郎一起来拜访的雁金准一,稍稍有些尴尬。
     日本棋院的理事,在家中招待棋正社的总帅……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恭敬地朝雁金准一行了一礼。
     雁金准一正襟危坐,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他默默将目光转向自己多年的好友铃木为次郎。
     “铃木君,今天是你要来找我,还是雁金先生要你带他来找我?”
     “以我们的交情,如果我要来,没有必要在会客室见面吧。”铃木为次郎笑着说。
     “如果雁金先生想要找我,恐怕也不需要在会客室见面吧。”濑越宪作调侃道。
     两人嘿嘿笑了,唯有雁金准一若有所思。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早在刚出道时就已经相识,彼时濑越宪作初到东京,年轻气盛,四处挑战,而铃木为次郎棋力正劲,崭露头角。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六番棋大战,由此相识,并从此互相以为知己。
     而雁金准一,这个曾经的日本棋院劲敌,与二人而言既是长辈也是挚友。日本棋院成立前,他们曾经共同参与了创立裨圣会的壮举,共同致力于围棋规则的改革,并对如今的日本围棋影响深远。这三个人在当今的日本棋界都已经是传奇了。
     若不是当年的关东大地震将裨圣会会馆震成了一片废墟,如今他们三人也许已经是裨圣会中的支柱人物了。
     “濑越君,铃木君。”雁金准一缓缓开口道,“如是为了探访旧友,我随时可以一个人前来。但今天我要找你们说的事情,恐怕绝不简单。”
     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有些惊讶,雁金准一此刻严肃的神情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寒意。
     “我是棋正社的总帅,出入日本棋院并不方便。”雁金准一继续说道,“何况我的朋友并不多,能为我解忧的人也没有几个。而在棋正社,唯一可以与我探讨此事的高部道平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这个时候,我只能想到你们两个人,请你们帮帮我……”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关切地说道,“请不必有所顾虑,我和濑越君都与你多年相交,你有烦忧我们自当相助。”
     雁金准一有些感动。他稍稍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了两分手抄的棋谱,递给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
     “我最近每日都在研究这局棋。”雁金准一说道,“这是数月前,我与一个人所弈的让二子局。”
     二人默默看着棋局,半晌无语。
     看着看着,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雁金先生。”铃木为次郎叹道,“想不到你如今棋艺竟已高超到如此地步。执黑之人看来是个顶尖高手,算路精准,招法成熟。阁下让他二子,竟能仅以三目小负,堪称名人之作啊!”
     雁金准一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濑越宪作看了一会,放下棋谱,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问得出下一个问题。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问道,“这局棋,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铃木为次郎被问得一惊,茫然地看向濑越宪作。
     濑越宪作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今天下哪里还有棋手能让雁金准一二子?
     但濑越宪作从不问没有目的的问题,既然他有这样的提问,这当中必定有蹊跷。铃木为次郎仔细品味,也觉得濑越宪作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局棋白棋的招法堂堂正正,大开大合,不像是雁金准一的棋风,倒是黑棋算路精准,行棋强横的招法更像是这位棋正社总帅的弈法。
     雁金准一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濑越君,你也许猜到了吧——我拿的是黑棋。”
     尽管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但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仍然为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雁金准一是当今棋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这个人竟然能对雁金准一让二子,简直不可思议。
     “雁金先生,当时你的对手是谁?”濑越宪作问道。
     雁金准一紧紧皱着眉头:“也许是先师,本因坊秀荣……”
    
     高部道平无奈地放下了账本。他已经心绪不宁,无法安心核对账目了。
     那个疯笑的老头儿,坊间棋界人人谈之色变的棋霸,高部道平在本因坊学艺时的师兄——井上孝平,如今竟然已沦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在本因坊学艺的时候,高部道平清晰地记得那个才思敏捷而又狂放不羁的井上孝平是如何不可一世,一次又一次以出格的举动挑战本因坊秀哉的忍耐力。当年的“破门案”,本因坊高手野泽竹朝因批评秀哉而被逐出本因坊之时,井上孝平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秀哉霸道行为的人。高部道平至今仍然记得盛年的井上孝平站在棋座上高声朗读野泽竹朝在报纸上攻击秀哉的文章,手舞足蹈,无所畏惧的样子。正是因为野泽竹朝遭到“破门”的事件,引发了本因坊秀哉治下的第一次本因坊内乱,井上孝平首当其冲遭到驱逐,紧接着因佩服井上孝平的勇气而为其辩护的高部道平也遭到了秀哉的“破门”,不得不加入了裨圣会,并由此先后结识了日后共同创建棋正社的雁金准一等五大高手。
     离开本因坊之后,井上孝平渐渐成了传说,坊间流传着井上孝平四处赌棋,无往不利的传言,甚至传闻他远渡中国与彼时还年幼的传闻中的天下奇才吴清源交过手。对于坊间棋界而言,井上孝平就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
     但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只会傻笑的老头,竟就是当年那个曾经让自己从心底敬佩过的师兄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廊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高部道平的思绪。
     一名弟子慌张地推开门进来。
     “高部先生,不好了!井上先生跑进雁金先生的棋室去了,我们怎么劝都不出来!”
     高部道平顿时大惊:井上孝平如今就等同于是一个疯子,把疯子放进了雁金准一的棋室,那岂不是要气死雁金准一!
     “快把井上孝平拉出来啊!”高部道平失声叫道。
     “这……”弟子面露难色,“如果不得到雁金先生的同意,棋正社任何人不得进入雁金先生的棋室,所以大伙都站在门口冲里喊……”
     这帮呆子。高部道平暗暗骂道……
     高部道平快步赶到棋室,果然一大群弟子站在门口吵吵嚷嚷,像挤在悬崖边上一样不敢跳进棋室一步。
     “让开!”高部道平大喝一声。
     原本嘈杂不堪的弟子们见高部道平来了,顿时安静了下来,自觉地为高部道平让出了一条路来。
     高部道平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在心底暗暗祈祷:千万别让井上孝平在里面乱来,那些棋具全是名贵的精品啊……
     然而,走到门口,高部道平诧异得一时间不知所措。
     井上孝平不仅没有发疯,甚至看上去就像是神志恢复了清醒,正端坐在棋盘前摆棋。
     莫非井上孝平恢复神志了?
     “井上先生?”高部道平朝棋室里恭敬地喊道,“这间棋室不能随便进入的,您能出来吗?”
     如果恢复神志了,讲道理应该行得通的吧。
     然而,井上孝平只是默默地摆棋,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高部道平的话。
     到底是真的恢复神志了,还是另一种发疯的方式呢?这下子高部道平也拿不准了。
     “高部先生,怎么办?”一名弟子小声问道。
     “有什么好问的。”高部道平答道,“解决问题当然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说完,高部道平大步迈进了棋室。高部道平的第一步落下,众弟子随之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高部道平毫不理会,径直向着井上孝平走去。
     然而,刚刚接近了井上孝平,高部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井上孝平正在摆弄的这局棋,似乎突然呆住了似的。
     众弟子刚才被高部道平吓了一跳,缓缓地议论平息下来,却看到高部道平和井上孝平一起呆呆看着棋盘,没了动作,又有些慌张起来。
     “高部先生?”有人在门口小声喊道。
     高部道平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毫无反应。
     众弟子们面面相觑。
     这下子怎么办?
     怎么办?解决问题要用最直接的办法……
     有人小心翼翼地朝棋室里踏上了第一步。几个胆大些的弟子见状,也跟着朝棋室里走了一步。随后,越来越多的弟子朝棋室里走来,原本如同悬崖峭壁般的门槛此时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
     众人一点一点地向高部道平靠近,还有人继续小声地唤着高部道平的名字。
     “别过来!”高部道平突然喝道。
     众弟子们吓了一跳,再没有人敢靠近。
     棋盘上攻杀四起,精妙绝伦,高部道平看得目不暇接,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濑越宪作低着头,默默回想着刚才雁金准一所讲的他与秀荣对局的事情。铃木为次郎拿起刚才雁金准一给自己的棋谱,又一次仔细审视起来。
     确实,白棋大气磅礴,堂堂正正的招法像极了前任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风。
     “当天我把这件事告诉高部道平,他觉得我是因为太过劳累产生了幻觉。”雁金准一用干涩的嗓音说道,“可如果我雁金准一在幻觉中能弈出这样的棋来,当年怎么可能输给田村保寿?”
     尽管嗓音干涩,但雁金准一的愤恨之情仍然显得如此刺耳。
     当年的院社大战,濑越宪作和铃木为次郎都是站在日本棋院一边的啊……
     “可是,与秀荣名人对弈……”铃木为次郎犹豫地说道,“雁金先生,当年您可是亲眼看着秀荣名人病逝的啊……”
     三人沉默了一会。
     “雁金先生。”濑越宪作突然抬起头来,“你可曾听说过最近东京出现了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
     雁金准一一脸茫然。
     铃木为次郎却微微一惊:“濑越君,您说的是那个传说在东京茶楼里四处挑战的高手?”
     “最近关于这个人的传言很多,甚至有人说曾见过他不戴斗笠的样子,是个十分英武的人。”濑越宪作说道,“我搜集了一些这个人与人对弈的棋谱,非常奇怪——他的棋风似乎会变,看上去就像是随意选择一种棋风与人对弈似的。据我所知,日本没有一个高手能够熟练掌握两种以上的棋路。”
     濑越宪作拿起雁金准一给自己的这份棋谱:“雁金先生的这局棋,白棋的行棋和我搜集到的几局棋谱非常相似,但是——如果我没有老糊涂,我想这个人的棋力也许比这局棋中的白棋更强。”
     会客室里有一股紧张的气息渐渐弥散开来。
     “濑越君,你是说……”雁金准一犹疑地猜道,“这个蒙面棋手伪装成秀荣名人,潜入棋正社与我一战?”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说道,“先生与这个人对战的时候棋室内灯光昏暗,何况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多少会有些模糊,也许对手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他若真有如此本领,能够模仿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的棋路,在坊间威风八面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可是,那可是棋正社!”雁金准一有些恼火了,“在东京棋正社是仅次于日本棋院的第二大棋家,这个人竟然如此狂妄,来我棋正社挑战?”
     “恐怕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道,“前不久,关西的久保松先生给我写了 ,告诉我有一个带黑纱斗笠的蒙面棋手前去挑战了吉田塾……”
     雁金准一不禁一惊!
     铃木为次郎困惑不解:“这个人在坊间棋界大杀四方而不张扬出去,先后潜入关西吉田塾和东京棋正社挑战却又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解开的难题。”濑越宪作道,“我想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对手,这个对手正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们,随时准备发动袭击,而我们对他仍然知之甚少……”
     “不能坐以待毙。”铃木为次郎突然决绝地说道,“既然对手的目标是我们,我们自然应当坦然迎战。”
     “不错,可我们需要情报……”濑越宪作说道,“东京这里我已经请了私人侦探去寻找线索,但关西离东京太远,恐怕我们鞭长莫及。所以,我打算派一个人去关西了解情况。”
     “我去。”铃木为次郎和雁金准一几乎同时说道。
     濑越宪作笑着摆摆手:“现在敌人还没有露出真面目,我们这些东京棋界的长老就倾巢出动,恐怕是会在棋界引起恐慌的。敌人还没有大动作,我们也不能轻易露出大动作。”
     “那你有人选了吗?”铃木为次郎问道。
     濑越宪作微微叹了口气:“我本想派桥本宇太郎去,趁手合赛休战这段时间打探消息。毕竟,桥本原本就是关西人,又是久保松昔日的弟子,办事也机灵,本可以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是他性子太躁。”雁金准一打断了濑越宪作的话,“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已经认定这件事是我在背后捣鬼吧。日本棋院这些小辈,大概都把我雁金准一当成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了吧。”
     濑越宪作只得苦笑:“先前我与桥本君聊过一阵,正如雁金先生所说,他太过急躁,若真去了关西恐怕是要坏事的。幸好今天铃木君也在,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铃木为次郎一愣:“借谁?”
     濑越宪作微微一笑:“您的爱徒,木谷实。”
     二人恍然大悟。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一样,都是关西人,也都曾是久保松门下弟子。比起桥本宇太郎,木谷实更加沉浸于棋道,对雁金准一没有太多偏见,确实算是如今最合适的人选了。
     “既然濑越君开口了,就让木谷去历练一下吧。”铃木为次郎爽快地答应了。
     “另外,棋正社那边,还请雁金先生好好照看。”濑越宪作说道,“这个敌人必定不简单,若真的开战,单凭日本棋院恐怕会力不从心,到时候还请雁金先生摒弃昔日过节,与日本棋院共同抗敌。”
     雁金准一万万没有想到濑越宪作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如今日本棋院豪杰林立,哪里会力不从心?”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我对这个假秀荣最后对雁金先生说的那句话很在意。如果这个人就是四处挑战的那个蒙面棋手,他为什么要告诉雁金先生棋界将有大难?”
     没有人回答。
     三个人心底都默默有了一个猜测: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就要出现了……
    
     回到棋正社,雁金准一匆匆忙忙地向高部道平的办公室跑去。众弟子几乎从未见到雁金准一如此慌张,纷纷都跟过去看热闹。
     得赶紧把这些事告诉高部道平。雁金准一想着。
     然而,雁金准一打开高部道平的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高部道平呢?”雁金准一转过头向众弟子问道。
     “高部先生前不久刚刚收拾了些东西出去了,还没回来。他说他在桌子上留了 交给您。”
     雁金走过去——桌子上果然有 。
     众弟子看到雁金准一拆开信,看了一会儿,竟呆立在原地,半晌不动。
     “雁金先生?”有弟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雁金准一将信纸放下——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高部道平,退出棋正社了……”雁金准一低声说道。
    @桃园散人 2011-08-29  09:56:28
        还没有更新?望眼欲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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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抱歉,半个上午都浪费在了在外地找酒店入住的事情上了——原先在网上查好的酒店过去一看,居然拆了,可把笔者折腾得够呛……
    下周一,笔者可能身在韩国。韩国这破旮旯地方,手机没信号,酒店不管网,上网得付费(据说上一天两百多人民币……)如果属实,到时笔者恐怕不能及时更新此文。
    笔者保证将尽量确保周一赶回中国,如果万一赶不上,只好周二更新了,特此公告。
    六 致命的妙手
    
     1934年,正月22日。
     本因坊的大宅在东京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四下没有车路,幽静而祥和。一大清早,整个本因坊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名人胜负赛的赛制规定,今天本因坊秀哉要继续与吴清源进行名人胜负赛的决战——这局棋从去年秋天一直下到了现在,连续打挂了十二次,竟仍没有结束。
     而且这局棋,整整三个月来都是秀哉苦战!
     自从秀哉升任名人以来,从来没有人让秀哉陷入如此绝境……
     随着一些轻微的响动,本因坊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了——是一名本因坊弟子,他开始准备做早起的功课了。
     然而,刚刚拉开大门,他便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奇怪的人:身材修长,站姿挺拔,穿着古朴的长袍,戴着黑纱斗笠,将整个脸遮住,不留一丝缝隙。
     弟子看着这个怪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
     怪人却突然微微笑出了声,声音显得苍老而威严。
     “不愧是本因坊的弟子,天才刚亮就开始做早功了啊。”怪人缓缓说道。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看来是有事前来的。
     弟子恭敬地朝这个怪人行了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稍稍沉默了一会。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棋力几段?”怪人突然问道。
     弟子一愣,但不敢怠慢:“弟子名叫前田陈尔,棋力五段。”
     “前田陈尔……”怪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年纪轻轻已有五段棋力,本因坊真不愧是日本棋界第一大家啊。”
     前田陈尔默默听着,但是内心里并不高兴——这个人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说过我关西天才前田陈尔的大名,竟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本因坊弟子!
     前田陈尔与木谷实、桥本宇太郎当年同在关西久保松门下做师兄弟,自幼就有奇才之名。几人先后来到东京之后前田陈尔投入了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门下,现今已是本因坊弟子中的第一流高手了。
     这个人连我前田陈尔都不认识,还敢站在本因坊家门外趾高气扬!
     但这些话前田陈尔只能藏在心里,表面上仍然恭敬地朝这个无礼的怪人施着礼:“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怪人静静从长袖中取出 ——外表十分陈旧,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幕府时代的文物。
     “前田君,今天是‘名人胜负赛’续弈的日子吧。”怪人缓缓说道,“请你务必在开战之前,将这封信交到你的师父本因坊秀哉手中——务必要亲手交给他!”
     故弄玄虚。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说道。
     但表面上,前田陈尔十分恭敬地接过了这封信:“先生放心,弟子一定照办。”
     怪人嘿嘿笑了笑,转过身离开了。
     前田陈尔看着这封信,哭笑不得——看来是碰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东京锻治桥旅馆前,日本棋院的赞助人大仓喜七郎男爵和《读卖新闻》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正静静等待着参赛选手的到来。两位注定要成为传奇的顶尖企业家亲自到场,也可见这场比赛的分量有多重——号称千年一遇的奇才吴清源挑战“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同时又是中国最强棋手与日本最强棋手之间的对决,更是代表新兴势力的年轻一辈与代表传统势力的老一辈棋手之间的角力。
     再加上,吴清源凭借其匪夷所思的才华竟将本因坊秀哉比如苦战,整整三个月都没能结束这局棋。
     这样的一场棋赛,注定要载入史册了。
     这局棋一开始,吴清源便在秀哉名人面前落下了被称为“本因坊禁手”的三三一子——这粒棋子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宣战宣言,是吴清源在告诉秀哉名人这局棋吴清源将会使用全新的战术向他挑战,而这种战术将是传统的本因坊家绝无法容忍的。随后,吴清源的第二手又落在了同样被本因坊家认为不利的星位上,构成了以三三和星位组成的对角布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吴清源的第三手棋大逆不道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央——天元!
     日本自幕府时代以来,布局不可走在中腹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规矩,而吴清源的这一步棋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一手。算上前面两步,吴清源仅用三手棋就将日本棋界几百年的规矩破得干干净净。
     这三手棋让人不得不想到了另一个人——吴清源的好友,木谷实。
     手合赛上,木谷实一直在试验一种由他所创的全新战术,这种战术不顾忌当今棋界的任何规矩,大气磅礴,战斗力惊人。吴清源的这三手棋,与木谷实的新战术同出一脉,堪称是两支齐齐向传统棋理射出的利箭。
     由此,这局棋又多了一层新的含义:当今棋界第一高手,本因坊秀哉将代表日本围棋数百年的传统第一个向木谷实和吴清源的全新战法发起攻势。
     这局棋就这样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解读,一直下到了这一年的一月。
     上此打挂后的战局看来,秀哉仍然陷入了苦战——尽管由于吴清源的奇招存在漏洞,使得秀哉在边角的战斗中大获其利,但由于吴清源对围棋独特的理解和全新的战术,使得在中腹的争夺中吴清源早早确立了优势,甚至在中央造出了一座规模宏大,连秀哉也无可奈何的黑棋大阵。只要这座黑阵攻不破,秀哉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困境中逃出。
     今天这一战,会不会使得这局棋出现转机呢?
     毕竟,无论实际支配日本棋院的大仓喜七郎还是主办比赛的正力松太郎,谁也没有想过真的会让吴清源这个中国人击败日本的名人本因坊秀哉。只不过,大仓喜七郎内心多少有些不安,因为濑越宪作……
     当年濑越宪作力排众议,将吴清源从中国带到了日本。那时,大仓喜七郎就曾经略有不安地问濑越宪作,这样一个罕见的天才来到日本,如果将来做了日本的名人怎么办。而那时,濑越宪作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
     “大仓先生,正力社长……”旅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匆匆向二人跑来,神色略微有些慌张,“来了!来了!”
     来了?
     大仓喜七郎还没反应过来,但敏锐的正力松太郎却很快想到了可能的状况……
     “谁来了?”正力松太郎微微有些不安地问道,“本因坊来了,还是濑越来了?”
     工作人员匆匆咽了口气:“两边都来了……”
     这下子连大仓喜七郎都吓得全身一颤!
     “蠢货!”正力松太郎低声骂道,“怎么能让他们一起到!出大乱子了……”
     正力松太郎赶紧跑到门口去迎接,大仓喜七郎也紧随其后。
    
     旅店狭窄的走廊上,此刻除了凌乱但并不嘈杂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到。走廊间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简直像是战争开始前令人窒息的对阵之时。
     两队人挤在这条狭长的走廊里,齐头并进。
     靠墙一侧,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和服的名人本因坊秀哉。秀哉的身材矮小瘦弱,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孩子,身上的老旧和服明显比本人要大了一圈。然而,秀哉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中的威严感,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端庄大气。此刻他全身挺得笔直,步步有力,看上去竟似乎显得高大了不少,有着一种不可触犯的威严。
     而在他的身边,是身着一套全新的和服,显得身材强壮了不少的濑越宪作。濑越宪作的身后,是一脸稚嫩的吴清源,以及众多濑越门的弟子。
     走廊太过狭窄,原本只是为了一个人通过的。此时两队人马肩并肩地走在这么一个拥挤的通道内,却互相不敢言语,只管快步前行,互不相让,气氛实在诡异得可怕。
     正力松太郎和大仓喜七郎跑过来,看到这阵势,几乎都吓得不知所措了。
     不能让这两组人走在一块,要不非打起来不可。可是现在两边都没开火,拉哪边都不合适……
     这种情况最棘手了。正力松太郎本是侦探出身,他早已经看清了濑越宪作和秀哉二人紧紧篡住的拳头和青筋暴透的手背。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刺激他们比较好——目前的局面,炸药已经布满了整个走廊,一点就爆……
     就这样,众人一言不发,跟在两队人马后边,随时准备把打成一团的两组人拉开。一路上,气氛压抑得难受。
     不久,前方出现了本因坊休息室的大门。对于跟在后边的工作人员,甚至大部分走在队伍中间的弟子们来说,这简直就是看到了生路一般!
     大仓喜七郎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千万不要出事……
     两队默不作声的人就这样走到了门口。本因坊秀哉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众弟子们也默默停了下来。很快,身边濑越一队就走到了前面,一个个与秀哉擦身而过。
     可是明明已经到了门口,秀哉却不进门去,而是远远盯着濑越宪作的背影——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此刻濑越宪作却是渐行渐远了,似乎对身后的眼神毫不察觉,他的双手也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
     “濑越宪作!”秀哉突然使尽平生力气一般吼出了这一声,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又一种让人猛然跪下,不敢抬头的气势。身后的本因坊弟子猛地将头低下,大仓喜七郎被吓得几乎站立不住,连院子里新生的嫩叶都似乎颤抖了起来……
     然而,濑越宪作并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带着自己的弟子们快步向前走去。
     “小岸壮二会来找你索命的!”秀哉突然大声呵斥道,“他会来找你索命的!”
     他的喊声十分恐怖,整个旅馆的梁柱几乎都震颤了起来。
     大仓喜七郎和正力松太郎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着濑越宪作千万不要理会秀哉……
     濑越宪作只是继续向前走,很快到了一个转角处,一抹身走出了秀哉的视线范围。
     正力松太郎赶紧向濑越宪作跑去,这场看不见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了……
     眼看着濑越宪作已经不见了踪影,秀哉仍然站在原地,呆立良久。正力松太郎路过秀哉的时候,偷偷抬起眼睛瞥视了一眼——秀哉的眼里有眼泪。
    
     小岸壮二是当年和久保松齐名的关西两大奇才,幼年时曾经同时受到了秀哉的青睐,邀请他们家入本因坊。最终,久保松选择了留在关西,并在多年后成长为了关西棋界前所未有的大棋豪;而小岸壮二则投入本因坊秀哉门下,数年后就成长为了本因坊年轻一代中的顶尖高手,被称作“麒麟儿”。
     原本小岸壮二已经被公认为将会是下一任的本因坊,甚至名人,连一向刻薄的本因坊秀哉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十分宠爱自己这个迟早会青出于蓝的弟子。东京棋界齐心协力共建日本棋院之时,小岸壮二和濑越宪作是两个同时被大仓喜七郎器重的人物,他早已在心底认定秀哉死后必定要在这两个人之间选出一个人继任日本棋院理事长之职。
     然而,日本棋院成立前夕,小岸壮二突然莫名其妙地重病辞世,年仅二十六岁。这个消息在当年轰动了整个日本棋界,秀哉甚至因此几度哭到不省人事。日本棋院成立之后,秀哉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必定是濑越宪作毒死了小岸壮二,由此与濑越宪作成了死敌。
    
     前田陈尔跟在秀哉的身后,亲眼看着秀哉对濑越宪作的呵斥,心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绞痛。
     在师父的心底,似乎永远只有小岸壮二,再容不下第二个弟子——可是小岸壮二毕竟已经离世多年啊!
     默立良久,秀哉终于转身走进了身边的大门。众弟子低着头,紧随其后。前田陈尔在众弟子当中,显得并不起眼。
     师父就在眼前,而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是前田陈尔最痛苦的事情。然而,从他加入本因坊以来,他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从未能逃离过。来自关西,投入本因坊门下,前田陈尔原本是希望能复制小岸壮二的轨迹的,直至将来从师父手中接过本因坊乃至名人的宝座——然而,秀哉心中只有一个小岸壮二……
     无论如何,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前田陈尔都希望自己能够吸引秀哉的注意,哪怕只有那么一秒钟能在秀哉心底得到与小岸壮二同等的关注,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
     不管使用什么手段……
     前田陈尔默默触到了一直深藏在胸前,原本没有打算交给秀哉的那封书信。
     “师父。”前田陈尔谨慎而恭敬地从弟子中走出。
     已经沉寂了许久的休息室被这一声细细的唤声打破了。众弟子有些惊讶——几乎从没有人敢在师父正生气的时候和师父说话。
     果然,秀哉听到这一声,转过头来的时候眼中的愤恨还没有散去,身材矮小的他此刻却显得如猛虎一般可畏。
     前田陈尔将头深深地埋下,不敢直视师父凌厉的双眼:“弟子有 ,要亲手交给师父……”
     说着,前田陈尔掏出了那封用陈旧信封封好的信,双手向秀哉递过去。
     半刻的沉默,整个休息室简直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
     秀哉伸出手,重重地抽走前田陈尔手中的信,可以感觉到他正在强压着的怒火。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信封中的一张纸,猛地打开它——原来这是一份棋谱。
     细看去,棋谱上的棋局正是正在打挂的这局名人胜负赛,秀哉的白棋正陷入了苦战。然而,棋谱上,白棋多行了一步棋,这步棋走在了吴清源最大的那片黑阵中心的一点上!
     这是一招棋,是给白棋指出的一步棋招!
     秀哉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将这张信纸看破。
     前田陈尔全力保持着镇定:“这封信是今天早上,弟子早起做功课的时候遇到……”
     前田陈尔正要说下去,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自己的脸上——正是他刚刚呈上去的那封信被秀哉扔了回来!
     “混蛋!”秀哉怒喝的声音让整个休息室再次变成了火山口,“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教我下棋!混蛋!”
     前田陈尔吓得立刻跪倒在地,直到这时才终于发现原来那个傻子交给自己的信封竟是一步棋——真是个十足的蠢货,天底下哪有人能教本因坊秀哉名人下棋?
     如今师父却误认为这步棋是自己献上的,想必秀哉心底一定已经对前田陈尔这个名字痛恨到了极致,自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啊……
     秀哉正在怒斥着,门外的大仓喜七郎却突然冲了进来:“秀哉先生,该去对局室了……”
     正在气头上的秀哉却被这句话安抚了下来。毕竟,对局之前不宜心神大乱。他稍稍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呼吸,站起身准备出发了。
     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庆幸,否则自己今天恐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围在身边的弟子们有的竟发出了细微的嘲笑声,这简直令前田陈尔恨不得就此自尽。
     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子献出的棋招,只怕是一步让人笑掉大牙的俗手……
     前田陈尔悄悄朝棋谱上瞥了一眼:一颗白棋孤零零闯入黑棋阵中,简直是给黑棋送去的美餐,蠢到了极致……
     果然如此……前田陈尔痛悔不已。
     秀哉迈开步子,很快走到了门口,眼看前田陈尔即将从这场危机中暂时脱身了,秀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大仓喜七郎生怕秀哉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急忙跑到秀哉身边打算把他硬拉到对局室去,却发现秀哉此刻脸上的表情竟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久,秀哉突然猛地冲到了前田陈尔身边,仓促地拾起刚刚扔下的那封信,细细看了起来。众人不知所以,全都围在周围,面面相觑,只有前田陈尔深深低着头,不敢看秀哉一眼。
     然而,秀哉看了良久,脸色却越来越惊讶。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秀哉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纸,但两眼紧紧盯着前田陈尔,眼神让人不可捉摸……
    
     木谷实赶来锻治桥旅馆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了快一个小时了。在他之前,日本棋院的各路高手已经纷纷赶到,大家都对这局棋最终的走向充满了兴趣。
     与其他人大多对秀哉名人的处境提心吊胆不同,木谷实是支持吴清源的。毕竟,吴清源所使用的新战法,正是自己与吴清源共同研究的成果,而不败名人本因坊秀哉正是这种新战术最好的试金石!
     然而,走进观战室的时候,木谷实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似乎不够紧张。尽管几乎日本棋院所有的顶尖高手已经悉数到场,但是大家并不是围在棋盘边探讨变化,而是三五成群在聊着什么,尽管神色严肃却并不显得紧张……
     比赛开始了一个小时,大家应该都已经在棋盘旁探讨棋局了啊。
     看到木谷实进来,桥本宇太郎跑上前来迎接。他们两人从幼年时起就是同门好友,到了日本棋院虽互为劲敌但同时也互为良师。关于这局棋,两人之间已经有过无数次探讨了——他们都是为数不多的支持吴清源的人。
     “棋谱到现在也没有送过来。”桥本宇太郎告诉木谷实,“一个小时了,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秀哉又长考了?”木谷实狐疑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之前有一次他就花了三个小时长考,最后喊一声打挂就不了了之了。”
     “可现在这是第一手棋!”桥本宇太郎说道,“哪有开赛第一手就长考的,之前一个星期的时间难道都没有研究清楚吗?”
     “那桥本君的想法是……”
     “我担心,正在长考的不是秀哉,而是吴清源……”桥本宇太郎答道。
     木谷实微微笑了:“吴君没有长考的习惯。何况这局棋怎么看都是黑棋的优势,只要安全收完官子就可以获胜了。”
     尽管木谷实这么说了,桥本宇太郎的脸上的担忧却仍然没有一丝减少。
     不久,棋谱终于传来了。作为棋界长老,濑越宪作首先接过了棋谱。然而,濑越宪作突然惊讶地叫住了来送棋谱的人。
     “棋谱是不是弄错了?”濑越宪作问道,“一个小时了,两人一共才下了一手棋?”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吴清源现在还在长考,所以我先把棋谱送过来了……”
     随后众人又是一惊。
     濑越宪作看向棋谱——白棋一粒孤子打入黑棋大阵,看上去像是送死一般,似乎不是什么精妙的棋招啊,简直像是业余棋手狗急跳墙的招法。
     这步棋,需要长考一个多小时都无法破解吗?
     濑越宪作仔细算了算,渐渐地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
     看起来虽然是一粒死子,但是若真的强吃这粒棋子,随后白棋的攻势却可以源源不断!原本黑棋大阵内虽然偶尔有几处细微的破绽,但任何一处甚至两处被同时攻击也无法对黑阵有丝毫损伤。白棋的这一点,却恰恰是黑棋所有漏洞和破绽指向的共同一点,由这一点出发白棋可以同时将黑棋阵内所有的漏洞全部活跃起来!
     一步棋,竟将吴清源苦心经营了三个月的黑棋大阵瞬间击穿!
     这是需要多么高强的棋力才能找到的杀招啊。
     在场的本因坊弟子们看到这步棋,议论纷纷,不久全都将目光移向了正坐在角落里的前田陈尔……
    
     这一天的对局结束,吴清源虽然保住了中央的大空,但是为了断尾求生付出了左侧五子被吃的代价。一进一出,秀哉瞬间追回了十目棋的差距,形势立刻由黑棋稍优转为白棋稍好。形势瞬间逆转,一时间本因坊压抑了三个月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了,众弟子们在师父的带领下说笑着回到了本因坊。
     “前田。”到了本因坊的大宅门外,秀哉突然低声叫道。
     前田陈尔赶紧走到师父面前,俯下头来:“弟子在。”
     秀哉看着前田陈尔,良久不说话。众弟子围在身边,看着前田陈尔,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服……
     “今天这步棋……”秀哉有些犹豫地说道,“是你想出来的?”
     前田陈尔感到自己的胸口似乎着火一般燃烧着:“如师父所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功夫的沉默在前田陈尔看来竟是如此漫长。
     “这一步棋……不错。”秀哉轻声说完,第一个走进大宅去了。
     前田陈尔几乎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谢……谢师父夸奖……”他哆哆嗦嗦地答道。
     但秀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已经走进大宅里去了。
     前田陈尔默默回想着秀哉的这句话,脚步轻盈地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看来从今天开始,我前田陈尔终于可以挑战小岸壮二在秀哉师父心中的地位了!
     前田陈尔兴奋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滑门,抬眼看时,却立刻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开门声后,房内传出了茶杯与木桌碰撞的声音。
     戴着黑纱斗笠,穿着古旧长袍的怪人此刻就坐在前田陈尔房内,似乎正在品茶,只是在前田陈尔开门前,才刚刚将黑纱放下……
     “前田君,看来我的信,你已经交给秀哉了?”威严而苍老的声音在前田陈尔房间里回荡着,余音阵阵不绝……
    @桃园散人 2011-09-06  08:57:41
        今天已经是周二,还没有更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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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周一是没能赶回来,但至少周二之约赶上了啊。
    从今日起,以后更新速度为每三天一更新,下次更新时间为9月9日。感谢各位关注,笔者将继续努力!
    前田陈尔的棋
    
     1934年,正月23日下午,本因坊训练室内的训练棋赛。
     这是本因坊的传统,自家内部的棋手之间进行比赛,棋谱只在内部流传,相当于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切磋和探讨。本因坊家自幕府时代以来就是日本棋界的第一大家,不仅先后诞生过三代棋圣,历代十位名人当中更有七位隶属本因坊门下,堪称日本棋界的荣耀。正因如此,本因坊内部的比赛历来水平极高,又因为棋谱不外传,因此显得十分神秘,棋史上许多知名的妙招都是在本因坊的内部比赛中被众弟子研究出来的。
     以往,坊门内部的训练棋赛,家主是要在场观战的,甚至随时与弟子探讨棋局变化。但秀哉昨天刚与吴清源进行了名人胜负赛的争夺,几个月来的劣势终于得以扭转,下周将进行最终的官子决胜,不容有失,因此缺席了今天的训练赛,独自在棋室内研究棋局。尽管没有了师父督战,但本因坊训练室内正在对战的十多位师兄弟此刻毫无怠慢,都埋首于棋局间激烈地厮杀着。即使局后复盘,两人也绝不发一语,只以棋子摆弄变化图。偌大的对局室,此刻却只有纷纷的落子声,听不出一丝杂音。
     本因坊能几百年立足于日本棋界巅峰而不倒,这种对于棋局的痴迷正是其基础。所有人都专心于棋局对战,此刻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显得异常刺耳。
     正当众人醉心于棋局变幻之时,不知从那里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
     雷声?
     有不够专心的弟子微微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分明是艳阳高照,哪里来的雷声?
     尽管如此,这几位弟子也没有太在意,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紧张的棋局对战当中。更多的弟子根本就没有理会这点微弱的雷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已。
     正当对局室内就要再度归于平静之时,又一阵雷声传来,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响亮,似乎暴雨将至一般。
     众弟子都被这雷声惊扰,纷纷皱起了眉头,口中一阵阵不耐烦地长吁短叹之声。
     一阵不小的骚动过后,对局室内即将再次恢复平静。偏偏就在骚动刚刚散去,又一阵雷声袭来,比刚才的那一声又更加响亮,也更加恼人。
     原本聚精会神于棋局拼杀的弟子们纷纷抬起了头,赌气一般看向分明万里无云的天空——这哪里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样子?
     终于有两名弟子气恼异常,加上战局本就不利,索性暂时放下棋局,起身去关上窗户。一阵稀稀拉拉的合窗声,虽也显得刺耳突兀,此刻却让人觉得安心不少。
     但窗户刚刚合上,又听见一阵响雷,这雷声比之前又更响亮。雷声响到一半,却又奇怪地变了音色,听上去像是嘴唇间打着嘟噜的声音!
     这是什么雷声?
     有两个心思完全脱离了棋局的弟子最先反应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雷声,分明是打呼噜的声音!
     果然,没过多久,这“雷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已经完全不像是雷声了,彻底变成了嘴唇间的嘟噜。
     竟有人在对局室睡着了?是谁?
     先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开始在对局室内四处张望,很快先后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正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前田陈尔!
     下棋下睡着了?这可是旷古未有的奇事。众师兄弟望着前田陈尔,全都不知所措了。
     而前田陈尔的对手呢?大家看过去,发现前田陈尔面前坐着的是在本因坊很有些资历的高桥重行。此刻,也不知是不是被前田陈尔的呼噜声扰乱了心神,高桥重行紧锁着眉头,神色十分痛苦。
     这会是怎样的一局棋呢?大家的好奇心立刻被挑逗起来了。强烈的好奇之下,众人纷纷暂时放下了眼前的对局,向这前田陈尔的棋盘前走去。
     棋盘上,黑棋已经尸横遍野,几乎败局已定;白棋则左右逢源,眼看就要吞吃黑棋两条大龙。
     前田陈尔下棋的时候竟昏昏欲睡,难怪棋下得如此难看,不知道昨夜干什么去了……
     众人纷纷摇头,围在棋局旁,想看看这局棋前田陈尔将会输得多餐。
     高桥重行苦苦皱着眉头,取出一粒棋子,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这粒棋子一落,众人大吃一惊——高桥重行拿的是黑子!
     原来是昏昏欲睡的前田陈尔正在连骨带肉地吞吃高桥重行的大龙!
     高桥重行落下了棋子,便轮到了前田陈尔行棋。有人轻轻踢了踢前田陈尔的腿,将这个正呼呼大睡的棋手从梦中拉回来。前田陈尔迷迷糊糊止住了呼噜,睁开惺忪睡眼看了看周围,似乎还没回过神智来。
     “到你行棋了。”有人小声提醒道。
     前田陈尔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口水,看了看棋盘——黑棋似乎打算强行做活。前田冷笑一声,取出一粒白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然后强忍着睡意跪坐在棋盘一侧。
     众人再看去,又吃了一惊:前田陈尔这一粒白子生生断在黑棋两条大龙的死生要点上,一举击破了黑棋两块大棋的活路!前田陈尔从梦中惊醒,竟能一眼看破这样的要点,分明是早已成竹在胸,将后面的变化算得清清楚楚!
     至此,棋局胜败已分!
     高桥重行看着棋盘,仅仅攒着拳头,却毫无办法。
     没过多久,又传来了前田陈尔越来越响的呼噜声——他竟然跪坐着睡着了!
    
     同一天下午,在东京的另一边,吴清源的家中,三个年轻人正围坐在一个棋盘边冥思苦想。
     “输了。”桥本宇太郎沮丧的声音,“秀哉有一周的时间准备最后的官子,他不会犯错,这局棋胜负已定了。”
     木谷实微微点点头,看向身边的吴清源——他只希望吴清源不要太过难受,毕竟三个月来一直压制着名人,却偏偏在临近结束的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然而,听到桥本宇太郎的这句结论,吴清源一直紧锁的眉头竟微微松开了,似乎是终于释然了似的……
     “吴清源?”木谷实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吴清源抬起头,看到木谷实关切的眼神,竟稍稍有些惊讶和羞涩:“既然输了,那就输了吧。如果真的让我赢了,我反而会感到不安。”
     “没错。”桥本宇太郎说道,“现在这局棋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如果吴清源真的击败了秀哉,恐怕会有情绪失控的日本人攻击吴清源。输了棋,吴清源也许更安全了。”
     桥本宇太郎无论何时都如同吴清源的兄长一般,他的话总是能切中吴清源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听了桥本宇太郎这段话,木谷实也稍稍安心些了。
     “稍稍有些可惜。”木谷实说道,“距离击败秀哉已经很近了,如果不是前田陈尔……”
     “木谷君……”桥本宇太郎略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木谷实的话,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木谷实似乎意识到了,立刻止住了话头。但吴清源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诧异了。
     “前田陈尔?他怎么了?”吴清源问道。
     木谷实与桥本宇太郎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答起。
     “本因坊弟子间有一种说法。”木谷实尽量柔声说着,以免让吴清源心里难受,“秀哉扭转战局的那一步棋,其实是前田陈尔想出来的……”
     吴清源有些震惊。
     “但我不相信!”桥本宇太郎很快接过话头,“我们都与前田陈尔交过手,他棋力多少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么精妙的一招棋,不可能是他想得出来的。”
     “我觉得桥本师兄说得有道理。”沉默了一会,吴清源说道,“那一招棋精妙异常,能找出这样一个选点的人必定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前田陈尔虽然天赋很高,但毕竟经验不足,很难想象他会找得出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招法。”
     木谷实微微点头,但眉头仍然紧锁着:“当今棋界除了秀哉,恐怕也没有人能想得出这样一步棋了吧。只是,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少打挂期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执白一方有权宣布打挂的规定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我与秀哉对弈,必定要先废止这种规矩!”
     木谷实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变相地安慰吴清源,让吴清源觉得自己的失利绝不是输给了前田陈尔这样的对手,而是输给了打挂制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已。毕竟,吴清源还不到二十岁,前路还很漫长,若因为这么一场失利就此一蹶不振恐怕是棋界的一大损失。
     “我上次与前田君交手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吴清源突然说道,“说不定两年来他变强了很多呢?”
     桥本宇太郎嘴上没有回应,但是有些责怪地瞪了木谷实一眼。木谷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我本想等着下周一名人胜负赛结束的时候请吴君吃顿饭……”木谷实赶紧转移了话题,“毕竟,棋赛虽然输了,但这局棋已经震惊天下了,是值得好好纪念一下的。可惜,下周我恐怕不在东京了,吴君不要怪我啊……”
     不在东京?吴清源和桥本宇太郎都有些惊讶。
     “木谷君要去哪里?”吴清源问道。
     “神户。”木谷实答道,“久保松师父邀请我前去的。正好我也想去探望一下久保松大人和一些在关西的好友。”
     关西……
     吴清源虽然没有想得太多,但这话瞒不过桥本宇太郎,他知道木谷实是在说谎:关西棋界刚刚发生了神秘人挑战吉田塾的事件,按照久保松师父的性格这个时候一定忙于安定关西棋界,不会有时间向木谷实发出邀请——何况木谷实如今已经是东京棋界的人了。
     看来,这件事必定是濑越先生安排的,由铃木为次郎出面促成。连最好的朋友吴清源的棋赛都不看完就匆匆离去,必定是带着重要任务而走的。看来,木谷实将去往关西棋界打探消息了,甚至也许是要助关西棋界共迎强敌……
     木谷实此刻不将实情讲出来,恐怕是濑越先生告诫过不可张扬的缘故。木谷实也是一个做事精细的人,想必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看来木谷君今天是来辞行的?”桥本宇太郎试探道。
     “既是辞行,也是来探望一下吴君,不要太过消沉啊……”木谷实说道。
     吴清源感激地躬下身子,向木谷实行了一礼。
     “此行仓促,木谷君路上多加小心。”桥本宇太郎这是话中有话。木谷实听出了桥本宇太郎的言外之意,两人相视一笑。
     “定谨记桥本君教诲。”
    
     临近傍晚,濑越宪作早早地结束了棋院的工作,回到了家中。他告诉家人,自己要在卧房内会客,不要进来打扰。濑越夫人知道,濑越宪作这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商议了——机密到连亲人都不可以透露的要事。
     濑越宪作交代完,合上了门。屋内已经有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男子在等着他了。
     “连妻子和孩子也不透露,濑越先生是不是太过谨慎了。”访客笑着说。
     “他们的口风不紧,又不是棋界的人,恐怕要紧的事情传到了他们那里就要全民皆知了。”濑越宪作苦笑道,“我想你调查的事情必定十分关键,我不得不如此谨慎啊。”
     访客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濑越先生若有意做侦探,我们这些人可就算是遇到了劲敌了……”
     二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位访客是濑越宪作多年的好友,但并非棋界中的人,而是东京的一位名气不小的侦探,名叫酒井义郞。此人擅长于搜集各种情报,在东京人脉四通八达。当年日本棋院与棋正社争霸之时正是他源源不断为濑越宪作提供情报,使得濑越宪作足不出户就能知己知彼,给人以料事如神之感。
     只不过,濑越宪作至今也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酒井义郞的关系,即使是亲人也不例外。智谋之士无论何时都要备有别人意想不到的后招以应付突发巨变,而濑越宪作的后招就是这个侦探。濑越宪作深信,一旦遭遇无计可施的情况,这个人将成为一支奇兵!
     “酒井君,你的打探可有什么眉目?”濑越宪作压低声音问道。
     酒井义郞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濑越先生,这次我可被你拉进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里啊……”酒井义郞叹了口气,“你要我打听的这个人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人。他在东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他简直就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可是,几乎每个茶楼棋座都有关于他的传言,见识过的人都言之凿凿,还有棋谱为证,真如鬼神一般……”
     “酒井君,你应该是不相信鬼神的吧。”濑越宪作淡淡地说,“难道是为自己的无能找一个借口?”
     酒井义郞露出了无赖一般的笑容:“濑越先生说话怎么总是这么犀利。不过,若濑越先生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酒井义郞,那未免有些太小看我了。我找到了一条线索,也许可以就此破解这个怪人的身份之谜!”
     濑越宪作神色严峻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酒井义郞。
     “濑越先生,最近两三日,本因坊有没有出现过什么令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濑越宪作心头一惊!
     本因坊……最近两三日,似乎只有名人胜负赛的时候见过他们出门。不过……
     “也许说不上多么奇怪……”濑越宪作犹豫地说道,“但是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昨天的名人胜负赛上,秀哉落下了一步妙手,扭转了战局。原本这也算不上什么怪事,但是似乎有本因坊弟子在小声议论,说这步棋是前田陈尔想到的……”
     “但是前田陈尔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棋力?”酒井义郞将身子向前探去,几乎要逼到濑越宪作面前。
     濑越宪作皱了皱眉,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要找的那个怪人,和本因坊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前田陈尔必定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濑越宪作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雾!”酒井义郞有些兴奋地说道。然而,濑越宪作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冬天起雾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对不对?”酒井义郞顾不得濑越宪作的反应,有些神经质地说道,“所以起雾这种现象容易被人忽略。但是调查不可理解的事件就必须要抓住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我发现最近几个月,东京的雾气很有趣,从没有过弥漫全城的大雾,但是小雾不断。后来我查到,每当那个蒙面棋手出现当天,他所出现的地方全都会起雾。雾气过一会儿就散了,所以没有多少人在乎。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出现与雾气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可以肯定这雾气必定是他导致的。”
     “听起来实在很像鬼神之说。”濑越宪作有些不满意,“何况仅仅因为起雾这一点就做出判定,恐怕有失偏颇。”
     “所以我做了实验。”酒井义郞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雇了几百个乞丐去东京各处……”
     “雇乞丐?”濑越宪作吓了一跳,“干嘛要雇乞丐?”
     “因为乞丐可以整晚睡在大街上而不引起注意啊!”酒井义郞得意洋洋地说道,“而且雇佣他们价钱很便宜……”
     濑越宪作心底暗叹:这个酒井义郞做事虽然神经兮兮,却也不无道理。
     “我让这些乞丐分散在东京各大茶楼附近,随时关注雾气的动向。我研究了两周的情报,发现东京所有起雾的地方,和蒙面棋手出现的地方完全吻合,时间上也毫无偏差。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必定与这些雾气有关,也许是用来隐藏行踪。利用冬天的雾气隐藏行踪,真是绝妙的创意……”
     “酒井君……”濑越宪作微微咳嗽一声把这个跑题的侦探又拉了回来,“那你为什么说这个人与本因坊有关?”
     “因为最近三天,东京都只有一个地方起过雾气!”酒井义郞逼视着濑越宪作的双眼,“本因坊的大宅!”
     濑越宪作紧锁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酒井继续说着:“但是最近几天本因坊并没有爆出什么大新闻,如果这个蒙面棋手是去挑战的恐怕东京早就炸开锅了。何况,为什么这个人连续几天都要去本因坊?我猜测,这个人与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前田陈尔必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恐怕前田陈尔是这个事件的关键!”
     “酒井君,你后面还有什么计划?”濑越宪作问道。
     “我打算去见见这个高明的隐藏者。”酒井答道,“从今晚开始,我每晚都守在本因坊大宅外,迟早有一天能亲眼看到这个人出现,然后我就可以跟踪他了。”
     “若真的能看到他本人,那你的任务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只希望早点看到他。”酒井面露苦色,“那些乞丐虽然要价不高,但是一次雇几百个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傍晚时分,本因坊大宅,秀哉房内。
     秀哉正评断着今天本因坊内部训练赛的棋谱。
     几名送棋谱的弟子跪坐在秀哉对面,等待着秀哉下好评语,然后把棋谱送回去。这不是一件轻松的活——秀哉的脾气众所周知,如果有哪个弟子下出了太不成器的棋来,秀哉必定会发脾气,那时首先倒霉的全都是这些送棋谱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送棋谱的人都是那些刚入本因坊,资历不深的人——师兄永远欺负师弟……
     好在今天看来,中午的训练赛内容都还不错,秀哉看了很久也没怎么发火,偶尔还对棋局中几步妙手做一做讲解,让几个送棋谱的弟子受益匪浅。看来名人胜负赛局面逆转让秀哉心情大好啊。
     看到棋谱就快翻阅完了,几个弟子微微松了口气。
     秀哉又拿起一份新的棋谱,神色从容地看了起来。过不了多久,几个小师兄弟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但这次,秀哉看了良久,却始终未发一语。这可有点奇怪了……
     几个小弟子又不敢抬头看看情况,只得一直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棋盘。”秀哉突然淡淡说了一声。
     棋盘?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怎么听也不像是在评价棋局啊……
     几位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于是都低着头跪坐在原地,等着秀哉的下一步讲解。
     “棋盘。”这次秀哉略微提高了音量,但仍然只有这两个字。弟子们又是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给我拿个棋盘来!”秀哉突然吼道。
     几位弟子慌作一团,这才纷纷明白过来,慌慌张张抬了战棋座过来,又拿来两盒棋子。
     秀哉将棋谱放在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开始取出黑子白子摆弄起来——但秀哉只是摆棋,没有讲解,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几个弟子站在旁边。
     莫非,师父觉得光看棋谱看不懂这局棋?
     几个弟子这下子倒更有兴趣了,全神贯注地开始看秀哉摆棋。
     然而,秀哉摆棋的速度太快,一个复杂的变化图往往只摆出寥寥数手便收,只管自己看清进程既可。秀哉的思路实在太跳跃,几位弟子完全跟不过来,过不了一会儿就纷纷头晕眼花,一头雾水了。
     似乎只是眨眼工夫,秀哉竟已将整局棋摆完,还伴着微微的喘息声。众弟子看过去,发觉秀哉根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眼睛仍死死盯着棋盘,似乎还在回味棋盘上的步步攻杀。
     妙,妙,妙!秀哉从心底赞叹道。
     构思气势恢宏,行棋次序精妙异常,步步紧逼滴水不漏,这局棋白棋的招法简直令人惊叹。
     秀哉看向手中这份棋谱的署名:白方,前田陈尔!
     “快带我去找前田陈尔!”秀哉突然站起身,众弟子又被吓了一跳。
     秀哉来找前田陈尔了,这个消息比秀哉本人的步子传得还要快!很快众师兄弟纷纷从屋里跑出来,跟着秀哉去往前田陈尔那里——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前田陈尔大概要倒大霉了。
     秀哉很少这样突然跑去找某个弟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派人去把弟子招到自己身边来。
     看来下棋睡觉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大家到了前田陈尔门外,前田陈尔本人却居然没有出门迎接——不管怎么说,在秀哉走到前田陈尔门口之前都必定有师兄弟赶来通知前田才对啊,莫非大家在门外喊完了前田竟然还敢毫不知觉地在屋内坐着?
     秀哉可管不了这么多,看到屋门还紧闭着,来不及多做思考,猛地一把将门拉开大步走了进去。
     随后,秀哉愣在了原地,大伙也几乎吓傻了眼——前田陈尔别说出门迎接了,此刻竟躺在屋内呼呼大睡!
     秀哉师父特意来找你,你竟敢躺在地上睡觉——大家已经几乎可以感觉到秀哉的怒吼声了。众弟子纷纷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着秀哉的那一声大喝。
     然而,等了很久,却发现秀哉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秀哉突然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又走了出来!刚出门,秀哉缓缓地合上了前田屋的房门——动作很轻,简直像是怕吵醒了前田陈尔似的!
     “你们听好了。”刚合上门,秀哉低声轻轻对围在周围的弟子们说,“前田陈尔在里面睡觉,你们都小声一点,谁也不许打扰到他,明白吗?”
     众弟子瞪大了眼珠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秀哉说完,竟蹑手蹑脚地走了!
     见鬼了……众弟子在心里默默说道,肯定是见鬼了……
    
     入夜,前田陈尔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前田陈尔微微睁开了眼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朦朦胧胧记得下午赢了训练赛之后,回到屋里便倒头睡了。虽然昨夜一夜不眠,但如此困顿在前田陈尔看来也是此生头一次。
     尽管已经醒了,但前田陈尔仍感到浑身无力。只是一直这样躺着也不行,前田陈尔努力撑起了身子。
     头晕目眩……
     眼看身子又要往下倒下去,前田陈尔急忙扶住额头,将手肘支在地板上。
     “前田君,睡得可好?”
     昨晚的那个声音!
     前田陈尔微微一惊,猛地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戴黑纱斗笠的棋手已经坐在了棋座旁,点燃了一根蜡烛,静静等着前田入座了。
     “你……”前田陈尔有些犹豫地张开了嘴,“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早?”蒙面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子夜时分,怎么叫早?”
     子夜时分了……前田陈尔望了望窗外,果然一片漆黑。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前田陈尔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说道。
     “昨夜告诫过你,人的精力有限,不要学得太猛。”蒙面人的语气虽然威严,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慈爱,“今天训练赛上运用得如何?”
     今天的训练赛……
     前田陈尔嘿嘿地笑了起来。尽管精力尚未恢复,但气色已经明显好多了。
     “高桥君让我下傻了……”说完,前田陈尔放肆地大笑起来。
     蒙面人似乎微微点了点头,黑纱轻轻抖动起来。
     “你的天赋果然很高,昨夜讲了七套全新招法,你竟然用一夜就记牢了。不过你要明白,光是牢记变化图还远远不够,你必须自己将这些变化图谱融会贯通。行棋没有绝对,要善于变通。”
     听蒙面人说着,前田陈尔收住了笑:“多谢教诲。不过,今晚我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蒙面人似乎略感诧异,“你不要忘记了,昨夜你答应过我,一不可问我真实姓名,二不可问我身世来历,三不可问我为何要教你棋招。若你违背我们的约定,就别想再跟我学棋。”
     “与人有约,前田自当谨记。”前田陈尔恭敬地向这个蒙面人行了一礼,“不过今夜我的请求与这三条约定无关。”
     “哦?那你想说什么?”
     前田陈尔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但我希望你能帮我赢一个人——把你最强的棋招教给我,让我去击败那个对手!”
     “最强的棋招……”蒙面人似乎在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要学最强的棋招,你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不过如果你只想击败一个对手而已,我可以教你足以战胜他的招法。你想击败谁?”
     “一个让我的师父陷入苦战的人……”前田陈尔握紧了拳头,“吴清源!”
    八 吴清源
    
     火车的汽笛又响了,再过不久就该启程了。
     木谷实看向车站的入口——人影渐稀,似乎已经不会有人再来了。
     木谷实稍稍有些失望。
     “吴师弟怎么了?”一旁的桥本宇太郎小声埋怨道,“昨天说好了一起来送行,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木谷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再等等吧,吴君也许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桥本宇太郎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木谷实是吴清源在日本最好的朋友,现在木谷实要出远门而吴清源竟不来送送,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了。
     “吴清源这孩子心无城府,也许忘记了也不一定。”前来送行的铃木为次郎笑着说道,“没赶上就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等你回了东京再去找他算账不就行了?”
     木谷实微微笑了笑,这次不是强装出的笑容了。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将目光移向木谷实身边的一位迷人的少女。然而少女和木谷实一起朝着入口的方向张望着,似乎没有听到铃木为次郎的声音。
     “木谷夫人……”铃木为次郎又叫了一声,但少女仍然没有反应。
     毕竟是新婚夫妇,对这样的叫法大概还没适应过来吧。
     “美春!”这次铃木为次郎直接喊出了少女的名字。
     少女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伶俐地答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像夜莺的啼叫声。
     “帮我看好木谷,不要让他在关西不务正业。”铃木为次郎以师父的口气说道,“他去关西虽有要务,但是棋艺不可荒废,你要替我督促他。”
     “是,铃木先生。”美春调皮地笑着朝铃木为次郎鞠了一躬,“木谷君在关西如果敢不务正业,我立刻把他从关西拖回东京来!”
     美春活泼的语调却让铃木为次郎感到自己刚才的话也许没什么用:美春这丫头也是个孩子,到了关西不知道是该让美春照看木谷实,还是得让木谷实照看美春了……
     身边同来送行的桥本宇太郎、关山利一两人被美春这句话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木谷实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羞涩地低着头。
     谈笑间,火车的汽笛再次响了,列车员开始招手让乘客全部上车了。
     “看来吴师弟不会来了。”桥本宇太郎说道,“等回去了,我替你教训教训他。”
     “快上车去吧。”铃木为次郎也说道,“不要误了正事。”
     美春提起了行李,转过身先上了车门。木谷实转过身前仍不舍地看了眼入口处,仍然没有人来。
     木谷实并不是怪罪吴清源不来送行,而是他很清楚吴清源不会无缘无故不到——他担心吴清源那边也许出了什么事情……
    
     吴清源感到很奇怪,他站在公园里不知所措。
     他的手里拿着今天早上被塞进自己家门缝中的信——木谷实写给他的信,让他早上不要去车站,而是到这个公园等他。
     信上还特意写明要吴清源别告诉其他人。
     明明说是要坐火车去关西探亲,现在却在门缝里塞信,似乎是件十分紧要而且特别的事情。吴清源照信上所说来到了这个公园,没有对任何人讲。可是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仍然没见到木谷实的影子。
     吴清源感到有些不安,他有些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如果信是假的,他就错过了好友木谷实的送行,这将让他内疚一阵子。可是,万一信是真的呢?吴清源并不善于辨认字迹,此刻完全无法对信的真假作出判断。他犹豫不决,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吴清源。”有人在吴清源的背后喊起了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木谷实的声音。
     吴清源回过头看去。
     前田陈尔正站在吴清源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前田君?”吴清源十分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收到了木谷君的信吗?”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跟我来。”他缓缓转过身去,“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前田陈尔向公园深处走去。吴清源不知所以,但仍跟着前田陈尔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公园的深处,有一个凉亭。凉亭里,有随时供人下棋娱乐用的棋座和棋子。前田陈尔带着吴清源向着凉亭走去,一路沉默着。
     “请坐。”到了凉亭,前田陈尔指向棋座。
     吴清源犹豫不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已经入座,看到吴清源仍站着,于是又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请坐。”
     “木谷君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木谷君……”前田陈尔狡黠地笑着说,“他的火车大概十分钟前已经出发了。”
     吴清源一惊,愣在原地,手上仍拿着那封信。
     “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前田陈尔接着说道,“吴清源,你太好骗了。”
     吴清源有些气恼,但是并没有愤恨起来,只是有些沮丧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你要走?”前田陈尔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骗出来?”
     吴清源有些无奈地嘿嘿笑了:“日本棋院里想戏弄我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只是我从没有想到前田君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前田陈尔完全没有想到,他原本认为这样将吴清源骗出来必定能激怒他——既然吴清源没有被激怒,那接下来的进程恐怕不会如前田陈尔所预料的那样顺利了。
     “我不是来戏弄你的。”前田陈尔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决战的。”
     吴清源原本已迈步离开了凉亭,听到前田陈尔这句话又诧异地转过身去:“决战?”
     “你敢不敢在这里与我决战一局?”前田陈尔高声喊道,“赌注由你决定,赌得多大都行!”
     原本前田陈尔预想吴清源此刻必定被激怒,只要前田陈尔提出决战吴清源必定毫不犹豫地应下。但如今吴清源没有生气,而职业棋手的规矩是除本门内切磋外,绝不下没有对局费的棋。吴清源不会因为盛怒而应战,那么只好让他来赌棋了——吴清源此刻心里即使没有愤怒也必定有所不满,这时候让他决定赌注仍然有希望让他认真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看到吴清源竟然在笑!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向濑越先生保证过,绝不与人赌棋。抱歉,前田君。”吴清源竟躬下身子向前田陈尔行了一礼!
     前田陈尔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来求战,吴清源竟然完全不在意,难道在吴清源心底前田陈尔的棋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吴清源!”前田陈尔几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只要你肯与我决战,我就告诉你前日比赛时秀哉师父那步妙手的原委!”
     就算你吴清源不在意我,但你不可能不在意名人胜负赛吧!
     吴清源愣了愣,紧接着竟又笑了!
     “棋已至此,我败局已定。胜败本是平常事,不必过于纠结于此。”吴清源的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强作淡然。
     前田陈尔几乎绝望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激怒你,让你使出全力与我一战!
     吴清源,难道你就无欲无求吗?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与我一战?”前田陈尔不知是在呵斥还是在哀求。
     吴清源被前田陈尔的这一声喊叫震慑了,他沉默了很久。
     “前田君。”吴清源轻声说道,“你我上次交手该是在两年前吧。”
     前田陈尔定了定神。
     “两年前的秋季手合赛,你拿黑棋。”前田陈尔感到那一幕幕恍如昨日,“我中盘认输。”
     吴清源竟有些羞涩地笑了!
     他迈开步子,再次向凉亭走去。
     “若不设赌注,我便与你对弈一局。”吴清源平静地说道。
    
     “你想击败吴清源?”蒙面人的声音冷峻而平静。
     前田陈尔房内的烛光微微抖动着,将前田陈尔的脸罩入躁动般不安地闪烁中。
     “只有击败吴清源,才能让师父知道我有能力继任本因坊!”前田陈尔说。
     “可你比不上吴清源。”
     “胡说!”
     “这恐怕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吧。”蒙面人的语气淡定而从容。
     前田陈尔想要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那只是世人没有认清我前田陈尔的实力罢了。昨晚你教我的七套招法,若换了吴清源来,他能背得下几套?”
     “若能背得下三套,就是天下奇才了。”蒙面人说道,“你能背下七套招法,实在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认为你的天赋比不上吴清源。”
     “为什么?”
     “因为吴清源不需要背招法。”蒙面人仍然淡然地说道,“他的招法很新鲜,不受任何制约,常有天才的构思。名人胜负赛上,他的前三手棋不落俗套,精妙异常,只用这三手就让秀哉苦战了三个月。你虽然背棋谱的本领远在吴清源之上,但你没有他这样的才华,所以你不如他。”
     “对局时随意想出的行棋,怎么能与精心研究准备过的招法相媲美?”前田陈尔不服,“我偏要向天下人证明,只要对吴清源稍加研究,击败他绝非难事。”
     蒙面人轻声笑了。
     前田陈尔耐心地等待着蒙面人的笑声停下。他知道,蒙面人笑过之后,就将进入正题了。
     “吴清源的棋,很独特,难以预测。”蒙面人说道,“但是最近他似乎很喜欢落子三三。”
     三三是棋盘角上横向第三线,纵向第三线的交点。这个点几百年来都被认为过于靠近角地,不是有利的布局着点,因此本因坊家将这个点定为“禁手”,是严禁第一手落子的地方。
     名人胜负赛上,吴清源的第一手就落在了三三,这让秀哉措手不及,也为秀哉之后陷入苦战埋下了隐患。自名人胜负赛开战之后,很多棋手都开始认为三三其实有着独特的战术作用,只不过几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了。
     “初手落在三三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法。”蒙面人说道,“秀哉之所以陷入苦战,是因为这一步棋将他激怒了。心不静,就容易被蒙蔽双目。”
     “那么,初手三三该如何破解?”前田陈尔问道。
     “破解之法,几百年前就有了。”蒙面人平静地说道,“本因坊先辈之所以将三三一点定为禁手,是因为他太过靠近角地,一旦被对手从外围限制住,这片角地上所得的几目棋根本不足以弥补对方所取得的雄厚外势。要想克制三三的布局,只需要如几百年前的本因坊先辈那样,将三三一子封住即可。”
     前田陈尔默默点头。
     确实,名人胜负赛上秀哉师父面对三三一子掉以轻心,没来得及将这片棋彻底封死便开始布置自己的阵势,结果被吴清源从角地逃脱,令秀哉师父的右路军阵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境地。
     “只要破解了吴清源所得意的三三布局,昨天我教你的几套招法相信定能克制吴清源。”蒙面人说,“只需如此,你去挑战吴清源必定可得大胜。”
     烛影摇曳间,前田陈尔的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我明天就去与吴清源决战!”
    
     “上次交手,是我执黑棋吧。”吴清源说道,“现在我们同为五段,棋份应当互先,这次轮到前田君执黑了吧。”
     “不,你拿黑棋。”前田陈尔冷淡地说道。
     吴清源一怔,但随后便轻轻取过了黑棋的棋盒。毕竟不是正式比赛,不用计较得这么认真。
     “那么,黑贴几目?”吴清源又问道。
     “不贴目。”前田陈尔淡淡地说。
     不贴目?
     黑棋先行,对弈中将占先手优势,因此分先对弈若只战一局,按照现在棋界的规矩是应当由黑棋对白棋倒贴四目半至六目半的,这样才能保证公平。若不贴目,这就已经不是一局分先对弈了,而是一局前田陈尔对吴清源的让先棋。
     前田陈尔这是要彻底击垮吴清源的荣誉啊。
     吴清源竟又是一笑:“好吧,那么就请前田君指教了。”
     吴清源取出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到了棋盘上。
     前田陈尔看过去,微微扬起了嘴角:果如蒙面人所料,吴清源落在了三三。
     前田陈尔静静在左下角小目上落下一子。吴清源随后取出黑子,毫不作犹豫,再落下一粒三三!
     两个三三,在同一条边上远远相望,看上去根本全是弱点。
     这种荒唐的布局,若起不到迷惑对手的作用,大概就一无是处了吧。前田陈尔默默欣喜,在空角小目位落下了一粒白子。
     轮到吴清源行棋,他又不做任何犹豫,举起黑子毫无顾忌地向白棋攻去——小飞挂角。
     最平凡而且普通的招法,这步棋已经被研究了几千年了。
     但前田陈尔在内心里默默蓄着一股蛮力:吴清源,这次要让你长长见识了!
     蒙面人对前田陈尔所教的七套战法当中,有一套正好应对小飞挂角。同样是这一套战法,昨天的训练赛中前田陈尔已经用高桥重行做过实验,其效果远远出乎前田陈尔的意料。
     想不到今天要以吴清源来试刀了。
     前田陈尔按耐住心底的激动,取出白子,在黑棋进攻之子两格之外的斜上方落子。
     吴清源看过去,轻易认出了这步棋:二间高夹。
     棋盘上布局之初,双方各自确立主阵地之时,趁对方阵势尚未成型而来进攻,争取在最简单的攻守中获得最大的利益,遏制对手阵势的展开,这正是挂角招法的用意所在。应对挂角,常见的着法无非两种:避战,快速向边路突击;或者应战,强行攻击挂角的敌军。其中应战之法,以夹击最为常见。
     所谓夹击,就是当敌军挂角进攻之时,我以一支奇兵绕到敌军身后,两面攻击,断敌生路。而夹击战术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夹击的棋子与敌军之间的距离。靠得近则攻击力强,但阵势扩张便慢;离得远真是张开很快,但对敌军的攻击力便减弱。
     二间高夹,是一种很弱的攻击。
     这步棋在本因坊棋手当中倒并不常见。
     但是,二间高夹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法,几百年前就有过相关的研究,现在也有定式流传着。只要按照定式行棋,至少可以保证不吃亏。
     吴清源打定主意,开始了按照定式摆棋的下法,随时准备结束定式招法,争取先手权继续进攻。
     前田陈尔暗笑:吴清源,你上当了。
     棋盘之上,黑军隐隐望见身后夹击的白军,于是全军转向,向中腹撤退以免遭遇围歼。眼见黑军战线拉长,白军也顺势将角地军阵张开。随后黑白二军在面向中腹的出口处纠缠起来,各自将对手切断。
     直到此时,双方都按照定式行棋,没有错漏。若继续按照定式行棋走下去,接下来吴清源将吃去白棋夹击一子,在这条边上构筑起黑棋的第一片大阵地,而白军将转移阵地,在另一边筑起雄伟的势力,远远地与白棋援军呼应,隐隐形成一片浩大的军阵。
     双方虽互有得失,但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然而,这正是前田陈尔所等待的机会。
     前田陈尔此时没有按照定式行棋,而是朝着黑棋连接上的软肋冲过去。吴清源一惊,赶忙将黑棋的进攻挡住,前田陈尔随即取出白子,坚定地拍在了棋盘上——封!
     吴清源再看棋盘,不禁脸色一变——刚才前田陈尔的进攻原来是一招佯攻,他真实的目的是封住黑棋成活之路,将黑棋逼成一条长蛇阵,然后围在白棋军阵之中!
     黑军中计,四子大军被逼成了一条蛇阵!在一片狭窄的险道中,四支黑军挤在一起,四处竟望不见生路,眼看就要惨死白阵之中了!
     不仅如此,刚才定式的战斗中白棋还在外围筑起了势力,远远与远处白子构筑起了白棋的大阵!
     黑军如今自救与制敌二者只能得其一,吴清源早早地陷入苦战了!
     好妙的战法,前田陈尔竟然从已经经历了几百年考验的定式找法中找出了漏洞,并创出了如此犀利的新招法,这简直是令人震撼的才华啊!
     然而,这样困难的局面对于吴清源而言,却并非是一种痛苦——恰恰相反,他感到了兴奋!
     他开始仔细审视现在的棋型。
     黑棋虽被白棋围在阵中,但暂时尚未死净,这四粒被困的棋子仍然可有大用。此刻黑棋扭转局面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找到能对黑棋有利而白棋又不得不应的着点,这样便可以在自救的同时逼迫对手不得张开阵势,从而让黑棋有机会再寻找新的战机。
     吴清源注视着棋盘,不久,他找到了这样的一步棋:白棋强攻黑棋的同时,自身不可能没有漏洞,而这个漏洞就在白棋角部的阵地里!
     黑棋棋型虽然痛苦,但白棋为了将黑棋逼成蛇阵,自己的角部阵型也未能完整展开,此时也是危棋。既然白阵中的黑子已经如此危险,不如索性与白棋搏命!
     吴清源考虑已定,取出黑子,落下一招有力的小飞——既是为自己的蛇阵寻找可能的根据,又是攻击白棋的阵型!
     前田陈尔默然良久。
     不愧是吴清源,其才其能远非高桥重行可比。吴清源的这一步棋,正是蒙面人所授此情景下唯一可行的招法。吴清源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竟然能立刻找出最强应手,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但前田陈尔并不害怕,因为吴清源的棋还有缺陷。
     寥寥数手之后,眼见双方在这片角地的争夺告罄,黑棋四子大军在白阵内闪转腾挪,竟成功逃了出来。白棋则精妙地将原本已经几乎失手的角地又重新捞了回来。双方各自经过一番苦战,最终得到了一个都能接受的局面。吴清源破解了前田陈尔的怪招,但前田陈尔也已经准备好了去破解吴清源的奇手——白军转向,一粒强军压向黑军三三!
     这时对吴清源而言,形势顿时显得严峻了。
     之前吴清源将黑棋四子逃出的招法之所以可行,正是因为黑棋远远地在角上有一粒三三的黑子接应。此时白军压制三三一子,若按照传统的应法应下去,不仅三三的黑子将被隔离于整盘棋以外,甚至刚刚逃出的黑棋也将再度陷入绝境。
     前田陈尔暗暗得意:吴清源,这次你无计可施了吧。
     然而,吴清源这次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立刻取出了一粒黑子,似乎对这样的局面早有应对方案!
     黑子落定,前田陈尔再看,不禁一震:黑子从外侧靠住了进攻的白子!
     白军气势汹汹向三三扑来,原以为黑军必定将三三一子展开,白军便可趁机将阵线拉长,完成一个面对中腹的宏伟包围圈。然而,全军冲到三三,才发现此处竟是一座空营,敌军主力竟在身后!
     原以为是吴清源主阵的三三一子,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吴清源舍弃掉了!
     这步棋令前田陈尔万万没有想到——吴清源行棋神出鬼没,令人无法捉摸,简直如同棋盘上的兵法家!
     这次轮到前田陈尔做出抉择了:若逃,则这步棋几乎是废棋,黑军还可连回三三一子将空营变回主营。若强吃三三一子,不仅要费数手棋,更会让黑棋趁机筑起外壁,与原本该死于白阵内的黑棋相呼应,组成一片恢弘的大营!
     这时,前田陈尔不得不面对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情景:蒙面人错了!
     三三布局远远不像蒙面人所说的那么简单。正因为太过深入角地,三三一子所得虽不多但十分坚实;而如果情况危急,三三一子竟随时可以舍弃,甚至腾挪的空间还有很大。相反,传统的小目布局,小目是不可以轻易舍弃的,一旦舍弃就将遭受巨大的损失!
     前田陈尔此处不敢怠慢,只得全力吞吃了三三一子,但随即被吴清源筑起了一片强阵。棋行至此,前田陈尔已经形势不妙了……
     对局中的人觉不出时间的流逝,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了。
     吴清源落下最后一手棋,向前田陈尔欠身鞠躬。
     “多谢前田君指点。”
     前田陈尔看着已经结束的棋局,紧紧握着拳头。
     全局结束,通算目数,黑方六十三目,白方五十五目。
     吴清源八目获胜。
     “前田君的棋力果然不凡,棋局开始的这一处定式变化赏心悦目,是高明的杰作……”
     吴清源兴致勃勃地开始复盘,这一局精妙的对局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完全沉浸在两人间精妙地攻杀之中,却没有注意到前田陈尔根本没有看着棋盘。
    
     前田陈尔回到本因坊大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前田陈尔还没来得及点上灯便虚脱一般倒在了地上,他感到今天这局棋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整局棋的经过,即使他努力尝试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没有用,他感到自己似乎被这局棋囚禁了一般。
     “前田君。”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来今日一战似乎十分惨烈啊。”
     前田陈尔只感到筋疲力尽,他不想再站起身来去看那个人被黑纱蒙住的脸。
     不久,前田陈尔感到屋子里亮了起来,似乎是蒙面人替他点上了灯。
     “战局如何?”蒙面人的语调中似乎略有一些期待,“是胜是败?”
     “败。”前田陈尔不耐烦地说道。
     蒙面人似乎突然愣住了。
     “你竟会败?”蒙面人似乎不敢相信前田陈尔所说。这是前田陈尔第一次听到蒙面人的语调中出现了颤抖。
     “你竟会错。”前田陈尔尖刻地说道。在他眼里,这个蒙面人已经不再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神灵了。
     “是你下出了昏手落败的?”
     “不是。”前田陈尔越来越不耐烦了,“从头到尾都被吴清源压制了。”
     “这不可能!”蒙面人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快把这局棋摆给我看!”
     然而,前田陈尔仍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蒙面人的情绪正在剧烈地变化着。
     “前田!把这局棋摆给我看!”蒙面人的声音很严厉,但并不响亮。
     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前田陈尔想着。
     于是,前田陈尔仍然没有理会蒙面人——他在刻意挑起蒙面人的怒气。
     “前田!你竟敢不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你并不是我的师父。”前田陈尔轻佻地说道,“你不过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我的房间,连真面目都不敢让我知道的懦夫而已。”
     虽然没有看过去,但前田陈尔可以想象此刻蒙面人一定惊讶得不知所措了。
     “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我以为你是一个顶尖高手,你能助我夺取本因坊甚至名人之位。”前田陈尔继续说道,“但是今天我才知道,你对我所讲的这些招法未必都对,你本人的棋力也未必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强。恐怕连你也赢不了吴清源。”
     蒙面人沉默着,而前田陈尔享受着这种沉默——越是沉默,积蓄下来等待爆发的力量就越强大。
     “我不想再跟你学棋了。”前田陈尔最后说道,“你恐怕教不了我多少东西。”
     没错,这是对蒙面人来说最致命的。尽管前田陈尔猜不出这个人为什么教自己下棋,但是他能感觉到对于这个奇怪的高手而言,教前田陈尔下棋似乎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不论是要利用前田陈尔做工具,还是想要让前田陈尔成为自己的信徒,继续教前田陈尔下棋都是蒙面人必须完成的事情。
     用这一点作为威胁,必定能激怒这个蒙面人。前田陈尔在心底暗暗想着。
     “若我能击败吴清源呢?”蒙面人终于说话了,只是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学棋吗?”
     前田陈尔暗暗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你如何证明这一点?”前田陈尔继续向蒙面人施压。
     “我会向吴清源挑战。”蒙面人的语气仍然平静得让人恐惧。
     前田陈尔等待的就是这一句话。他突然坐起身子,看向蒙面人:“怎样的挑战?”
     蒙面人端坐在棋座旁,昏黄的灯火将他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明暗光影间。
     “赌命!”蒙面人缓缓说道。
    九 关西
    
     “田中君。”一个儒雅的声音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好久不见了。”
     田中回过头去——果然是他。
     “高川格!”田中有些兴奋,一时竟失礼地喊出了对方的全名,“你也来了!”
     田中的面前,这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少年微微笑着:“是啊,久保松先生给我师父发去了加急电报,请我师父来神户商量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也跟着师父一起过来了。”
     田中几乎有些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光原先生也来了!算上前不久已经到神户的吉田前辈,关西棋界的三巨头就全到齐了!这可是盛况啊!”
     田中不二男很快滔滔不绝起来,高川格知道让田中再这么说下去他就得在这里听田中把整个关西的围棋史全都讲一遍了——说不定田中觉得讲得不过瘾,他还得听第二遍。
     “田中君。”高川格急忙打断了田中,但举止仍然显得儒雅异常,像个古时候的书生,“我们能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说话吗?”
     田中不二男像是从梦中被惊醒,眼珠子四处转了转,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久保松胜喜代的围棋道场一角,田中是刚下完棋在这里休息的,但其他人还在对弈……
     田中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走,高川兄,我们去找个茶楼慢慢聊!”田中小声说着,却仍掩饰不住兴奋。
    
     高川格是关西棋界另一巨头,光原伊太郎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在关西,若问起新兴一代的关西年轻棋手,他们会脱口而出:天才田中,秀才高川。其中天才田中指的是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田中不二男,而秀才高川便是高川格。
     高川格年长田中一岁,二人相识至今不过一年而已。由于两人一个在神户随久保松胜喜代修习,一个跟光原伊太郎在大阪学棋,因此尽管都曾对对方的名字有所耳闻,却始终没什么机会交手。直到去年,二人一连交手了两次,全都是年轻一岁的田中获胜。尽管战绩上田中领先,但是年轻的田中感觉得到,高川格的棋是独一无二的,若等他的棋艺成熟起来终有一日将震惊整个日本。
     两个人相互敬佩对方的棋艺,加上长年不能相见,因此这次令关西棋界精英全部聚集到神户的紧急情况却使得这两个少年格外期待。
    
     “听说你曾与那个蒙面棋手交过手?”刚在茶楼落座,高川格便问道。
     田中不二男苦笑了一声:“哪里叫什么交手,我只下了一步棋,那家伙就吓跑了……”
     “一步棋?”
     “对,就是去年久保松先生教授的那一步初手天元。”
     高川格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这个人不是被吓跑的。”高川格说,“这一着棋是关西顶尖棋手之间的秘密,大家是准备在手合赛上一起施展出,让东京棋手措手不及的。不管是谁,第一次面对这一步棋的反应不应该是害怕,而应该是愤怒。对手看到这一步棋,应该是失去理智只求速战,而不应该是逃跑。”
     这话让田中不二男一惊,几个月来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对手是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而被吓跑的……
     “可是他当时的反应怎么看都应该是受了惊吓啊。”田中不二男狐疑地说道,“吉田塾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个人本来是想挑战吉田塾最强棋手的,可是我下完这步棋之后他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才逃走了,那就更麻烦了。”高川格说,“那意味着,他和久保松先生一样,都想到了初手天元是一步威力非凡的招法……”
     这样的观点又是田中不二男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不得不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切重新进行审视了——如果这个人真的已经发现了初手天元的威力,那他的棋力恐怕不在久保松师父之下,整个关西棋界只怕也没有别人是他的对手了!
     “我想,正是因为久保松先生也想到了这些,所以这几个月他才先后七次去往关西各地拜访棋界长老,大家甚至不惜放弃了手合赛。”高川格说道,“这次久保松先生在神户召开关西棋界大会,必定也是要说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田中有些自责,“我还一直不理解师父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被我吓跑的小角色放弃了手合赛,听高川兄这么说,恐怕这次是关西棋界的大难了……”
     “我听说,东京似乎也派了人来。”高川格小声地说道。
     东京?
     田中不二男有些警觉了起来:“从哪里听说的?”
     “上午,师父和久保松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到了只言片语。似乎说是东京的濑越宪作先生派来了一个人,帮助关西棋界共抗强敌。”
     “哼!”田中不二男突然气愤地哼了一声,这一声让高川格十分意外,“东京来的,哪会真的帮助我们关西棋界,只怕是又在想办法从关西捞点什么东西回去吧。东京的日本棋院整天怕我们关西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根本就是歧视我们关西!”
     “田中君,别生气。”高川格赶紧安抚田中,“东京棋界也有关西人,说不定这次来的是你的师兄桥本宇太郎或者木谷实呢?”
     然而,出乎高川格意料的是,田中不二男似乎更生气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那两个叛徒!”田中竟旁若无人地大声呵斥起来,“久保松师父教他们学棋,他们却一个个都跑到东京去了。他们本来就是关西人,竟然也看不起关西棋界!他们根本就是叛徒!”
     这下子一贯儒雅的高川格也不知所措了,他急忙也站起身,匆忙地劝说田中不二男坐下。但田中不二男似乎完全不理会高川格。
     “桥本宇太郎和木谷实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东京棋界比关西强到哪里去。他们若是敢来关西,我让三个子跟他们下!”
     “胡说!”一个响亮的女声从田中不二男身后响起。尽管语气十分气愤,但这声音听上去竟有如风铃声一般清脆。
     田中不二男向后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正瞪大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高川格见田中愣住,赶忙走过来将田中往椅子上摁,同时还文雅地向女孩鞠躬道歉。
     但田中却毫不愿示弱,他很快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我胡说?”田中不二男的怒气似乎更胜了,“你凭什么说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女孩也毫不示弱,猛地站起身子来,“就你这样的家伙,别说木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就是随便从东京找一个棋手过来,都能把你赢个落花流水!”
     田中不二男感到了巨大的羞辱,他几乎丧失理智了!
     可怜了挡在田中身前的高川格,一边要拦住田中,一边还要不失风度地向女孩道歉……
     “美春!”一个秀气的声音突然传来。
     女孩听到这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回过身看去。
     直到这时,高川格和田中才发现原来女孩身后的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人年纪与女孩相仿,但眉清目秀,俊美得几乎如同一个女子!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都在心底暗暗惊叹,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
     “你太任性了。”少年看着女孩,微笑着说,“这里是关西,你这样说话很容易伤人的。”
     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回了座位。
     趁这会功夫,高川格赶紧将田中按在了座位上,然后朝向那个俊美的少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的这位朋友太鲁莽了。”高川格儒雅地说道。
     俊美的少年也站起身来,向高川格行了一礼:“哪里的话,是我的妻子冒昧了,还请见谅……”
     田中不二男还在愤愤地生着气,但这样的气氛下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美春,我们走吧。”少年拉起女孩,又向高川格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乡下人。”田中不二男小声埋怨道。
     “听口音,恐怕是东京来的。”高川格小声回答道。
    
     久保松胜喜代的家中,三个人正围坐在一个棋座前,共同研究一局棋。
     坐在棋座左侧,正在摆棋的,便是关西第一棋手久保松胜喜代六段。虽然名义上只有六段,其实久保松的棋力并不在东京的濑越宪作、铃木为次郎等人之下。日本棋院规定,关西分部所颁授的段位最高只能达到四段,再要想升段就必须去东京参加手合赛。由于从关西到东京旅途疲惫,关西棋手在东京的手合赛常常战绩不佳,因此往往到了四段便难以再提升段位。而久保松胜喜代是关西围棋史上的第一位通过手合赛升至六段的棋手,也是唯一一位能让东京高手谈之色变的关西高手。
     坐在久保松对面的是大阪棋界的领袖光原伊太郎五段,坐在棋盘侧面的是关西第一女棋手,京都棋界主将吉田操子四段。
     三人沉默着,久保松静静将这局棋的每一步摆完。每摆一步,他都会刻意地停留一阵,让另二人看清其中蕴藏的变化。
     不久,棋局全部摆完了。久保松垂下手,默然不语。
     沉默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了很久。
     “以我的棋力,若我与此人交手,也必定难以找到破敌之法。”光原伊太郎说道。
     “在关西,恐怕只有久保松先生能与此人一战了。”吉田操子低声道。
     “恐怕我也不能。”久保松皱着眉头,“从三天前我从弟子那里得到了这局棋谱起,我已经研究了整整三天。我的结论是,若要我与此人交战,也绝无必胜信心。”
     听到这里,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不知这几个月两位在大阪和京都有什么发现?”久保松又问道。
     两人又先后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几份据说是这个蒙面人在茶楼与人对弈的棋谱。”吉田操子说道,“此人的招法十分蛮横,但算路极其精准。而且,我收集到的这些棋谱全都是数月之前对局的棋谱,我猜测这个人已经不在京都了。看看这局棋,似乎这几个月里他又探索出了新的棋风——他更难对付了。”
     “我也找到了这个蒙面人的几份棋谱,有时在大阪的茶楼,有时又在小的围棋道场,似乎他不挑剔对手。”光原伊太郎皱着眉头,“但是对弈时间也都在几个月前,大概是在吉田塾遭到挑战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之后再没有发现这个怪人的棋谱。我想,他离开京都之后应当来了大阪,随后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
     久保松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局棋:“这是神户第一次出现蒙面人在此对弈,而且就在三天前。”
     三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了:这个怪人又回到了关西,这次他来到了神户。
     “几个月前,他去京都,挑战了吉田塾。”久保松继续说道,“后来他去大阪,又挑战了几家大阪围棋道场。现在他来了神户,绝不会满足于只在茶座间与人对弈。所以我请求各位将关西棋界的精英召集到神户,争取在这里击溃这个嚣张的棋手,让他不敢再在关西横行。”
     然而,这句话却并未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丝毫变化,大家仍然被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压制着。
     这个对手对于关西棋界来说,也许太过强大了……
     这时,有人轻轻拉开了房间的门。三人向门外看去,发现是久保松家的一位学童。
     学童走到久保松身边,附在他的耳朵上低语了几句。久保松轻轻点了点头,小声朝学童说道:“去请他进来吧。”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感到有些诧异。
     学童快步离去,久保松转过身再次看向二人——这次他的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们有援军了。”久保松说道,“半个月前我将关西的情况写成了密信,寄给了东京的好友濑越宪作先生。前不久,濑越先生给我回了信,说会派一个东京高手来这里助阵。看来这个高手到了。”
     两位关西长老有些兴奋了起来——若关西棋界不是孤立无援,那么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便增加了不少。
     很快,学童领着一个俊美异常的少年来到了房间门外。
     少年向久保松恭敬地行了一礼:“久保松师父。”
     久保松微笑着看向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你们大概已经不认识他了吧。我来介绍一下——铃木为次郎七段门下,东京新生棋手的领军人物,木谷实。”
    
     第二天的神户久保松道场人声鼎沸,不断有人从四处赶到这里。来这里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棋手。
     这简直就是关西棋界罕见的盛况啊。
     关西棋界的三巨头,久保松胜喜代、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三人在道场最深处的座位上坐定,每个从大门进来的人都要先走到最深处向三人施礼。这是棋手至高的荣耀。
     在门口,田中不二男看着高川格施完礼之后便朝着自己走过来。
     “真是难得一见的阵势。”高川格感慨着,即使如他一般文雅的人也难以抑制兴奋之情了,“关西稍有名气的棋手几乎全部到场了,很多人我甚至只在报纸上见过名字,真人可是头一次见到!”
     “这就是关西棋界!”田中早就兴奋异常了,“东京棋界整天趾高气扬,自以为天下第一。要他们来关西看看,这才能让他们开眼呢!”
     “田中君!”田中不二男的身边又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田中看过去,发现竟是吉田塾的松本佑二!
     这个松本佑二,在蒙面人出现当日曾被蒙面人指名挑战,幸亏当时得到在京都作客的田中不二男解救,否则只怕当日要颜面扫地了。
     “好久不见啊,”松本佑二一时间激动得有些失控了,他竟一把抓住了田中不二男的双手,感激得几乎要流泪了,“您的大名在吉田塾已经被视为传奇了!您是我松本佑二的大恩人,是整个吉田塾的大恩人啊……”
     松本佑二这过于突然的举动可把田中不二男吓坏了——松本佑二明明比田中不二男大了不少,却每句话都用敬语,这可让田中不二男难以接受了。
     田中不二男把眼神转向高川格,尽管嘴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眼神里却向高川格说着两个字:救我……
     与此同时,在距离久保松道场不远处的一个旅馆里,众人纷纷跑到了门口来看热闹。关西的围棋氛围虽不如东京,但也十分浓郁,这些关西棋手在当地都是英雄豪杰一般的人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有机会一睹真容,大家纷纷聚在一起指着路过的棋手猜测其姓名。
     整个旅馆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走空了,这可让店里的服务生轻松了不少。按照老板的吩咐,他们认真地打扫着每个门廊和过道,但打扫的时候气氛十分轻松,似乎住客们快活的情绪也会传染似的。
     一个服务生正挨门挨户地擦拭着房门,口中还哼着关西传统的小调。突然,他正在擦洗的这扇门被打开了,让服务生吓了一跳。
     “哦,对不起先生……”服务生赶紧低头赔笑,“我以为您也出去看热闹去了呢……”
     “你是这里的服务生?”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你在这里做工一天挣多少钱?”
     服务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不是把这位客人惹怒了,赶忙再次赔礼:“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
     “这些钱你要做多久的工才能凑得齐?”
     住客取出了厚厚的一打日元,凑到服务生的眼前。
     服务生看着这叠钱,竟被吓了一跳!
     “先生……您这是……”
     “不要抬头看我的脸。”住客说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这些钱就全都是你的。”
    
     久保松道场内,密密麻麻坐了九十多名棋手。大家默默看着手中的棋谱,竟都沉默不语。
     偌大的道场内,此刻竟出奇地安静,气氛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坐在道场最深处的久保松胜喜代放下手中的棋谱,看向道场内的众人——他能感受到大家现在的恐惧。
     “这局棋是三天前在神户被发现的。”久保松轻声打破了这片令人压抑的沉默,尽管很轻但很刺耳的声音,“棋局中执白棋的是数月前曾在京都和大阪四处挑战的蒙面人,执黑棋的是我久保松胜喜代门下的一位弟子。”
     这句话似乎让压抑的气氛更加重了。
     久保松门下几乎汇集了关西最有潜力的青年棋手,而这个蒙面人让先与对手交战竟能大获全胜,简直不可思议。
     “昨日我与大阪的光原君,京都的吉田夫人共同研究过这局棋。我们的结论是,这个蒙面人招法独特,算路精准,若他单独挑战我们关西的任何一派,我们都绝无胜算。”
     久保松的这段话,更让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话出自久保松之口,也就等于关西棋界第一传奇久保松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棋力不如这个蒙面人!
     “不管这位蒙面棋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对抗这名棋手都是捍卫我关西棋界荣誉的必行之事。”久保松突然提高了音量,“所以我久保松胜喜代在此向各位请愿,组成关西棋界临时同盟,共同迎战这个蒙面的棋手!”
     这一下子,可让道场里的安静被一扫而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二人坐在久保松左右两侧,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安静下来。他们没有表态,因为昨天二人已经与久保松达成协议,留在神户静候蒙面人再次出现。
     但下面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口中所说的就不一定是同样的话了。
     “久保松这家伙是想就此统一关西棋界吧……”
     “是久保松想做关西的皇帝了吧……”
     “这个联盟要是一直放在神户,要光原门和吉田塾往哪里摆……”
     骚动迟迟平静不下来,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毕竟,关西棋手分散于关西各地,不像东京棋界那样集中,要想让所有人留在神户维系同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您恐怕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有人突然高声喊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藤堂忠信四段,在奈良一带十分有名的棋手,曾有“奈良不败”之名。
     “久保松先生自认为不如这名蒙面棋手,我看却未必。”藤堂说道,“我看这棋手的招法虽然怪异,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他似乎是一个擅治孤但不擅攻杀的棋手,他的行棋一直回避对杀。这一弱点,即使我这样棋力的人也能发现。久保松先生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昔日我以‘奈良不败’的身份向您挑战竟五战五败,在我看来久保松先生与这个蒙面人对敌即使不能保证必胜,但至少也能势均力敌,不至于如此不自信吧……”
     尽管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久保松,但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利刃:这话是说久保松明明有能力击退蒙面人,却仍然要组织这次联盟,分明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整个关西棋界收入自己麾下。
     “藤堂君,你可曾见过之前这个蒙面人在京都和大阪与人对弈的棋谱?”久保松问道。
     藤堂忠信微微摇了摇头:“我之前根本不相信真有这个棋手存在,所以没看过他的棋谱。”
     人群中发出微微的一阵哄笑。
     “藤堂君,你太小看我们的对手了。”吉田操子开口了。
     吉田操子不仅是关西第一女棋手,同时也是关西棋界最有经营能力的人,正是她的多次运作让关西棋界声望日盛,连东京棋界的长老都佩服不已,称她为关西的濑越宪作。在关西棋界,也许有人不服久保松胜喜代,但没有人敢不服吉田操子。
     “这个蒙面人最早出现在京都,我治下的吉田塾曾遭他挑战。我看过那时的棋谱,这个蒙面人绝不害怕对杀——恰恰相反,那时的棋谱里,他是精通对杀的高手,甚至比这局棋表现出的棋力更加强大!”
     “这正是这个对手令我们恐惧的地方。”光原伊太郎也说道,“他的棋风会变,恐怕他精通各种行棋招法,风格不定,难以捉摸。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对他的下一步行棋根本无从预判,真正对弈起来只怕会不知所措,根本无力御敌。”
     藤堂陷入了沉思。一方面,他能理解光原伊太郎所说,毕竟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自然知道对方的棋路一旦捉摸不透自己将陷入被动的道理;另一方面,藤堂确实没有见过蒙面人过去的棋谱,因此也无资格谈论。
     “但联盟一事恐怕太仓促了。”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这个说话的人,几乎各个冒起了冷汗。
     说话的人是井上家第十六代掌门人惠下田因硕。
     井上家从幕府时代起就在东京立足,与本因坊家,安井家,林家并称为日本棋界四大家,家史显赫辉煌。明治维新之后,井上家在东京难以立足,于是迁至关西,几乎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关西棋界的萌芽。然而,井上家的十六世惠下田因硕,确实出了名的倔脾气。当年前任田渊因硕去世之后,惠下田竟自立为新掌门,甚至将反对自己的田渊因硕夫人等人逐出了井上家。后来日本棋院成立,棋院一方以日本棋院名誉九段之名作为交换条件请求惠下田因硕放弃井上家家主之位,率井上家加入日本棋院。但惠下田因硕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至今仍独立于关西棋界主流之外,维系着井上家这个堪称关西棋界拓荒者的过气名门。
     尽管关西棋界上活跃之人已经很少再有井上家弟子了,但是“井上家”在关西仍然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名号。井上家家主若反对同盟,只怕这次同盟势必很难成行。
     “不知惠下田因硕有何指教?”面对这个人,贵为关西棋界第一人的久保松胜喜代也不得不弯下身子,恭敬地朝他行礼。
     “很简单,你们几个所谓关西棋界的台柱子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惠下田因硕不屑地说道,“你们的关西棋界早就不是关西人自己的关西棋界了。在你们治下,关西要想组成联盟,不是要先经日本棋院批准同意吗?可他们会让关西同盟吗?他们不让,你们能同盟得起来吗?”
     众人不禁吃了一惊:惠下田因硕虽然脾气古怪,不讨人喜欢,但是这话确实有理。
     然而,久保松却微微笑了:“不劳因硕大人担心,东京棋界已经同意了,还派了一个人前来助阵。”
     这样的回答大大出乎了惠下田因硕的意料:“他们派了谁来?这人真的愿意来吗?”
     “此人已经在神户住下,昨天我与光原先生、吉田夫人已经见过了。”久保松说道,“东京铃木为次郎先生门下,木谷实五段。”
     众人很快又骚乱起来,各自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这次,连惠下田因硕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只不过,久保松先生这个提议恐怕有些难以服众。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这个蒙面棋手一定会在神户停留。即使他留在神户,若不能找出这个人,同盟也毫无存在必要啊。”
     这次说话的人名叫泉喜一郎。这个人在关西可不得了,倒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棋力有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关西棋界大豪泉秀节。
     泉秀节是当年方圆社在关西设立分社后的第一任社长,他和当时的井上家家主田渊因硕合力,勤勤恳恳地将关西这片围棋荒漠开辟成为了如今蒸蒸日上的关西棋界,劳苦功高,至今仍被关西棋界人士所景仰。久保松胜喜代等人少年时,正是因为被泉秀节发现才有机会得以进入棋界。
     泉喜一郎虽然没有其父的功劳和魄力,但是也算勤勉,因此在关西也称得上一个人物,他的话仍然是很有分量的。
     这句话,让久保松胜喜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瞒各位,我无从判断这个蒙面人的行踪。”久保松淡淡地说道。
     这可引来了一片哗然:既然找都找不到这个棋手,何谈与他决战?
     “各位请不必太过惊慌。”吉田操子再次开口了,“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个蒙面棋手现在正在神户。若我们各自为战,一旦他果真逐个击破,关西棋界恐怕难以应对。若我们组成了联盟,即使蒙面棋手不出现,对我们也无害处啊。”
     然而这次,即使是吉田操子的话也无法让整个道场安静下来了。
     “这种赌博式的联盟,怎么管理关西棋界?”有人在人群中喊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叫喊,人群的喧嚣开始愈演愈烈,坐在坐首的三位关西支柱已经几乎无法控制局面了。
     久保松感到无计可施了。泉喜一郎所提的这个问题,正是他的顾虑所在——他对这个蒙面的棋手确实可以说一无所知。
     组成一个联盟,却有可能连自己的敌人都找不到,这可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久保松先生!”突然有小童匆匆忙忙地从屋外冲了进来,“不好了,久保松先生!蒙面人!蒙面人!”
     看到如此慌张的小童,众人都一惊,竟瞬间安静下来。
     小童一时嘴拙,说不清话语,便仓皇地指着门的方向。
     众人朝门看过去。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等到这个人现身之时,整个道场内竟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呼声!
     来者身着古朴的长袍,带着带黑纱的斗笠,整个脸被遮得严严实实——蒙面棋手!
     道场内众人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说话。只见蒙面人一步步向道场深处走来,一言不发,让人胆战心惊。
     他正朝着久保松胜喜代走去!
     久保松端坐在座位上,静候着蒙面人靠近。
     走到了久保松身前,蒙面人停下了脚步,静静从怀中取出了 ,躬下身子恭敬地递向久保松胜喜代。
     久保松静静地接过信,默默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却随即快步离去,始终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样的事件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蒙面人竟如此明目张胆地进来,又毫无顾忌地离去!
     久保松胜喜代拆开这封信,默默看了下去。
     “久保松先生……”光原伊太郎低声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久保松抬头看了一眼光原伊太郎,暗暗叹了一口气。
     “关西群雄,云集神户。”久保松高声念了出来,“拙技不佳,三月之内,愿求一战。”
     整个道场终于重新沉入了死寂。
    
     久保松道场门外,蒙面人快步疾行。不远处,几个偷偷从道场跑出来的棋手紧随其后。
     蒙面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自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条小巷,打算在此换下自己的衣装。几名棋手很快埋伏在了巷子外,打算看看这个神秘的高手究竟长得什么摸样。
     等了没多久,一个人便从巷子里出来了,手中还抱着刚换下的古朴长袍和带黑纱的斗笠。几名棋手赶紧一拥而上,将这个挑战者围在了中间。
     蒙面人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一脸的惊慌失措。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人焦急地问道,“为什么竟要挑战我关西棋界!”
     “什么?”蒙面人一脸茫然,“谁挑战关西棋界了?”
     “你来送的战书,怎么还装蒜?”又有棋手怒气冲冲地说道。
     “战书?什么战书?”蒙面人一脸恐惧,几乎要吓得跪地求饶了。
     就这么个家伙要挑战整个关西棋界?
     “瞧你这幅德性,你也配叫棋手?”
     蒙面人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要哭出声来:“谁是棋手了!谁是棋手了!我根本不会下棋!”
     这下子几个棋手可是不知所措了。
     “那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来下战书?”
     蒙面人终于吓得哭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让人厌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前边旅馆的服务生,有个客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穿着这些衣服来送那封信,还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张嘴说话……”
     这么说,真正的蒙面人就在旅馆?
     “那个人长得什么摸样?”
     “我……我一直低着头,没看到。等我抬起头,那个客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现在还在旅馆吗?”
     “应该还在吧……”
     棋手们赶紧架着这个假冒的蒙面人朝着旅馆飞奔而去。然而,等众人到达旅馆,却得知那个住户已经结账离开了……
    
     深夜,久保松家中,木谷实恭敬地坐在久保松胜喜代对面。
     “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出色。”久保松对木谷实说道,“大家对蒙面人挑战一事没有丝毫怀疑。”
     木谷实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恩师的赞许。
     “不过……你说东京也有蒙面棋手出现?”久保松问道。
     “是,但他并没有向日本棋院或者棋正社挑战。”木谷实答道。
     久保松默默思索了一阵。
     “你看过他的棋谱吗?”久保松低声说,“摆给我看看吧……”
    @道尘2009 2011-09-14  21:45:46
        什么时侯更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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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更新频率为每三天一更新,下次更新时间为9月18日上午。谢谢关注。
    @近世近视进士 2011-09-18  22:50:02
        名人胜负赛期间,《读卖新闻》的发行量屡创新高,这场万众瞩目的棋赛使得《读卖新闻》在日本报业几乎确立了霸主地位。
        
        真的吗?读卖新闻的地位靠的是围棋新闻?
    -----------------------------
    《读卖新闻》早期举办的比如“铃木对野泽十番棋”,“名人胜负赛”等等确实使得这份报纸的发行量一再创造奇迹。但是围棋新闻棋赛只是读卖新闻崛起的众多因素之一,主要因素当然还是日本报业史上的神话人物正力松太郎对读卖新闻的一系列改革。
    实际上,之后的读卖新闻作棒球新闻的成绩比围棋新闻更突出,以至于正力松太郎的名字被拿来命名了一个棒球联赛奖项……
    @老盛2010 2011-09-20  18:55:57
        楼主高才啊又有大作面世,值得置顶啊,咱是在棋圣道场的论坛看到的转载才赶过来这边捧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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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圣道场的论坛里有转载了?!?!?!
    十一 神户临战
    
     夜还很深,神户的街道上只有昏暗的路灯光。早春的寒风在深夜总是显得更加锋利,令人难以抵挡。
     木谷实拉了拉风衣的一角,使风衣和身体贴得更近些,这样御寒的效果更好。
     他看着眼前正在给他带路的弟子,感到有些困惑。已是深夜,为什么久保松先生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急招自己去他家呢?
     看来事情有变——这个变故恐怕并非来源于蒙面棋手,也许是来自于关西联盟的。
     木谷实暂时还没有被久保松介绍给正在形成的关西联盟全体成员,这时的他在关西有着更多可以活动的空间。按照久保松一贯行事喜好出人意料的性格,没有把木谷实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之前他绝不会让木谷实正式出现。
     而木谷实手上也正有 打算交给久保松——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拜访久保松的。
     临近久保松家,木谷实看到漆黑的夜里只有久保松的房间还亮着灯,如一颗孤星一般。
     当木谷实走进久保松的房间时,他略微有些吃惊——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也在房间里,他们都在等着木谷实的到来。
     关西三巨头到齐了,看来这必定不是一件小事了……
     三个人的神色十分严峻,即使看到木谷实出现也并没有多大的动作,似乎都在沉思之中。
     “久保松先生。”进到屋内的木谷实轻轻打破了屋内令人压抑的沉默,“深夜找我来,有什么事?”
     久保松看向木谷实,眼神中竟有些恐惧。
     “数日前,我们组建关西联盟的时候,曾拜托你假冒蒙面棋手,这件事的细节你还记得吗?”久保松低声问道。
     “弟子记得。”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木谷实微微一惊。
     “当时只有我和一个服务生,其他客房应当都没有人。”木谷实据实答道,“出了什么事吗?”
     久保松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我们这步棋引发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变故。”吉田操子替久保松说道,“蒙面棋手果然就在神户,而且我们已经让他坐不住了。”
     蒙面棋手在神户?
     听到这句话,木谷实微微皱起了眉头。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战书。”久保松说道,“是蒙面棋手寄来的,要我们尽快促成关西联盟,他将在后天来我的围棋道场挑战——看来这次是真正的蒙面棋手。”
     木谷实有些不敢相信。
     “久保松师父,您真的确定是他?”木谷实问道。
     “他知道我们冒充了蒙面棋手。”光原伊太郎说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四人和当日的那个服务生,恐怕也只有真正的蒙面棋手本人了。”
     如此看来,恐怕此人是冒充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了。
     “可是,久保松师父,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木谷实说道。
     “哦?你觉得哪里不对?”
     “弟子今晚收到了东京濑越先生的来信。”木谷实说,“就在这几天,蒙面棋手在东京大胆地通过报纸向吴清源提出了挑战,此时在东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不会有假……”
     三位长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蒙面棋手一边在关西挑战关西联盟,一边又在东京挑战吴清源?”光原伊太郎感到不可思议。
     “神户和东京即使坐火车也要一天时间,同时在两个地方挑战,真的可能吗?”吉田操子也轻声说道。
     大家看向久保松胜喜代,等着他的定夺。然而久保松只是低着头,紧锁着双眉。
     同时在两地出现,同时挑战关西和东京,这个蒙面棋手的动机越来越不明了——唯一可行的解释,是他正在试探整个日本棋界。可是即使如此,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所为何事啊……
     “明天我们召开第一次关西联盟会议。”久保松突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所有关西棋界代表都要出席,我们商定两天后迎战蒙面棋手的人选。”
     光原伊太郎和吉田操子面色严峻,他们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正式开战了……
     “木谷实,明天你也来。”久保松低声说道。
    
     夜已深,四下无人。
     街道上却有淡淡的雾气四溢。
     寒夜里的雾气很快便消散了,在无人的街道上没有引起一丝变化。
     一个挺拔的身影独自站立在街道上,身着长袍,头带黑纱斗笠。他仰首望天,不知道隐藏在黑纱之后的是怎样的表情。
     夜空的云太厚,月隐星稀,漆黑一片。
     上苍啊,为什么你要我来做这样的事情?
     久保松君,请务必帮助棋界度过这场浩劫……
    
     第二天的久保松道场,密密麻麻的棋手们再一次聚集在了一起。三位巨头还未到场,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道场前列,田中不二男和高川格并排而坐,田中的另一侧坐着他最新的崇拜者松本佑二。道场左端,井上门数位代表在惠下田因硕身后端坐,和谁都不说话,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帮派。而道场右侧,“奈良不败”的藤堂忠信正毫不客气地四处找人攀谈,不断炫耀自己曾经的辉煌,却时不时招来一阵阵白眼。隐藏在道场人群中的泉喜一郎则独自一人皱着眉头,猜测着久保松召集众人的用意。
     而在道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俊美但陌生的面孔引起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大家小声地议论着,却谁也没有大声嚷嚷出来。
     这个俊美的小生——上次的会议上谁也没见过他,更猜不出他会是何方高人。
     没有人与他交谈,这个少年也不与人言语,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在整个道场里显得毫不起眼。
     “久保松先生到!”一个弟子从道场门口向里喊道。随着这一声喊声,嘈杂的道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向道场门口看去。
     “光原先生到!吉田夫人到!”弟子继续喊道。
     三人并排向道场里走来,众人纷纷低下身向三人行礼。
     三人的表情十分凝重,步履也显得有些沉重。
     看来这次会议将不是什么轻松的会议了。
     埋首行礼的一瞬间,回过身的田中不二男偶然间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俊美少年,微微一惊。他轻轻碰了碰高川格的胳膊,示意高川格也看过去。
     “茶楼里的那个东京人!”田中不二男低声惊呼道。
     高川格微微点点头:“想不到他也是棋界的人,看来这个人就是所谓‘东京的援兵’了。”
     “哼!”田中从鼻子里重重地挤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东京不会派出什么不得了的大棋手来,一个毛头小子……”
    
     “久保松先生,是不是蒙面棋手又有什么新的动静?”三人刚落座,泉喜一郎便焦急地问道。
     久保松看向众人,有些迟疑。
     “我想……”久保松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原先对形势的估计有些过于乐观了……蒙面棋手,自上次出现以后……昨日……”
     久保松说话如此犹豫,倒是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久保松并不是一个如此迟疑不决的人啊。
     “我们昨晚收到了蒙面棋手的战书。”眼见久保松迟疑不决,吉田操子代他说了出来,“蒙面棋手给我们定下了挑战的时间,就在明日正午,地点就在久保松道场。明日之后,他将每隔一日便来挑战一次,直至被人击败或胜遍关西高手。”
     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有如此变故?”泉喜一郎代众人发问,“上次蒙面棋手送来的战书为什么说是三个月之内?我们甚至都尚未开始研究这个对手的棋路……”
     这个问题,久保松选择默不作答,三位长老都面露难色,坐在道场最深处默默等待着众人安静下来。
     “久保松先生,请出示蒙面棋手的战书。”惠下田因硕突然高声喊道。
     这一声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议,大家纷纷喊着要看战书。
     “战书……我们三位长老昨日已经看过了……”光原伊太郎也犹豫地答道,“时间和地点正如吉田夫人所说……”
     “你们三个看过有什么用?关西联盟是你们三个人的联盟吗?”惠下田因硕厉声吼道。
     这下子,道场倒是真的安静了不少,惠下田因硕的气势将众人吓住了。但窃窃私语声持续不断,似乎争议不止。
     “这……因硕大人……我们……”久保松仍然支支吾吾,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
     “久保松先生,把战书给我吧。”久保松身旁的吉田操子突然说道。
     久保松看向吉田操子,却发现吉田操子的眼神十分坚定,连久保松也有些惊讶。
     “因硕大人,你不是要看战书吗?”刚接过久保松递过来的战书,吉田操子不作任何犹豫,立刻扔给了惠下田因硕,“自己看看吧!”
     三位长老这样的态度让众人十分困惑,大家都在等待着看过战书的惠下田因硕给出解释。
     因硕打开信,看了数行,突然冷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惠下田因硕说道,“三位长老,你们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关西各路高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惠下田因硕突然站起了身,手中挥舞着那封战书,面露怒色:“上次蒙面人现身后,我让我的几个弟子尾随其后,跟踪蒙面棋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人根本不是蒙面棋手,只是一个旅馆的服务生假扮的。那个服务生说,是一个年轻人给了他大把的钱要他这么做的。我当时就很奇怪,那个招法纯熟的蒙面棋手难道竟是一个年轻人?现在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蒙面棋手,根本就是你久保松一手编造出来的谎话,为了骗我们赶紧组建关西联盟!”
     这样的言论让道场一时间有些失去了控制,争论之声四起。
     “久保松,你自己看看这封战书!”惠下田因硕怒气冲冲地吼道,“你的小聪明把真正的蒙面棋手惹怒了,所以他才会来挑战!是你把他引出来的!”
     久保松默然不语,静静接受着这番斥责。早在收到这封战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
     “因硕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一下。”吉田操子强硬地盖过了惠下田因硕的声音,让众人不禁一震。
     “吉田夫人,有何赐教?”惠下田因硕仍然站着,似乎对吉田操子不屑一顾。
     “请问因硕大人,若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你有几成胜算?”吉田操子说道。
     原本气势凌人的惠下田因硕微微一愣,顿时显得有些慌张了。但是他很快重新镇定了下来。
     “若蒙面棋手真的来挑战,不论能杀到何时,我惠下田荣芳都将全力一战!”
     “敢问因硕大人,你自觉能胜得了蒙面棋手吗?”吉田操子不给惠下田因硕转移话题的机会,又逼问道。
     这下子惠下田因硕真的阵脚大乱了。
     “我自认……不如蒙面棋手……”惠下田因硕说道。
     “那么请问在座众位,有谁觉得自己与蒙面棋手对战必定能够取胜?”吉田操子又向众人问道。
     众人都不说话,唯有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不服——但他也没有说出来。
     “以我之见,这个棋手向我关西挑战,唯有久保松先生能与之匹敌!”吉田操子说道,“如今久保松先生号召大家共建关西联盟,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他自己吗?若没有久保松先生撑腰,你们谁能躲得过蒙面棋手的羞辱?若到时蒙面棋手在关西开创一个门派,你们哪一家在关西还能立足?”
     吉田操子几句责问,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可你们是什么态度?一个个都怀疑久保松先生是要独领关西!以久保松先生的棋才,若他想独领关西,关西早就是他的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眼见关西联盟迟迟无法促成,各位关西棋界的名流可能遭到强敌重创,久保松先生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们却以为把柄,步步相逼,难道要久保松先生当场自尽来谢罪吗?”
     吉田操子的话气势十足,句句在理,在场众人莫不低头不语,连原先气势汹汹的惠下田因硕也不得不回身落座,再不说话。
     “各位,关西联盟乃是我关西突遭强敌之时的特殊选择。”光原伊太郎也说道,“等到关西棋界平稳度过这次大难,关西联盟自当解散,各位可以各自回家,继续过去的日子。若各位还有什么疑虑,我光原伊太郎愿意在此向各位保证,蒙面棋手一旦离开关西,我光原伊太郎第一个带人回大阪去。”
     这话终于让道场仅剩的那一丝不安的响动声平静下来,唯有田中不二男不甚心服。
     “我怎么觉得光原大叔这话不中听?”他低声对身边的高川格说道。
     高川格微微一笑:“光原先生这是以退为进,真正让大家放下心中的顾虑,全心全意迎战明日的强敌。”
     果然,高川格话音刚落,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声音响起:“愿服从久保松先生调令!”
     这是藤堂忠信的声音!
     大家不禁为之一振:连一向视久保松胜喜代为死敌的藤堂忠信都如此表态了,众人便再没有理由发难了。
     “请久保松先生发号令吧!”泉喜一郎也喊道。
     久保松稍稍叹了一口气,向身边的吉田操子和光原伊太郎投以感激的目光。
     “各位,强敌当前,不容我们考虑太多。”久保松缓缓说道,“如今唯有一件事必须马上确定——明日一战,由何人代表关西棋界第一个出面迎战蒙面棋手!”
     众人恍悟,这确实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久保松是主帅,也是击败蒙面棋手希望最大的人,所以必须要先有人出面为久保松试试蒙面棋手的棋路,才能保证胜算更高。这个人棋力不能太弱,最好能有奇招逼出蒙面棋手的绝招……
     然而,各路有名有姓的高手哪有人愿意第一个出马,纷纷低首不语。
     这要是输了,可就是一门一派颜面尽失的问题啊,今后关西谁还来这家拜师学艺?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光原伊太郎首先打破了沉默。
     “各位,我想到了一个人选。”光原伊太郎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我光原门下有一名弟子,名叫高川格,棋风特异,善于以守代攻,不战为战。蒙面棋手以往的棋谱都以善战闻名,我看高川格的棋路也许能克制这个高手的棋招。”
     高川格微微挺直了身子:“弟子高川格,愿为先锋。”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田中不二男身边的松本佑二突然也挺直了身子:“久保松先生,我也有一个人选!”
     吉田操子见是松本佑二,微微笑道:“怎么,松本,莫非你想借此机会找蒙面棋手决战?”
     这句话可把松本佑二吓得不轻,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田中君!”
     田中不二男这几天被这个崇拜者折腾得不轻,不过这句话田中不二男确实等了很久了。
     “各位师父,不要忘记了,上次蒙面人挑战吉田塾的时候,正是田中君一步棋吓走了蒙面棋手啊!”松本佑二有些狂热地说道,“这次蒙面棋手挑战关西联盟,若田中君做先锋,我看甚至可能旗开得胜!”
     田中不二男也挺起身子,学着高川格的样子说道:“弟子田中不二男,愿为先锋!”
     道场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棋艺早已得到关西各路高手的认可,又不是门派之主,胜败都可以接受,似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然而,泉喜一郎却在这时突然站起了身子笑道:“久保松先生,您怎么忘记了咱们还有一个撒手锏呢?”
     众人一愣,纷纷向泉喜一郎看去。泉喜一郎却看向一直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那个俊美少年:“木谷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少年微微坐起身,向泉喜一郎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老前辈看重,木谷实不胜荣幸。”
     高川格和田中不二男却大惊失色——这个人就是木谷实?
     泉喜一郎与东京棋界来往甚密,他必定不会认错。
     待木谷实再次微微坐直身子,众人仔细看去,不禁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好俊秀的一张脸!
     这个俊美的少年竟就是在东京以一人之力终结了院社争霸战的神童木谷实!
     东京棋界竟然派来木谷实这等强援,看来关西棋界此战胜算大增啊。
     “木谷实。”久保松轻声问道,“你愿做先锋明日迎战蒙面棋手吗?”
     “若久保松师父有命,弟子决不推辞。”木谷实恭敬地答道。
     各路关西高手终于喜笑颜开,各自小声交谈着,都认定木谷实必定是最合适的人选。有人甚至小声说道,在座关西各派掌门恐怕绝大多数也都不是木谷实的敌手。
     田中不二男却突然猛地站起了身子:“师父,请让我做先锋,明日迎战强敌!”
     众人被主动请缨的田中不二男吓了一跳。
     久保松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论棋力和经验,也许木谷实出战更加合适。”
     田中不二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愤愤地看向木谷实。
     木谷实躬下身子,似乎已经准备接受久保松的调遣了。
     “木谷实!”田中不二男突然高声喝道,“你敢先与我一决死战吗?”
     众人心中大骇,纷纷震惊地看向田中不二男。
     木谷实也有些惊慌,茫然地朝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兄弟看去。
     “若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把先锋之位让给你。若你输了,就由我做先锋,你敢吗?”田中不二男又喊道。
     木谷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将眼神投向了久保松胜喜代。
     “也好。”久保松淡淡地说,“这也许是最合理的办法了。”
    
     木谷实端坐在棋盘一侧,田中不二男坐在另一侧。
     木谷实微微躬下了身子,轻声说道:“请多指教。”
     田中不二男只是象征性地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
     久保松看着这一幕,默默在心底叹道:不愧是棋道家铃木为次郎的弟子,即使对手如此无礼,也绝不有损棋道——相比之下,田中不二男的作为实在太不成熟了。
     “看来这局棋胜负已分了。”光原伊太郎小声对久保松说道。
     久保松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木谷实在东京段位是五段,而田中不二男在关西为二段,相差三段,按照棋份本局为木谷实让先。
     “得罪了。”田中不二男低声说道。言毕,他取出一粒黑子,毫不犹豫地拍向棋盘。
     木谷实不敢怠慢,严谨以对。
     田中不二男的每一步棋,都将棋盘拍得一震,棋子在棋盘上摇晃着,迟迟停不下来。田中不二男要用这股下棋的气势让木谷实感到不安,搅乱木谷实对局的节奏!
     田中的棋,杀伤力极强,才华横溢,创意非凡。他毫不担心自己在棋局进程中必定能找得出木谷实行棋的缺陷,然后一举将木谷实击溃。
     相比于田中不二男的落子如飞,木谷实却步步长考,冥思苦想。气势上,似乎是田中不二男完全压倒了对手。
     田中微微笑着,看向木谷实。
     叛徒,见识到关西棋手的厉害了吧!
     然而,看到木谷实的表情,田中不二男的手却微微一颤!
     木谷实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田中不二男的神情,只是静静注视着盘面,冷静得让人恐惧!
     思虑良久,木谷实落下一子,却仍没有丝毫松懈,似乎他的灵魂已经寄生于棋盘之上,感知不到别的东西了。
     装腔作势!看我攻破你的棋阵!
     田中不二男猛地取出黑子,双方刚刚确立各自阵势他便猛攻入木谷实阵中,一场血战眼看即将爆发!
     田中不二男有意将这步棋拍得十分用力,沉重的撞击声令整个道场似乎都为之一颤。
     田中再看向木谷实,却发现眼前这个俊美的少年竟丝毫不变神色!
     在木谷实的眼中,棋盘上只有棋子和着点,无论晃动颤抖着的棋子还是静静的立在原地的棋子,都是棋盘上的一支支轻军而已。
     棋盘上攻杀渐起,各路关西高手围观在侧,时不时响起几声长吁短叹,直看得目不转睛。
     黑子一声沉重的敲击声,过了良久便是白子一声轻轻的落子,随后仿佛如影子般必定又是一声强劲的黑子声。这样的旋律和节奏就如同是此刻道场里的一首曲子,众人全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棋盒中的棋子一粒粒减少,战局渐渐明晰。黑子的撞击声越来越轻,而白子却是一贯的清脆。看了良久,久保松胜喜代微微摇了摇头,从观战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光原君,你说得对。”他轻声对更早走出人群的光原伊太郎说道,“棋局还未开始,胜负已分了。”
     早春仍是寒冷时节,田中不二男的额头上却竟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从眼眶周围滴落,像泪一般。
     木谷实确如刚开局一般淡定自若,神色无异。
     观战的人渐渐散开,开始时不时地有人在不远处小声地议论着棋局的变化,也有人静静赞叹着二人的交锋精彩异常。
     随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正在观战的众人开始飞速地数目。
     木谷实的防守十分严密,一味蛮攻的田中不二男最终没能攻克木谷实的阵地。这局棋,白棋五目之差获胜。
     “多谢指教。”木谷实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田中不二男呆呆地看着棋局,甚至没有擦去睫毛上即将滴落的汗珠。
     观战众人随着木谷实这句话竟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掌声,为这场精彩的对局喝彩。
     木谷实再抬起头来,这时才发现原来对面的田中不二男已经是如此神态,不禁心中一惊。
     田中不二男看着棋局,半晌没有动静。他的眼眶周围湿润着,不知到底是汗还是泪。
     “田中君。”高川格在田中不二男身边轻轻推了推他,“对局完了,要向对手致谢。”
     田中不二男如梦方醒,抬起眼睛看向木谷实,满眼却全是不服。
     “多谢指教。”他勉强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里却带着哽咽。
     木谷实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久保松面前。
     “久保松师父,请答应弟子一件事。”木谷实说道。
     “什么事?”
     “刚才一战,弟子感到田中君的棋才华非凡,远在我木谷实之上。我只是凭借经验获胜,没什么可自豪的。”
     田中不二男稍稍有些心惊,他看向木谷实,静静地期待着木谷实接下来的那句话。
     “请让田中君作为明日一战的先锋吧。”木谷实请求道。
     田中不二男却有些不知所措。
     久保松看向田中——这个此刻显得有些落魄的棋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田中不二男。”久保松笑着说道,“明日就由你去迎战蒙面棋手吧。”
    @桃园散人 2011-09-21  12:07:40
    呵呵,何谈冒犯,只是笔者有点惊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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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20:5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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