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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天下商帮——鲜为人知的一品红顶商人,波谲云诡的天朝政商关系[第1页]

作者:龙在宇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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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一)
    公元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这一年的雪,来得出奇早。原本只是暮秋时节,纷纷扬扬的大雪却铺天降落。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
    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豫鲁到秦晋之地,处处银装素裹。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偶而也能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早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从京师重地到山野村落,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愿轻易出门。
    就在这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队快马,沿着冰封的山路,风驰电掣,昼夜不停地向东疾行。马队越娘子关,过璐河驿,奔至京师广安门时,正是戊时初刻。
    守城兵丁远望马背上插的旗,便知是六百里加急文书。待马队行到近处,拿火把一照,却又暗自纳闷:除了送信的驿使,怎么还有几位穿黄马褂的爷?驿使每天风里来,雪里去,挣的是辛苦钱。能穿黄马褂的,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何苦跟着受这份罪?
    挑头的一人虎背熊腰,骑在马上也俨然一尊铁塔。有眼尖的兵丁立刻认出,这不是御前一等侍卫图理琛嘛!一个月前,皇上去五台山进香,出城时他便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堂堂图大人怎么干起驿使的活儿?
    全国驿务统归兵部车驾司,在紫禁城东华门外,还设有专门收发紧急公文的值庐。值班的车驾司主事一见图理琛,也吃了一惊。图理琛粗声粗气地说 :“陛下有上谕,六百里加急发来京师。事关重大,他老人家吩咐我跟着一起过来。”
    值班主事哪敢大意,接过上谕,说:“下官立刻将上谕送进上书房。”
    图理琛摆起手:“这道上谕不必给上书房,也不需交到内阁。陛下交待,只给索相一人。”
    清代不设宰相,官员们口中的“索相”,只是一种尊称,指的是内阁大臣、太子太傅索额图。
    “下官这就去索相府。”主事答应道。
    刚坐下的图理琛重新站了起来:“我跟你一道去。”

    此刻的索额图,刚出了府邸。没有平日里前呼后拥的大阵仗,只是一顶二人抬绿呢小轿,轿子旁跟着两名戈什哈。轿内的索额图穿着玫瑰紫挂面儿的玄狐巴吐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一张圆盘大脸上,双眉微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似笑非笑。
    小轿在局儿胡同的一座四合院前落下。这间四合院颇为精致,东西分别是门屋和厅堂,南北为厢房,中间围合成一个口字形天井。虽是寒冬,天井里仍可见花草。天井四周,布有连廊,将院中所有房间串起。
    走进院落,索额图不自觉轻松下来。见惯了王府大门里碧瓦飞甍,帘幕无重数,却不及这小院砖瓦苍郁、叠石迭景的一团和气。
    “怎么样,院子还满意吧?”索额图厢房坐下,笑着问道。
    “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答话的女子叫菊儿,乃索额图的红粉知己。屋内有火盆,暖意融融。菊儿低眉浅笑,越发动人。她穿着淡粉色纱衣,袖口绣洁白的花边。肩处仅用轻纱围住,白润如玉的双肩若隐若现。
    菊儿乃江南女子,早年学艺扬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轻歌曼舞,撩人心魄。她三年前来到京城,曾去吏部尚书余国柱府中献艺,正在余府赏月的索额图对她一见倾心。
    “十多年来,难得作长夜之饮。”索额图感叹道,“如今三藩已平,天下安定,我也能轻松片刻。”
    索额图搂过菊儿:“咱们今晚好好乐一乐。来,敬我一个‘皮杯’。”
    菊儿只是含笑,却无动作,索额图又催了。
    “多不好意思。”菊儿低声说道,“当着这么多丫头。”
    声音越低,索额图越是心旌荡漾。他向侍宴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所有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好了,”索额图将菊儿的酒杯斟满,“丫头们都不在跟前了。”
    早在扬州时,菊儿便学得欲迎还拒的本事,她娇滴滴地说:“在窗外偷看呢。”
    “哪有这么多顾虑。”索额图急不可耐。
    菊儿满含一口酒,搂着索额图的肩项,嘴对嘴将一口酒度了过去,这就是“皮杯”。
    “你身上什么香味?”索额图问。
    菊儿噗呲笑出声来:“一看老爷就是在胭脂丛里打滚的,连女人的香水味都能闻出不同。这是洋人的香水。”
    “那可是稀罕物,哪来的?”索额图又问。
    菊儿说:“蒙掌柜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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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商帮》已出版,各大网站均可购买阅读全文
    第一章 通天大案
    第一节 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京师重地,各省会馆云集。其中大多数会馆均以省籍划分,唯独山陕会馆,是由山西、陕西两省人士共同兴建。这背后的原因,正是一段激荡百年的商帮风云。
    明清两代,无论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都知道一句话:“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和徽郡三方之人。”明代初年,陕西商帮率先崛起,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数十年后,邻省的山西商人开始崭露头角。一时间,陕商与晋商成为中国商界执牛耳者,无人能撄其锋。直到明代中叶,江南徽商奋起直追,天下商帮终成三足鼎立之势。
    山陕一河之隔,自古便有秦晋之好的佳话。利用邻省之好,陕商与晋商常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时人将他们合称“西商”。遍布全国的山陕会馆,便是陕商与晋商结盟的见证。
    陕晋徽三分天下的中国商业版图延续数百年,始终未曾改变。即便明亡清兴这般的血雨腥风,也不过让三家势力有所消长而已。真正撼动它的,还有伴随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现代商业文明。而这一切,却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此刻,在京城山陕会馆里,大大小小的西商们并不知道天朝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为当下的鬼天气发愁。“这场雪来这么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停。”“我在运河上跑了几十年,还没见十月结冰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老苏,你怎么一直不吭声?”众人见木材商苏定河闷不做声,便问道。
    立刻有人打趣:“老苏名字取得好,叫做定河。河里的事,还能难倒他?人家不说话,是在琢磨闷声发大财。”
    “放屁!”苏定河一开口,就像吃了火药。
    恰在这时,门口拥进一拨人,高喊道:“苏老板。”
    苏定河顿时脸色发青,接着不情愿地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师傅好。”
    “好什么好?客栈伙计说了,再不交房钱,就把我们撵出来。这大雪天,你叫我们睡大街吗?”来者气势汹汹道。
    “请客栈再宽限一日,我明天就把房钱送过去。”苏定河说。
    来者不依不饶:“这话你都说了好多天了,可就是不见银子。”
    众人在一旁听着,逐渐明白了:苏定河接了一桩生意,是为蒙古王爷建造王府。他招募江南的能工巧匠到京城,还采购了大批木材。不曾想,寒流突至运河提前结冰,木材运不过来,甚至连匠人们的住店钱也无力支付。
    念在乡党份上,有人替苏定河打圆场:“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今苏老板的木材堵在半道,他也拿不出银子。不如宽限几日,让他想想办法。”
    匠人说:“我们能宽限,客栈却不肯宽限。苏老板,你究竟想好法子没有?”
    “怎么没想好!”苏定河拉高声音,“蒙古王爷的属下就在京城,他已经答应,虽然木材没到,先付一笔银子。”
    “真的?”匠人们将信将疑。
    “当然。”苏定河拍着胸脯说。
    两边还在僵持,一名身着华贵的蒙古人走进山陕会馆,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腰间挎着弯刀。他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苏定河身上。
    苏定河挤出笑容,说:“你们看,这位就是乌日乐将军,王爷最信赖的人。他定是来找我谈生意的,银子很快会有着落,你们快回吧。”
    苏定河小跑着来到乌日乐身前,打了个千,问候道:“将军,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乌日乐压根没拿正眼瞧,而是大喝一声:“给我拿下。”不待苏定河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摁倒在地。变故来得太突然,会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会馆中一名年长的商人见苏定河要被蒙古侍卫绑走,上前陪着笑脸问道:“将军,不知苏老板犯了何事,为何绑他?”
    乌日乐轻蔑地瞟了一眼,抬脚往外走:“老子想绑就绑,别多事。”
    情急之下,老者扯住乌日乐的袍子,还想替苏定河求情。乌日乐却一耳光扇过来,骂骂咧咧道:“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吧。”可怜老者一头白发,却被打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
    见老者一把年纪竟被如此欺辱,周围人忿忿不平。乌日乐气焰嚣张:“谁再多事,一起绑了。”几名侍卫更把弯刀往外一抽,吓得旁人再不敢出声。
    “给我站住!”
    乌日乐前脚已迈出门槛,屋内却响起一声怒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当中,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眉宇间有一股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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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通天大案
    第一节 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众人已认出,这便是文盛合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数月前跟着父亲一道进京,住在山陕会馆。蒙元亨扶起老者,双目怒视乌日乐:“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岂容你们撒野!”
    乌日乐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小子,知道在跟谁说话吗?老子前年随王爷南征吴三桂,吴老贼封的那些一二品大臣、总兵,抓到手里想剁就剁。今天赏他一个耳光,算是客气啦。”
    老者起身后,唯恐蒙元亨莽撞闯祸,劝他赶紧退下。蒙元亨却毫不示弱,说道:“将军请慎言。国朝深仁厚泽,天子体恤百姓,四海之内无不称颂。会馆内的商旅皆是大清良民,岂可与反贼同日而语。”
    乌日乐不耐烦道:“一起绑了。”
    一名侍卫应声上前。蒙元亨少时学过武艺,见侍卫走近,反手一扣,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对方胸口。乌日乐彻底被激怒,大吼道:“把他给老子剁了。”
    蒙古武士齐刷刷地弯刀出鞘。山陕会馆本是行商之地,哪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场面,有胆小的早就夺路而逃,胆大的也退到门口,只是双眼盯着里面。蒙元亨虽有武艺,但要对付四、五个手执兵器的蒙古武士却定是吃亏。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众人更不免为他捏把汗。
    情急之下,蒙元亨忽然想到一条计策,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站住脚步,背起手,打量着乌日乐,气定神闲说道:“看你这身打扮,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吧。土谢图汗素来仁义,怎么教出来的手下却这般不懂规矩!”
    乌日乐正是土谢图汗的属下。他瞧蒙元亨说话时不紧不慢,眼光咄咄逼人,倒有一股子气势。京城藏龙卧虎,别当真遇到哪位公子王孙了。乌日乐示意侍卫住手,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苏定河收了王府定金,木料却迟迟不见踪影。我抓他讨债,有何不可?”
    蒙元亨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生意上的事可以好好商量,犯不着动粗。”
    蒙元亨的派头越来越大,乌日乐心中生疑,问:“阁下究竟是谁?”
    蒙元亨冷笑一声说:“在下蒙元亨乃一介布衣。”
    一听这话,乌日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老子还以为有什么来头,原来不过寻常百姓。他恶狠狠地说:“凭你也敢管老子的事!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
    蒙元亨毫无惧色,笑道:“天堂、地狱我哪都不去,只是一会儿要去索相府里走一遭。”
    乌日乐也笑了:“京城里最不缺你这种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之徒。去索相府,哄三岁小孩呢?好啊,一会儿见了索老三,麻烦替我问声好。”
    蒙元亨站起来,抖了抖袍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说:“将军要问候索相,在下愿意效劳。”
    索额图答应今晚在府中召见蒙顺,虽说尊卑有别,但旗人素重礼节,索府还是派人送来了帖子。乌日乐看到帖子,问:“你究竟是谁?怎么会认识索……索相?”乌日乐不敢再直呼索老三,改口叫索相。
    蒙元亨又胡侃了一通:“索相今日召见,想必是北风骤起,运河结冰,许多京师过冬的物资都积压在路上。他心急如焚,召集商家谋划对策。”
    说到这里,蒙元亨忽然灵机一动,再添上一段:“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吗?大军平定三藩,班师北返,过冬的物资比平日里多出数倍。朝廷早有旨意,南北运输以军需为先,就连皇上修园子用的石材也暂放江宁,为大军粮草让路。你们倒好,堂而皇之运起建王府的木头。殊不知,多腾出几艘船,又可以运多少粮草,保障多少将士的供给。这般行径,究竟置圣天子于何地!”
    蒙元亨瞪了乌日乐一眼,说:“蒙古王公久沐国恩,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我相信这绝非土谢图汗的意思,而是有些下人自作主张。”
    索额图召见,土谢图汗修王府,运河结冰以及大军班师回朝,几件原无瓜葛的事,竟被蒙元亨一气呵成串在一起。这番说辞真真假假,乌日乐一时哪能分辨。他只在心里嘀咕,运木材的事被捅出去自是不光彩,况且这小子从头到尾镇定自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没准真有什么靠山。
    乌日乐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来是找苏定河要债,不干其他人的事。刚才一时莽撞,多有得罪。”
    蒙元亨趁热打铁:“苏定河这人,我劝大人暂时别绑走。他有好几船货堵在运河上,索相若是有何差遣,还用得着他。”
    乌日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看在蒙公子的面子上,暂且放姓苏的一马。只是这人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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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通天大案
    第一节 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蒙元亨点头说:“放心,一个大活人,跑不了。”
    乌日乐离开之后,苏定河一把抱住蒙元亨:“兄弟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
    蒙元亨扶住苏定河,说:“大家出门在外,有难处本应互相照顾。只是生意上的事,还得你自己想办法。”
    “我实在没办法呀。”苏定河长叹一声,“为了这单生意,我谋划了大半年,谁知老天爷捣乱,碰上这鬼天气。”
    旁边有人说道:“苏老板,生意人以诚信为先。既是水路不通,不妨改走陆路,大不了多掏些运费。”
    苏定河说:“这不光是多掏银子的事。木材是大件货,一般的车装不下,只好走水路。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也找不到那么多大车。”
    听到这里,众人摇头不语。隔了片刻,蒙元亨却说:“别人找不到大车,你却有现成的。”
    “什么意思?”苏定河一头雾水。
    蒙元亨走到匠人们身前,拱手道:“各位都是能工巧匠,既然能修出王府,拼出几十辆大车更不在话下。”
    “这个不难,但造车用的木料呢……”匠人本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话说一半便自个儿打住了。此时,所有人也恍然大悟,苏定河做的是木材生意,这木料不是现成的吗?
    苏定河立刻算起账:“我拿出四成的木料造大车,就能把余下六成木料运到京城,也可解燃眉之急。”
    蒙元亨又对匠人说:“各位师傅是行家,木料造了大车,卸下之后还能再用来修王府吗?”
    领头的匠人想了想,说:“若是规划得当,起码有一半的木材还能再用。”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这么说,我只损失了二成木料。”接着,他又拍了拍大腿:“亏掉二成,这生意是没赚头了。但能消灾避祸,也行。”
    “别高兴太早。”此时,堂内传来一声江南徽州口音,一个一瘸一跛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好的生意,没本钱可不成。几十号工匠南下,造好大车再运来京城,途中开销不是小数。据我看来,苏老板手上似乎拿不出这么多现银。”
    见来人言之有理,苏定河赶紧请教:“愿先生指点迷津。”
    跛脚人笑了笑说:“刚才你不在埋怨鬼天气吗?”
    苏定河依旧一头雾水,蒙元亨却醒悟过来,说:“如今运河结冰,被堵在半道的货物堆积如山。苏老板可问其他人要银子,造好大车运送自家木料之余,顺道帮他们运货。”
    “是呀!多谢兄弟!”苏定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不仅手头有了现银,那二成木料的亏损还能补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围观的人已争抢着上前,让苏定河帮自己运货。蒙元亨与跛脚人趁势退了出来,蒙元亨抱拳道:“多谢先生替苏老板解了难题。”
    跛脚人说:“这位苏老板是个老油条,我并不想帮他。只是蒙公子答应看管好此人,人心险恶,若他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反倒麻烦。如今苏老板收了会馆里其他人的银子,不劳你费心,大伙也会把他盯紧。”
    蒙元亨点头说:“如此说来,更要谢先生。”
    跛脚人还礼道:“蒙公子处变不惊,急中生智,令人佩服。”
    蒙元亨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位女童却跳出来说:“什么急中生智,不过是吹牛皮。”
    跛脚人身后跟着一位女童,大约八、九岁年纪,穿淡绿缎子的皮袄,一张玲珑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跛脚人拍了拍女童,接着对蒙元亨说:“小女年少无知,公子不必介意。”
    “不敢。这位姑娘说的乃是实情。”蒙元亨说,“方才情势所迫,在下信口开河,让人见笑了。”
    跛脚人故作诧异:“圣人教诲,执事敬,与人忠,若是信口雌黄,岂不有违圣贤之道。”
    蒙元亨见跛脚人谈吐不凡,定非等闲之辈,便恭敬答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器,指凡事不可拘泥教条。乌日乐欺人太甚,我只好挺身而出。”
    “这倒也是。”女童说道,“圣人还说因材施教,对付乌日乐这种恶奴,怎么做都不算过分。”
    跛脚人说:“我与小女来会馆访友,不巧友人外出。屋外天寒地冻,能否到公子房中小坐?”
    “当然。”蒙元亨将跛脚人父女引入房中,忙着斟茶倒水。
    跛脚人坐定后,说:“听旁人讲,公子的父亲便是文盛合大掌柜蒙顺。”
    “怎么,你认识我父亲?”蒙元亨问道。
    跛脚人说:“蒙掌柜大名,谁人不知。公子聪明过人,蒙掌柜后继有人呀。”
    蒙元亨摇了摇头:“先生谬赞,只是我对经商不感兴趣。这次父亲进京办事,我跟着来京师游历一番。”
    跛脚人盯着蒙元亨:“你说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我见你替苏老板算账时却精明得很。”
    蒙元亨说:“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会算账却并非一定要做生意。”
    “好气魄!”跛脚人竖起大拇指,“公子不愿经商,却想做什么?”
    蒙元亨说:“我蒙氏先祖乃秦国大将蒙恬,在下惟愿效法祖宗,沙场建功。”
    “哦,难怪公子床头摆着那么多兵法。”跛脚人笑着说,“兵者,诡道也。你读了不少兵法,更能融会贯通。刚才略施小计,虚实之间就把来人吓跑。”
    跛脚人问道:“你读过哪些兵书?最近又在读什么?”
    蒙元亨觉得与跛脚人甚是投缘,因此也没必要假意客套,便直言道:“《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还有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都读过许多遍。最近在读《盐铁论》,更觉受益匪浅。”
    跛脚人好奇道:“《盐铁论》可不是什么兵书,而是写桑弘羊这个聚敛之臣。古往今来,对盐铁财政感兴趣之人,都是和孔方兄打交道的,很少有名将钻研盐铁之法。”
    蒙元亨近来痴迷于《盐铁论》,讲起此书滔滔不绝:“在下看来,《盐铁论》亦是一部了不起的兵法。桑弘羊管着汉武帝的钱袋子,推动盐铁改革,虽有聚敛之名,却是为国聚财。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世人皆以为是卫青、霍去病用兵之妙。却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无桑弘羊的富国之策,又拿什么强兵?”
    蒙元亨又说:“霍去病用兵极善长途奔袭,十万大军在茫茫草原迂回穿插,突入匈奴境内两千里,直至封狼居胥,建不世之功。但仔细一想,大军深入敌境,得携带多少粮食,每名士兵得配多少匹战马?若无强大后援,这般战术岂非自取灭亡。都说霍去病是不世出的名将,这话却不尽然。照我看,世间未必再无霍去病那样能大胆用兵的名将,而是中原王朝再没有汉武帝时的国力,能支援几十万大军进行一场气壮山河的远征。”
    跛脚人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打仗打的是粮饷!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殊不知名将易得而粮饷难求。蒙公子年纪轻轻,便已通达古今。”
    两人正说着,蒙顺回到了会馆。尽管大雪纷飞,他的额头却渗着汗珠。原来,蒙顺外出办事,听说蒙元亨怒喝蒙古亲贵,还动手打了人,便急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跛脚人,蒙顺却赶忙行礼,并拉过蒙元亨:“还不拜见周叔叔。”
    跛脚人正是蒙顺故交,如今索额图府中的幕僚周弘毅。那位冰雪聪明却又古灵精怪的女童,便是周弘毅的女儿周琪。蒙元亨欣喜异常,说:“早就听过周叔叔大名,请恕小侄失礼。”
    周弘毅哈哈笑道:“恭贺蒙老哥,元亨有勇有谋,见识卓绝,他日必定破壁高飞,光耀门楣。”
    蒙顺问:“贤弟,不是说今晚相府相见吗,你怎么过来了?”
    周弘毅缓缓说道:“索相今晚没法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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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关中首富在寿筵上被钦差抓走
    陕西有句民谣——关中的县,泾三原。自明代以来,西安府只是省会,陕西乃至整个西北的商贸中心,却在渭北平原的泾阳、三原两县。江南的棉布、湖广的茶叶、兰州的水烟,以及蒙疆的皮草,都在这里汇集,而后北上南下,踏上漫漫商路。
    今天,泾阳城里文家大院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文盛合的东家文善达要过五十大寿,一番热闹自是少不了。文善达是山西祁县人,十多岁时来到泾阳,靠棉花生意发家,成为山陕商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加之他乐善好施,有文大善人之名,上门贺寿的客人早就排起了长龙。
    文善达素来讲究礼数,一大早便穿着大红衣服,站到院外迎客。在寒风中站了快一个时辰,他依旧红光满面,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里目光炯炯,长长的胡须被风吹着在胸前飘拂。
    此刻,又有几名泾阳富商上前祝贺,一人竖起大拇指,说:“文东家厉害呀,棉布、水烟的生意已是日进斗金,如今又拿到了户部的官茶批文。得赶紧请工匠,把装银子的地窖再扩一倍。”
    “一纸批文算什么!”另一人附和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日文东家过寿,川陕总督哈占大人将专程从西安城赶过来。堂堂一品总督来给东家贺寿,泾阳城里没人办得到吧。”
    文善达嘴上谦逊了几句,心里却乐开花。他把蒙顺拉到身旁,拍了拍肩膀,赞许这位大掌柜办事得力。
    一个月前,周弘毅到访京师山陕会馆告诉蒙顺,索额图接到六百里加急上谕,说皇太子染病,召索额图速至五台山侍疾。索额图把所有事搁在一边,跟着图理琛奔往山西。
    蒙顺顿时心中叫苦,难不成之前的银子打了水漂?周弘毅却告诉他,索额图动身前倒没忘了此事,专门给户部堂官打了招呼,还写了一封亲笔信,让蒙顺回陕西后交给川陕总督哈占。这哈占是满洲正蓝旗出身,当年在京城授兵部理事官,全靠着索额图之父索尼提携。前年又是索额图上奏,说陕西、四川宜以一总督董理,并保举哈占任川陕总督,才让他成了一品大员。哈占一见户部批文与索额图的亲笔信,立刻指示属下放行。得知文善达五十大寿,他竟不顾总督之尊,要亲自上门道贺。
    见老爷招呼客人,嘴都快说干了,下人们奉上茶。文善达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又赶紧把杯子放回托盘,拱手笑道:“巴图老爷,怎敢劳你大驾。”
    巴图来自蒙古,长年为草原上各部落采购棉布,与文善达多有交道。巴图拱手道:“文东家大寿,兄弟怎敢不来?不是靠着文盛合的棉布,大草原的冬天可不好过。”顿了顿,巴图又说:“不过今年,还得有劳文东家费心。”
    今年的冬天,既来得早,又是少见严寒。幽燕之地大雪纷飞,蒙古草原更加天寒地冻。巴图半个月前捎信来,让文盛合赶制一批棉布,日夜兼程运往蒙古。
    文善达说:“棉布正在赶工,隔几日便能启运。”
    巴图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放一万个心。”文善达拍着巴图的肩膀,说,“文盛合答应的事,何时爽约过!”
    “对了,还有一件事。”巴图说,“贵号有一位少年英豪,能否请文东家帮我引见?”
    文善达先是一愣,接着说:“文盛合的后辈里,德才兼备者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巴图说:“文盛合有一位姓蒙的伙计,在京师帮着土谢图汗运木材,还和乌日乐将军成了朋友。”
    文善达明白了,巴图说的是蒙元亨。苏定河难题得解,大喜之余设宴款待乌日乐与蒙元亨。乌日乐既摸不准蒙元亨的底细,又爱惜自己脸面,只好对山陕会馆里的事绝口不提。一来二去,江湖传言竟说蒙元亨与乌日乐交情不错。
    文善达哈哈笑起来,又指着蒙顺说:“你说的乃是咱们蒙掌柜的公子。这后生的确不错,只是他志不在经商,也不是文盛合的伙计。”
    “原来是蒙掌柜的公子,失敬。”巴图说。
    文善达问蒙顺:“元亨呢?快让他来参见巴图老爷。”
    蒙顺说:“刚才还看见,这会儿想必带着周姑娘去画坊找小姐了。我这就派人去叫他。”
    “不急。”文善达挥了挥手,转头对巴图说,“元亨这会儿有点事,再说今日吵吵嚷嚷的,他便是来了,与你也说不上几句话。要不明日我专门设宴,叫元亨来作陪?”
    “如此甚好。”巴图笑着说。
    巴图转身离去,文善达对蒙顺说:“元亨如今名气可大喽。”
    蒙顺摇头说:“这小子年轻气盛,尽惹事。”
    文善达说:“年轻人嘛,气盛一些又何妨。”顿了顿,他又说:“元亨去京城时,我家知雪还一直在念叨。”
    蒙顺早知道儿子蒙元亨与文家小姐文知雪两情相悦,但文东家是什么态度,却弄不清。碍于身份,更不好主动去问。今日见文善达主动提起,他默默听着。
    文善达又说:“咱俩在一起几十年了,名为东家掌柜,实则已是兄弟。咱们都有一儿一女,你家闺女佩文,模样清秀,知书达理,我喜欢得不行。可惜犬子文知桐早就成婚,不能让佩文做小,委屈了她。小女知雪与元亨很是谈得来,难得今日有机会,就让他们好好聊聊,别因为一个巴图搅了雅兴。”
    “东家说的是。”见文善达透出底,蒙顺舒心地笑起来。
    与喧腾的前院不同,此刻的后院颇为清静。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正在画坊挥毫泼墨,蒙元亨与妹妹蒙佩文,以及周弘毅的女儿周琪,在一旁观摩。
    文知雪是泾三原出名的大家闺秀,肌肤胜雪,眉中藏珠,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她天资聪颖,不仅诗词俱佳,更作的一手好画。此刻文知雪画的是一幅山水雪景,只见她倒锋用笔,将笔的全身卧倒去画,一座雪堆渐渐浮现纸面。
    “文姐姐这是在用‘粉法’画雪。”周琪拍手说道。
    文知雪含笑点头:“周妹妹不愧是大家之后,一句就说到点子上。周先生书画双绝,哪日若能得他点拨,那才是三生有幸。”
    “那还不容易。”周琪说,“再隔几个月,爹爹会来西安接我,到时我带文姐姐去见他。”
    “那可太好了。”文知雪说。
    那日在山陕会馆,周弘毅不仅交代了批文之事,也把周琪托付给蒙顺父子。蒙顺当年在文盛合保宁府(今四川阆中,清代为川陕贸易中枢)分号做掌柜时,周弘毅带着夫人前来投奔,女儿周琪也在保宁出生。此后周弘毅携女北上,投入索额图府中,但他的夫人却因病故去,葬在保宁府。周弘毅让女儿回保宁扫墓,数月后他陪索额图西巡,正好接她回京。
    周弘毅托付之事,蒙顺自是尽心尽责。他让蒙佩文照料周琪起居,待文善达大寿之后,再让蒙元亨陪周琪回保宁府。
    蒙佩文端详着画,说:“周妹妹说的‘粉法’,我不大懂。只是觉得这幅雪景图,比之前画得更有生气。”
    文知雪说:“用黑墨白纸作画,最难画的便是雪景。许多人只好用‘留白法’,即留白为雪。这种画法质朴逼真,但墨汁浓淡的火候稍有差池,就会显得僵硬呆板。近来我尝试‘粉法’画雪,峰峦林屋,皆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全用粉填,果真洵是奇绝。”
    “蒙大哥,这幅画就送给你吧。”文知雪说道。
    蒙元亨摆手说:“我对画画是外行,送给我只怕糟蹋了。”
    文知雪皱了皱眉,低头不语。一旁的蒙佩文却在着急,哥哥聪明过人,看什么事都一眼明亮,却就是不解男女之情。文小姐名字中有个雪字,又把倾注了自己心血的雪景图赠人,其中意味难道还不清楚?蒙佩文说:“哥,文小姐的画可不会随便送人,你别不识抬举。”
    文知雪眼睛盯着画,说:“别为难人家。他不肯要,自是我画得不够好。”
    “哪会呢。”蒙元亨说,“这般雪景,实在太美了。”
    “画得这么美,你干嘛不要?”周琪有意让蒙元亨难堪。
    “就你话多!” 蒙元亨与周琪相处了一个多月,很喜欢这个直率天真的女孩,他拍了周琪的脑袋,又赶紧把画卷起来:“刚才是我失言,这画一定好好珍藏。”
    看着蒙元亨左支右绌的模样,文知雪露出笑容,说:“我才懒得和你计较。对了,这次去京城,有何见闻?”
    周琪抢话道:“蒙大哥可厉害了,拳打脚踢,连哄带骗,硬把蒙古将军给震住了。”
    周琪讲起那日山陕会馆的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有丫鬟跑了进来,说:“快出去看热闹喽,总督大人到了。”
    周琪意兴阑珊,道:“一个总督有啥好看?还不如在后院聊天赏画。”
    蒙佩文说:“妹子,你在相府见惯了达官显贵,自然不觉得总督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们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品大员的排场,这热闹可得去瞧。”
    四人来到前院,在人群中使劲往前挤。只见远处以小红亭为前导,其后为肃静、回避木牌各二,再次为红黑帽皂役多人,呼喝不绝。这样的排场,寻常百姓果真难得一见。
    蒙佩文问道:“哥,哈占大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高大威武?”
    蒙元亨手中拿着雪景图,摇头说:“回西安后,父亲去拜见哈占大人,我没有跟去,也就没见过哈大人。”
    周琪说道:“哈占我见过,就一瘦老头。”
    “不对呀。”文知雪说,“你们看,哈大人下轿了。人家哪里是瘦老头?”
    仪仗在文家大院门口停下,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硕,留着八字胡。周琪又瞧了瞧,摇头说:“他不是哈占,不过此人看着倒也挺眼熟。”
    “这么大的排场,不是总督大人,还能是谁?”蒙佩文问。
    “你们看。”周琪说,“蒙掌柜是见过哈占的,他一直愣在那里,说明他也知道此人不是哈占。”
    “哈大人,请!”文善达这就要把客人引进院内。
    来者摆了摆手,说:“文东家误会了,我不是哈占。”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诧异。文善达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大人是?”
    来者说:“在下乃刑部侍郎李一功。哈占大人有事,我代他来向文东家道贺。”
    “对,他是李一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周琪说道。
    “李一功是什么人?”文知雪问。
    周琪说:“李一功是刑部侍郎,也是明珠的党徒。不知这家伙跑来陕西干嘛?”
    近年来,索额图与明珠党争不断,朝野皆知。文善达未见过李一功,却知道他的名号。此刻文善达虽一头雾水,却陪着笑脸:“不知李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府中备有薄酒,请大人赏光。”
    李一功背着手,说:“酒就不喝了,本官还有公务在身。”
    文善达说:“一顿酒耽误不了多久,恳请大人赏个面子。”
    李一功冷笑道:“公务可是给皇上办差。是皇上的面子大,还是文东家的面子大呀?”
    “瞧您说的。”文善达感到来者不善,脸上仍是殷勤,“草民哪敢和皇上比。大人若是有事,我也不便强留。”
    李一功依旧站在原地。文善达心中纳闷,请你进院不去,说有公务要办;恭送你走你又不走,这是要干嘛?
    隔了片刻,李一功问道:“蒙顺在哪?”
    蒙顺赶紧答道:“草民便是。”
    李一功打量了蒙顺一番,说:“文东家五十大寿,本官前来道贺是礼数。礼数已尽,该办公务了。把文善达和蒙顺给我抓起来!”
    “喳!”衙役齐声答道,把文善达与蒙顺绑了起来。
    周围立刻乱作一团,蒙元亨与文知雪拼命往前挤,无奈衙役与兵丁架起长枪,隔出一条通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文善达与蒙顺被抓走。慌乱之中,连蒙元亨揣在手上的雪景图也被挤掉,碎在了地上……
    第三节 盛宇峰在西安碑林纵论《开成石经》,这也是文知雪走出的一步险棋
    尚善堂位于文家大院东面,是文盛合商号商议大事的地方。白玉水盂,水晶镇纸、楠木书架,还有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无一不显出富丽雅致。
    堂内正中“上善若水”的匾额下,放着两把红木椅子。平常文善达坐的那一把,此刻空空如也。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青年,他便是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盛相合,财源广进。山西祁县文家与陕西大荔盛家,乃是山陕商帮中秦晋之好、风雨同舟的一段佳话。晋商文善达来到泾阳后,一直与陕商盛寺山合伙经商,两人还义结金兰。不过四年前,盛寺山贩运棉布去蒙古,中途暴病而亡,独子盛宇峰接掌家业。盛宇峰对生意毫无兴趣,只是醉心于金石篆刻。
    往日盛宇峰极少来尚善堂,如今突逢巨变,他身为东家不得不主持议事。
    文善达之子文知桐素来瞧不起书呆子盛宇峰,人家还没开口,他便焦急问道:“宋叔叔,你去西安城里打听得如何,父亲究竟为何被抓?”
    宋元河是文家的管家,多年来忠心耿耿,与蒙顺同为文善达的左膀右臂。他摇头道:“我托了许多人,却连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文知桐又问:“你见到总督大人了吗?”
    宋元河说:“偏偏在这个时候,哈占回京述职了。”
    盛宇峰终于开口:“泾阳县令鹿富晨呢?他不是和文叔叔交情不错吗?”
    文知桐白了盛宇峰一眼,说:“这年头,交情有屁用!”
    “别提姓鹿的了。”宋元河叹了口气,“平常不知拿了咱们多少银子,如今大难临头,他却躲起来连面都不肯见。”
    “我呸!”文知桐恨恨地说,“就算喂条狗,也比鹿富晨强。”
    众人正说着,尚善堂的门被推开,文知雪走了进来。文知桐诧异地盯住妹妹,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尚善堂乃商号议事之所,女眷通常不得入内。盛宇峰却出来打圆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繁文缛节。”接着,他又殷勤地对文知雪说:“来,快坐吧。”
    文知雪没有坐下,站着问道:“我爹与蒙掌柜被关在什么地方?”
    宋元河说:“在西安的大牢里,不过此案是京城来的上官负责,西安官吏无权过问。”
    “京城来的上官,就是那个李一功?”文知雪追问。
    宋元河点头道:“这个李一功,据说是明珠的人。”
    文知桐皱着眉,接过话茬:“索额图与明珠明争暗斗,全天下都知道。这一回咱们攀上索额图的高枝,是不是明珠那边知道了,故意寻麻烦?”
    文知雪焦急地说:“无论如何,得先把爹和蒙掌柜救出来。他们一大把年纪,哪里经得住牢狱之苦。”
    文知桐说:“难道我们不想救人?法子都使了,关键不顶用呀。”
    文知雪说:“蒙大哥在哪?他主意多,不妨请他来一起商量。”
    文知桐不屑道:“找他来干什么!”
    盛宇峰也附和说:“蒙元亨不过是些小聪明,真碰上这等大事,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尚善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蒙元亨既非文盛两家的人,也不在商号做事,让他到这反而坏了规矩。”
    文知雪本想反驳,宋元河却说:“今天一大早我去找过元亨,眼下能多个出主意的人不是坏事。可听说他昨日就出门了,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文知桐说:“自个儿爹被抓了,这小子还有心思出去鬼混!”顿了顿,他又问:“商号的生意怎么样?”
    宋元河说:“东家出事,难免人心浮动。最近几日,好些人找上门,问之前定下的生意会不会有变?就连外出购粮的伙计也写信来,问粮食还买不买?”
    文知桐忧心道:“之前答应人家的水烟、棉布,咱们能赶出来吗?做生意,最看重的可是信誉。”
    宋元河说:“少东家放心,文盛合答应的事向来说到做到。我已经布置下去,绝不会耽搁了生意。”
    “有劳你了。”文知桐舒了一口气。
    盛宇峰想了想,说:“告诉伙计,粮食还得继续采购。开春时搭粥棚赈济灾民,是文盛合多年惯例。既是善举,更能稳定人心,得让外面人知道,文盛合底子厚着哩,垮不了。”
    “好。”宋元河点头答应。
    “慢!”文知雪突然说道,“我怎么觉着不对。”
    文知桐没好气地说:“生意的事情你不懂。”盛宇峰倒是和颜悦色道:“知雪妹妹,你觉得哪里不对?”
    文知雪重新站起来:“既然爹出了事,咱们干嘛还把心思花在生意上?”
    “妇人之见!”文知桐教训道,“爹出了事,生意更不能耽搁,文盛合可是他老人家的心血。”
    文知雪说:“若是既能救出爹,又不耽搁生意,自然两全其美。可非常之时,也得有非常之举。咱们何不壮士断腕一回,把生意耽搁下来。”
    对文知雪的话,文知桐认为简直是胡说八道,宋元河也甚为不解,问道:“耽搁下生意,与救东家有何关系?”
    文知雪说:“文盛合家大业大,生意上出了什么差池,烂摊子不光是咱们的。就说粥棚吧,咱们不赈济灾民,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的意思,缓缓说道:“官府收拾不了烂摊子,就得请东家出面,到时不放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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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20: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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