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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抗美援朝——不能归来的无名英雄[第1页]

作者:栖阳逐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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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解密的“余则成”档案:《祖国,请别叫我间谍》
    赵景泉著

    一九五零年六月十日,残阳如血。
    下午四点,位于台北市青年公园新店溪畔的土路,尘霾四起,数辆军车猛兽似的冲驰而来,停在旷野。从车上下来不少宪兵,荷枪实弹,头戴钢盔,快速移动。军靴踢踏路石,发出沉闷咔嚓声。法警臂章处系着白布,列成两队,等待南所监狱押送的死刑犯到达。
    闷热昏黄的阳光笼罩在行刑的地方,那是一座黄草萋萋的小山丘,看起来犹如粘土和血砌成的怪物。这里便是令台湾民众谈虎色变的地方,臭名昭彰的马场町刑场。
    刑场外掠过腥臭的热风,飘过几声“押下来”的喊叫。执法队如临大敌,持枪将囚车包围。随后,八个宪兵推搡五花大绑的三男一女,跳下囚车。沉重镣铐,磨蹭着土地,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最前面的年轻女子,面似芙蓉,毫无惧色。她就是被国民党高层称作“天字号谍案”的女一号,中共华东局社会部情报员陈芝。身后走着位中等身材、风度儒雅的男囚,他宽宽的肩膀,揉皱的衬衫领口处清晰可见紧勒着的细麻绳。他步履坚定,昂首挺胸,气场逼人。他就是“共谍首犯”——国防部中将吴淬文;吴将军身后是两位身材魁伟的男囚,一位是将军的副官,条纹衬衫勒紧的麻绳下渗出血迹,被捆缚的双臂被行刑队紧紧抓住,但大义凛然,毫无惧色。副官身后是一位少将军衔的中年人,阔步昂头,面露微笑,一派视死如归之气概。
    这时,一辆插着青天白日小旗的监斩官专车开进刑场。执行队长跑步迎接,给慢慢走下来的一位少将敬军礼。由于有总统蒋中正亲自签发的死刑令,监斩官无需再审验,只要签字,便即刻执行死刑。
    “朱将军,共匪验明正身,请候处决!”军事法官礼毕,递过几页附加照片的“特别军事法庭”死刑判决书。将军匆匆点头,摘下墨镜,面色凝重,抬起头将目光停在吴将军脸上几秒,副官递过钢笔,他打开笔帽,擎了足有十几秒,却没有签。
    这位少将监斩官四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材,端正国字脸,看似厚诚持重,但了解其历史的人却畏之如虎,他就是军统元老,力行社时期干将,戴笠十三太保之一,前浙江保密局站长,现任国防部大陆工作特勤处少将长官朱济深。其实任监斩官事出突然,朱济深从接到命令到看到红头判决书,才不足一个多小时,故而脸上驻有几丝茫然。
    朱笔落下,鲜活的生命即刻终结,而他甚至还不知被执行的首犯——震惊台湾国防部参谋本部的所谓“将军共谍”一案的底细,他不信昔日战友吴淬文竟是共党谍报头目。可判决书罗列事实清楚,白纸黑字,不容怀疑,朱济深为之扼腕,唏嘘哀叹。

    日薄西山的台湾岛,朱济深倍感孤独,故交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退台后,说句心里话的同辈凤毛麟角,本打算回台拜望,两人抗战时期曾共赴国难,也算交情不浅,可刚下飞机尘土还没落地,就接到毛局一令,由他监斩故友。拿着手谕时,朱济深竟一时头昏眼花。他渐渐明白毛局座深刻用意,是做样子给风头正盛的死对头保安局副司令彭孟缉看的。可偏偏朱济深不是那种大义灭亲的人,这一路受尽煎熬,痛苦程度无以复加。
    几百双险恶的眼睛盯他,不能推迟签字了,朱济深朝老朋友投去惜别一瞥。重笔落下,死刑令生效。监斩官就这么点权力,能拖延几分钟的生命,剩下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脸色铁青,摘下墨镜拿起判决书。
    据说出卖吴淬文的蔡孝乾是中共参加过长征的老党员,刚被推选华东军政委员会委员兼台湾工委书记,大权在握。这个插着红色草标的软骨头被捕后旋即叛变,随之而来便是数千台湾地下党血流漂杵。与共党打半辈子交道,朱济深深刻了解中共谍报组织严密和高效,可就因一人被捕,导致全台特工罹难,这样的悲剧让他诧异,也颇为震惊。朱济深将判决书扔给法官,冰冷的手捏出一根烟,垂首站着的上校副官立刻拿出打火机,但朱济深无意吸,摆摆手。
    副官瘦高魁梧,看起来文质彬彬,穿笔挺将校呢,头戴大檐军帽,一袭美式翻领军衣,肩头扛上校军衔章,大约三十四、五岁,副官洞悉了上司的动作包含的私情,就毫不怠慢地跟进一步,谨慎轻言:“处长,该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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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即将离去,美丽的女侦查员陈芝微微侧头,将深邃、信任的目光投向宣布她死刑的那个人,那个她敬慕的上级。似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汪深邃眼眸里,最后一缕凝视的目光,飘过永诀的坚强。龚剑诚的心像被蒺藜刺穿,陈芝的一瞥让他迷失了方向,仿佛和她不是在刑场,而是上海租界金神父路与霞飞路交叉的电车站,也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凝视,深眨几次眼,用目光传递简约的“摩斯电码”,确认情报方案,随之擦肩而过……
    现在,生死十字路口上,他们再一次相遇,可再也不能传递情报,那一瞥,只是互道珍重的怀念。
    龚剑诚木然低下头,陈芝避开他,抬起双眸,深情眺望远方,似乎在替兄长、战友下达命令:开枪吧。
    世界上再没有一件事,能比亲手指挥行刑队杀害至爱至亲的人让人心悸,龚剑诚五内俱焚,他用凝视怀表的动作掩饰隐忍的痛苦,好半天,才抬起微抖的手,示意法警执行。宪兵们蜂拥而上,熟练将人架走,朝刑场深处的红土坡走去。执法队队长请龚剑诚退后,二十多名子弹上膛的法警在距离行刑犯五米的前方密集列队。
    朱济深招呼龚剑诚上车。勤务兵将车开出百米,停在马场町对面的一个叫六张犁的乱坟岗前,这里有座简易茅草房,是验尸官的棚子,两人聊以避开血光。朱少将面无表情,转过脸,严肃地批评:“你有点反常。”
    龚剑诚脸色微青,惶惑不安地低下头。在最了解他性格的大哥面前,伪装,反而得不偿失。
    “对付一下就算了,你还不习惯台北,凡事都要行云流水,无所容心。”朱少将拍拍年轻人后背,别有深意地说,“枪响之后,这片云就散了。”
    龚剑诚听出了上司弦外之音,赶紧跟句:“属下不好受……吴将军和您毕竟……”朱少将苦笑,轻摇头,庆幸自语,“就差一步,我就掉进彭孟缉的圈套。还是毛局长一纸手谕,点了我的将,这不,你也跟我遭洋罪。”
    “处长,不就是您和吴次长有点交情,这难道就通匪了吗?”
    “还不够吗?”朱济深挑起一侧的眉毛,“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这点关系,足以变成两粒子弹喽。”
    “可这不荒唐吗!”
    “蠢话。”朱少将茫然地看着刑场,“台湾不是大陆。巴掌大的地方,谁不想着捞资本,彭孟缉被迫雌伏毛局座之下久矣,现有尚方宝剑,说你是共党,恐怕连上军事法庭申辩的本钱你都没有,就给毙了。”
    龚剑诚气呼呼地不说话,脸朝行刑方向,微闭眼睛等待枪响。此刻,执法宪兵已将不屈的共产党员强按在地,法警举枪就位。灰色的天空,数百只乌鸦盘旋,马场町四周的荒草在疾风中呼啸。执法队长将白旗扬起,龚剑诚顿时窒息,微睁的眼睛凝视战友的身影,眼泪噙在眼眶。
    陈芝脸色红润,额角的短发被风掠起,露出斑斑伤痕,虽然被摁着,但仍挺胸傲然,将头高昂。血即将洒在这块并不熟悉的土地,秀气干练的大眼睛里现出微微的茫然,似有点委屈,但她不想在这一刻表达出遗憾,就挺直身躯,与同志们一一对视诀别。
    大限已到,她哼起《国际歌》。低沉单调的歌声传遍行刑区,仿佛号令一般,执法队举枪瞄准。陈芝冷哼一声,轻蔑地看着乌黑的枪口,傲然冷笑。吴将军将目光抬高一寸,面不改色,凛然地说道:“同志们,面向大陆,看一眼可爱的新中国吧!”
    一
    枪响,四位顽强的战士倒在血泊里。
    四位英烈牺牲后,保密局特务近前拍照,补射宪兵端着手枪低头察看。龚剑诚毫无表情地依旧凝视,仿佛是被火化的木雕,凄厉的排枪声中,他已变成一尊人形的煤炭。

    保安司令部的一位上校带人过来,龚剑诚下意识将手伸向枪套,数着外挂子弹,倘若这次监斩是诱捕他的罗网,那么,他不会被活捉,死前会让这黄脸八字眉的家伙做第一个垫背。
    “朱将军,龚上校,”军官一脸干笑,寒暄着伸出手,“让二位当监斩官,实在难为你们了!”看来只是寒暄。朱济深也很紧张,看看龚剑诚,两人会意,见上校似无恶意,朱济深机械地伸出手同握。龚剑诚松开枪套,即赔笑:“朱将军可能要回保密局,局座有特别任务吩咐。”
    “哦,本来想和二位出去喝一杯,看来是不行了。”
    “很抱歉。”朱济深冷冰冰地说。上校原本是不见经传的中统特务,若在大陆,朱济深不会用半只眼睛看他,可如今保密局江河日下,朱少将不得不谨慎地赔笑。
    “还有别的事?”他问。
    “听说大陈和金门那边,共党解放军要渡海?”上校军官大概身在岛内,消息不灵,急想了解外面的战事,故而谦和了。朱济深回敬:“我军将士士气高昂,防线固若金汤,如果阁下想去视察的话,朱某愿意奉陪一程。”
    “哪里,朱将军多心了,”上校干笑几声,透露几许无奈离去。朱济深肃然注视这位叹气的上校,轻拍龚剑诚,示意放松。龚剑诚这才将攥出汗的手从裤袋撤出,跟上司朝乱坟岗深处踱步。

    朱少将递给龚剑诚一支烟,仰脸看天。“咱们离长甘蔗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可惜,国府上下早就患了糖尿病,记忆里的那点甜味儿,早在民国三十五年,就留在皱纹里了……”
    龚剑诚闻之淡淡一笑。朱济深看着龚剑诚说:“那个陈芝,还是原来电讯处的人,你应该认识。”
    “眼熟……”龚剑诚眨眨眼,不假思索地说。“可能是戴老板之前就裁掉的那批人。”
    “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印象挺深的。”
    “是啊,年轻女人,被信仰所迷惑,就这么……”龚剑诚不想往下说。朱济深吸了一口烟,眯缝眼睛透视竹林,不无蔑视地说:“别把彭孟缉和谷正文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看成神仙。是中共谍报首脑犯了低级错误,让陈芝横跨两个谍报组当交通员,犯了情报大忌。彭孟缉和谷正文算运气好,不然忙到他们咽气,也抓不到吴淬文这样的鱼。”
    “哦,是这样……”龚剑诚到此明白“特使”小组失败的真正原因。内心滚过一阵凄凉和愠怒,不明白上级对台湾布局何以如此轻率。
    “中共情报走麦城喽!”朱济深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行家眼光评说,“今日之台湾,可不是上海重庆,原住民受殖民统治多年,又经历二、二八事件,人心不古。那个化名‘老郑’的蔡孝乾,不但没地下工作经验,还是个酒色之徒。”
    “哦?共党里也有这等货色?”龚剑诚沉重地问。
    “说来滑稽,蔡孝乾逃脱第一次抓捕,躲在嘉义粪箕湖的乡下,一个姓林的医生家里,那是泥腿子呆的地方,连件新褂子都穿不上,这蔡孝乾竟然西装革履。当时抓他的人到嘉义乔装成农夫模样,骑部破旧的脚踏车沿乡间小路四处溜达,碰巧看到‘老郑’,在生活条件如此贫困的农村,哪来个穿西装的阔佬?就把他抓了。”
    “妈的,真是荒谬透顶。”龚剑诚咬牙切齿地骂道。朱济深也觉讽刺,不由得一笑,“听叛变的共党骨干陈泽民、洪幼樵说,被捕之后,他们关在一个牢房,还集体批斗过蔡孝乾。指摘蔡的生活腐败,不但侵吞万元美金经费,还诱奸了他十四岁的小姨子。听说蔡孝乾每天带着这丫头吃喝玩乐,早餐到波丽露西餐厅,中午晚上去山水亭大酒店山珍海味,夜里还要去永乐町去看戏,这样糜烂的共党头子,简直闻所未闻。”
    龚剑诚闻之触目惊心,没想到华东局竟让这等败类当工委书记,不禁怒火中烧。他没有评论,忍住心头愤慨与悲伤,眺望远方不语。
    朱济深瞄了龚剑诚一眼,折了根毛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党国败退台湾之初,共产党派一个有几分周恩来和罗荣桓有政治才气的人,领导台湾的地下党,那么国共在岛内隐蔽战,就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龚剑诚深以为然点点头,朱济深看问题的确入木三分。不过,他不宜继续聆听这种敏感问题,就试探地问:“处长觉得,目前局势能持续多久?”
    “恐怕要三年五载吧,但和十六年的清党是两码事。”朱济深抿着嘴巴,将掐灭香烟扔到草地,踩碎。“党国上下要好好省察了。老头子不会不明白,杀人解决不了台湾问题。蒋总统热衷铲除内患,颁布戒严令,让万户噤声,也是想让台湾重新洗牌,彻底肃清异见者,就不光针对共产党。”
    “哦?”朱济深的高论独出心裁,龚剑诚感兴趣,问,“可当局的戒严令,搞的是保甲连坐,这还不针对共产党?”
    “共产党也不一定都姓毛。”
    “您的意思?”
    “年初枪毙汪、李特工一案,《中央日报》还大肆渲染,这个用意,可就在马场町之外了!”
    “我记得那个案子……听说他们是苏俄方面的。”龚剑诚暗叹朱济深看问题深刻。老朱神秘地一笑:“别忘了,老头子一生都在安内与攘外之间兜圈子。”
    “处长远见!”龚剑诚似有所悟,投以敬重眼神。“剑诚驽钝,不知深意。”
    朱济深背手慢慢踱步,摆摆手,入木三分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老头子不会忘‘二、二八事件’浩然余波,他担心什么?就是台湾有朝一日被别有用心之人控制,从大陆分离出去。”
    “台独?”龚剑诚为上司的话震惊。朱济深加重语气,背着手说:“蒋先生望美国人项背不假,但美国挑拨离间,怂恿一些人闹台独,委座还没眼花到看不见的程度。记得杜鲁门发表的‘台湾不干涉声明’吗?”
    “记得!”龚剑诚回答,“台湾被抛弃了。”
    “不,这是大棒加胡萝卜。那根胡萝卜给谁的呢?是给某些人的,美国人要在台湾重选领导人。”
    “这算盘可打错了!”龚剑诚不假思索地抨击。
    “是痴心妄想。”朱济深深眨一下眼皮,眉宇间掠过一丝鄙夷,“蒋总统虽不算一流的军事家,但他是政治家,美国人搞的那点事,老人家看的明白。杜鲁门巴不得扶植亲美台湾傀儡,搞第二个大韩民国。”朱济深惆怅地拉着长音,“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孤悬于大陆之外,汪洋中一叶扁舟,老头子不会扯美国大旗做风帆,让台湾飘向深不可测的太平洋。”
    “处长,您这样清醒的高论,在国防部可不多见。”朱济深没在意恭维,闭下眼睛,又眨眼瞪大,吐出积蓄的怨气。“美国人手伸的长喽。大陆也好,台湾也罢,海峡不过是一盘棋上的楚河汉界,那是血缘,金发碧眼的白种人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老头子如今败于垓下,当了西楚霸王,毛泽东也当之无愧成了高祖刘邦;可国共,永远是中华民族这盘棋的两方,台海这条界河挡不住血脉相承,”朱济深仰望天空,喃喃地说,“不管谁吃了谁,谁将谁的军,统一战争牺牲多少车马炮过河卒子,那最后的获胜者还是姓汉,也必须姓汉……”
    “处座所言精辟,”龚剑诚恭敬插言,对上司的境界肃然起敬。“人多以谍报鬼才目及处长,其实将军之韬略,实在您对谍报秘战论书之上!”朱济深摆摆手,忧心忡忡地说,“狂流中之一篙罢了。你我都是卒子,过不了界河了。”
    “我们不是要反攻过去吗?”龚剑诚故意雄心勃勃地看着天际,“打江山容易,共产党能守住……”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朱济深望着龚剑诚视线的同一方向,眼角鱼尾纹细密了。“南宋的陈亮已经画出了河洛腥膻。”
    闻此言,龚剑诚也愁眉不语。很久,他私密地眨眨眼,凑近问道:“大哥,听说咱这个处,要被裁掉?”
    “暂时不会。”朱济深神情严峻地说,“根据最新情报,毛泽东和朱德指示进攻金门的第二十四军、第二十五军,还有炮兵三师按部署相间入闽。闽浙前线的共军正进行海陆配合演习,准备协同作战。如果这次回来不是受调查的话,用不了多久,你我就回大陈。”
    “是不是要我们参与保安防共?”
    “不会,”朱济深看了看年轻副手,目光充满玄机。“用不着咱们。几个月侦破台共谍案,保密局就是跟彭孟缉屁股后转,毛局长早被小蒋边缘了。舆论的所谓‘情特戡乱总体战力’,无非是抓几个共党,扔进蒋家王朝的围猎园子,让小蒋伸伸筋骨,打打猎,也好为掌控全台情治,子承父业做些身体力行的铺垫。”
    龚剑诚沉默不语。两人继续前行。这时,从水源路岔道口疾驰而来一辆吉普车,在竹林前嘎然止住。两人站定,诧异地盯着走下来的三个仪态威严的军人,为首之人他们认识,是总统府情报室的薛参谋,蒋经国心腹薛中易,身后是勤务兵。
    “是薛中校!”朱济深面皮上皱起笑意微澜,赶紧山前迎接。薛参谋面无表情,敬礼禀告:“朱将军,龚上校,孙将军和毛局长正等二位。”
    “就现在?”朱济深激动,不过着实诧异,实在想不到孙立人将军召见他们,有何指教。
    “对,马上。”龚剑诚不由得一愣。
    “去士林芝山岩本部?”朱少将惴惴地问。
    “不,阳明山总统官邸。”薛参谋语气很硬。
    “好吧,我们随后就到。”
    “不,马上跟我走,另外,请二位将配枪拿出来,暂由我保管。”薛中易挥了挥手,手下两个勤务兵过来,下了朱济深和龚剑诚的配枪。
    二

    台北湖底路,阳明山草山行馆,蒋介石避暑官邸。蒋总统正和陈诚、顾祝同、阎锡山、孙立人等将领开会,因会议很重要,国防部、参谋本部的高级军事参议也列席。两人进入官邸,呆在侍从室屋子外,会议室内大声讲话,从这儿可以听的很清楚。
    会议分析一通海峡两岸战时态势。最后阶段,蒋介石站起来,众人安静。蒋沉默地拿起《朝日新闻》,看破谜底似的振振有词:“这里有一篇文章,是共同社对艾奇逊国务卿发表的美国亚洲政策声明的评论,很有见地。美国环形战略防御圈,已不包括台湾和大韩民国,这件事想必诸位都清楚了,但谁能告诉我,美国人这样自毁长城,到底是想干什么?”
    蒋介石故意设问,众人不解,只有孙立人将军皱眉回答:“我认为,这份声明的用意恰恰相反,杜鲁门是在暗示朝鲜半岛双方尽快点燃这个已冒烟的火药桶。”
    蒋介石微微点头,很有深意地盯了孙立人一眼,慢条斯理挥下手说:“讲的好。”随后蒋介石声音洪亮起来,“这是一种假象,美国一刻没放松对‘远东防卫线’的经营。”蒋拿起另一份情报,嗓音响亮地说道:“这是我得到的一份美国远东司令部《北伐谍报纲要》,纲要是NSC-68战略一部分,起草人是太平洋盟军战区的G2情报部门。刚要与艾奇逊假惺惺的声明截然相反,美国人一直在怂恿南朝鲜国防军,支持他们挑起内战。”(注:横滨联合军最高司令部兼任美军东亚事物,又叫“远东司令部(FEC)。下设美8军司令部、远东海军司令部和远东空军司令部,负责指挥驻扎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美军。)
    众将领热烈议论。蒋介石挥舞手臂,目光敏锐地环视,退台后老先生鲜有兴奋,今天是首次。“美军和苏俄双双撤离,朝鲜半岛出现‘权力真空’。 和李承晚都看到了这一点,正在扩编军队蠢蠢欲动。尤其是李承晚,他除掉了金九,言必称统一,还是有些底气的,那就是美国人这份《纲要》!”
    蒋介石在评析他国的事物时,头脑非常清晰,对李承晚,他是很瞧不起的。“美国人给他上了发条,李承晚这个老钟就能走时吗?此殊未必!他的党在两个星期前的大选中惨败了,南朝鲜目前非常混乱。诸位,如果我是 ,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但不管谁开第一枪,战端必将牵涉两个超级大国苏联和美国,那个时候,朝鲜就是我反攻大陆的第二战场!”
    众将领犹如打了鸡血,由交头接耳变成磨掌擦拳。蒋介石慷慨地说:“台湾地理位置重要,美国人不管,苏俄就会抢,毛子的舰队就会游弋台湾海峡。失掉台湾,等于丢掉远东,杜鲁门输不起。你们说,有了美国兵舰横阻台海,我蒋某人何惧他毛泽东?”
    属下们热烈鼓掌,犹如打了强心剂。不过,有一个人没激动,他就是特立独行的陆军总司令孙立人将军。
    会议后,孙立人走进侍从室,身后跟着毛人凤。孙立人先和龚剑诚握手,让朱济深有点羡慕。不过他也深感荣幸。孙与龚的关系,可追溯到一九四二年滇缅远征军时期。那时,龚剑诚受军统局秘遣,插入新三十八师当情报科长,作为军统眼线,戴笠想控制税警团老班底建立的精锐师,但客观上给龚剑诚步入军界的机会。
    他在新三十八师出生入死,任劳任怨,对孙立人绝对忠诚,加上机智过人,屡建战功,逐渐成为作战室里站得稳的角色。民国三十二年远征军反攻,龚剑诚已是孙身边一名不可替代的情报智囊。抗战胜利后,新一军入东北打内战,德惠一战惨败,孙立人指责蒋之嫡系杜聿明瞎指挥,被蒋调回南京。期间,龚剑诚提供国防和军内情报,帮助孙度过失意难关,终在迁台前夕,谋到陆军副总司令、训练司令的空衔。因而蒋介石到台后,孙立人反客为主,擢升陆军总司令。龚剑诚和孙将军这层亲密关系无人可撼。
    接见很简短。毛人凤发布新任命:为掌控美军情报,应对朝鲜内战,成立特别1020小组,对外称‘国防部军事情情报第六组’,组长由毛人凤兼任,朱济深任副组长,龚剑诚为第二副组长。毛人凤简短鼓励后,孙立人接着说:“二位是党国情报精英,这个任命可谓人尽其用。朱济深暂时去美国,担任联络官,搜集情报。”
    朱济深受宠若惊,心底顿生感激,深知若非孙立人对龚剑诚倚畀甚殷,自己与龚老弟关系甚笃,他也不会得到孙将军信任。他激动地站起来,鞠躬道:“决不辜负栽培!”
    毛人凤让他坐下,笑对龚剑诚:“剑诚,将军欣赏你的作风,下面的任务,孙将军要亲自告诉你。”龚剑诚立刻起身,孙立人笑着示意坐下,爱慕地说:“你是我点的将。”
    孙立人说完面色凝重,看龚剑诚说:“我常与麦克阿瑟打交道,但驻日美军太平洋战区司令部情报非常稀少,我需要一个懂英语,善于情报沟通的人去日本,就选了你。我和毛局说了,你从大陆特勤处调出来,编制划归国防部资料室第六情报组,从下星期起,以我的情报官身份到东京。”
    龚剑诚听将军之言,感激不已,跨出保密局,这是困境中的一缕曙光。
    如今台湾工委所属情报体系全军覆没,继续留台,只有死路一条。他霍地站起,脸孔因激动泛红,恭敬鞠躬:“愿听孙将军和毛局长调遣!”
    “嗯,好好干,”孙立人拍拍他,“任务不轻,东京驻有美军远东基地,中央情报局的桥头堡,东西方间谍杂烩在此,要能游刃有余。”
    “属下能力所限,但务求竭尽全力。”龚剑诚恭敬立正,继续聆听。孙立人交代一些工作目标,并规定职权。
    “东京组代号1020,负责美日朝韩军事、政治等方面情报。朝鲜有爆发内战趋势,我需要掌握所有情报。”
    “可东京,不是有驻日军事代表团……”龚剑诚想到现实问题,毕竟保密局在东京有情报组。孙立人看了看毛人凤,毛局长微笑,显得意味深长,对龚剑诚道:“东京组李驰,是你的老朋友。你们是平级,但因你是特派员,他服从你指导。另外,我已通知你的老部下廖凯,调入你的组,协助你。”
    龚剑诚内心惊喜,想到老弟廖凯,虽然不是我地下党员,但这个人对自己很忠诚,觉得踏实,表示感谢说:“多谢将军、局座如此厚爱!”
    孙立人鼓励地一笑,“你和代表团不发生隶属关系。”
    “属下明白了。”
    “好好干,”孙立人拍拍他肩膀,“拿出一九四二年对付日本人的敏锐。”
    “剑诚不负重托!”
    孙立人微笑,说了工作设想,“到日本后,要和保密局、参谋本部建立双向电台;另外,建一个独立电台直接和我联系,联络方式,国防部情报官会告诉你。怎么样,有信心没有?”
    “有!”龚剑诚响亮回答。
    “光干脆还不够。”孙立人恢复了官长的严厉,那略微黧黑的长方脸浮上一层求实的光芒,“日本是战败国,工作要硬气!你们是党国保土台湾反攻大陆的尖兵,多抓战略情报,鸡毛蒜皮的我不要,明白吗?”
    “明白!”两人几乎同时回答。
    回到南昌街保密局的青年寓所,谒见孙立人时的豪迈和铿锵不再。他撑不住了,从马场町到阳明山总统官邸,五个小时时间,就像过去半个世纪,心头笼罩着一重惨雾。赴东京的机票仅是强心剂,可药效有限,冷清的蜗居,那点亢奋抵御不过精神崩溃,他痛苦地沉浸在失去战友的悲伤里,无以自拔。
    作为斗士,牺牲本不可免,可伤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孤单,就像一头失去群体的狼,一条丧去食物链的鱼,他感到恐惧、疑惑和困顿。他不理解上级为什么犯如此低级错误,在敌人穷凶极恶的时候,竟派陈芝入岛,一人挑两线,最终因蔡孝乾一人叛变,酿成全军覆没的灾难。
    眼前浮现出陈芝端庄的倩影。那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他到吴淬文的办公室送金门战况的情报,就在走廊偶遇身着制服的陈芝。太让他意外了,想不到会在台湾遇到昔日的的战友和弟妹。陈芝拿着蓝色文件夹,正想进入将军秘书办公室,见龚剑诚也是一愣,随即含蓄微笑,暗暗点头。仅此而已,自顾走开。这是他们在刑场之前,唯一的一次见面,龚剑诚记得,当望着陈芝离去的背影时,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担忧。他实在为陈芝这时期来台捏把汗。他在当天就请示“珠江”,建议华东局把陈芝撤回香港,但遭到拒绝。
    美丽的影子像风一样远去。龚剑诚擦擦泪,拿出一瓶金门产高粱白,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踉跄地来到窗前。酒精进入血液,麻醉了睿智的大脑,失败的情绪在周身蔓延。他摩挲着,拿出钱包,掏出一张泛黄的小合影,举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下看。
    这是民国二十九年夏,秋风弟弟给他的纪念照,那年他与陈芝恋爱,幸福之情,挂在两人的脸颊上。十年前的陈芝,是那么稚嫩,那么单纯。认识陈芝,那是淞沪抗战最艰苦的时刻,陈芝是军统的上士电讯员,和大学生林湘等爱国女学生一起,被派到龚剑诚当时的长官李克风的无线电先遣队,担任宝山前线前敌报务员的工作。那时龚剑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被军委会专聘为破译密码的中尉,就是那血与火的战场,他和李克风、陈芝、林湘等战友,经历了一段生死战斗的岁月。
    美丽的陈芝默默牺牲在台湾,没有鲜花,没人送别,只有无声的祭奠。许久,他拿出一本英国诗人济慈的诗集。这是一九四一年上海汇文书店,刚刚作为他部下交通员的陈芝给他买的,原本作为临时密码本,后来因喜欢而保存。渐渐地,书留在身边,成为精神圣物。
    翻开诗集,那首看不厌的济慈《每当我害怕》已泛黄,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装订线拆开,撕下来,叠成纸船,将黑白合影放在纸船上。他希望纸船载走小妹的英灵,飘过海峡,回到亲人身边。
    用书皮剪了面小红旗,纸船平放在旗上,龚剑诚默默对纸船和红旗敬礼,随即轻轻点燃。照片的倩影和纸船化为灰烬。一扬手,黑灰抛出窗外,瞬间就融流在暴雨中。一个闪电透过摇曳的棕榈树叶,将炫光投射到悲伤的脸上,龚剑诚五官狰狞地扭曲。骤雨击打面部,咸涩的液体滚入鼻腔,他闻到了血的腥味。
    手撑雨篷,漏洞百出,雨水和泪交织一起,他失神地看着飘洒的骤雨,犹如惊涛骇浪沉船上的孩子,呼号也摆脱不了沉没的命运。他战战兢兢退回,曾经对死亡谈笑的孤胆英雄此刻非常害怕,他怕某个黑暗的角落射出一粒子弹,将他不明不白打死;没人证明他的清白,或许还落个和蔡孝乾一样的骂名。
    海鸟掠过乌云,惊涛翻滚的天空,雷雨倾盆骤虐。龚剑诚迎着雨,孤狼一般血丝满瞳的眼眸放出寒光,在彻底连天的闪电中,仰头向苍,忽然咧嘴大笑。惊雷击中摇摇欲坠的老椰树,几个烂透的椰子噼里啪啦掉下,仿佛一地鸡毛,带走了轻描淡写的恐惧。他砰地关窗,抹一把脸,哼出一记冷笑:慌什么!没人知道你就是共产党“寒风”,你这么颓唐,是想自废武功么?哭顶屁用!他咒骂自己,必须将陈芝和吴淬文等同志牺牲的消息通知北京,将“老郑”等人叛变的灾难减到最低,这才是最该做的。龚剑诚正襟危坐,点亮台灯,擦去眼泪,用密语写信,准备第二天寄往香港,传达给联络人“珠江”。
    惕生兄,
    两函已分别收悉。所购民国八年《名人扇画集》到台,淫之以好,汩之所思,却憾板桥一页印反,印章被染,污渍石涛余下四页,尽被污红,检寄无黑墨,尚可论价,再行酌夺。今后可收买清之金农“漆书”,此类台行情看涨。但岛内潮湿深重,不易再购尺牍。剑诚 三十九年六月十一日。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先去邮局将那封密信寄出,然后异常谨慎地给孙立人将军写了份工作报告,提出东京谍报工作设想。第二天即得到孙将军亲笔批复:操作性很强,斟酌执行。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晚上,孙立人将军私下召见龚剑诚。意味深长的是,地点是在家里。呈现眼前的是桌简朴的家宴。夫人张晶英作陪,用意非同一般。龚剑诚受宠若惊。席间拘谨谦恭,但孙将军谈笑风生,给龚剑诚斟酒,气氛周到随意。
    “剑诚啊,脱离保密局,心情怎样?”孙立人很欢欣地问。龚剑诚立刻站起鞠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剑诚脱离苦海,全仗将军厚爱,能力所限,但必尽犬马之劳。”
    “不要自谦,你能力我清楚。”孙将军赞许地示意他不必局促。夫人为剑诚到上一杯白兰地。“陪将军喝几杯吧,大陆那阵子,抚民可没少念叨你的好。”夫人提到的,乃是孙立人东北失势后,龚剑诚冒险通风报信之事。龚剑诚脸一红,“将军是我老上级,又非黄埔派系,我不给将军报信,还是人吗。”
    孙立人扬起追忆往事的眼眸,给龚剑诚夹菜,“激荡既已,余踪杳然。派系也好,嫡系也罢,冤家们都围在台湾这张饭桌上了。”
    菜过三巡,将军眼睛盯着酒瓶的商标,笑说:“百有一人,初至美洲,于风饕雪虐中舍舟登陆,几百年竟立大西洋西岸独立称霸,统御我泱泱大国。唉,天下倒悬,如今的民国不得不看美苏眼色过日子。”将军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龚剑诚肃然不作答。因为拘谨,不久就说已吃饱,将军也知其局促,放下酒杯。龚剑诚助夫人撤下未动几筷的菜肴,陪将军进入书房。
    孙将军拉他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标有绝密字样的文件,递给龚剑诚:“国防部电讯处破译的密件。五月三十日,苏联驻平壤大使什特科夫写给外长维辛斯基绝密电文,你看看。”
    龚剑诚立刻站起身,双手托起电文,迅速扫一遍。“ 在莫斯科期间要求的那些武器弹药已运达平壤。朝鲜人民军计划六月十日前调集部队进入三八线。大使还敦促莫斯科,尽可能调集一万五千吨汽油到朝鲜……”龚剑诚读罢皱眉,抬起头对将军说:“看来,朝鲜战争迫在眉睫了。”
    “恐怕比预想的要快,”孙立人来到军用地图前,指右下角那条临时军事分界线说,“五月上旬,苏联大量调换在朝人民军中的军事顾问,用作战参谋替换以个人名义留在朝鲜的军事训练人员,说明已做好军事作战准备。保密局海外组也提供一个情报,南朝鲜自六月一日开始实行紧急警戒令,时间截止到明天,就是二十四日零点;还有条新闻,南朝鲜国防军军官俱乐部开馆典礼,也定在二十四日晚上,要求一线军官参加。我分析,六月底在三八线必有重大事件发生。”
    “将军,李承晚兵力不足九万,既没坦克,也没炮兵,更无空军。而北朝鲜总兵力已达二十万,装备有苏制新式T34坦克和重炮,部队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这么悬殊,美国人为何视而不见?”
    孙立人神秘一笑,“别信这一套。美国人和李承晚在玩瞒天过海。”
    “将军,若爆发战争,我们当如何应对?”龚剑诚探身询问,现出不同寻常的担忧。孙立人直截了当说:“无为即是有为。”
    龚剑诚摇摇头,不解其意。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美国人必插手台海。”孙将军脸色阴沉地说。随后,两人面向地图,孙立人深邃眸子闪着深谋远虑的光,似已看透朝鲜内战后美国的战略步骤。“美太平洋第七舰队首先要封锁台湾海峡,这是军事、政治因素决定的。但结局是,美国人会在岛上修建基地。”
    三

    六月二十四日清晨,国防部资料室情报处长交给龚剑诚三部大功率微型电台,交代了参谋本部和孙将军本人的联络密码和电台呼号,开车送龚剑诚到松山军用机场。中午时分,龚剑诚登上美军C-47运输机。
    飞机取道舟山群岛,准备先抵达釜山军事基地加油,于二十五日上午转东京羽田机场。望着的湛蓝色的东海,海面上棉花般的白云飘过舷窗,俯视大陆的龚剑诚默默亲吻舷窗,贪婪地巡视延绵千里的海岸线,那里都曾是他战斗过的地方。多么希望此刻降落到亲人怀抱啊!思念故土的游子心潮起伏,只能在心底发出眷恋的呼喊:亲爱的祖国,儿子会回来的。
    然而,真能回来吗?一个潜伏海外的情报员,正像一只孤雁远离故土,前途诡异莫测。夕阳西下时,喝咖啡的美军飞行员漫不经心收听对马海峡天气情况。
    “小型台风‘艾尔西’在冲绳南方生成,测定中心气压960毫巴,暴风雨半径约8公里。小笠原群岛方面的高气压势力不断增加,东京连日梅雨天气将转变成晴天,不过朝鲜海峡和半岛将不会是30度闷热天,而是连绵细雨……”
    釜山就要到了。可飞机上的人不会想到,此时咫尺之遥的北纬三十八度线,战争阴云正翻卷凝聚,一场二战以来最大的战争风暴即将来临,这场血雨腥风将席卷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数百万人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搏杀中失去生命。可灾难降临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甚至飞机降落,都能听到釜山市美军露天俱乐部传出的靡靡之音。
    然而,当余晖照耀釜山港,C-47运输机降低高度徐徐降落金海机场的时候,龚剑诚绷紧了神经。他看到了不寻常的一幕:军港舰只空前繁忙,机场停满B26型和B29空中堡垒型轰炸机。机场塔台的通讯频道一片繁忙,无线电频道传出机长询问的声音,男女英语声混杂,此起彼伏,在机舱里都能听得见。焦虑在机舱弥漫,几个美军过惯了台湾平静生活,似乎对窗外这美丽景致下的繁忙茫然,难道要打仗吗。
    飞机停下之后,美军机长告诉龚剑诚,接到临时命令,货机要装载些物资,过两天才去日本,请他到附近旅馆等待。

    釜山的夏天来的比台湾稍微晚,但热度空前。落日隐藏在血样的云里,犹如发烧的病魔不肯褪去。龙头山名刹绰约,梵鱼寺钟声俨然。龚剑诚先是饱览了一番风景,以增加对朝鲜的感官认识。随处可见汉文化深刻印记,甚至分不清釜山是江南沿海,还是风俗迥异的异域。房屋虽然低矮,但翘檐青砖,绿瓦窗棂,芦席土炕,倒觉毫不陌生。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拥挤着顶菜筐、顶粮食和所有生活用品的悠然妇女,若不是一口朝鲜语和独特习惯,真如回到厦门。
    韩国人喜穿素白衣服,男女皆是,短衣长裤者居多。男子粗布衣斜襟无扣,用布条打结外加坎肩,裤裆肥大,裤脚如绑腿样系着,大多穿黑色布鞋。妇女多数穿缠裙,身边跟着蹦蹦跳跳穿筒裙的少女,也有穿蓝白条纹裙装的学生妹,胸前的两条飘带,让女孩子淳朴中彰显纯洁漂亮。不过,这里也是摩登世界。拖地裙,高跟鞋,烫发,女子涂口红,一如上海虹口的北四川路。走在街上,研读汉字经幡,欣赏朱墙书法,龚剑诚觉得十分踏实。
    六月二十五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天将黎明,淡淡的黑云遮蔽初升的旭日。下榻旅馆三楼的龚剑诚,被凄厉防空警报惊醒。他猛地坐起,穿衣朝窗外看,大街一片混乱,但未听到有飞机掠过的轰鸣。他狐疑开门,朝走廊望,见很多外国人拥出,还夹杂落魄的日本侨民谨慎的面孔,宾客茫然四顾,对警报疑神疑鬼。
    穿衣来到旅馆外,空地聚满了人,西方人和日本侨民居多,都翘首张望,对警报之事议论。龚剑诚忽有所醒悟,急忙返回房间打开行李箱,拿出一部电台插上电源,当收音机用。很快,频道锁定“汉城广播电台”,一个明显惊慌失措的韩国女播音员操着生硬的英语反复播报一则震惊新闻:“就在一个多小时前的四点四十分,北方共产军在坦克炮、重炮火力支持下,越过三八线,全面进攻我大韩民国边防军!现在,通往汉城的铁原和议政府一线已被硝烟笼罩,我军奋起反击……”
    虽有准备,可听到战争骤然爆发的消息,龚剑诚还是心脏缩紧。此时天已大亮,俯视街头,釜山市民拥挤在道,围住军车和警察询问,但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如临大敌的警察开车占领旅馆,挨门盘查甄别所谓的“北方分子”。
    翻译用英语嚷嚷,希望房客们合作,但行动显得十分粗暴。韩国在光复后,遗留大量的日本教官,所以韩国国防军和警察大都继承了“武士道精神”遗风,军官们腰挂日本军刀,对下级拳头发号施令,这类事情,在龚剑诚踏上南朝鲜本土,就看得多了。情况有变,龚剑诚敏捷收起电台,就有美军和南朝鲜警察敲门。赶紧递过美国大使馆颁发的签证,美军中士将信将疑,翻了几眼护照,又看看龚剑诚的脸,警告说:“战争开始了,你这张脸最好离开南朝鲜。”
    龚剑诚不解其意,送其出门后,便听到旅馆走廊传出的凄惨的嚎叫声,他明悟了。不一会儿,有几个中国或朝鲜面孔的人被逮捕,他们随行家属试图和警察争辩,即遭南朝鲜警察粗暴群殴,女人和孩子被打倒,浑身是血,直到弱者瘫倒在地,警察们才罢手,带嫌疑人离去。几分钟后,哭喊渐渐被嚷嚷战争爆发的喧嚣声取代,旅馆再也不能恢复平静了。

    中午时,很多外国人聚在大厅,收听美军电台的广播,大部分都已知晓战争爆发,所以显得焦躁而亢奋。几架轰炸机掠过天空,朝北方飞去。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加剧了小道传闻的惊悚效应,有神经质的人高喊“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苏联和北韩对美国和大韩民国宣战了!”,这些未经证实的谣言传播很快,几乎顷刻就传出旅馆,拐进大街小巷。饱受日本人奴役的韩国老人还未从和平阳光下医好被奴役的创伤,就面临内战的浩劫,那种惊恐可想而知。
    孱弱不堪的妇女和老人们经历过战争,他们捂嘴张手,惶惶叫骂,有的甚至拥抱年轻儿孙哭喊,老人们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战端一开,生命就如草芥。很快,街区聚集数千爱国民众,其中不乏官员学者,大多扶老携幼,互道传闻。很多人捧着《京乡新闻》《太阳新闻》等报纸号外,证实了此事。号外登载“北朝鲜傀儡部队于今日凌晨四点有预谋开始从三八线全面南侵,我军立即与之交战,正在击退敌军。”
    虽然得知北朝鲜南侵的消息,但很多理智的市民并没恐慌,反而透出莫名的兴奋。因为政府部队都宣称大韩民国占有绝对优势,北朝鲜必遭强力反击。有的政府宣传员也在大街叫嚷“我们的国防军英勇无敌,中饭到平壤吃,晚饭到新义州吃”,所以市民对韩国部队的能力深信不疑。孩子们对战争的记忆有限,像过节一样,在长者间乱窜飞舞,釜山犹如过节。
    龚剑诚走出旅馆,看到服务员们收拾家当,大概为逃离而准备。附近街区一片混乱,喊叫声、咒骂声,军警喇叭和皮靴踏地声交织杂揉,繁华的釜山山雨欲来,犹如火山爆发前的庞贝古城。
    趁空袭预警刚结束,还未实施限电之机,龚剑诚回到房间,再次打开发报机,给台湾孙立人将军发送第一份,也是十万火急的电文,通报朝鲜战争已爆发,并告知自己困在南朝鲜。随后,呼号锁定“珠江”秘密电台,连续呼叫数遍,直至半小时后,对方回应“寒风”。龚剑诚才将迟到的战争爆发消息通报给社会部的香港特派员胡勉之,另外提到釜山军港美军军舰和飞机待命的见闻。最后,他暗示自己离开台湾,代表国防部军方前往东京执行潜伏任务,目前困在釜山。
    战争都有共同规律,这一点和淞沪抗战事爆发前的上海如出一辙。下午一点左右,街上突现戴着袖章,臂膀缠白布的军人,通过喇叭对民众高喊:“国军官兵立即归队!”吉普车走街串巷,滚过一阵尘烟,而载有士兵的卡车和牵引火炮则从街上疾驶而过。
    釜山紧急动员了。报童挥舞《朝鲜日报》号外版满街散发,声称北朝鲜军队打过三八线,大举南侵,韩军与敌交战,正将敌击退中,政府号召民众踊跃参军。南朝鲜教练机盘旋天空撒发传单,煽动民众情绪,反击侵略。
    龚剑诚心急如焚。现在,他不再是看客,而是战争的一份子。战火降临,给使命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他不太能按期离开了。美军飞机在这个敏感时间点很可能不再起飞,即使起飞,也不会带他离去。龚剑诚真害怕留在南朝鲜。关于南北政党间相互清洗杀戮的传闻,早在台湾时期就灌满了耳朵。如今战火将临,一个没有强大后盾的中国人,在有着一样面孔的国家里,被流弹击中,被抓进死亡营,被当奸细处死的机会比任何国家的侨民都大。
    龚剑诚忧心忡忡。傍晚时分,吃了点泡菜饼干,想着能否上飞机的事。忽然有人敲门,打开后,是隔壁房间的外国人。这个人四十多岁,自称哈林·米勒,是美国人。白天的时候,在厕所偶尔说过话,就算认识吧,这家伙许是孤独,这么快就把老成持重的龚剑诚当了朋友。当那副矮小敦实的身躯进来时,龚剑诚闻到了一股廉价的香水味。
    这小子穿很旧的西装,领带稀松,喉结很大,如同一条吞蛋噎死的蛇,几条青筋缠绕在粗壮脖子上;面皮光亮,头发黝黑,电熨斗式的卷发让宽阔前额并泛着油光,那双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调情的深邃的眼睛,似乎时刻准备和女人胡搞,即使见到一位高大男士,也会习惯性瞟上几眼。他非常随意,手抓香肠,一边吃一边嚷嚷:“龚先生,好消息!汉城广播电台的调门换了!”
    龚剑诚诧异地看他,米勒抹抹卷曲的大鬓角,指着大厅喜形于色:“现在韩国官方连篇累牍播送战报,八成是胜利了!”
    “哦?这么快就有战报?”龚剑诚英语不错,听懂他的话,跟着兴冲冲去了大厅。这里聚集着很多白人,和上午还焦躁惊慌的那一群似乎大相径庭,可瞧瞧还是那些人。男人们端着咖啡,女人眉飞色舞,好似置身事外,看一场毫无悬念的橄榄球赛。
    龚剑诚望着西装革履,光鲜华丽的资本家、记者和旅行者们,心底暗暗涌出诧异,显然这些衣食无忧,生活富庶的美国人对战争理解还停留在报纸、小说和电影层面。他们似乎已把即将经历的这场有趣的内战当做冒险的机会,甚至看成了甲乙东亚病夫球队担纲的毫无悬念的比赛。
    龚剑诚忧心忡忡。傍晚时分,吃了点泡菜饼干,想着能否上飞机的事。忽然有人敲门,打开后,是隔壁房间的外国人。这个人四十多岁,自称哈林·米勒,是美国人。白天的时候,在厕所偶尔说过话,就算认识吧,这家伙许是孤独,这么快就把老成持重的龚剑诚当了朋友。当那副矮小敦实的身躯进来时,龚剑诚闻到了一股廉价的香水味。
    这小子穿很旧的西装,领带稀松,喉结很大,如同一条吞蛋噎死的蛇,几条青筋缠绕在粗壮脖子上;面皮光亮,头发黝黑,电熨斗式的卷发让宽阔前额并泛着油光,那双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调情的深邃的眼睛,似乎时刻准备和女人胡搞,即使见到一位高大男士,也会习惯性瞟上几眼。他非常随意,手抓香肠,一边吃一边嚷嚷:“龚先生,好消息!汉城广播电台的调门换了!”
    龚剑诚诧异地看他,米勒抹抹卷曲的大鬓角,指着大厅喜形于色:“现在韩国官方连篇累牍播送战报,八成是胜利了!”
    “哦?这么快就有战报?”龚剑诚英语不错,听懂他的话,跟着兴冲冲去了大厅。这里聚集着很多白人,和上午还焦躁惊慌的那一群似乎大相径庭,可瞧瞧还是那些人。男人们端着咖啡,女人眉飞色舞,好似置身事外,看一场毫无悬念的橄榄球赛。
    龚剑诚望着西装革履,光鲜华丽的资本家、记者和旅行者们,心底暗暗涌出诧异,显然这些衣食无忧,生活富庶的美国人对战争理解还停留在报纸、小说和电影层面。他们似乎已把即将经历的这场有趣的内战当做冒险的机会,甚至看成了甲乙东亚病夫球队担纲的毫无悬念的比赛。
    美国人不能不骄傲。拥有独一无二的原子弹,如一张免死牌,悬挂在每一个美利坚公民狂妄自大的屁股上,为了猎奇探险,他们可以踏破铁鞋,走遍世界每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以宣传美国与上帝之间密不可分的民主自由关系为由找乐子。其实,对于北朝鲜的了解,绝不比对牙买加黑奴了解的更多。这种轻视和傲慢,用不了多久,就将成为血的代价,龚剑诚对此毫不怀疑。
    所谓战报,无非空嘴白牙说瞎话。龚剑诚对南朝鲜的谎言根本不信。那些轻易统计出的战报,水分连连,毫无依据。诸如“瓮津地区摧毁敌坦克多辆,缴获转盘枪若干……全歼敌一个营………共产军团长被迫投诚……”在战争处于最初混乱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统计这么周全的。
    收音机旁,那些弹冠相庆的美国人和欧洲游客,发出要去大同江边泡小妞的欢呼,龚剑诚鄙夷一笑。他不想唱反调,也不想提醒,战争才刚刚开始,任由白人们去欢呼雀跃、彼此碰杯、温柔咒骂李承晚他八辈子老娘吧,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即将轮为地狱的地方。
    但关上房门的刹那,他迟疑了。广播里突然传出离奇新闻。一位KBS电台邀请军方口吃的嘉宾,用蹩脚的英语高声呐喊:“国防军第一师正在北进,他们明天的晚饭在哪儿?毫不怀疑,在平壤!在 司令部!”
    “吃你大便吧。”龚剑诚使劲关门。却让身后溜进来的矮个子差点头破血流。
    “龚先生,能不能轻点?”大鬓角米勒先生捂着额头,端着瓶威士忌进来,龚剑诚不好意思道歉,将老兄搀扶进屋。米勒皮实,揉揉脑壳后还跳起了伦巴。他摇动酒瓶,欢乐开怀。给龚剑诚倒一杯,自己倒满。“为胜利干杯!”他倡议。
    “谁的胜利?”龚剑诚笑眯眯问。
    “酒精的胜利!”米勒手举杯落,咕噜一声吞下肚。
    “还是为您没磕破头干杯吧。”龚剑诚笑着说。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我是从死人堆里爬过的。”米勒一副老江湖的逍遥,想必二战时期他曾含辛茹苦。“战争,就是一杯兑了血和尿的酒,不懂酒的女人和懂酒的风流客才能品出味道。”
    “精辟,哲学家先生,不过我要走了。”龚剑诚收拾行李。“没觉得战报水分大吗?”
    “不是大,而是瞪眼说瞎话,用不了三天,剥削阶级们就会大骂李承晚是王八蛋!”米勒一仰脖,将酒喝干。“但战争能给人机会。”
    “您做军火生意的吧。”龚剑诚打开皮箱的包装带,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人肉生意,我要去汉城,未开化的小妞就像汉江的水,可真水灵。”米勒说着,挤出淫亵的笑意。
    “顺便,兜售您酿制的尿酒?”龚剑诚幽默地回一句,没工夫和他胡扯。米勒耸耸肩,诡秘一笑。“还回来吗?龚先生。”
    “不会,我去东京,那儿有艺妓。”
    “祝您好运,不过您可能也走不了。”说着米勒划着华尔兹舞步溜了出去,还回头一笑,“艺妓就是饭团子,吃多了烧心。”
    龚剑诚挤出一点笑,挥手同他告别。十分钟后,他扛起行李箱,从便门走出旅馆。但去往机场的路拥挤不堪。龚剑诚扛着皮箱,行色匆匆,没走半里地,就被激愤的民兵当做北方探子送交警察。等他是出浑身解数开脱出去,已是入夜。而就在警察局被关押的半天里,三八线战场形势进一步恶化。他终于相信了米勒的警告,还真走不了。
    机场的场景触目惊心:机场海关大楼聚集着无数想逃离战火的美国人、欧洲人、日本人、香港商贩和韩国官员,都被荷枪实弹的宪兵拦在楼外。好不容易挤丢一只鞋才爬上人声鼎沸的管理台,可当他伸出胳膊,热切出示护照和签证,海关官员根本不看,反而扔了回来。龚剑诚刚要乞求,就被蛮横的南朝鲜士兵一脚踹出长队。
    “各诶炸西!”这是龚剑诚听懂的第一句韩语,大概是“狗娘养的”,他火了,想站起来理论,却被涌上来渴求过关的人热情地踩到脚下。半小时后,他见到许多人都鼻青脸肿地出局了。
    坚持到晚上八点,经历一波三折,龚剑诚的脸比来时肿起一公分,也没能进入机场。沮丧和疲惫,让他心灰意冷。拖着行李,光脚往回游荡,现在连那只皮鞋也丢了。此刻能听到北方天空传出隐约的爆炸声,想必南北朝鲜飞机在洛东江上空激战,也可能是军方火药库被北方游击队炸毁,总之,入夜后,什么可怕的动静都有,甚至还有女人和男人歇斯底里苟且的嚎叫。
    四

    国际旅馆回不去了。大堂经理不见踪影,韩国保安根本不给一个中国人住宿便利。龚剑诚无奈,拽皮箱子朝南浦洞闹市区闯,希望找间旅馆。可是,刚颁布戒严令,龚剑诚的护照反而成了挨打的招牌,不但宾馆拒绝入住,甚至有人报警,他凭白挨了几个暴民的耳光。龚剑诚在闹市区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最后,他想到那家中餐馆,那个可爱善良的韩国女招待文秀琳。
    遗憾的是,店老板是个怕事的香港人,早携家带小失踪了,店门紧闭,连打烊的牌子都没挂,里面漆黑一片。龚剑诚无处可去,就怀着忐忑心情,谨慎敲门。始终没人答应。就在他失望转身,打算到别的饭店碰运气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一盏油灯探出,随后出来一张白皙秀气但充满警惕的脸。
    龚剑诚绝望中生出几分惊喜,他鼓足勇气呼道:“文秀琳小姐!”片刻之后,对方认出了他。姑娘脸颊掠过一点绯红和害羞,但并未躲闪。龚剑诚歉意低头,看着自己未穿鞋的脚。“对不起,我没地方住了,很多人不敢留我……”
    四

    国际旅馆回不去了。大堂经理不见踪影,韩国保安根本不给一个中国人住宿便利。龚剑诚无奈,拽皮箱子朝南浦洞闹市区闯,希望找间旅馆。可是,刚颁布戒严令,龚剑诚的护照反而成了挨打的招牌,不但宾馆拒绝入住,甚至有人报警,他凭白挨了几个暴民的耳光。龚剑诚在闹市区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最后,他想到那家中餐馆,那个可爱善良的韩国女招待文秀琳。
    遗憾的是,店老板是个怕事的香港人,早携家带小失踪了,店门紧闭,连打烊的牌子都没挂,里面漆黑一片。龚剑诚无处可去,就怀着忐忑心情,谨慎敲门。始终没人答应。就在他失望转身,打算到别的饭店碰运气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一盏油灯探出,随后出来一张白皙秀气但充满警惕的脸。
    龚剑诚绝望中生出几分惊喜,他鼓足勇气呼道:“文秀琳小姐!”片刻之后,对方认出了他。姑娘脸颊掠过一点绯红和害羞,但并未躲闪。龚剑诚歉意低头,看着自己未穿鞋的脚。“对不起,我没地方住了,很多人不敢留我……”
    “进来吧。”文秀琳声音不大,还是那身雪白的裙子,但比昨天更富有女人的温柔。她瞅瞅周围,商铺老板们都在逃离,就拉龚剑诚的手,隐没在门里。龚剑诚感激地跟在后面进了饭店。文秀琳将油灯拨亮,不好意思地解释,老板将电闸关掉出逃,现在只能复古了。
    “文小姐,给你添麻烦了!”龚剑诚惴惴不安,皮箱在手上,对能否在此过夜心里没底。文秀琳略微低头,含蓄地一笑,将皮箱接过来,放在土炕上。转身再将窗帘拉严。姑娘腼腆端庄,舒雅清秀的脸庞挂着温婉善意,虽然战争来临,但情绪稳定,动作也未紧张。她铺上桌布,没说话,转身去厨房,给龚剑诚端来米饭和咸鱼。龚剑诚饿疯了,狼吞虎咽,不肖五分钟就吃光,才想起付账,文秀琳却摁住钱包和那双大手,嗔怪地说:“这不是饭店了,先生,免费的。”
    龚剑诚不好意思,说什么也将十美元塞进姑娘的手里。“拿着,战争来了,更需要钱。我明天离开。”
    “那……”
    “拿着。不然我会很难受。”
    “谢谢,哦,您脸怎么了?”文秀琳将美元装进内衣口袋,抬手时忽然发现龚剑诚的脸很狼狈,就拎小油灯,近前照照龚剑诚的额头,捂嘴惊讶道,“有人打了您?”
    “唉,是机场的警察干的。这帮孙子,就对外国人客气,谁让我是中国人呢。”文秀琳脸色通红,为龚剑诚的遭遇鸣不平。“那些人都是日伪时期的警察,没好人的。”文秀琳赶紧去烧开水,拿出毛巾,想给龚剑诚热敷消肿。突然,她看龚剑诚居然赤脚,忍不住笑,“您的鞋,他们也给脱去了吗?”
    “挤丢了,原来剩一只,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出了海关,挤来挤去的,那只也没了。”龚剑诚窘迫地笑笑,挠了下脑袋,不好意思动动脚丫子。文秀琳忍俊不禁,马上转身去主人的房。一会儿取来双皮鞋,蹲下身子比量一下,也笑了。
    “有点小。”秀琳仰头,无奈地说,“但这是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鞋了。”
    “这……行吗?”
    “穿上吧!”文秀琳示意他穿上。
    “挤点,但总比没有的好。”龚剑诚穿着还行,就立马脱下来,为难地说,“鞋很贵重,还是老板的,我穿了,万一……”
    “没事。这是老板儿子的,去年他去美国读书了。您穿吧,反正东家不回来了。”文秀琳蹲在龚剑诚的身边,脸上掠过一丝凄凉。龚剑诚躬身把她搀扶起来,感觉她的眼里有点泪花。不用问,姑娘有家难回,或者是无家可归。
    但他不能多问,揭开姑娘悲伤的秘密,是不礼貌的。
    “您要回国吗?”倒是姑娘先开口。
    “不,我去东京,本来想坐飞机走,可登机的可能,现在看渺茫了,这不,还被打个大花脸。”龚剑诚摸摸额角淤青的包说。
    “别着急,如果走不成的话,就多呆几天。”文秀琳快速擦去眼泪,诚恳地挽留。
    “中国人在釜山,很不受欢迎。”龚剑诚叹了口气,道出了实在的难处。姑娘没有说话,茫然地看看外面街口,那里有民众聚集,路灯下,人们彷徨不安地猜测战争动向,犹如一把把民族主义的干柴,只需一点点火药,就能燃烧起大火。
    文秀琳转过脸,低着头说:“警察上午来过了,通知我搬走,市政厅要取缔这家中餐馆。”
    “为什么?”龚剑诚不免愤怒,他看着秀琳的眼睛问。
    “是担心隐藏间谍吧,”文秀琳给龚剑诚倒了一茶杯的水,用抹布擦着手指,“听说北边劳动党的人大都在中国呆过,昨天您走之后,还有人打听这事呢。”
    “哦。我倒没什么,就是饭店没了,你打算去哪儿?”龚剑诚担忧地看着姑娘,其实他已有预感,姑娘无处可去。
    “没地方去,再说吧。”文秀琳往炉子里添点柴禾,叹息一声,她经历过战争的磨难,对显而易见的困苦报以平静的一笑。“来,我给您热敷一下伤口,不然明天早晨您会挨第二次打的。”文秀琳哀伤的面孔浮上幽默的浅笑。
    “为什么?”龚剑诚禁不住捂一下热乎乎的脸,天真地问。
    “那可是一张逃犯的脸呀,不消肿是不行的。”文秀琳笑着舀水,用热毛巾浸透,走过来给龚剑诚擦拭,刚才的忧伤被微笑取代。“明天我送您,会少些麻烦的,怎么说,我也是韩国人,有人盘问的话,我就说,您是我哥哥,从大田过来的。”
    “那当然好,文小姐,我,困在釜山能遇到你,这么好的人,心里真不知……”
    “不要这么说,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同是天涯沦落人么。”文秀琳莞尔一笑,撩起耳边垂落的长发,对龚剑诚闪了一下大眼睛,“我在中国呆过,也常常受人周济的。”
    “你到过中国?”龚剑诚惊讶不已,但想想也是疏忽,若不然,她的汉语何以如此流利呢。
    “我去过很多地方,有同样经历的韩国人很多的呀。”文秀琳并不觉得自己出奇。擦拭完,拿出白胶布、药棉和碘酒,将伤口覆盖。龚剑诚照照镜子,果然面色好起来。他很想探讨她在中国的事,可急匆匆跑过的几队刚组建的预备役,冲淡了他的话头。

    这些青壮年是刚被强征的新兵,都低头赶路,有警察背枪押送。忽然一阵大呼小叫,随后凄厉的警笛声传遍洞、里,警察们鸣枪奔跑,不久就听到叫骂和殴打声。大概是两个逃出去的青年被抓回,紧接着就是哭爹叫妈的哭号。文秀琳胆怯地将窗帘拉严实,把龚剑诚拉离窗边,吹灭油灯。
    “你一个男人在家,他们看见,一定会被抓走的。”文秀琳谨慎地站在龚剑诚身前,低声警告,“现在国防军征兵役,到处找丁呢。”
    “不是自愿卫国的吗?宣传单可是这么说的。”
    “那是骗人的,就是拉丁,日本时期就干过。”文秀琳的脸色掠过忧伤和痛苦,“我哥哥就是给日本人当了炮灰,死在吕宋了。”
    龚剑诚皱皱眉头。文秀琳说:“早点休息吧,您就睡老板床吧。”
    “文小姐,那你……”
    “给你准备点打糕,路上吃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倒日本呢。”秀琳和蔼地一笑,系上围裙,端盆出了门。
    “真不知怎么感激你……”龚剑诚眼圈潮湿,异国他乡,困苦中遇到好心人,他感动不已。
    “快休息吧。”文秀琳温柔的眼睛凝视黑暗中忐忑的龚剑诚,嫣然一笑,安慰道,“您是好人,会顺利离开釜山的。”
    六月二十六日早晨,龚剑诚醒来时,脸和额都很痛,但似乎消肿了许多。抬眼看看老钟,已是七点十分,大街很平静,文秀琳轻轻忙碌的倩影在厨房里晃悠。龚剑诚爬起来,先朝大街张望。釜山市民被虚假的战报安定下来,街头的战栗人群突然不见,叫骂声消失,饭店前的高丽银行排起了长队。取了款的市民挥舞钞票,抓起老婆孩子手中的麻袋和箩筐,一家家的人拥进南浦洞市场去购物。
    “今早传出消息,说国防军打胜仗了。”文秀琳端米粥和咸菜进来,表情略微轻松,半跪在木桌前。见龚剑诚来帮忙,微笑着抬头说:“吃饭吧。别看那些人了。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每分钟都在涨,尤其是米。”
    “这和中国抗战那会儿一样啊。”龚剑诚呆呆地望着众生相,想到平静背后,将是更大危机,就为文秀琳的前途担忧。两人吃了早饭,龚剑诚强塞给文秀琳二十美元,并让她雇一辆黄包车。秀琳不好意思将钱收下。出去找了两辆黄包车回来,这光景能有人愿意拉车,已是万幸了。两人坐车离开饭店,半小时后到达机场。然而,下了车才明白,希望就是绝望。成百上千想逃离南朝鲜的西方人聚集在码头,不乏官员和侨民,他们像滚动的雪球,来回拥挤。但美军就是不准进入,解释的理由很恐怖:苏联远东空军米格战机已参战,飞机升空不安全,军舰目前还不能出港。
    就这样,龚剑诚在极度焦灼中等待机会。他和文秀琳身体挨身体,拥挤在汗流浃背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等待时来运转。谁都无法预知未来,见没有转机,龚剑诚执意要送文秀琳回去,可姑娘不想孤守空房了,因为随时可能闯入警察没收她的饭馆,她真的无家可归。


    

    六月二十七日。形势在早上恶化,海关大楼的广播喇叭传来噩耗。南朝鲜KBS电台播出震惊消息,国府和国防部正撤离汉城,前往水原。消息带给人的恐慌不亚于受到轰炸,街上和码头一下就沸腾了。机场外,到处充斥咒骂李承晚无能的喊叫,喧嚣过去,士兵在街头更加肆无忌惮,青壮年只要被看中,当街即被抓走从军,老人妇女哀求,多数被暴力推开。
    绝望的妇女和老人手提头顶包袱,牛车、马车和独轮车涌向釜山港,可逃到哪儿呢?码头那边就是大海。绝望的人们跪地哭天。有人高呼上帝,也有人到领事馆前哀求美军:我的上帝,快拯救大韩民国吧!
    可“上帝”也显得忧心忡忡。领事馆全面戒严,对战况不予评论。龚剑诚和文秀琳拥挤了一整夜,没一处安宁的地方可休息。再没有卖早点的小贩了,文秀琳忍饥挨饿,却不肯吃半点留给龚剑诚的干粮。

    上午十点,他们挤到一处人多的地方,就见一位“上帝”用生硬的韩语忽悠民众,说美国不会撇下不管。等走近才看清,这家伙居然是操东印度英语口音的米勒。这位卷发大鬓角的矮个子虚张声势,不知是消息灵通,还是胡诌八扯,身边聚集着不少热情听众。
    米勒说,美军顾问团传出消息,李承晚已在上午坐专列跑到大田的金泉去了。到中午,又听米勒说,苏联远东电台战报,北方突破南朝鲜“仓洞防线”,就将攻破“弥阿里防线”,那可是南朝鲜军在汉江以北的最后屏障,消息让人一下炸锅。闻讯的美国人也叫喊:突破汉江,转盘枪子弹离釜山就他妈的不远了。
    战争风云急转直下,釜山一片大乱。混乱的不止码头,几架美军RF-80A侦察机掠过地平线,B26轰炸机也呼啸升空,这给脆弱的民众带来惊慌失措,到处是逃难的人群。龚剑诚由闯海关变成了保护柔弱的秀琳免遭抢劫和性侵。
    姑娘已跟他熬了两天一夜,身体的能量消耗殆尽。他想方设法搞点食物,给姑娘补充体力。后来两人加入到美国侨民、欧洲淘金客和原住日本人声讨当局的热潮里,希望能出现奇迹。
    釜山公路乌烟瘴气,国防军逆境中调动,增援水原防线,可总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军车和炮车驶离军营时,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士气并不高。南朝鲜不少军人都在酒吧美女圈子里泡烂了,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军官中相当一部分沉溺金钱酒色,战争来临,让这些人指挥惊慌失措的士兵打仗,结局可想而知。
    向北开进的部队受到百姓夹道欢送。名流和学生们组成慰问团,对官兵呼喊:“国军官兵们,收复汉城啊,首都被占领,我们将怎么办呢?请你们一定要守住汉城,击退敌人啊!”
    釜山大学女学生带来点心等慰问品,还有的女孩子捧出饭团。边给参军的男同学发东西,边振臂挥舞着太极旗。一个女学生哭泣着说:“如果你们丢下了我们,大家就都无家可归了。”眼泪和着淅沥沥的雨水,让很多年轻士兵泪流满面。
    釜山的繁华成了昨日浮云,低吼着冲向云霄的轰炸机掠过天空,人们翘首以待,见美国人都动起来了,市民们多少有了点精神。釜山市官员在广播里号召人民起来战斗。挨到下午五点,美军宣布撤侨。有美军方签证的人也包含在列。

    密不透风的人群里,龚剑诚和文秀琳寸步不离。可就要分别了,龚剑诚不舍地守着姑娘,才意识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挨近。他逃离了战火,秀琳就将面临可怕的流离失所,这是一个韩国孤女必然的战争命运,可他对此无能为力,使命和国籍不容他滞留绝地,他带不走她。
    文秀琳凄凉的目光看着他,他紧紧抱着姑娘的身体,宛如一对恋人,可他们才相识不到一个星期。从未经历过拉手、接近、亲吻就直接拥抱着。夏季微寒的夜里,龚剑诚紧紧地搂着她,给她带来温暖,姑娘孤苦伶仃,也麻醉般地依靠在他的怀里。但是,就在美领馆翻译官通告撤侨令之后,秀琳刚毅地撑起身体,微笑着顶起了龚剑诚的旅行箱。她率先朝签证处拥挤,脚步坚定,她想第一时间让龚剑诚登上日本轮船,以逃离苦海。
    釜山码头的大喇叭播送韩国KBS电台录制的李承晚口述录音:“联合国给与我们支持,美国为了帮助我们击退北方侵略,正在空运武器和军需物质,只要坚持过目前艰苦,一定会取得胜利……”随后是李承晚沙哑的哽咽。
    总统哽咽,老百姓就会窒息。形势失控,人群拥挤,龚剑诚和文秀琳紧密到肌肤紧贴甚至不得不将姑娘的乳峰挤压在胸膛的程度,闷热的高温,让姑娘虚脱出汗,龚剑诚抱紧她,朝她脸上吹风,防止中暑。姑娘脸色惨白,眼底凸显血丝,却依然昂着头,顶着行李,死活不肯离去。进入海关之前,龚剑诚暗暗掏着,钱包里还有三十美元,他拿出来,塞进姑娘的手里。
    “不,我不要,到日本,您比我更需要钱!”秀琳说什么也不接。龚剑诚坚持,秀琳只拿十美元,将其余重新塞回他钱包。“打仗了,钱买不到什么了,放心离开吧,我就是韩国人,留在这里是我的命。”
    “秀琳,那你怎么办?”龚剑诚忧伤地看着她,嗓音嘶哑。
    “可能回老家了吧,我有姨妈在乡下,如果战争过去,兴许还能回来。”
    “你——有父母吗?”龚剑诚憋了很久的话才出口,其实他早就猜到了结局。文秀琳凄然地转头,目光幽暗地看着龚剑诚肩上的破布洞说,“给日本人杀了。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姐姐。”
    “你有姐姐?”龚剑诚乐观起来。
    “她去了你的国家。”
    “中国!”龚剑诚似乎找到了能再次见到秀琳的契机,目光有了点喜色,焦急地问,“她在哪个城市?说不定我能见到她,找到她,就能知道你在哪儿了。”
    文秀琳也为这美好的远景振奋着,一改怅然不欢,阴郁惆怅的神情,眨着大眼睛天真地说:“我姐姐……很多年了,她考入南京陆军部的一所护士学校,那是抗日还开始的时候呢,我们失散了,姐姐的音信一点都没有!”
    龚剑诚心绪陡然黯了下来,但仍不灰心,毕竟他有许多熟人在国民党医院系统。“她叫什么?”
    “文秀英,我姐很漂亮的!”秀琳眉飞色舞,提到姐姐,清秀的脸庞焕发幸福的渴望,脸色也忽而变成桃红。“如果龚先生回国,一定帮我找找,虽然我没地址,但相信她一定在医院里。”
    “这就好找多了,或许该在台湾了吧……文秀英……”龚剑诚兴奋重复这个名字,忽然觉得耳熟。但还未多想,离愁别绪就涌上心头,拥挤的人流拆散了两人亲密的拥抱体,秀琳被挤出去。龚剑诚慌了,拼命朝外挤,他不想抛下可怜的姑娘。
    “秀琳!我赶下一班的轮船!”
    “不要回头啊,别管我呀!”秀琳焦急着跳脚高喊。“最后的机会了,没听到有人喊,汉城被劳动党攻占了吗?”龚剑诚这才明白为什么人群突然拥挤,原来是国家象征——首都汉城垂危了。
    “秀琳!”龚剑诚使劲呼喊,眼睛潮湿,使劲儿朝外拥。总算拼尽全力,把秀琳从膀大腰圆的洋人咯吱窝里拉进栅栏。很快,他够到海关警察构筑的签证安检台。文秀琳拼尽全力,推挤他捷足先登,行李和手提箱从头顶递过,龚剑诚一一接下来,但做完一切,就再也摸不到姑娘的手了。看着汗水横流、脸色煞白、眼里含泪的秀琳渐行渐远,龚剑诚刚强的眼眸溢出了泪光。
    “秀琳,我会找你姐姐!”龚剑诚哽咽地呼喊,为两人能再见面延续希望。但是,在动态的安检台前,一切惆怅的告白都超不过半分钟,龚剑诚想喊点什么,瞬间就被人高马大的美国宪兵推上栈桥。
    “你免检,上船吧!”领馆的一个武官瞅瞅龚剑诚的护照,掷给他,因为上面有军方证明,就让韩国宪兵让他过去。龚剑诚踯躅在甲板栈桥上,不时回头,这凌空的栈道,成了他和韩国少女漫长的惜别之路,他失神地遥望拥挤到边缘的秀琳。两人摇动手臂,指尖两点连接一条心灵自由的直线,秀琳的白影兀立在嘈杂布满灰尘的码头一隅,却仍如尚未断线的风筝,彼此触摸着离别的心弦。再也触摸不到了,距离越来越远,船已启动,熟悉的白裙变成了海关铁栏杆上的一个模糊的光斑。
    “富士山”号商船非常庞大,日本运输兵舰改装而成,现在为美军所用。甲板上方的三层楼白色房间灯光明亮,美国海军码头上的探照灯映射下,头等舱的餐厅和咖啡厅外站着的荷枪实弹的美军格外醒目。轮船的高射机枪对着天空,仿佛这座浮动在轮船是用美利坚的意志铸就的海上堡垒。可堡垒即将带着战争的遗憾飘零,龚剑诚和文秀琳短暂的温情,即将随着战火逼近,无奈地天各一方了。
    “秀琳!”他摇手,呼唤,却因距离加大只能重复那么一句。“保重啊!”
    “龚先生,平安!”文秀琳嘶哑的声音传来,似乎经过漫长的时光,她那摇动的手臂的影和声音已不相匹配,文秀琳,一个席卷数千万人的战争中微不足道的女孩子,一个靠命运飘舞的蒲公英,此刻正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绽放,可她的根注定在血与火的南朝鲜。龚剑诚泪眼模糊,哽咽地举起行李,后来还脱下鞋子,在手中摇曳,努力将两人少的可怜的熟悉的记忆放大。汽笛长鸣,龚剑诚流出了热泪,他大喊:“秀琳,安全啊!”
    “再见啦!”美丽瘦弱的秀琳爬上了海关的栏杆,朝轮船挥手。海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她极不和谐地在栏杆上挥舞手臂,在龚剑诚朦胧的泪光里,形成一朵可怜的花环,但就在龚剑诚的手垂落,皮箱坠地的那一刻,远方的白裙变黑,秀琳不见了,掩盖她身影的,是几个黑衣警察,他们将栏杆处挥手的秀琳殴打下去,之后对她拳打脚踢。瘦弱的姑娘,被像抛弃重物一般由三个人抡起来扔到了人群之外。
    龚剑诚惊呆了,噗通一声跪在甲板,愤怒地挥舞拳头,他发疯一般朝回跑,可等待他的却是宪兵的枪口。他紧紧攥拳,眼泪遮蔽了一切,等他擦去泪水,可怜的姑娘淡出了视线。他迅疾跑到船上,沿着船舷寻找那小小的白影。为了确定她没事,龚剑诚抢夺了一个美国老妇手中的袖珍望远镜,痴迷而焦急地寻找。
    突然,他看到了秀琳,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已血流满面,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因看不到龚剑诚了,她孤独茫然地抱肩,失魂落魄地在码头上徘徊张望,不时擦着流下的血,直到轮船转弯朝东,汽笛声消逝在惊涛骇浪里,那洁白渺小的身影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朝着黑暗挥手。
    “富士山”号提前起锚了。
    北部天空传来飞机的马达声,接着是防空炮火对天发射的“咚咚”声,釜山北部屏障洛东江大桥遭到人民军螺旋桨飞机的轰炸。美军海岸特种部队立刻封锁码头,几艘挂着韩国旗帜的军舰和炮艇从“富士山”号两侧游弋过去,直奔西海岸而去。不知是真的见到敌人,还是指挥官神经错乱,海军对拥挤逃逸的驳船发射了几发炮弹,顿时船体爆裂,水柱擎天,尸横船头,一片狼藉。
    龚剑诚在莫名的炮声中进入肮脏的三等舱。那一抹可怜的白色背影永远被留在身后,留在即将被战火染红的大地,她会活下来吗?蒙蒙迷雾中,龚剑诚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暗的大海,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他躺在巴掌大的床铺上,蜷缩身子,回忆文秀琳那温婉秀美的面孔。蓦然,他想起一个久远熟悉的名字“文秀英”,忽地做起来,悔恨万分地拍了下脑袋!
    嗨!我怎么就没想起是她?他的脑海顿时塞满了一个女人的音容笑貌,那是上海沦陷前,他和陈芝、林湘浴血奋战时常常出现在身边的身影啊,刚毅的女护士文秀英,不就是文秀琳的姐姐吗!

    想到文秀英,龚剑诚就想到了许许多多刻骨铭心的往事。那张默默闪耀在记忆边缘的女兵,牵出了龚剑诚生命里最难忘的日日夜夜。他畏缩在船舱简陋的床铺上,微闭着眼睛,让思绪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日。
    凌晨,硝烟形成的雾霾如黑云,遮蔽了初升的朝阳,几十万国军鏖战上海,铁流中,一支军容不整的队伍背着无线电设备,匆匆赶路。他们就是以共产党情报战线骨干为长官、大学生和热血青年为主体的铁血义勇队。刚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驻京办事处情报负责人的李克风,身穿上校制服,率队行军。他们的任务是进至宝山码头,组建前敌电台网,监视敌人海军航空兵和陆战队的动向。
    江湾至吴淞的大道上,处处都在燃烧。三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停在前面,中尉龚剑诚跑下来,面见长官李克风,他奉命来支援。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克风,一个风度儒雅的军人,两人只握了握手,李克风就命令铁血青年团和龚剑诚的情报小队合并,穿过密集的舰炮封锁区,赶赴宝山前沿仓库。
    李克风麾下有位通讯科长叫王坚,他指挥七名自愿来前线的女大学生报务员,连同龚剑诚带来的陈芝等报务人员,统一调度。很快,这支小部队就在最前沿,搜索到日海军电台主神经,吴淞口外敌人舰船上的短波大功率电台。
    “报告,搜索到敌人指挥部,从频率分析,是德国RX型新式一千瓦联合式电台,负责与东京大本营和前线陆海空三军一线部队联络。”王坚对李克风汇报。
    “好极了,咬紧它们,电文抄录,让龚中尉破译!”李克风兴奋地拍着水泥柱,对王坚下达命令。
    旧仓库里,电报声滴答,报务员中最漂亮的林湘闪动大眼睛,眉飞色舞看着老同学陈芝,她侦听到了日军三部电台通联讯号。
    “长官!”她飞快站起,跑到李克风面前,“报告上校!我听到三部最新电台出呼,呼号为‘佐鹤’,‘富士山’和‘樱花’,应是增援上海的三个部队番号假名。”
    “会不会耍花招,改变师团代码了?”王坚分析道。
    “不会,这只能说明一线敌人被打残,本土调来了增援部队。”
    “克风同志,这样看,上海危险了!”王坚担忧地看着首长。李克风围着作战部署地图,凝思起来。龚剑诚正架设天线,听林湘喊,知道抓住了敌人电台,急匆匆跑下倾听一会儿电波。随后来见李克风。“李长官,”龚剑诚看着地图说,“信号清晰,电波逐渐增强,按键有力,说明敌人主电台不远,而且发报人是在十分激动的心情下拍发的!”
    “这么近?”李克风有些紧张,当即查看地图,忧心忡忡地说:“信号这么清晰,说明是朝我们方向来的。”
    “有这种可能,但感觉是大型军舰上拍发的电报。”龚剑诚冷静分析后,给出结论。“这是日军偷袭战术,此刻正沿吴淞口向西进,企图占领我宝山码头,插进大场,浏河一线,切断我军退路,扼住昆山铁路咽喉。”
    “能判断敌人多大规模吗?”李克风焦急地看着龚剑诚。
    “等一下,”龚剑诚听一会儿,摘下耳机,表情自信。“长官,信号清晰,但有震动回声延迟,说明敌人是在大型移动军舰上发射的电波。从日军电台的配置看,可能是重型巡洋舰,或者战列舰,或者两舰并行。信号遇到舰身反射有明显衰减,个别地方也增益,延迟不一致,说明敌人至少有三艘以上的军舰正秘密潜入宝山码头!”
    “小鬼子搞偷袭?”李克风神情凝重,“能破解联络内容吗?”
    “新来的日军密码是海军部的,需要敌人部队番号通联数据作为参考……”
    “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长官,需要空军支援,要他们空袭吴淞口第三舰队,敌海军必然做出反应,拍发电报联络,这样我就有了电台数量和呼号做参考依据。”
    “没问题,我即刻请示张治中将军,让他们协调空军!”
    半小时后,高志航第四航空大队一个中队就从江阴机场起飞,对吴淞进犯宝山的敌舰轰炸。龚剑诚收到了空军中队电波信号,通过呼叫,得知敌停泊战舰情况。日海军立即起飞战机,并发射照明弹。英勇空军战士在吴淞上空与敌激战,击落敌机4架自损3架,胜利返航。
    需要处理的数据非常庞大,王坚指示译电员林湘帮龚剑诚整理。龚剑诚满头大汗,对林湘说:“小姑娘,把下面的记下来。”林湘不高兴地抬头,撅嘴看了看这位面色黝黑的大哥,拿起笔。“谁是小姑娘?人家十六了!”
    “我二十三。”
    “就大这么点……”林湘抿嘴笑,调皮地扬了扬脸,“大哥,吩咐吧!”
    “你记下:12288 33229 58380 39437 12214 ……28565 50014……”林湘快速记录,五个数字一组的密码,就像天书一样,只懂简单密码的林湘拿着通用秘本,怔了好半天。
    “下面用日文片假名。”龚剑诚望一眼林湘,“懂日语吗?”
    “懂!”林湘骄傲地望了一眼龚剑诚,羞涩低下头。龚剑诚也一愣,真没注意,林湘长的好漂亮,这么小就当译电员了。“你叫什么?”
    “林湘啊,你呢中尉?”
    “龚剑诚。”
    “北方人?”
    “嗯,你呢,本地?”
    “苏州,家在南京。”
    “在哪儿读的书?”
    “金陵大学,抗战一爆发,我就参加了军委会扩招的无线电班,通过同学陈芝介绍,加入李长官的铁血支队,就来上海了。”林湘指指正和王坚科长说话的那位短发秀气的女兵。
    “陈芝是你同学?”龚剑诚一笑,“她是军委会电讯处的,这次来前线,死活要跟我来。”
    “哎,中尉,你是学什么的呀?”林湘好奇地眨眼问。
    “我,燕京大学新闻学,后来去英国读通讯和无线电专科。”
    “留学生呀!你才二十三?”林湘羡慕地双手合十。
    “不信?”
    “信!”林湘双睛明亮,崇拜地看着龚剑诚。
    “你很有天赋,”龚剑诚夸奖道,“来,帮我记录下面电码。”林湘点头,戴上耳机。就在这时,几枚炮弹在仓库附近爆炸,仓库顿时弥漫硝烟和灰尘。
    炮击暂停,林湘擦擦脸上的灰尘,好奇地问:“怎么去的英国?”
    龚剑诚帮她抖抖身上的尘土,说:“我有个义弟叫秋风。我俩的父母都是东北军军官,没跟张笑良走,就加入抗日义勇军,民国二十二年都牺牲了。我俩一起要饭,就流落到大连,被传教士詹姆斯先生的圣公会收养,后来圣公会送我去英国教会学校留学,我在那儿转入无线电科。我弟弟就留满洲了。”
    “还活着吗?”
    “不知道。”
    “哦……真悲壮!”林湘也痴情说,“我有个姐姐,也常不见面,她可漂亮呢,是国军军官!”
    “是吗?你也很幸福!”龚剑诚微笑看了一眼林湘,递过一份新电文。“对日语有研究吗?”
    “还行吧。我主修英语,有个小老师是日本人,叫三枝由纪子,和她学的日语。”
    “好,记录吧。”龚剑诚拿起一份电文纸,“这是东京的长波盲发密电,估计是参谋本部发来的。”
    “能破译吗?”
    “还需要点时间。”龚剑诚一边说,一边思考破译的方法。
    有了日本海军电台的位置和通联数据,龚剑诚逐渐掌握了规律,根据已破译的日本海军部“九七式”密电格式进行推演,发现了密电数字排列规律。他对破译密电有天生的灵感,好比精明的医生洞察病体经脉,从抄录的莫斯电码数字中一点点寻找线索,一如庖丁解牛,三个小时候,他基本能破译日军番号。经过连续演算,终于确定了敌人使用的密码本,是1932年日本出版的《万叶集》。
    “剑诚!了不起!”李克风怀着钦佩的心情,拍拍这位睿智的年轻人后背,兴奋地说,“有了密码本,就可以解开增援师团的作战命令!”
    从那一刻起,这支铁血无线电部队就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智能机器,在波诡云谲的战场上获得重大情报,源源不断发往战区本部。但是,秘密登陆的波田支队跟踪而至,距离无线电指挥所已不足一公里。又是一番炮击,炸弹在仓库薄弱的地方炸开缺口,巨大的冲击波将林湘和几个女报务员掀倒。林湘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正在一个男人的胸膛里。
    “没事吧?”龚剑诚抖落林湘身上的灰土,关切地喊。
    “没事……可是破译的密码本没了!”林湘想哭。
    “瞧,在这儿。”龚剑诚神秘地举起来,对林湘笑。
    “太好啦,我都被炸懵了!”林湘不相信地揉揉眼睛,见破译的东西还在,激动地抱住龚剑诚流泪。龚剑诚憨厚一笑,擦去林湘流在腮边的眼泪,但林湘用手摸了下他的额角,是血。赶紧拿出手绢。
    “没事,擦破点皮。”
    “不,让我看看!”林湘赶紧为他止血。龚剑诚笑笑,站起身招呼大家抢救设备。
    又是一番轰击,炮弹密集而下,仓库前后,浓烟和烈火吞没了一切,十几个警卫战士无声倒下,报务组也牺牲了保护天线的男同志。龚剑诚和男战士们把林湘和陈芝等女战士从瓦砾和尘土里救出,幸运的是,女报务员们没有人受重伤。发报和侦收的机器坏了一小部分。不一会儿,按键和接收机的滴答声又在仓库响起。
    就在李克风和战士们抢救伤员一筹莫展之际,从黄浦江边的大道的滚滚烟尘中驶来两辆卡车。司机浑身是血,但一声不吭地将车停稳,直到十几位女护士身背药箱跳下车,才掉头离去。护士们下来后,立刻投入战地抢救。
    “谁是指挥官?”一位短发,大眼睛,脚步匆匆的女军人高呼。李克风赶紧过来,“我就是!”
    “长官!我们是战区野战医院第十九分队的,我是少尉文秀英!”
    “小文同志,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啊!”李克风如释重负,指着狼藉的弹坑和仓库边呻吟的十几个重伤员,“救救他们吧。”
    “赶紧救人!”文秀英挥手对卫生员大喊,“先处理活着的。”
    文秀英看起来很老练,但也就十八、九岁,说话简洁利索,一头短发,甩来甩去的,跟男同志一样,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露清秀和干练。看得出,她不仅是位精明强干的女医务班长,还是一位有战地经验的女军官。她指挥有序,勇敢异常,呼吁大家对呼啸落下的炮弹保持镇定。爆炸的气浪摧毁了不少医疗器材,但这位秀气的女子比军事指挥员都果断和沉稳。很快,伤员按照轻重程度做了分类,救护人员在仓库里搭建棚子,开始做简单的外科手术。
    敌舰炮再次轰鸣,不断有战士们倒下,无畏的无线电特遣队岿然不动,战士们头戴耳机,手摁金属键,坚守岗位。天线不断被炸毁,又不断被修复,每一次爬上屋顶都有人牺牲,但在所不惜。
    龚剑诚破译了一份重要情报,上海派遣军万余日军正企图在吴淞登陆。指挥中心就在长江入海口的“出云号”旗舰。张治中将军接到情报,回电特遣队,全力侦听“出云号”总电台。深夜十一点,李克风将破译的旗舰方位报告给军委会情报处。空军司令周至柔指示空军轰炸大队于子时轰炸吴淞口的敌人旗舰“出云”号及其配属舰只,海军高速鱼雷艇15艘辅助攻击。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中国空军袭击了敌旗舰“出云”号,并向日军滩头岸炮火力点和登陆舰狂轰滥炸,空军将士舍生取义,血洒长空,重创旗舰。江阴鱼雷学校的多艘快艇逼近发射几十枚鱼雷,使重伤的日本旗舰退出战斗序列。
    但是,特遣队大功率电台也被敌潜伏特务侦缉,日本海军陆战队疯狂扑向宝山码头仓库。担任掩护的国军十八师五八三团一营正面阻击敌人,损失惨重。
    “李上校,这些电台设备很宝贵,你们撤吧。”宝山仓库前,撤回到最后防线的陈月村营长嘱咐李克风。“我们不走,战到一兵一卒,也不会让鬼子追你们。”
    李克风激动地握着陈月村的手,说道:“陈营长,我带来三百铁血军,留给你打阻击。”
    “谢李长官!”陈月村感激地握着李克风的手说,“还是跟您走吧,路上有鬼子游击部队。”
    “不,我毕竟朝后方走,没问题。我的战士从班排级以上,都是红军南方游击队的老底子,战斗力不算弱!”
    陈月村欣慰点头,深情地说:“上校,过去我们是对手,如今合兵一处,我即有八百壮士,陈月村没什么遗憾,不会辱没民族,做屈膝鬼!”
    李克风擦了擦硝烟熏黑脸上的汗,将勃朗宁配枪赠与陈营长,“多份力量吧。”
    “李长官,我上去了!”陈营长松手,正了一下军帽。
    “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吗?”李克风低沉的声音勉强出口,意指什么,闻者不言而喻。陈月村咬下嘴唇,想想说:“我的父母都在华北沦陷区,带也带不到了。恳请长官把秀英同志的护士队带出去,负担太大了。”
    “好吧!”李克风点头。但文秀英突然从队伍里跑出来,坚定地注视陈营长,挽了一下军帽下垂落的秀发。“月村,我要留下。”
    “秀英,你——”陈月村红着脸介绍,“李长官,秀英是我的未婚妻。”李克风愕然,心酸地点点头,看着他们默默无语。
    “月村,”文秀英深情地凝视陈营长,脸颊帖在营长凌乱破口的军衣上,“我不离开。”
    “不,你必须走,”陈月村一把将未婚妻推开,“留下,就是死!”
    “我来这儿是为什么?”文秀英哽咽地喊,眼泪齐刷刷落下。“月村,没能在战争之前嫁给你,就很遗憾了,”姑娘泪光闪闪,却强作欢颜一笑,“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你出身贫寒,总想给我买个订婚戒指,可我不需要,我只要一百颗鬼子的人头。”
    “我——一定做到!”陈月村感伤地拥抱未婚妻。文秀英离开陈营长,目光陡然冷酷,把那李克风的勃朗宁手枪别在自己腰间,庄重理了理军帽,给李克风敬军礼,淡笑,“李长官,我只带三名护士跟随陈营长,求您照顾其余的医护班人员,将她们带回昆山!”
    李克风语噎,握着陈月村的手,又凝视文秀英说:“两位多保重!”
    陈月村不再说什么,掏出一块怀表递给李克风。“大哥,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说来惭愧,这是二十四年冬在瑞金剿共时上峰赏给我的,我把它留给您,希望别再忌恨我这位国军兄弟。”
    李克风把表放在手心,知道它的分量。他重重合掌,握得紧紧,泪眼朦胧。“十年国共战史不堪回首,如今都是抗日壮士,生死之别,还提旧事何益?”陈月村憨厚地笑笑,随后后退,“大哥,我上去了!”
    “好兄弟……多打鬼子!”李克农扑上前,抱住陈月村洒泪。陈月村和文秀英敬军礼告别,带着警卫和另外三名女护士出发。

    李克风回转身,召集护士班、重伤员、轻伤员与电讯人员全体集合。李克风扫视部下王坚带的三百壮士,厉声喊道:“王坚!”
    “到!”王坚从队伍中出列,李克风狠狠心,命令道:“你们预备队支援陈营长,掩护电台支队撤离。记住,没命令,不许撤!”王坚敬礼,铿锵有力地回答:“是!”
    王坚随他多年,是老红军,有丰富对敌经验,也是电讯方面权威,留下无疑意味着牺牲,他舍不得。但民族存亡关头,国军将士春秋取义,八路军怎能缩头。“王坚,坚持到晚上七点,然后自行撤退。”
    李克风下意识地看看怀表,此时是下午两点一刻,“能坚持住吗?”
    “王坚随您出生入死,什么阵势没见过,我在,小鬼子就过不去!”王坚的话铿锵有力。
    “别给红军丢脸!”李克风低沉声音响过,大家默默抬头。这句话就是永诀,但没人含糊,几乎异口同声:“人在阵地在!”
    “列队!”李克风下达命令,王坚尖利嗓音回荡在仓库周围。敢死队员们整齐站成三排,李克风查看武器弹药。李克风与大家一一诀别,走过排尾,一律整肃军容,李克风二话没说,大手一挥,悲凉地喊道:“龚剑诚!”
    “到!”
    “把电台班的光荣弹都给王科长!”
    “这……”龚剑诚望着李克风,犹豫不决。无奈,他取下电台班女战士身上挂着的手雷,那是南京出发时,军委会发给她们的光荣弹,全部交给了王坚敢死队。
    王坚默默给李克风敬礼:“克风同志,来生见!”说完,王坚再没回头,跑向大队前列。

    李克风指挥无线电部队撤离。但是,文秀英的医护中队刚接收十八师一百多名重伤员,让伤员乘车,就必须抛弃电台、发电机等辎重,李克风当即下达命令,宁可丢弃一些物资,也要保证重伤员撤回后方。闻讯的伤员们呜呜地哭起来,不肯上车。有一位多处负伤的伤员从担架上滚落,硬撑身体爬来,哭诉:“李长官,我们留下吧!”
    “不行,留下就是死。”李克风绷着脸吼。
    “长官,别带我们走,留下吧!”这位伤员恳求。李克风见此人军衔是上校,应该是十八师团职军官,赶紧过来搀扶,“我带大家冲出去,生死与共,决不离弃!”
    “不行啊,会拖累大家的,弄不好都得死……成全我们吧,我要战斗到底,能捞几个兔崽子就够本!”
    “长官,让我们留下吧!”其他伤员都爬过来,抱住李克风大腿哭。李克风爱兵如子,尽管十八师官兵都是围剿过红军的死敌,他们最为凶残,很多红军和家属都死在这支部队的刺刀下。但国难当前,这些汉子却是民族抵抗力量的中坚。李克风将团长扶起来,咬咬牙,毅然决定:“好吧,我把部分枪支、炸药和手榴弹给你们……还有什么话捎给家里,我李克风就是豁出命,也带到。”
    团长无力摇摇头,撑起身子,说道:“我等骨断身残,决心殉国保全国人之生命,死已无憾!”
    团长说完,对众伤员们喊:“弟兄们,我中国泱泱烈土,最不齿投降二字!今贼来犯,我等为国战死,何等壮哉!拿出爷们的样子,我杜子清带兄弟们上路!”说完拄着步枪站起,向李克风提议,“李长官,没啥说的了,帮个忙,把兄弟们都背到仓库楼上,纵然以卵击石,飞蛾扑火,我百名兄弟也要死个痛快!”
    李克风默默点头,对国军伤兵致以标准的军礼,顿时眼睛湿润,“各位誓死不渝,鬼哭神泣!我坚信苍苍者天,必佑众位兄弟忠勇杀敌!”随后转身命令道,“龚剑诚!”
    “到!”
    “代替王坚职务,把重伤弟兄抬上仓库!”
    “是!”龚剑诚立刻行动,率部将举身捐躯的重伤号抬进三座钢筋混凝土仓库楼上,并把武器弹药搬上去。李克风清点剩余人马,加上女护士、报务、译电人员和辎重兵不过二百人,其中少数是轻伤员。队伍就要出发,龚剑诚出列:“长官,我想留下!”
    “为什么?”
    “这里不能没电台,敌人企图很明显,马上就要进攻杨树浦,沿沪太公路南下,向蕰藻浜进犯。如果先头部队在蕰藻浜南岸强攻大场、南翔,形势危险,如此路突破,敌截断市区我中央军退路,国军就会被包饺子。我必须知道敌人的去向。”
    “可你怎么存活!”李克风怒目说道:“能在敌人眼皮底下潜伏电台吗?”
    “有办法,长官,我熟悉这一带,化装成鬼子军官。来前都准备好衣服了。我只要一部微型移动电台,几个干电池,足矣。”
    李克风拍拍龚剑诚肩膀,涌起一股惜别的悲壮,“好,给我活着归队!”
    “是,长官!”龚剑诚话音未落,一个女战士从队伍里站出,对李克风敬礼:“李长官,我也留下!”
    “林湘?不行!”李克风摆手,“必须撤。”
    林湘态度坚决,执拗地扬头道:“我和中尉留下是有道理的。他一个人做不了收报发报两件事,再说,我会日本话。”林湘美丽稚气的脸上除了倔强,还有一种深情,她望着龚剑诚,嘴巴下弯,充满自信,刚受文秀英和陈月村战地爱情的影响,她看准了龚剑诚,生死相托。
    林湘用坚定目光恳求李克风,军帽下小辫子甩起来,态度无比坚决。龚剑诚喉咙有些哽咽,劝慰的话憋在里面。想不到这位美丽执着的姑娘要与自己生死与共。李克风凝视林湘一眼,时间紧迫,点头道:“但我要告诉你们,不能被俘……”李克风没说下去,林湘领会,调皮地举起一枚手雷。“我留着呢,长官!”
    “不是给王科长了吗?”李克风感到纳闷。
    “我藏了一个!”林湘笑嘻嘻抚摸手雷,话语轻松。仿佛那颗自杀用的手雷不是武器,而是一个舍不得吃的苹果。李克风看她天真摆弄的样子,眼睛湿了。“出发吧!”
    龚剑诚和林湘换好日军衣服,背起轻便电台,随即消失在众人的视线。李克风集合队伍,趁夜色火速撤退。但在撤往大场途中,被敌机发现,四五架敌机围追堵截,几次轰炸扫射,队伍被打散。

    进入宝山的日军进展迅速,进攻到仓库时,龚剑诚和林湘化装成少尉和士兵,混迹在日军两支部队接合部,日军见他们身背电台,以为是通讯部队的,没人上前盘问。他们亲眼目睹了仓库重伤员的英勇牺牲的过程。
    杜子清团长所部重伤员杀伤大量鬼子,被海军陆战队团团包围,战到最后,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不能动的举枪自戕,能动的,就从二楼、三楼窗户怀抱引燃的炸药和手榴弹跳窗摔死,并与涌上来的敌人同归于尽。陈月村部和王坚的三百青年士兵在杜子清等壮士牺牲后,失去侧翼支援,撤到仓库外围。国军和红军战士同仇敌忾,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
    陈月村营和铁血敢死队伤亡惨重。日军动用坦克,撕破防线。王坚拼到最后,手抡大刀,与冲在坦克后面的日军对劈,失去一条胳膊,将敌少佐头颅砍掉,王坚拉响了手雷英勇牺牲。
    陈月村营长和百十个部下战到午夜,所剩无几,改退为进,率士兵出其不意,推着缴获的一门火炮至宝山仓库前,猛轰日军。给刚登陆的敌指挥机关当头一棒,因措手不及,五名高级参谋人员被炸死。敌人吃了亏,更加疯狂。勇士们用光子弹,洒尽最后一滴血。在凶恶敌军扑上来时,弹尽的陈月村带两名受伤战士,相互搀扶走向黄浦江。向敌群扔出最后一颗手雷后,蹈向波涛汹涌的江心,自溺殉国。


    龚剑诚和林湘观察到不少重大敌情,用移动电台汇报给战区司令部。凌晨,两人开始撤退。但是,当行进到陈月村营长阻击阵地后面的一条小巷时,见到了无比壮烈的场面。硝烟弥漫的道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国军和鬼子兵的尸体。他们见到了三名女护士,都已牺牲。其中两位护士的遗体被炸的四分五裂,景象惨不忍睹。
    “剑诚,你看前面!”林湘指着黄浦江边一处店铺,路中央的瓦砾堆里露出一个女战士的头颅。两人赶紧跑过去,挪开压在她身上的石块和瓦砾。从衣着看,是位国军女护士。可怜的女兵双腿都不见了,只隐约看得见上半截的肉体,髋骨以下血肉混乱,模糊不清,难以看到躯体和沙土的界限了!
    惨淡的晨曦照在一块狼藉横陈的橱窗玻璃上,射出刺目的殷红之光。随着玻璃的血滴淌下,可怕的红光模糊起来,照在她上半身破碎的军服上,仿佛是剪裁成千万条的血线光绦,平静地勾勒着女兵一头微微卷曲的海藻般浓密的短发,让她看起来犹如沉落的朝霞。

    或许看见“两个日军”逼近,女兵眼底涌出一点无畏,但顷刻就变成了泪,像浑浊的黄浦江水无神而明确地射向目标,骨子里那点残存的斗志让她激动着,犹如一个准备防御作战的战士,脸颊微微抬起,双目如火,凄切的寒光直逼“来犯之敌”。
    她想反抗,使出浑身力气,只是两手使劲一捏。可手指什么都没有,除了粘乎乎的血沫子从拳口涌出,她意念中的手雷早在三个小时前就扔出去了。静脉里最后一点血,已在下腔流尽,作为一个英勇的战士,她在用微弱的仇恨反击,让温热的血、战士的光荣成为不屈的子弹,投射到前方,完成生命的涅槃。
    血流干了,姑娘的脸惨白无色,美丽而恐怖,仿佛刻刀粘着鲜红油彩,在汉白玉上雕刻成的人,眸子凝固不动,唯有淡淡的、无色的、被炸裂的嘴唇,嗫嚅出含混不清的语言,这才不至于让龚剑诚怀疑刚烈的女神出自烈土。她就是文秀英。
    龚剑诚和林湘发疯地挖掘着,可无法清理周围,姑娘的双腿没了,只有上半身……龚剑诚悲愤地跪在顽强活着的女兵身边一筹莫展,林湘痛哭失声。
    “我是龚剑诚!”龚剑诚拨开她脸上遮挡的木屑和石块,痛苦地看着,他的浓眉扭曲,眼泪夺眶而流,但仍然装作乐观。林湘抽泣到窒息,不敢正眼看这位坚强的姐姐。就是这位姐姐,昨天还曾意气风发带领护士队抢救伤员,可现在她已经成为不能抢救的人。
    “长官……是你……”文秀英的脸掠过一点惊喜。龚剑诚点头。他无法救活姑娘了,他悲愤地问道:“秀英,你家在哪里?”
    “我……是朝鲜人,从平壤来抗日的。”
    “你是朝鲜人?”龚剑诚一愣,心中涌起崇敬之情,俯下身体,倾听她微弱的遗言。
    “求长官给我一枪吧!我……坚持不住了……”
    “不!你还这么年轻!”望着已没下身,满地血污中仍然顽强挣扎的秀英,龚剑诚含泪捣地。林湘再也抑制不住悲凉,无声地痛哭。文秀英脸上却很平静,她责备地看着林湘小妹,目光现出疼爱的批评。“小妹……不许哭,打鬼子……能不死人吗……让我去吧,鬼子就要来了,姐姐不想被侮辱!”
    “我们把你抬回去!”林湘要动手,可又缩回来,髋骨和五脏都与泥土和在一块了,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她抓一把血泥大哭。文秀英淡淡一笑,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失血过多,她连说话都打颤,牙齿咬的咯咯响。“腿没了……我多希望……跟月村……打鬼子……可我没杀过一个,好遗憾……”
    龚剑诚捂住眼睛,不想让姑娘见到他流泪。已到最后时刻,体面的死是一种高贵和尊严,龚剑诚慢慢地将手伸到姑娘皮带上,取下她的鲁格手枪。绝不能让鬼子凌辱尊敬的战友,就狠了狠心,将枪口对准姑娘的头。
    “秀英,如果我能到朝鲜,一定帮你找亲人……”龚剑诚哽咽了,手颤抖着。
    “我是民国二十三年秋,从忠清南道……礼山的德崇镇来的,”姑娘喘息着,简要叙述身世,“我妹妹在奉天……读书,我到南京,入中央军校护士特别班……我和尹奉吉壮士是同乡……”
    龚剑诚眉头因钦佩而颤抖,尹奉吉是朝鲜独立运动先驱,光荣的反日义士。虹口公园用水壶炸死炸伤日本侵华陆军司令白川义则、重光亏等,被捕后判处死刑。姑娘白皙面孔苍白如纸,几颗泪随妹妹的名字滚落下来,随即便坚强地仰头,“长官,我衣服里有本日记,如果将来……见到妹妹,给她吧!”
    姑娘恳求地凝视长官,龚剑诚深深点头,用帽子擦下眼睛,打开枪保险。这是龚剑诚一生最悲凉时刻,绝对没有想到,他保卫国土参军,开的第一枪,射出的第一发子弹,竟是射向一位高贵女战友,可他必须这么做,不能让她这样痛苦等死,若留下再遭禽兽日军虐待和凌辱,将是他今生不可原谅的犯罪。
    “秀英同志,你是朝鲜人民的英雄,也是中国的好女儿!”他微笑,嘴唇颤抖,“永别了!”然后将军帽抵在枪口,勾动扳机。
    “砰!”……沉闷的枪声,在爆炸声回响的狼藉街道上好像不曾有过。文秀英,这位朝鲜来的女战士,为屈辱坚强的中华民族与朝鲜民族的抗日战争,流尽最后一滴血。秀英安详闭上眼睛。龚剑诚拢了拢她的秀发,将落在远处的军帽取来,端正地戴在她头上,并从她军服口袋里找到那本染血的日记。
    打开后,看见姑娘生前写的十几篇战地日记。在日记本中间,夹带一张很小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文秀英,那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身边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笑的很甜。龚剑诚和林湘站起来,对着烈士的遗体敬以标准军礼。龚剑诚将日记本交给林湘,转身,眼睛里冒出烈火,举起手枪,对林湘喊:“看看周围,还有我们的兄弟姐妹!”

    他们边撤边搜索,来到万人空巷的刘行镇西街。到处是人体残肢,到处是散落的武器零件。天已放亮,枪声零星,他们用移动式电台接收战场动向情报,国军指挥部要求各部队陆续退守罗店和双草墩的第二道防线。刘行镇正是第一战与第二战线结合部。
    忽然,龚剑诚听到了枪响,应该是双方对抗射击的声音。他兴奋起来,和林湘朝枪响的地方跑。让人惊喜而紧张的是,见到的不是国军部队,而是李克风麾下的护士班与译电班的部分姐妹。
    自从遇到轰炸与大队脱节,年仅十八岁的国军译电班长,上士杨梓和队友陈芝就率领掉队的二十九名女兵和伤员边战边撤,在刘行镇西街与日军小股部队遭遇,又牺牲了许多同志。杨梓和陈芝见到长官龚剑诚,都非常兴奋。林湘和陈芝同学重逢,抱头痛哭,虽然过去不到一天,但生死别离的战场相见,如隔三个月。
    大家准备撤出,可就在这时,远处跑来一队穿便服的人,紧接着枪声大作。这群人约二十几个,都拿驳壳枪向身后反击。尽管枪法很准,但逐渐被追上来的日军分割包围。
    “自己人,”龚剑诚大喊,“准备战斗。”
    见有援兵,这伙便衣领头的喜出望外,跑过去和龚剑诚握手。这人三十左右,胡子拉碴,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但浑身是血,已看不出衣服的颜色。
    “我是上尉沈智豪,军统前线锄奸队的!”黑胡子自我介绍。
    “龚剑诚,军委会电讯处中尉。”龚剑诚自报家门。战斗在进行,两人短叙,龚剑诚知道军统有行动科,自上海战起就投入到抗日第一线。“沈长官,我们人不多,都是女兵,但都会打枪,听你调遣!”龚剑诚给沈上尉敬礼。
    “好!”沈智豪向龚剑诚敬礼道,“这股鬼子追我们好半天了,必须干掉他们,否则我手里缴获的日本海军密电码,就无法带回去了!”
    “长官,你缴获了密电码?”龚剑诚佩服地看着沈智豪。
    “这是军统几十个弟兄的命换来的。”沈智豪拍拍胸,表明密电码在里面。“剑诚,我们做下分工,你带女兵对付北巷的黑龙会便衣,我们打东面正规军!”
    “好!”龚剑诚对杨梓等部下喊,“子弹上膛,跟我来!”

    双方激战了二十分钟,女兵大部壮烈牺牲,军统特工队也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沈上尉和一个兄弟。剩下的人并肩作战,与前面的三十几个鬼子周旋,决心拼尽最后一滴血。杨梓带领还活着的七名女战士从鬼子死人堆里缴获弹药,顽强抵抗,但子弹不久打光了。兽兵们见是女兵,就卸下子弹,个个怪叫,瞪着血红的眼睛,端着三八式步枪,从两侧街道口紧逼而来。
    沈智豪看了一眼身后,痛苦闭了下眼睛。八名如花似玉的姑娘若落敌手,后果何其悲惨!他大吼道:“同志们,拼了!”说完和龚剑诚等猛冲过去,和敌人肉搏在一起。鬼子将男兵女兵分割包围。杨梓不忍看姐妹受辱,将最后一个手雷的拉环拉掉,丝丝冒着烟。大家想自杀殉国,这是免遭凌辱的最好选择。可是,最后一秒杨梓改主意了,一颗手雷,八个姐妹,不可能全死,既然不能都死,就豁出去了,随手将光荣弹甩给了惊呆的日军。
    “轰!”的一声巨响,手雷在密集的兽兵群炸开,四个日本兵被炸得血肉横飞,还有两个受伤日军在地面上挣扎,日军小队长见状,端刺刀冲了上来。
    杨梓大喊:“拼了!”
    沈智豪被日军捅倒,龚剑诚受伤逼入死角,其他男战士都壮烈牺牲。兽兵顾不得他们,变态地狞笑着追逐女兵,将漂亮的林湘、陈芝和杨梓她们最先按倒。就在同胞姐妹遭受凌辱的悲凉时刻,突然从弄堂里闪出一束寒光,只见一人舞动日本东洋刀,身形矫健,所到之处,鬼子人头像踢起的皮球抛起。霎时间,八、九个准备第一波轮奸女俘的鬼子死于非命。杨梓和林湘见有人救,不顾羞怯,奋起反抗。
    杨梓抢夺刺刀,刺进日军下腹,肠子流一地,尸体倒下。日兵猛掐杨梓脖子,双方打滚厮杀。林湘抓过一个牺牲护士手中紧握的手术刀,插进日军下体,刀锋翻转提起,从肚子一下豁开到膈肌,肠子和大便流了一地。鬼子军曹满地翻滚,扑腾几下就不动了。一个矮个日军拦腰抱住陈芝,陈芝抓起地上的步枪,日军趁机摘下枪刺,反手扎向陈芝,姑娘一紧张,突然撒手后缩,惯性所累,日兵抱着步枪倒退跌倒。陈芝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石块,朝兽兵的脸猛砸。
    神秘的刀客划着弧线,接连杀死十来个日军。陈芝砸晕了鬼子,也被吓呆了,见救她们的汉子刀锋戮力,挥砍无痕,顷刻间人头狼藉,黑血灌顶。刀手古树盘根站定,将最后抵抗的日军小队长砍倒,然后一脚踩在陈芝面前被砸晕的鬼子脖子上,就让日军窒息而死。
    大家这才看清,此人二十左右岁,身穿粗布短褂旧衫,头戴黑旧礼帽,面色铁青,个头魁实,浓重的剑眉下,是一双稚嫩警惕的眼睛。
    没死的日军连裤子都没提,穿着裤衩逃之夭夭。但命不济,正遇李克风率队寻找失散部下。鬼子系数被歼。林湘穿上衣服跑到剑诚身边,几番呼唤,龚剑诚才苏醒。刚要拼命,模糊中见是林湘,就嘴角挂笑。
    “伤怎么样?”
    “死不了……”龚剑诚笑,但浑身都在流血。林湘哭着查看伤情,才知他伤的很重。“剑诚,坚持住啊!”林湘哭了。
    “没事,快救沈上尉!”
    大家过去查看沈智豪伤势。沈智豪中了五、六处刀伤。那救人的青年正把日军皮带解下来,帮上尉勒住肠子。
    “别费劲了,兄弟!”沈智豪声音微弱地说。
    “你死不了,长官!”他宽慰地站起身。李克风赶紧让护士给沈智豪处置。缠上绷带,打了一针,沈智豪就昏了过去。大家拥到牺牲同志身旁。许多女战士被鬼子残害,因为反抗被残忍杀害,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李克风和大家流泪默哀。但是,谁都没有忘记救命恩人——那个愣头青。
    “你叫什么?”陈芝擦去脸上的血,敬仰地问。
    “秋风。”
    “秋风,真好听。”陈芝念叨,眼里涌起崇敬之光。龚剑诚迷迷糊糊的,听小伙子说话,才看清“救命恩人”的脸。他突然坐了起来。大喊:“秋风!”
    “长官是……”秋风回头,感觉声音很熟,见龚剑诚浑身是血,不禁一愣。
    “你——秋风吗?”龚剑诚眼睛直了,忘记伤痛。他张大嘴巴,几乎要喊。秋风也懵了,这世上能叫出他名的,除了圣公会的传教士,就是哥哥了。他猛扑过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跪下大哭。“哥啊!”
    “弟弟,怎么是呀!”
    “哥!”秋风抱住龚剑诚嚎啕大哭。“哥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
    “弟弟,我也没想到你也活着,还到上海了!”兄弟俩相逢,泪流满面。

    龚剑诚抹着泪,赶紧将弟弟秋风介绍给李长官。李克风过来握紧秋风的手问。“小兄弟,你武艺跟谁学的?”
    “我爹,小时候不练不中,真打!”
    “功夫不错,一口气杀那么多鬼子。没有你,战士们就遭殃了。”
    “没啥,长官,”秋风甩了下汗珠子,“杀鬼子和切窝瓜一样。”秋风低头道出点心思,“长官,都说鬼子兵是兽,到处强奸妇女,我就想看看小鬼子兵那玩意是不是特别……还真不像个人种!”
    “啊,你还懂兽医?!”陈芝听了半句,冒失地问了一句,这话太诙谐,惹笑了所有人,大家从悲伤中猛地欢喜,有的女兵还笑喷了。林湘捅一下陈芝,姑娘这才知道话不对。陈芝躲在秋风身后羞目低垂,脸色绯红。
    初秋刘行镇雾霭沉沉,这儿本是旧上海最美的地方,北面原是一片小型的草场,是上海少有的牧野田园。和平时期,恋人都喜欢这片花草繁茂的地方,听牧童晚唱,看晨露凝霜……可战火纷飞的淞沪战役岁月,侵略军屠刀下的草野阴风弱日,晓月蒙灰,血腥遍地。
    队伍撤回昆山,龚剑诚和沈智豪在福音医院做了手术。后来上海沦陷,转到苏州医院。两个月后都相继出院。在南京沦陷前的十二月上旬,龚剑诚在林湘照顾下撤到南京,秋风和陈芝等同志随李克风去了武汉。在血与火的南京,龚剑诚和林湘生死别离……

    一声长汽笛,打断了龚剑诚的记忆,方知文秀英和林湘,都已阻隔在时光之墙。现在飘零在浩瀚的日本海上,他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种遗憾。文秀英,坚强英勇的女护士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起来,不是因为文秀英的大眼睛、短发和凄惨的死,而是她的形象已经变成了文秀琳。
    龚剑诚非常非常的遗憾,在和秀琳一起釜山相依的三天里,居然没想到她是文秀英的妹妹。或许,一直以为文秀英的妹妹在中国,所以没联想。如今擦肩而过,这忽视让他内疚和感伤,再见文秀琳,于何年何月?望着浊浪滔天的大海,龚剑诚陷入深深的担忧中。
    如许多韩国难民一样,龚剑诚顾影自怜。相同命运的人拥挤在舱里,那些穿破旧日式西装的男人谨慎交谈。他们诚惶诚恐,以泪洗面,不知是为出逃感到幸运,还是背井离乡的哀愁而不能自拔,很多人欲哭无泪。后来听其诉苦才知,大都是日本占领时期的伪官员——深知北方的劳动党占领南朝鲜之日,就是“朝奸”的人头落地之时。
    一九五零年六月三十日上午,北京西郊,一个外部看起来古朴典雅,里面绿树掩映的青砖大院,气氛凝重。这里就是军委总参情报部某局——代号“昆仑纵队”的无线电指挥中枢大楼。
    从半个月前开始,门岗就提高警戒级别,由单岗变成三道岗,每个楼门口,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卫。走廊里,身穿军装、手拿文件和电文纸的机要人员进进出出,电报滴答声响彻各个角落。似乎都在为神秘而艰巨的使命忙碌。
    三楼最东侧的一个宽敞房间里,挂着军绿色窗帘,侧面的东山墙,悬挂着超大中国地图,屋子正中是三张连结一体的地图沙盘,砂岩、粘土和植物制作而成的沙盘逼真精妙,显示出华东福建、浙江沿海、东北与朝鲜半岛主要地形。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等身材的军人,戴着圆边眼镜,聚精会神丈量朝鲜半岛最南端与台湾的距离。他就是军委情报工作主要负责人之一,“昆仑纵队”首长李克风。
    七天前,香港特派员胡勉之赶回总部,带回“寒风”发自台北的加急密信。他读了很多次。每一次阅后都心如刀绞。“寒风”与中央约定的警报级别是:初级预警为谈论米价,中级是黄金价格,高级为购买土地和企业,最高危机时,才谈论古代书画,显然,这次的报警信是最高级。
    《名人扇画集》:指陈芝到台之事。淫之以好,汩之所思:指表面看,她的工作还不错,但这种横向交通令人反思。
    却憾板桥一页印反:意指“郑”板桥,“郑”即“老郑”,指蔡孝乾,“印反”,即其叛变投敌。
    印章被染:指蔡孝乾掌握的全台地下党名单被搜获。
    污渍石涛余下四页:指吴淬文小组骨干四人被捕。
    尽被污红,检寄无黑墨:意指这些同志没叛变,已经牺牲。
    尚可论价,再行酌夺:龚剑诚和上级商量,以后要不要派人来台。
    今后可收买清之金农漆书:金农,扬州八怪之一,此指李克风,漆书是金农创立书法,在此指李克风制定的供台湾地下党和香港联络用的超级密电码,要赶快收回停用。
    此类台行情看涨:意指敌人现在搜捕很疯狂。
    岛内潮湿深重,不易再购尺牍:龚剑诚建议白色恐怖,不易在派特派员来。
    蔡孝乾叛变,吴淬文、陈芝和陈将军、聂上校英勇就义。因为自己和华东局领导机关的失误,造成潜伏战士的重大牺牲,李克风的心都在流血。都不能原谅自己,为此自请受罚。首长陈汉卿找他谈话,大骂他瞎子摸象,虽然这是华东局的失误,但作为情报工作的指导者,他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酿成惨剧就是骄傲自满的情绪作怪!批评用词之激、表情之严酷,差点将李克风骂哭。最后领导宣布上级处理决定:因朝鲜战争局势变化,军委需要大量半岛和美军方面的情报,李克风要总结经验和教训,工作做扎实,再为祖国立新功,暂时不受处罚,但这也属于“戴罪立功”。
    李克风痛定思痛。立即调整原制定的当年对台情报工作计划,并将朝鲜半岛形势列为第一目标。战争的飓风来势迅猛,即龚剑诚到达横滨港后不久,朝鲜战争已发生戏剧性变化。北朝鲜人民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占领汉城,并打过汉江。
    就在这天上午,李克风收到了“寒风”从东京新宿区某旅馆发回的第五封加急密电。
    “昆仑,
    杜鲁门结束休假,命令远东太平洋战区司令官麦克阿瑟,给与南军支持,驻日美军开始总动员。但没迹象表明,美军立刻入朝参战。”
    紧接着,“寒风”又发来第五封密电。
    “昆仑,
    美国参联会已决定,驻日美远东空军协助韩作战。今日上午美第七舰队驶入台湾基隆、高雄两港口,在台湾海峡巡逻,以宣示军事存在并阻止我解放军渡海攻台。”
    望着电文,几天没合眼的李克风睡意全无,他无比焦虑。美国插手台海,第七舰队横陈海峡,这是解放台湾不能逾越的障碍,解放金门岛的战役,就因为没有强大的海军,我军遭受重创,牺牲烈士们的血迹未干,台湾海峡就出现了更强大的敌人,李克风不能不最那道一百七十公里宽的海峡产生敬畏。
    “不能再派同志过去,重蹈覆辙去送死。”这是李克风在现实面前下的最理智的决定。
    三个小时之后,李克风从中南海驱车回来。首长严肃的话语犹在眼前,李克风深知肩上的担子何其重大。他沉重思索,踱步窗前,迷茫的目光投向如银的天空。
    李克风是中共情报部门传奇人物之一,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的棱角不算分明,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泛着慈爱、睿智的光泽。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戴副圆圆的眼镜,镜片下闪烁热情、探索的双眸,会让初见者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位中共的谍报枭雄仅是位私塾先生,最多是印书馆含辛茹苦的落魄主编。难怪日本特务机关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发出重金悬赏,只求李克风的一张真人相片。
    早年李克风也在国民党情报机构做过卧底,多年命悬一线的特工生涯早就了他处乱不惊的性格。在许多人眼里,李克风随和,喜欢倾听,善解人意,而这种仪表给人的效应,常使人忽略他的另一面:严厉和冷酷。
    他内敛狡猾、果敢无畏,在上海红军特科时期,这双无形的手就编织了无形的情报网,掌握对手的一举一动。当然,他也非常冷酷,甚至残忍,革命几十年,对待红色特工队伍中的腐败毒瘤,从不心慈手软。
    痛定思痛,李克风在绝望中努力奋起,他没理由负疚在恶性情绪中,朝鲜战争迫使他未雨绸缪。他拿着那只形影不离的大烟斗吸上一口,脑海里出现了他的王牌侦查员龚剑诚的身影。
    “寒风”的隐身能力极强,是情报战线少有的电讯和密码专家,他能快速用两种指法即“苏式”和“中式”发报。指法灵活,过目不忘。还能模拟十几种不同性格、手指力度的报务员发报。龚剑诚还有一个特殊手段,即能在多种干扰信号杂波的情况下,气定神闲,准确抄报。日军情报机关超一流反谍高手和他过招,都告失败。国民党中统、保密局、国防部二厅曾不遗余力追查“寒风”,但没一次准确接近目标。针对他的通缉有百种版本,而相貌迥异,因龚剑诚的“寒风”组基本采用单线联系,龚剑诚本人直接和情报部首脑代表联系,所以暴露的几率很小。难怪日本上海特务机关长惊叹,共产党谍报毒蛇“寒风”,很可能是几个女特工的合称。
    如今,“寒风”离开台湾岛,走向更复杂的战场,是令人欣慰的事。但弱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与美国情报机关打交道,他缺乏经验。剑诚啊,你可是老夫最后一把利剑,千万要藏好锋芒。李克风在心底默念,为最倚重的好战友默默祈祷。很久,他回身来到办公桌前,郑重取出回电纸,思考片刻,工整地在电文纸上写下八个给“寒风”的字:蝮蛇在手,将奋足局。

    战争的阴云笼罩东京。
    龚剑诚赶往东京都港区白金台五丁目原的“驻日大使馆”,即驻日军事代表团驻地,与东京同行李驰和过去部下廖凯见了面。下午,他去了日比谷车站对面一家叫“樱花”的西餐店,要见一个日本人。
    一个中等身材、眉毛很重,年纪约四十三、四岁左右的清瘦男子在门口早侯。此人就是龚剑诚约的客人,东京“远东情报服务社”企业社长三枝正行。说是社长,其实雇员都是朋友和家人,这类家庭企业在战后多如牛毛。美军占领时期,日本人饭碗难找,生意冷清,意外接到“老朋友”预约,三枝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
    昔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时隔五年,如今相见,他们都站着没动。龚剑诚刚刚设想的初见时带着杀气的微笑和如剑一样的目光,并没有出现,眼前的三枝正行大佐和记忆中的谍报魔王判若两人。
    千军万马中,子弹呼啸声、炮击声、拷打声、烧红的烙铁烫着肌肤的丝丝声都在时光之墙倒塌了,记忆里的对抗已是过眼云烟,而眼前真切出现的人,很难将其和猖狂残忍的日军特务机关长联系起来。他这么瘦弱,那么不堪一击,谨小慎微,还略带弯曲的脊柱骨,龚剑诚本想逞一下征服者的傲慢,可面对这半老、枯萎、表情僵滞,手指紧张摸着褪色条纹裤线的小市民,所有的对抗都变成懊恼。
    “剑诚君,恭候您多时了!”三枝或许感受到了龚剑诚的恼怒,小心地将额前斜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往后梳,生怕自己的形象带有一丝恶毒。
    “岁月才是一把刀啊。”龚剑诚拍拍他的肩,脸上涌出感叹,“老朋友,请,里面谈。”
    龚剑诚招呼三枝在雅间落座,解开西装扣子,潇洒地招呼服务生,指菜单上名贵西餐:“一盘蒸鱼卜丁、吉士百烤鱼、炸鸡块还有沙拉”。侍者含笑下去。
    “剑诚君,还是当年新三十八师风采啊!”三枝挤出恭维的笑意,斜眼看了看菜单。见龚剑诚点的菜太昂贵,有几分不安,低下脸胆怯地说,“这些菜价钱不菲啊。”
    “噢,不介意口味吧?”龚剑诚眉头一笑,亲切端详对方,“老兄可不是仰光时期三枝特务机关长的派头啦。”
    三枝惭愧摆手。“老黄历了,不堪回首。”
    “想你我昔日是战场对手,如今却坐下来喝咖啡,人生是梦啊!”龚剑诚道出了感叹。三枝诺诺点头。两人细数往事,岁月不饶人,过去的谁还会再提呢?龚剑诚一到日本就找他合作,也是现实的考虑。三枝的情报社人脉很广,不单收费低,而且也因为他的生意不好。
    三枝正行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一九三八年三月到一九四○年十月,任陆军省兵务局防谍课满洲分部一课课长。后历任陆军省中野学校教务课长、兵务局防谍二课课长。一九四二年派往南方军军部,建立三枝特务机关,指挥三十三军丛林情报战。那时候和龚剑诚棋逢对手。战后,三枝逃脱惩罚,溜回国内,并于四七年协助美国战略情报局即CIA前身从事旅日苏联人情报颠覆活动。
    这位美国奴才,近两年经营惨淡,原因是美国人对他的忠诚起了疑心。目前三枝家的生活难以接济,只是比起卖寿司、荞麦面条和生鱼片的那些昔日特工,三枝还算体面。毕竟,依靠美军,还能混碗稀饭吃。
    “三枝君,生意怎样?”谈到正题,龚剑诚一脸严肃。
    “难啊,”三枝的目光不再游离,一本正经地看着餐盘说,“经济萧条,活在美国兵的欺压之下,本土的二等公民,那种滋味你们不幸也尝过。说来,也是报应啊。”三枝很知趣,唯恐失言得罪财神爷,因此深刻检讨。龚剑诚反感一笑,尖利的声音倒让三枝误解为一种自作自受。
    “所以,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龚剑诚替他分析心理。三枝连忙点头,无论这句话挖苦程度如何,他必须和苦咖啡一起咽下。昔日的高级特务为谋生,舍得忍辱负重。
    “剑诚君,您高升啦,”三枝门口那颗蛀牙展露,过去的金牙典当了,如今没肉汤保养,牙齿焦黄稀疏。“国府驻日独立情报组组长,滋润啊!”
    龚剑诚自谦道:“吃这碗饭没过硬的情报来源不行,所以我需要你帮一把。”
    “能给剑诚君跑腿,我的荣幸啊!”三枝脸上开花,谄媚迎合。龚剑诚不言,示意吃西点,并亲自斟满咖啡,坦率说:“三枝君,我买你的情报,价格不是问题。”
    “那敢情好啊,说来是我的福气。”三枝正行连喝三杯,每一杯都是在感激中咽下肚,毕竟两年没喝过这么好的咖啡了。
    “你变了,三枝君,过去战场上你何等的狂,那时候你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龚剑诚贬低后抬高,“我喜欢现在的你!”
    “罪恶和赎罪,对于我来说,就像榻榻米上的臭虫,”三枝瘦削的脸孔黯然,“一躺下就被咬的浑身是包,夜不能眠,醒来后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深刻。”龚剑诚笑意十足。
    “谢谢!”三枝脸上堆笑,细碎的皱纹像被拨弄的琴弦颤动,那是一种装出来的恭维。
    “三枝君,明天我们换个高档地方好好喝一顿!”
    “哦,这怎么可以呀!”三枝囊中羞涩,不过甚合心意。俩人谈了一番对朝战的粗浅看法。龚剑诚觉得三枝手头有硬货,想买下第一份情报。三枝更加恭敬。其实他明白,所谓情报,早上它值钱,可能晚上就是垃圾。所以,开出的价码也比较低。两人在西餐厅分手,约定第二天再见,并成交了第一笔生意。
    第二天黄昏,龚剑诚开车去接三枝正行。这位老兄上了车,将一份情报塞到龚剑诚的皮包里,龚剑诚立即拿出一小叠美钞。一手钱一手货,龚剑诚出手爽快,三枝欢天喜地。想想这些钱可以让家小省吃俭用过上一年了,心里美滋滋的。
    两人来到东京新宿银座的商业区,将车停在美军云集的“樱之介”四星级饭店门前。三枝下车就有点哆嗦,不是犯病了,而是这里不是他这种人能来的地方。这是军事重地,吃饭的客人都是美军,别说没进过,就是连站在门口向里面瞅瞅都不敢奢望。龚剑诚拉他到这么豪华店面吃饭,自然有他的用意。这不仅让三枝受宠若惊,而且也对龚剑诚如今能量之非凡肃然起敬。其实并非龚剑诚喜欢大手大脚,来这儿吃饭,也是一种公关。这么做,只是给对方一个印象,有最值钱的情报不能给别人,我有钱。
    三枝其人的猥琐,正是当时日本民族灰暗低谷时期的缩影。美军占领日本,别说他这个朝不保夕的情报社长食不果腹,就是三菱、三井财团的经理和各部要员,也都必须节衣缩食,绝不会带客人到这种场所来消费。
    三枝诚惶诚恐,进了酒店,身子顿时矮去半截,宽大而不合身的二手西装,罩在鸡架般的骨骼上,连他自己都觉得寒碜。霓虹灯照在瘦削无肉的脸上,他望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紧张。赶紧用手蘸唾沫偷擦破领带上的污痕,将早上狼吞虎咽的疙瘩汤渍抹掉。
    两人被漂亮的洋人小姐引导到靠近三楼东侧的雅座。灯红酒绿,三枝有恍如隔世之感。战败日本人,显赫已是浮云,在美国兵眼里,都是摇尾乞怜的狗尾草。他的社成立四年,没少受美国人的虐待,请他吃饭,除非福岛仙台再发生九级强震。
    龚剑诚点了菜,不自觉留意起“樱之介”消费的贵宾。这些仪态俨然的美军仿佛到了本土的红灯区,简直旁若无人,他们手里挎着、怀里拥着的,都是相貌极好、身材苗条的日本姑娘。女孩们涂脂抹粉,有歌姬艺妓,也有清纯可人的学生妹,女孩们唯唯诺诺,任美国人玩弄于股掌和胯下,对侮辱与蹂躏非但不反感,还表现出极受用的样子。
    龚剑诚想到了沦陷后的上海。那些可怜的中国小姐和咸水妹不也这样卖春卖笑,养家糊口的吗!他从未瞧不起出卖皮肉普的女人,这些廉价的裙底,都有几张甚至十几张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如果伺候不好客人,得不到钞票,恐怕一家老少就得饿死。所以,她们自食其力,勇敢地同命运搏斗,值得尊重。

    三枝正行表现出极度沮丧和低靡,斜视美军对小姊妹调戏侮辱,拳打脚踢,连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日本人到了这步田地,感觉不到悲哀。怨谁呢?当年大日本皇军耀武扬威开进南京、武汉、新加坡、雅加达、河内和所罗门时,不也这么牛逼来着么!比起日军变态与残暴,美国人的那点暴力太轻描淡写了。
    “整个日本都在卖淫啊。”三枝咕哝一句,窘迫地低头,拉起话头。美国人浪笑和日本女人的尖叫让他胸闷,自尊荡然无存,更为羞耻的是,他必须在一个曾经侵略过的国家的人面前遭此洋罪,而这个人现在是他的救星。
    “都是为大日本复兴献身!”龚剑诚拔高音调,鄙夷地瞅着群魔乱舞,叹息一声。
    “剑诚君,您大概对卖春少女的可耻感到不安吧!”三枝悲咽地低头说。龚剑诚冷哼一声,没回答。
    三枝的额头渗出虚汗,营养不良的面颊苍黄不接,他凄惶地说:“早些年,我不喜欢德川家康。他问过妻子:如果我被织田信长杀害,你怎么办?妻子回答说:我会带孩子一起切腹自杀,绝不屈辱求生。德川说:你错了。德川家人都死光,谁复仇呢?若是我死了,你要屈辱地活着,即使卖春,你也要为了抚养德川家的幼苗而去屈辱地做啊。我那时候非常不解这个故事。可如今,我明白了。当我穿着军服、拖着伤痕回到家乡,看女人和孩子们面黄肌瘦,才觉得发动战争是多大的罪啊。”
    “不再信武士道了?”龚剑诚冷眼看看他问。
    “不信了。”
    “可你曾命令你的部下要像樱花一样凋谢。”龚剑诚恼怒,语调突然很高,“你凋谢了那些愚蠢的部下,摧残了成百上千无辜的中国樱花。现在逃回祖国屈辱苟活,居然能搬出德川家康这块遮羞布自慰,三枝,我为你可怜,你他妈的还是一堆狗屎。”
    三枝正行吓得冷汗冒出,内下惶惶,龚剑诚的恼怒是真情流露,若非他信任自己,恐怕他不会这样露骨地责骂,三枝很懂得人的心,觉得龚剑诚对他是一种爱护才这么说。更担心刚才的虚伪陈词冲撞财神爷,就赶紧道歉。
    “您骂我吧,我那时候是畜生!”
    龚剑诚无意指责,小饮一口,还给他倒上啤酒,幽幽地用下巴指着小姐们说:“屈辱地活不容易。看那些年轻姑娘,估计也是战争弃儿和寡妇吧,为家庭,为遗孤而生,为整个大和民族的老爷们犯下的罪恶去包容战胜者的裤裆,我其实更钦佩她们高尚的隐忍。”
    “是,您说的是!作为男人,应该深刻反省。”三枝奴颜颧骨展开细碎的皱纹,因为龚剑诚这样骂,说明他没有隔心。他感到无限欣慰。见龚剑诚脸色好转,三枝的颧颊也像解冻的秋子梨,渐渐露出紫红色。
    其实,龚剑诚一来到日本就感慨颇多,所见之日本人大多和三枝一样,看起来低三下四的嘴脸,其实卑躬屈膝的骨子里,仍然流淌军国主义的热血。这个可悲可敬的名族,确实令人警惕。失败了逆来顺受,全民忍辱,甘愿被宰如羔羊;待国运渐起,时机成熟,就恢复吃人的野兽的本性,他们会再次挥舞屠刀,疯狂砍下丧失警惕的民族头颅。日本民族的脉管里,流淌着兽性与奴性的混合血。
    龚剑诚仍然记得狗尾乞怜的三枝当年的凶残。他用刀子剖过远征军战士的胸,用残忍的刑具折磨过一丝不剩的女地下党和盟军女特工。他的手段极其残忍,剥皮抽筋,剜眼活埋,无所不用其极……但既然盟军没能处罚他,过去的都已过去,在日本追究这些已无意义,总不能把那些百万归国日军都宰了吧。说到残忍,龚剑诚也不差。他不也“惨无人道”地处决过日本特务若干吗?
    龚剑诚放下筷子,将惨淡的往事溶进啤酒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问责的目光从沮丧猥琐三枝的脸上移开,投向美军的饭桌,那是他今后的情报对象。
    面前两大张桌子,美国军官酒兴正浓,不时与舞女歌妓调情。直对龚剑诚那桌聚集了好几个美军校级军官,陪酒的姑娘也相对更漂亮和清纯。尤其吸引人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穿日本学生服、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就坐在肥胖的美军上校大腿上。女子秀丽不俗,手臂轻柔妙曼。上校四十多岁,蓝眼珠、淡黄色的眉毛,额发稀疏,薄嘴唇,三角肌满是赘肉,看女子一颦一笑,他用力搓揉少女饱满的胸脯。
    其他美国军官鼓掌,上校来了劲儿,居然脱去外裤,将怀里的尤物抱上餐桌,再将女人的大腿劈开,反扣其脸在桌面,估计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爱。那女人并未反抗,上校受到怂恿,双手搂住纤细的腰,捉吻少女长发。吻到亢奋,就脱去女人的内衣。但少女突然转身叉腿,滑跨到上校腿上。
    不过,她却咬住上校的嘴唇,以不易让人察觉的动作,娇唇启动,看似接吻,但她正快速嘀咕着什么。仅仅这几句,色性和人性卑劣到极点的美军上校就愣了,抬眼朝前面的那张桌子瞧了瞧,淫亵的目光马上严肃警惕,抱着美女的大手也从女人的内裤里松脱出来。上校这一突然诡异的动作,让人匪夷所思,这说明他此刻的内心不是色胆开张,而是很虚弱,这让龚剑诚觉得十分诧异。
    “三枝君,熟悉吗?”
    三枝放下筷子,用餐巾轻抹油腻的嘴巴,轻轻一笑。“都是我的老东家。看三点位置,像头猪那个,三十六多岁,是横滨基地的少校罗伊·施耐德,负责对日本军工企业登记,腰缠万贯,那工作给他带来不少油水,这家伙使十三个日本女人怀了孕;不过罗伊这家伙要去南朝鲜了,好运到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淫乐。十点位置,阔佬大块头,对,就是脱小妞内裤那家伙,大名鼎鼎,是第八军步七师情报处上校卡尔·罗森,这家伙二战时期被我俘虏过,后来逃了,麦克阿瑟攻打菲律宾的时候,他受伤获得过很高荣誉,所以才那么受器重。他喜欢年轻姑娘,有数不清的情人,嫌不够,瞧,又结新欢了……”
    “步七师情报上校。”龚剑诚咀嚼这几个字,分量很重。刚才罗森突然僵化的动作,在龚剑诚的脑海里回放,都是在情报战线上混的,他觉得此事蹊跷。为什么卑贱的日本舞女一句话,就能让高高在上的情报上校神态僵直了呢?龚剑诚注意到罗森的目光,盯着黑暗的角落。那儿有张古典餐桌。或许龚剑诚没注意吧,他发现桌边有四个美军军官用餐,四个沉默不语,正襟危坐,背对罗森方向。
    这是张非常冷清的桌子,四军人几乎是藏在暗色的吊灯下,与身后喧闹张扬的军人相比,这四个人犹如苦行僧,显得格外特别。四个军官三男一女,行为简约,举止自然。他们没点什么菜,只每人一盘椒盐面包加火腿蛋卷。不过,仅为吃顿便餐就来这样高档的星级宾馆消费,让人无法揣测其身份。
    四人一声不响,只顾闷吃,偶尔也交谈,但余光似乎留意着身后的那桌“混账”。年长的白人军官军衔是上校,约四十四、五岁,偏瘦,骨骼强健,一张白中略黄的脸膛,颧骨处留有美国总统林肯一样的阴影。他微蓝的眼睛,鼻子挺直,前额很高,浓密暗黄的鬓角有淡灰色金发。由于正对身后的罗森上校,他有时也挺直身体,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灼灼放光。如电的蓝眸对准罗森的那张桌子,冷酷的面孔暗藏杀机。
    他的左右各是一名中校,左侧的温文尔雅,个子不高,胖胖的脸笑容可掬;上校右侧人身材魁梧,褐色肤色,金发碧眼,脖子很长。这时罗森的下流动作有所收敛,但罗森的冷视已经惊动了他,他用一种神秘的目光瞅了一眼身边的上校,似请示,似交流。上校依旧若无其事,他只好绷紧双唇,默默无语。
    最吸引龚剑诚的,还是背对自己的漂亮女军官,她是四人中的亮点。窈窕秀美的身形,不是一般女人穿上件军装就挺拔出如此绝妙身材的,那军装似乎专门给她定做,合体而富有美感。这个女人气质高雅,背影清秀,但偶尔抬头侧身,对身后的那张桌上的喧嚣格外注意,虽然看不到她的正脸,但从她果断敏捷的交谈时的动作判断,这位窈窕的美女必不同寻常。龚剑诚的眼睛舍不得离开,这倒不是他喝多了,而是因为这女人不是美国人,也不是欧洲血统的人,十有八九是亚裔,最可能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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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2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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