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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锦绣山河-战西关》-中篇小说连载[第1页]

作者:辰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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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隐藏在稀薄的云层中,白日的战场余烟未尽,战场中仍然残留着炙烤的气息。
    鞑靼军营外五里,前出斥候窝在茂密的草丛中。忽然一阵劲风自身后袭来,他的反应极为迅速,根本不回头,腿部较力,身体向前滑出数尺,手中长刀往身后横向一划。身后人咦了一声,似乎未料到对方的反应,手中短刃棹在地上,身形下坠,堪堪躲过拦腰一刀。斥候欲张嘴示警,哪知那人极为阴损,一伸手呲啦一声把对方的裤子拽了下来,夜风轻柔扫过腿毛的感觉极为销魂,一时间斥候思维停滞,示警声憋在了喉咙里。
    再想发声就没机会了——只是瞬息,偷袭者如毒蛇般欺近他身后,左手自脑后捂住其口鼻,右手握刀迅速滑过斥候喉部,斥候的尸体软软伏在了草丛中。
    那人轻轻呼了一口气,向后方做了个手势。顷刻,身边静静地匍匐过来几个人影。右侧的是个队正,他的眼睛紧张地瞄向山坡另一侧:“这是阴阳哨,把另一个人找出来。”
    半跪在他身边的弓手擎着一张黄梨弓,他在依靠火力交差区域反向定位另一个敌哨。敌军的哨探精骑善射,一般能开三石弓,夜晚风势较大,射击准度会受影响。所以为了避免火力接续不畅,两个弓手的哨位不仅要考虑到火力覆盖面积,同样也需要将支援距离计算在内。
    弓手心算着距离,透过望山在一片片黝黑的山色中搜寻,不断压缩着可能区域。忽然听到嗖的一声破空声,少倾他垂下手:“干掉了。”
    队正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吩咐:“鞑靼人这次犯边,来势汹汹,自去年冬开启战端,五个月以来连下三城七县,前线情势危急,我等身为明军一员,卫国守疆义不容辞。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敌军粮草,兵马配置,后勤补给,能摸回来多少就摸多少。老规矩,若露了行迹,能跑绝不打,切勿恋战。”
    众属下低声应:“遵命。”
    队正挥手:“去吧。”
    几条身影敏捷地在齐腰深的草丛中穿梭,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山东青州府衙内,一府高层齐聚一堂。青州知府马文彪端坐于主位,一众官员分两厢列坐。宫经历的脸色很不好,他向众官传达了一个坏消息:昨日接到布政司文移,要求加征五十万两粮饷。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马文彪显然提前知道了消息,表现得还算镇静,他双手下压,制止了众官的喧哗:“诸位,相信大家也知道,自去岁十一月鞑靼军频繁犯边至今,战事日渐吃紧,希望大家能体恤边将一片拳拳之心,竭尽所能为国效力。”
    陈通判是个急性子,拦过话头:“大人,您说的这些我们都懂。可是青州目前是什么境况——去岁秋粮我们殚心竭虑征粮六十万旦,险些激起民变。这才半年不到就要临时加税,朝廷的难处我们能理解,但若再征缴恐怕后果将难以设想。”这番话说得众官连连点头,马文彪作为一府之尊更是感同身受,这两年青州地界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搞得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去年征粮时百姓反应过激,部分走投无路的民众冲击衙署的事情仍历历在目,想来仍心有余悸。
    他向陈通判点头示意,继而说道:“陈通判所言本官也有考虑,然朝廷征缴本府自然也要完成——但筹粮之法并不只一条,若是我等换个思路便可以做到两者兼顾。”
    他顿了顿,显然经过思考:“近两年先遭蝗灾又遭水患,更有马贼劫掠,百姓损失巨大苦不堪言。但青州府界土地肥美,物产丰富,原为良田之选。若是能给百姓两年时间精耕细作,这五十万旦粮饷自然不在话下。”
    梁知事一脸苦笑:“大人所言极是,但是征缴迫在眉睫,上哪里去等这两年?”
    马文彪不答反问:“梁知事,咱们山东最大的粮商在哪?”
    梁知事一愣,不明白马文彪所指,下意识地道:“那自然是咱青州的张大财,”他所说的张大财乃是本地的粮商商会会长,财力雄厚。
    马文彪道:“对,本官有意与张大财协商,以府衙的名义向张会长赊欠五十万旦粮饷,由百姓分三年进行偿还,如此便可换得百姓喘息之机。”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马文彪将身子向椅背欠了欠,准备给堂上的各位留出一些时间来消化。
    此时,从议事厅外传来一声:“我不同意!”随着声音,青州同知苏福如一脸怒容地走进来。

    府衙内院,马文彪的独子马森端坐在书桌前,他将《尚书》放下,打断先生的讲解:“今天我身体不适,就到这儿吧,”先生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翻页的书苦笑道:“公子,老爷吩咐月末要学完周书。眼见已到月中,虞书却只完成了半篇,如此下去恐怕月末很难达成老爷的心愿啊。”
    马森嬉皮笑脸地道:“完不成就下个月完成,我爹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先生怎么这般顽固呢?”
    先生道:“非是老朽顽固,马知府也是爱子心切,希望公子能早日高中,老朽不才好歹也是秀才出身,”他说到这里,不由挺了挺腰板,“以公子的聪明材质,若是跟老朽潜心……”
    马森不耐烦地收起笑脸,双手抱臂:“我看先生满腹经纶,还以为能中个状元呢!”
    先生被怼得满脸通红:“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马全端着茶从门口进来,见此情景忙打圆场:“先生消消气,我家公子爷前日去绣湖泛舟,想必是受了风寒,倒不是有意偷懒。我看今日就到这儿吧,待过几日公子身体好转再读书也不迟嘛。”
    先生按月领薪,犯不着得罪马森,就坡下驴道:“如此也好,那等公子好了我再来,”只是还在气头上,说出的话有些生硬,说罢拱手告辞。
    马森连头也没抬,喝了一口茉莉茶:“马全,你调的这个茶当真不错,茶香清冽回甘又有一种甜香,是加了什么佐料吗?”
    马全道:“说来不值一提,乃是我老家的一种香料,”他顿了一顿,诡谲地一笑:“常喝还会有奇效。”
    马森心领神会哈地一笑:“确实有奇效哈哈,”他岔开话题:“我爹还在议事吗?”
    马全道:“是,爷是要出去吗?”
    马森站起身伸了个拦腰:“今日约了我那几个兄弟找个地方快活快活,一会跟我从后门走,省得被人撞见。”

    此时,发生在青州府衙内的争执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苏福如的意思很明确,跟商人赊欠粮饷,不仅不合规矩,而且“有辱斯文”。起初马文彪耐心解释道:“余遍阅洪武朝至今的军饷征缴制度,凡遇战事吃紧,民间无力缴饷时,可由当地官府自行与粮商勾兑,获取足够的饷额。”
    苏同知道:“前朝确有此类制度,但是是由本地官府出资购买,粮商按市价出售,马大人,你这知府是怎么当的?”他是世家出身,对待马文彪,言语中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
    马文彪忍着怒火:“不论是购买,还是赊欠,我们不欺瞒不压榨,所为的不过是保青州一府平安。即便无先例,也不代表不可行。苏同知,事急从权,更要便宜行事啊。”
    苏同知道:“便宜行事?若真依你,堂堂一府竟要靠与粮商赊账纳粮,官府的威信何在?退一步说,即便百姓能理解,朝廷能理解吗,明年的大比你可想过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考评?”这句话一出,保守派官员纷纷点头,若是影响了来年大比,确是需要慎重考虑。
    马文彪苦笑:“若是激起民变,各位的乌纱都难保,还谈什么考评?”
    苏同知显然已经失去了谈下去的兴趣,他大手一挥结束了谈话:“此议题到此为止吧,”他转向通判和经历:“你们抓紧把手里的工作收尾,月初开展征粮。”
    马文彪颓然坐在主位上,没有随众官离开。堂上静悄悄地,他直勾勾地看着堂外的天井,阳光灿烂,光影掩映下,能看到堂前的微尘在空中飘浮。他的内心有些烦乱,虽然预见到了众官的态度,但当真发生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的有些出神,连师爷陆先生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陆先生咳嗽了一声,马文彪回过神:“陆先生来了。”
    陆先生施礼:“东翁。”
    马文彪摆手,拍拍旁边的椅子:“来这边坐。”
    陆先生观察着马文彪的神色,知道事情进展不顺利,马文彪道:“果然被先生猜中了,大家对赊粮纳饷还是有颇多顾虑。哎……那日先生叮嘱我戒急用忍,最终还是操之过急了。”
    陆先生安慰道:“关心则乱。去岁苏同知强征饷粮,导致临朐、安丘两地群情激愤,乱民暴动。多亏蒋百户强力弹压方避免一场大祸。如果今年再来一遭,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马文彪正色道:“苏同知为国分忧,只是手段有些激烈,也怪不得他,切莫再闲议他人,”他觉得话说的有点重了,拍拍陆先生的肩膀,给他也是给自己打气:“焕章,这次是我们的一道坎,更是青州阖府的一道坎,稍有不慎就是祸事一场。容我们好好计量,定能找到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焕章是陆先生的表字,他点点头。
    青州府二十里外的临朐县城,宝聚酒楼。王老五带着几个兄弟走进来,店家见这帮人孔武有力,不由得提了个小心,陪着笑脸凑过来:“各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王老五没搭茬,旁边的小兄弟应道:“羊头蹄、熟切牛肉、蒸鲜鱼,捡拿手的菜上得几个,每人一坛烧刀子。”
    这伙人动静很大,喝到尽兴处还划起了酒令,店里的几桌客人不堪忍受,纷纷会账走人。
    这时,店里又进来一帮人,店家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原来这帮人也是短衣襟小打扮,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店家犹豫地凑过来刚要说话,其中一人抬手抵在他肩上,摇摇头示意他:别乱动,眼神中的不友善让店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领头的人环视一周,一眼看中王老五,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向王老五走来。自这帮人刚进店,王老五一伙人放下了吃食,警惕地看着他们。此时见对方走过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领头边笑边说话:“并肩子,可是虎头万儿么?”
    王老五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对方用的是绿林道中的春典,意思是:您可是姓王?显然是认识他的。
    说话间,那人已经靠近了王老五,双手平摊以示没有敌意。想来对方是友非敌,王老五边伸手边不自觉地回了一句:“谁点你出来当相的?”这是在盘对方的道:你是跟谁混的?
    那人嗤笑了一声:“锦衣卫!”王老五一惊,没等反应过来,伸出的手即被抓住向后一扯,王老五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往那人怀里栽去。与此同时,右手拇指一酸一麻,已被折断。这一下变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抓住王老五,将他扯出桌子,口中大喝:“拿了!”
    身后的人一拥而上,王老五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奋起反抗,一时间场面大乱。那领头的好整以暇地站在场外,王老五委顿在地,疼痛使他脸上充满了冷汗,他咬着牙关,太阳穴剧烈突突着。那领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条汉子,疼成这样一句话没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师出王家刀,如果刚才不废了你现在打起来吃亏的可就是我们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他将碎银拍在桌上,店老板已从方才的对话中知道对方的身份,慌得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就当小老儿请各位官爷吃饭了。”
    他笑道:“即便不收饭钱,这摔坏的桌椅也是要赔的。莫怕,安心收着。”

    井子坊是青州的勾栏瓦舍之地,马森和刘健从翠香园走出来,脸上仍带着高潮后的红晕,酒精的作用使他们的脚步有些踉跄。守候多时的马全和刘健的伴当赶紧跑过来,把自己的主子搀进马车。
    马车中,马森和刘健斜倚在靠垫上,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今晚的“战果”,刘建年长马森几岁,性格相对稳重,与马森应和了几句,提醒道:“贤弟,你这段时间来的可有些频繁。这窑子里的姐儿深谙迎客之道,你初涉情场,可不能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便着了她们的道。”
    马森有些羞赧,挠挠头:“不瞒大哥,近来时常感觉身体燥热,老是想那床笫之事。”
    刘健哈哈大笑道:“偶尔放松一下无伤大雅,但要注意身体。再过几年,待精元稳固,再争那床帏将军也不迟嘛。”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近来天气燥热,切勿过量滋补,平日饮食多吃点清淡的东西。”
    马森一愣,他想起了什么正待要和刘健细说,忽然马车一顿,听见前方有人低喝:“不知道夜禁了吗,谁这么大的胆子还在夜间外出,不要命了吗?”
    马森吓得一激灵,刘健拍拍他的肩膀,随后撩开轿帘一角:“哪个不开眼的?”
    外面的巡夜兵甲头目小心翼翼地走进,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小的见过公子。”
    刘健笑嘻嘻地道:“你认识爷?”
    那兵甲头目陪笑道:“刘守备去年大寿,小的有幸在筵席上见过公子一面。”巡夜巡到了顶头上司的公子头上,头目心中大骂晦气。
    刘健道:“爷今天办点私事,误了时辰。还望将军通融则个。”向头目假意拱了拱手。
    头目道:“不敢不敢。可要小的送公子回府?”
    刘健骂道:“滚你娘的,凭老子的身份,这青州府还有人敢对我动手吗?”
    头目忙道:“是是,是小的说错话了。”说罢让在一旁,目送刘健放下轿帘,马车扬长而去。
    他呸了一声:“狗仗人势,”不忘安排手下:“今晚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不然有他好看的。”
    马车中,马森松了一口气,刘健乐道:“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马森道:“我爹你不是不知道,顽固不化,他要是知道我去那种地方非打断我的腿。”
    刘健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车行不多远马全探进头来:“刘公子,到您府了。”
    刘健摇摇晃晃地跳下车,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道:“今晚大哥送你的礼物可得收好了,那玩意虽不贵重,却是个罕见的。”
    马森勉强睁开惺忪醉眼,拍了拍腰间:“放心吧,收着呢。”

    距离得胜堡不远的丰镇,亥时。
    深夜的同乐客栈后门悄悄打开,几条人影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正是先前在鞑靼军营刺探消息的夜不收小队。
    房中昏暗的光线下,刚结束夜间作业的几个人席地而坐分享着获取的情报,西北的夜晚虽然寒冷,几人仍裸着上身,用湿毛巾做着简单清洁。
    居中的是那位队正,他叫闫亮,肩上也搭着一条毛巾:“兄弟们,这几日我们于战线上奔袭,搜集到的情报林林总总,总要分个条理,辛苦各位分别说说情况。”
    “镇远附近查探的营帐约有五百余顶,初步估计有八千余人。”这是常规的情报。
    “战马三千多骑,今天战场上未见骑兵,想必是为了续养精力。若战火延绵至大同,需要针对敌军骑兵做好抵御措施。”这条情报比较重要。
    “辎重兵夜晚仍未停止活动,宁夏左右前三卫曾率部袭扰,但敌军回援极快,我军没有达到战略意图,此外,运输的辎重比前两个月要多三成。我想敌军可能还会在此处增兵,对宁夏他们的决心很大。”这是个老成之人的发言,观察加上了自己的判断。
    闫亮默默记着,作为底层的情报官,他需要在收集情报的同时研判其价值,待众人将情况一一复述完毕,他站起来:“我今天要回趟大营把情况汇报上去。你们也劳累一夜了,抓紧时间休息。”
    众人应命纷纷起身爬上床,把兵刃收到枕边,不多时便响起呼噜声。弓手将褡裢递给闫亮,将闫亮送出门,尔后将手里拿的酒瓶紧贴着门倒扣在地上。闫亮将褡裢斜跨在身上,隔着门缝对弓手道:“我快去快回,天亮前应该能返回。明天白天无事,我带你们出去放松放松。”
    弓手一笑:“行,这帮傻小子连轴转了三个月,放松一下也好。我给你嫂子写的信带上了吗?”
    闫亮也乐了:“揣在身上呢,我先去鸽房找冯公公把这事办了——嫂子快生了吧?”
    弓手笑:“算算日子快到了。快去吧,正事要紧,路上小心。”

    绣湖位于青州南郊,湖光浩渺山色遥连,荡舟其中如游香国。一架富丽的画舫中马森和刘健相对而坐,每人身边依偎着一个艳丽的女子。马森望着船外风景,不由心旷神怡:“千条杨柳数声鸥,一片玻璃一叶舟。”他怀里的女子放肆地笑着恭维:“想不到公子爷还是个文武双全的,诗也做得这般好听。”
    马森笑了笑,手穿过她单薄的衣衫抚上了女子的双峰:“连我的小桃仙都调笑我了。这可不是爷的诗,爷只是借用罢了。”
    小桃仙的手也不甘示弱地在马森的大腿内侧磨蹭:“那爷就给小奴家赋诗一首如何?”
    马森舒服的打了个哆嗦,感受着手中的柔软不禁加了把力道:“心惊香玉战,喘促乳莺低。红透千行汗,灵通一点犀。”
    小桃仙吃吃地笑着,又不堪其扰地呻吟了一声凑近马森的耳朵:“爷不要作怪了,小奴家要受不了了。”
    马森低头看着小桃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色予神受,只恨周围有人,不能剑及履及。刘健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马森,此时出声道:“小桃仙莫要作怪了,小心我老兄弟起兴,在这画舫中就把你法办了。”
    小桃仙满脸通红,对刘健露骨的挑逗显然吃不消。马森不忍看小桃仙受窘:“大哥,可莫再说了,小桃仙妹妹倒有些难为情了。”
    刘健道:“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怜香惜玉的嘛,”他今天的兴致挺高:“女子如同美味佳肴,待你花园里逛久了才能知道不同女子的滋味。”
    马森哦了一声,求知欲显得比读书时大多了,虔诚地听刘老师的教导:“一类女子精于勾心,无论看一个人,瞧一件东西,均须飘眼微笑,销魂摄魄都在那秋波一转;二类女子拥有傲人身姿,蜂腰酥胸,于床底间展露春色,若是精擅玉房秘诀,那便如肉身布施的活菩萨,爽活快矣。”
    小桃仙和女伴听得红了脸,此时马全从船尾走过来:“两位公子,午饭准备好了,”两个女子忙不迭起身:“我们先帮公子布置餐食。”
    刘健哈哈大笑,旋即压低声音道:“这世间还有种女子大哥还没跟你说,就是那良家女子。性格保守,行为端正,但若是在欢好时又是另一般风情,那滋味,啧啧......”
    马森一愣,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事,正想要说什么,小桃仙在那边厢招呼他们:“两位爷,吃饭了。”刘健站起身,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向船尾道:“爷来也。”
    一顿饭直吃到未时方才结束,待马森醉醺醺地回到家,管家联福已经来偏房寻了他好几趟,此刻正在石阶上向门口张望,当马森出现在月亮门洞,联福立刻迎了过来:“哎哟,我的小爷,您可算回来了,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马森登时酒醒了一半,一拍脑门:“我爹今天休沐,瞧我,把这事忘了。”
    每月马文彪休沐,父子都会有半天的共处时间。马森一时贪玩,把他爹休沐的时间忘记了,忙道:“福伯,先去跟我爹说一声,待我换件衣服就过去。”马森慌慌张张地向内宅走去,待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急火火地赶往前厅。
    前厅,推官赵思诚的媳妇给马文彪盛了一碗汤,马文彪双手接过,口中道谢:“多谢老嫂子了。”
    赵氏年逾五旬,说话风风火火地:“大人总是那么外道,你要真拿我当嫂子,便不消如此客气。”
    马文彪喝了一口汤,满足地道:“这整个青州府,恐怕也只有您能把这芙蓉汤做的那么道地了。”
    赵氏好笑道:“大人可是谬赞了,想来也不过你我同是绍兴人,这口吃食大人吃得顺口罢了。”
    马文彪不好意思地道:“总不免要辛苦您下厨,心下着实不安。”
    赵氏却道:“老赵岁数大了,腿脚也不似年轻时灵便。这两年若不是大人照拂让其退居二线,我们全家哪有这许多安生日子。寒家能为大人代劳的事情也不多,也就是趁着休沐能给大人做顿家乡饭聊表心意,您放宽心地吃。”
    马文彪一乐道:“如此说来,以后少不得叨扰了。”
    赵氏哈哈大笑:“是这个理。”
    马森施施然走进来,马文彪的笑容逐渐消失,马森向赵氏见礼后乖巧地向父亲施礼:“父亲。”
    马文彪淡淡地道:“坐吧。”
    赵氏不愿冷场,忙盛了一碗汤:“来,少爷先喝口汤。”
    马森心神不属地吃完饭,与赵氏道别,跟随着父亲来到书房。马文彪坐在书案后,拿起《尚书》:“记得上次考校你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事情过的真快。唔……”他翻动着书,找到窝角的那一页:“盘庚作,惟涉河以民迁。从这里开始背吧......”
    马森道:“乃话民之弗率,诞告用亶...那个...其有众咸造,咸造...唔...勿亵在王庭,盘庚乃登进厥民......”,他吭吭哧哧背了几句便背不下去,尴尬地低着头。
    失望写在了马文彪的脸上:“这一章节你跟着先生学了两个月有余,按说时间够长了,这就是你的所学?”
    马森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马文彪道:“你爹我幼年失孤,自幼尝尽艰辛,寒窗苦读十余载才有今时的地位。我不要求你天纵奇才,金榜题名,只愿你踏踏实实治学,若能侥幸得中,日后衣食有靠,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马森咬着嘴唇,拳头在袖子里攥紧。面对父亲的责问,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牢房里的空气由于长时间流通性差,散发着浑浊的味道。秦志冠却似乎习以为常,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他点燃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线在这黝黑的牢房中仍然显得明亮异常。
    他端着油灯,走到栅栏旁向里端详:“王老五,别装死。”王老五从潮湿的草垛上爬起来,伤痕累累的身体随着靠近光源而逐渐清晰起来。
    秦志冠一愣,转身向顾晓阳道:“你们上手段了?”
    顾晓阳正在简陋的书案上研墨,本次审讯他担任书记,闻言忙道:“回大人,抓他们的时候伤了几个弟兄,有气不过的兄弟打了两下泄愤来着。”
    王老五恨恨道:“素闻锦衣卫军纪败坏,欺压良善,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秦志冠道:“王老五,脸皮够厚的,你这样的也算良善?何况锦衣卫天子亲兵,也是你个土匪骂的?”他挥挥手,赵思诚走进牢房,将王老五揪出来带上枷,足尖一点王老五的腿弯,王老五不由自主地跪在书案前,气得他闷哼一声。
    秦志冠回到书案前,却没有就坐,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老五,为了找到你我们已在临朐蹲守了月余。下了那么大功夫,总得让我们有所斩获吧。”
    王老五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道:“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秦志冠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所图为何想必你是清楚的。”
    王老五撇撇嘴:“不清楚。”
    秦志冠道:“那我说给你听听,三十二年,乐安张有财屠门案。”王老五脸色一变,只听秦志冠口中不停:“三十四年沂水粮船遇伏案,”接连说了十几个案子,王老五冷汗直冒,他自以为做的隐蔽,没想到鹰爪子竟然全翻了出来。
    王老五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秦志冠轻蔑一笑:“王香主,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堂堂锦衣卫,跑到临朐就为了蹲你,你配吗?”王老五脸涨得通红,秦志冠道:“实话告诉你,我们锦衣卫盯你们虎头帮不是一天两天了。山东马贼猖獗,为祸乡里,朝廷分一十八名力士专司本案,在青州府一待便是三年,共捕获匪众两百七十余人——不将尔等一网打尽,我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王香主,你们的日子到头了。”
    虎头帮内部实行单线管理,参案人员随机分派,作案时包头裹面不露真容,作案后化整为零烟消云散。底层马贼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其他团伙,这为案件的破获增加了相当大的难度。
    王老五乍听一惊,旋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老子学艺不精,落在你们手里我认栽。但你若以为偌大的虎头帮能在你们这几号人手里覆灭,那就是痴心妄想了。”
    秦志冠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剿灭虎头帮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有这个耐心,但是你未必有机会能看到了。”
    王老五凄然一笑:“自从我入了山门,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天的准备。”
    秦志冠道:“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能保你性命。”
    王老五道:“出卖自己的兄弟,”他看着秦志冠:“那是你们鹰抓孙干的事,老子干不出来。”
    面对挑衅,秦志冠抱起肩膀,笃定地看着他,王老五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顾晓阳一直在静静地记着,此时他放下笔道:“若是搭上你的一家老小二十五口人,你也不干?”
    王老五腾地一下站起来:“我的所为自己承担,祸不及家人,你不要坏了江湖规矩!”
    秦志冠好笑道:“你跟官府讲江湖规矩?”他走到王老五面前,眼睛如猎隼般直勾勾地逼视着他:“王老五,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马森从翠香园出来悄悄地上了马车,自从被刘健领进翠香园,他食髓知味越来越沉溺于胭脂香粉。因为上次胡闹误了时辰,险些被巡夜兵甲查到,所以此番马森把时间安排在了白天。他懒洋洋地坐在马车里,从面前的小几上捻了颗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此时天色尚早,马车外行人熙熙攘攘,马全跪在小几前从瓷罐中取出茶叶,置换上新茶,茶香慢慢充盈在狭窄的空间里,听见马森道:“爷现在还不想回府,有什么好去处,让爷去消遣消遣。”
    马全看了看天色,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现在去绣湖泛舟来不及回城,唔…..公子,今儿个您劳筋动骨的,不如去听个叶子戏舒缓舒缓怎么样?”
    马森活动了一下腰,果然有些酸,想了想道:“也好。”
    马全倒退着跪行几步就要起身,马森饮了一口茶叫住马全:“我且问你,自从饮了你调配的茶,爷在床上更加持久,但近日来却时常感到口干舌燥,脑袋也经常晕陶陶的,你确定没有副作用吗?”身体的冲动时常会刺激他年轻的身体,使他在窃喜之余又不免担心因为纵欲而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
    马全挠挠头:“老家人常以此物佐茶,倒没有公子说到的情况,怕是体质各异有些不同的反应。如果您不想喝我就给您换成清茶吧。”
    马森“唔”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强烈反应,算了,先这样吧,待有什么异常再换不迟。”
    瓦市离此小半个时辰,马森走出马车时,喧闹的人群摩肩擦踵汇往瓦市中最大的几处勾栏,他嫌弃地捂住口鼻,正待举步入内。忽然眼光一闪,马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远远几个姑娘向门口走来,为首的是个妙龄少女,虽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但胜在小家碧玉,娇嫩如一株初开海棠。马森觉得一股邪火在心里乱窜,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少女。
    那少女显然注意到了马森不礼貌的直视,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从马森身边走过。马森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感受着少女的体香。马全在旁边幽幽地道:“公子,进去看戏吧。待散场后,我打听打听这小娘的住处。”
    马森疑惑地道:“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马全的意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胡闹,我乃知府之子,岂能干那些荒唐事!”
    他看着马全,刘健那天隐晦的话划过脑海,忽然心里一跳。

    临朐县衙花厅,秦志冠和顾晓阳整理着手里的卷宗,同来的力士三五成群在厅前的院落里休息。面对锦衣卫的威逼,王老五经过了短暂的挣扎后选择供出了他的上线。出于对其个人及家属的安全考虑,秦志冠已经暗嘱一批力士火速赶往王老五的老家转移他的家人。而秦志冠也要回青州府向上峰汇报,商讨下一步行动方向。
    顾晓阳边归拢卷宗,边对秦志冠道:“大人,王老五已经供出了上线,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行动?”
    秦志冠道:“不清楚,具体时间还得等蒋百户示下。”
    顾晓阳疑惑地道:“难道我们不立即乘胜追击吗,怎么这次所里的决策如此审慎,就不怕贻误战机?”
    秦志冠道:“山东这地界响马势力众多,马上来马上去,机动能力极强,官府清缴难度极大。虎头帮作恶多年,行事低调,若不是在河北露了行藏,锦衣卫也很难注意到虎头帮的存在。”
    顾晓阳道:“大前年卫所抽调了大量人手,协同山东府按察使司在济南做“穷案牍”,大小案件一千四百余件做并案处理,涉案地域北至河北,南至江苏,损失银两以千万计。按察使司被当场革职查办,下官当时作为随员即便亲身经历,也觉得难以置信。”
    秦志冠道:“是啊,这个案子牵涉甚广,所以所里不得不慎之又慎,便是想保住这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这次青州府和锦衣卫联合办案,已经足见朝廷的重视程度。”
    顾晓阳不解:“锦衣卫向来独立办案,轻易不与地方官府有所瓜葛。怎么这次要将青州府牵涉其中?”
    秦志冠道:“青州一带乡民有习武之风,大小帮会众多,人员构成复杂,根据前期的排查这虎头帮总堂很有可能隐匿其中。但本地民风彪悍又极度排外,前期的工作因为不熟悉当地情况,进度迟缓,朝廷大为光火。所幸青州府马文彪用心任事,上书建议青州府公差发挥熟悉本地情事的优势,佐助锦衣卫协查马贼,自去年至今取得的成果人家青州府可是有功劳的。”
    秦志冠将手中已归拢的卷宗塞给顾晓阳:“好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说的这么热闹,下一步还不一定轮到我们上呢。”
    顾晓阳道:“大人,您是怕蒋百户…..”
    秦志冠朝顾晓阳的后脑勺轻拍了一下,他看着庭院中的力士们。顾晓阳吐了吐舌头,识趣地闭上了嘴。
    甜水坊,夜深人静,马森由马全领着徒步来到一处民宅门口。透过低矮的院墙窥探,房内没有亮灯,显然主人已经睡下了。马森在门外徘徊了良久,终是胆怯占了上风。他悄声道:“爷想来想去终是不妥,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马全不以为然道:“小的多方打听这陈巧儿年幼失孤,如今孑然一身,平素就是一个人来往。爷若是垂怜她,那是她的荣幸。”
    晚饭后,马森忽觉心血来潮,腹间邪火乱窜,心防松懈,马全几句话就把他逗引了出来,事到临头却不免内心惴惴:“我爹乃是当朝正四品官员,如此行事未免太孟浪了。”
    马全却幽幽地道:“小的近来听过一些坊间传闻,原来刘健公子在城南柳子巷修建了一所养心居,名义上是个读书会友之所。但其实用来金屋藏娇,这青州府的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瞧得上的,也不管其是否婚嫁,暗掳至养心居供其淫乐。那刘守备职权远不及老爷,刘公子如此行事还不是优哉游哉,少爷又怕的什么?”
    马森吃了一惊,万料不到刘健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但是吃惊之余,又不免有些说不出口的兴奋。马全循循善诱道:“爷只不过是想与那陈巧儿成就好事,与刘公子抢男霸女可不是一路行径。陈巧儿不过一个弱女子,难道还能跑出去说不成?若爷心慈手软,就把她收入房中当个妾室,以咱家的家世还便宜这小娘一步登天呢。”
    马全知情识趣,一番话说下来打动了马森。同时他感到身体愈加燥热,情欲压倒了理智。他一咬牙,道:“也罢,待爷得手,就收她做个妾室。”
    房中,陈巧儿熟睡中听见异响,一睁眼,黑暗中隐约见到人影摸到床前,不禁吓得魂飞魄散。正待要喊,马森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嘴里兀自说着:“巧儿巧儿,你可想死我了。”另一只手一把扯下陈巧儿的亵衣,月光下隐约能看到她赤裸的胴体。陈巧儿奋力挣扎,马森将她在空中抓挠的手抓住,身体压向陈巧儿的娇躯,闻着姑娘的体香,感受着柔软的躯体,马森惬意得如坠云端。
    正在这时,屋角忽然响起了个苍老的声音:“巧儿,你怎么了?”
    马森惊得汗毛倒竖,手下力道一轻,陈巧儿甩头挣脱开捂在嘴上的手,用劲力气大喊:“娘亲,救我!”
    黑暗中一个年迈的身躯蹒跚着冲过来,对着马森的背后拳打脚踢,马森惊惧之下,甩出一拳打在老妇的头上,老妇应声倒地。门外望风的马全听到里面的异响,一把推开门冲了进来,月光宣泄进来,将室内照得通亮。那老妇仰躺在地上,后脑鲜血汩汩,眼见已经不活了。
    马森还在呆愣的时候,陈巧儿“嗷”地一声从床上扑过来,此时她赤裸着上身,手脚并用打向马森。马森忙护住头面,不停地向后退,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背部撞击在身后的立柜上,发出巨大的“嗵”的一声响。陈巧儿整个人已经陷入到癫狂的状态,合身扑向马森,马全上来一脚将陈巧儿踢翻在地,将马森拉起来:“还不快走,等着被人发现吗?”
    马森机械地点点头,随着马全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身后的陈巧儿从地上勉力支撑起来,她忍痛叫道:“来人呢,杀人了!”
    马森转过头,飞扑到陈巧儿身边,捂住她的嘴:“我并非有意要杀你娘,实在是无心之失。你不要喊,听我说…..”
    陈巧儿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一边挣扎,一边猛烈摇头挣脱他的手。马森只得手上加力,口中兀自道:“你不要挣扎,咱们好好说话,你听我解释…..”
    陈巧儿口鼻受制,拼命摇头摆脱,怎奈力气不及马森,过不多时陈巧儿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身体逐渐软了下来。马全将马森拉起来,探了探她的鼻息,低声道:“死了。”
    马森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死了?”
    马全也不答话,拉着马森向门外走去。此时,临近的人家显然听到了此间的响动,几处房子已经亮起了灯。马森任由马全拉着离开现场,月亮在背后追着他们跑,他看着透射在地上的两个仓皇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闫亮有一双快脚,可夜奔百余里而不知困乏,作为正经世袭的锦衣卫,同一届中他的素质评得上优等。大半个时辰的疾驰,进得明军大营,在偌大的营盘中兜兜转转,不多时便见得前方的帅帐,离帅帐不远另有一座不起眼的营帐,此帐虽比帅帐小,但也可同时容纳二三十人。帐中灯火通明,已有七个人分坐两排,主位空着。闫亮在尾座坐下抬头望向左首他的直属上司,随军暗探组织“夜不收”百户韩丰良。
    韩丰良冲他点点头,起身走到中间,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他行了个军礼:“弟兄们辛苦了。”
    包括闫亮在内的八位队正起身插手还礼:“百户大人。”
    韩丰良摆手,众人落座,由他侧首一位队正率先通报探知敌情:“下官这几日活动在潼关一线,鞑靼松澈尔部近期频频异动,连续攻下永昌、镇番等地,并在所占之地强招壮丁,补充兵员......”韩丰良抱着肩膀,一边听,一边思考,有疑问或队正表述不清时,他会随时打断,或让该队正详细陈述,或让其他人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提供佐证。待队正说完,他接着安排后续工作方向。讲评结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道:“这些天的战果想必大家还不完全知道,傍晚开会孙将军给我们透了个风,据朝廷塘报我军在宁夏一地伤亡一万三千多人,骑兵队去了半余。”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战局不利,但没想到糟糕到如此地步。
    韩丰良接着道:“此次敌军犯边,先取我甘州,宁河,又下白滩,青谷等数县,攻势之迅猛,必胜之决心,多年未见。如今鞑靼各部多处异动,兵锋直指宁夏,是因为他们知道宁夏地势险要,乃是入关的枢纽。过了宁夏就是平原地带,敌军可以长驱直入,威胁到京师。孙将军命我大同府周边各卫所严加防范,并做好驰援宁夏的准备。”
    闫亮心中一沉,这些时日韩丰良将夜不收尽数撒往西边,原来竟是为此做准备。
    韩丰良站起身:“我们是天子近卫,为国镇守边疆乃是职责所在。各位虽不在战场上厮杀,但隐蔽战线的斗争同样残酷,一月折损二百四,二月折损六百一,两军尚未照面,我们的人已经在牺牲了。这几月的折损更为严重,诸位既要顾全同僚,又要刺探敌情,压力更胜以往,这些我都理解,也希望诸位切勿松懈,兢兢业业,坚持到胜利的那天!”
    众人起身:“为了大明!”
    闫亮一路消化着今天的信息,顶着月色回到了客栈。将到门口,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光顾着想事情,信没送出去,再折返回去已是不可能了。
    “只能下次回营时再说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往里走。
    一阵风来吹得他一激灵,他搓搓手正要迈步,忽然又停下来。与此同时,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闫亮急退一步,右手迅速摸向腰间长刀。门内寒光一闪,一柄钢刀向闫亮兜头挥来,闫亮举刀格挡。“当啷”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闫亮一刀挥出抽身便跑,耳听得背后传来数个脚步声,他压低身子先向左前疾跑数步,忽然就地一滚向右前突进,一支箭簇擦着他的身体射进地面!房顶上一个箭手从背后的箭壶中取出一支箭扣在弦上,箭头随着闫亮的身形游走,但闫亮的动线极为刁钻,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转换身形,让其无法捕捉。
    几个呼吸之间,闫亮已经逼近门口,猛然加速双脚在墙上连踢,身体借势翻过墙头,向东南方向跑去,那是明军大营的方向。与此同时,小院中的几条高大的黑影现出身形,沉默地缀在闫亮身后向东南方向追去——方才要不是闫亮机警抽身便走,此时早已身首异处了。
    闫亮不敢去想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此时的他只有一个想法:活着。跑出大概两里地,前方是一片松叶林。借助黑暗和宽大的树体枝叶的掩护,他脱身的几率会大大提高,闫亮正要长舒口气,忽然前方寒星一点,他下意识侧头躲闪,左肩头像被重物痛击,整个人被惯性带得离地,向左后方仰倒。他吐了一口唾沫,从地上爬起来时,左肩头上已插着一柄箭杆,箭头没入肌体。他倒转手中钢刀,嚓地一声轻响将露在外面的箭杆斩断。
    前方的树林中影影绰绰,闫亮心里一沉,对方显然留了后手,在这里设伏就是要截断他的后路。
    他环顾四周,西南方向临近官道,离大营虽近,但视野开阔,几乎没有什么掩体。东南方向离此处不远有个土丘,高逾二十余丈,翻过土丘便是凳山。他稍作权衡,便向东南方向跑去,肩头的疼痛让他的奔跑动作有些变形,他感到身体的力量在快速流失。身后两方人也修正着追赶方向,在跑动中迅速合流,并有意识地拉出了个追击队形,健跑者组成了第一梯队。
    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道路上只能听见噗噗的赶路声。第一梯队不断拉进与闫亮的距离,终于在土丘之上追上了闫亮。几人擎刀在手,齐齐挥出。闫亮从山丘上猛向前扑,腾空而起,在空中逆势转身,右臂平举,食指连扣,将梅花袖箭的六支箭头全部打出!
    领头的追击者见机极快,低喝:“塔拉日贺!”身体向后翻倒,他身边的几个同伴反应不及,噗通噗通应声倒地。
    闫亮的身体像流星一样,在空中划了道弧形,随之下坠重重地砸到土坡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然而下坠之势不减,一路滚落到土丘之下,此处也是凳山的山脚。他忍痛爬起来,抬头向山丘上望去,此时那领头者也站了起来,双方透过朦胧的夜色寻找到了对方的身影。
    闫亮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向山林中跑去。

    青州府府衙,书房内马文彪身着便服与锦衣卫百户蒋虎斌相对而坐,赵思诚和陆先生打横相陪。秦志冠向两位剿匪的主官汇报了审讯王老五的情况。据王老五交代,他的上峰名叫胡大海,原来乃是胡家庄的马户,后来为马政所逼,将心一横投靠虎头帮做了贼,此人平常喜好棍棒功夫,为人又精明,在虎头帮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已是虎威堂的堂主。王老五的浑家娘家就是胡家庄的,对胡大海也算熟识。
    马文彪听完,不免有些兴奋:“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些时日的辛苦没有白费,恭喜蒋百户再下一城。”
    蒋虎斌和马文彪年岁相仿,闻言向马文彪抱拳道:“若不是马大人鼎力相助也没有今日之成果,蒋某铭感五内。”
    马文彪右手虚抬:“蒋百户切莫客气,作为青州的父母官,眼见黎民遭受马匪侵扰,于情于理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呢?”
    双方客套完,马文彪向蒋虎斌询问道:“既然我们已经侦知到那胡大海,不知蒋兄接下来如何区处?”
    蒋虎斌环视了一眼堂中的众人,马文彪赶紧道:“蒋兄放心,这堂中的每个人都是忠心任事之人。”
    蒋虎斌点点头:“非是我不信任各位,虎头帮在本地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小心一点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他没把话说的太深,众人点头以示理解,听蒋虎斌继续说道:“眼下数十名力士被分散在各府县,原来设想是能够多点开花,同时推进。但实施效果差强人意,如今多亏秦总旗抓获了王老五,接下来我准备换一个思路。”
    这一年多来,六扇门不遗余力铲除虎头帮势力,看似收获颇丰,但落网之人往往职级较低,获取的信息影响有限,更难以此触碰到虎头帮核心层。即便如此,虎头帮似乎已觉察到六扇门对其的企图,行事更为隐秘,作案次数明显减少,使抓捕工作一度陷入迟滞状态。王老五的落网,是年后生擒的第一个有分量的匪首。
    蒋虎斌计划将原来的多点开花思路转变为集中攻破,收缩优势力量意图在胡大海身上撕开口子撬动其背后的势力。众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蒋虎斌的用意,不禁大为兴奋,马文彪道:“依我看此计确可一试,若能拿下胡大海,那就能直达匪巢瓦解虎头帮了。”
    蒋虎斌被马文彪逗笑了:“虽然不一定如知府大人预料的那么快,但想必也是指日可待了。”
    马文彪也是一笑:“本官于刑名之事了解着实不多,您别见笑,”他恢复了严肃,想了想,对着赵思诚说道:“这样,既然思路有变,青州府这边仍以赵推官你带队,从三班中抽取精兵强将专司胡大海案,唔……蒋兄,锦衣卫的各位弟兄可要变动?”
    自刚才做完汇报后,秦志冠便默默地坐在一旁甚少发言,闻言抬头看着蒋虎斌,蒋虎斌避开他的眼光:“秦总旗自来青州一年有余,终日沥胆披肝,奔波劳累,我着实于心不忍呐。趁着这次变动,本官准你半个月的假,你趁机也调整调整,胡大海案由高勤培总旗暂管,待你恢复精力再回来带队。”
    赵思诚拍拍秦志冠的肩膀道:“蒋大人体恤下属,令人感佩。小秦总这段日子可没少操劳,这都是兄弟们看在眼里的,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生休养。”
    秦志冠收起眼中的失望道:“谢大人体察。”
    谈话已经接近尾声,马文彪起身相送,蒋虎斌道:“具体实施方案等我回去详细思量,写成条陈交于马兄。”
    马文彪身为青州父母官,总揽剿匪事宜,案情巨细皆通过奏表形式详呈朝廷,闻言点头道:“有劳了。”
    顾晓阳等在府门外,见众人告辞后便迎向秦志冠,他观察着秦志冠的脸色,秦志冠苦笑:“别看了,胡大海交给高勤培负责了。”
    顾晓阳狠狠啐了一口:“那姓高的仗着是蒋百户的嫡系,自跟着上官来青州查办虎头帮案以来,屡次托病旷工畏难不前。如今眼见案情有进展,这就迫不及待来摘桃子了吗?”
    秦志冠早前已有预判,现在倒看得开:“蒋百户比我们早来青州一年多,梳理案情、打开剿匪局面,可比我们辛苦得多。何况咱们也不是没有收获,这不是挣了半个月的假吗,老赵说得对,咱们就趁此时机好好休息休息。”
    顾晓阳兀自生着气:“倒便宜了那姓高的小子,”他看着道路的方向:“您是要看巧儿嫂子吗?”
    秦志冠嘴角上扬:“嗯,临朐一行,公事繁忙。如今算来,倒是有四十多天未曾见过面了。”秦家原籍便是在青州,陈巧儿乃是其指腹婚未过门的妻子。秦志冠此来青州一半是受上命查办虎头帮,另一半则是应父亲所托与陈家接续,只待案情了结便回京成亲。
    顾晓阳撇撇嘴道:“瞧把大人美的。您还没成亲呢这么光明正大去看嫂子不太合适吧。”
    秦志冠拍了他一下后脑勺:“懂个屁,我和你嫂子从小就定了亲事,有什么不合适的。”
    两人逐渐恢复情绪,一路走到甜井坊,往日喧闹的街上异常的冷清,两人满腹狐疑,直走到齐条胡同,路口站着两个捕快拦住了两人。顾晓阳解下腰间令牌递给捕快,随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捕快接过令牌吓了一跳,忙双手奉还:“回爷的话,南头陈家母女二人昨夜惨遭杀害,刘班头带着人收拾现场呢。”话音未落,秦志冠箭一般窜了出去,发足狂奔,那快手错愕地回头看着顾晓阳,却发现顾晓阳眼里已是血红一片。
    秦志冠奔到门口,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院子里并列摆放着两具尸首,已被埋上了白单。他大喊了一声:“巧儿!”,一瞬间力气抽离了他的身体,随即感到脑子里天旋地转,一跤跌坐在地上,扭头看着顾晓阳慌张地跑向他,他想向他喊些什么,忽然嗓子眼发甜,一口血喷在了地上。
    闫亮猫身穿梭在枝蔓横生的林间,他的右手已换成了一把攮子,左手拿着顺路折取的树枝。那攮子形同匕首,却是夜不收日常业务中最趁手的武器,他用攮子将树枝的一端削尖后别在腰间。如此操作数次,腰间已经别了鼓鼓囊囊的一堆扦子。他知道如果一味逃跑,凭现在的身体状况基本没有生还希望,他需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在一处杂草密集处,他蹲下身子,单手连刨,用攮子在地上打了一个两尺见方,深约八寸的土洞,然后自腰间取出五支扦子,尖刃向上插入洞底,上方用杂草掩盖。挖出的浮土用脚踢散,抹掉痕迹。做完这一切,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晃了晃头保持清醒,猫身继续向丛林深处跑去。
    葛庆伦是巴图的汉名,虽然不喜欢,但他的老师告诉他只要在汉人的地界活动就必须使用汉名。作为今晚突袭行动的指挥,自闫亮逃出客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搞砸了。但好在还有补救的机会,他站在丛林边缘仰视着凳山。夜色下的凳山沉默而冷峻,从土丘滑下的追击者陆续汇集在他身后。
    他用汉话道:“长山之水不会倒流,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去吧。接下来各位需集中精神,万不可再有闪失。”说罢当先跃入丛林中,追击者在他身后逐渐散开阵型,单人间隔三丈的距离拉开了一条散兵线,呈口袋状匀速向前推进。每人手中一把开山刀,边走边向枝蔓密集处做出劈刺动作。向前没走多远,东线的一个追击者脚下一空,一脚踩在了伪装的陷洞中。扦子捅进他的脚底,猝不及防下他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呼,侧滚到地上。众追击者闻声齐齐下蹲,踞姿警戒,葛庆伦游动过来,受伤者稍抬起脚,五根扦子仍吊在脚底。葛庆伦从地上捡起块木头塞在他嘴里,然后突然出手,将扦子一根接一根生拔下来,饶是他出手极快,受伤者仍是疼得欲生欲死,他吐出咬碎的木头,喘着粗气:“够劲儿。”
    葛庆伦自怀中掏出陶瓷药瓶递给他,吩咐他留下治伤,猫身回到主攻位置,右手高举,五指呈箕状前伸,追击者收到指令,起身继续推进,没过多久,又是一声惨叫传来,这次是西线中伏掉进了另一个陷洞。葛庆伦清楚这是对方的延敌之计,对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既要逃避追踪,又有余暇设置好陷阱,这份定力也让他隐隐有些忌惮。他抬起头透过茂密的枝叶看了看夜色,心里暗自焦急。
    闫亮躲在离追击者前方不远的一棵树上,他将身影隐藏在粗壮的树干后,眼睛紧盯着追击者的一举一动,心里同样焦急。双方都是猎人,也同样是猎物,现在谁更沉得住气谁就更有胜算。他已经隐约感受到对方的难缠,对方已经判断出他受伤不轻且还中了毒,根本没有能力长途跋涉,所以对方的搜索阵型很有讲究,明显是想围堵他。他从褡裢里取出个圆形的物事,看着追击者一步步走到树前十几丈的地方。他默默地计算着距离,并用身体遮掩着打开了火折子。
    一种动物本能的危机感笼罩了葛庆伦,他刚要出声警示,东线的一个追击者脚下一绊,踩中了草绳,身边的一颗树顶忽然荡下来一排狗头斩!追击者躲避不急,狗头斩上的扦子直接贯穿了他的脖颈,狗头斩去势不减,向着其他人继续荡过来。与此同时,其他几棵树上的狗头斩被触发消息,同时向人群荡去!众人纷纷闪避,顿时骚乱起来。闫亮将火折子靠在那圆形物事的引线上,刚要点燃,忽然一阵风来,将手中的火折子吹得炽亮无比,闫亮气道:“操!”,将链弹引燃扬手向人群扔了过去,追击者中的箭手搭弦扣,后手开弓,向着亮光一箭射了过来。闫亮身在树上,闪躲空间有限,一箭正中前胸,头朝下从树上栽了下去。葛庆伦看见空中火花乍现,同时传来嗤嗤之声,大叫一声:“有火器,塔拉日贺!”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巨响,弹片飞溅,追击者根本无力抵抗,纷纷倒地。链弹造成的浓烟迅速弥漫,葛庆伦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上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此时的他来不及查看伤口,在烟雾中摸索到树下,除了一滩血迹闫亮已经不见了踪影。葛庆伦心里一沉,知道今晚的伏击是彻底失败了。

    青州府府衙,教书先生在书案前滔滔不绝,马森木然地看着桌面,先生连着问了几句他也浑然不觉。先生屈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马森一哆嗦回过神来。
    先生有些不耐烦地道:“公子爷,您已经走神大半天了,我刚才说的这句‘永敬大恤,无胥绝远!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该做何解?”
    马森定定地看着他,直把先生看的发毛,他忽然窜起来扬手一个耳光,先生捂着脸恼怒道:“你狂悖!”他好歹是一介秀才出身,自有了功名还从未遭受过这种侮辱,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马森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他扬起拳头打向先生,先生这次早有准备,一歪头让过了拳头,头上的纶巾却被带到了地上,马森不肯罢休,对先生拳打脚踢,先生一头护住头面,一手拉开房门狼狈地向后退,与刚进门的马全撞了个满怀,马全哎呦了一声:“先生,您倒是看着点路啊。”
    先生不答话,掩面而走。
    马森站在门口,注视着先生的背影,呼呼喘着粗气。马全凑过来:“公子爷,何故发这么大脾气?”
    马森盯着马全,答非所问:“那晚不是只有陈巧儿一人吗?”
    马全满不在乎地道:“那日我尾随陈巧儿回家,所见也不过她一人,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马森一把揪住了马全的衣领:“两条人命!小爷我自幼读圣贤书,岂料被你这狗奴才蛊惑,酿成大祸。若是东窗事发,你我都难逃一死。”说到后来,语调中已是颤抖。
    马全右手抓住马森的手用力攥住,马森吃痛甩开马全,惊怒地看着他,眼前的马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和平日那个体察人意的伴当大相径庭。马全道:“谁说我们会死。只要爷您听我的主意,我们都不会有事。”
    马森皱了皱眉:“你有什么办法?”
    马全此时还有心情整理褶皱的衣领:“办法嘛倒是有,但在此之前麻烦爷先跟我去个地方。”

    府衙二堂,马文彪身着官服坐于主位,赵思诚和刘班头跪在堂前,将甜井坊凶案现场勘验情况一一汇报。
    今早,同住甜井坊的孀妇去刘家找刘母赶集,目睹家中惨状,慌忙报与坊正。坊正不敢怠慢,遂报与青州府。刘班头携壮丁迅速封锁现场,经过现场指认及仵作勘验 ,确认死者为两人,年长者为陈张氏,年幼者为陈巧儿,两人系母女关系。陈张氏头部遭受重击,但致死原因为颅骨失血过多所致,死者头部着地位置有一处拇指大小的石子,怀疑为倒地时与石子撞击导致死亡。另一名死者陈巧儿被发现时上身赤裸,身上有多处厮打导致的伤痕,致命原因为窒息,颈部肌肉呈断折状,可见凶手下手极为凶狠。
    刘班头补充道:“死者闺床上被服散乱,随身衣物多处撕裂,因此初步推断凶手见色起意,在犯案过程中遭遇强烈反抗,恼怒之下杀人泄愤。”
    秦志冠列坐在左首的第一张椅子上,他木然地盯着刘班头,刘班头此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有些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向堂上拱手:“大人,这些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了。”
    马文彪道:“辛苦你们了,起来回话吧。”他转向秦志冠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秦总,我都听老赵说了,你要节哀啊。”
    秦志冠嘶哑着声音道:“谢大人关怀。”话未说完,忽地用手掩住脸,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他放下手,两眼已是通红:“说来可笑,身为锦衣卫整日介当差拿贼,临了却护不住家人周全。我只恨自己耽于事务,巧儿遇难时我却不在她身边,不知她身死之际,可有怨言?”
    马文彪和赵思诚对视了一眼,彼此看到了眼中的担忧,想说句安慰的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在秦志冠很快收敛起情绪,他转向刘班头问道:“刘班头,可曾派弟兄们巡查过目击人?”
    刘班头看向马文彪,马文彪点点头,刘班头道:“今日清晨,壮班兄弟走访甜井坊邻近人家,据反馈的信息,昨日午夜时分确实有人听见刘家传来争执声,但是起来查看时已经没有了声响。这甜井坊承平日久,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估计那时贼人已经走脱了。”
    秦志冠失望地摇摇头,却见刘班头自怀里掏出一物,走到马文彪面前,放在他身旁的长案上,示意众人来看,秦志冠嚯地起身,与赵思诚一道围拢过来,桌上之物乃是一枚残缺的玉佩,玉佩一角隐有血迹。秦志冠疑道:“这是?”
    刘班头道:“这是我在房中五斗柜下找到的,找到时已经破损了。后来我遍寻房内也未找到另一半。”
    赵思诚问秦志冠:“小秦总,您可知巧儿姑娘有这样一块玉佩吗?”
    秦志冠摇摇头:“未曾见她带过,”他琢磨过味儿来:“你是说这个是凶手留下的。”
    赵思诚道:“有这种可能,既然现场有搏斗的痕迹,会不会在此过程中无意将凶手携带的玉佩打碎,滚落到五斗柜下,凶手没有察觉便匆匆离开了现场。”
    刘班头也道:“最关键的是这玉佩上的血迹,”他指着玉佩一角:“若不是案发时打碎的玉佩,又怎么可能沾染上血迹。”
    秦志冠想了想道:“另外半块玉佩呢,既然现场没有发现,是不是被凶手带走了,若是凶手带走了,难道他不知道还有半块遗失了吗?”
    赵思诚道:“这一点确实说不通,下官也颇为费解。”
    秦志冠歉然道:“我现在脑筋乱的很,况且案情推理也非我所长,实在是爱莫能助。”
    赵思诚摇摇手表示不打紧,他稍作思索:“目前能利用起来的有两条线索,一个是这块带血玉佩,另一个线索,昨晚夤夜案发,若凶手不是这甜井坊的人,那在逃离时选择的是何种路线,难道这一路就没碰到巡夜兵甲吗?”
    他转向马文彪:“大人,我建议从这两个处着手,说不定会有收获。”
    马文彪道:“这样吧,死者为大,小秦总先料理巧儿姑娘一家的后事。官府这边呢,赵推官还在胡大海的案子上下不来。这件事情且交给刘班头,青州府论起缉凶捕盗的经验,无人能出其右,快壮皂分你十丁彻查此案。另外现在还不能排除甜井坊坊民作案嫌疑,万不可有疏漏。案情若有进展便及时知会小秦总。”
    刘班头领命。秦志冠朝众人拱拱手:“有劳了。”
    二堂后,马森已在此听了多时,此时早已面无人色,他恼怒地看向马森,马森迎着他的目光不为所动。
    马文彪目送秦志冠萧索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赵思诚站在一旁,也是一脸同情:“可怜小秦总了,不日便要和巧儿姑娘成亲,谁能料想到出了这般祸事,真是天不遂人愿呢。”
    马文彪跟着叹了口气,正要回转,却见陆先生匆忙地从门口走来,马文彪走下台阶:“何事惊慌?”
    陆先生奔到近前:“大人,不好了。苏同知下乡缴粮,反被乡民围困,怕是有性命之忧!”
    马文彪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几日与陆先生还没合计出眉目,苏福如已抢先带人下了乡,这次缴粮时限只给了一个月,为了不影响明年大比,苏福如亲自压阵,使出了浑身解数。如今这次冲突怕是苏同知又使用了过激手段,他担心会像去年一样出事,心急火燎地向门外走:“咱们去看看。”
    陆先生跟在他身后:“府外已备了官轿。”
    马文彪却道:“事不宜迟,换马。”
    (7)
    大同城外三里的官道旁有个云来客栈,入店者多为行脚商人。此时天刚蒙蒙亮,后院的马厩里闫亮艰难地用右手将上衣脱掉,屏住气将左臂及前胸的两支箭杆猛地拔了下来,饶是他身经百战,此时也不免疼的直哆嗦。喘了口气,从褡裢里取出金疮药敷在伤口上。马厩里只有一匹马,闻到血腥味打了个响鼻。闫亮半躺在草垛上伸出手安抚着它的头,他合上眼慢慢积累着体力。
    半个时辰后,他勉力撑起身体,悄悄摸进了客栈二楼,用攮子轻轻别开了其中一个门闩潜入房间里。迎面是一股汗臭味和住客浓重的鼾声,他在微弱的光线中搜索着,在床脚找到了对方的行囊一番翻找,须臾带着一套衣服和完整的官凭路引回到马厩。
    寅时五刻,大同城城门缓缓开启,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一哄而上,城门兵挥舞着刀鞘维持秩序。近来边陲战事繁仍,大同城虽未受到正面冲击但仍加强了戒备,城门洞里设置了拒马,绕过拒马,有专门的兵士负责查验官凭路引。已换了装束的闫亮随着人流走向城门洞,并自觉拿出路引递给兵士,兵士将路引拿在手里,抬眼看着闫亮:“关外来的?”关外的身份让兵士提高了警觉。
    闫亮开口已是一口关外话:“回官爷的话,小的是广宁人,靠贩卖兽皮为生。”
    兵士点点头,不经意地问道:“家里几口人,分别和你什么关系?”双眼却紧紧盯着闫亮的表情变化。
    闫亮不假思索:“家中五口人,父母二人,二弟小妹各一人。”
    兵士注视着闫亮的反应,口中不停:“令尊怎么称呼?”
    回答同样的流畅:“家父讳名元青。”
    连问几个问题,兵士见问不出破绽便抬手放行。闫亮穿过城门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褡裢——武器、伤药等敏感物品为了避免引起猜疑,被他藏在了马厩里。他在清晨的阳光下稍微定了定神,迅速汇入到人群之中。
    午时的裕兴酒楼食客云集,吵吵嚷嚷,闫亮挑了个背对门口的位置。小二殷勤地用白巾擦拭着桌面:“客官,您要吃点什么?本店烤羊肉,生炙牛尾堪称一绝,要不要尝尝?”
    闫亮把玩着两根筷子:“天气炎热,腥膻之物容易上火。给我来几个清凉小菜,一壶小柑青。”他将筷子摆了个八字形,取一盏茶杯置于其上。小二的神色变了一下,脸上仍是那副市侩的嘴脸,压低声音试探道:“敢问客官这是从哪里来?”
    闫亮轻声道:“一介游方散人,睡过雪山顶,躺过山谷地,饮过英雄酒,醉卧美人膝。”
    小二将白巾往肩上一搭,扬声唱菜:“肉片焖玉兰、清拌马齿苋,小柑青一壶!”
    不多时饭菜备齐,闫亮吃了半晌气色才缓和下来,他抹抹嘴撩开门帘走到后院,在茅厕里撒了泡尿。再出来时,已有个店老板打扮的中年男子在等他,他没有说话,随着店老板穿过院子后门,后面即是客房。两人走进一处独院的客房,店老板回身关闭房门,躬身施礼:“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大同是军事枢纽,同时也是西北经济重镇,本地民户与军户仅占人口的七成,其他三成多为从事边贸的商贾。当地汉人与羌人、匈奴人、鲜卑人、氐人等民族混居,人口组成极为复杂,大明的情治机构为保密起见,通常都使用机构内的一套暗语,用来识别自己人。裕兴酒楼作为夜不收在大同府内的情报点,平素用来开展信息收集、情报交联,人员转移等业务。闫亮无路可逃,被逼进大同城时便想到了这里。
    闫亮回礼:“掌柜无需多礼,鄙人闫亮,你我同在韩丰良将军旗下效力。昨夜我们小队遇伏,我侥幸逃出生天,需要你尽快联系韩将军禀明事由。”
    店老板大吃一惊,他决断极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趟大营。大人且在这歇息,堂前的小二也都是咱夜不收的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闫亮抱拳道:“多谢。”
    店老板已走到门外,回身关上门:“都是军中兄弟,无须客气。”
    闫亮听见店老板的脚步声远去,将靴子脱下来,取出藏于靴底的攮子放在枕头旁,合衣躺在床上。经过一夜的折腾,他却根本没有睡意——从昨晚的经历来看,对方实施的是一次精准打击。时间、地点都掌握得非常详细,而且身手不凡。夜不收的人员、摸排的目标、时间规划、休息地点都属于军事机密,对手是如何掌握到的,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更关键的是他的小队是生是死?这些问题他在他逃命时没有时间去想,现在一闲下来脑海中就开始转个不停,但囿于线索太少无法理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闫亮终于有了一丝困意的时候,房间被“咣当”一声猛地踹开,闫亮眼还没睁开右手已经抓起枕边的攮子,刚翻身坐起,陡觉脖颈间一凉。来人动作极快,转瞬欺近他身旁,一柄钢刀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右手的攮子也被人夺走了。门口两人擎刀迅速地挡住了门口,另一人挡住了窗口。使用的是夜不收的那一套熟悉的控制手段,这是个典型的补俘小组,而且看身手都是老手。闫亮的嘴角不由一丝苦笑,身边那人道:“闫亮?”
    闫亮道:“是我。”
    那人道:“咱也是夜不收的人,韩大人要问你话。希望你配合行事,别让兄弟们为难。”
    闫亮道:“可以…...都是军中同袍,兄弟们下手轻点。”
    那人将闫亮双手反剪,自怀中掏出一根细编牛皮绳,将手腕绑在一起,闫亮疼的直吸凉气。那人又取出一块黑纱蒙住他双眼,随即伸手抓住闫亮的后脖领子,将他推下床:“得罪了。”
    小院门口早已停着一辆马车,那人将闫亮押上马车坐定,随身褡裢已被收拾好放在脚边。其他人坐在闫亮左右,将刀抱在怀里戒备。马车缓缓启动,闫亮初始还能感觉到周围嘈杂的人声,但越走越安静,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旁边那人道:“闫亮,下车。”闫亮依言而行从马车上下来,旁边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引导他前行。兜兜转转间,眼前光线变暗似乎是进入了室内,他被人按压在椅子上,随即眼罩也被取下,他眯着眼先适应了一会光线才认真打量起来。
    这是一间普通的厅堂,正中靠墙设一扇屏风,墙上悬挂着字画,前面设长案,案前是一张八仙桌,此时押解他的人也退了出去。他扫视了一圈后便再无兴趣,闭起眼睛假寐,只是双手仍被绑在身后极不舒服。过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把门关上。”闫亮睁开眼时,韩丰良已经坐在了他对面。
    闫亮连忙站起,韩丰良让他就座,开门见山道:“同乐客栈发现八具尸体,小队除你之外全军覆没。”
    闫亮腮部肌肉猛地哆嗦了几下,韩丰良说出的现实将他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也打碎了。韩丰良继续道:“客栈老板今早去县衙报的案,县衙里有人暗中知会了夜不收。这个案子不属县衙管辖,我要去趟现场把案子接过来。我给你半个时辰,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闫亮思索着缓缓开口,自昨晚夜间的刺探任务开始,从明营回到同乐客栈遇伏,利用自置陷阱逃脱,午时进入大同城,到裕兴酒楼联络店掌柜结束,详细复述给韩丰良听了。
    韩丰良听得暗自心惊,他回忆着闫亮的话:“你确信对方是鞑靼人?”
    闫亮道:“对方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塔拉日贺,正是鞑靼语中’小心’之意。”
    韩丰良不敢再往下想,凭他的经验轻易就判断出这件事绝非鞑靼人反扑就能定性:“谁能想到这鞑靼人竟然敢跑到大明境内搞事。”
    闫亮没有附和,他的情绪有些低沉:“你相信我吗?”
    韩丰良一愣,斟酌着语气:“七年前你由京师北镇抚司转至大同军夜不收,这七年中出生入死任劳任怨,这份功劳有目共睹,在我心中实不愿相信这椿血案是你做的。”
    闫亮语气不善:“但你也不确定?”
    韩丰良坦诚道:“是,我只相信证据,如证明与你无关,我亲自给你翻案;若是你做的,你死定了。”
    闫亮道:“即使证明不是我做的,就凭这八条人命,职方司也不会饶了我。”他不再看韩丰良:“韩大人,我累了。如果这次侥幸不死,希望您能允许我离开军伍,退居乡野。”
    韩丰良一掌拍在八仙桌上:“莫说丧气话。若职方司动用军法,我去找孙将军给你求情。别胡思乱想了,安心在这儿歇着。”他起身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件事,向门外喊道:“来个人给闫队正解绑。”
    闫亮道:“不用了,我现在仍是嫌疑之身,等真相大白再解不迟。”
    韩丰良生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少跟我阴阳怪气的,解绑!”
    (8)
    青州府衙马森卧室,他从床底钻出来,左右环顾后又冲到柜前在衣物中焦急地翻找着什么。马全抱着肩膀站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忙碌的马森。仍然一无所获,马森瘫坐在地上。马全走进来:“公子爷,您在找什么?”
    马森没有理会他,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马全自怀里掏出一件物事在他眼前一晃:“莫非您在找的是这块玉佩吗?”
    马森一惊,抬头看向眼前的物事,在马全手中正是那半块不知所踪的玉佩,马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扑向马全:“狗奴才,还给我!”
    马全忽然一拧身,右脚狠踹向马森小腹,马森被踹得倒飞出去好几丈,只觉得小腹宛如火烧,他伏在地上“哇”一声吐了出来,满嘴苦涩,居然是胆汁。这一脚势大力沉,明显不是一个普通奴仆的力道。
    马森又惊又怒:“你到底是什么人?!”
    马全搬了把椅子放在马森对面,翘着二郎腿坐了:“这样说话不就舒服多了,何必动手动脚呢?”
    马森咬着牙:“回答问题。”
    马全道:“真是个执着的孩子。好教你知道,某乃虎头帮兴义堂何光霖。”
    马森惊疑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马全讥笑道:“你父亲联合锦衣卫抓我数百帮众,毁我山门,去年秋更有弟兄被官府斩首示众——咱们不是无冤无仇,而是血海深仇!”
    马森道:“所以你们就设计害我?”
    马全衷心夸赞道:“若不是你天赋高,我的计策也不能这么顺利实施。”说得马森老脸一红,马全在府衙隐忍多时,如今终于达到目的,不免有些得意:“还记得给你喝的花茶吗?其实哪里是什么花茶,只是江湖上的催情药而已。那玩意催情致幻,服用多了会造成身体阳气冲顶,肾血充沛,经常会有肉欲冲动。只是你毛头小子,哪知道其中的门道。”
    马森低头听着,心中的羞愤几乎要盖过肉体上的疼痛。
    马全侃侃而谈:“那秦志冠狗仗人势,残害我帮弟兄尤以他为甚,奈何他的身份让我帮多有忌惮.若是杀了他,恐怕全天下的锦衣卫都要与我为敌。于是某想了这么个法子,就让他生不如死,哈哈。”
    马森脑子飞速的运转:“所以你早就知道他的未婚妻是陈巧儿,才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们两人巧遇,继而趁我身体异样怂恿我去找陈巧儿。若是没有那晚的意外,你也会用其他方法设计我吧?”
    马全狞笑道:“如果我说是,就能减轻你的罪责吗?”
    马森凄然道:“不会。若不是我色迷心窍、心存侥幸,也不会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田地。事已至此,你把我送官吧,我认栽。”
    马全诡谲一笑道:“不要小看自己哟,公子爷的作用可不止如此。”他终于将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向马森和盘托出:“马文彪总揽覆灭虎头帮一案,该案方针规划、组织安排、人员调度,虎头帮被捕者、列入嫌疑者、招供者,林林总总由锦衣卫、青州府归拢汇编成册,这份实录寻常人可是接触不到的。但您不一样,是吧,爷?”这声“爷”颇有调侃之意。
    马森霍地站起来,顾不上疼痛断然拒绝:“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
    马全将那半块玉佩在手中垫了垫:“别误会,这是给你指条明路,若是你决意不从,我也不会把你交给衙门。”他玩味地看着面露疑色的马森:“我只需要把玉佩交给秦志冠,相信以锦衣卫的手段肯定能让你改邪归正的。”
    想起府衙后院听到的那些关于锦衣卫的恐怖传闻,马森登时感到后背发凉。
    马全幽幽地道:“交出实录,我们留条贱命,你与令尊保得荣华富贵,所损失者不过一个弱智女流,这买卖划算。”他起身将马森拉起来按在椅子上,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公子爷是聪明人,想必是清楚要如何选择的。”

    义庄,房间一角有两副棺材,一副紧闭,另一副仍空着,陈巧儿还未入殓。秦志冠木然地呆坐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死去多时的女子。他十四岁承袭父亲的职缺,此后便埋首于锦衣卫繁杂的工作中。陈巧儿年幼时曾随家人在京中暂住,两个年幼的孩子分享过一段美好的童年时光。秦志冠因公来青州后忙于虎头帮一案,两人虽离得近了却也并非时常见面。到今天秦志冠才终于有闲暇再次认真地看看她,他发现原来那个跟着他屁股后面叫着他“秦哥哥”的小跟屁虫,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立立的大姑娘了。
    顾晓阳轻轻地走进来,在秦志冠身后默默站定:“嫂子真好看。”
    秦志冠抹了把脸:“事情办妥了?”
    顾晓阳将一张纸递给他,秦志冠展开,纸上正是先前看到的那半块玉佩。顾晓阳道:“这玉佩原来是仵作找到的,我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按照记忆临摹的。”
    秦志冠确认和自己看到的一致,将纸张收在怀里:“他没有疑问?”
    顾晓阳道:“他没敢问。”
    秦志冠道:“你先出去吧,我再跟你嫂子说会话。”
    顾晓阳鼻子一酸,施礼退了出去。
    秦志冠打量着陈巧儿,使劲记着她的眉毛、鼻子、嘴巴,一辈子那么长,他想要在每次想她的时候,都是如此清晰。

    临朐县洪家庄,洪家祠堂。此时已近傍晚,祠堂外却灯火通明。
    愤怒的人群举着火把堵在祠堂门口,隔着紧闭的大门向里面叫阵:“狗官,滚出来!”村里好事的后生更找来大石向里投掷,现场混乱不堪。苏同知与陈通判、宫经历躲在内堂,带来的兵甲战战兢兢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内,防备人群冲进来。
    宫经历是个文官,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难免心下惴惴:“援兵怎么还没来?”
    陈通判道:“一出事我就派了人冲出包围,此时想必已通知了府里,援兵已在路上了,稍安勿躁。”
    苏同知内心同样着急,但好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幸亏你见机得快,不然此番咱们就凶险了。”几块大石冷不防丢进院内,众人狼狈地躲避。苏同知恶狠狠地道:“这群刁民,待我等脱险,看我怎么整治他们。”
    马文彪率陆先生骑马刚到洪家庄庄口便看到火光冲天,情知不妙,甩开徒步的兵甲直冲过来。在人群外下得马来,正要向里闯。早有闻声而动的后生觑见,围拢了过来,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又来了个狗官,有种的就上去揍他!”
    原来马文彪走的匆忙,未来得及换便服,这一下成了众人攻击的目标,霎时间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到身上。陆先生连声大喊:“放肆,不得无礼!”可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中,情急之下合身扑到马文彪身上。本村的里正是个七十多的老人,在祠堂前忙着安抚乡民,待注意到这边的骚动,率人拉开红了眼的行凶者时,陆先生已被打得混了过去,马文彪受伤也不轻,官服散乱嘴角流血,但他似无所觉,坐在地上抱着陆先生。
    此时落在后面的兵甲也追了过来,一看此景不禁大惊失色,忙挥舞手中武器将众人驱散开,围成一个圈将地上两人护住。良久,包围圈中马文彪喊道:“叫里正上前答话。”
    里正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草民洪一清前来领罪。”
    包围圈打开一角,马文彪走出来:“你便是洪家庄里正?”
    里正情知在劫难逃,跪伏于地:“正是。草民管教不严,冲撞了大人,草民愿承担所有罪责。只求大人念在这些后生年少无知宽恕他们。”
    马文彪压抑着愤怒,俯视着里正:“当街围困粮使,纵容百姓殴打朝廷命官,洪里正,你好大的胆子!”
    里正吓得只顾磕头:“草民触犯王法,甘愿领罪。乡民行事虽鲁莽,但只是些朴实的汉子,若不是催粮官欺人太甚也不断弄成如今的局面。”
    马文彪狐疑道:“怎么回事?”
    里正叹口气,便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与马文彪。
    今日清晨苏同知率人前来催粮,朱家村虽几无收成,但慑于官府压力也算尽力配合,家家取口袋装粮聚于朱氏祠堂前。苏同知在此处搭了个凉棚设立缴粮处,空地上置一空斛。村民排起长队,将粮食倒入斛,至与斛口平齐时,旁边的粮官一脚踢在斛上,撒出来的部分算作加派,剩下的继续倒满,方算正式征收,此谓“踢斛”。往年皆有成例,村民虽有怨言,也唯有忍心吞声。今年苏同知立功心切,暗嘱粮官,这一脚能将斛中米踢出大半。原本朱家村阖村共需缴粮九百旦,如今算下来正式征收还不到四百旦,苏同知仍不依不饶,要求村民补齐,两方争执间,苏同知竟指派兵甲拘捕与之理论的村民,这一下捅了马蜂窝,文斗演变成武斗,苏同知见势不妙躲进了祠堂。
    那洪里正年事已高,加之情绪激烈,一番话说下来已是摇摇欲倒,马文彪忙上前将他搀起。洪里正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身向人群中唤道:“洪二能,小三子,刚才动手的坏东西都给我滚出来!”
    十几个后生畏畏缩缩地踱了出来,洪里正啐道:“不争气的东西,还不跪下向大人请罪。”
    扑通扑通声中地上跪了一片,马文彪看了看仍在昏迷中的陆先生,忍不住哼了一声。洪里正仍是背对着马文彪,他命令道:“除下衣衫,给大人看看!”众人一愣,但里正发话不敢不从,手脚麻利地除去上衣,只见瘦削的身板上伤痕累累。里正转回身,向马文彪拱手:“大人可知,他们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不待马文彪回答,他主动说了下去:“去年缴粮之后,全村余粮尽清,十月到腊月,死于饥荒的便有五人,有的人家打熬不住,甚至贱卖儿女只为求口吃食。短短半年不到,洪家村十去其三,减员三十多口。迫于无奈,这些后生于去年腊月远赴董家港谋了个活计,为黄河放淤固堤。留守在村的便尽量种些冬产作物,有一口没一口地对付着。”
    董家港河道弯曲回环,由于地势狭长,当上游开河融冰时,下游往往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大量的冰、水拥向下游,形成较大的冰凌洪峰,极易在弯曲、狭窄河段卡冰结坝壅高水位,造成凌汛灾害。里正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十冬腊月,河水极为寒冷,董家港又临近入海口,河流湍急,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河水冲走。侥幸保存性命的,肌肤也被冻得处处伤痕。就是靠着他们拿命换来的工钱,我们才换来了粮食,勉强渡过了一冬。”
    马文彪环顾四周,在火把忽闪的光线下,一双双愤怒又绝望的眼睛刺痛了马文彪的心,问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祠堂门打开一角,陈通判探头出来,人群已经散去,面前站着的正是马文彪及前来支援的兵甲。兵甲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率众人叩头见礼。马文彪边往里走边说道:“起来吧。”
    苏同知迎出来:“见过知府大人。”
    马文彪道:“村民已经散去了,诸位收拾停当便随我回府。”
    苏同知走到门口,除了兵甲果然已没有他人,不禁皱眉道:“大人,这洪家村目无法纪,冲撞官差,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马文彪道:“苏同知有所不知。”便将里正所言转述于他。
    苏同知耐着性子听完,一脸的不认同:“马知府糊涂啊。乡野之人奸诈狡猾,大人莫要被他们的苦肉计骗了。”
    苏文彪火气腾地窜了上来,语调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本官亲眼所见,难道也会被骗。若不是你急功近利激起民怒,怎么能惹出这些事端?”
    苏同知平日颐指气使,苏文彪从不曾与他计较,今日如此强项,倒让他难以适应,半晌才恼羞成怒地道:“大人注意你的言辞,踢斛之举自古便有成法,苏某心怀国忧,秉公执法,自问并无任何逾矩。”
    宫经历眼见两位上宪要当众争执,忙和陈通判使了个眼色,出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既然危险解除,我看咱们先打道回府,再从长计议如何?”
    陈通判也道:“是啊,况且天色已晚,路上不太平,咱们先回城再说。”
    苏同知哼了一声,一甩袍袖当先走了出去。
    马文彪站在原地,他看着苏同知的背影,眼里满是失望。
    (9)
    丰镇同乐客栈,大同府捕快驱散房客后便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院角落里依次陈列着八具尸体,院落正中,从州府闻讯赶来的推官宋钦顺坐在临时拉来的椅子上翻看着尸格,丰镇典史、仵作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宋钦顺皱着眉抬起头来,没好气地道:“王典史,差人把那不开眼的赶走。”
    “不劳宋推官大驾了。”随着声音韩丰良率人走了进来,宋钦顺霍地站了起来,施礼道:“韩大哥,您怎么来了?”
    夜不收与凉州府在日常府军联防,捉拿细作等工作中常有合作,两人原是旧识。韩丰良还礼道:“宋老弟,哥哥这是有事求到你了。”他向左右看了一眼,宋钦顺会意,向典史和仵作道:“尔等且去外边歇息。”
    韩丰良便将来龙去脉,隐去闫亮那段讲与宋钦顺听了。
    今天晌午典史接到报案,只在现场看了一眼就知道凭一个县衙的能力是无法处理的,遂将该案急报上宪。接到典史的求助,宋钦顺只以为这是个惨烈的凶杀案,待来到现场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凶案现场异常惨烈,整个房间内几乎没有完好的用具,死者均持有兵器,且刀口见血,创口也较寻常凶杀更多更深,现场充满浓烈的血腥味。更不寻常的是据仵作验看尸身,八名死者身上原先便有多处刀枪伤。
    宋推官直觉便是江湖仇杀,大同府乃军事重镇,城内防治本就复杂。又因部分官员苟且塞责、贪婪狂易,导致州府管辖权力受限、法纪不彰,也正因为此,一些内地犯事或有苦衷的江湖人士也会远走西北来此避祸。此时听完韩丰良的陈述,才知这竟是两国暗线的血腥交锋,一时间冷汗直流。
    韩丰良的表情很凝重:“以往细作入城,目的多为情报交联,即便起了肢体冲突损失也可控。而像这样大开杀戒的尚属首次。”
    他指着角落里的尸体一脸杀气:“在我大明境内,八条汉子不明不白命丧黄泉,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这是夜不收的耻辱,这个场子只能我们自己找回来。”
    宋推官点点头:“我懂了。”他虽不是行伍出身,但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韩丰良向他抱拳:“多谢,稍后夜不收会上报行都指挥使司行文大同府照会此事,绝不让宋老弟为难。”
    宋推官摆摆手:“哪里话。”
    韩丰良慢慢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揭开白布,死者身上的伤口已经凝血,但仍可见到多处创口肌肤组织外翻,显见当时打斗极为激烈。他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一一看过,随后向身后吩咐道:“做事吧。”他带来的夜不收顷刻间动了起来,将尸体安置在担架上抬了出去。
    韩丰良走到门口,血腥味迎面而来,他看着地面上杂乱的脚印皱了皱眉头,捕快在搬运尸体的同时也将凶手的脚印污染了。他尽量捡干净的地方落脚,环视着这间屋子。桌椅倒在地上,几张床上也是狼藉一片。他走动着,眼睛像鹰隼一样四下搜索。
    宋推官站在门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韩大哥,店老板曾透露此间房客一共九人,现在一共发现了八具尸体,另一个人下落不明,可曾联系过你?”
    韩丰良爬上床,将床褥扯到地上,屈指敲击床板,床板发生咚咚的响声:“那人是小队队正,昨夜侥幸脱险,此刻已在安全之所。”
    宋推官庆幸道:“那位军爷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报。”
    韩丰良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上,继续着刚才的动作,闻言摇了摇头:“很难讲是福是祸。”宋推官转念便琢磨过味儿,一时无言。他见韩丰良举止诡异,疑道:“大人,您这是?”
    韩丰良解释道:“夜不收如在城中驻扎休憩,为防止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不允许暴露私人物品,”他从床上下来又沿着墙壁游走,不时敲击着墙面:“因此会将容易泄露身份的用品隐藏起来。”此时敲击忽然变为“悾悾”之声,他的手停下来,手掌在墙面上摩挲,用修长的指尖扣住一处墙砖,轻轻一扯将墙砖抽出,他双手连抠,少倾便形成了一个缺口,宋推官细看时,原来内里是个空洞,韩丰良伸手入内,掏出了几个包袱,还未及细看,这时院门外有人禀报:“张伟胜求见韩大人。”
    韩丰良走到门口,挥手将张伟胜唤入,正是先前在客栈控制闫亮的那人。他走到近前施礼,韩丰良道:“凳山查的怎么样?”原来他分兵两路,另一路派往凳山现场取证。张伟胜抱拳道:“回大人的话,标下率人在凳山脚下搜查多时,一无所获。”
    这在韩丰良的意料之中,他道:“那帮鞑靼人战斗素养极高,想来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能够让我们追踪到。”
    张伟胜道:“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说的是,标下按那人所说的地方翻遍了山脚,根本未见打斗痕迹,现场亦无血迹,陷阱消息更是毫无踪影。”
    韩丰良的脸沉了下来,张伟胜是夜不收的老人儿,做事稳妥,按照他所说,那么事情将指向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闫亮在撒谎。他回忆着闫亮的陈述,忽然开口道:“伟胜,辛苦你再去个地方。”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张伟胜领命而去。

    青州府府衙,马森站在马文彪的书房外,透过窗户他能看到马文彪在低头写着什么。书房外南角坐落着一座精致的鸽房,鸽子在院中行止饮啄,剔爪梳翎,甚是可爱,闲来养鸽是他的父亲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注视着院子里闲庭信步的鸽子,犹自犹豫不决。
    管家联福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少爷,您这是?”
    马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联福道:“老爷办公期间向来不见人,这规矩您是知道的。您且回去歇息,晚些再过来吧。”
    马森没有理会,他提心吊胆过了两日,面对马全的咄咄逼人,终于还是决定向父亲坦白寻求帮助,刚才趁马全不备寻了个空偷溜出来,径直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他鼓起勇气猛地推开了房门,联福阻挡不及:“哎,哎,公子您不能进去……”
    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马文彪焦头烂额,剿匪初见起色,先锋秦志冠家里突遭横祸,缴粮险些闹出民变,最依仗的幕友更身受重伤。今日一早蒋虎斌将梳理的条陈着人送了过来,马文彪不敢怠慢,在书房中忙碌半天写就奏本详述方案,另补一份抄录在实录中。马森的不告而入让屋内的马文彪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时,不禁有些恼火。
    联福跟在马森身后,惶恐地道:“老爷……”
    马文彪压抑着怒火道:“下去吧,把门关上。”他自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个铁制密匣,将书案上的文卷拢了拢放了进去,然后转回身看着马森。
    马森“扑通”跪在地上:“孩儿来给您请罪了。”
    今天晌午教书先生来请辞,马文彪见其鼻青脸肿,不禁心生疑窦,一番询问之下逼得教书先生说出情由。马文彪持身甚正,自己的儿子品性却如此恶劣,心下十分羞惭,此时听到马森主动提起请罪,以为他说的是这件事,火气一下窜了上来。
    他用手点指马森:“严先生是我专程为你延请的名师,此人人品端方,博学多才,我费劲心力请到家里,你不仅不以师道尊之,甚至对严先生拳脚相加,马森啊马森,你究竟想做什么?”
    马森一愣,低着头试图解释:“孩儿知道错了。那天孩儿心情不佳,一时糊涂。父亲容禀,我另有一件…..”
    马文彪见马森还在兀自狡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粗暴地打断了马森:“一时糊涂就可以殴打自己的授业恩师?自小我便教你天地君亲师恪守心间,你便是这样做的?竖子轻佻浮躁,狂悖无伦,朽木不可雕也……”
    他在气头上话说的有些重了,一出口便感不妥,但父亲的尊严只是令他强硬并且沉默地看着马森。
    马森一愣,他直起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便是这般看我,那只是无心之失,你又何苦轻贱于我?”他的嘴唇哆嗦着:“自小不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瞧不上。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也想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获得你的肯定,我也曾下过苦功读书,奈何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后来我明白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达到你的标准,只会给你丢脸。”
    马文彪轻叹道:“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些年我忙于公事,身不得自由,冷落了你们娘俩,对你更是疏于管教。”
    马森道:“我娘在世的时候,你便不常回家,在我长大时你不在身边,我娘去世时你仍不在身边,她临终前念兹在兹的仍是你,”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你在哪里?”
    马文彪想起自己的亡妻,也有些动情道:“为父寒窗苦读十余载,屡试不弟,蹉跎多年才终于在二十七岁侥幸得中,又在冷板凳上坐了五年才递补职缺。外放伊始便立下誓言,励精图治上报皇恩,下全黎民。至于家庭便也无暇他顾,”他想起近日的境遇:“但为父坚信秉公灭私,振废起坠,方不枉为官一任。”
    马森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沉浸在自艾自伤中:“你所思所想便是你的皇上,可尽过为夫为父的责任,”惊得马文彪跳起来,口称“放肆!”,但马森已全然不顾:“若我不慎误入歧途,你也不能网开一面?”
    马文彪拢在袖中的拳头忽然攥紧,但仍坚持:“仰蒙皇恩,不敢徇私枉法。”
    马森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本该给他带来温暖的人如今用方正刻板、不近人情让他感到寒冷,此时的他无法想象如果将真相告知父亲,他将怎么处置自己。惶恐与伤感遍布了他的身心,忽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
    (10)
    大同,夜。
    闫亮在黑暗中睁开眼,他的身上已经由郎中重新包扎了伤口,绑缚也被解除,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房门外灯秋火把伴随脚步声逐渐亮了起来。他翻身坐起,刚披上中衣,门就被从外面猛力踹开。张伟胜与同僚当先闯进来,不由分说将闫亮掀翻在地五花大绑,韩丰良随后走进来,一语不发照着闫亮脸上抽去。闫亮暗自心惊,根本不敢反抗,硬挨了两计耳光。
    张伟胜将闫亮揪起来按坐在床沿,房间燃起来了油灯,韩丰良捡了把椅子坐在闫亮对面,阴沉地注视着他:“下面我问的话你想好了再回答,听明白了吗?”
    他下手极重,闫亮嘴角已经见血,他低声道:“明白。”
    韩丰良道:“伟胜率人去了凳山,现场既无打斗痕迹,又无消息埋伏,与之前所述大相径庭,你作何解释?”
    闫亮惊怒道:“不可能!当时链弹引爆,现场血腥惨烈,我亲眼目睹,受伤者不下于五人,怎么会没有痕迹?”
    韩丰良紧盯着他道:“我们暂且认为对方还有余暇打扫现场,清除痕迹。我再问你,今日你几时进城?”
    闫亮道:“午时。”
    韩丰良道:“午时入城,便去了裕兴酒楼?”
    闫亮道:“正是。”
    韩丰良一字一顿地道:“我且问你,身为夜不收,最重要的是什么?”
    闫亮垂下眼睑:“信任。”
    韩丰良强调道:“信任!夜不收的职责便是深入虏营哨探得实,时常置身于敌我对峙最前线,战事一起最先死的往往不是边军营兵,而是我等这些隐蔽战线的将士。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营生要求我们只有彼此信任才敢放心将后背交给彼此,依靠通力合作方能尽最大可能保全性命。”他看着闫亮,脸部的肌肉抽动着:“闫亮,你信任我吗?”
    闫亮道:“标下愚钝,不知大人何意?”
    韩丰良道:“回城的路上大同府宋推官带我去了趟巡检司,”闫亮的瞳孔猛然收缩,气息顿时变得紊乱,韩丰良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继续说道:“白天在城门值守的那个兵士叫张小五,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因你出示的路引来自广宁府,他便对你留了心。所以他清楚地记得你是城门刚开便入的城,而你出现在裕兴酒楼却是午时,所以请你回答我,这两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闫亮翕动着嘴唇:“想是那张小五记错了时间。”
    韩丰良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继而冷笑道:“看来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说话了。”
    一处普通的府邸外,中门悄悄打开,韩丰良带着人走出来,闫亮被反缚双手行走在一行人中间。门前的空地上已提前停好了一架马车。韩丰良站在马车前,注视着闫亮被押解过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有难言之隐,我可以帮你。”回答他的是闫亮的沉默,他仍试图挽救:“我如果把你交给孙将军,你可就真回不来了——掌刑司的手段不是吃素的。”
    闫亮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韩丰良等了片刻,无奈挥挥手:“带走!”
    就在此时,一声呼啸自黑夜中传来,一支响箭随声音准确击中马头,马发出凄厉的叫声,倒头摔在地上!一箭过后,黑暗的街巷中出现了几条黑衣打扮的汉子,单手持弩包围了过来,夜不收军士举刀迎敌,对方毫不留情扣动扳机,或击腿或击臂,压制住反击。
    这一下变故,众人始料不及,转瞬间即丧失了好几条有生力量。急得韩丰良大叫:“寻找掩体,注意隐蔽!”他从倾倒的马车旁探出头:“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对方根本不答话,甩手又是一弩,韩丰良急忙低头闪避,弩头钻进车壁上,弩羽急速筛动,发出嗡嗡的响声。韩丰良看向身侧的闫亮,猛然横刀向他挥去!闫亮早防备他这一手,一见他手扣绷簧,毫不迟疑地就地一滚,随即向前扑出,韩丰良一刀走空,越前一步正待补刀。哪知身体已暴露出来,黑衣人中一员眼疾手快,弩机迸发,向韩丰良当胸射来。韩丰良一个铁板桥,身体平坠堪堪躲过。待爬起身来时,闫亮已跑得远了,他鼓起一口气,唇振气鸣,吹出三声急促的短哨,原本在掩体后的夜不收忽然倾巢而出。黑衣人见目的达成,也不恋战,呼啸一声向黑暗中急退,夜不收持械追将了下去。
    韩丰良从马车后走出来,他环视着战场,虽然多人受伤,但所幸并未伤及性命。张伟胜走过来:“大人可有受伤?”
    韩丰良铁青着脸,咬牙道:“我要回营向孙将军禀明情由,城里交给你了,务必将这贼子逮捕归案。”他走出两步,忽又停住:“咱们的人常年活跃在前线,于侦缉探案并不在行。锦衣卫刘一鸣百户此刻恰在大同,他办案经验丰富,你可去行辕与其联络,务必严查死守将闫亮及其身后的势力铲除。”

    青州府郭记玉器行,秦志冠带着顾晓阳走进店里,此时的他形容憔悴双目阴郁,亥下胡须散乱。掌柜小心地凑过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顾晓阳自腰间掏出腰牌递与掌柜:“官差办案,找你了解点情况。”
    掌柜地看了一眼忙双手奉还给顾晓阳,锦衣卫凶名在外不由得他不怕,忙将二位引至后室,沏上香茗,方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两位官爷有何见教,小的本份经营,可不曾做过不法之事。”
    顾晓阳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正是那日仵作临摹的玉佩:“别紧张,看看这画中的玉佩,可是你店中所售?”
    掌柜拿出叆叇带在鼻间,凑近了细细端详片刻,微微摇了摇头:“小店并不曾出售此类玉佩。”
    秦志冠与顾晓阳失望地对视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贵店出售的玉佩有什么讲究吗?”
    掌柜道:“大人有所不知,玉器一道,不同质地、不同形貌往往表意不同。若雕有龙凤、祥云等图案则表吉祥如意;白头鸟、鸳鸯、并蒂莲等图案表家和行旺,辟邪消灾类则多以观音、弥勒、貔貅为主,如此等等,您且稍后,”告罪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几个锦盒,打开将其中的玉佩呈给二人看:“玉器行所售的玉器多是与固定的玉匠合作,而玉匠往往精于某个领域。比如鄙店多为飞鸟鱼虫,也是因为与我们合作的玉匠精善此道。”
    他用手指勾勒着画中的玉佩:“虽然这枚玉佩不够完整,但依据纹理判断所绘应是人形,”他想了想:“城南銧锡坊一带玉器行中的玉佩以山水人物闻名,二位大人去那儿走一趟说不定会有收获。”
    两人道了谢,秦志冠抬头看了看天,估摸了一下时间,便赶往城南銧锡坊,顾晓阳随在秦志冠身后,听秦志冠问道:“追缉胡大海一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顾晓阳趋前一步,使两人保持半个身位:“赵推官与高勤培组建了专门小队,暗探已派驻胡家庄摸底,这两日便有活动。”
    秦志冠道:“蒋大人对你我可有安排?”
    顾晓阳恨恨道:“现在的他巴不得我们离得越远越好呢,免得碰了他们的果子。近日所里盛传高勤培剿匪有功,蒋大人已举荐他做试百户——每年的擢升名额全被他便宜了自己人。”
    秦志冠摇摇头道:“你我本非趋炎附势之人,既然拉不下脸,也莫怪蒋大人亲近疏远。”巧儿身死,让秦志冠内心充满了仇恨,追名逐利的热情也淡了下去。
    顾晓阳苦笑,换了个话题道:“大人何必要辛苦自己查,找刘班头询问案情进展不好吗?”
    秦志冠道:“不是我信不过他,只是这事关我未过门的妻子,”他的目光转冷:“若是让我抢先找到真凶,说不得要将其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两人边说边谈,步履中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节奏。身为锦衣卫健走善斗乃是基本要求,小半个时辰即到銧锡坊。这銧锡坊是金银玉石集散之地,店铺鳞次梯比,二人连问几家却一无所获,不免有些灰心。此时日头西斜,顾晓阳擦擦头上的汗向秦志冠:“大人,坊门眼看要关了,咱们今日就此作罢,明天再来吧。”
    秦志冠走向临街的一家“多宝玉行”:“最后一家。”
    顾晓阳说明来意,将临摹图纸展开给掌柜,那掌柜凑近观看,口中喃喃道:“此玉佩所绘为岁寒三友,多是赠与好友亲故。唔…...正是鄙店所出。”
    秦志冠打了个激灵:“可知买家是谁吗?”
    掌柜唤过伙计,在账簿上一番查找:“买家乃是青州府守备刘琪的公子刘健。”

    翠香园门口,马森从马车中走出,马全拦在他身前阴恻恻地道:“少爷,近日还是低调些得好,别耽误了行动。”
    马森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你将密匣拿到手便不会食言而肥,你用不着处处提防于我。”
    马全讥笑道:“那日若不是你与令尊发生争执,估计这会我早就身陷囫囵了。”马森哼了一声,马全又道:“少爷终归是聪明人,到头来虚惊一场。今日且容你快活一晚,但记住早去早回,否则小的心急起来,可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说到后来,已经语带威胁了。
    马森绕过他走向翠香园,大茶壶谄笑着从门口迎出来,马全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将马车牵到后院。
    刘健已在包厢里等候多时,身边红倚翠偎玩得好不痛快,待马森坐定,便将右边一个敞胸露怀的娼妓推到他怀里:“几日不见你,到哪里耍去了?”
    马森搪塞了几句,强打精神和刘健吃起酒来,待酒过三巡刘健挥手屏退房内女子,问道:“贤弟今日心神不属,可是有什么心事?”
    马森忽然向刘健跪下,叩首道:“求大哥救命!”片刻功夫,脸上已是涕泪一片。
    刘健一怔,忙踉跄着将马森扶起:“什么事把我兄弟难成这样,起来说话,青州府内还没有咱家摆不平的事。”
    马森便将自己夜入民宅强占陈巧儿,失手造成两命的祸事尽数讲了,只是刻意隐去马全这一章节。刘健一听之下酒醒了大半,马森涕泗横流地讲完眼巴巴地看向刘健,刘健沉吟半晌方道:“贤弟,你好糊涂啊。”
    马森抽泣道:“小弟已经知道错了,这几日惶惶不可终日,夜不能寐。万望大哥能伸以援手,帮小弟度此难关。”
    刘健“唔”了一声,缓缓坐正身子:“此事非同小可,我看你还是投案吧。”
    马森惊疑道:“大哥……”
    刘健面无表情地接着道:“不是大哥我说你,狎妓是一回事,奸杀良家妇女性质可不同了。你持身不正,误入歧途,为国法所不容,大哥就是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能枉顾国法。”
    他显然不想引火上身,站起身道:“天色已晚,早回吧。”
    马森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你我兄弟一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刘健被冲撞地一个趔趄,立足不稳摔在席上。情急之下抬脚踹向马森,马森吃痛放开双手,刘健爬起身,气急败坏道:“若你爹不是青州知府小爷岂会和你耍在一处,你自作孽偏要拖别人下水,当我蠢吗?”
    马森从地上爬起来,眼看着刘健打开门将要抽身而去,突然道:“养心居。”
    门“咣当”被刘健关上,他转过身惊讶地看着马森,马森用袖子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在桌前坐定,举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斜眼睥着刘健。刘健眼珠转了转,凑到马森身旁:“兄弟,哥哥许是酒吃得多了,适才没有听清,你说的什么?”
    马森冷冷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养心居我已去过几次了,内里什么营生我也没嘴说。”
    他笃定的表现使刘健有些吃不准,试探道:“那不过是哥哥修身养性的一处别院,你可不要听信市井谣言,误了哥哥的名声。”
    马森道:“市井谣言听了不少,比如杏儿胡同的常小红被强掳失身、青城县的人妇胡氏被霸占、其夫至今下落不明这类腌臜事也不知真假,我有意请家父详查此事,也好还哥哥的清白。”
    刘健定定地看着刘健,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喜笑颜开道:“知府老爷日理万机,想必是没有功夫理会这些不实之言的,咱就别给他老人家添乱了。”
    他亲昵地揽着马森的肩膀:“兄弟有难,当哥哥的赴汤蹈火也要帮,说吧,你想怎么办?”
    马森的眼光阴冷:“帮我除掉一个人。”
    刘健的手一僵,笑容也收了起来,他的目光在马森的脸上打转,确信他不是开玩笑。马森道:“此事只有我那伴当马全知晓,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要想此事石沉大海,唯有让其永远闭嘴。”
    刘健听得暗自心惊,这马森在玩世不恭的表面下竟还有这么阴毒的一面。他沉吟着,内心计算着利益得失,最终拍拍手:“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自今日起我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听不出来是褒是贬,马森道:“你这算是答应了?”
    刘健满不在乎,似乎有经验:“一个下人而已,哥哥还是有些手段的。”
    马森将面前两个酒杯注满:“是啊,一个下人。大哥足智多谋我是信你的。”一杯递给刘健,目中闪烁着晦涩难明的光芒,举杯相邀:“那就祝大哥马到成功了。”
    (11)
    大同西城门附近的官田场是官府开设的六大市集之一,此时正值开市,从事边贸的客商云集于此,人流熙攘好不热闹。田守业一行人青衣小帽,敞胸露怀做闲汉打扮,穿梭于各个摊位间。每至一处便抱拳作揖行个和气礼:“黄老板发财。”
    那黄老板回礼:“田老大发财。”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田守业,他老实不客气地收了:“托黄老板的福。”
    官田场占地三十余亩,一摊一摊收下来,饶是田守业这群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也直忙到中午。烈日烘烤下,几人打熬不住钻到凉亭下要了大碗茶痛快地喝着,有人干脆拖了上衣赤裸着或瘦弱、或精壮的上身,每个人左臂上有个狼头纹身,目光凶狠獠牙外露显得杀气十足。来往众人侧目而视,但知道这帮人不是善茬,也不敢言语。
    棒椎给田守业续了碗水:“大哥听说了吗,昨夜南大街好像出事了。”
    田守业将碗端在手里:“唔?我昨夜和你槁子哥一起吃酒,不到酉时便睡下了。出什么事了?”
    耗子凑过来:“听说昨夜有人在东郊打起来了。”
    棒椎凶他:“屁大的孩子,学人说嘴。”
    耗子平素挺怕棒椎,闻言瑟缩着不敢回话。田守业虚踹了棒椎一脚,跟耗子说:“别理他,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耗子挪到田守业另一边:“西城天蝎帮的猴四儿和我同坊,今晨偶遇听他说起的。他们那片有个大户,天蝎帮觊觎已久,本来已经踩好了盘子,打算昨晚上动手的。没承想碰上了两伙人火并,连巡检司都惊动了,没逮到正主,反而是把天蝎帮堵住了,折进去好几个人,听说连他们老大都栽了。这猴四儿从小就狡猾,一看不妙早就脚底抹油溜了。”
    田守业蹙眉道:“天蝎帮和恶狼帮一个城西一个城东,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他们势力渐大,隐隐有和咱们恶狼帮别苗头的迹象。”他略微沉吟道:“如今天蝎帮群龙无首,倒是个机会,我去跟袁老大说说要不要趁乱伸伸手。”
    棒椎忽然用胳膊碰了碰田守业:“有没有发现今天集市上多了很多生面孔?”
    田守业用粗大的手掌拍他后脑勺道:“人家做的是开门生意,自然越多新客越好。客人南来北往,才有财帛滚滚。他们发了财,才能给咱们孝敬例子钱,要不然咱们喝西北风吗?”
    棒椎疼得龇牙咧嘴,他指着不远处一人:“那人便是其一,在市集上转了一上午也不与人交谈,眼光始终在人身上转悠。”
    田守业摸着嘴边软软的绒毛,仔细看着:“不挂贼相啊——不是同道中人,兴许是来找人的吧。”不等棒椎答话,又是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自己的事吧。”
    他站起来转向耗子:“把人都撒出去,注意打听街面的风吹草动。若是真开打咱也好有个准备。”
    耗子起身领命,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兴奋。茶博士以为要会账,将白巾搭在肩上向这边走来。
    田守业伸伸懒腰:“时候不早了……”众人纷纷起身,互相使着颜色,田守业猛然大喝:“扯呼咯!”
    话音未落,这帮人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待茶博士反应过来追出门,哪里还有他们的身影,气得将白巾猛掼在地上:“地痞、无赖!”
    田守业与众人嬉笑着作别,转悠着眼珠想了一想,直奔袁老大家。袁老大正在当院里吃饭,他老婆闺女回娘家了,此时正大口酒大口肉吃得自在,田守业将钱袋子扔到桌上,搓搓手给自己也满了一杯,袁老大取出碎银在手上垫了垫,约摸二十两,递还给田守业。
    田守业也没数便揣了起来,举起杯子和袁老大喝了一杯,尔后抹抹嘴道:“老大,我听说昨晚上天蝎帮出事了?”
    袁老大机警地道:“你听谁说的?”
    田守业道:“我下面的小兄弟有个街坊是天蝎帮的,听说昨夜天蝎帮全军覆没,连他们老大都栽了。您巡检司不是有人吗,这事是真是假?”
    袁老大“唔”了一声:“我今日没有出门,不曾听说。”
    田守业撇撇嘴凑过去道:“天蝎帮这两年可一直与我们不对付,近几月更因为在北大街收例子钱与咱们频频发生争执。如今何不趁他病要他命,抢了他的地盘。”
    袁老大颜色大变:“万万不可,”面对田守业疑惑的眼神,他想了想:“我也不瞒你了,昨夜那场打斗乃是明军中出了叛徒,而且还被人走脱了,现在城内捕快、各巡检司,甚至…...还有锦衣卫正在满城搜捕这人。”田守业一惊,显然袁老大也颇为忌惮,说话声音都轻了:“你以为我不想抄了天蝎帮吗,今天上面特意来人嘱咐我,切勿轻举妄动,否则落了把柄那就是杀身之祸。”
    袁老大哧溜将杯中酒饮尽,感慨道:“大同城要来风雨了。”
    这顿酒直喝到下午申时才结束,田守业醉醺醺地回到四平坊,小心穿过泥泞的胡同,尽头左首便是他家。田守业的父亲原是村中农户,可惜去世得早,母亲为了生计改嫁给了城里的闲汉王长合,如今二人业已过世,只留下田守业孑然一身。
    他打了个酒嗝将院门关上,便一步三摇地进了屋。忽然一阵疾风自身后袭来,田守业向前一纵,不料立足不稳,一跤跌在地上。他惊恐地看向身后,那人一身青衣,手持镔铁棍,正是闫亮。
    田守业摇摇晕沉沉的脑袋,站起身来:“师傅。”

    大同明军大营校场,两队人马紧张对峙着,头部各缠黑布红布以示区分,每队不过百十余人。此时烈日当头,校场内却鸦雀无声,只有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两队队正相距不过数尺,红队队正怀抱一柄长枪叫嚣道:“张双喜,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将军的彩头乖乖让与我,别让老子费神。”原来孙将军一时兴起,在今天的演练中加了彩头,乃是其贴身多年的一把雁翎刀。
    黑队队正张双喜用刀柄拄着地,他随孙将军征战多年,自是对这年轻后生极为不屑:“该投降的是你吧,叶子豪。刀剑无眼,你这细皮嫩肉的,老子要是伤了你,你姊夫不得心疼死。”
    叶子豪涨红了脸,咬牙道:“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身喊道:“儿郎们,给我上!”
    身后军士发一声喊,发力向前冲锋,对方毫不示弱地迎面冲过来。几息功夫两队交锋如两股洪流交汇,霎时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参与对战的都是老边军,日常训练驾轻就熟,三五人分化成小组捉对厮杀。为安全起见每人手中均使用木制长枪宽刀。叶子豪枪法不错,连续劈翻几个对手,翻眼瞅见张双喜背身而对,正与己方人马刀枪翻飞。不禁冷笑一声,几步欺近挥枪便劈。张双喜听见身后恶风不善,忙矮身躲避,可惜为时已晚,“哎呦”惨叫一声,还是被枪尾扫到后脑勺,他伸手向脑后一摸,只摸得一身血。
    “他妈的,你来真的!”他气急败坏地吐了一口浓痰,一撸袖子把刀举过头顶,没命价似地往下狠砸:“去死吧!”叶子豪忙横枪招架,对方力气极大,他硬生生地接了三刀,便感觉虎口发麻。张双喜却忽然变砸为削,横刀猛扫他腰身,叶子豪回防不及被一刀劈中。红队兵卒一看大惊失色,呼啸一声向叶子豪聚拢,要把主将抢回来。黑队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况且自己主将也在其中,要是被包围了还了得,也是一声喊,急往这里聚拢。
    边军常年作战,机动能力迅捷异常,转瞬间双方以两个主将为中心形成了包围圈,外围的人想抢入圈内,双方在越来越紧缩的空间里都打出了凶性,抠眼抓蛋扯头发尽是街头的打法。
    看台上大同总兵孙艺程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别打了!”他声如洪钟,战团中的军卒听闻这声喊,忙停止了厮打匆匆列队。过不多时两队队正走上看台,脱去棉甲向孙将军施礼。孙将军火冒三丈地看着两人,副总兵尹世筹随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他。孙将军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多岁的模样,尹将军五十有余,两人军中同僚二十余年,乃是同生共死的同袍兄弟。
    孙将军压了压火:“你二人可知错?”
    两人低着头:“末将知错了。”
    孙将军点指二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若是像你二人意气用事,贻误战机可是要砍头的。你们一个是我侄儿,一个随我沙场征战多年,今日之表现全无章法,真个丢人现眼!”
    他将腰间雁翎刀取下:“至于这彩头….”
    两人抬起头,充满希冀地看着孙将军,孙将军犹豫片刻,尹世筹自身后轻轻杵了一下孙将军的胳膊,孙将军心中一叹将其递到叶子豪手中:“这不是奖赏,矮子里拔大个儿让你略胜了一筹,没什么好骄傲的。”说完不忘安慰张双喜道:“你也不用气馁,用心练兵,来日把它赢回去便是。”
    张双喜勉强笑道:“将军教训得是。”
    正在此时,属官跑上看台,抱拳禀告:“将军,夜不收韩丰良和锦衣卫刘一鸣求见。”
    孙将军疑道:“他俩一起来的?说了什么事吗?”
    属官道:“倒不曾说明。”
    孙将军当先开路:“走,去看看。”
    尹世筹将叶子豪扶起来,将他衣服撩开,已是青紫一片:“回家让你姐姐涂点红花油,这几日小心养一下,没有大碍。”尹世筹与妻子膝下无子,这小舅子岁数又小,二人将其视为己出疼爱有加,如今看他受伤自是颇为心疼。
    叶子豪不耐烦地推开他:“姐夫,我没事。”两人随在孙将军身后而去,张双喜站在原地,他的目光追随着叶子豪的背影。似乎感应到了张双喜的目光,叶子豪得意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雁翎刀。
    (12)
    帅帐中,韩丰良和锦衣卫百户刘一鸣已恭候多时。孙将军不常在城内,日常便是在城外大营处理军务,两人在都督府扑了个空便径往大营来寻他。韩丰良急躁地在帅帐中踱着步,刘一鸣年龄与韩丰良相仿,体型微胖,此时正眯着双眼养神。
    孙将军挑帘进入,两人忙迎上前施礼,孙将军摆摆手在左首坐定:“刘百户此番前来,有何贵干?”韩丰良是其下属,这句话是向刘一鸣说的。
    刘一鸣却道:“这件事还是丰良兄说吧,我也是刚听闻,其间细节也不甚清楚。”
    韩丰良起身:“将军,我夜不收内生了叛逆,昨夜在城内畏罪脱逃。此事可能会影响到我前哨暗探安全、破坏情事安排,因此特来向您汇报,下一步怎么处理还要请您示下。”
    他话说到一半,孙将军脸已经沉了下来,待他说完便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在夜不收担任何职?”
    韩丰良未及回答,帐帘挑起一人不告而入,此人上身通袖下身膝襕,头戴黑色大帽,珊瑚帽顶白面无须。韩丰良和刘一鸣赶紧上前见礼:“见过监军大人。”原来是内臣协守镇守中官,名叫冯友林。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孙将军下首坐了,孙将军向韩丰良使了个颜色咳嗽一声道:“友林来了,正说要叫你呢。”
    韩丰良也道:“正是,此间正有一件要紧事要说与公公知晓。”冯友林头也没抬,玩弄着右手食指上的翠绿扳指:“哦?何事还非要说与我听,找孙将军做主也是一样的。”
    韩丰良蹙了蹙眉:“公公乃是一军首要,监视刑赏,奏察违谬,凡事若无公公首肯,我等也是决计不敢任性施为的。”他是武人,一番阿谀之词说出来浑身不舒服,连忙转移话题,将闫亮一事抢先说了,随后便道:“这闫亮原是京师锦衣卫北镇抚司小旗,后来据说因为得罪了权贵才被扔到了边军夜不收,”他努力回忆着:“要说此人到底是北京出来的,马上步下无一不精,业务能力在整个夜不收里都是拔尖的,但性格爆裂,冲动易怒,一言不合就会与人大打出手。七年前初入军营时,着实和同僚打了几场硬架。”
    孙将军道:“这人风评很差?”
    韩丰良斟酌着语句:“倒也不算。此后闫亮接连换了几个小队均遭人排挤。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结识了现在小队中的于铮,于铮擅长箭术,内敛稳重,为人宽厚。两人不知怎么看对眼了,闫亮就去了他的小队,自此之后便很少闹事,任务也是完成得很漂亮。”
    孙将军想了想,转向刘一鸣:“一鸣,你初到大同不久,原来在北镇抚司可曾听说过这闫亮?”
    刘一鸣苦笑道:“他离开北镇抚司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前我才十二岁,不曾见过面,”他沉吟着:“不过,他那件事当时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我倒是听说过。”
    孙将军道:“哦?”
    刘一鸣回忆道:“据说事发当晚,闫亮与其好友在青楼吃酒,与定国公的世子因为花魁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拔刀削其一耳。定国公震怒,官司打到了陛下那里,就此断送了前程。若不是北镇抚司念其功劳,百般回护,恐怕早丢了性命。”
    孙将军叹道:“原来是发配来的,此人凶悍可见一斑。”
    韩丰良道:“闫亮熟稔我方军情用命,更对情事安排知之甚详,我已连夜命各墩台迅速回收远出夜不收,固守待命。”
    孙将军赞许地点点头:“你做得对,如今闫亮被其同党所救,还不知是否有进一步行动,一切小心为上。”他转向冯友林:“友林,你看这件事?”
    冯友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军中细作虽归我掌刑司处置,但职权仅在军营之内。这地方上的事务爱莫能助,还是看孙将军的意思吧。”
    孙将军道:“待我拿下此獠,还是交由掌刑司料理。”他不再客套,向刘一鸣道:“如今大同城内尚有百余民夜不收,丰良单领一部搜集消息,其余人马尽数委你调遣,务必要令此獠伏法,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
    刘一鸣抱拳道:“边军与锦衣卫本是一家,自当精诚合作。”

    青州府张宅花厅,下人给马文彪和陆先生奉上茶点便退了出去。陆先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花厅中的摆设。张大财原叫张喜良,乃山东地界首屈一指的大粮商,仅在青州和济南两地便有粮行七所,道内经营大小粮店百余家。他不仅生意做的大,还多年担任粮商商会会长,在商界举足轻重。这花厅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马文彪饮了口茶,关切道:“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陆先生满不在乎地:“区区小伤,有劳大人记挂了。”
    马文彪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可不能有闪失。下次若是出事可不能再这么冲动了。”他指的是那晚陆先生奋不顾身抵挡乱民暴击一事。
    陆先生道:“当时事发突然,哪能想得那么多。”
    马文彪难得笑笑:“你呀。”
    这时门外进来一人,生得身高体盘,一身员外装,抢上前见礼:“见过府台大人。”
    马文彪双手相搀:“张会长不必多礼。”
    双方分宾主落座,一番客套后马文彪率先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你府上,乃是有事相求。”
    张大财恭敬道:“府台请讲。”
    马文彪道:“边境战事吃紧,朝廷移文要求青州府加征五十万旦粮饷,这件事你可知晓?”
    张大财道:“已有耳闻——朝廷税赋日重,前番征粮不过半年光景,如今又来一遭,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马文彪道:“正是如此。因此本府有意与你做一桩生意。”
    张大财疑道:“哦?府台有话不妨直说。”
    马文彪正色道:“青州府既有天灾又有人祸,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两厢凑将起来,百姓势必难以休养生息。所以本府想从你这里拆借三十万旦粮食暂充军饷,帮百姓缓上一缓。青州府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利于作物生长,若是用心耕作,府库节源开流,不消两年时间就能将欠粮补足。”
    张大财一愣:“难道官仓已无余粮?”
    马文彪苦涩一笑道:“不瞒张会长,青州一府所有太平仓加上去岁朝廷赈济粮不过三十余万旦,抛去应急必备之数,所能征缴的也不过二十万旦。”
    张大财将身体靠向椅背,轻捋长髯,眼珠飞快地转动着,马文彪道:“所借的三十万旦分三年以现粮偿还。如果张会长能仗义相助,也决计不让你吃亏,青州府愿意再拿出五万旦以作酬金。”
    张大财沉吟良久,才道:“张某生于青州长于青州,如今百姓有难,张某当慨然相助,义不容辞。至于那五万旦酬金不过杯水车薪,于我而言不要也罢。”
    马文彪与陆先生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欣喜,却听张大财继续道:“听闻大人年初在董家港治理河道,共清理四百余丈农田是吗?”
    马文彪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张大财点明道:“如今河道既清,空余出如此大片无主之地实在浪费,我张家有意购下挖筑鱼塘做些水产营生。”
    弥河发源于沂山北麓,经临朐、青州、寿光、寒亭,于董家港入海。此地泥沙自上游带下,随时间累积,河田膏腴,在此种植的庄稼收成极好,因此引得百姓围河造田。如此一来河尾已淤成平陆,水道则细弱管箫,一来洪水便有泛滥之险。
    马文彪按捺着性子听完,这才知道他的意图。张家家大业大,经营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不料想竟在河道上动了心思。按照张大财所说,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占用河道,于是断然道:“张会长此言差矣。去岁青州府大水便是因河道淤积而致,官府花了大力气整治,如何能重蹈覆辙?”
    张大财脸色变了变,但仍试图争取道:“滩地边界可与官府协商划分,张家承诺绝不逾界,保证河道通畅不致引起水灾。另外那些农户的损失可由我张家包办,并且每年拿出十万两雪花银当做是对府衙的孝敬。”这几乎是相当于明示了。
    马文彪“腾”地站起来,脸气得通红道:“本官疏浚河道,不是为了挣钱,所图者不过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少受些罪。张会长所议今后不可再提,打扰了。”说罢拂袖而去。
    张大财忙起身相拦,追在马文彪身后道:“此事于双方都有好处,还望大人冷静下来放下成见,好好议个章程。”
    陆先生拦在他身前:“张会长留步。”
    张大财站在堂前看着马文彪怒气冲冲的背影闪过照壁,嘴边浮出一丝冷笑,唤过管家张生发:“去跟商会的粮商都打声招呼,近期凡是官府的邀请都想办法推了吧。”
    他坐回到官帽椅中,惬意地喝了口茶:“不教你吃点苦头,你就不知道谁才是咱青州府的爷。”

    城南柳子巷程记酒肆的二楼,一双眼睛透过半掩的窗户冷冷地注视着对面的动静。此时夜已深,然而养心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此处居高临下,院内情景尽收眼底。刘健和几位好友正在饮酒作乐,其间有多名举止轻浮的女子作陪,酒意浓烈放浪形骸,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只是离得远了听不真切。秦志冠从桌子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顾晓阳顺着楼梯摸了上来,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大人,我从后厨踅摸了点能入口的,将就着吃点吧。”
    短短几天,秦志冠的脸型已经瘦了下去,但眼神中散发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没事,我不饿。”
    顾晓阳心里有点难受:“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身子会熬坏的。”
    秦志冠看了看顾晓阳,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眼中的血丝仍清晰可见:“也罢,看看这程记都有什么菜色?”
    顾晓阳忙将食盒打开:“都是寻常吃食”,他将饭菜一一取出,码在桌上:“那日多宝玉行的掌柜曾言,岁寒三友为三块玉佩,乃是一块玉石打造,造价不高,但却即为罕见。刘健见猎心喜,将三块玉佩全数买下。”
    秦志冠接过顾晓阳递来的筷子,就着冷掉的饭食狼吞虎咽。顾晓阳接着说道:“我们也不能断定是否刘健将其余两块赠与了他人,说不定是另外两人……那个,犯的案呢。”
    秦志冠眼睛没有离开过窗外:“最近几天我着意调查过刘健,此人外表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顾晓阳道:“难道没有苦主上诉吗?”
    秦志冠嘿然道:“此人仗着其父权势,豢养地痞无赖充当其走狗,对苦主威逼利诱,那些苦主皆为庶民,迫于其淫威都选择了忍气吞声。”他顿了顿,把汇总的消息说与顾晓阳听了,然后判断道:“我怀疑他身上甚至背着命案。”
    顾晓阳点头道:“这厮真是胆大妄为。”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若是拿实了他的罪证,大人是选择报官还是……?”
    秦志冠盯着窗口出神,没有理会他,忽然放下筷子:“怎么回事?”
    顾晓阳放下筷子紧随秦志冠凑近窗口,此时养心居内已经灯火熄灭,黝黑的门前,几条黑影鱼贯而出。两人疑惑地对望一眼,秦志冠忽然从地上拾起一个包袱,取出夜行衣急急换上,又取过黑纱罩面,只余口鼻在外。
    他推开窗户,向顾晓阳道:“你在此处继续盯守,我跟着看看情况。”说完便翻窗而出,自二楼轻轻跃下,甫一触地,就地一个翻滚卸去下坠冲击之力。此时黑衣人已经消失在街角,他回头看看楼上,顾晓阳隐藏在阴影中向他点点头,他伸出两指向嘴边做了个扒饭的手势,转身向着街角追了下去。
    (13)
    马全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贴行,手里拎着一个木桶,木桶中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这里面的东西有些犯忌讳,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挑在晚间取了来。此时月光暗淡,可视范围有限,他尽量将身体隐藏在墙影之下,双眼机警地扫视着街面。忽然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他一个矮身躲进了旁边的门洞中,一队巡夜兵甲列队从前方走了过去。此处距府衙还有三个街口,他轻呼了一口气从门洞中走出来,忽然定住了身型。
    巷口静默地站立一人,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看去,巷尾不知何时已有两个黑衣人堵住了去路,三人俱是黑衣打扮,黑纱罩面一看就是不怀好意。马全拿不准对方的意图,沉声道:“哥儿几个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怕是认错人了吧。”
    三人不答话,前面那人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个横切的手势,背后二人会意,凄惨的月色下但见寒光闪闪,面前三人自腰间抽出短刀,齐齐向马全包抄过来。马全又惊又怒,将木桶贴墙放好,静静地看着三人逼近,身后一人窜上前劈头便剁。马全侧身一让,刀刃磕在墙上迸溅出点点火花。马全斜上一步,扭腰抬胯,一个鞭腿抽在那人腰间。那人一时轻敌,不及防备,“哎哟”一声被踢出五六丈。马全一击得手根本不停,举拳攻向刚才发令之人的面门,那人还在惊讶中,眼见马全凑得近了才意识到伸手格挡,哪知马全这招乃是虚招,拳变掌在其面上一拂而过,左腿发力又是一记鞭腿正中那人腰眼,他抢出几步拿住了身型,只是遮面黑纱被马全扯了下来,月光下仍瞧得清楚,正是刘健。
    马全惊道:“是你?!”随即便明白了:“马森叫你来杀我的?”
    刘健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同伴,估算着巡夜兵甲的巡查路径,心里越发焦急,向身后的同伴道:“速战速决,别惊动了巡检司。”
    那名同伴将短刀插回腰间刀鞘,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他将面罩丢在地上向马全走过来:“腿玩得不错,咱俩练练?”
    马全的心里同样焦急,闻言冷笑一声,率先出招,高抬胯向对方的胸口猛蹬过来。对方跟身进步避开攻击,同时右脚发力一脚向马全扫来。马全抬腿招架,寂静的夜里只听见“啪”的一声巨响,两人各退一步,心下同时生起了忌惮。
    刘建站在圈外,心里早已将马森骂了千遍。此时的他如何不明白被马森骗了,就马全的身手看来绝对是个练家子,绝不是个寻常的下人。如今既已露了真容,马全可就留不得了。他手持短刀,在战圈外逡巡,伺机而动。不知何时,巷尾的阴影里出现了另外一条黑影,此时只是冷冷地观察着场景的动向,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那边厢马全二人已在电光火石间交手数招,双方都在抢时间,自然也就不再留力。那中年人出身军伍,出手虽不花哨,却全都是杀人的招式。马全渐渐不支,一个不慎,被对方肘击在脸上,身子趔趄着向刘健的方向跌过来。刘健一个箭步窜起,右手短刀猛然挥出!
    眼见刀尖即将触碰到马全身体,哪知马全身体忽然像蛇一样扭动,险之又险地避过刀锋,身体撞向刘健怀中,同时自袖中滑出一把开刃匕首。右手连续挥动,等刘健反应过来时,已被刺中十余刀!两人跌在地上,马全挣扎欲起,忽然右腹一疼,那中年人手中短刀已刺入肌体,直没至柄。马全忍痛回手横劈,寒光一闪间,刀尖自其脖颈间划过,中年人仰面栽倒,鲜血自嘴边、颈间汩汩流出,身体连番抽动。
    马全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看着刘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嘲弄地一笑。他忍着腹中剧痛站起身,摸索着找到墙角下的木桶,消失在巷子尽头。过了半晌,刘健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缓缓张开了。
    马全蹒跚着穿过几条巷子,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巡夜兵甲,最终来到一处宅院的后门,轻击数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马全闪身而入。
    过不多时,秦志冠悄悄地出现在后门,他绕着围墙慢慢转到正门口,朱漆大门上方“青州府”的牌匾在夜色中散发着黝黑的光,他的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牌匾,在思索。

    大同四平坊,田守业洗了把脸,将脱了毛的手巾拧干,挂在院中的绳上,回身将房门紧闭。闫亮赤裸着上身,左臂上同样有一颗凶悍的狼头,腰间白纱层层裹裹,伤口已重新做了包扎。田守业搬了个小凳坐在他对面:“师傅,按照你的吩咐已经将人都散了出去,若是有何风吹草动弟兄们会回报于我,”他观察着闫亮的脸色,闫亮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他继续道:“根据袁老大所说,现在大同府大锁全城,各路人马均已出动,甚至动用了锦衣卫,这阵仗大了。”
    闫亮微睁开眼:“你怕了?”
    田守业想了想,先点点头:“怕自然是怕的,”继而又摇摇头,对着闫亮憨憨一笑:“我这条命是师傅给的,怕的是让您老失望。”
    闫亮费力穿上外衣:“有办法出城吗?”
    田守业疑惑道:“现在外面盘查甚严,稍不留神便会暴露行藏。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徒弟代劳。”
    闫亮道:“我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晚了就没机会了。”他慢慢走到床前,蹲下身子,五指用力将地砖起出,从地洞中掏出一个靛青色布包:“我有大半年没有考校你的拳脚了,是不是荒废了?”
    田守业摆了个起手式,双拳在空中快速虚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有一日耽搁。”
    大同南城门此时戒备森严,巡检司不仅加派了守城兵甲、加强了盘查力度,而且还有身着便服的暗探混在人群之中,等待出城的队伍更是其重点关注对象。城门洞里兵士挪开拒马,向队伍中招手:“下一个。”
    排在头里的后生右手搀扶着一个佝偻的老者走过来,兵士皱皱眉:“一个一个来。”
    后生忙道:“这是小的父亲。”
    兵士上下打量着两人,后生将户贴递给兵士,兵士接在手里,见内页中有阳高县签章:“来大同所为何事?”
    后生道:“小的老父近日胸口痛,乡间郎中看了几次仍不见好,特来大同求医。”他从怀中翻出捆成豆腐块的纸包:“这是大夫给我爹开的药。”
    兵士拆开纸包闻了闻,没有发现异常,将纸包塞到后生怀里:“走吧。”
    此时日头西沉,官道上行人匆匆,后生搀扶着老者走出三里地后,云来客栈出现在道边。两人慢慢溜到客栈的后墙,确认四下无人,手脚麻利地除去伪装,露出本来面貌,正是闫亮和田守业。两人擦了擦头上的汗,田守业从靴底抽出攮子在地上刨了个坑,将伪装之物打成包裹就地掩埋。闫亮眯眼辨别着方向,他的身影在昏黄的夕阳中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剪影。

    到达凳山的时候,天气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虫在草丛间发出响亮的鸣叫。窸窸窣窣间,闫亮和田守业矮着身子摸了过来,闫亮回忆着当晚自己的行动轨迹,他用手中的攮子在草丛中试探着。身前不远处田守业半蹲着身子用攮子拨开草丛认真搜索着,他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师傅,你是不是不信任韩丰良?”
    闫亮站起身,围绕着身旁的一颗树绕行,仔细观察着:“那晚双方缠斗到此,我以捕猎之法设置多处陷阱拖滞其有生力量,并在此处引燃了一颗链弹,”他用手虚画了一个圈:“链弹的杀伤范围高达数丈,引燃之时数名敌军中招,乃我亲眼所见。可如今这片地上无引爆痕迹,无血迹,甚至连狗头斩的痕迹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他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停下脚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敌军有意清理了战场,二是……”
    田守业接上:“第二种可能,韩丰良暗中派人清理的——他在隐瞒真相。”
    闫亮点点头道:“这就是我要逃脱他的控制的原因。若真是韩丰良所为,我受制于人缺乏抵抗的能力,这口黑锅我背定了。”
    田守业疑道:“他为什么要害你?”
    闫亮缓缓摇摇头:“我这两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平素与他在公务中口角倒是有的, 但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原则上的争执,也无私怨,实在找不出一个害我的理由,”他示意田守业跟他走向树林之外,两人边走边说:“现下我最担心的一种情况,便是韩丰良已被鞑靼人收买,设计陷害于我,那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田守业讶道:“这怎么可能?!”
    闫亮哼道:“边军军纪松散,每年抓的叛徒数以百计,鞑靼这两年更是成立了捉手专以擒获我夜不收成员为业,借此刺探我军情报。如果韩丰良为了一己私欲出卖我方谍探,也不是不可能。”
    一股凉意自田守业心底升起,他喃喃道:“若不是亲身经历,实在难以想象。”
    闫亮讥笑道:“害怕了?若是这般胆小,还怎么去京城当锦衣卫?”
    田守业挠挠头,嘿嘿一笑:“即便我胆小如鼠,但有师傅在,进北镇抚司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闫亮目无表情地点点头道:“北镇抚司仍有我众多故旧,且待这一劫顺利渡过,我便向司内保荐于你。”他转向田守业:“你考虑好了?远离家乡和亲人,孤苦无依像条豺狗一样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这种辛酸你做好准备了吗?”
    田守业的目光扶摇直上,头顶上星河广阔:“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能出人头地,我便背井离乡又如何,至不济我也能离开这个混乱枯燥的地方。”
    两人顺着当晚闫亮逃脱的路线折回,手脚并用地爬上山丘,伤口扯动使闫亮的头上冒出了微微冷汗,他转动着身子看着四周,同时脑子在飞速转动。
    闫亮道:“这附近十里之内远离官道,可有客栈、大车店或者其他可以歇脚的地方?”
    田守业调动着自己的记忆:“要说丰镇内倒是有几家熟识的客栈,但是远离官道意味着一旦发生风险将陷入无援的境地,对于大同这种边城来说,战事一起将是致命的,因此店家一般不太会将店开在偏僻之所,”他有些跟不上闫亮的思路,问道:“您的意思是?”
    闫亮道:“袭击我的人是鞑靼人,沟通不畅又携带武器,为了避人耳目肯定会找个客流较少的地方休息。况且事先在县城外埋伏的那伙人夜间行动不便,为了能够形成高机动战力,估计不会只是靠两条腿来转移的。”
    田守业想了想道:“所以他们可能会骑马?”
    闫亮道:“有这种可能,至少会使用工具降低转移时造成的暴露风险。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马匹的目标过大,所以他们一定会有隐匿之所。
    田守业点点头:“所以我们把范围放大到十里,就是为了找出这个地点,”闫亮点点头,田守业为终于能跟上师傅的思路得意地一笑,忽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将军祠!”
    (14)
    青州府,马车缓缓行驶在街上,轿厢内马文彪拢在袖中的拳头紧攥,默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太阳穴青筋凸显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陆先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近日陆先生已经拜访了青州府有数的几个粮商,结果这几位都借故推脱避而不见。情急之下马文彪今日率人直奔粮会,陆先生认为在这种局面未明的情况下,由一府之尊直面对方颇多不妥,若是起了冲突基本失去了转圜空间。马文彪倔脾气上来,执意亲自来粮会拜访,接待的下人倒是很客气,茶水点心殷勤服侍,但主事的一个也没见到。马文彪苦等不至,终于晓得是人家的算计,不禁恼羞成怒,唤过下人道:“去跟张大财说,若是三日之内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休怪我翻脸无情。”撂了句狠话,拂袖而出。
    陆先生随着马车的颠簸有节奏晃动着身体,他注视着身边的马文彪。在他的眼中,马文彪像一块石头,沉默冷峻,公事中不苟言笑,生活里除了养鸽基本没有休闲爱好。他遵从着从书本中学到的为官之道,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地为民谋福,与奸恶斗争。
    但囿于个人能力及自身性格,总是不能将事情处理圆满。就拿这次事情来说,如果以陆先生的观点,张大财的建议并非不可协商,今日之青州府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就是军饷问题,平息民怨,保障民生才是首要任务。张大财即便贪婪成性,但将部分滩地以租借给张大财,强加约束,不致发生水灾也不失为一招良计。但经此一闹,双方形同于针尖对麦芒,较劲之势已起。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轻易服软,事情解决起来也会棘手得多。
    他轻轻将身侧的轿帘扬起,轿内陡然明亮起来,马文彪回过神来抬起头,陆先生柔声道:“透透气。”
    马文彪感受到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僵硬地笑笑:“让你担心了。”
    陆先生摇摇头:“东翁今天不该来的。”
    马文彪叹道:“我心里着急啊。你可知自洪家村一事至今,府衙接连收到民诉,桩桩都是关于催粮引发的官民冲突,有的甚至演变成了流血械斗,林林总总已达二十多起。”担忧迅速布满了他的脸庞,他望向轿帘之外:“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民间积怨极大,如今的青州府已经变成了火药桶,冲突在升级,随时都可能演变成暴动。”
    陆先生看着路过的街上显然已经沉寂了许多,来往的行人脸上大多没有什么笑容,他似乎能感受到那种肃杀,心猛地一抖。
    两人沉默良久,听着马蹄踢踏之声。马文彪沉痛道:“说服本地粮商与官府合作共渡危机乃是我能想到的最佳的解决之道,只可惜如今看来也走不下去了。”张大财意图以财势逼迫马文彪答应其所求,他能等但马文彪等不起。即便他能等得起,青州府的百姓也等不起。
    陆先生眼见东翁深陷两难境地,沉吟一番,悄悄附在马文彪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马文彪断然道:“此举太过下作,非君子所为,传出去有损官府体面。”
    陆先生似乎早料到他有如此反应,轻声道:“张大财既然有意趁火打劫,在短时间内势必不会就范。此时若不施行霹雳手段,恐怕青州府再无宁日。想想这里的百姓吧,到那时流血牺牲、生灵涂炭,是大人想看到的吗?”
    这话击中了马文彪的软肋,他没有立即回答,陆先生也没有催,留给他思考的空间。
    轿子在府衙不远处停下,过不多时轿夫贴着轿帘禀报道:“知府大人,前面的路被封了。”
    陆先生皱皱眉:“亮明身份让对方让路。现在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怎么做了吗?”
    轿夫惶恐道:“前面巷中死了人,快班的爷们把现场封锁了。”他将打听到的消息告知老爷:“听说死者乃是刘守备的独子刘健。”
    “什么?!”马文彪一撩轿帘,从轿中走出,脸色已是一片铁青。他当先向前方人群走去,陆先生怕他有闪失急忙带着轿夫跟上。巷口有捕快把守将围观人群隔开,陆先生率人挤开围观的人众将马文彪让进巷口,那值守捕快识得马文彪,忙要见礼,陆先生一扯他衣袖摇摇头,捕快会意闪身将马文彪让进场内。
    只见地上横尸两人,现场血迹斑斑,一个中年男子伏在其中一具尸身上痛哭。刘班头带人在巷中游走,搜捡可疑之物。见到马文彪前来,刘班头快步走过来,施礼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马文彪沉着脸:“怎么回事?”
    刘班头轻叹一声:“今晨郭府的下人出门倒夜香,哪想到离府门不远便见地上躺着两人,身上均有血迹——已是死透了。咱们的人中有认得刘公子的,便知会了刘守备。”
    马文彪问道:“可找到凶手?”
    刘班头摇摇头:“仵作查验过,案发应为昨夜晚间,不可能存在目击者。巡夜兵甲我也问过了,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马文彪继续问道:“能判断出杀人动机吗?”
    刘班头道:“死者身上财物并未丢失,可以判断不是为财而来。目前动机仍不明朗,但根据现场勘察所得,双方曾经历过激烈的搏斗,所以我怀疑…...”
    “寻仇。”刘守备嘶哑的声音自马文彪身后传来,痛失爱子的悲伤布满了他的脸。马文彪心有戚戚,安慰道:“你要节哀啊。”
    刘班头却道:“守备大人,您怎么知道是寻仇?”
    刘守备指着另一具尸体道:“这人叫廖永志,曾在东南水军服役与倭寇纠缠多年,身手了得,寻常人近不得身。后来退伍回到老家青州在我巡检司谋的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样一个勇猛汉子,即便是喝了酒,也不是普通人能打败的。”
    刘班头不曾想到死者中竟还有技击高手,转念一想当即灰了脸。只听刘守备说道:“能够杀死廖永志的,身手必然了得,这样的人悍然袭击官员亲属,不是寻仇是什么?”
    刘班头招手唤过仵作,将一柄短刀取出,只见刀身十寸遍布鲜血:“这把刀是在廖永志手中发现的。刀身入体十余寸,可见对方也未讨得了好。”
    马文彪向刘班头道:“速回府,开具火签,全城缉拿凶手。”
    刘守备感激道:“谢大人,”他抹了把泪:“下官仅有这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深感心力交瘁,近日下官恐怕无法履职,暂将城防要务交与黄韦林副守备,大人有事可唤黄守备。”说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马文彪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将头扭向一边,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其然映入眼帘。
    人群后方马森脸色苍白,鲜红的血迹、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停地冲击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但强忍着没有失态。马全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声音很轻:“刚说你聪明,你可就干傻事了。白白牺牲了兄弟的性命不说,如果让刘守备知道是你撺掇他儿子,我想刘守备也不会放过你吧。”马森一个激灵,他转过头看着马全,满眼的惊恐。
    马全轻蔑地一笑:“别自作聪明。这次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还有下次,那么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他的语调逐渐转冷,眼中的杀气一闪即逝。
    马森转回头,恰与马文彪的目光撞上,他慌忙地垂下眼睑,转身快速离开现场,马全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腰间的疼痛让他的走动有些迟缓,他将右手压在伤口处,亦步亦趋地随着马森离开。

    同一个夜晚,大同城内某个未挂牌匾的府宅,宽敞的后院中韩丰良与刘一鸣正在听取张伟胜的回报,闫亮自那日逃离后,好像凭空消失一般失去了踪迹,大同城属边塞重镇,人口众多,即便民夜不收倾巢而出,推进的速度也过于缓慢。
    今日的搜索仍旧一无所获,两人不免有些焦急,韩丰良道:“咱们的人加起来区区数百人,投进大同城内也不过是雨入大海,逐坊搜查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甚至目前连闫亮是远遁还是留在城里都无法确定。”
    刘一鸣的目光随着外围警戒的持械军士游走:“闫亮在军伍中浸淫多年,晓得咱们两家的厉害。既然东窗事发,岂能蠢留。刘百户有何建议?”
    韩丰良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搜查之事交由大人来主理。我领几个人查一下闫亮的社会关系,兴许能有突破。”
    刘一鸣道:“可行。”
    韩丰良招手唤过张伟胜:“去我房间将闫亮的包袱拿过来。”原来自从他从客栈中搜到包袱,便一直在外奔波尚未来得及查看。过不多时张伟胜去而复返,手里拖着那个麻布包袱。韩丰良在油灯下将包袱皮展开,只有几件衣物和一把攮子。韩丰良将匕首拿在手中瞧了半晌,又在衣物中一番翻找。他的手忽然停下来,将其中一件衣物攥在手掌中试探,取过攮子挑开内衬,一个小本“啪”地落在石桌上!
    几人凑到近前,韩丰良快速翻动,只见本子中空无一字。他疑惑地抬起头,刘一鸣想了想,将桌上的灯罩取下,从小本中撕下一页凑于烛火前。
    韩丰良不解:“大人?”
    片刻之间,纸片上冒出青烟,刘一鸣抽回手,将纸片放在石桌上,此时纸片上竟隐现密密麻麻的文字。韩丰良起身,凑到刘一鸣身边观看。
    “这是?!”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15)
    凳山北行七里,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终于在一座不知名的半山腰处看到了将军祠,此时月朗星稀,能见度较低,正好适合闫田二人抵近侦查。闫亮伏在细长的草丛中透过缝隙观察着西北方百丈外的将军祠,祠堂的外墙高约六丈,看不清内里情景,但显然年久失修,模糊的视线里台阶上的石狮历经岁月侵蚀,已经模糊了外形,祠前的广场杂草丛生,似无人际活动。夜色下杳无声息,田守业有点按捺不住双臂撑地便要起身,被闫亮一把按下:“你干什么?!”
    田守业委屈地道:“憋得难受,起来撒泡尿。”
    闫亮道:“不要轻举妄动,小心被人看到。”
    他的手摁着田守业的头,田守业咧咧嘴拨拉了一下脑袋:“别说人影了,连鬼影我都没见到。”
    闫亮摇摇头:“蠢货,”他将左手拇指竖起,举到田守业身前:“视线与我的前臂保持平齐,顺着指尖你能看到什么?”
    田守业脸倚着闫亮的胳膊肘,睁一目眇一目,祠堂东南侧有一片榕树林,他所指的那棵榕树靠近祠堂外墙,树形高大枝繁叶茂,部分枝叶甚至蔓延到墙内。
    闫亮放下手:“全神贯注盯着它,你会有新发现的。”
    在田守业的视野中,榕树枝叶随夜风摆动,带着某种韵律。忽然夜风转急枝叶刮起又落下,在这短短一瞬间一个模糊的人影闪现在粗壮的枝干后,田守业一个激灵冷汗登时从后背冒了出来。
    少倾,他用略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闫亮:“接下来该怎么办?”
    闫亮看看天:“等。等到二更天,那是人的熟睡期。”

    同样的夜晚,青州知府衙门忽然火光冲天,浓烟迅速弥漫在后堂。联福慌慌张张地敲开了马文彪的房门,马文彪从睡梦中惊醒伸手拉过外衣披在身上,听联福道:“老爷,走水啦!”
    马文彪走到门外,举目看向火光处,问道:“火源找到了吗?”
    联福道:“是老爷的书房!”
    马文彪霍地转过脸:“什么?!”不待联福回答,急冲冲向火场赶去,联福怕老爷有什么闪失也急忙追了上去。穿过知府内院便是个十尺见方的花园,花园东北角正是书房,此时火光冲天将花园映照得如同白昼。闻讯赶来的府内卫兵已在院内忙做一团。马文彪扶着墙,手掌有些颤抖,他转身问联福道:“陆先生呢?”
    联福未及回答,陆先生的声音已从身旁传来:“大人。”身上仅披单衣,显然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联福眼见火苗便要烧到鸽舍,撒腿便向鸽舍奔去与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将鸽笼搬至安全处。赵思诚手持着水囊赶了过来,他刚才一直在指挥救火,头发已经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大人,此间火势颇为凶险,请速速走避。”
    马文彪眼盯着书房,火苗在他的瞳仁中升腾:“老赵,去取一床被褥。”
    赵思诚一愣:“取被褥做什么?”
    马文彪呵斥道:“休要啰嗦,快去!”
    赵思诚忙道:“是”,马文彪平素极为有礼,即便是佣人奴仆也素来温言良语,今天的反常让赵思诚着实不解,他的行动极为迅速转瞬便拿了被褥回来。马文彪一把夺过拨开水缸边取水的卫兵,将被褥全部浸入水中尔后捞出披在自己身上。赵思诚和陆先生吓得忙拦住马文彪,口中连喊:“大人,万万不可。”
    马文彪急于摆脱二人控制,沉声道:“书房内有关乎我身家性命之物,若是毁了恐怕有性命之忧,”他看了一眼陆先生:“若二位真为马某人着想,便不要再阻拦于我。”
    陆先生松开手,赵思诚仍执拗地抓住马文彪道:“有什么东西能比性命还重要。大人不妨把位置告知下官,下官手脚麻利保证能给您取回来。”马文彪急得连连跺脚,陆先生拍了拍赵思诚的肩膀冲他摇摇头,赵思诚疑惑地看向陆先生,手不由地松开了。马文彪也不再多言,一蒙头冲进了书房内。炙热的热浪一下子包围了他的全身,马文彪不敢妄动,凭着感觉摸索到书架旁,此时头顶哔啵作响,火势已蔓延到了中梁,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他打开被褥一角,浓烟滚滚冲向他的面门,不少已经钻进了他的口鼻,辛辣苦涩迅速席卷了他的胃。他在浓烟中摸索着开启了暗格,伸手向里一捞,空无一物!马文彪惊得魂飞魄散,热浪之中却感觉心底冰凉。他反复摸索,最终确认了这个事实。
    此时头顶哗啦一声巨响,中梁应声而断,砸在地面封锁了退路。以马文彪的文弱体质是决计跨不过去的,他登时心如死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在此时一个人影破门而入,也是一床被褥罩头,动作极为迅速地向马文彪移动过来。马文彪振起精神,大喊道:“老赵,我在这里!”被中人闻言修正了移动方向,在火堆中闪转腾挪,几个起落间来到马文彪身旁,背转身子撅起屁股往自己背上拍了拍。马文彪会意,一个纵身跃到来人后背上,此时他已感到呼吸困难,背部灼烧疼痛难忍。来人抄手向后将马文彪的屁股拖了拖,绕过地上纵横交错的火木,此时门楣已被烧的几乎看不出轮廓,来人背着马文彪合身向门外撞去!
    门外守候的众人眼见得两个火团从房内冲出,跌跌撞撞咕咚摔下台阶,其中一人在地上连打数滚,甩脱了被褥露出一张乌黑的脸,正是陆先生。众人忙将手中的水囊向另一个火团浇去,奈何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忽听身后一声大喊:“闪开!”众人刚让开一条路,赵思诚手推独轮车奔至切近,将车内沙土尽数倾覆在火团之上,火势渐灭。众人手忙脚乱地从沙土、被褥中扯出马文彪,马文彪不顾仪容,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马森蹲在地上用手轻抚着父亲的背,马文彪的目光穿过人群,人群之外席地而坐的陆先生向他点点头示意无碍。马文彪回头看向熊熊燃烧的大火,马森关注着父亲的神色,愧疚之色一闪而逝。

    寅时,将军祠高墙外的榕树枝干掩映下一个黑衣男子隐藏着身形,他的手中擎着一把明军制式军弩,每过一段时间他的军弩就变换一处方向,监视着周边的动静。虽然值守了三四个时辰,长年累月的野外作战仍然令他保持着充沛的体力。隐约间他感到树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连忙向树下看去。
    树下空无一物,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一个大手从后方搂住他的口鼻!同时颈间一凉一把尖刀刺破他的喉咙,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命挣扎,在他的身后闫亮犹如铁箍钳制着他的手脚使其动弹不得,闫亮能感觉到对方的血带着热气流到他的手上,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少倾,对方停止了挣扎,闫亮扶着他渐软的身体慢慢放倒在树干上。尔后沿着粗壮的树干走到墙头,伏低身子观察着院内的动静,院内正是祠堂的后厅,已被改成了马厩,后墙有个极不规整的角门,推测是为了马匹出入方便特意改造的,显然这里作为对方中转据点已使用多时。此时马匹在马厩中熟睡,畜生的六识极为敏锐,闫亮想了想沿着墙头摸索着爬行数丈,一个翻身跃入前殿,动作轻盈地如同狸猫。他挨近窗户手沾唾液舔破窗棂纸向里观瞧,房内一片漆黑,他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光线,才隐约看到殿内有七八个模糊的人影或横或卧就地休息。他轻轻地走到门边,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竟然被推开了。闫亮舔着嘴唇想了想,将门又推开一些,侧身滑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此时一切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似乎被放大了,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沿着外围游走,这几个人在睡梦中兵器也不离手,以确保在突发情况下能随时进入战斗状态。他慢慢走到供桌旁,这里有个身影正倚着供桌休息,他的身下垫着一个包袱引起了闫亮的注意。他蹲在那人的身旁,此时离得近了,才认出来这人正是那晚领头袭击他的人。 闫亮的呼吸陡然粗重了起来,他将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包袱,还没有来得及接触到,忽然听见门外一阵马蹄急促,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闫亮心中狂跳,急忙一撩身旁供桌的帷幔,矮身钻了进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葛庆伦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猛地一骨碌站了起来,其他几人也都很警觉,只是几息时间便爬了起来。闫亮躲在厚重的帷幔之后,眼不能视物,只听得葛庆伦在供桌旁不停地踱步。过不多时,马蹄声绕过前殿,在后院停下,又过了一会,门被推开,一个粗厚的声音响起:“巴图昔日格列。”说的正是鞑靼话。闫亮混迹在前线与鞑靼人打了多年交道,鞑靼语能懂五六成,此人说的是:“参见巴图大人。”
    葛庆伦呵斥道:“老师提醒过多次了,如今我们身在汉地,必须要用汉话避免暴露身份。”
    那人讪讪道:“这不是没有外人吗?”竟转成了标准的凤阳官话。
    葛庆伦道:“老师有什么指示?”
    那人道:“八狼围剿一个,竟然让对方逃脱,老师对你们的表现很不满意。”
    葛庆伦的声音有些低沉:“让老师失望了。”
    那人又道:“不过老师也说了,闫亮乃是锦衣卫出身,艺业不凡。和你们寻常碰到的明军斥候实力不可相提并论,你们一时不慎也情有可原,日后可切莫再犯同样的错误。”
    葛庆伦明显松了一口气:“谢老师体察,谢长生天保佑。”
    闫亮在帷幔后听得既惊又怕,通过刚才的对话,对方对他知之甚详,甚至连他的底细也清楚,很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可他作为一个声名不显的夜不收是如何进入对方视野的,对方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设计他,一个个疑团在他心中盘旋。
    只听葛庆伦继续说道:“如今闫亮已经走脱,我等人地两疏,再如何找寻他,老师可有指示?”
    那人又道:“老师命令你明天去城内城隍庙当面示下。”
    殿外的草丛中,田守业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他被闫亮留在原地策应,待了不知有多长时间,还不见闫亮出来,尿意却越来越强烈。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慢慢爬起身,躬身向草丛深处摸去。哗啦哗啦一顿放水声,他舒服得打了个哆嗦,系着裤腰带正准备回转,身旁的草丛中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田守业急忙蹲在地上,伸手拨开草丛,黑暗中露出了一双眼睛,不待他反应过来,草丛中人合身扑过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顺势骑在他身上。右手抬起,手中尖刀在夜色中闪烁着点点寒光!田守业往日街头厮混,打打杀杀从不至于取人性命,此时对方骤下杀手,吓得心神失守,闫亮教他的拳脚功夫全数抛于脑后,本能地“啊”一声大叫,响彻夜空!
    (16)
    殿内众人大吃一惊,齐齐向外看去,葛庆伦道:“门外来客,随我出去看看!”闫亮听得脚步声渐远,又待了片刻才敢出来。他知道肯定是葛庆伦布置的暗哨摸到了田守业,他深知田守业最擅长的还是泼皮打架那一套并没有多少搏杀经验,此时估计凶多吉少,他急急从帷幔中钻出,蹑在八狼身后伺机行动。刚跑到院中不由定住了身形,葛庆伦站在门前,身边三条精装的汉子正阴恻恻地看着他。
    田守业被那暗哨骑在身下,面对面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对方口中的腥膻之气刺激得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见对方即将挥刀暗道一声“苦也”,情急之下猛抬膝盖撞在对方背部,强大的冲力将对方掀翻在地,尖刀脱手而出。田守业一骨碌爬起来,一个虎扑向尖刀落地点扑去。那暗哨身手不凡,忍着痛爬起,也是一个纵跃,在田守业即将触刀的一刻抓到了他的脚踝,一把拖了回来。几个回合下来,田守业的气性逐渐回复,混不吝的脾气也上来了,伸脚向着对方不管不顾地猛跺,边跺边道:“踢死你个狗杂碎!”
    暗哨腾出另一只手回护头部,另一手就要上来绞田守业的腿。田守业知道对方是鞑靼人,所用手法似乎是蒙古的绞术,若是被他缠上这条腿非废了不可。他撑起身子,一挺一挺地想挣脱,奈何对方手劲极大,脚踝被牢牢地控制住。忽然裤子呲溜一下竟然被扯脱了,原来田守业解完手后便听得异响,仓促间没系紧腰带,这一下竟把裤子拽了下来。他哈地一声,身子挣脱开,伸手将刀柄抓在手中。回身便刺,暗哨此时正奋力前扑,被一刀扎在咽喉!身子去势不减,将田守业扑倒。田守业的脸上被喷了一脸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他搬开尸首,跪在地上呕一声吐了出来。泪眼朦胧中,他才省得往将军祠门口看去,只见几个黑影已打开门,耳语几句,一队人马回身关上了门,另有三个汉子向自己的方向扑来,田守业大惊失色,急忙爬起来奔入草丛中,隐去身形。
    院内,葛庆伦趋前一步:“闫大人,等你很久了。”另一个壮汉从暗处走出来守在闫亮身后的门口截断了后路。
    闫亮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几个壮汉慢慢接近闫亮,逐渐收缩包围圈。
    葛庆伦道:“你是聪明人,不要做无谓的反抗,这样对大家都好。”
    闫亮忽然转身向身后奔去,身后那名壮汉比他高一头有余,且体型魁梧,见状不惊反喜,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葛庆伦沉声道:“莫要轻敌!”话到人到,壮汉十指前伸欲抓住闫亮,哪知闫亮一矮身,合身扑到壮汉怀中,足底发力将壮汉推得连连后退,大喝一声“开!”,用劲全身力气将壮汉推向大门,“嘭”地一声巨响大门在壮汉庞大的身躯撞击下应声倒塌,浮土从地上飘扬而起!
    葛庆伦咬牙道:“汉人端的狡猾!”,率人抽出兵刃掩杀了上来,闫亮刚从那壮汉身上爬起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当下不及细想就地一个懒驴打滚避开了葛庆伦锋利的刀锋,爬起来时已抽刀在手,边向后猛挥,边向侧殿撤去。葛庆伦识破了他的意图,喊道:“他要夺马,封他去路!”众人会意,分散开欲围堵闫亮的后路,闫亮情知身后便是自己唯一的生路,自是绝不相让,但奈何对方人多势众,顾此失彼间胳膊、腰腹、大腿已经出现了多处创伤。被葛庆伦瞅准时机,反转刀柄一下磕在头部!闫亮踉跄着退到后门口,一跤跌倒在地,只觉头上火辣辣地疼,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暗自心惊,眼见对方如饿狼扑至近前只能强打精神勉力招架。
    忽听后院角门处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叫:“师傅,上马!”闫亮一喜,忽然伸手入怀抛出个圆形物事,身形急向门外抢出。一瞬间,葛庆伦忽然想起那一晚闫亮脱身时利用的杀器,惊得他大喊:“危险,快闪开!”其实不需要他提醒,院中各人那晚随他行动,都识得其中厉害,早已各寻掩体早早规避。葛庆伦闪身在柱子后,等待着爆炸的那一刻。安静,出乎意料的安静,葛庆伦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咬着牙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物事,才发现竟是个药壶。后院一阵马嘶,葛庆伦急步抢至门前,闫亮已在田守业的帮助下跃至马背之上,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那是嘲弄的神情。
    闫亮用尽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唏律律一串马啸,奋起四蹄自后院角门奔出。几个壮汉自葛庆伦身后抢出,葛庆伦挥手制止:“不用追了。”众人不解地看向他,葛庆伦铁青着脸,通过几次接触他感觉隐隐能抓到闫亮的行事轨迹:“不需要追,他会来找我们的。”
    田守业扯着缰绳,在马背有节奏的律动中,感受着夜风自脸庞呼啸而过。他的声音很兴奋:“当我钻进草丛的时候便想好了计策。我故意带着那几个鞑靼人在草丛中绕圈子,然后便找了个空档,绕到了后院,那时你们打得正欢,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解了马栓,师傅我这招干的漂亮吗?”闫亮靠在他背后,勉力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而田守业则咧开大嘴,脸上充满着骄傲的神情——这种表扬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青州府外,人们聚在衙门口,将衙门堵了个水泄不通,从府内散发出阵阵焦土的味道。有那闲汉伸手指点着:“听说了吗,昨夜晚间青州府衙突发大火,大半夜的那火光映得四里八乡都看得到。”
    身边众人附和道:“是啊,我们昨晚在家里也看到了,但是万没想到竟然是戒备森严的官府着了火......”
    随即有人阴阳怪气地道:“可惜啊可惜......”
    旁边有人帮衬道:“可惜什么......”
    那人道:“可惜这把火没带走该带走的人......”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看不过去的人道:“马知府为人倒也不错,平素也是善待咱们青州百姓的,嘴下留德吧。”
    有性格火爆的打断道:“屁,若是善待咱们坊里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去凑那劳什子的军饷,”众人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先前那人继续道:“不瞒各位街坊,某家家中已无余粮,多日来仅靠陈粮菜叶过活,再这样下去真不知如何为继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众人皆心有戚戚,一时间人群中叹息之声此起彼伏。
    府衙后院,刘班头和赵思诚率人正在废墟残骸中搜索着,原本的书房早已烧毁坍塌,此时在烧焦的辕木中仍有丝丝余烟。隔壁院中一脸木然的马文彪蹲在地上,从联福手中接过鸽食洒在鸽笼旁,鸽笼在昨晚火起的时候已被军士紧急转移到了院中。空中盘旋的鸽子纷纷落下抢食,马森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搀起,服侍他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了。
    赵思诚的眼睛在火场中扫视着,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走到角落中蹲下来,手指伸向一截焦糊的木头,触碰到了一层黏黏的液体,他将两指搓弄放在鼻端闻了闻,思索良久后霍地一下站起来,在房间内四处打转,不知在摸索着什么。片刻后走进院中,手里拖着一方纸:“大人。”
    马文彪从失魂中惊醒:“哦,思诚啊......有什么发现?”
    赵思诚道:“昨夜救火时卑职便发现火势异常凶猛,并且寻常扑救之法完全不起作用。适才我与刘班头搜索时在残垣中搜到了这件物事,大人上眼。”
    马文彪接过纸摊在掌心,只见纸上一滩黑色固状液体,他疑惑地望向赵思诚,后者道:“此物唤做石油,有非常强的助燃效果。”
    马文彪的眉头拧紧:“这东西不是军事设施吗,战场中常用来做猛火油,民间乃是违禁品......这么说是有人蓄意纵火?”
    赵思诚道:“官邸虽为木质结构,但防火设施齐全。估计凶手担心不能完全烧毁,因此在房内抛洒石油,以起到助燃的效果,”他看了眼马文彪,继续说道:“大人书房中存放大量绝密公文案牍,花园门外有军士全天换防把守,因此在府衙放火代价极大。以卑职多年的办案经验来看,凶手甘冒奇险,所图必然也极大。要说觊觎房内某物,采用偷盗的方式便是,何必一把火将书房烧掉呢?”
    马文彪道:“不论凶手目的何在,但如你所说这院门外有军士日夜把守,若不是天外来客,进出书房必然要经过他们,可问过他们昨日有哪些人进出过书房?”
    赵思诚道:“大人昨天白天午时离开府衙,在这之后进出的有两个打扫的下人,联福,陆先生,还有......”他看了眼马森,自昨夜起马森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此时接道:“还有我。”
    “哦?”马文彪扭过身,注视着他:“你来我书房作甚?”
    马森道:“许久未与父亲大人一起吃饭,尤其自那日顶撞父亲之后,孩儿每念及此便心生悔恨,昨日恰逢父亲休沐,便让厨房准备了些饭菜,知道父亲休沐时常在书房,便想去书房寻父亲一道吃饭,也能与父亲好生说说话。”
    赵思诚道:“已与军士确认过昨日公子确实带着食盒来寻大人,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马森解释道:“从书房离开后,我便去卧房找您,见您屋内灯光已熄灭,想是休息了,便没有再打扰您。”
    马文彪保持着狐疑的表情,他向赵思诚问道:“他可是最后一个来我书房的?”
    赵思诚缓缓点头,马森的表情瞬间充满了愤懑:“您这是什么意思?”马文彪不答,凝视着马森。赵思诚连忙打圆场:“少爷离开时是酉时,火起大概在寅时,前后间隔两三个时辰,是不具备犯案时间的。”
    这时,陆先生领着一对军士走进内宅,马文彪从马森的脸上移开目光,向陆先生道:“都准备好了吗?”
    陆先生道:“我已在第一时间封锁了府衙,确保无人出去。府中之人除值守军士外都集中到了前堂,全数搜了身,但仍然一无所获。”
    马文彪环视身周,喟然道:“各位都是我亲近之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诸位,”他顿了顿,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虎头山匪众为祸四方,乃我青州府祸乱之首。朝廷清缴历经年余,其中机密的文仪往来被我藏于书房内一个密匣之中,昨夜我冒死犯险,所为便是这个密匣——但是这个密匣在昨晚那场大火中失窃了。”
    众人被这个消息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马文彪看向赵思诚:“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凶手如果明抢暗偷,都会让我们有所察觉,从而改变行动部署。但若是放一把火,就可以隐藏密匣失窃的真相,我们仍会按照既定的方略按部就班地执行。事实上,若不是你识得猛火油,我们何尝不会作为一场意外处理?”
    赵思诚道:“卑职也是在早年间参与的案子中见过这东西,今天见时便觉得眼熟,细想好久才省得。”
    马文彪点点头,接着道:“此事牵扯甚广,如果密匣流出落在有心人手里,定会酿成祸端。所以陆先生当即封锁了府衙出口,派军士看守以防有人逃出,所以这密匣至今还留在府内。”
    陆先生接过话茬道:“刚才我已率人将府中之人全数带至二堂搜身,并翻遍了府中各个角落,但仍没找到。”他看了眼马文彪,马文彪点点头:“如今没有搜到的便是堂前诸位了,非是本官不信任诸位,但还望各位体谅。”
    陆先生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显然早有预见。联福一脸无所谓,刘班头和赵思诚则多少有些尴尬,最终还是抱拳道:“大人哪里话,卑职也能借此证实清白。”马森垂下眼睑,片刻后抬头:“孩儿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马文彪点头,向陆先生挥挥手:“如此,那就开始吧。”
    众人领命下去,院中只剩马文彪一个人,他眼望着鸽房及地上觅食的白鸽出神,眼神中慢慢透露出一种恐惧的情绪。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脚步声响起,陆先生领着人出现在月亮门口:“大人,诸位的身上和房间业已搜遍,没有发现密匣。”
    (17)    
    府衙后门一街之隔的洪泽坊,临近坊门的一个院子里,秦志冠正在床上休憩,忽然听见大门响动,立即机警地翻身下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顾晓阳轻手轻脚地正回身关紧大门,他皱了皱眉走到院子中:“不是说了吗,有我在这里监视即可。这几天不是不让你过来了吗?”
    顾晓阳挠挠头:“蒋千户找您。”
    青州所,秦志冠轻轻敲了敲门,蒋虎斌正在案前整理卷宗:“进来吧。”
    秦志冠走到堂前施礼:“见过大人。”
    蒋虎斌抬头,露出一丝笑容:“志冠来了,先坐,待我把折子写完。”
    他笔走龙蛇,一篇折子刷刷点点很快便写就。他将笔放在笔架上站起身走到堂下,在秦志冠旁的上垂首坐了,秦志冠道:“不知大人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蒋虎斌笑道:“没事就不能看看你了吗?”他假嗔道:“你我共事时间也不短了,还这般客套——咱们兄弟之间可不能见外呢。”
    秦志冠和蒋虎斌平素关系冷淡,蒋虎斌今日亲热的态度令人生疑,但又不便多问,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蒋虎斌道:“弟妹下葬了吗,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秦志冠一愣,缓缓道:“亡妻已然下葬,蒋大人费心了。”
    蒋虎斌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最难别离是生死,你也要调整好情绪,朝廷马上还要有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秦志冠疑道:“大人此话何解?”
    蒋虎斌道:“你这两年自调任青州以来兢兢业业功苦劳高,众人有目共睹。因此本次年考我已向北镇抚司举荐你擢升试百户,同时接北司命你回京城任事。”他拍着秦志冠的肩膀:“此去广阔天空,大有作为,你可要好好珍惜。”
    秦志冠“霍”地一声站起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大人,此事切不可行。”
    蒋虎斌皱眉道:“为何?”
    秦志冠道:“杀害我未婚妻的凶手尚未找到,我怎么能弃之不理?”
    蒋虎斌怫然道:“朝廷批复已下,你当这是儿戏吗?志冠,人死不能复生,切莫因儿女私情枉顾了前程,”他缓和了语气:“你走后,我将此案交于顾晓阳,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早日给你亡妻个交待。”
    秦志冠呼呼喘着粗气,他的脑子快速转动着,蒋虎斌此时保举于他,未必是好意,但他的目的是什么?秦志冠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只要他一离开这个案子可能就要成悬案了。
    蒋虎斌等了片刻,也逐渐失去了耐性,自袖中拿出任命书丢在案几上,转身离去:“你自己好好考虑吧,一月之内赶赴京城任职,否则军法从事!”

    大同府城隍庙,今日正值庙会。偌大的广场上商贩鳞次栉比,摩肩擦踵。拥挤的人群中,打扮成商人模样的闫亮慢慢地踱进广场,他带着一顶草帽,几乎将面容整个隐藏在帽檐之下,跟着人流调整着行进的方向,逐渐向城隍庙移动。广场外的东福楼,田守业刚走进来,小二便殷勤地跑过来:“客官一位吗?”
    田守业点点头:“给我找个二楼临窗的位置。”
    小二将田守业让到二楼,此间面积不算大,拢共五六张桌子,此时正是晌午,尚未到饭点,二楼仅有他这一桌。田守业要了些吃食将小二打发下去,自怀中掏出一白一黑两面小旗放在桌上。他看向窗外的广场,搜寻着闫亮,闫亮摘下草帽回头看向东福楼,随即被田守业的视线锁定。他将白旗从桌上举起在窗前晃了晃。闫亮重新戴上草帽汇入人流,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矮小的人影跟着他移动。
    闫亮不时地在摊位前停下,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双眼却机警地查看着四周的情况,田守业在东福楼的视野更全面,他的注意力放在了闫亮的身周的人流中,当闫亮回头看向他时,他便挥舞几下手中白旗示意安全。
    就这样挨到了城隍庙,庙门前是十几级石阶,因为今日正逢集市,前来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闫亮在一个卖象牙的摊位前徘徊着,帽檐下的眼睛在快速搜索。
    东福楼二楼,田守业的背后响起脚步声,他急忙转头,只见一个中年白面书生随着小二踱步上来。小二殷勤地道:“公子爷,您看坐哪里合适?”
    书生四下环顾,手中折扇一转,指着田守业邻桌道:“就这儿了。”
    田守业微微皱眉,他将桌上的旗子收起来,抓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再抬头时,只见对面就坐的书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闷哼了一声将头转向窗外。那书生不以为意,神态悠闲地看向窗外。
    闫亮将手中象牙放下,最后回头又看了眼东福楼,田守业环视着闫亮身边的动静,举起手中的白旗挥舞了一下,闫亮得到答复扭身向台阶上走去。在他身前的是一对衣着华贵的年轻夫妇,带着年幼的儿子,看起来约莫有个四五岁的样子,正是好动的年龄,其母恐其走失紧紧抓着孩子的手腕,周围跟着四五个仆从散在四周形成人墙,唯恐伤了主人家,闫亮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入庙门。
    田守业看着闫亮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盯了一会,不见有何异常才稍微缓了口气,他将身体向椅背靠了靠,刚举起筷子却发现邻桌的书生又在盯着他。他有些不耐烦,皱眉道:“看你大爷作甚?”
    书生呵呵一笑:“小兄弟莫怪,只因你像极我的一位旧识,故而瞧得有些出神,失礼了。”
    田守业很吃惊:“你也有这般风姿绰约的朋友吗?”
    书生呃了一声,起身坐到田守业对面:“小兄弟倒是风趣。”
    田守业作为闫亮的瞭望哨,需要给闫亮提供更广视角的信息,此地说不定便是鞑靼人的老巢,生死关头不容疏忽,因此对这位不速之客显得很抵触:“我在忙要紧事,不便与你攀谈。”
    书生一晃折扇:“我刚才便见小兄弟频繁挥舞手中小旗,敢问是在与同伴逗趣吗?”
    田守业下了逐客令,对方仍不为所动,只得一边盯着广场上的动静一遍分神应付着他,闻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书生将身体后仰道:“愚兄就是好奇心重,你可别见怪。”
    田守业伸手示意书生将头凑过来,贴耳道:“好教你知道,有一女子倾心于我,昨日跟我表达心意,我这人生性内敛,并未答复于她。她便与我约定今日来这城隍庙,若是答应了她,便在显眼的地方挥舞一下白旗,好教她知道我的心意。适才看到那人依稀是她的身影,但似乎是认错了人。”
    书生将身体撤回,玩味地看着田守业:“如此说来,小兄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那可莫让人家姑娘失望而归。”
    田守业左手下探,将绑在左小腿上的攮子抽出,袖在手里,脸上深以为然道:“我这人就是心太软,得改。”
    (18)
    城隍庙大殿内供奉汉朝名将纪信坐像,左首为文判官,右首为武判官,次为日巡与夜查,日巡、夜查以下为八皂隶。大殿正门上悬“城隍庙”匾额,闫亮在殿内稍作停顿,绕过大殿,往后殿走去。    
    城隍庙庙基广阔,后殿分为东园和西园,设道会司和二十四司于两庑。要说鞑靼人掩人耳目在此密会,实是最佳选择。闫亮逐殿搜索着葛庆伦一伙的踪迹,日头逐渐攀爬至头顶,让他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眼见左前方不远处拐角有个月亮门,内有一排精舍,门口上方篆刻“丹房”二字,乃是提供给游方道士或香客休憩之所。他不由心中一动,径直走了过去,这里虽与主干道仅一个转角之隔,但由于并非游览之所,周围冷清了许多。
    闫亮离丹房尚有十丈左右左右,门内忽然闪出两名身着道袍的道士,手拿拂尘,闫亮双手合十:“无量天尊。”
    其中一名高瘦的道士上前一步,口宣道号,问道:“居士见谅,丹房今日洒扫,暂不待客。”
    闫亮用手抚了一把额头:“天气炎热,想找道长讨口水喝,看来今日是没有福气了。”
    道士一甩拂尘:“无量寿佛。”闫亮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他眯着眼目送闫亮走远:“是他吗?”
    另一名道士站在他背后:“太阳穴高努,指节宽大,绝对是个练家子。不管是不是他,先派人盯着。”
    高瘦道士手中拂尘在空中画了个圈,人群中几个游人打扮的汉子现身,远远地缀在闫亮身后去了,他回转身道:“进去通知葛庆伦——殿前遇风,这柱香烧不稳,让他带着客人从后门走吧。”
    身后那名道士躬身应了声喏,正待回转身子,忽听人群中一片嘈杂,他皱眉向声源处瞧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引着一对年轻夫妇排众而出,正是先前同闫亮一起入庙的那对夫妻,引路的那个孩子却是小耗子。此时两人面容焦灼,家丁更是满脸油汗,显然碰到了什么变故。
    那年轻的丈夫埋怨妻子:“怎么连个五岁的孩子都看不住,你这娘当的......”
    妻子十分委屈:“我一直紧抓住祺儿的手以防走失,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丈夫摇摇头,扯住小耗子问道:“你可是亲眼看到我那孩儿跑到这里来了?”
    小耗子一脸天真:“回官人的话,适才我正是看到您家麟儿被一道士掳到院中了,正好见您家人着急寻找,才好心提点于您。”
    丈夫经过短暂的思索:“行,我且信你。若是找到我那麟儿,赏你五两银子。若是诚心哄骗于我,我可不会轻饶了你。”向家丁努了努嘴,家丁会意,一挥手带着几人便往里闯。
    高瘦道士大惊失色,连忙阻拦:“你们是什么人,怎可如此无礼?”
    家丁一巴掌拍在他脸上:“瞎了你的狗眼,竟敢强掳我家小公子。”
    高瘦道士捂着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怎会做那等不法之事?”
    身后的道士眼见事态不妙,悄悄向门口后退,想跟屋内的葛庆伦打个招呼,家丁一指他:“干什么!莫非还想通风报信不成!”说着便一拥而上,急得高瘦道士直跺脚:“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忽然衣领一紧,被那个年轻丈夫一把揪起来,劈脸又是一巴掌:“贼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吧。家父乃大同同知张裕亭,你强掳的那个娃娃是他的亲孙。”
    高瘦道士脸部一阵抽搐,顿时失去抵抗之力,只听身后一阵嘈杂之声,他绝望地回头看去,只见家丁一拥而上闯进院中,态度极为恶劣,起脚踹开房门便入内搜索,北向一间屋内传来一声大喝:“混账东西,谁让你们进来的!”屋内涌出几人将欲闯入的家丁阻在门外。那个年轻丈夫走到门口,隔着人群向里张望,这时从门内走出一个中年人,与他正好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愣。
    中年人走下台阶行礼:“见过小张大人。”
    小张大人回礼:“你家主人也在此?”
    中年人道:“正是。”
    小张大人道:“我家麟儿在游玩期间与贱内走散了,有人见到正是被引到了丹房内......”正说到这儿,他的妻子忽然在院外喊了一声:“祺儿!”只见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孩儿摇摇晃晃地走进人群中,被其母一把揽在怀里。
    小张大人有些尴尬,挠挠头看向中年人。中年人倒颇为大度:“想必其间有些误会,爱子失而复得,小张大人尽快安抚家人为宜。”小张大人连道:“正是正是。”匆匆带着家人离开,他有些羞恼地道:“那个小孩呢,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家丁四下寻找,没有发现小耗子的踪影:“想必是趁乱逃跑了。”
    院内,中年人稍站了片刻,待人群散去这才回转入房。几人在房内警戒着,屋内两人坐在茶几旁,其中一人正是葛庆伦,他等中年人关闭房门,问道:“外间出了什么事?”
    中年人没理会他,走到茶几前,跟另一低头饮茶的人禀告道:“将军,张炳怀一家在城隍庙走失了孩子,听人说那孩子被掳了来,适才带人围了院子。”
    那人抬起头,却是尹世筹。他放下茶杯,疑道:“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他霍地站起来:“其中恐怕有诈,快走快走!”
    葛庆伦道:“将军莫要惊慌,鄙人早有安排。”
    尹世筹皱眉道:“若早有安排,便不至有今日之事。今日若是稍有不慎,暴露了你我的关系,这个损失谁来负责?”他将纱罩套在头上,当先走出房门。
    葛庆伦追到门口:“嘱咐将军的事请切记在心上,不容有任何闪失。”
    尹世筹回身,手指着葛庆伦:“年轻人,注意你的态度!今日若不是你老师相邀,我是不会冒险前来的,可他却不出现,这是何居心?让你这么个蛮夷小儿来与我交谈,你配吗?”
    葛庆伦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门后,注视着尹世筹从后门离开。高瘦道士走到廊下:“在这家人来之前,有个人来丹房讨水,观其形容身型估摸是你要等的人。”
    葛庆伦不惊反喜,道:“果然来了,人在哪?”
    高瘦道士抬手指了个方向:“奔那边去了,我的人在跟着他。”
    葛庆伦急道:“你的人跟不住他,”他回身招呼:“土狼、豺狼、木狼,给我追!”三人应命而出,葛庆伦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继续唤道:“金狼,”他的脑海中迅速过滤着今天的细节,金狼走到他身边,安静地等待着。

    青州府衙,夜晚。马寿敲响马森的房门,少倾马全打开了房门,马寿轻声道:“少爷还没睡呢?”
    马全点点头,将马寿让进房内,马寿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马全道:“少爷最近身体不适,三餐要在房内进食,辛苦你半夜还要准备餐食。”
    马寿道:“咱们府上赶上多事之秋,老爷少爷心情不好,咱们当下人的自当好生伺候。”
    马全点点头:“你下去吧。”他关好门,回身便看见马森阴沉着脸从内间走出来。他走到桌前坐下,将手中餐盘取出,食盒倒置,只一眼便兴奋道:“正是它。”他的手掌在食盒底部磨砂着一个柳叶形状的花纹,食指攀到托盘与包边结合处,指尖缓缓加力将托盘卸了下来,露出里面的凹槽。他用手指将凹槽内那个铁制密匣取出,感受到了手中的沉甸甸的分量,得意地马森面前晃动着,马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道:“就算你拿到了密匣,但没有钥匙你要如何打开?”
    马全将密匣放在手中把玩着:“这就不劳少爷费心了,我帮早已延请高人负责料理此事,”他不无赞赏道:“说起来,公子爷读书不在行,偷鸡摸狗的本事倒是让小的叹为观止。”
    马森的脸色骤然胀紫,他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我只是按照你说的照做而已。”
    马全得意道:“先在食盒内暗置猛火油带入书房,取一截长香引燃,书房中纸屑用猛火油附着堆砌于长香底部,待长香燃尽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此时长香引燃纸屑,高温又融化猛火油,自此火借油势,一发不可收拾,妙哉妙哉。”他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不见马森有何反映,着意地看了一眼,只见马森直勾勾地盯着手中密匣,他将密匣在手中垫了垫:“少爷,想要吗?”
    马森移开目光:“什么?”
    马全“嗤”地一声笑了:“莫装糊涂了,你是不是琢磨着怎么从我这里抢走呢?”
    马森否认道:“不用多心。既然你已经拿到手了,我希望你能信守诺言离开府衙,从此咱俩两不相欠。”
    马全略施巧计完成了任务,心中的兴奋让他有些得意忘形:“放心,等风头过了我就离开。这东西我就随身放着,你要想要就尽管来拿——只要你能拿得到,时间有限,可莫要错失良机哦,哈哈。”
    (19)
    青州府西北三百里,德州。季府主人季迎祥的书房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作为德州首屈一指的富商,很少有人能劳动季迎祥亲自迎接,只因对方的身份有些特殊。
    书房的门窗紧闭,室内又生着火炉,所以有些闷热,季迎祥不顾形象地解开衣衫,他试探着面前的客人:“你说你是济南府郑家的人?”
    客人年纪约莫四十余岁,虽然打扮的低调,但言谈举止自带一份从容:“不才郑沛成,乃是郑家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
    季迎祥的眼睛中透露着狡黠:“我这跑船的生意,好赖全凭老天爷的脸色,若是风平浪静尚能勉强糊口,若是不巧遇上风雨,不但挣不到钱更有性命之忧。郑家老太爷虽已自朝中隐退,但家中田产万顷,乃是济南府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怎么会看上我这蝇头小利,”他直盯着客人的眼睛:“莫不是你假借郑家之名,有意诓骗我不成?”说到此处,语气转厉。
    郑沛成不为所动:“季官人,到这个时候还言语试探于我,可就不明智了,”他的眼神回视着季迎祥:“若是跑船一行,你就算规模再大个十倍郑家也不会感兴趣,”他上身趋前,胳膊枕在桌案上:“郑家感兴趣的是你季家船队与辽东的海上私货交易。”
    季迎祥惊得嚯地站起来,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你是什么人....锦衣卫吗?”
    郑沛成没有做声,季迎祥收敛心神:“无凭无据您可不能胡说八道,私通番邦可是杀头的大罪。”
    郑沛成摇摇头,起身:“季老板还是不相信我的诚意,若我是锦衣卫,贵府还能有今日的平静吗?我看今天到此为止吧,我还会在德州逗留两日,季老板想通了可去惠明坊的团旗客栈寻我。”
    季迎祥在书房中待坐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片刻他唤进自己的管家:“派人去团旗客栈给我盯死他,若他有异动,你就.....”他伸手在喉间比划了一下,管家迟疑道:“这个人来历不明,动他会不会有些冒险。”
    季迎祥咬牙切齿道:“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露了咱们的底,这件事要是让外人知道,够灭门的罪过了。老子这好日子还没过够,可不能就这么交代了。”管家点点头,下去安排了。
    是夜,季迎祥在妾室房中休憩,想着白天的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妾忍无可忍:“老爷,您就别折腾了,赶紧睡吧.....”
    季迎祥回手一个耳光,小妾吃痛“哎呦”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脸默不作声地哭起来。敲门声忽然急促地响起来,季迎祥一惊掀开被子坐起来,回身看见小妾仍在哭泣,心道晦气,将被子蒙在其头上又是一耳光,这才起身开门。
    管家一脸焦灼地站在门外,见到季迎祥迎面便是一句:“东家,咱们家的货被海运司抄了。”
    季迎祥头嗡了一声,肥硕的身躯筛动着,也说不上害怕还是愤怒:“怎么回事,平日里不都打点过了吗?海运司这是闹的哪一出?”
    管家伸手搀着季迎祥,附耳道:“海运司那边传过来话,说是上峰有命,半月内德州域内所有船只禁止出海。”
    季迎祥惊道:“荒唐,禁海半月渔民吃什么,东海又没有战事,最近又没有哪个大官要来德州,禁的劳什子海......”他一拍脑门:“这是郑家点我呢,快备马,团旗客栈!”
    团旗客栈二楼,郑沛成盘腿坐在床上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忽然街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客栈前停下,他下床穿好鞋子将油灯点燃。楼下响起敲门声、伙计骂骂咧咧地唠叨声、上楼的脚步声,随即他的房门响起。
    郑沛成将季迎祥让进屋:“不知季老板夤夜来此,有何贵干?”
    季迎祥堆起笑脸:“郑老兄,深夜来此实属冒昧,只是寒家有批货被海运司查扣了。还想请郑老兄帮帮忙啊,可否施以援手?”
    郑沛成施施然道:“既然海运司查扣的,应该去找海运司去要回来啊,季老板怕是急糊涂了,烧香拜错了庙吧。”
    季迎祥殷勤道:“郑家老爷子朝中旧属颇多,在咱山东地界哪个衙门口不都得敬着。若想令海运司通关还不是郑家一句话的事。”
    郑沛成逼视着季迎祥:“郑家在海运司倒是能说得上话,只不过我凭什么要帮你?”
    季迎祥转动着眼珠:“若是郑老兄这次仗义相扶,寒家愿意拿出五万两白银答谢,咱们交个朋友。”
    郑沛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收回目光,伸手料理着衣袖没有接话。
    冷汗从季迎祥肥胖的脸上渗出,郑沛成的冷淡给了他压力的同时,也给了他权衡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启齿:“实不相瞒,这批货实在拖延不得,否则不止是砸了生意,寒家还会有生命之忧。”他似乎下了巨大的信心:“也罢,郑家想要分一杯羹也不是不可,话说回来如有郑家保驾护航,这碗饭也吃得更稳当。”
    他站起身:“还请郑老兄慷慨相助,先解我燃眉之急,也能借此证明郑家在海运司的能力。”
    郑沛成也随之起身,笑道:“有我郑家人相助,强强联合,以后您尽可高枕无忧。”
    季迎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此有劳郑老兄了。事不宜迟,您且收拾妥当,我等在楼下相候。”
    漆黑的街道上,季迎祥和管家率人守在马旁,管家在季迎祥身后踯躅着,季迎祥皱眉:“有话说有屁放。”
    管家道:“老爷,我看这人有点邪性,咱们这样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要不要请示大老爷后再做区处.....”
    季迎祥摇摇头:“辽东人生意虽然做得痛快,但若是给他们延误了,以那群北狄的凶性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那年你大老爷因在威海卫补给时延误了一天,辽东人差点给他开了膛,当时你也在场,难道忘记了吗?”
    管家回想起当日险情,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咱们这么多年的生意往来,多少有些交情了,相信他们也干不出那么混蛋的事来了。”
    季迎祥的目光注视着二楼,见油灯熄灭,他没有接管家的话:“事急从权,大老爷会理解的,”他回望着身后十几个劲装汉子,这似乎带给了他勇气:“嘱咐手下的兄弟,到时候见机行事。”

    青州府衙,马全醉醺醺地敲开马森的房门,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惬意地喝着。马森皱着眉头看着他,对于他的放肆却一言不发。
    马全道:“今天我是来给爷道别的,明天我可就要走了,想好说辞了吗?”
    马森在他对面坐下来:“明日你来寻我,我会借心绪不佳之故打骂于你。将你驱逐出门。你本就不是奴籍,府上不会深究的。”
    马全打了个酒嗝:“如此,有劳了。”他看见马森厌恶地皱了皱眉,凑到马森脸前又努了一个嗝。尔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今晚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过了今晚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哦。”
    马森低垂着头,将马全用过的茶杯倒扣在茶海上。马全有些意犹未尽,又想到自己数年隐忍,如今得偿所愿,不禁嘿嘿一笑,趔趄着去了。
    寅时,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马森猛地睁开眼翻身下床,周身上下却是早已穿戴整齐,显然昨晚是和衣而睡的。他悄悄推开房门,借着月色观察着院落中的动静。近日因府衙走水,衙署内加强了戒备,巡夜官兵也增加了巡逻次数。但是对于此间的少主人,他还是能轻易地掌握巡夜的规律。
    过不多时,待巡逻小队一行十人从他的院中穿过后,他走出房门回身轻轻将门虚掩。一刻钟!在下个小队经过前他有一刻钟,他有自信在这段时间内得到他想要的,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
    为方便马全照顾他的起居,联福将他的房间安置在院落北向的下房中。这倒方便了马森行事,他轻轻地摸到马全房门前,压抑着紧张的心跳伸手试探着推了一下房门,让他没想到的是伴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他慌得一下趴在地上,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里间的动静,等了片刻不见有任何响动,他从地上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入房间,一股浓烈的酒气冲进鼻端,他摸到床前,只见马全圆睁二目一瞬不瞬地正瞧着他!
    这一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顺手抽出腰间匕首与马全对峙着。安静,仍然是安静,马全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不见有其他反应,诡异的氛围在昏暗的室内蔓延。他一下一下挨近马全,伸出匕首在马全面前挥动,仍不见马全有所动作。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换左手按在马全颈间,只觉触手冰凉,已然没有了脉动了——马全死了!
    马森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收回了手,随后一种巨大的喜悦占据了他的心房。他的脑子在紧紧思索着,忽然如发疯一样摸索着马全的衣服,他的手哆嗦着摸进马全怀中,除了一方手帕别无他物,他将手帕丢在地上,翻身上床将被褥摊开摸索着,但是那个留存在记忆中的半枚玉佩,以及密匣并没有被如愿找到。他默默地估算着时间,又翻身到床下,马全的房间只有一居,房中之物一目了然,马森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藏物的地方,眼见一刻钟将至,马森无计可施,将房门掩上后紧跑回到自己的厢房。几乎是关门的瞬间,另一个巡逻小队便进入了院子。
    他倚着门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此时的他终于有闲暇去想:究竟是谁杀了马全呢?
    (20)
    德州漕运码头,此时点燃的灯秋火把将此处映得亮如白昼,漕军把总王忠和毕恭毕敬地接过郑沛成手中的信笺,拆掉漆封就着火把的亮光展阅,季迎祥显得有些焦急:“王把总,怎么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兄弟的货就查了。”
    王忠和一改往日对待季迎祥的亲热,冷淡地道:“季当家的,咱们也是例行公事,你就不要多问了。”
    他将信递与郑沛成:“既然上峰有命,咱们这就物归原主,”随后对二人道:“七艘大船自查封之日起便停泊在码头上,随我来吧。”说罢当先引路。
    王忠和的冷淡让季迎祥颇有些不适,往日花天酒地也能借着酒劲和王忠和称兄道弟,如今这般冷淡倒让他捉摸不透。他几次想抽身拉住王忠和私下问问情况,但王忠和根本不予理会,况且郑沛成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边,他只得按下心头不安,跟在王忠和身后向船队走去。
    江面上静静地停着七艘货船,随着江水的涨退有节奏地晃动着。王忠和道:“季当家的,这就是了。可要查验?”
    季迎祥小心地陪着笑:“我看天色已晚,不敢劳动王把总了。咱们今晚权且歇息,明日我使人取船。”
    郑沛成走到甲板旁边,做了个请势:“既然已经来了,还是看看为妥。”
    季迎祥道:“郑老兄太心急了......”话音未落,王把总接话道:“郑兄言之有理,季当家的还是看看吧。”
    季迎祥疑惑地看向王把总,王把总移开目光。他内心的不安逐渐上升,此时他有些后悔,当初的确不应操之过急,如果听从管家的话总不至现在如此被动。但形势不容多思,他只好道:“既然二位都这般建议,看看倒也无妨。”
    他接过火把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走到货舱内。在成排的货架中穿行,郑沛成走在他的身后,货舱尽头季迎祥转过身,故作轻松地道:“漕粮安然无恙,你多心了。”他故作轻松,但声音却有些嘶哑。
    郑沛成没有接他的话:“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季老板不妨给我看看你的私货,我也是好奇地紧。”
    季迎祥一愣:“今日太晚,还是改日......”
    郑沛成道:“季老板,做生意还是得诚信。既然我展示了我的诚意,季老板可不能再藏私了。”
    季迎祥无奈,火把凑近货架辨识着,他从靴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挑开粮袋封口,白花花的大米哗哗流出。片刻后袋底露出一件黝黑的东西,郑沛成伸手从粮袋中取出,惊讶地道:“镔铁!你向辽东人出售镔铁!”
    镔铁乃是民间禁物,因这玩意经锻造后可制成精钢,是兵器的重要原材。季迎祥肥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略带尴尬:“生意嘛,有买的就有卖的,我不做自然还有别人来做。”
    郑沛成将镔铁塞到季迎祥怀中,转身离开货舱下了甲板,季迎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夜晚江面上的风呼啸而过,将火把吹得忽明忽暗。季迎祥试探着道:“郑老兄,夜晚风寒,咱们还是回去说话吧。”
    郑沛成环视着码头,目光与船下王忠和的目光交汇,忽然他气沉丹田,大喝道:“季迎祥私通番邦,人赃俱获,抓人!”只见场中异变陡生,先前码头上静立的漕军忽然齐声断喝,手中刀枪齐出,压向场中季府的打手。惊得季迎祥的声调陡然尖利,向郑沛成问道:“姓郑的,你要作甚?!”
    季府管家见机得快,一声令下,打手们自身后抽出短刀兵刃迅速拉起防御圈将季迎祥围在当中。王忠和惊得大叫,指着管家:“你这厮好不晓事,还不束手就擒。”
    季迎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姓王的,枉我平日拿你当弟兄,好处拿了不少,没想到你是属白眼狼的。”一番话当众说出,王忠和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咬牙道:“姓季的,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好处,不要血口喷人。”
    季迎祥不理会他,吩咐手下:“随我打将出去,只要今晚留不下我他们就没有证据,过了今晚爷自有转圜之法。”众打手初时还有些胆怯,但想到季老板平素的手段,况且场中除了一个郑沛成,就是与自家老板纠缠不清的漕军,也不再犹豫,凶悍之气陡生。
    眼见局面逐渐失控,王忠和道:“姓季的,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不觉得我身边这些爷们面生吗?”季迎祥看向逼近的漕军,适才他一直在紧张的状态下,并没有留心其他人。王忠和这一提醒,他下意识地看去,眼前的面孔均不是平日惯见之人,他疑惑地看向王忠和。王忠和露出个难看的笑容:“不要生事端,这些都是青州府的差爷们!”
    季迎祥一个激灵,他看到郑沛成慢慢走到防御圈外,在他的眼中明明是个柔弱书生的打扮,此时却有种慑人的气势:“青州府请季老板就缚!”

    东福楼二楼,田守业的眼光紧盯着城隍庙庙门口,小旗已被手中的汗水浸湿,对面的书生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此时日头东升,二楼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田守业的神色逐渐焦急,他感受到书生的目光:“我脸上能看出花来吗?”
    书生也不动怒:“小兄弟面有贵相,并非池中之物。在下褚由贤,粗通相面之术,不如我送你算一挂权当交个朋友。”
    田守业摇摇头道:“我不信命。”
    褚由贤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你信什么?”
    田守业道:“我信......直觉,”左袖中下意识地握紧了短刀。
    褚由贤嗤地一笑,随即收起笑脸,他直视着田守业:“你觉得直觉能救你的命吗?”
    田守业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城隍庙门口的石阶上,闫亮的身影终于出现,田守业身体下意识地前倾,闫亮未做停留,他在走下台阶后迅速向人群靠拢,同时向东福楼看过来。田守业的目光向他身后延展,果然看到了三个行色匆匆的人尾随着闫亮。他抽出黑旗正待晃动,余光中寒光一闪,褚由贤手中折扇化作一道匹练直取田守业面门!
    田守业几乎是出于本能,左手在面前横劈,只听“当啷”一声,酸涩的钢铁相交之声响起,他的虎口发麻,短刀脱手飞出。原来褚由贤的折扇实为精钢打造,田守业惯使右手,左手仅能勉强招架。褚由贤一击得手,手中折扇再次递出,这次是横削田守业太阳穴,电光火石间田守业身体向后仰,从木凳上向后摔出,连滚带爬地向身后的楼梯口撤退,同时高声尖叫:“杀人了!”
    二楼几桌食客初见变故发生,又听他撕心裂肺的喊叫,顿时慌乱逃命。褚由贤再想进攻,势必要绕过桌子,就这几息的耽搁,给田守业争取到了逃生的机会。褚由贤站在楼梯口,眼见田守业夺门而出的背影,并没有追上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申请。

    田守业遇袭了!闫亮很快反应过来这很可能是葛庆伦针对他设下的圈套,更早之前他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三条尾巴,此时失去了田守业这个信源,他知道必须要靠自己了。烈日让集市上的味道浓烈了起来,汗臭味、脂粉味、动物的粪便味、吃食味,他的鼻翼翕动着抬头看了看太阳,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连日的奔波及伤口正在迅速降低他的体能。他凭着记忆在人群中极速穿行,目光过滤着经过的摊位,他靠近了一处脂粉摊两指在桌前一夹,身体未作停留但已将两盒金粉袖在手中。后方三狼如影附形,向他迅速逼近。
    财狼便是先前在将军祠中被闫亮撞翻在地的人,此时他的眼中只有闫亮,挡在面前的行人被他用粗壮的胳膊粗暴地挥舞开。双方的距离在迅速缩小,不久便追到了闫亮身后,他狞笑一声,伸手抓向闫亮的脖领。哪知闫亮不知使了什么身法,身体猛地向前一个弹射,右手向后挥出,财狼只觉面前迷蒙一片,眼中发涩被迷了双眼,不待做出反应,闫亮回身,手中短刀划了一道弧线,在豺狼小腹连戳数刀!
    豺狼惨叫一声,壮硕的身体扑倒在地上,大量的鲜血从身下流出,浓烈的血腥味提醒了身周的行人四散逃命,一时间狼奔豕突,场面混乱不堪。闫亮将还在滴血的短刀袖起来盯着豺狼身后,土狼也不答话,腰间长刀出鞘的时候人已经奔至面前,借着奔跑之势长刀自下而上倒挑,闫亮咬紧牙关奋起格挡,土狼的打法将军祠中闫亮已经见识过,所攻尽是下三路,出招极为阴损。闫亮一个不留神,被土狼用刀背磕在脚踝上,这一击势大力沉,闫亮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土狼大喜,挥刀向闫亮猛剁,闫亮边向后挪动,边将刀举过头顶抵挡土狼的进攻,行人的包围圈在他们行进的路径上像潮水一样散去,尘土飞扬中钢铁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一下、两下、三下......
    闫亮的虎口已经渗出了血,他的肩头在剧烈的抖动。忽然破空声自脑后呼啸而来!闫亮来不及格挡,一个懒驴打滚身体向旁边翻滚,木狼一刀走空,刀头磕在地面。原来他在豺狼与闫亮缠斗时便已经悄悄地绕到了闫亮的身后伺机偷袭,志在必得的偷袭落空, 他的表情不见变化,拖动刀头,向闫亮再次席卷而来!
    闫亮应付土狼便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再加上木狼更是难以招架,他勉强应了两招,被土狼抽冷子一脚踹翻,他的身体在地面上滑行数丈,短刀脱手飞出,背后的锞子摊被撞翻,激起尘土飞扬,显见这一脚力道之大。他勉力坐起,感觉喉头发甜,忙运力弹压,但心中气血翻涌,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此时敌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弹跳而出,虎扑上来!
    闫亮双手在地上急划,急于找到趁手的兵器,却抓到了一个炸熟的锞子。这玩意在北边叫“卡拉其”,是一种羊奶为主料的油炸面食。此时的情况已经不容他思考,他扔出锞子,一个翻滚站起时面前便是滚烫的油锅,此时店家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双手持住锅耳,大喝一声“起”双臂一较力端起油锅,炽热的刺痛感让闫亮的脸上变得异常狰狞。此时敌方二人已冲到面前,见此大惊失色,闫亮带着痛苦的呼喝再次响起,伴随着一声“去”,满满一锅热油泼向二人!二人急忙向两侧变向躲避,但液体打击面甚广,部分热油还是溅到了他们的头上、脸上,二人摔倒在地,痛苦地打滚,但即使在这种切肤之痛中,二人还是保持着沉默。
    闫亮神色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捡起地上遗落的短刀,向城隍庙看了一眼,心中打着盘算急步离去。
    (21)
    从城隍庙的后门离开后,尹世筹便在副官的引导下穿过崎岖的小路,兜兜转转间终于回到了街面上,此去再向南行经两个坊便能出城了。两人同时舒了口气,副官道:“将军,还撑得住吗?”
    尹世筹虽在军伍中却已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了,他喘着粗气:“我还能坚持,前面不远便是城门了。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还是低调行事,尽快出城为妙。”
    副官低声道:“咱们的马留在了城外的云来客栈,便是不想在城内过于招摇。将军再坚持坚持,出了城咱们便可乘马回营。”
    尹世筹点点头,他环视四周指引着副官走下主路,进入坊中穿行。四周都是民居远不如市井喧闹,却不虞被人偷听,他压低了声音:“这次褚由贤特意将我叫到城内,显然对抓捕闫亮一事极为看重。他们人地两疏,此事确实不便。你回去暗调人马,助其一臂之力。切记不可走漏了风声,否则咱们都得掉脑袋。”
    副官机警地打量着远处的行人,闻言点了点头。
    身后的不远处,一身伤痕狼狈不堪的闫亮将身体隐藏在街角,他的眼睛追随着前方二人的移动。大路上众目睽睽不好动手,此间行人稀少却是动手的良机。他从腰间抽出短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从街角走出。忽然一只手自他身后探出扣其口鼻,闫亮大骇,想也不想短刀向后挥出。身后之人反扭其关节,同时右手发力,一把将闫亮拖回巷中。
    几乎是同时,尹世筹和副官停步回身,身后空无一人,两人对视一眼,尹世筹摇摇头。

    平德坊,小耗子一路小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稚嫩的脸上挂着做完大事的兴奋之色。在城隍庙中交换完信息后闫亮便告诫他不得耽搁速速回家,但无法将成就分享给他人令其颇为遗憾,这种心情让他决定在广场中逗留了一小会,似乎在这里他还能回味到刚才的那种感觉,紧张刺激心跳加速的同时又有一丝得意。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金狼从巷中转出,横在道路中央静静地看着他。

    青州府翠香园包房中,蒋虎斌摇摇晃晃地站起,酒酣耳热的一众下属立即停止了交谈,蒋虎斌环视着席间:“志冠虽比我们来青州迟些,但功劳卓绝有目共睹。今年得北镇府司批准已擢升为试百户,不日便要回转京城任职。”他打了个酒嗝,用一双朦胧的醉眼看向秦志冠,并且给自己斟满高举酒杯:“众家兄弟满饮此杯,祝贺秦百户擢升之喜。”
    秦志冠感受到了蒋虎斌的目光,回以勉强的微笑:“谢大人举荐之恩。”
    蒋虎斌恍若不觉,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共饮,共饮!”
    有与秦志冠熟识的同僚起哄道:“往日发达了可莫要忘了照拂咱们这帮兄弟。”
    秦志冠连道不敢,此时包房门拉开,老鸨高妈妈将打扮得花枝乱颤的姑娘们引入房中,先向蒋虎斌施礼,尔后招呼姑娘们团团就座,她的笑容热情而职业:“这便是秦大人吧,”目光在秦志冠的身上流转,端起酒杯相邀:“恭贺秦大人高升,奴家借花献佛祝秦大人宏图大展!”席间众人纷纷起哄,向秦志冠恭贺劝酒,场面热闹非凡。不多时酒意上头,头昏脑涨之际,高勤培端着酒杯出现在他面前,向秦志冠道喜:“秦兄,祝贺你官运亨通,来来,吃酒吃酒!”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秦志冠总觉得高勤培的笑容下隐藏着其他的情绪,他不知要对他说些什么,只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蒋虎斌靠在椅背上,将两人的交流看在眼里。
    当夜晚些时候,洪泽坊内那间院子里,秦志冠蹲在地上,面前尽是呕吐秽物,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顾晓阳从里屋走出将秦志冠从地上搀起,扶着在院中的方凳上坐了,将水杯递给他。秦志冠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后抱在手里取暖,顾晓阳轻声道:“大人今天过量了。”
    秦志冠没有答话,他的目光定格在对面青州府衙高大的院墙上,良久他缓缓道:“我和蒋大人几无私交,这次的举荐太蹊跷了。”
    顾晓阳点点头,忽又意识到秦志冠并没有看他,补充道:“是啊,今年高勤培呼声最高,小道消息蒋大人已有意举荐于他。”
    秦志冠道:“这几日我反复思考,都无法猜测到他的意图,”他沉沉地吐了口气:“不管怎样,大局已定,离我回京就任满打满算仅有十余日——我等不起了。若我离去,蒋大人承诺会将案子移交于你继续办理。”
    顾晓阳咬牙道:“下官定会竭尽全力,查清案情原委。”
    秦志冠道:“你要怎么查?”
    顾晓阳一愣,秦志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其实你我都清楚凶手就是府衙里那位。但没有真凭实据我们无法动他,你官微言轻想要令其伏法更是难于登天。”
    他的眼睛转冷:“十日内寻个机会将他绑了,用上锦衣卫的手段,不怕他不招!”
    顾晓阳悚然而起,他吃惊地看着秦志冠。

    清晨,急促的敲门声将马森吵醒,他在床上等待着,并没有急于开门,直到门外仆人的声音响起:“少爷,快快醒来,出事了!”
    马森这才下床,他打开房门,只见院中站了数人,下房处已经被戒严,他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的语调颤抖:“马全死了!”
    马森的佯惊道:“什么!快带我去看看,”他急步走下台阶,仆人紧跟着他的步伐:“今早久不见其去厨房用餐,我等以为他睡过了头,没想到他已被人杀死在房内。”
    赵思诚从马全的房中走出,马森忙行礼:“赵大人,马全死了?”
    赵思诚面沉似水:“少爷,”他回身将马森让了进去,马森略微犹豫了一下便进入房内,几个衙役正在检视。马全已被人放平在地上,双目圆睁形容可怖,令马森不敢直视。赵思诚走到他身后:“仵作验过了,窒息而亡,他是被人掐死的。”
    马森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可查到了什么可疑?”
    赵思诚摇摇头道:“凶手在现场没有遗留任何痕迹,”马森暗自松了口气,只听赵思诚补充道:“但可以肯定凶手乃是这府中之人。”
    马森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悲伤:“马全乃我贴身之人,多年来忠心耿耿,如今不幸罹难,赵大人务必要抓到凶手已慰其在天之灵。”
    赵思诚抱拳道:“分内之事,自当尽力。”
    马森忽然想起什么:“我爹呢,通知他老人家了吗?”
    赵思诚道:“知府大人不在府中,我已着人寻找了。”

    惠明坊,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嚎声,苏同知带着宫经历等人冲入围观人群,只见地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坐在血泊之中失声痛哭,怀中抱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脑后鲜血汩汩,不远处散落着一地粮食。陈通判手持铁枷脸色苍白地站在边上。苏同知气急败坏地道:“怎么回事?!”
    陈通判恍若未闻,旁边一名粮吏凑近道:“粮饷已征收大半,但仍有百十余户未足额缴纳,今日陈通判领我等上门催缴。但这些人家态度恶劣,拒不缴纳,言语中起了冲突,推搡间陈通判失手打死了他。”
    那老妇哀嚎道:“老天爷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苏同知环顾人群,他看到的是一双双赤红的眼睛,空气中的暴戾之气压迫得他心脏砰砰直跳,他隐隐觉得要出事,连忙出言安抚:“各位,这是无心之失,大家不要冲动。”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振臂高呼:“杀了这群狗官,为虎子报仇!”顷刻间,人群一拥而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苏同知“哎哟”一声,被一拳打翻在地,宫经历见状大惊失色,忙以手护头拉起苏同知,招呼属下:“快走快走,要出人命。护住头面,随我冲出去!”说罢便当先向人少处冲去,官府的随员都持有武器,甫一交锋便占了上风,手无寸铁的百姓被打得向后退缩,宫经历护送着苏同知一路冲了出去。
    坊正看着在地上扭打的坊民和差役,再看看血泊中的母子,禁不住老泪纵横,他高声喝止众人:“跟我去衙门,咱们告状去!”

    季迎祥的眼睛蒙着黑布被人搀扶在椅中坐了。自从那日被官府拿了,随即便被投入狱中单独看押,今日一早被人从牢中提了出来,由于双目无法视物,他只知道自己坐上了马车,一阵颠簸后被押往一处宅院。
    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四周并不安静,走动的声音,桌椅挪动的声音,他僵硬地坐了不知多长时间,只听堂上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季迎祥,我乃青州知府马文彪,你可知罪?”
    季迎祥的脑袋嗡嗡作响,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跪在地上:“你当真是知府老爷?”
    马文彪“哼”道:“查扣走私商船,诱导你交出镔铁,便是出自我的授意,怎么——你在质疑我吗?”
    季迎祥磕头如捣蒜:“不敢不敢。”
    马文彪夹起惊堂木,重重摔在桌案上:“那还不从实招来!”
    季迎祥吓得一激灵,如今人赃俱获,辩解已无意义,便将交通辽东商人,在漕船中夹带私货、出售违禁品的事情和盘托出。原来七年前他偶然结识长白山采参商人,这伙人常年游走于辽境与大明,将名贵虫草山参贩往山东。一来二去混得熟了,经这伙人撮合,季迎祥与同是来自长白山一带的另一伙客商搭上了线,由于大明关闭榷场,正规途径走不通,况且镔铁这种东西不是寻常商品,正苦于没有门路。德州乃天下四大粮仓转运站之一,南方的船只北上均需在德州停靠,季迎祥头脑活络,便在其中寻了些门路,从南方商人手中搞到了一批镔铁,长白山客商出手阔绰,一笔交易下来获利竟相当于他船队半年的收入,并且对方许诺他能提供多少便收购多少。尝到甜头的季迎祥一发不可收拾,七年之间赚得盆满钵满,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漕运小老板,变成了德州巨富。
    他这番话讲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马文彪没说话他也就没敢起身,到得后来身体支持不住瘫坐在地上,他自知难逃法办:“大人,我讲完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半晌,马文彪的声音响起:“本官念在你认罪态度还算端正,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季迎祥愣住:“不知如何才算戴罪立功?”
    马文彪一字一顿道:“说出你的幕后老板!”
    (22)
    季迎祥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大人说笑了,此事...此事便是我一人所为,并没有幕后主使。”但声音颤抖,显然受惊非小。
    马文彪冷笑道:“你的故事看似通顺,但是经不起推敲。下面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希望你能想好了再回答我。一,七年前比你势力庞大的漕帮有的是,参商为什么偏偏找到你?二,你的船若是走海上,难道不会有漕军发现?王忠和是如何被你拉下水的?三,如你所说,南方商人可以给你提供稳定货源,获利如此丰富的情况下,为什么七年间都没有绕过你直接和辽商接触呢?”
    短短时间内,冷汗已自季迎祥的鬓角留下,他在快速寻找着说辞,只听马文彪道:“若是没有一个势力庞大的主使托着你早就被废了。季老板你很聪明,至今不愿透露此人,是不是想依靠他的能量给你开脱?”
    季迎祥的嘴巴张合数次,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耳边脚步声响起,他慌得手脚并用向后挪动,忽然眼前一亮眼罩被扯脱。强烈的光线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他急忙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才睁开双目,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他身处之地乃是青州首富张大财的府邸花厅!厅中端坐几人,一个威严十足的中年人,身旁坐着先前见过的郑沛成——也就是陆先生,他正将笔搁在笔架上,面前的桌案上记录着季迎祥的口供,下垂首坐着的正是张大财,此时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他嗫嚅着:“姊夫......”
    张大财忽然一指他:“兀那狗才莫要唤我,看看你做下的丑事!还不赶紧回答大人的问题,究竟谁是你幕后的主使。”他紧紧地盯着季迎祥,眼中的煞气一转即逝。
    马文彪和陆先生玩味地看着二人,季迎祥低下头:“如前所述并无幕后之人,全是我一人所为。”
    张大财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他向椅背上靠了靠,向马文彪禀道:“知府大人,依我看此事全是小季利欲熏心,枉顾国法。我作为他的姐夫没有及时察觉他的狼子野心,实乃不该,草民不敢诿过。望大人明察秋毫,以正视听。”
    马文彪“唔”了一声,他盯着张大财:“是吗?看来此事与张会长没有关联咯。”
    张大财斩钉截铁道:“决计没有关联。”
    马文彪唤过花厅外衙役,将季迎祥带了下去,张大财将门关上,一躬到地:“自那日知府所提拆借粮饷一事,草民深感此举乃回馈乡亲父老之义,不仅提供五十万粮饷,在此基础上再追加十万两,利息分文不取。”
    马文彪忙将张大财搀起:“张会长急公好义,实乃青州百姓之幸。”
    张大财沉吟着:“此间尚有一处难解之事,还望大人体恤,”他小意地观察着马文彪的神色:“只因青州的粮仓中现粮也不多,五十万旦实非小数,我需照会济南、德州各仓运至青州仓,粗略估计大概要十日左右。”
    马文彪盘算着时间:“那倒能赶上应缴期限,”他扶张大财坐定:“只不过本官不需你的追加,五十万旦便是五十万旦,利息也不会少了你的。”
    张大财摆脱马文彪,跪在马文彪身前:“大人容禀。草民深知内弟罪孽深重,私通外邦是要杀头的。但内人父母早亡,仅此一个亲人,她近年顽疾缠身,若是这弟弟有什么不测,怕是也熬不住,”说到此时,已是涕泗横流:“草民不求别的,只想向大人为小季讨个戴罪立功的差事,负责押送各仓粮饷运至青州。望大人看在我等虔心悔过诚意用事的份上向朝廷美言几句,换得他的性命。”说罢磕头如捣蒜。
    马文彪意外地看着张大财那张泪水纵横的脸,想不到这人竟是个重情义的,他看向陆先生,陆先生点点头,他喟叹一声,将张大财扶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答应你会向朝廷据实禀报,但是否能保其性命全看他的造化了。”
    张大财伏在地上:“谢大人恩典。”
    此时门口忽然传来衙役急促的声音:“大人,府衙遭乱民围困,请速速回府!”

    青州府衙门前广场,此时已密密麻麻聚集了来自多个坊的百姓,各持铁器一波波冲击着紧闭的府门,被征粮压迫日久的暴戾情绪在蔓延,百姓渴望用暴力获得宣泄,人群已形成了统一的口号:“交出苏狗,严惩凶手!”
    府门之内,有幸逃出的苏同知和随从,以及留在府衙中的差役一脸紧张地站在院子中,大门被撞击地咣咣作响。宫经历匆忙从后面跑出来,凑到苏同知身边:“跑出来的衙役失血过多,急需郎中,不然会出人命的。”
    苏同知恨恨道:“听外面的阵势,府衙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去哪里请郎中?先顾眼前吧。”门外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交出苏狗,严惩凶手!”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看了眼角落里委顿在地的陈通判:“眼看粮饷征缴完满结束,都是这陈通判没个轻重,坏我好事!若是上宪怪罪下来,可让我如何是好?”
    宫经历看看他,没有说话。
    马文彪率人风驰电掣地赶回,广场上的人见到身着官服的衙役闻风而动。陆先生见到大批人手持铁器向己方涌过来,忙高声叫道:“知府大人驾临,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衙役忙从轿中抽出回避肃静牌,在前方组成一道人墙,另有一队衙役抽出兵刃护持马文彪。
    陆先生急得大叫:“停住,冲击知府,罪同谋逆!”
    失去了理性的百姓哪管这些,呼喝声中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打将了进来。马文彪眼见鲜血迸溅,惨叫连连,高叫道:“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莫伤了性命。”
    陆先生一扯马缰,保护着马文彪向后方边打边退。
    此时,各坊坊正也循声看到了回避肃静牌,忙率人分开人群,出现在交战前线喝止了众人,齐齐跪倒在马文彪的马前。同样残酷的场景、同样绝望的眼神,不久之前这一幕刚在洪家庄上演,马文彪一瞬间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他收摄心神从马上跃下,在陆先生的搀扶下来到诸位坊正面前。
    惠明坊坊正姓钱,年逾古稀,枯瘦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求大人给草民做主。”
    马文彪纵然心中恼恨,但面对老者终是于心不忍,趋前将老者搀扶起来:“老人家,起来说话。诸位也都起来说话吧。”钱坊正颤颤巍巍站起,其余坊正却仍跪在原地,先前激愤之下或有过分之举,如今面对一府之长难免气短。
    马文彪哼道:“都起来吧,你们的事自有本官做主。”
    这番话说出来众人方才站起,钱坊正怕马知府迁怒于众人,忙将苏同知催粮,陈通判失手打死人的事情抢先说了。马文彪听罢,不禁气往上撞,他安抚道:“老人家,你且安心。本官为你讨回公道。”当先带人冲到府门前,也不用衙役,亲自将府门敲得山响:“开门!”
    门内兵卒从门缝中看到是知府大人,忙将府门大开。马文彪却不进去,喝道:“苏同知、陈通判,门外叙话!”
    过不多时,苏同知和陈通判灰头土脸地从门内踱出。这一个月来,百姓见惯了两人飞扬跋扈的模样, 此时相见分外眼红,人群中爆发出“交出苏狗,严惩凶手!”的呼声,苏同知和陈通判低着头吓得哆嗦成一团。
    马文彪抬手下压,偌大的广场逐渐安静了下来,马文彪环视场中,他的目光略过一张张愤懑的脸,然后缓缓转到苏陈二人:“陈通判!”
    陈通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马文彪声色俱厉:“枉顾人命,欺压良善,你可知罪!”
    陈通判辩无可辩,只是不迭地磕头请罪,口中连连道:“下官心忧国事,一时失手,还望大人开恩。”
    苏同知轻声道:“大人,陈通判也是奉了我的指示,其间或有疏忽,还望大人看在下官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切莫意气用事。”
    马文彪哼了一声,唤过左右给陈通判上了枷锁拖了下去,广场上爆发出整天价的欢呼声,他转过身,苏同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先生同样也觉察到了马文彪的异样,从身后拽住马文彪的衣袖,马文彪一把甩脱,高声道:“苏同知!”
    苏同知一个哆嗦,他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咬牙道:“你敢!”他出身高门望族,平素不大看得起马文彪这个穷书生出身的知府,万料不到马文彪竟有胆拿他开刀。
    马文彪的眼中充满了厌恶:“你媚上欺下穷尽民脂,全无怜悯之意,纵容属下肆意妄为,导致今日之恶果,百姓要你何用。本官会具情上表,罢了你的官,回家听参吧!”
    苏同知的眼中寒芒闪闪:“竖子敢尔!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马文彪冷哼一声,一拂衣袖转过了身。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滚吧!”奚落之声此起彼伏,苏同知充满怨毒地看了一眼马文彪,恨恨道:“得罪了我们苏家,你会后悔的。”以袖掩面匆匆离开。
    马文彪向场下深鞠一躬:“诸位,我乃青州知府马文彪,作为地方的父母官,让大家受苦了。”
    一句话出口,不少百姓红了眼眶。马文彪的眼圈也红了,他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青州一府这两年不太平,前有匪患,后有粮赋。大家所图不过是安居乐业,是本府无能累得百姓遭罪。不过苦日子要到头了,今日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他的语调忽然高昂起来:“经过本官与府中首富张喜良会长磋商,张会长决议向官府拆借粮饷六十万旦,以解燃眉之急。”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石阶下的钱坊正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高呼:“苍天怜我,谢大人救生之恩!”瞬间广场中齐刷刷跪伏于地,齐声道:“苍天怜我,谢大人救生之恩!”
    (23)
    闫亮胳膊关节被反扭无法运力,情急之下脚掌后蹬带动得偷袭者向墙上撞去,那人的后脑咚一声磕在墙上,他低喝道:“他妈的,是我!”闫亮认清对方容貌立即停止反抗,被那人拉着迅速隐藏在巷中一户人家门内,少倾一个寻常打扮的汉子出现在巷口,他机警地巡视着周围,没有发现闫亮的踪迹,沿着尹世筹的方向去了。那人和闫亮从门前转出凑到墙角,看到尹世筹、副官和那个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并肩离去。他这才回转身挠挠后脑勺:“下手没个轻重。”说话的这人却是刘一鸣。
    闫亮的两肩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向巷中走去:“跟我保持距离,带你去个安全所在。”
    四平坊胡同尾的那家小院,闫亮小心地解开衣衫,先前包扎的伤口已经在搏斗中崩开了,新伤叠旧伤浑身上下血红一片,瞧来触目惊心。他将手巾打湿在伤口处小心地擦拭干净,做完这一切后又从床下翻出金创药,均匀地洒在伤口处,刺痛让他的口中嘶嘶地抽着凉气。
    刘一鸣斜倚在床上,悬在床外的双腿抖动着,他的身形有些微胖,此时的模样像极乡间的土财。闫亮咧咧嘴似是想笑,刘一鸣道:“那晚将你从韩丰良手中救出后我便没有脱身,方便向你的联络官汇报一下这几日的情形吗?”
    闫亮找了件单衣披在身上,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当晚你带去的人呢?”
    刘一鸣道:“那是我在大同府仅留的一个小队,那晚突袭韩丰良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已将他们尽数打发回京都了。也就是说,现在留在大同府执行的仅余你我二人了。”
    闫亮不屑道:“你这人说话不尽不实,我是不信的。”便将这几日经历的种种说与刘一鸣听了,刘一鸣微眯着双眼消化着闫亮提供的信息,右手握着左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动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闫亮靠在椅背上,一点点恢复着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刘一鸣缓缓启齿道:“十年前,鞑靼军犯我边境,战火自大同府延绵至宣化府,京都危在旦夕。那时孙艺程将军横空出世,在宣化府成功狙击鞑靼军攻势,挽狂澜于既倒。战后孙艺程升任大同左卫指挥使,加授昭武将军,成为我大明冉冉升起的战神,一时风光无两。然而九个月后,北镇抚司在京都拘捕一伙形迹可疑之人,经盘查这伙人共计十九人,皆为宣府百姓,进京乃是状告孙艺程将军杀良冒功,其中死去的一千四百三十名敌军乃是我大明子民!”
    闫亮看着刘一鸣,没有搭话,听他继续复述道:“当时接手此案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夏千言,夏同知尚不能确认这是来自军中同僚的构陷还是确有其事,那时孙艺程将军已就任,朝廷不欲多生事端便暗中处置了那十九人,”他虽然没有明说 ,但闫亮知道所谓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刘一鸣继续道:“但这件事一直记在他老人家心里,一直到七年前才有了转机。”
    闫亮哂笑道:“因为某个人的骄纵得罪了皇亲国戚,便被他寻到机会假借开革之名,发配到边军中调查此事。”
    刘一鸣道:“你也不要怪夏同知,当年他爱惜你的才干,不想看到明珠蒙尘便想到了这个折中之法。既能对定国公有所交代又能保全你的军籍,寄希望于你能有所建树,待来日重返北司。”
    闫亮仍是那副自嘲的神情:“那倒叫他失望了。”
    刘一鸣睁开眼,他的神情冷下来:“七年时间你除了在夜不收升为队正,收集回的信息极为有限,倒是熬走了好几任联络官。我且问你,若没有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打算在夜不收待一辈子?”
    闫亮收敛起了表情,神情变得有些萧索:“我得罪权贵被开革出锦衣卫,每当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之时也常后悔自己年少轻狂。但是你告诉我锦衣卫何时有重返先例,说起来不过是夏大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刘一鸣道:“你就这么轻易放弃了自己?”
    闫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五味杂陈。刘一鸣从床上直起腰,逼视着闫亮道:“所以你就勾结晋商向瓦剌商人私贩粮盐!”
    闫亮脸上的肌肉猛地哆嗦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看来我的账本还是落到了你的手里。”
    刘一鸣恼恨道:“自开中法以来,晋商八大家崛起速度日快,凭借着手中的盐引赚得盆满钵满,为了扩大规模便开始寻找其他渠道,这几年瓦剌虽与朝廷交好,但粮食、火药、金属、盐等物资仍不在互通之列,八大家便见缝下蛆,他们在军中寻找掮客将以上物资私自出售,你便是充当的这种角色吧?”
    此时的闫亮面如死灰,他木然地点点头。刘一鸣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厮不思悔改,犯下这等罪行,可让我如何是好?”
    闫亮喃喃道:“我认罪,任凭刘百户处置。”
    刘一鸣被气笑了:“你倒光棍,这是要撂挑子吗?”他看着闫亮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到他这些年间经受的痛苦,口气软了下来:“你虽充当晋商掮客,但好在还有良知,未涉及到军械,是大是小自当交由南司定夺。此番我来西北,夏同知托我给你带句话,若是此案能圆满终结,他便会向上面陈情调你回北司,”闫亮一下子抬起头,整张脸生动了起来,刘一鸣叹道:“善恶全在一念之间。闫亮,你做的错事已经够多了,这次可要好好把握啊。”
    屋外忽然传来异响,刘一鸣与闫亮对视一眼,不等闫亮做出反应,刘一鸣的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跃下床,闪身在门后。与此同时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刘一鸣醋钵般的拳头挟着风声向其后脑击去!

    夜晚的府衙后院,陆先生刚走进来便闻到一股酒味,他皱了皱眉头,军卒道:“大人已饮了小半个时辰了。”石桌上一盏蜡烛,烛光掩映下马文彪抓着酒壶正在自斟自饮,他看到陆先生走进来,将酒壶递过来:“焕章,怎么还没睡啊?”
    陆先生接过酒壶,放在桌上,坐在马文彪对面轻声道:“大人,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马文彪拿过酒壶,饮了一口:“马全的事有进展吗?”
    陆先生道:“赵推官下午在府内排查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到凶手。”
    马文彪出神了片刻,才缓缓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陆先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看了马文彪一眼:“大人素来不喜饮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马文彪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陆先生隐隐明白了马文彪的心结,轻声道:“追查季迎祥,抓到其私通番邦的罪证。当堂逼迫其交待幕后主使,敲山震虎却又引而不发,牵制住张大财令其乖乖就范,如今看来已经起到了最佳效果。”
    马文彪道:“可是放任张大财逍遥法外,终是如鲠在喉,”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萧索:“本官自认为官清廉,到头来还要与之沆瀣一气,想来真是气馁。”
    陆先生转移了话题:“东翁,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场景吗?”
    马文彪想了想,脸上出现了缅怀的神色:“可是在寿宁县的田垄?”
    陆先生笑了笑:“是,那时我去县衙拜见大人,被衙役打发到田垄间,起初还以为是对方的一个玩笑,没想到去田间果真见到您挽着裤腿帮农民收庄稼。”
    马文彪叹道:“常言道抢收抢种,莫误农时。农民辛辛苦苦小心伺候才保得一年收成,若不抢在漫长的雨季来临前把庄稼收了,沤在水里,可就真的难以生活了。”
    陆先生注视着马文彪:“我还记得大人跟我说,为官者,天下为公,自当‘忧济在元元’,”幽幽烛火中,陆先生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这些年里大人亲身躬行,遂明察百姓疾苦,为民生而鞠躬尽瘁,在下感佩于心。今日对付张大财之手段虽不光彩,但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既为民生计,东翁又何须介怀呢?”
    马文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理我都懂,但内心始终无法跨过这道坎,”他注意到陆先生关切的神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劳烦你还要开导我这迂腐之人。”
    陆先生从马文彪手中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头顶一轮明月,他举起酒壶:“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马文彪醉意朦胧的双眼中逐渐明亮了起来。

    昏暗的囚室中,潮湿的空气中散发这一股难闻的气味,小耗子赤身裸体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垛上,他的手腕及脚腕带着粗重的镣铐,周身上下遍布伤口,血迹未干。
    甬道中,葛庆伦擎着火把,金狼跟随在他身后:“土狼虽然连挨数刀但都避开了要害,长生天保佑这条命算是留下了。”
    葛庆伦冷笑道:“非也,是闫亮有意避开的。”
    金狼疑道:“哦?”
    葛庆伦道:“伤了土狼,我们便要分派人手救治看护,就能消化我们的有生力量——夜不收的典型打法。”
    吱呀一声囚室门打开,葛庆伦和金狼走进来,两人看看地上的小耗子,金狼道:“没想到这小子的嘴还挺硬的,咱们的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撬开他的嘴。”
    葛庆伦道:“看来你我还是未从书院中学到施刑的精髓。”
    金狼哼道:“草原的汉子光明磊落,何必学这龌龊伎俩。”
    葛庆伦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囚室一角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泼到小耗子脸上。小耗子痛苦地呻吟一声,醒转过来。葛庆伦抓住他的头发,逼迫得他仰起头,狞笑道:“小子,我不得不承认,你很勇敢也很顽强。但是告诉你现在我很生气,我生气的时候有人就会死。”
    小耗子透过模糊的视线努力地看清来人,他的嘴唇颤动轻声嘟囔着什么,葛庆伦凑近他:“你说什么?”小耗子忽然铆足全身的力气,一口血痰啐在他的脸上!他轻蔑地笑道:“我大哥智勇双全,就凭你们这几个货色,也想跟我大哥斗,呸!”
    葛庆伦怒不可遏,挥拳重重击打在他的头部,这一拳在盛怒之下没有收住劲,直将小耗子瘦弱的身体打得翻滚出去,金狼伸指在脖颈一探,回身禀道:“死了。”
    葛庆伦站起身,懊悔道:“这么不经打——这小子对咱们没用了,尸体处理掉吧。”
    金狼答应一声,找了一席破被褥包裹住小耗子的尸体,葛庆伦举着油灯为其照明,金狼将尸体一甩抗在肩上正待要走,葛庆伦忽道:“且慢!”他举起油灯凑近小耗子的尸体,小耗子的左臂被甩脱出被外,昏黄的油灯照映下,左臂靠近臂弯处有个浅色刺青。金狼将尸体放下,着意地看着:“似乎是个狼头。”
    葛庆伦忽然笑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将图案拓下来,查!”
    (24)
    闫亮看清来人,忙大喝道:“住手!”刘一鸣的拳风几乎是贴着田守业的脑袋划过去的,田守业根本没有格挡的余地,傻傻地看着刘一鸣,刘一鸣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这便是你那徒弟?”这句话却是问的闫亮。
    闫亮点点头,从椅中站起向田守业介绍道:“刘百户,北镇抚司在大同府的联络官。”
    田守业忙跪倒行礼:“参见刘大人。”
    刘一鸣扶起他:“不必多礼,往日听闫亮提起过你,今日却是我们初次见面,”他向门外走去,田守业疑惑地看向闫亮,闫亮却问道:“东福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田守业道:“我依您的计策,在东福楼二楼扎下观察点......”便将楼上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了,闫亮聚精会神地听着,不多时刘一鸣走进来:“没有跟上尾巴。”
    田守业撇撇嘴:“师傅教过我断尾的技法,您老就放心吧。”
    刘一鸣莞尔:“你小子还不服气。”闫亮沉着脸问道:“你刚才说那中年书生叫什么?”
    田守业道:“褚由贤,师傅可识得他?”
    闫亮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听你描述,该人举止怪诞,且身手深藏不露,若是这样的人与我照过面,决计不会毫无印象,”他看向刘一鸣:“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刘一鸣招呼二人围着桌子坐了,他梳理着思绪:“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你在那晚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后,明军大营中便收缩了前出哨探阵线,军中以韩丰良为首的夜不收已单出一支人马,由我负责搜查,而他领着张伟胜去查你的社会关系。据我了解,他那边的进展不大,由我从中斡旋或可争取一定时间。但鞑靼人今日已与尹世筹搭上了线,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但双方联手之下,再加上这个不明身份的褚由贤,反而对我们的威胁是最大的。”
    闫亮跟着他的思路,沉吟道:“夜不收知道捉手的存在,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通过支离破碎的细节推测出该组织隶属于鞑靼的军情院,服务于作战部队。具体掌握这支力量的人是谁尚不明确,但他们往往活跃在前线,如果葛庆伦一伙真是脱胎于这支力量那可就棘手了。”
    刘一鸣道:“锦衣卫也在关注这支力量,但囿于距离太远,又没有亲身与之对抗的经验,今日所见组织严密,行动有序,更是能在异域行动针对特定目标进行打击,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闫亮略一思索,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代表着他们已经具有了向中原派遣谍报人员,实施情治活动的意愿和能力了。”
    刘一鸣点点头道:“这很可能是我们发现的首个有组织的明境内的谍报组织。”
    田守业愣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刘闫二人的谈话节奏非常快,思维又极为跳跃,好处在于双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田守业理解起来极为吃力,他强迫自己消化着两人透出的信息,他无法理解这个消息为什么会让两人如此吃惊,但他知道能让两个前辈脸色如此难看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闫亮道:“现在还无法判断孙艺程将军是否参与其中?”
    刘一鸣道:“不仅如此,我们更不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孙艺程将军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是忠还是奸于我们而言,仍然是未知的。”
    闫亮道:“但我们现在知道,尹世筹是肯定参与其中,而且牵涉极深。”
    刘一鸣沉吟道:“想要接触到他绝非易事,你我需小心筹划,切莫打草惊蛇。”
    两人在思索着,良久闫亮道:“知道他们是怎么盯上我的吗,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刘一鸣摇摇头:“不知道,自打你出事起,我便琢磨这个问题,其中不乏两种可能:一、你在行动中暴露了自己。”
    闫亮道:“我从未向其他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与目的,那几乎等于自寻死路。”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更麻烦,”刘一鸣咂咂嘴:“那就是京中出了问题。”他自己也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他苦思良久还是没有头绪,站起来:“事已至此,”他拍拍肚子:“先吃饭吧。”

    青州张府,马文彪将张大财和季迎祥从地上拉起,叮嘱道:“记住了,这次可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你可要好好表现。”
    季迎祥睡眼惺忪地道:“大人宽恕之情,季某牢记于心。”他的气色不太好,马文彪着意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张大财也带了些宿醉,他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张大财察言观色,解释道:“大人,近两日我与内弟殚精竭虑联系粮源,丝毫未曾懈怠。今日内弟便要远赴德州采办,是以昨夜便与他吃了些酒,一则放松二则劝勉,断不会耽误大人的事。”
    马文彪不好再说什么,只道:“此次允你戴罪立功,全因你姐夫为你求情,本官这才网开一面,希望你莫要辜负了他的期盼。”
    季迎祥道:“罪民必定晓行夜宿,早日为大人筹措粮饷。”
    马森走到府门口,军士行礼:“公子爷,可是要出去?”
    马森“唔”了一声:“这段时间一直在房内憋着,今日天气晴好,出来透透气。”
    军士道:“最近街面上不太平,公子爷还是小心为重,早去早回。”
    马森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街上的行人不多,阳光照在脸上,让他感觉久违的温暖。在他身后秦志冠和顾晓阳远远地缀着,顾晓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不住问道:“大人,马森再怎么不济,但身份尊崇,这么贸然动他可是要得罪知府的。”
    秦志冠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马森的背影:“就我与他打交道的经历来看,马知府心怀高远,为人正直,若是坐实马森的罪行,他也不会迁怒于我。即便当真怨恨,我不日便远赴京城,他也不能奈我何。”
    不知不觉地来到一处宅院,只见朱漆大门上挂起白色帷幔,匾额上高悬“刘府”,一阵内疚袭过马森的心头,他在府门前犹豫良久,终是没有勇气敲响大门。他默默地转身离去,此时兴致顿减,他只想抛下所有思绪就这么走下去,偏生脑中纷纷扰扰,他下意识地地回避着街上的行人,脚下的道路慢慢偏离了干道。
    秦志冠尾随着马森走了许久,看看天色,见这条道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迹,扯了扯顾晓阳:“动手!”两人加快速度,分成左右两翼迅速逼近马森,马森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转身一眼便瞧见秦志冠,脸色大变:“你要干什么!”
    秦志冠冷笑一声,猛地一脚踹翻马森,抓住他的衣领劈手就是一耳光:“教你讲实话!”
    顾晓阳上前将马森双手绑了,他辨别着方向,眼睛向远处眺望,此时他们身处金德坊,临近北城门,由于该坊地势偏低,遇到下雨,坊内积水便深莫至膝,家中用具常因此损毁。坊内居民不堪其扰大多搬离了此地。他将匕首抵在马森腰间:“莫要给自己惹麻烦,若是喊叫,管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马森感觉到冰冷的匕首扎在自己腰部肌肉,只能任由秦志冠推搡着向前走,刚进巷中,忽然斜刺里一道白光儿闪烁烁自半空向秦志冠劈来!秦志冠一把推倒马森,身形急扭,嚓地一声轻响,胸前被长刀扫过,鲜血顿时迸射出来。同时几条大汉自巷中抢出,一言不发挥刀直取秦志冠和顾晓阳,两人不敢怠慢,抽出腰刀还击。那偷袭秦志冠之人膀大腰圆,刀出如练,迅疾地劈向秦志冠要害,秦志冠勉强招架几招,眼见不妙,虚晃一招逼退偷袭者,扯起顾晓阳就跑。偷袭者冷笑一声,弹跳而出跃至秦志冠身后,秦志冠听得身后恶风不善,忙用力一把顾晓阳:“快跑!”
    钢刀自秦志冠身后划过,一瞬间疼痛令秦志冠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前扑栽倒在地。顾晓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如离弦之箭般发足狂奔,一个汉子正要追出,首领挥手制止:“不消追了,”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秦志冠,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森:“将二人绑了,趁天黑之前速速出城!”

    夜晚,青州城外南二十里的山脚下,秦志冠和马森被人从马车隔板中拽出,有人自怀中取出个小瓶子打开瓶塞轻置在两人鼻端,不多时两人喷嚏连天,从昏迷中醒转。马森惊恐地打量着四周,漆黑的夜色中仅能依稀看到那名首领的身形,他走到二人面前:“山路崎岖,二位注意脚下。”这里的灌木茂盛,山势陡峭,方向难辨,但这帮人却如家中行走般熟稔,经常在看似没有通路的地方找到一条被植被覆盖的羊肠小道。马森能感觉到秦志冠就在身旁,他低声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秦志冠道:“索命之人。”
    马森疑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秦志冠没有做声,他沉默地跟随着前人的脚步。这一路走下来直走了一个多时辰,马森感觉到脚底灼热,似乎已经走出了水泡,他忍着痛一声也不敢吭。此时一行人已经连续翻越了四五个山头,复行十数里,地势忽然平坦了起来,视野也变得开阔。再走不多远,前方出现了一处寨子,几人走到近前,寨门前忽然一支响箭射出,亮子油松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汉子上前:“寨子今晚是哪位兄弟当值,上前答话。”
    吊脚楼上一个身影出现:“三当家的照面,哪位兄弟夜访山门?”
    那个汉子道:“是虎字头头把交椅。”
    过不多时,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哨人马列队而出,当先一名头目打扮的人抢上前行礼:“大当家的回来了?”
    先前偷袭秦志冠的那名男子点点头,边进门边安排手下人:“这两个人对我很重要,押到地牢好生看管,”他忽又停住,想起什么似的:“将二人分开拘押,放在一起保不齐要出人命。”
    石头修葺的囚室中,一道木栅栏隔开了两个囚笼,秦志冠靠在墙上积蓄着力气,马森战战兢兢地缩在草垛上,他的手摸到一片不明的液体,湿滑黏稠,吓得猛地抽回手,他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秦志冠却忽道:“巧儿是不是你杀的?”
    马森断然否决:“不是我!”
    秦志冠幽幽地道:“难道你不应该问问谁是巧儿吗?”
    马森顿时愣住了,回过神来的他狡辩道:“我不知道谁是巧儿,不论是谁我都没有害人性命。”
    秦志冠冷笑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看到马森的反应他几乎已经断定了自己的猜测。
    (25)
    第二天清晨秦志冠和马森在一阵喧哗声中醒来,映入马森眼帘的是十几名彪形大汉,昨天那个首领大马金刀地坐着,正阴恻恻地看着他,马森惊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见二人醒来首领左侧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昨夜睡得可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虎头帮二当家卢占奎,这是我们大当家何炳天。”
    这一句话出口,马森惊得目瞪口呆,接下来恐惧感迅速占领着他的心房,他舔舔嘴唇竟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而秦志冠仍然低着头仿佛早已预见到一般。
    何炳天示意手下打开牢门将马森像小鸡仔一样拎了出来,马森的身体抖如筛糠,何炳天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与之对视:“昨天的手段固然有些粗鲁,但某家有一事不明还要请知府公子解惑。”
    马森语含颤音:“你想知道什么?”
    何炳天的眼神凌厉,充满了压迫感:“马全是你杀的吗?”
    马森如遭雷击:“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何炳天注视着他的表情变化:“哦?难道不是因你在他威胁下火烧青州府盗取你老子的实录,故此怀恨在心趁机杀了他吗?”
    秦志冠霍地抬起头,从囚笼中仅能看到马森的背影,此时的马森显得既弱小又惹人憎恶。马森大惊失色道:“我没有!当日马全威胁于我,虽然我内心惊惧但仍然按照其指示在我父亲书房中纵火,助其达成了目的,”他急于摆脱嫌疑,便将实情和盘托出以求取信何炳天,但即便事情已经过了些时日,当众说出还是令马森又羞又愧,一张脸涨成了绛紫色:“我只盼其达成目的便离开,从此两不相干。马全的武艺我已经领教过,若是用强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何炳天摸着颌下乱糟糟的胡茬,沉吟道:“此事暂且放下,我再问你,那偷出的实录去了哪里?”
    马森茫然道:“马全不是已交给了贵帮吗?”
    何炳天一瞪眼:“放屁,马全虽知会山上已盗取了实录不日便会送上山,若不是死在你们手里老子早就拿到了,不然绑你作甚!他整日待在你身边,不是你拿走了还有别个吗?”
    马森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何炳天失去了耐性,劈手两个清脆的耳光:“还不说实话?”马森捂着脸只是连连摇头,何炳天直起身,探口气:“人是雕虫不打不成。”他招手唤过手下,不多时手下搬进一个烧红的火盆,燃烧的火焰中插着数根烧红的钢钎。
    马森大惊失色:“我乃知府之子,你不要乱来!”
    何炳天轻蔑地一笑:“老子反鹰爪孙反了那么多年,难道害怕你这个兔崽子?”帮众哄堂大笑。
    何炳天眼珠子转了转,踱到囚笼旁,双手附于背后,附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志冠:“兄弟怎么称呼?”
    秦志冠道:“我叫张自武。”何炳天转身,对着马森道:“喂,他是叫张自武吗?”
    马森的目光在秦志冠和何炳天的脸上巡视,最终和秦志冠的目光交汇,他点点头:“对,他是张自武。”秦志冠疑惑地看着马森,试图了解他的目的。
    何炳天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那他为何要杀你?”
    马森嗫嚅道:“我在赌坊里欠了他的钱,他用强逼我还债,恰被你们撞到。”
    何炳天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张自武你且听着,我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他挥手招呼手下上前:“给他松绑,行刑之人便是他了!”

    大同府小清河河畔,小耗子的尸体被快班衙役打捞上来,晾了有些时间。寻人启事早些已经贴出去了,此时两名衙役守在尸体旁等待家属前来认尸,若是日落前无人认领,便会视为无名尸处理。围观的人群后方,经过伪装的葛庆伦和金狼扫视着人群中一张张面孔。
    葛庆伦学着当地人将双手袖起来,低声问金狼:“木狼那边可打探出什么结果了?”
    金狼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他这几日一直在茶肆酒楼打探消息,姓尹的自营中派出了数十个熟悉城内情况的人从中协助,搜索速度因此加快不少,并且由他们提议将搜索范围扩大至勾栏瓦舍和赌场,目下也在同步推进。”
    葛庆伦点点头:“姓尹的没玩虚的,有其襄助,事半功倍。”
    金狼疑道:“我们在这里有用吗?”
    葛庆伦摇摇头:“若是闫亮真的在乎他的人,想必会想办法为其收尸的。”
    话音刚落,木狼出现在他们身后:“刺青有下落了。”
    葛庆伦惊喜道:“如此之快,甚好。”他略一思索:“金狼,你留在现场继续监视情况,我随木狼走一趟。”
    袁老大家门外,天狼和火狼已在巷口守护多时,二人见到葛庆伦来到忙迎上来:“大人。”
    巷中无人,葛庆伦接过天狼递过来的牛耳尖刀,抽掉刀鞘掖在腰间:“怎么找到他的?”
    天狼道:“金银赌坊中有人认得这个狼头刺青,乃是独属于城内恶狼帮帮众的。帮中首领叫做袁天野,左首第一户便是他家。”
    葛庆伦将尖刀袖起来,吩咐道:“火狼守巷口,有异常及时通知——天狼木狼随我来。”
    院门响了半天,才传来袁老大慵懒的声音:“哪个混蛋扰人清梦呢?”显然对于被从梦中惊醒甚是不耐烦。
    葛庆伦示意天狼和火狼退到自己身后:“袁老大,来买卖了。”
    袁老大提拉着鞋从房门中走出来,打开院门:“什么狗屁买卖......嗯,你们是谁?!”
    葛庆伦右手露出尖刀抵住袁老大咽喉,左手捂住袁老大的嘴,将袁老大推回门里,天狼和火狼一拥而上,回身关好了院门。巷子里静悄悄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巷口处,棒椎和槁子正远远走来。棒椎道:“知道袁老大找咱们来干嘛吗?”
    槁子摇晃着手里的两壶酒:“谁知道呢?”
    棒椎道:“前两天袁老大还要我们去西城摸排情况,看来是动了干掉天蝎帮的打算。今天怕是与此有关......怎么没见老大?”
    槁子摇摇头:“不知道,这两天都没见到他,连小耗子也不见踪影,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他身形高瘦,但腰有些佝偻。
    说话间二人走到巷口,火狼伸手挡住了去路:“兄弟,去哪儿?”
    棒椎斜着脑袋看着火狼:“你谁啊?”伸手推开火狼径直往里走,火狼手臂勾住棒椎的肩膀,一下把他按翻在地,同时高声示警:“门外来客!”
    槁子嗷一声冲了过来,手中酒壶奋力扔向火狼,火狼挥拳砰砰两声将酒壶击碎,酒水迸溅!棒椎喊道:“莫不是天蝎帮捣乱?!槁子,抄家伙!”说罢埋头抱住火狼的双腿。
    槁子从背后取出一截熟铜锻造的短棍向火狼当头挥去!
    院门内葛庆伦骑在袁老大身上,天狼抓着他的两只手臂,木狼跪压在他的膝盖处。耳听得外面的声响,葛庆伦右手的牛耳尖刀暗自加劲,深深抵住袁老大的咽喉,锋利的刀尖刺破咽喉处的肌肤。他松开捂在袁老大嘴巴上的手,袁老大哆嗦地道:“有话好好说,切莫冲动。”
    葛庆伦沉声道:“我们没有恶意,请教袁老大一个问题,得到答案我们就走。”
    袁老大忙道:“知无不言。”
    葛庆伦道:“恶狼帮都有个狼头刺青吗?”他将袁老大的袖子撸上去露出刺青,举到他的眼前。
    袁老大道:“正是。”
    葛庆伦又道:“贵帮可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身材瘦小,浓眉薄唇。”
    袁老大想了想道:“小耗子!田守业的小弟兄。”
    葛庆伦与天狼对视一眼:“哦?这田守业是什么人?”
    袁老大道:“这田守业是本地人,今年十七岁,来本帮却有五年了,如今是帮里的二当家。这小子的脑瓜机灵,这狼头刺青便是当年他的主意,说是能强我帮威。”
    葛庆伦道:“知道去哪里寻他吗?”
    袁老大将田守业地址说了,葛庆伦将尖刀收起,将袁老大从地上拉起来:“我们不想多生事端,能保密吗?”他的眼神锋利,令人不禁心生畏惧。
    袁老大忙不迭地点头:“能,能。”
    葛庆伦带人走出门外,巷口处棒椎和槁子双双倒在地上,不住口地呻吟。葛庆伦一扯火狼的衣袖,一行人消失在巷口。
    片刻后袁老大探出头,忙将棒椎和槁子搀扶到家里,棒椎忍痛道:“可是天蝎帮来捣乱的?”
    袁老大一愣:“对,正是天蝎帮。”
    棒椎哎哟一声道:“那得赶紧通知田老大,可再莫让这帮孙子抄了家。”
    袁老大脸色一紧:“不许去!”
    棒椎道:“可是田老大那边......”
    袁老大眼珠转了转:“你们安心养伤,我抽空跑一趟守业家知会他。”

    秦志冠从火盆中抽出一支钢钎慢慢走到马森面前,马森吓得汗毛倒竖,此时他的衣服已被扒除,赤裸着上身,声音因害怕而变得尖利:“不要过来!”他拼命地挣扎着,怎奈身后两名壮汉按压着使其动弹不得。
    秦志冠手中钢钎散发着灼热的气息,他一步步逼近马森,马森声嘶力竭地喊道:“何大当家的,马全确非我所杀,请当家的明鉴!”
    何炳天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晓,马全并非马全,实名叫做何光霖,乃是老子胞弟。你杀我胞弟在前,毁我计划在后,不折磨你难消我心头之恨,”他瞪着秦志冠:“动手!”
    秦志冠一咬牙,钢钎前伸,马森直勾勾地看着秦志冠,只听他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呼,空气中吱吱作响,一股难闻的恶臭味散发出来!
    卢占奎从火盆中抽出一根钢钎,递到秦志冠手中,仍是笑嘻嘻地道:“再来!”
    秦志冠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又是当胸一记,马森的惨叫声再次响起。如是几次,马森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发不出声音,他赤裸的上身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瞧来触目惊心。
    卢占奎以袖掩鼻走到马森面前,抓着他的发髻将他低垂着的头拽起来:“晕厥过去了,人没死。”
    何炳天的目光盯着秦志冠:“你的手很稳。”
    秦志冠回视着:“鄙人是做屠宰的,这种血腥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
    何炳天眼神中的疑惑并未消去:“是吗?”他还待追问,门口走进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帮众行礼道:“三当家的。”
    何炳天也站起身:“兴泉来了。”
    齐兴泉回礼:“大当家的。”凑近何炳天耳旁低语几句,何炳天眉头紧皱:“等等吧,这厢有要紧事处理。”
    卢占奎道:“三当家的,何大当家正在料理帮中要务,你就不要来打扰了。”语气中似乎带着不屑。
    齐兴泉一脸为难:“那边也催得急。”
    何炳天一脸不耐烦,沉吟片刻道:“将两人关进地笼。把老吴找来给这小兔崽子料理伤口,可不能就让他这么死了。”
    (26)
    张大财愤怒地将手中的茶杯泼向下人:“娘的!茶水烧得能烫脚,你想害死我吗?”
    下人不迭地磕头请罪,管家生发挥手将下人赶了下去,待厅内仅余二人才道:“老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张大财叹道:“我总觉得心绪不宁,恐有不测之事发生。”
    生发安慰道:“舅爷昨夜回信济南、德州几大粮仓收粮进度顺利,想必不会有何差池。”
    张大财沉默地摇摇头,他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忽然下人进来禀报:“老爷,苏同知来访。”
    张大财霍地站起来,眉头皱起:“他来做什么?”沉吟片刻:“有请!”
    书房内,苏同知身着一身员外服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张大财坐在对面,他虽摸不清苏同知来此的目的,但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苏同知放下茶杯:“张会长气色不佳,可是为了筹粮之事忧心啊?”
    张大财附和道:“苏同知想必已经知晓,我们粮会拆借给州府五十万旦粮饷,现下正从各大粮仓向青州集结。”
    苏同知唔了一声:“依我之见,这粮饷不借也罢。”
    张大财大惊:“这可如何使得?”
    苏同知反问道:“有何不可,张会长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粒粒皆是辛苦所得。朝廷征粮饷自古便有成法,可不是由那马文彪异想天开说些胡话就能定的。”
    张大财为难道:“可是既与府台大人商议好,如今变卦,怎么和马知府交待?”
    苏同知脸色阴沉了下来:“张喜良,不要忘了你们家的生意是谁扶持起来的。要不是我们苏家,你现在还不过是一乡间土财呢。”
    张大财急辩道:“苏家于张家大恩大德,张某没齿难忘,可我张家每年的孝敬也不曾怠慢,”他哭丧着脸:“大人,您是江卿之家,知府大人自不会放在眼里。但草民还要在其治下过活,轻易食言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苏同知充满恨意地道:“马文彪书念傻了,以为只凭一腔热血便能为民请命。其实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辈,为了博得一个好官声,竟敢拿我苏家开刀。哼!蚍蜉撼大树,既然他想要获得万民拥戴,我就要他身败名裂!”
    张大财听得瞠目结舌,实未想到苏同知对马文彪有如此强烈的怨气,但苦于季迎祥私通番邦一事他又无法明言,只是不迭声地求饶。
    苏同知欠欠身,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已具本上奏,弹劾马文彪孟浪行事,搅闹军饷征收,还不等他找你秋后算账,他便会卷铺盖卷滚蛋了,”说罢起身:“言尽于此,选择马文彪还是选择我苏某人,明日我会再来拜访,届时希望张会长给个准话。”
    张大财定定地坐在椅中,太阳穴剧烈地颤动着,良久他忽然想到什么,唤过管家:“马知府的管家联福,我记得你与他熟识?”
    生发道:“联福兄平素喜欢赌两把,小的常和他在赌坊中相遇,有时他手气不佳,小的会出手救个急,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张大财点点头:“去,把苏同知来府上的事想办法告诉联福。”

    秦马被掳当天晚些时候,锦衣卫驻地,蒋虎斌换上便装回手正要关门,顾晓阳如疾风般闯入:“大人救命!”
    蒋虎斌回身,顾晓阳已跪在石阶下,他走下石阶将顾晓阳拉起,只见其胸前及两臂各有一处伤口,不禁问道:“你这是如何受的伤,发生了什么事?!”
    顾晓阳隐去秦志冠向马森寻仇一段,只说秦志冠找马森有事相商,反被一伙歹人劫持。蒋虎斌一听不敢怠慢,火速召集准备下值的属下聚在堂中,另派一名力士赶去青州府衙报信。不多时,马文彪带着陆先生和赵思诚匆匆忙忙赶到,他的脸上尽是焦灼之色。
    双方见礼,马文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蒋大人,可知这伙歹人的身份?”
    蒋虎斌示意顾晓阳,后者忙道:“马知府,令公子被掳时我也在现场。虽然与对方交战回合尚短,但我与其打交道良久,对方所使的是王家刀,”他小意地看着马文彪的神情:“王家刀起源于临莒县,虎头帮初创时王门便纳了投名状,如今帮内会拳脚的都会使得几手。”
    蒋虎斌补充道:“再者如今敢和锦衣卫、官府公然作对的独此一家,因此我们将这伙人锁定在虎头帮。”
    马文彪脑子嗡嗡作响,身子禁不住趔趄了一下,陆先生一把扶住了他:“大人。”
    马文彪挥挥手,强自镇定下来:“蒋大人,可商议出了营救之策?”
    蒋虎斌摇摇头还未说话,顾晓阳抢上去道:“禀告二人大人,我已知会同队力士沿南门追了出去。”
    马文彪的眼神明亮起来:“哦?”
    顾晓阳道:“这伙歹人作案后,必定会出城逃离,金德坊临近南城门,我想对方可能会赶在城门落锁前自南城门逃回山中,因此我已命力士去南门详加盘查,按现下的时间计算,想必他们已经追到官道上了。”话至此处,向蒋虎斌抱拳施礼:“未及禀报百户大人便私自部署人马,请蒋大人治罪。”
    蒋虎斌赞许地点点头,锦衣卫几年时间都未找到虎头帮贼巢,如今这横来一笔却极有可能一举中的,遂了多年心愿,便道:“事急从权,无妨!”他的心思一动,看向顾晓阳,顾晓阳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马文彪急道:“如此,我们也去南城门等候消息。”
    南城门,夜幕降临,灯秋火把却将此地映得亮如白昼,城楼上的军士见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自官道而来,忙高声呼喝:“切勿靠近,不然放箭了!”
    城门楼里假寐的一众人被惊醒,匆忙奔到垛口处查看,只听城楼下的人马高声回应:“某乃青州府驻防锦衣卫,速开城门!”一枚腰牌被领头人扔上城墙,顾晓阳一个箭步抢过去捡起,只见火把照耀下,写着:锦衣卫力士杨显达。
    顾晓阳大喜,吩咐城内军士:“开门!”
    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杨显达一马当先冲了进来,他翻身下马直奔甬道而来,几个纵跃上得城墙,撩衣服跪倒:“参见诸位大人。”
    马文彪经过几个时辰的煎熬心神俱疲,是以落在了人群后,只听队伍的前方蒋虎斌道:“怎么样?”
    杨显达道:“回大人,秦百户遇袭时间是酉时,我等率人盘问过南城门军士,此后至城门关闭期间,所幸只有一辆马车出城,”马文彪不解地看向顾晓阳,顾晓阳解释道:“若想将秦大人和马公子运送出城,需要马车或粮车这类可方便栖身的载具,是以我便命力士专注于此点。”
    马文彪点点头,挤到蒋虎斌身旁,急道:“可寻到了秦大人和马森?”
    杨显达道:“我率人尾随在这伙歹人身后,但对方极为警觉,我们只能远远跟在身后。如此跟了二十余里他们便进了山,但因山中雾气过重,我们还是跟丢了。”
    马文彪和蒋虎斌对视一眼,马文彪的脸上难掩失望,但蒋虎斌却不动声色:“把地图拿过来。”
    城门楼中,蒋虎斌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摩挲,城南二十里大青山,由十二座山头组成,如今看来虎头寨就是在其中一座山头上。他皱紧眉头:“勤培,去年十月此处不是由你负责搜查过吗?”
    高勤培的脸色有些尴尬:“因山中湿气过重不适宜居住,先前进山时,才过了两个山头因前方迷雾重重便放弃了,没想到竟然是灯下黑。”
    蒋虎斌蹙着眉头看向高勤培,高勤培赶在两人目光接触前低下了头。蒋虎斌不再多说什么,少倾一丝喜色出现在他的眼中:“如今看来,久寻不着的贼巢便是在此间,”他双掌互击,发出清脆的响声:“集齐人马,随我搜山!”

    草籽山虎头寨,何炳天仰脖喝下一口酒,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卢占奎探头进来:“嫂子不在?”
    何炳天哼道:“她没事来前山作甚?”
    卢占奎嘿嘿一笑,显得有些猥琐:“大哥,大嫂武人出身,性格刚烈,人前说话不照顾你面子,但心眼是好的,你就不要和她置气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何炳天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若不是看她是女流之辈,老子早大耳刮子伺候了......”
    卢占奎从桌上抓起一把落花生剥去外壳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他的眼神闪烁着:“想当年大哥起事时大半都是您那老丈人从老寨中拨的兵马,虽然老爷子已病逝多年,但老寨中的人还是习惯听令于老太太的,大哥万万不可为了置气,造成了两家的隔阂。”
    何炳天嗨了一声:“我那丈母娘天性跋扈,说一不二,你大嫂倒是和她学了个十足十......”
    卢占奎笑笑:“大嫂今日找你何事?”
    何炳天道:“还不是要和官府和谈一事?这些年老调重弹,听得我耳朵都生出了老茧......”他眼里略过一丝烦躁:“当年起事时,老太爷就不太同意,老爷子疼闺女才上了咱这艘船。老爷子死后,老太太一天到晚聒噪不已,所说不过是原来老寨仍讲究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但如今世道大不如前,寨中之人若不干点营生,怕是连肚子都填不饱了。”
    卢占奎举起杯与何炳天将酒饮了,眼珠转了转:“南边又来人催了,咱们怎么回复?”
    何炳天想了想:“不回!这是拿咱爷们当枪使呢,你看不出来吗?”口气有些不善,但卢占奎似已习以为常,也不着恼,只是点点头:“地笼中两个人怎么处置?”
    何炳天的恨意从眼中奔涌而出:“光霖惨死在青州府,我恨不得生啖马文彪血肉以削我心头之恨。既然抓不到老的,我就拿小的开刀......”
    卢占奎将酒给何炳天满上:“那个张自武呢?”
    何炳天迟疑道:“这个人我拿不准——今日用刑的时候他的手极稳,下午老吴回我马森看起来伤势虽重,但下手极有分寸,没有产生一处致命伤。”
    卢占奎惊讶道:“能对司刑之法掌握如此深刻的,不是公门中人就是同道之人吧?”
    何炳天摇头道:“且看他以后的表现再说吧。”
    夜黑人静,后山昏暗的囚室中,马森一声呻吟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在他清醒的一瞬间,疼痛感像潮水一样覆盖他的肢体,他咬着牙关兀自忍耐着。
    旁边囚笼中冷不丁传来秦志冠的声音:“你右手边有郎中留下的药碗,不想死的话就喝掉。”
    马森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的他伸出手摸摸索索果然寻到一个药碗,碗中汤药已凉透,他一饮而尽后抹抹嘴:“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秦志冠没有回应,良久后方才问道:“你为什么帮我打掩护?”
    马森叹道:“我们毕竟是一路人,我不想看到你被匪徒所害。”
    秦志冠幽幽地道:“因为你想活,被掳走的消息只有我那小兄弟知道,咱们俩的命都着落在他身上。留着我你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死了,你怕他迁怒在你身上,”他语含讥诮:“马知府为人忠厚,怎么生下你这么个虚伪奸诈的小儿!”
    马森被说中了心事,一张脸顿时火辣辣的,好在夜色浓厚,囚室中伸手不见五指,他反唇相讥道:“想活命有错吗?若是你不想活,自可以向何炳天透露你的真实身份。”
    秦志冠道:“所以为了活命你就害死了刘健?”
    马森自认为这件事做得极为隐秘,实未料到秦志冠竟然道破此事,一瞬间心神失防:“你......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出口几乎等于承认了刘健身死皆由他而起,秦志冠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的声调忽然转急:“我知道的远比这些多,马森,巧儿是怎么被你害死的! ”
    马森咬着牙关才能压制住颤抖的肌肉,对于这个问题他决定采取沉默的态度应对。只要他沉默到有人能解救他们的那一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而他也自信不会再把自己置身在危险之中给秦志冠逮到机会。
    黑暗中传来“哗啦”一声,似乎是门锁被撬动的声音,他有点慌神,忍痛将身体向角落里靠去。又是“哗啦”一声,一个人影冲入囚笼准确地向马森扑过来,马森吓得魂飞魄散,嘴巴张开刚想喊叫便被一张大手捂住,随即胸前伤口被人按紧,他疼的浑身颤抖,秦志冠的声音如炸雷般出现在耳边:“说!不说我他妈玩死你 !”
    (27)
    马森何曾见过这等诡异的场面,精神全面崩溃,待秦志冠松开手,便迫不及待地道:“我说我说,陈巧儿是我害死的,”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都是天煞的虎头帮,竟敢陷害于我......”当下便将马全设计让其误服春药,引诱其对陈巧儿用强,最终却错手杀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秦志冠没想到其中还有虎头帮的阴谋算计,恨得其目眦欲裂,拳头狠狠捣在墙上:“不剿灭虎头帮老子誓不为人。”念及青梅竹马的未婚亡妻,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马森颤抖地道:“秦大人,对民女用强确实是我不对,但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并无杀人之意,要恨你就恨那虎头帮,恨那何炳天和马全,且饶我一命吧。”说罢竟翻身跪在地上,不迭声地磕头求饶。
    秦志冠厌恶地道:“痴心妄想,若非你色欲贪心也不至失手杀人。马森,我且等你伏法授首的那一天。”
    马森低着头,眼神中的杀机一闪即逝。
    秦志冠道:“能起来吗?老子带你出去。”
    马森忙道:“能!”
    秦志冠将马森从地上拉起,架住他的胳膊,因为用力过猛疼的他闷哼一声,两人在黑暗之中摸索,很快便找到了门口,他将马森轻轻地推到墙边靠着。将发簪取下攥在手里,他从门缝中向外看去,门口左右各有一人把守,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门拉开,然后猛地窜了出去,不待守卫有所反应,发簪已刺破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另一人正要高声示警,秦志冠手掌平削,准确地砍在咽喉处,守卫捂着咽喉发出呵呵之声,秦志冠虎扑上去将他掀翻在地,发簪尖端对准其心腹猛戳,不过片刻功夫那人也没了动静。
    不过几息时间两个守卫就被解决掉,马森靠在墙上将秦志冠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全看在了眼里,他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秦志冠将发簪在靴底擦净血迹,回身将马森架在肩上,四周很寂静,巡夜的马贼自远处由远及近,秦志冠辨识着方向:“这边来。”两人凭着记忆向来时的路摸去,走不多远便有小队马贼举着火把迎面而来,幸好沿路野草杂生,两人潜身钻入草丛中,草丛的缝隙中一双双脚纷乱地经过。秦志冠待四周归于平寂,才长身而起,马森轻声道:“你的钥匙从何而来?”
    秦志冠没有理会他,架着马森走了大概一里地,只见前方灯火通明,大门已近在咫尺。秦志冠道一声“不妙”,马森也不禁心下一沉。原来靠近大门一侧围墙早已坚壁清野,无法借助丛木枝叶掩护翻墙而出,更为严峻的是围墙上围满了荆棘,若是徒手攀爬势必会被扎得头破血流。
    马森急道:“怎么办?”
    秦志冠沉默地观察着四周,最终他摇了摇头,放弃了在此处逃生的打算,架起马森沿着围墙背向大门摸去,巡夜小队比后山更为密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面前的山路崎岖又多岔路口,两人慌不择路间早迷失了方向,精疲力尽地好不容易走入一片密林,马森终于沉不住气道:“放弃吧,这群马贼也不傻,怎么会给你留下逃脱之路?”
    秦志冠低着头没有回应不知在想些什么,不久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他向远方瞭望一番:“这厢来!”当天空泛起白光之时,忽然马森一拉秦志冠指着前方,惊喜地道:“快看!”只见前方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枝干蔓延至墙外,却是一颗歪脖儿树。秦志冠脸上透出喜色,忽听后山处一片嘈杂,随即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秦志冠一时色变:“坏了,他们察觉了!”
    两人相视一眼,忽然不顾一切地向大树发足狂奔,秦志冠嗨一声一跃而起,抱住粗大的树干,手脚并用迅速攀到树冠之上,低头一看只见马森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秦志冠解下腰带垂到树下,马森抬手抓住,秦志冠腰部较力,将马森一点点地向上拽起。
    “找到他们了!”一声呼喝,一队马贼沿着围墙向飞跑过来。马森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抓住腰带,连叫:“快!快!”秦志冠脸上的青筋暴起,他努着嘴吃力地一把一把收紧手中的腰带,终于将马森拽了上来,马贼已奔至近前。秦志冠一把将马森推向延伸至墙外的树干:“这条枝干细小,恐怕承受不了两人重量,你先来。”
    马森哆哆嗦嗦地挪动着脚步,已有一两个马贼奔到树下,呼喝着:“王八蛋,给我下来!”
    马森的鼻洼鬓角都是冷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路,枝干微微晃动,他稳定着自己的身体,秦志冠沉声道:“沉住气,莫受干扰!”
    树下马贼忽然将长刀抛向马森,马森吓得侧身避让,脚下打滑身体向侧方摔出。秦志冠不及思考,跨前一步拦住半个身子已腾空的马森,马森感激地看向秦志冠,话未出口,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折断。秦志冠喊道:“操!”,两人的身体直直摔向地面!
    马贼刀剑齐出,架在两人脖颈间,不多时,何炳天披散着头发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喘着粗气:“将两人绑了,压回地牢。”
    马森被从地上拖起,满脸的血渍,松垮的衣着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他看了看身旁的秦志冠,忽然挣脱开马贼的控制,抱住何炳天的大腿:“大当家的,我举报!”他手指秦志冠:“这个人是锦衣卫,清缴虎头帮首恶——秦志冠!”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蒋虎斌已带着人摸进了某处山头,浓雾尚未散去,四周又是高大的灌木丛,方便其隐匿身形,在他的身后依次跟着高勤培、顾晓阳、马文彪、陆先生,再之后便是黑压压的公门差人,此番锦衣卫和青州府快壮皂三班衙役倾巢而出。
    经过一夜的翻山越岭,众人早已衣冠不整,但是精神尚可。蒋虎斌与马文彪低声交谈几句,转身吩咐道:“为尽快找到贼巢救出秦百户和马知府之子马森,现将搜捕队一分为二,北司官兵随我一道向东,府衙众役随马知府一道向西,如若发现贼踪,施放响箭为号。山东响马贼技艺高超,各位切记安全,不可轻举妄动。”
    众人领了命分头散去,陆先生搀着马文彪:“可还撑得住?”
    马文彪的眼中的焦灼之色自昨日便没有散去,昨夜又是一夜未合眼,此时疲惫到极点,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他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识着方向:“前面那座是什么山?”
    陆先生从怀中取出地图,端详了片刻:“鸡冠山。”
    马文彪加快了脚步:“先从鸡冠山开始吧。”
    陆先生知其心忧马森安危,虽然心中也不确定,还是出言安慰道:“公子爷聪慧机敏,相信他一定可以抓住任何活命机会,逢凶化吉。”
    草籽山虎头寨,聚义厅前巨大的石台之上,秦志冠和马森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石柱上。何炳天仅着单衣在石台上游走,二当家卢占奎三当家齐兴泉坐在椅中,不远处几个刀斧手纹丝不动地站着。何炳天的目光在秦志冠和马森两人间游走,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走到秦志冠身前停下:“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秦志冠闭着眼睛充耳不闻,他看向马森,马森小意地陪着干笑。何炳天收敛了笑容,他定定地看着马森,马森的脸渐渐垮了下来,他走到马森身前:“马公子,您给说说?”
    马森道:“不敢欺瞒大当家的,这人确是锦衣卫百户秦志冠,这两年间戕害虎头帮帮众,摧毁大小山寨,负责行动的罪魁祸首便是此人。”
    何炳天玩味地看着马森:“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此前不说?”
    马森的脸上又浮起干笑道:“许是昨日受惊吓过度,脑筋转不过来,说了些胡话。”他在何炳天的逼视下声音渐低,说到后来几不可闻,所幸何炳天并未与之计较。
    他走到秦志冠面前:“秦百户久仰了,老子惦记你很久了,没想到抓小鬼竟然请回了尊神,真是命运弄人,你当年杀老子帮中弟兄时可想到有今日,”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神转厉。秦志冠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他的平静深深刺激了何炳天,何炳天猛地道:“我知道陈巧儿是马森杀的。”
    秦志冠猛地睁开眼,看向何炳天,马森则结结巴巴地道:“大当家的,你,你这是......”
    何炳天又道:“害死陈巧儿这件事完全是出于我的授意,”他欣慰地看着秦志冠胸前愈加强烈的起伏:“何光霖早已调查出陈巧儿是你的未婚妻,他在马森的茶中下药催其情欲,有意将马森引向陈巧儿,抓住马森的把柄迫其就范。”
    秦志冠喘着粗气,虽然早几个时辰前听马森说起,但仍然压抑不住心中滔天的恨意,忽然他拼命地挣扎起来,身体一耸一耸地扑向何炳天,嘴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啊!啊!”马森吓得一哆嗦,何炳天则不为所动,他咬着牙:“老子辛苦经营数十载才有今日之规模,被你这个黄毛小儿毁我大半基业,老子不会轻饶于你!”越说越气,手掌扬起,耳光猛烈地扇向秦志冠。
    秦志冠嘴边鲜血直流,恨得睚眦欲裂,眼中一片猩红,他咆哮着:“但叫我有半口气在,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何炳天道:“有种!但你没有机会了,”他回身吩咐刀斧手:“置法台,将这两个人给老子剐了!”
    马森惊得色变:“何大当家的,我还有一事禀报,但求饶我一命。”
    何炳天不耐烦地道:“有话说有屁放。”
    马森道:“此事事关虎头帮生存大计,大当家的须得保证我的性命,我方能说。”
    何炳天气笑道:“要挟我?你口气不小,且说来听听,若是真如你所说,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马森道:“昨夜有人潜入囚室,暗助秦志冠脱困,你们帮中出了内奸!”
    秦志冠从错愕中惊醒,怒斥道:“竖子敢尔!”
    何炳天他看着秦志冠:“是这样吗?”回应他的是秦志冠的一口浓痰,何炳天敏捷地躲开,他的眼神阴鸷地盯着马森,盯得马森心里直发毛,良久何炳天道:“我在听。”
    马森回避着秦志冠如有实质般的目光,道:“即便我现在不说,大当家的终究也是会查到的,”他似乎说给秦志冠听,更仿佛是安慰自己:“昨夜晚上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听见秦志冠的耳语声,虽然室内漆黑,但仍可察觉到室内另有一人,我便没有惊动二人,临走前我听见那人道:'待我离开后你再寻个机会逃将出去,成与不成都不可牵累于我。'尔后我便听到门外守卫道:‘当家的走好。’却不知是哪个......”话音未落,二当家和三当家同时从椅中跃起:“放屁!”“你活的不耐烦了!”
    何炳天怒道:“刀斧手!”静立的刀斧手一瞬间齐出,两人不敢抵抗被按压在地,何炳天看着马森:“说下去。”
    马森咽了口唾沫:“那人走后,我怕秦志冠有所察觉,便假意醒转过来。不久我与他言语起了冲突,他便打开牢门,所用便是那人给他的锁钥,”他看向秦志冠:“逃走之时,我见他将钥匙藏于靴内,大当家的一搜便知。”
    何炳天唤过刀斧手,将秦志冠双腿抓住,不顾其抵抗将靴子脱下倒扣,只听叮一声脆响,一把铜制钥匙落在地上。刀斧手从地上捡起递与何炳天,何炳天在手中掂了掂,慢慢走到卢占奎齐兴泉面前,俯视着二人:“两位弟兄,您二位上眼,看看这把锁钥是谁的呢?”
    (28)
    离大同府五里外的西山乃是乱葬岗,无人认领的尸首由官府草草安葬在此处。夜色中,田守业徒手将小耗子瘦弱的身子放在土坑里掩埋上新土,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块木板插在坟前。闫亮几次上前帮手,均被田守业沉默地挡开,只好无奈地退到他身后。
    田守业从身后的包袱取出一壶酒、半只烧鸡放在坟前,点燃火折子将香点起,然后在坟前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来时眼圈中已噙满了泪水:“众目睽睽下怕引起有心人注意,没法子接你回家,可莫要怪哥哥。这事是当哥的欠你的,到咱哥俩见面那天,哥连本带息还你。”
    闫亮默默地听着,愧疚之色浮现在脸上。田守业怔忪良久,方道:“师傅,你我相识几年了?”
    闫亮一愣,回道:“六年。”
    即便是在黑夜之中,仍能模糊地看到燃烧的香飘散的轨迹,田守业的声音很轻:“那年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会被继父活生生打死,”他注视着香头的红点:“这条命便是你给的,即便为你牺牲我也绝无怨言,但小耗子不是,他不欠我们什么......”
    闫亮道:“是,他能答应帮忙,纯粹是出于对你的义气......”
    田守业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可是我却辜负了他,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闫亮从背后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他的仇我们来报。”他抬起头,漆黑的夜色中一群信鸽由南向北奋力地向大同军营飞去。
    中军大营中此时灯火通明,孙艺程从营帐中走出,旁边一所比其所在的帅帐高大得多的营帐已经修建完成,工匠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固外围的土墙,土墙将其围成了一个独立的院落,约莫可以同时容纳数千人,此时已建得一人之高,尹世筹正在门口监工,看到孙艺程走过来忙上前见礼:“将军。”
    孙艺程抚着土墙使劲推了推,尔后拍拍手:“还要加高一倍。”
    尹世筹面露难色:“雷霆大会迫在眉睫,如此巨大的工作量,怕是来不及的。”
    孙艺程想了想道:“若是人手不够,待我明日与大同府打个招呼召集城内的工匠紧急支援,务必要赶在雷霆大会开始前将这雷霆帐准备好,”他语重心长地叮嘱尹世筹道:“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要保证参会之人的安全,马虎不得。”
    尹世筹道:“将军说的是,我晓得了。”话虽如此,但语气中丝毫没有重视的意思,孙艺程微不可查地摇摇头,面对多年的老大哥没有再说什么。
    刘一鸣带着人从雷霆帐中走出,孙艺程道:“刘百户,有劳了。”
    刘一鸣逊谢道:“北司派我来大同府目的便是保障此次盛会的安全。兵部命将军主持本会,下官为副手从旁襄助,人员差遣资源调配皆是将军主持,远不及将军辛苦。”几人说着话回到孙艺程的帅帐,尹世筹眼珠转了转:“敢问刘百户,夜不收的叛逆查找得怎么样了?”
    刘一鸣汗颜道:“惭愧的很,至今仍一无所获。闫亮这厮端的狡猾,我与韩丰良将军大锁全城,竟找不到其任何踪迹。”
    孙将军道:“刘百户人生地不熟,想要即刻捉拿闫亮本就不易,”刘一鸣注意地观察着孙将军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听孙将军继续说道:“这么久都寻不到他的踪影,你们也要考虑对方已逃出大同府的可能性。”
    尹世筹的眼神闪烁着,他偷偷地瞄了眼孙艺程。刘一鸣回道:“正是,我与刘将军也做此想,已在商议是否转变策略,外紧内松,逐步放弃对城内的排查。”
    孙艺程唔了一声:“此事由你们定夺即可。”
    尹世筹离开帅帐没多远,副官走到其身后低声耳语几句,尹世筹一脸欣喜:“真有此事?”
    副官低声道:“葛庆伦派人送来的消息,人名地址详实,如此看来定是不假的。”
    尹世筹沉吟道:“葛庆伦那帮人行事鲁莽,又是人地两生,仓促抓人变数难测,既然他也有意邀我们同去,我们便陪他拿下闫亮那厮。”他回头看了眼帅帐:“事不宜迟,这便备马入城。”

    虎头寨中,卢占奎和齐兴泉磕头如捣蒜,卢占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在怀中手忙脚乱地摸索,将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掏将出来,如获至宝地捧至何炳天面前赔笑道:“大哥,这把钥匙时刻在我身上带着,从不曾离身。”
    何炳天伸手接过目光看向齐兴泉,齐兴泉马上醒悟过来也在身上摸索着,慢慢地他的神色从慌乱转变为恐惧。何炳天怒极,一脚将齐兴泉踹翻在地,齐兴泉委顿在地,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找不到了?”他忽然翻身爬起:“大当家的,许是我遗漏在房中了,且容我回去寻找。”
    何炳天的脸色铁青:“你不用去了——占奎,你去!”
    卢占奎向齐兴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招呼手下领命去了。齐兴泉看向秦志冠,忽然手脚并用爬至秦志冠面前:“秦志冠,秦小哥,你我素不相识可不要诬陷于人,究竟是谁予你钥匙,还是从实讲了吧,如此我方可替你求情,啊?”
    秦志冠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若不是你粗心大意也不会漏了马脚。事已至此,你抵抗还有何用?”
    齐兴泉目瞪口呆,他忽然从地上窜起,挥拳捣向秦志冠小腹:“直娘贼,老子没害过你,你为何要害老子?”秦志冠疼得弓起身子,但一言不发。何炳天大喝道:“够了!”齐兴泉浑身一哆嗦,陪笑道:“大当家的,你要相信我,我对虎头帮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卢占奎带着人去而复返,他幸灾乐祸地看了齐兴泉一眼,这才禀道:“回大当家的,齐兴泉房中并未发现钥匙!”
    何炳天哈地一声狞笑,从腰间抽出长刀,一步步逼近齐兴泉,齐兴泉向后挪动着脚步:“你要干什么!”长刀托在地上,发出吱呀刺耳的声音,齐兴泉情知今日若是一味软弱,必然讨不得好,忽然指着何炳天:“姓何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些年你培植自身势力,刻意打压老寨中人,可怜四弟五弟都做了你的刀下冤魂。怎么,这便迫不及待要对我下手了吗?”
    何炳天咬牙道:“老四老五鼓吹与朝廷合议,动摇军心,离间我帮中兄弟情谊,不杀他二人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视听,老子杀他们何错之有,”说到此处,他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勾结姓秦的,意图里应外合毁我帮寨!”
    齐兴泉怒道:“呸!你以为凭你这帮乌合之众能有多大造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那做大事的料吗?”
    何炳天一张脸被说成猪肝色,从牙缝中崩出几个字:“你找死!”忽然一跃而起,刀出如暴雨狂风砍向齐兴泉,齐兴泉武艺本就不如何炳天,更何况手无寸铁,走到十余招就被宽大的刀柄切到肩膀,身体向旁边趔趄了几步,正待回身,何炳天的大刀已赶到,但见寒光闪烁,一颗头颅飞向空中,鲜血迸溅。何炳天将大刀在地上重重一顿:“齐兴泉与鹰抓孙勾结,多行不义,今日于我何某人刀下授首!”

    陆先生一把拉住前方埋头赶路的马文彪,两人蹲伏下身形,马文彪疑惑地回头:“怎么?”
    陆先生不答,他向后方打了个手势,衙役借树丛隐藏起身形。他示意马文彪看向前方,一座山寨在浓雾中隐隐约约出现在众人面前。马文彪一惊一喜,忙问道:“此处是哪里?”
    陆先生回道:“草籽山,”他唤过一个衙役,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压低身子走到马文彪前面:“下面的路我来带,大人跟紧了。”一队人小心翼翼地摸到山寨门前五十余丈,寨门前是开拓地,陆先生道:“不能再往前走了,会被发现的。”
    他转身唤道:“刘班头!”刘班头带着徒弟从后方摸过来:“大人,是守还是攻?”
    马文彪焦灼地道:“如今秦百户和马森生死未卜,多等一刻他二人便多一分危险,依我之见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陆先生思索着:“这个时辰估计贼寇多在睡梦之中,若是出其不意,确实有可能成功,”他顿了顿:“但我们尚不清楚这寨中有多少人,凭咱们这七八十人贸然闯入,若是敌寇众多我们可就凶多吉少了。所以我的意见是静等蒋大人驰援,锦衣卫身经百战,有了他们加持我们的胜算更大。”
    马文彪急道:“马森这孩子没见过这等场面,在这穷凶极恶之所定是吃尽了苦头,每念及此我便心急如焚,但这青州府的差官性命同样至关重要,”他看向陆先生:“我已无法冷静看待此事,你是我心腹之人,守还是攻这件事我交由你拿个主意。”
    陆先生一愣,马文彪道:“我信任你如信任我自己,只凭你的认知判断,无论好坏均由本官承担。”
    他看着马文彪疲惫的神色,眼神中的愁绪,他似乎能感到一个绝望的父亲此时的心情。他看向刘班头,刘班头向他点点头,于是陆先生道:“攻!”
    刘班头一扯身旁徒弟,从背后将弓箭取出。后方的衙役伏着身子借着浓雾向前掩杀过去,当距离寨门还有十余丈时,门内的瞭望塔上的两名弓手终于发现了异样,张嘴欲示警,只听空气中簌簌轻响,两支箭穿过其喉咙,刘班头和徒弟迅速从背后抽出两支箭羽,再次搭在弓弦上,调整着呼吸,“嗡”地一声箭再次离弦,另外两名弓手应声倒地。此时马贼已经发现了异样,呼啸声中快速向门口驰援,由于提供远程打击的四名弓手均已被刘班头解决掉,马贼只能依靠近身搏斗抵抗,双方隔着栅栏门刀来枪往,打得好不热闹。
    赵思诚由于先发优势,牢牢掌握着门扇交合处,他将刀伸到门内,抵挡着挥过来的刀锋:“老吴,你他娘的快点!”老吴跪在赵思诚身前,他的手中多了一根纤长的银针,此时已捅到锁眼里,深深浅浅地试探着。他的耳朵紧贴着锁钥,汗水从额角鼻梁流了下来,没好气地回道:“你行你来,否则给我把嘴闭上!”
    赵思诚咧咧嘴没再言语,眼见马贼越聚越多,两侧刀枪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心里不免忐忑起来,老吴的举动明显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赵思诚陡然感觉到压力剧增。正在此时,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老吴喜悦的声音传来:“开了!”
    赵思诚精神为之一振,高声喊道:“开门缉盗!”左右官差齐声呼喝,大门洞开,对方经历过一段无意义地示威后终于在此时短兵相接!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马贼战斗凶悍,官差也毫不示弱,刘班头见双方僵持在门口,忙撮唇为哨,后方未参与战斗的官差高喊着一拥而上,官府这厢气势陡增,马贼摸不清套路,见官差源源不断,已自生了惧意,竟被官差一鼓作气杀将了进去。
    马文彪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点笑容,他在陆先生和刘班头的保护下也冲进了山寨中,马贼且战且退,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鏖战半晌,官差的队伍终于在半山腰处停下。何炳天领着人马横亘在道路中央,秦志冠和马森被五花大绑按压在队伍前方,刀斧手的雪片刀搁在两人的后颈。
    马文彪在陆先生的搀扶下从队伍后方蹒跚着走上来,在距离何炳天二十丈外站定,两个缠斗数年的对手在此刻终于见到了对方的真容。何炳天发出了畅快的大笑:“当面的可是马文彪知府?”
    马文彪哼道:“正是本府,何炳天,你危害一方,如今大军将至,还不束手就擒?!”
    何炳天没说话,回头怒了努嘴,刀斧手会意,刀进一寸,马森吃痛没命价似的嚎叫起来:“爹,救我!”马文彪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何炳天轻蔑地看着马文彪:“你儿子奸杀民女,这事我不管。但马森杀我胞弟何光霖,这笔账我要他血债血偿!”
    马文彪放声道:“且慢,一命换一命如何?”
    何炳天露出狐疑的神色,马文彪道:“我愿以我的命换取我儿一条性命。”
    马森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淌下来,他终于在马文彪焦急的脸色中,看到了来自父亲的关怀。何炳天狞笑道:“很感人,但冤有头债有主,这条命你换不了,”他忽然举刀,在马文彪有所反应之时,向马森当头劈下!
    马文彪忽然道:“杀马全者,”何炳天一愣,刀尖堪堪在距离马森后颈一寸停下,只见马文彪趋前一步,自怀中掏出半枚玉佩:“马文彪也!”
    (29)
    大同府四平坊,几条黑影出现在胡同口,当先的正是葛庆伦和尹世筹,此番土狼木狼经过短暂的修整也跟了来。葛庆伦看看他俩,低声道:“你二人在胡同口守着,有异常情况及时通知。”
    尹世筹闷哼一声,插话道:“这两人面目凶恶,怎么看都不是良善之辈,若是遇上巡逻兵丁不好分说——再者若是对方盘问你们能应付得了吗?”土狼木狼面面相觑,两双眼睛水灵灵的,单纯又可爱,尹世筹轻蔑地摇摇头,他唤过副官:“这里交给你了。”
    副官点头:“我省得怎么做。”
    几人迅速摸进胡同尾,金狼背靠在墙边,双腿微屈,双臂环形虚抱,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呈兜状。看到这一幕的尹世筹瞳孔紧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葛庆伦,葛庆伦向着金狼的方向紧跑几步,在离他还有三丈时一跃而起,凌空踩在金狼的手掌中,金狼的腰部猛地向下一沉,他低喝一声“起!”,腰部较力,双手托举将葛庆伦的来势转而向上,葛庆伦像只展翅大鹏轻轻地翻到墙头,他一偏身跃到院内,片刻功夫院门无声打开,余人鱼贯入内。
    尹世筹压低声音在葛庆伦耳边道:“刚才那招谁教你们的?”
    葛庆伦咧嘴一笑,避而不答:“正事要紧。”
    金狼当先开路,他摸到屋门前肩膀抵在门框,右手试探着推动门扇,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隙。金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向葛庆伦打了个手势,葛庆伦闪身到门的另一侧擎刀在手,金狼猛地推开门,葛庆伦如饿虎般扑入,金狼紧随其后,他的移动方向是葛庆伦的相反方向,意在照顾葛庆伦攻击的盲区,其余几人依据战斗队形推进,尹世筹面色复杂地缀在队尾进入。
    屋内没有人,葛庆伦短刀入鞘,摸摸床铺触手冰凉,他喃喃道:“怎么回事?”
    尹世筹皱紧了眉头道:“你的情报可靠吗?”
    对于尹世筹的质疑,葛庆伦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我们已追查到城隍庙中引人搅闹丹房的孩子......”将逼迫袁老大的过程简要地给尹世筹讲了,尹世筹的语气变得烦躁起来:“就算这田守业是那孩子的老大,也不见得他便是幕后指使。”
    他匆匆回身:“你们行事如此鲁莽,屡屡将我置于险地,如何让我信任于你们。多留无益,速回速回!”
    金狼望着尹世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大人,这尹将军胆小怕事,生怕受到牵连,若是因此拒绝合作怎么办?”
    葛庆伦摇摇头道:“他不会的,”他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中扫视,简洁而老旧的家具,任意摆放显得缭乱的物件,无不透露出一个粗糙的单身汉的生活方式。
    金狼催促道:“大人,尹世筹已带人走了,再待下去也增加我们的风险,还是快走为妙。”
    葛庆伦道:“不急,”他在屋内踱着步,心中的疑虑久久挥散不去。他的目光穿过院落,穿过院门,落在对门的院墙上,忽然心中一动。

    悦来客栈,尹世筹在床上辗转反侧,副官起身给尹世筹倒了杯热水:“大人,可是住得不舒服?”
    尹世筹摇摇头,副官道:“大人何不回府上歇息?”尹世筹在大同城内是有府邸的。
    尹世筹道:“你我本是秘密出营,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怕是说不清楚。”
    副官道:“可这客栈既无兵士守卫,不安全。”
    尹世筹呵呵一笑,自信道:“你我出营本属临时起意,途中又小心戒备,若是碰上翦径蟊贼,凭你我的功夫还应付不了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副官追问道:“那大人深夜辗转反侧,可是有什么心事?”
    尹世筹沉吟着:“今夜我观察葛庆伦一队人秘密潜入田守业家中,所运用的潜行突击的手段却是与锦衣卫的手段极为相似。”便将葛庆伦施展的技法与副官详细讲了。
    副官不以为然道:“锦衣卫每年都在军营之中挑选探马、夜不收的前线军士授予情报采集之法,我也随将军亲身监督过,但是并没见过他们展现过这种手法,想必大人是多心了。”
    尹世筹摇摇头:“因为我们身处两国边境,战斗多为野外作战,而我年轻时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曾去锦衣卫京营中观摩,那场演武中除于战场冲杀之外,另外单演一门城池内作战的技法,专注于潜行偷袭之术,于我印象极为深刻。”
    副官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那么葛庆伦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自问自答:“莫不是锦衣卫中出了叛徒,”他想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或者葛庆伦一伙便是锦衣卫?”
    尹世筹的脸色同样很难看:“这也是困惑我的问题,”他将水杯放下,翻身躺倒:“不想了,明晨还要回营,睡下吧。”
    夤夜,漆黑的客栈内一楼的客房突然打开,两条人影从门内闪身而出,顺着楼梯悄悄地摸到二楼,贴着客房倾听,只听屋内鼾声如雷,其中一人抽出攮子,伸入门缝之中将门闩一点一点撬开。两人蹑足潜踪静静地摸了进去。尹世筹从睡梦中醒转,朦朦胧胧间只觉房中多了两条人影,他霍地坐起来,正要呼唤副官,其中一条粗壮的黑影迅捷地跃至面前,拳出如风准确地击打在尹世筹的后脑处,尹世筹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栽倒。身后噗通轻响,另一个人影旁副官已躺在地上,人影匆匆在其鼻间试探,明显松了口气:“人还活着——这招着实难练,若是拍得实了脑干受损,容易造成人命,是这样吧?”听声音却是田守业,他心有余悸地道:“若不是棒槌机警,寻了个机会及时通风报信,咱们就被人堵在家里了。”
    闫亮将尹世筹从床上拖起,用绳子固定在自己背上,他推开窗户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万事足离此隔了两坊,注意观察途中情况,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命行事。”

    青州张府,管家生发侍立在张大财一旁,张大财的脸色有些焦灼:“可联系上了联福?”
    生发道:“我已设法知会了联福,但是......”
    张大财先喜后惊,追问道:“怎么了?”
    生发道:“据联福说,马知府的独子马森为歹人所掳,如今下落不明,马知府急于找到马森,已两日未曾回府。”
    张大财眉头紧锁,正一筹莫展之时,下人禀告道:“老爷,苏同知来访。”

    虎头寨中,在经过了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场面哄地一声乱了起来。“马知府说他杀了马全,是我听错了吗?!”“马知府莫不是急于救子,信口胡说的吧。”
    嘈杂声中陆先生、赵思诚和刘班头交换着眼神,看到的是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何炳天看看左右:“老子听错了?”
    左右忙道:“千真万确,马文彪的确说的是光霖兄弟被他所杀。”
    何炳天一边消化着突如其来的信息,一边扬声道:“马文彪,莫不是你信口开河糊弄老子!”
    马文彪脸上的肌肉颤抖着:“马森那几日精神萎靡魂不守舍,我便直觉出了事情,初时我以为又是在外边斗气闯了祸,哪知后来知道秦百户未婚妻被害,现场遗留半块染血玉佩的事情,我便知此事与马森决脱不了干系......”
    秦志冠的眼神陡然锐利了起来,他惊讶地看着马文彪。
    马森喃喃道:“怎么会?”
    马文彪苦笑道:“你只道我整日忙于公务无暇顾你,但其实做父母的有哪个不想亲近自己的孩子......前些时日你图这玉佩新奇常在手中把玩,我便留了心。是以一见到老赵手中另一半玉佩便知是你匆忙之间遗留在案发现场的。”
    马文彪停顿了一下,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当我猜测出凶手是你,直如晴天霹雳一般。我虽知你顽劣,但实未想到竟然闯下这般祸事,”马森的脸上既痛苦又酸楚,他的眼泪掉了下来,只听马文彪继续说道:“我一时乱了心神,只想着故作不知隐藏下去,或许能保得你性命......后来府衙无端走水,我便怀疑是你所为,着意观察下竟然发现这马全行为举止异常,那一晚我去找他对质,他在酒意之下便对我吐了真言,更是拿出半枚玉佩威胁于我要求保守秘密,我才知道一切竟因他而起,我急于拿回证据便与其发生了争执,他因饮酒过多,身上气力失了大半,竟然被我活生生掐死。”说到后来语音颤抖,显然对这段经历仍然心有余悸。
    秦志冠忽然道:“我那升职也是你捣的鬼吧?”
    马文彪看向秦志冠的目光充满了歉意:“是,若是你执意追查下去不日便会东窗事发,我便......我便设法让蒋大人升了你的职调往他处。”设法二字尽管说的委婉,但秦志冠知道不外乎是权钱交易,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一个忠厚正直的人竟然可以为了不成器的孩子付出到如此地步,包括他的尊严和荣誉。
    他问马文彪:“马森为人奸诈道德败坏,这样做值得吗?”
    马文彪道:“小秦总,你没有子女,是以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但孽子杀害陈巧儿乃是不争的事实,老夫代这不成器的儿子向你赔罪了。”说罢一躬到地。
    秦志冠啐了一口,将头扭过一旁。
    何炳天仰天长笑,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将巴掌拍得山响:“精彩,真他娘的精彩,百姓皆说我马贼打家劫舍,作恶多端,不过要说这阴险龌龊,还是不如你们这些官场之人。马文彪,恭喜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若非如此,我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戏码,”他略一沉思:“既然如此,冤有头债有主,既是你杀的光霖,你便过来吧。”
    陆先生等一众官差脸色大变,急忙拦在马文彪身前:“大人,不可。”
    马文彪苦笑道:“诸位,我马某人今日不止是一个官,更是一个父亲,”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与马森投来的目光交会:“常言道:教不严父之过,平素我无暇教育他才导致他走了歪路,如今岂能眼睁睁地任由他死在我眼前。诸位若是懂我心意的,莫要再劝。”
    一番话说出来,竟然众人无言以对。马文彪整整衣衫,穿过身前众人走向何炳天。卢占奎从地上将马森拉起,何炳天露出诡谲的笑容,压低声音向卢占奎道:“待马文彪离得近了,一并拿下。”
    卢占奎会意地点点头,压着马森迎向马文彪,在还有五步之遥时,卢占奎忽然一跃而起抓向马文彪。马文彪大惊失色,忙闪身躲避,但他一介书生哪里是卢占奎的对手,肩头被卢占奎的手掌叼住,卢占奎练的外家功夫,指力非凡。马文彪只觉肩甲处麻酥酥地刺痛,身体被不由自主地带向卢占奎怀里。忽然马森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卢占奎,口中急呼:“爹,他想抓咱们两个,快跑!”
    卢占奎稳定住身型,手中大刀翻了个花,剁向马文彪!这一切发生的突然,官差离此还有段距离,施救已是来不及了,不由失声道:“大人!”
    忽然自何炳天队伍的后方传来舌灿春雷的一声巨喝:“刀下留人!”
    @笫衣 2021-06-22 20:09:49
    今晚几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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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等了,辛苦辛苦
    (30)
    卢占奎硬生生地收住刀势,连出两脚迅捷地踢在马文彪父子的腰眼,两人顿时软倒在地。
    何炳天循声回身看去,只见蒋虎斌带着一众锦衣卫从山道上疾驰而至,尘土飞扬间何炳天的脸色大变,忙命令道:“防御!防御!”马贼分成两股力量,警惕地防备着前后两边的敌人。
    何炳天道:“你又是何人?”
    蒋虎斌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锦衣卫蒋虎斌!”
    何炳天眼中寒芒大盛,他咬着牙:“锦衣卫青州首脑,青州府知府,我何炳天生平两大敌人今日齐聚一堂,真是蓬荜生辉!”
    蒋虎斌大喇喇地道:“你个乡野丘八,也敢掉书袋,呸!少废话,把人给我放了!”
    何炳天阴沉着脸:“凭什么?”
    蒋虎斌一扬手,高勤培压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女子从人群后走出来,蒋虎斌道:“这两位你不会不认识吧?”
    被绑之人一个中年女子一个白发老妪,正是他的夫人和丈母娘,何炳天登时变了脸色:“姓蒋的,绿林道上的规矩祸不及家人,你绑我妻母,可着实阴毒!”
    蒋虎斌戏谑地笑道:“老子是官兵,又不是土匪,管你劳什子的规矩!我数三个数,放人!”
    那老妪向蒋虎斌骂道:“直娘贼,鹰爪子不得好死,怎不叫老天爷劈死了你......”粗言鄙语不绝于口。
    何炳天正要出言,忽然衣角自身后被人牵动,已回到他身边的卢占奎定定地看着他。
    “一!”
    何炳天疑惑地看着卢占奎,揣测着他的意思。
    “二!”
    卢占奎的眼珠在眼眶内左右转动,何炳天看着他,在思索。旁边老寨的人忽然绷不住叫道:“当家的,放人吧!”
    “三!”
    何炳天的脑中灵光一现,他迟钝地扭过头看着蒋虎斌,紧抿着嘴唇。
    蒋虎斌耳听得老妪嘴中污秽之词滔滔不绝,不由得火冒三丈,从高勤培手中抢过长刀手起刀落,那老妪的人头滚落在地,尸体倒在地上,鲜血自腔子间迸射而出!他用滴血的刀尖指着何炳天:“老子耐心有限,为你破个例,我再数三个数!”
    这时何炳天暴跳如雷:“妈的!你这厮好不讲理,老子几时说过不放人!”
    “三!”
    老寨的人齐齐跪倒在何炳天的身前:“当家的,救救小姐的命吧!”
    “二!”
    “我等必然感佩当家的救命之恩,谨遵当家的吩咐,从此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一!”
    “放人!”何炳天从牙缝里崩出二字,蒋虎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毫不示弱地正视何炳天愤怒的眼神。
    顾晓阳从队伍中冲出,将秦志冠双手绑缚解了,让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轻声道:“大人,还能走吗?”秦志冠微微点头,他的目光追随着被官差解救的马文彪父子,眼神中充满了仇恨。
    山门口,何炳天看着蒋虎斌道:“今日践踏山门之仇,日后必定奉还!”
    蒋虎斌收拢起队伍,他回敬道:“既然已经知道何当家的山门所在,我们一定会再来拜访!”

    万事足乃是锦衣卫常驻外地时为了隐蔽行事而设立的安全点,所谓狡兔三窟,锦衣卫的任务常常涉及案情重大、牵扯层面较广,若事有不协,可在万事足进行中转,是以此间饮水食物衣着武器一应俱全。
    闫亮的万事足设在灌云坊,此时房门紧闭,堂屋之中闫亮、田守业、刘一鸣三人围着桌子正在吃饭。三人皆非操持家务之人,田守业勉强煮了锅夹生的面条乘在海碗中分给二人。闫亮和刘一鸣的吸食速度很快,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不多时一碗面条见底,刘一鸣满足地打了个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他的目光在闫亮和田守业的脸上游走,忽道:“你们师徒二人很像。”
    田守业停下筷子看看闫亮,疑惑地问刘一鸣:“刘大人,我师傅乃是尖脸,我是方脸,您老眼神忒差了吧?”
    刘一鸣故作神秘地道:“你有所不知,北司每年都会延请江湖中的名师教授奇淫巧技,其中有一科目便是教授易容,这易容之术若想学得精了,须得熟悉人体的骨骼脉络,便可将一张脸改变得与原有相貌大相庭径。”
    田守业颇为自豪:“我师傅第一次给我易容时,我便显些没有认出自己。这么说我师傅也是此道的高手了?”
    刘一鸣道:“当然,”他的眼睛眯起来打量着田守业和闫亮的脸部轮廓:“话说回来,你与你师傅二人虽然形象气质相差虽大,但若按面骨来看其实是极为相似的。”
    闫亮将空碗在桌上重重一顿:“吃饭都堵不上你俩的嘴。”
    田守业吐吐舌头不敢言语了,闫亮又乘出一碗面条,一撩门帘进了北屋,屋内的土炕上空空如也。他的手掀开炕上的被褥,露出一个地道口,顺着梯子走下去。地洞约十丈见方,地上摆着一盏油灯,正中摆着一张铁床,尹世筹被反剪双手绑在床上。闫亮将面条端到尹世筹面前,尹世筹斜视着闫亮:“闫亮,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我也敢绑!”
    闫亮道:“这么说,你确实认识我。”
    尹世筹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痰,吐在碗里,挑衅地看着闫亮。
    闫亮不为所动,他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咱们有很多话要聊的,可不能让你死在我手里,”他不管不顾地往尹世筹嘴里塞去,尹世筹晃动着头躲避,闫亮坚持着将面条塞到了尹世筹嘴里。尹世筹刚想吐出,第二根面条又到嘴边了,为了不至憋死,尹世筹屈辱地咽下嘴里的食物,一番操作之后,一碗面条被尹世筹吃了个底儿净。
    田守业和刘一鸣顺着梯子爬下来,尹世筹一惊,随便破口大骂:“刘一鸣,你个狗娘养的,竟然和我军叛逆沆瀣一气,无耻!”刘一鸣当做没听见的,将尹世筹从床上拽起扯脱衣裤鞋袜,重新用绳索绑定了。尹世筹赤身裸体仰面躺着,手脚动弹不得,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干什么!我乃大同副总兵,你他娘的胆大包天,看我不宰了你!”
    闫亮将海碗放在地上,取过毛巾擦擦手,从墙角拿出一个木箱,将拶指、夹棍、铁梨花、烙铁等刑具码在床沿,他取过一柄牛耳尖刀在手里摩挲着:“尹将军,你我并无私仇,今日冒昧请你过来乃是心中有些疑惑要等你解答,时候不早了,咱们抓紧时间。”
    尹世筹将头转向一旁,以此表达不屑。闫亮自顾自地说道:“第一个问题,十年前宣化府大捷中,孙艺程将军是否残害我边境平民,杀良冒功!”
    尹世筹的身体猛地一抖,没有做声。闫亮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尖在尹世筹胸前的肋骨部位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刀尖不停,在其伤口中来回上下拨动!巨大的疼痛感让尹世筹一瞬间绷紧身体,嘴中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刘一鸣的声音传来:“尹将军,诏狱酷刑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这弹琵琶不是你能招架得了的,何不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尹世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他咬紧了嘴唇只是不发一言。闫亮抽手,又是一刀攮在尹世筹的胸前,伴随着尹世筹凄厉的惨叫,血腥气迅速弥漫了逼仄的地洞。
    (31)
    青州大牢,随着牢门落锁,蒋虎斌向牢内的马文彪道:“我已将事情原委上表北司,其中缘由也据实陈情,你且在牢中委屈些时日,相信有司会给你公正的裁决,宽心则个。”
    马文彪拱手道:“有劳了。”
    陆先生及一众属官隔着栅栏向马文彪告辞,马文彪道:“如今拆借粮饷,剿灭虎头帮均已步入正轨,大家为之奋战多年,值此关键时机万不可松懈,青州百姓重拾生活就要仰仗诸位了。”
    众人齐声应诺慢慢离去,马文彪虚弱地瘫坐在地上,他强自撑到现在精神以及生理皆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大腿突突地一个劲儿转筋,他用拇指按压着腿部的肌肉,静静地出神。
    对面的牢房中,传来马森的啜泣声,马文彪唤道:“森儿?”
    马森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回道:“爹,你说朝廷会处死我们吗?”
    马文彪看着马森惊恐的表情暗叹一口气,尽管心中没底还是忍不住宽慰道:“放心吧,朝廷念在我忠心为官,想必也会对我们父子网开一面的。”
    马森抽抽搭搭地道:“爹,我知错了。若是侥幸得活,我一定自省己过,尽力弥补造成的损失。”
    马文彪想起自草籽山离开的一路秦志冠看向自己和马森的眼神,心里多了层隐忧,他随口应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儿啊你能有这份心爹心里是高兴的。”
    两人说说停停,不觉已是日头西斜,到了掌灯时分,马文彪耳听得脚步声阵阵,以为是狱卒前来送饭,这便爬起身来。只见转角处走近两人,前边一人掌着灯,看打扮是个狱卒,两人走到马文彪牢房前,狱卒殷勤地向旁避让露出后者的尊容,却是苏福如。
    马文彪皱了皱眉:“苏同知,来此有何贵干?”
    苏福如嘻嘻一笑,说不出的得意:“现下你得叫我知府了。”
    马文彪惊讶道:“怎么......”随即便想明白了:“想必是青州府无主,让苏同知暂代知府一职了。”
    苏福如道:“青州府大小事务无人主持,误了大事总是不好的。老夫今天下午接到济南府文移,暂代知府一职。虽说是暂代,待朝廷任命下来擢升为知府也不是难事哦。”
    马文彪道:“如此,恭喜苏知府了。”
    苏福如看着马文彪古井不波的脸,又道:“老夫既然忝为青州知府,自是需要对我府上罔顾法度之事加以纠正的......”他故意不说下去等待着马文彪追问,果然马文彪变了脸色,他意识到了什么:“苏同知,你我主政风格虽有不同,但都是朝廷任命的父母官,事事当以黎民百姓为主,切不可为了私人恩怨意气用事。”
    苏福如看着马文彪越来越焦急的脸色,愈加得意:“我屡次耳提面命于你,国家要打仗,将士要吃粮,自古便已有之,粮饷收缴只需参照成法,你我二人只要同心戮力保质保量完成征缴,大考中总归是要美美记上一笔的。可你倒好,非要搞劳什子的拆借,打压粮商巧取豪夺。苏某人早就看不惯了,似这等歪门邪道绝不可能在我手中延续,自今日起本府便要拨乱反正,还青州以太平。”
    马文彪气得呼呼直喘:“如你这般搞法,是要出乱子的!”
    苏福如气极反笑:“马文彪,看看你在哪里?一个阶下囚也配教育本官,当日你辱我羞我可想过今日?!”
    大牢外,一袭黑衣的秦志冠掏出腰牌,狱卒慌得忙跪地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爷恕罪。”
    秦志冠收起腰牌,举步正要往里进。狱卒爬着拦在秦志冠身前:“爷可是姓秦官讳志冠?”
    秦志冠点点头:“不错。”
    狱卒战战兢兢地道:“蒋大人有令,青州大牢秦爷进不得。”
    秦志冠变了脸色,讶道:“什么?!”
    从门内涌出几个狱卒,齐刷刷跪倒在地,将狱门拦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名狱卒道:“蒋大人言道,秦爷马上就是高升之人,莫要因小失大断送似锦前程,”秦志冠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狱卒哀求道:“小的只是公门里混口饭吃,望秦爷莫要难为小的。”
    秦志冠默默地看着高大的狱门,知道蒋虎斌这是在警告他不可再寻仇,如今杀妻仇人近在咫尺却无法报仇雪恨。恨意在心中翻涌,他猛地转身离开,此时街边几无行人,街边一间酒馆犹自亮着灯,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去,也不叫些吃食,只是一味地饮酒,不多时便有了醉意,念及早亡爱妻心中又是酸楚不已。
    正在伤感间,灯影一暗,对面已坐定一人。他伸手抹了把脸,却见来人乃是陆先生。
    他疑惑道:“陆先生?”
    陆先生点点头道:“秦大人为何独饮苦酒?”
    秦志冠恨恨道:“只恨我无法为亡妻报仇雪恨。”
    陆先生道:“若我能给秦大人提供报仇的机会呢?”
    秦志冠一愣,酒精使他的大脑反应迟钝:“你可知杀我爱妻者乃是你家大人的独子?”
    陆先生的表情在他朦胧的视线中有些讳莫如深:“我知道,所以我再问一遍,若我能给秦大人提供报仇的机会,大人要如何回报于我?”
    这番诡异的对话让秦志冠清醒了一些,他试探着问道:“陆先生但讲无妨。”
    陆先生的声音很低沉:“很简单,青州府衙失窃密匣,有劳秦大人助我找回,我便成全大人的心愿。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秦大人可有兴趣?”
    昏暗的地洞中,闫亮正在水盆中擦洗着双手的血迹。刘一鸣站在铁床前,尹世筹的胸腹间血肉模糊,血液顺着铁床渗透到地上。他张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刘一鸣,闫亮用毛巾擦过手转身向铁床前走来,尹世筹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的身体向另一侧躲避着。闫亮面无表情地道:“还是不招?”
    尹世筹的嘴唇翕动,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闫亮点点头,回身将牛耳尖刀重新拿在手中慢慢走到铁床前。
    尹世筹回过神来,剧烈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刘一鸣的声音冷冰冰地道:“你从客栈中被我们秘密掳来,其他人是无法察觉的,所以不要指望别人能救你。宣化府一案事关重大,不得到想要的答案北司是不会善罢甘休。”  
    尹世筹的眼神闪烁地盯着刘一鸣,闫亮推开刘一鸣,刀尖在尹世筹已经不完整的肌肤上滑动,尹世筹抖缩成一团,闫亮道:“我知你与孙将军私交甚笃,以你的年纪挺到现在实属不易,也算全了兄弟情义。你我彼此各退一步,你告知我真相,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尹世筹的精神与生理已达到了极限,面对闫亮压迫感十足的姿态,终于忍不住道:“非是不愿,实乃不敢。”
    刘一鸣和闫亮对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只要开口就代表尹世筹有妥协的意向,尹世筹续道:“若是我说出真相,孙将军是不会饶我的,”这句话出口,刘闫二人几乎可以断定宣化府一案中必有隐情,刘一鸣道:“这你可以放心,我会利用锦衣卫的渠道掩护你出城,北司另有盘资奉上,自此天涯海角逍遥自在,低调地当个富家翁岂不美哉。”
    尹世筹仍是摇头:“若我只是为了自己又何惜此身。只因我内人与妻弟仍在营中,若是想要我吐露实情,你们必须要将这二人一并救出,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的!”
    闫亮撇撇嘴:“大同城外屯兵五万壁垒森严,营中无异于龙潭虎穴,我避之唯恐不及此时入营岂不是自投罗网?”
    尹世筹坚定地道:“你们若想从我身上了解到宣化府一案真相,我便只这一个要求,不然你便动手吧!”尔后闭起眼睛,不复多言。
    闫亮看着他,忽而冷笑道:“我还真不信这个邪!”扬手将尖刀插进了尹世筹的腹部!

    青州府惠明坊,百姓一脸诧异地看着宫经历带着粮官闯了进来,粮官自背后拿出一面锣,鼓槌猛击,铛铛之声不绝于耳,百姓纷纷从自家屋里走出来,不一会便挤满了街道。钱坊正由儿子搀着走到人群前方,忐忑地施礼道:“宫经历,此来有何贵干啊?”
    宫经历阴沉着脸,牙缝里崩出两个字:“收粮!”
    钱坊正色变道:“老朽没听错吧,前几日马知府不是才说过已从张大财家拆借五十万旦,言犹在耳怎么如今就反悔了呢?”
    宫经历不耐烦地道:“马文彪如今戴罪牢中,现在堂前掌印的是苏福如苏大老爷,苏知府有令,与粮商拆借粮饷有违法度,即刻起收回成命,业已废除!坊内各户听着,有那拖欠粮饷的现在便回去备粮,不管你是偷还是借,实在交不出的一律抓回大牢,按律法处置!”
    场面哄一声乱了开来,议论纷纷之际,宫经历将身体后撤,将粮官小吏推到身前,熟悉的气氛又在空气中蔓延,片刻间便有按捺不住的后生咆哮道:“苏狗不是被被马知府驱逐回家了吗?为什么还有脸当这父母官,他当同知时便无视老百姓的生计,要是他当了知府,那还了得,是个爷们的都去衙门评评理!”
    宫经历假意阻拦道:“不得造次,苏知府现在正在府上,你们切莫打扰他!”
    后生们拨开他,有个半大孩子上来就是一脚,宫经历翻身栽倒在地,他揉着生疼的腿肚子,心里暗道:“果然如此!”
    同样的一幕陆续发生在城中各坊,晌午时分府门前便已聚集了大批群情激越的百姓,各坊正见面均是摇头叹息,其中酸涩溢于言表。
    府门紧闭,后生们将转头瓦砾如雨点般向府内掷入,同时伴随着愤怒的咆哮:“苏狗,滚出来!”“捉拿苏狗,为民除害!”
    消息传到内院时,苏福如正躺在太师椅上休憩,听管家禀报完,仅是冷笑一声道:“且随他们闹去,闹得累了自会散去。”
    管家瑟瑟道:“若是还不肯散去呢?”
    苏福如取过杯子,茶汤清亮,香气逼人。他啜了一口茶,慢慢回味着,良久道:“同样的错误本官可不会犯两次,我已提前知会黄守备,若是还不肯散去,那便抓人!”他惬意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把他们打疼打怕,他们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32)
    傍晚时分,在府前广场上纠缠了一整天的后生们看着仍然紧闭的大门,怒火终于达到了顶峰,不停有人利用简陋的破门工具冲击府衙,将朱漆大门撞得咣咣直响,更将火把引燃绕过高墙掷入院内,一时火光四起,硝烟弥漫。过不多时,宫经历带着两个小吏从府门中瑟瑟走出大声喊道:“各位乡民,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但失去理智的百姓已听不进去,人群之中不知谁喊道:“他就是苏福如的走狗,打死他!”
    人群如巨浪一般涌向宫经历,吓得他面无人色,回身跑到门边,边用力拍打府门边喊道:“快给我开门!”
    军士正要开门,苏福如拦道:“来不及了,若是开门,乱民也会随之进来,到时我们也要遭殃。”
    宫经历急得大喊:“开门开门!”忽然后领一紧,原来是个后生抓住了他,他回身望去,只见那两个小吏已被放翻在地,他喊道:“我是朝廷命官,殴打本官视如造反!”
    后生道:“猖狂,我打死你!”一把将他拖入人群之中,拳头瞬间如雨点般落下,可怜宫经历一具瘦弱的身子怎招架得住,不消片刻功夫已是头破血流,钱坊正推开众人,干瘦的身子往宫经历身上一趴护住其头面,挥手喝退众人:“他是官,打杀了他,你的家中亲朋是要赔命的!”后生再如何无礼,也不忍对苍老的钱坊正下手。
    虽然住了手,但已经打红眼的后生们却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鲜血将暴戾之气烘衬得愈加强烈,正不知如何继续,忽然人群之中站起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高喊道:“张大财食言而肥,怕是打算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若是新法施行,咱们爷们也没活路走了,不怕事的跟我找张大财抢了他的粮,让他狗日的欺负百姓!”
    红了眼睛的人群齐声叫道:“抢粮抢粮!”向张大财家奔涌而去,苏福如从门缝中看到这一幕,只吓得两股战战,他恨声道:“黄守备呢,怎的还不来!”

    张大财站在堂前,只见远处火光冲天,便问道:“管家,可知发生了什么事吗?”
    管家瞅了瞅,轻声道:“苏知府重新征缴粮饷,怕是又犯了众怒。”
    张大财叹息一声,待要说声什么,只听前院发生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他一惊:“什么声音?!”
    管家飞跑向前院,片刻后返回,脸上尽是惊愕:“老爷,百姓们上门抢粮,现下已闯入大门!”他一拉张大财:“此间凶险,老爷速速躲避。”
    宽敞的院落中,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张家在青州府乃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家中陈设极为华贵,让涌入的百姓目为之眩,接下来就是肆无忌惮的争抢,混乱接着蔓延到二进院、粮仓被打开,瞬间便被一窝蜂的拥抢,白花花的大米滚落到地上。三进院,有人兴奋地大叫:“看我找到了谁!”
    张大财和管家被从书房中揪出来,人群中又是那个书生道:“张大财,你贪婪成性出尔反尔,害得同乡无粮可食无粮可缴,”张大财猛地抬起头:“你,你是......”书生劈手就是一耳光:“今日我就要为民除害!”在他的示范下人群的暴戾又被点燃,无数拳脚落下,书生慢慢退出人群,阴冷地看着地上不断翻滚的两人。
    直到有人劝道:“别打了别打了!”众人收住拳脚,却见地上管家生发双手护头身体剧烈地抽搐,而张大财仰面躺着,脸色铁青已然没了呼吸。
    府门前的混乱仍在继续,忽听街角马蹄声响,地面传来剧烈的震感,姗姗来迟的黄守备率领守备营军士策马冲将过来,不待百姓有所反应,径直冲入人群,手中棍棒挥舞,顿时惨叫声连连。

    当蒋虎斌气急败坏地赶到现场的时候,场面已得到了弹压。数百军士合拢成包围圈,圈内百姓忐忑地拥挤在一起,府衙门前的石阶下摆放着张大财的尸首,宫经历和两个小吏则瑟缩在一旁,青州府各级官员在石阶上看着,局面失控至斯,他们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置。
    蒋虎斌来到苏福如和黄守备面前:“何至于此啊,我的苏大人!”
    苏福如转过脸看着他,嘴边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他强装着镇定:“有人不服王法聚众闹事,本官已弹压得住了。”
    蒋虎斌气道:“你弹压个......”他沉下脸:“苏同知,我有必要提醒你,我锦衣卫素来便有监管百官之职。今日之事若是你处理不妥当,我可是会据实上表的。”
    苏福如的嘴边肌肉又突兀地抽搐了一下:“蒋大人放心,绝不会让你难做。”
    人群中,钱坊正颤巍巍地排众而出,黄守备亮出兵器:“干什么的?”
    蒋虎斌道:“这人我识得,放他近前说话。”
    钱坊正一躬到地:“大人,小老儿有礼了。”
    蒋虎斌盯着他:“老头,冲击官府视同造反,甚至造酿出了人命,现下这个场面什么后果不用我说吧?”
    钱坊正颤声道:“小老儿晓得。”
    苏福如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老...老人家,万事好商量,本府并非不知事之人,你有什么要求本府尽量满足。”
    钱坊正的脸上已看不到泪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决绝:“大人容禀,先前马知府已答应由张大财拆借粮饷,此乃利民的大好事。偏生苏大人横生事端,恢复旧法,这不是要逼得我等小民家破人亡嘛,”苏福如一张脸黑气沉沉,他瞟了眼蒋虎斌,忍怒听着:“老朽绝非刁蛮之人,现只求能恢复原法,给我等一条活路。”
    苏福如太阳穴突突跳着,心中不知做着什么计较,终是点头道:“本官事后想来,马知府之法貌似可行,却是没来得及传达给宫经历等人,造成了这般误会。”
    钱坊正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显然是不信的,他接着道:“我不知马知府所犯何罪,但这拆借缴粮之法是由马知府提出并施行的,若无他监管我怕未来又会生出变故,”他着意地看着苏福如:“适才与各坊坊正商议,老朽斗胆请诸位大人网开一面,由马知府暂脱牢狱,全面接管缴粮一事!”
    这时人群之中各坊正纷纷拜伏于地:“望诸位大人网开一面!”
    苏福如恨恨地看着眼前的钱坊正,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蒋虎斌见苏福如迟迟不答话,将苏福如官服一扯:“借一步说话!”
    两人向旁边走至无处人,不等蒋虎斌说话,苏福如道:“荒唐!本官尚未见过如此刁钻之人,断不会答应他的要求......”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蒋虎斌粗鲁地打断道:“老苏,”苏福如一愣,蒋虎斌平素对其毕恭毕敬,这么不客气的说话,倒是首次:“我知道你苏家乃江南江卿之家,舅爷还在户部任职员外郎,但今日百姓在你治下仅一天光景,聚众冲击官府,杀害青州首富,桩桩件件皆由你而起,若是说将出去,便是你苏家也是保不得你。所以,你是怕了吗?”
    苏福如吞咽了一口唾沫,兀自嘴硬道:“本官依律办事,何来怕字一说?”
    蒋虎斌冷笑了一声,也不与他置辩:“往日看在你苏家的面子上,你的那些事情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能过得好些。但如今这事我再含混过去,有些人可就不会让我好过了,”他语重心长地对苏福如道:“先将眼前的事过去再说,放出马文彪安抚住百姓,完成饷银的征收,你也能过得了这一关,张大财的事情让马文彪去头疼,你只需静待马文彪赴京受审,便顺理成章接过知府一职,何乐而不为?”
    苏福如道:“可是......”
    蒋虎斌压迫感十足地逼视着苏福如:“可是什么?百姓堵在府门前,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若是你有其他办法尽可以做去。”
    苏福如回避着他的目光,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回视着广场上那一张张充满着敌视的脸,缓缓点了点头。
    (33)
    逼仄的地洞内血腥气浓烈得让人作呕,闫亮和刘一鸣却恍若未觉,刘一鸣的手中端着一个白砂药瓶放在尹世筹的鼻端。尹世筹从昏迷中缓缓醒转,他的脸色几无人色,眼中血丝遍布,整个人已近虚脱。
    他睁开无神的双眼,茫然地看着刘闫二人——疼痛已使他短暂地丧失掉记忆。良久他的瞳孔重新聚焦,刘一鸣由衷地道:“在我手中经历过的犯人不下千人,如你这般硬挺到这个阶段的着实不多。”
    尹世筹直勾勾地盯着刘一鸣没有说话,似乎在理解刘一鸣话中的意思。
    洞口上方田守业默默地依靠着炕沿席地而坐,地上是他的呕吐物,忽然洞口人影一闪刘一鸣和闫亮从地下钻了出来。刘一鸣看着田守业,好笑道:“吐了几次了?”
    田守业抿了抿厚厚的嘴唇,脸色有些难看,闫亮暗叹一声:“尹世筹苏醒了,去给他敷药吧。”田守业自手边拿起一个陶盆从地洞口钻了下去。闫亮摇摇头,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两人回到堂屋,闫亮抄起杯子一饮而尽,刘一鸣道:“尹世筹是铁了心不说,这事情极为难办了......”
    闫亮想了想道:“他已失踪一日有余,拖得越晚被人识破的风险也便越高,唔......说不得我便去营里走上一遭?”
    刘一鸣道:“营中知道你的人不少,若是碰上个相熟的认出你来,怕是连逃都没得地方逃。”
    闫亮顿足道:“尹世筹抵死不说,说明其家人的重要性已超越其性命。若不将其救出,尹世筹怎么肯开金口,若是你还有其他良策尽管拿出来!”
    田守业蹲在铁床前,将药膏涂抹在尹世筹的伤口处,每一次接触尹世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发生颤抖。外翻的皮肉,凝固的血液,胸腔内微露的森森白骨让田守业的喉头发痒,他抑制着呕吐的冲动,沉默地进行着手头的工作。尹世筹忽然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
    田守业没有说话,少倾尹世筹又道:“看你年岁不大,怎么替这群活阎王卖命,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可要留心。”
    田守业脱口而出道:“我师傅是好人!”
    尹世筹道:“你师傅是闫亮?”
    田守业不再回应,他掏出纱布按在尹世筹的伤口上,尹世筹咬着牙浑身打着哆嗦,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闷哼,田守业不由地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尹世筹认真地打量着田守业。纱布围着尹世筹宽大的腰身一圈圈地缠绕,因为被反绑的关系,每次纱布绕到背后,尹世筹就要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胸前的伤口牵扯得他面目狰狞,反复几次他便有些吃不消了。田守业忽道:“我现在将你绳索解了,你且坐起来,方便包扎。我劝你莫要乱动,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尹世筹点点头,在田守业的搀扶下坐起,田守业将他手腕的绳子解了,蹲在他面前,一边全身戒备着一边快速地包扎。所幸尹世筹只是静静地坐着,并无反抗之意。不消片刻功夫,便已将尹世筹的伤口包扎完,他快速将纱布头打了个结:“包好了。”
    尹世筹刚要起身眼前便是一花,他软软地向前栽去,早已有所防备的田守业双手一把揽住他,将他按回到铁床。尹世筹晃了晃头,将手并在一起举到田守业面前。田守业将其手脚绑了重新固定在铁床之上。
    堂屋之中的谈话仍在继续,刘一鸣道:“你且别着急,即便是入营你我也需做好万全准备,”他沉吟道:“为了避人耳目,咱们的行动必然定在晚上,可晚上又是夜不收回营述职之时,若是被他们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闫亮道:“我可以易容。”
    刘一鸣道:“夜不收中易容好手也不在少数,想要揭穿你也不是难事,这个险不能冒,”他在房中踱着步:“最好能找个面生之人,有其与我搭手,接到人后即刻撤退,如此快进快出,方可保证计划畅通。”
    闫亮道:“这个时间上哪里去找人?”
    话音未落,田守业端着陶盆撩帘走了出来,闫亮和刘一鸣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田守业憨憨地站着,面对刘闫二人的目光显得有点不知所措。闫亮摇了摇头,后者却露出一丝笑容。

    青州府府衙,联福边伺候着马文彪更衣边道:“苏同知本是家中待参的,老爷出事后济南府便来了移文,由他暂代知府一职,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己抵挡不住,却又将老爷推到台前接手这烫手山芋,如今更是索性抱病不出,将全权事宜交给老爷,要我说老爷既已不再担任官职,这些事我们不消管了。”
    马文彪失笑道:“我伤人性命,入狱本是罪有应得。如今蒙百姓信赖,才能暂拖牢狱之灾,如今青州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桩桩件件皆是关键之事,一个办得不好都会引发后患无穷,趁京中裁决暂时未至,能多做一件便多做一件。至于苏同知,只要他不寻趁我们,且由他去吧。”
    联福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马文彪的目光越过他直视着他的身后,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陆先生站在门口,向马文彪施礼道:“东翁。”
    马文彪整了整衣襟,对联福道:“可收拾妥当了?”
    联福忙道:“妥当了。”
    马文彪点点头,道:“诸官已在前厅等候多时,我这便去了,中午不必安排我的饭食。马森独自在狱中,你且准备些平素他爱吃的给他送去。”
    他绕过陆先生,如此人不存在一般,陆先生尴尬地站在原地。
    夜晚,油灯仍在亮着,马文彪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陆先生沉默地坐在对面。良久,马文彪放下毛笔,搁置在笔架上,他注视着陆先生,陆先生回视着他,“嚓”地一声灯花爆开,马文彪叹息道:“陆先生,我且问你,冲击张府是否可是出自你的授意?!”
    陆先生断然道:“绝无此事!”
    马文彪道:“百姓冲击府衙打伤宫经历之后,当时便有人将目标引向张大财。当晚张府被百姓洗劫一空,张大财更是被人当场打死。”
    陆先生道:“东翁怀疑是我?”
    马文彪沉声道:“并非我怀疑,那晚老赵并未在府中,乱民冲击府衙之时,他因事外出由此被裹挟在人群之中,他亲眼所见当时那引领百姓杀向张家的便是你陆先生!”
    陆先生瞳孔紧缩,搁在膝上的双手猛地抓紧。
    马文彪难以置信的看着陆先生:“你行事这般乖张,究竟为的是哪般?”
    陆先生低声道:“苏福如在青州府只会给百姓带来灾难,一场乱动并不足以将其赶下台,但若是张大财这样身份的人死去,即便他再有背景也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苏福如倒行逆施为祸乡里,青州一府首牧这样重要的位置还是留给德行兼备的人吧。”他注视着马文彪。
    马文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为了让我暂脱牢狱,你竟然枉顾人命......”竟有些说不下去,心里一半感动一半心惊,五味杂陈难以描述。
    陆先生却出奇地淡定:“若杀一人,能救百人。你杀还是不杀?”
    马文彪缓缓闭上眼:“你我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此间事了,咱们便别过吧!”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陆先生离去的背影,赵思诚从内室中转出:“大人,这陆先生虽然做事不择手段,但初衷却又是护得大人周全,处处维护大人,您可想好怎么处置他了吗?”
    马文彪的脸上同样充满了纠结:“虽然他唤我一声东翁,但于我实是如友如兄,他行事亦正亦邪教人琢磨不透,如何处置我也是心无定计,且待我想想吧。”
    赵思诚道:“可要我盯着他?”
    马文彪摇摇头:“算了。我另有一件要事嘱咐于你。”
    赵思诚拱手道:“但凭大人吩咐。”
    马文彪道:“我在狱中曾听森儿说起,那失窃密匣自马全之后便失了踪迹,虎头帮也未掌握其下落。密匣之重要性我自不必多说,如今府中我唯一能全信的便是你这位老哥哥了,”他忽然起身,郑重其事地向赵思诚深施一礼:“望老哥哥能仗义相扶,助我一臂之力。”
    赵思诚唬得一跃而起,避而不受:“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做的,大人不必客气。”
    狱中,狱卒打开牢门,将赵思诚殷勤地让进去,赵思诚道谢后道:“你且忙去吧。”
    狱卒哈腰道:“有事儿您叫我。”
    赵思诚将食盒打开后再将杯碟取出放在低矮的几案上,马森显然饿极了三下五除二将餐食吃得精光,尔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这才省得道谢:“谢谢赵叔了。”
    赵思诚摆摆手,将食盒收起放在一旁:“少爷,如今密匣下落不明大人极为关心。他公务缠身脱不开身,便将这差事交给了我,你且把前因后果详细地再说一遍,看是否有被我们忽略的线索。”
    马森便将事情详述给赵思诚听了,赵思诚摸着灰白胡茬思索着,马森忽道:“赵叔,像我这般,律法是怎么判的?”
    赵思诚一愣,马森的脸色惶恐之极,他不忍地别过头:“少爷切莫多想,有司自有定夺,安心待着便是。”
    马森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让狱卒小哥给我找来了大明律。按律,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说罢怔怔落下泪来:“却不知我是斩是绞?”
    马森不学无术胡作非为,马文彪为人清正,最终却为子所累,府内众人聊及此事皆是为马文彪不值。赵思诚暗忖:真个天意弄人。他安慰道:“大明律为太祖颁立,如今时过境迁,也不是所有都按例遵从。少爷为歹人所诱,事出有因,想必还有转机。”
    马森期期艾艾地道:“想必?那就是做不得准的......”
    赵思诚只得压抑下心中的厌恶,耐着性子宽慰多时,将马森哄得止住悲声这才告辞离去。马森抽抽搭搭地缓了半天,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马森吓得跳将起来,却见牢头手拿手帕向他讨好地笑着。马森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揩了揩鼻涕。
    牢头道:“公子爷金体娇贵,牢中自是不便,若是缺什么尽可以说给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马森道:“我有什么可缺的?”
    牢头忙道:“是是,那若是有消息要传给什么人的,小的也能效劳。”
    马森不解道:“什么意思?”
    牢头道:“前日晚间锦衣卫的小秦总扬言要见你,可是小的们带人拦下的,蒋大人虽然留了话,但却没详加说明,我等也是云里雾里,却不知小秦总找您有什么事。”
    一瞬间马森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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