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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监狱题材《又见油菜花开》已完稿 50万字 连载[第1页]

作者:得子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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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 录

    第一章 未完成的押运
    叶旭在完成上级要求安全押运俘虏的任务时,发生了俘虏逃跑事件。国军副连长王锦葵劫持了叶旭的父母,为了保护父母不受伤害,叶旭只得选择放弃了任务。“记住,你们是军人,不是还乡团!”成为叶旭对王锦葵的乞求。
    第二章 “老虎”就在身边
    转业到劳作队的叶旭,没有想到打出来的“大老虎”竟然是自己亲密的战友。他很苦闷,但老上级“共产党好比一个人,我们这些人就是她身上的细胞,现在有些细胞生了疮发了炎,不把它们割掉,会传染其他细胞,面积大了,病就难治了”的话让他明白了:防微才能够杜绝蜕变。
    第三章 进军黄泊湖
    叶旭带着犯人来到黄泊湖边,准备围垦。面对一望无际的湖泊,犯人中有吓破胆的,有逃跑的,还有蓄意搞破坏的。深知黄泊湖危害的国军师长杨柱国却在叶旭等人的围垦决心中看到了新社会的力量,也让他深感“我过去的路实实在在地走错了,我确实是一个有罪的人,因为我是在与人民为敌。”因为改造黄泊湖也曾经是他的梦想,于是,他主动利用自己在犯人中的威望,帮助做围垦工作。
    第四章 丰收之殇
    疾病、寒冷和漫长的围垦,让干部队伍也出现了分化。急躁的江立春动手打了申请调离的孙云龙,付子良的牺牲则让叶旭感到心痛。在围垦获得成功,即将获得粮食丰收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场惨烈的人与野鸭子的夺粮大战,“水面上浮满了野鸭的尸体,……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发现黄泊湖的儿童只能从书本和电视中才能认识野鸭子的时候,才对那场人与野鸭子的战争扼腕唏嘘不已。”
    第五章 “美女蛇” 刘晓莉
    拒绝参加劳动的右派刘晓莉,竟然“勾引”了干部刘大新,令叶旭格外震怒,他不能容忍劳改干部的名誉受到玷污,就把曾经当过他的通讯员并一直视如亲弟弟的刘大新清除出了黄泊湖。汽车发动了,刘大新突然提高了嗓子,对叶旭说道:“叶书记,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对刘晓莉是单相思,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一定不要为难她啊!叶书记,我走了……”
    第六章 “变节分子”叶旭
    叶旭无法忍受王锦葵对自己命运的再次“劫持”,向组织坦白了私放王锦葵的历史,被判了刑。作为他过去的战友,江立春“见叶旭朝自己淡淡地一笑,就低头弯下腰去,开始吃力地用铁锹朝旁边的大田里甩着沟底的淤泥,只这一刻,他就彻底明白了,自己和叶旭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第七章 王锦葵的救赎
    刘晓莉美丽的裸体令王锦葵无法遏制性的欲望,他强暴了刘晓莉。当他怀着恐惧之心试图杀人灭口时,是刘晓莉面临死亡露出的那一丝灿烂的笑意让他的良心战胜了即将爆发的兽性,“王锦葵叫了一声,便双膝跪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愧意。”
    第八章 深潜
    叶旭发现在自己的中队里,成立了一个地下组织,为了彻底揭露它,指导员布置他潜入这个组织中,就在任务即将完成的时候,叶旭却暴露了,“董明初举着菜刀,一刀一刀追着打滚的叶旭剁着,葛大力的双腿不停地打颤,终于,他的精神崩溃了,妈呀大叫一声,拉开厨房的门,闯到监院中央,扯着嗓门高声喊道:杀人那,快来救命!”
    第九章 重返黄泊湖
    已经刑满回乡的叶旭,不愿意影响妻儿的生活和前程,只得回到黄泊湖留场就业。命运让他从道德败坏的盛队副手里解救出刘晓莉,却又因他一贯嫉恶如仇的行为重重地伤害了刘晓莉。“坐在会场中央的叶旭远远地看见她右手一扶额头,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木桩,重重地摔倒了。叶旭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是他错了。”
    第十章 为了刘平安
    打架之后,叶旭发现强暴刘晓莉的竟然也是王锦葵,但为了刘晓莉儿子刘平安的未来,叶旭放弃了告发王锦葵的念头。他找到王锦葵,让他远离刘晓莉母子,王锦葵为叶旭高尚的人格所折服,“缓缓地站起身,突然间低垂的眼帘开启,露出了忧郁哀怨的目光,伸出左手轻轻拍了一下叶旭的肩膀,说道:‘我答应你。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乘着洪水来袭,王锦葵逃到了台湾。
    第十一章 梦想新生活
    叶旭忍受不了受刘晓莉坏名声影响而使包括江立春在内的干部看待他的那种异样的目光,更忍受不了他们对待刘平安的那种裁判者的态度。叶旭决意和刘晓莉结婚,为了爱情,更为了美好的明天,“他的脑海里忽儿又闪过江立春那张令他生厌的笑脸,这会儿,他反应出来的不是气愤,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兴奋和满足:让你们他妈的嘲讽吧,老子的新生活开始了!”
    第十二章 流氓少年
    在歧视中长大的刘平安,心黑手辣,打架时敢玩命,成为远近闻名的流氓少年。为了报复叶旭,他诱奸了叶旭的侄女,一步步,他走向了犯罪的深渊,“叶旭透过窗户看见刘平安的脑袋从禁闭室开启的小窗探出来,眼睛望着天,悠闲地吹起了口哨,心彻底地凉了。”
    第十四章 服刑新疆
    对江立春叫嚣“只要我不死,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劳改干部跪着叫我爹叫我爷!”的刘平安,被押送到了新疆服刑,“刘平安和江捷道了别,跟着大队犯人在一名干部的引导下走到一辆汽车前,在上车之前,他回过头去,看见专列已经缓缓地驶出月台,便又朝东边的家乡方向眺望一眼,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眼睛模糊了。”
    第十五章 新场长
    上任两年,刚让农场经济效益有了好转,卖粮难又成了农场的大问题,不善应酬的新场长赵家林只得亲往南方推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让作风严肃的赵家林极为不安和反感,“赵家林心一横,顺手将女孩拉倒在床上,夺路跑了出去,一口气出了大酒店,回过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孙勇,我***妈!”
    第十六章 “月光之城”
    “月光之城”是刘平安开的离农场最近的娱乐城,在那里,身为劳改干部的段彬被他打得下跪。实现了他当初的誓言。愤怒的江立春找到赵家林,却发现赵家林宴请的正是刘平安,而赵家林“他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但是他却无法把愤怒表露出来,他太需要刘平安了,只有刘平安才能让农场摆脱经济困境,所以,即便他发现刘平安是魔鬼,他也得学会忍受刘平安,因为他已经无法离开刘平安了。”
    第十七章 江门风云
    在黄泊湖,出了两代场长的江立春的家让所有人羡慕,光环之下的江家因刘平安的出现而风云骤起,女婿赵家林不顾妻子江敏的劝告同刘平安打的火热,深得江立春宠爱的江云更为爱随刘平安出走,“待江云和刘平安走出了门,江立春就如同一棵枯萎的大树,在家人惊呼声中颓然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 落叶归根
    年老的王锦葵回到了黄泊湖,心地善良的叶旭和刘晓莉抛弃了前怨,帮助他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刘平安,但最终他也没能获得刘平安的承认,在无限怅然中逝去,“他们把王锦葵的骨灰埋在了他的父母身边,从此,在外漂泊了近半个世纪的王锦葵,又回到了他那日夜思念的故乡。”
    第十九章 暗算
    “一盘记录江云与多个男人淫乱的带子也在黄泊湖传播开来,其中有一盘是直接寄给江立春的,毫无思想准备的他把盘放进了录像机,可当他看清楚了里面的内容,整个人立刻就如死过去一般,歪倒在沙发上,他中风了。”
    第二十章 较量
    忍无可忍的叶旭和刘晓莉,来到徐家埠收集刘平安黑恶势力的证据,得到了王副镇长等人的支持,“他走到窗户前,用力把整个窗帘全打开,对着‘月光之城'的方向,轻蔑地说道:‘老子看你歪子还能横行到几时?'”
    第二十一章 复仇的火焰
    江云为了杀死刘平安,她帮助黄彪越狱,结果目的没有实现,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看到江云直挺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想起过去一起成长的日子,鼻子一酸,就扑到江云的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十二章 退垦还湖
    刘平安的黑恶势力终于垮台,黄泊湖也退垦还湖了,叶旭走完了他的一生,“根据叶旭生前的遗愿,在小羊山面向黄泊湖的地方为他立了一座坟,又过了两年,也是在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在叶旭的坟边又伫立了另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的名字是:江立春。”

    正 文
    第一章 未完成的押运
    叶旭在完成上级要求安全押运俘虏的任务时,发生了俘虏逃跑事件。国军副连长王锦葵劫持了叶旭的父母,为了保护父母不受伤害,叶旭只得选择放弃了任务。“记住,你们是军人,不是还乡团!”成为叶旭对王锦葵的乞求。
    1

    1949年3月中旬,长江两岸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
    站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向四周望去,满眼都是成片成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油菜花香,要是往年,农家的田间地头,都可以不时地见到从江浙来的放蜂人辛劳的身影。但是,今年却很少再见他们忙碌的景像。
    近两个月以来,长江两岸已经深深地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中,国共双方的一切力量都被动员起来,准备即将到来的在长江边上进行的关系国家命运和前途的大决战。
    长江北岸,在油菜花的掩隐下,人们被地方组织征招去协助大军挖战壕、挑河渠、砍伐树木、竹子,有技术的被抽调去为大军造船,教北方来的战士行船、凫水,儿童们也被召集起来,配合民兵在村头、路口站岗放哨,靠近路边的许多院墙和树干上都被用白石灰写上或红纸贴上“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彻底消灭蒋匪军!”、“将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标语、口号。
    这个时候,在一个被油菜花覆盖了的小村子里,几百名解放军战士正在紧张地操练,他们隶属于粟裕司令员的第三野战军,在营教导员叶旭的带领下,一个星期前刚开拔到这里。
    叶旭是本地人,他的家就在20里以外的杨柳镇小叶村。他曾经在家乡带领区小队和日本鬼子打了4年多的游击,自从3年前他的区小队被划归为正规部队,他从这里随大军北上以后,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近。
    这些天,叶旭一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3年,整整3年,在油菜花开的季节,他回来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嗅着,仿佛要把这一切都融化进自己的心里。3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思念着她,她现在还好吗?走的时候,她刚满19岁,如今3年过去了,她已经22岁,在农村算是老姑娘,她还会等自己吗?他渴望着能够立刻见到自己的亲人,见到心爱的她。但是,眼前的工作非常紧张,他根本无暇抽身回去看看,再说,他又是一个组织纪律性非常强的人,他知道自己现在身上肩负的使命和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影响了部队即将到来的渡江准备工作,他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为部队渡江做着准备工作,只是在工作间歇时,他才想到了亲人,想到了她。
    团通讯员骑着快马飞驰到面前:“报告叶教导员,团长命令你部火速前往杨柳镇押解俘虏,这是命令。”
    通讯员将命令交给叶旭后,勒转马头,急急向村外奔去。
    叶旭展开命令,内容很简短:“王志新、叶旭二同志,为了确保我部渡江战役的顺利进行,限你部抽调两个排的兵力,在22日前务必完成将关押在杨柳镇的500名俘虏安全押送到舒埔县的任务。团长章文琪。3月18日9时15分。”
    叶旭掏出怀表,时间已是10时20分,便喊道:“通讯员!通知王营长,有急事商量。”
    王志新走过来,看完了命令,说道:“从江立春的二连抽两个排去吧。”
    “我看可以,江立春同志的原则性强,让他去比较合适。”
    王志新想了想,说:“老叶,还是由你亲自带队去。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家好像就在杨柳镇附近,眼看就要过江,特意放你回家已经不可能。只是大炮一响,你我的命运就很难自己把握。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顺便回家去看看,也代我向二老问个好。”
    “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放下部队,不行。”
    “老叶!”王志新提高嗓音,“有我在,你就放心吧。再说,押送俘虏的任务也不轻松,我看,就这么定了。”王志新不容叶旭说下去,转过身,大声喊着:“通讯员,叫江连长。”

    叶旭勒住马缰,他的眼前就是杨柳镇。
    江立春策马过来,问道:“教导员,到了?”
    叶旭用马鞭指着杨柳镇说:“这就是杨柳镇,你看那,就是我的家,小叶村。3年了,整整3年!”
    江立春的目光随着叶旭马鞭所指的方向游动,离杨柳镇东南方向二三里地的一片油菜花丛里,依稀可见几间农家舍院。
    江立春感叹道:“是啊!终于回来了。”江立春是江苏涟水人,个子高高大大的,1946年随大军北撤,3年来,一直转战鲁豫皖,直到今天也没有机会回家乡看看,所以,他很理解叶旭此刻的心情,不无担心地说:“不知道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叶旭轻轻叹口气,瞬即振作精神,举起马鞭,指着杨柳镇北边的一处院子说:“江连长,那就是关押俘虏的小学,你把部队带过去等着我,我去镇公所办手续。”
    杨柳镇还是3年前的那个样子,窄窄的巷子里用沙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两旁的店铺都将各种百货从店里一直摆放到门口,使原本就狭小的巷子显得更加拥挤,街面上人来人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酱菜、卤味以及烟草的味道,对于这一切,叶旭是非常的熟悉和亲切,他来到镇公所,镇长杨为民和驻军张连长迎了出来。
    “叶教导员,我和张连长一直等着你们,欢迎,欢迎。”杨为民热情地拉着叶旭的手寒暄着。
    “你个杨瞎子,连我也不认识了?”叶旭笑着,拍了拍杨为民的肩膀。
    杨为民扶了扶眼镜,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惊讶地说道:“哎呀!原来是你,叶旭、叶队长。”杨为民围着叶旭转了两圈,点点头,“几年不见,进步的真快呀!”
    张连长在一旁插话:“老杨,你们认识?”
    杨为民哈哈笑道:“岂止是认识,叶教导员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我和区长被小鬼子围住了,要不是他领着区小队解围,我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叶旭摆摆手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的人已经去了小学,得抓紧时间办交接手续。”
    张连长说:“好吧,我们走。”
    来到小学,叶旭见带来的两排人在院外围坐在一起,只不见江立春,就喊道:“一排长,江连长呢?”
    一排长立正报告:“报告教导员,江连长刚才带几个人去帮老乡干活去了。”
    “乱弹琴,做好事也不看场合,快去把他叫回来!”
    在一排长领命去找江立春的时候,叶旭已将部队集合好,他们跟在杨为民和张连长的身后,走进戒备森严的小学院内。
    小学的每一间教室里都关满了俘虏,许多人隔着窗户向院内张望,看见两排全副武装的战士进院散开,不少人面露惊恐之色。
    张连长悄声地对叶旭说:“这两天他们的情绪比刚来时稳定多了,但大多数人依然顽固,有的非常嚣张,有个叫王锦葵的,是个副连长,故意找站岗战士的茬,狂妄地说他生为蒋匪的人,死为蒋匪的鬼。”
    叶旭冷笑道:“这些反动派还心存幻想,指望这条长江能挡住我们彻底消灭蒋家王朝的步伐,哼!真是白日做梦!等我们渡过江把他们的老巢拿下来,看他们还能猖狂多久。”
    这时,战士们已经将教室的门全部打开,一名战士吹着哨,在院内挥着手召集俘虏们集合,很快,俘虏们按照20路纵队整队报数完毕,张连长转身向叶旭汇报:“报告叶教导员,俘虏全数到齐,请验收。”
    叶旭带人很快将俘虏验收完毕,然后,清清嗓子,大声说道:“蒋军官兵们,我是叶旭,从今天起,由我负责管理你们,只要你们能够规规矩矩,服从命令,我们将保证各位的人身安全。如果谁要胆敢继续与人民为敌,我们将严惩不怠。”
    “你们愿意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废什么话?!”俘虏里一名军官大声地说道。
    “对,要杀就杀,少来这一套!”
    “我们决不投降!”
    “有本事我们战场上见!”
    几个俘虏大声附和,引起俘虏群里一阵骚乱。
    “啪!”叶旭掏出手枪,朝天鸣放一枪。两旁的战士也拉上枪栓,院内立刻死一般沉寂,空气非常紧张。
    “你们有种,是不是?!”叶旭眼冒凶光,喝道:“谁要不服气,站出来!”
    俘虏们互相张望着,目光逐渐集中到队中的一名佩带少将军衔的军官身上。只见他微微扬起额头,眉宇间闪过一缕得意之色。他和他的部下军官绝大多数都在这里,这使他感到非常地屈辱。但是,他的部下刚才表现出来的效忠行为又使他感到非常地满意。他觉得他现在有必要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部下。所以,他分开人群,箭步走到叶旭面前,拔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姿,说道:“报告叶长官,本人是国民革命军少将师长杨柱国,刚才的不愉快全系本人平素对属下管教不力所致,本人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还望阁下对属下网开一面。”
    叶旭冷笑道:“杨师长,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但是,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们蒋家王朝还能支撑几天?我奉劝你,认清形势,不要再与人民为敌,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杨柱国皮笑肉不笑地说:“叶长官,你放心,我和我的部下一定听从阁下的命令。但是,谁胜谁负不是你我说了算,咱们等着瞧!”
    叶旭露出轻蔑地微笑,说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难道还没明白,你们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你们彻底失败的那一天。”
    “你……”杨柱国觉得叶旭的话语中隐含着对他的嘲弄,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脸色涨的通红,恨恨地说:“虎落平阳遭犬戏,你不配和我说话。”
    杨柱国回到俘虏队伍中,朝刚才起哄的几个军官吼道:“你们现在耍什么横?!有本事你们战场上横去。哼,你们要是在战场上也这样,会是今天的样子吗?真给我丢脸。”
    起哄的几个军官都低下了头,俘虏的队伍平静下来,叶旭见了,提高嗓门,大声说道:“蒋军官兵们,你们不要再寄希望于你们反动的政府和反动的军队,只要我们渡江的大炮一响,你们那个反动的政府和反动的军队就会彻底完蛋。我奉劝你们,应当面临现实,认清形势,彻底丢掉幻想,继续与人民为敌,只能死路一条!好了,现在,请各位回室。”
    俘虏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各自关押的教室。
    在一间教室里,张彬阴沉着脸倒在用草毡铺就的地铺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屋檐。王锦葵凑过来,轻声问道:“张营长,想什么呢?”
    张彬忿忿地说道:“你没见师长受敌人侮辱?妈的,老子真想和他们拼了!”
    “算了,只有傻瓜才拿鸡蛋碰石头。”
    “难道,我们就这么完了?”
    “谁说完了,想办法出去,接着和他们干!”
    “出去,谈何容易?”
    “只要想出去,就一定能出去。”
    张彬一骨碌爬起身,急切地问:“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对,说说看。”又有几人围拢过来。
    王锦葵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的目光扫视一下教室的门窗,立刻有人会意守到门窗前,监视着教室外面岗哨的动静。
    王锦葵指着后窗外的一片油菜地对围在身边的俘虏说:“你们看,咱们这间房的位置离那块油菜田最多50米,这几天我注意到,晚上敌人大约有一个班的兵力在屋后放哨,咱们这间屋后面的那个哨位活动半径估计在100米,咱们夜里行动,可以充分利用敌人游动的空隙,只要跑进那块油菜田里,咱们就算成功。”
    张彬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窗户封得这么牢,难道让我们破壁不成?”
    王锦葵嘿嘿笑道:“只有傻子才想从窗户逃跑,我们要从那儿开始行动。”众人的目光朝王锦葵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屋梁上点点地透过一丝光亮,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在那儿嬉闹,王锦葵挥挥手,那几只麻雀竟从一处光亮的地方钻了出去。王锦葵自信地说道:“看见了吧,它们能够从那儿出去,咱们也一定能够办到。来,咱们仔细合计合计。”
    众人围拢过来,低声商议着逃跑的事情。
    叶旭在杨为民和张连长的陪同下,走出小学的院子去查看和布置四周的哨位。这时,江立春气喘嘘嘘地跑过来,一排长和五六个战士被远远地甩在他的身后。叶旭阴沉着脸,语气严厉地斥责道:“随随便便,自由散漫,你的组织纪律性哪去了?”叶旭甩出这句话,就继续走他的路。
    江立春不敢吭声,默默地跟在叶旭三人的身后,杨为民扭过身,笑嘻嘻地对他说:“江连长,你们教导员的性子我了解,把事情讲明白,就没事了。老叶,是不是?”
    叶旭哼唧一声。杨为民继续打着圆场,说道:“江连长,说说看,刚才去干什么了?”
    江立春偷眼看看叶旭,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说道:“那边一个村子发现一枚敌人飞机投下的定时炸弹,一个姓夏的女乡长找部队帮忙排除,正好我们在,就去了。”
    杨为民对叶旭笑道:“你也不问问江连长帮谁的忙,你就批评他。”杨为民眨眨眼,一脸的神秘,“老叶,你知道找江连长帮忙的女乡长是谁?”
    “是谁?”叶旭反问道。他此时心里微微一颤,刚才听江立春说到一个姓夏的女乡长时,他就有种预感,会是她吗?
    “还能是谁?夏晓菊嘛。”杨为民这时故意放慢了语调说道:“你……不会忘了她吧。”
    “夏晓菊,果然是她。”叶旭心里想着,立刻涌起阵阵涟漪。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急切地有点磕巴,问道:“她……她现在好吗?”
    “这你得去问她本人。”杨为民用手指着向他们走来的一个梳着长长辫子的姑娘说:“瞧,那不是她吗?”
    朝他们走来的正是叶旭朝思暮想的夏晓菊。

    夕阳渐渐抹去她最后一缕彩色的光环,在清清的暮色笼罩下的杨柳镇上空,炊烟袅袅地飘浮着,近处和远处的农庄里不时传来农家的吆喝声,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家禽的扑腾声。夜,就要来临了。
    叶旭将警戒工作安排好以后,在杨为明和江立春的几番催促下,才和夏晓菊一道踩着油菜花环绕着的农间小道向小叶村走去。
    小道曲曲弯弯地向小叶村伸去,四周的油菜花田里,蛙声如织,田野里非常寂静。
    “菊子,”叶旭四处看看,见没有行人,便停下脚步,走到夏晓菊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眼里充满着温柔和激情,问道:“你想我吗?”
    夏晓菊紧咬嘴唇,猛地扑到叶旭的怀中,失声恸哭起来。
    叶旭一只手紧紧地楼着夏晓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任凭夏晓菊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
    良久,夏晓菊才止住悲鸣,哽咽着说道:“你一走就3年,连 也没有,你是不是不管我们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还有脸回来!你走。”夏晓菊扬着满是泪痕的脸,娇嗔地推着叶旭。
    叶旭心里暖暖的,他伏下身,脸紧紧地贴在夏晓菊的脸上,半晌才轻柔地说道:“菊子,这3年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但是,不彻底打败蒋匪帮,解放全中国,我们部队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我还不能放下枪。”
    夏晓菊破涕而笑,说道:“看你说的,好像人家多落后似的,人家不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贴心话吗?真是榆木。”
    昏暗中,叶旭凝望着夏晓菊清纯如泉水般的双眸,心中的烈焰在顷刻间迸发出来,他将夏晓菊紧紧地楼在怀里,不住地亲吻着她。
    叶旭的举动令夏晓菊既意外又幸福,她的身子因为激动和紧张在叶旭的怀里微微地颤抖,她紧闭着双眼,大脑一片空白,叶旭粗重的喘息声让她一阵阵地眩晕,这时,她听见叶旭在她耳边说道:“菊子,我爱你。菊子,你等着我,仗一打完,我就回来娶你。”
    夏晓菊紧紧地搂着叶旭的腰,眼眶里溢满幸福的泪水,说道:“叶旭,我听你的。”
    两人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亲吻,良久,夏晓菊轻轻推开叶旭,整整衣裳,说道:“叶叔、叶婶还不知道你要回来,这功夫怕他们要歇息了,我们还是快赶路吧。”
    不远的路程,转眼就到了村口,叶旭眼里充满了疑惑,他极力搜寻,却怎么也没有找到自家的那三间草屋。
    “菊子,我家呢?”叶旭心里有些紧张,额角泛出一丝冷汗。
    夏晓菊安慰道:“叶旭,你别着急,听我说。”
    叶旭听夏晓菊如此说,心里更加紧张,问道:“菊子,你快告诉我,我爸我妈怎么了?”
    “叶叔、叶婶他们现在挺好的,只是你二哥……”夏晓菊预言又止。
    叶旭急切地问道:“我二哥怎么了?”
    “二哥他已经没了。”
    夏晓菊的话犹如一声晴空霹雳,一下子将叶旭打进了痛苦的深渊。他两眼呆滞,喃喃自语:“二哥,二哥怎么会呢?”
    夏晓菊解释道:“你们走后,叶远彪那个狗崽子领着还乡团来了,把你们家的房子烧了,又把你二哥抓起来,捆在村头的那个大槐树上,说是为了给他那个当汉奸的狗爹报仇,就将二哥,”夏晓菊语调中带着悲伤和愤怒,“二哥他……死的真惨。”
    叶旭紧攥着拳头,关节发出“咯哒、咯哒”声响,咬牙切齿地说道:“叶远彪你这个狗日的,我要是抓到你,我……”
    “去年春天,叶远彪带领保安团在龙湖芦苇荡围剿杨镇长的游击队时,被打死了。”
    “妈的,便宜他了。”叶旭恨恨地骂了一句。
    夏晓菊又说道:“叶叔、叶婶这3年吃尽了苦。家里的东西都被烧完了,吃的,用的,都没有。那两年,杨镇长的游击队的处境非常艰难,我在做交通,都没有办法帮叶叔、叶婶的忙。因为你的关系,亲戚们也不敢明里帮叶叔、叶婶的忙,没有办法,叶叔、叶婶曾经出去要了饭,唉!说起来,他们真是可怜。”
    夏晓菊眼圈又红了,“叶远彪被打死后,加之局势又不断好转,叶叔、叶婶他们的处境才有所改观。但是,直到去年11月解放了,叶叔、叶婶的生活才算真正稳定。”夏晓菊指着村里唯一的砖瓦房,继续说道,“土改中,村里一致同意将叶远彪家那三间西屋分给叶叔、叶婶住,现在,他们唯一惦记着的就是盼望着你能早日回来与他们团聚。”
    夏晓菊说话的时候,叶旭尽管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但他的心里却犹如刀搅针扎般万分难受,他也想过父母和家人会受到他的牵连,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给他们带来这般灾难性的后果,二哥死了,父母去要饭。
    夏晓菊知道叶旭此刻的心情,她语调轻缓地说道:“叶旭,我这就去叫叶叔、叶婶。”
    叶旭的双腿像灌满了铅,艰难地朝家挪着步,他是那么渴望着与父母相见,但是他又是那么害怕与父母相见,他好像欠着父母什么,心里有种羞愧难当的感觉。离家越近,这种感觉越强烈。这时,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声音强烈地震荡着他:“三麽者,你回来了!”
    叶旭立住脚,她母亲王兰英伸着双手趔趄着向他跑来,因为激动,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三麽者,你想死我了。”她冲到叶旭面前,一把抱住叶旭,一时老泪纵横,拍着叶旭的肩膀哭述道:“三麽者,你还活着,呜……,叶远彪让人造谣,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啊!你让妈妈看看,让妈妈好好看看,叶远彪做梦都想让我们家人死绝,怎么可能呢?三麽者,你回来了,就好了。”
    叶旭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的父亲叶锦章站在一旁也抹着眼泪。
    王兰英继续哭述道:“三麽者,你见不到二麽者了,叶远彪把他点了天灯,他死的好惨罗,我的儿啊,呜……,你知道吗,他是被你害死的呀,乡里乡亲的,你为什么非要把叶远彪他爸枪毙啊……”
    “够了,你这个死老婆子,”叶锦章一把扯过王兰英,虎着脸大声申斥着,“老三做的有什么不对?叶秃子做的那叫什么事,那三个新四军是怎么死的?什么乡里乡亲的,整个一条日本人的狗。”
    夏晓菊在一旁劝着叶锦章:“叶叔,叶婶决没有怨叶旭意思,她是心里难受,你就让她说吧。”
    叶锦章说道:“说出这样混帐话,真是越老越糊涂,还不回家给三儿做饭。”
    王兰英在叶锦章的埋怨声中抹着眼泪去柴房做饭。
    这当儿,叶旭回村的消息很快在小叶村传开,人们纷纷向叶旭家涌去。
    2

    夜幕中的杨柳镇,寂静无声。
    小学的教室里传来俘虏们一阵阵均匀的鼾声,院子里,在被油烟熏黑的马灯发出昏暗的光线下,哨兵端着大枪在哨位上往返巡逻,警惕地注视四周。夜已经深了。
    江立春翻身打开手电,手表的时针指向夜里1点30分,他便从地铺上爬起来,用脚轻轻踢睡在旁边的通讯员刘大新。
    刘大新在睡梦中被惊醒,问道:“有情况?”
    “嘘……”江立春担心惊动其他战士,就压低嗓门说:“跟我去查查哨。”
    江立春和刘大新打着手电检查了小学院里的哨位,然后,又透过教室的窗户仔细查看室里俘虏们的动静,有一间教室里传来不满意的牢骚声:“照什么照,还让人睡觉不?”江立春没有予以理睬,坚持将每一间教室查看一遍。
    江立春带着刘大新走出小学院外,去查看院外的流动哨,走到教室的后面,隐约看见靠近油菜田边的草地上,一条黑影一闪,窜进了油菜田,留下一阵(xisu)穸肃声。
    附近的哨兵拉着枪栓,跑到油菜田边,大声喝道:“什么人?出来,要不就开枪了。”
    “屋顶上有人!”刘大新在江立春的身后喊了声。
    俩条黑影从屋顶上跳下来,就朝油菜田狂奔。
    “站住!”
    “不站住就开枪了。”
    江立春、刘大新和哨兵一起喊着。
    那俩条黑影丝毫没有领会,继续朝油菜田跑。
    “妈的,我让你跑。”江立春嘴里骂着,抬手打了一枪,与此同时,刘大新和哨兵的枪也响了,子弹在夜空中划着道道艳丽轨迹向黑影飞去。一条黑影中弹倒地,但是,另一条黑影却一头扑进油菜田里。
    “追,快追!”江立春挥着手枪,大声对闻声赶过来的战士吆喝着。
    刘大新跑到中弹的俘虏身边,曲下身,翻过他的身体,用手在他的鼻翼下试试,然后冲江立春喊道:“江连长,这小子死了。”
    江立春跑过来看看俘虏的尸体,又用脚踢踢,骂了一句:“妈的,死了活该!”
    “站住!”“啪啪!”战士一边喊着,一边打着枪。
    在这如墨般的黑夜里,如果不紧紧跟踪,就会很快失去目标,江立春顾不上多想,带领几名战士朝俘虏逃跑的方向追去。

    叶旭进了家门后,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新家的模样,家里就闹腾起来,村子里几乎每一个村民都到他家来了,他家的三间屋子挤满了人,人们围着他问来问去,直到很晚了,村民们才三三两两地离开叶家。
    夏晓菊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尽管她的心里是多么希望留在叶旭的身边,尽管叶锦章和王兰英也对她作出了挽留,但她还是离开了,她知道明天一早叶旭就要出发,她要多留出一点时间让叶旭陪陪父母,她临走前留下话,明天一早来送叶旭。王兰英见她执意要走,就叮嘱一句:“我们等你明儿一块吃早饭。”
    叶锦章待夏晓菊走后,对叶旭说道:“小三,你走的这些年多亏了菊子照应,不然我和你妈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是啊。”王兰英接过叶锦章的话,“那两年,自家的亲戚害怕叶远彪报复,离我们远远的,要不是菊子这姑娘暗中接济我们,我和你爸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小三,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菊子,她对咱们家有恩呀。”
    叶锦章说道:“你看吧,菊子这姑娘今年已经22了,等了你那么多年,现在又没有打仗,你能不能跟队伍上请几天假,就把事情办了。”
    “你爸说得对,咱不能耽误了菊子,赶明儿把俘虏送走了,就和队伍打报告回来办事。”
    叶旭理解两位老人的心思,在他们农村,老人们最挂牵的就是儿女们的婚姻,他笑着劝慰父母道:“爸、妈,我和菊子商量过了,等仗一打完,我就回来和她成亲。”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中央军啊?你要让我们等多久哦?”叶锦章和王兰英两人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放心,蒋家王朝支撑不了几天了。”叶旭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但他见父母依然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就话锋一转,说道:“爸、妈,你们看,如果不彻底消灭蒋匪军,一旦让他们卷土重来,会有我们的好日子吗?”
    “那倒也是。”叶旭的话得到了叶锦章和王兰英的赞同,三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言地说着家常话。
    忽然,王兰英流露出一副非常害怕的样子,她的手哆里哆嗦地指着屋外,声音颤抖地说道:“听,枪……枪声,有人打枪。”
    “啊……”叶锦章也紧张起来。
    “没事,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叶旭看见父母的这般表情,知道这些年的战乱给他们造成的心里创伤一时无法慰平,就拔出手枪,吩咐他们道:“爸、妈,你们把门关好,千万别出去,我出去看看。”
    “三麽子……”王兰英惊恐地喊了一声。
    “没事,”叶旭回过头朝父母笑了笑,“我一刻就回来。”
    叶旭在屋外竖起耳朵听了听,心头一阵发紧。枪声来自不远处的杨柳镇小学,而且,夜幕中,能够清楚地看见杨柳镇小学的方向还闪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难道是俘虏出现了问题?要是这样,自己真不应该回家,唉,这个江立春,是怎么搞得,连个俘虏都看不好。叶旭想着心事,冲到村口,发觉搜寻的队伍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前进,他没有多想,迎了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报告教导员,”江立春双脚打个立正,“十分钟前,有五个俘虏逃跑,抓获了两名,击毙了一名,目前正在追捕在逃的两名。”
    “我们围得那么紧,他们是怎么跑的?”
    “这帮兔崽子从屋顶上打洞跑的。教导员,你看,”江立春指着眼前的油菜田说,“那两家伙就是扎进了这片油菜田,我们是从那面兜过来的,他们只能从这个方向跑,但我估计他们跑不远。”江立春所指的俘虏逃跑的去向正是小叶村的东头,而叶旭刚才是从村的西头跑过来的。
    “喔喔。”小叶村东头果然传来一阵犬吠声。叶旭面露焦躁之色,挥动手枪,对散布在油菜田里的战士们大声命令道:“快,包围村子。”
    江立春指挥着战士跟着叶旭迅速将小叶村包围起来。
    村长叶大成闻声提着马灯迎了出来,见到江立春,问道:“同志,怎么回事?”
    “有两个俘虏跑到你们村子里了。”
    “哎呀,是这样。”叶大成有些紧张,“我是村长,要我们做什么吧。”
    “教导员,村长在这。”江立春朝不远处的叶旭喊了一句。
    叶旭跑过来,他和叶大成算起来还是远房的叔伯兄弟,他问叶大成:“哥,我们村有民兵吗?”
    “有。”
    “这样吧,你去把他们都叫起来,到村西头汇拢,让他们配合一下,我们要从村西头开始搜村。”
    “行,我这就去。”叶大成提着马灯去召集民兵。
    叶旭又吩咐江立春,“你负责村口的岗哨,只准进不准出,决不能让他们跑出村子一步。”然后领着刘大新等三名战士朝村西走,路过自家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对刘大新说道:“小刘,你们先去,我有点小事处理,随后就到。”
    叶旭的家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时,心里还有些疑虑,自己分明吩咐过父母关好门,怎么他们没有关门?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叶旭轻轻地叫道:“爸、妈,是我,叶旭。”
    没有人回答。叶旭又问道:“爸、妈,你们睡了吗?”
    “啊……”里屋仿佛有人被捂着了嘴。
    叶旭立刻警觉起来,他拔出手枪,拧亮手电,朝里屋走去。
    “别动!”里屋传来一声低沉的喝令。
    “糟糕!”叶旭感觉到一阵眩晕,脊背上开始冒出阵阵冷汗,他知道父母落到俘虏的手里了。好在多年来残酷的战争环境已经使他具备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他努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朝里屋喝道:“什么人?出来。”
    王锦葵手里举着一把斧头,挟持着叶锦章走出来。
    “还有呢?”叶旭问道。
    “老兄,出来吧,他是一个人。”王锦葵朝里屋说道。
    张彬持一把菜刀,挟持着王兰英走出来。
    叶旭见父母在王锦葵和张彬的挟持下伛偻着,因为惊恐,两人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见到如此情景,叶旭心如刀绞般难受,蓦地,一腔怒火充溢胸间,他两眼紧紧地盯着王锦葵,咆哮道:“放下老人!”
    王锦葵和张彬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你别吓唬我。”王锦葵声音颤抖着,他在叶锦章头上晃了晃斧头,“把人招来了,大家都没有好。”
    “对,你要想自己父母没事,就别逼我们。”张彬学着王锦葵的样子拿菜刀在王兰英的脸前晃了晃。
    “妈呀!”王兰英发出嘤嘤的哭泣声。
    “你们跑不了了,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叶旭用枪指着王锦葵和张彬,“我命令你们快放了老人,赶紧投降,争取宽大处理,否则,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嘿嘿!”王锦葵发出一阵冷笑声,“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无所谓。想吓唬老子,没门!”他用手拍拍叶锦章的脑袋,说道:“老家伙,告诉你儿子,让他滚出屋去!”
    叶旭气愤地骂道:“畜生,有本事冲我来。”
    “心痛了是不是?”王锦葵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地笑意,“好,要想不为难他们,容易!放我们走。”
    “休想!”叶旭斩钉截铁地回答。
    “够种!难怪人家说共产党六亲不认。”王锦葵讥笑了叶旭一句,然后用手拧着叶锦章的耳朵说:“老家伙,听到了,是你儿子不愿意救你们,别怪我们心狠,今晚就只好让你们老俩口陪我们死了。”王锦葵说完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住手!”叶旭喝道,他此刻心里矛盾极了,他恨不得两枪就将这两个匪徒打死,但是自己的父母在他们的手上,他不能不顾及他们的安全,可要让他答应两个匪徒的条件,放了他们,这又是万万不能的,因为这是对革命的背叛,是一种变节行为,不,自己决不能这样做。
    王锦葵见叶旭犹豫的样子,就对张彬说:“老兄,是你先动手,还是我先动手?”
    张彬说道:“反正是个死,谁先动手都成。”
    两人的对话就像两把锥子,深深地刺在王兰英几乎崩溃的神经上,她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双膝跪倒,朝叶旭哭喊道:“三麽子,我求求你,答应他们吧……”
    “妈的,让老太婆声音小点。”王锦葵恶狠狠地吩咐张彬。
    “你这个老不死的,要不想活,就大声哭。”张彬将菜刀压在王兰英的脖子上,吓得王兰英止住悲声。
    “你们别逼我,我要开枪了。”叶旭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眼看着父母受到如此折磨,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称得上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没有什么能够压服他,但是,他无法面对的是自己的父母正在经受折磨,而且是生与死的折磨,他觉得这3年父母因为自己的牵连已经遭受了许多苦难,他无法偿还他们,现在,又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们陷入了一种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他的眼里开始流泪,他的方寸已乱,尽管他依然用枪指着王锦葵和张彬,但事实上,屋里的主动权已经转移到王锦葵和张彬的手里。
    黑暗中,双方静静地对峙了几秒钟,尽管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是双方都感觉到是那么地漫长。最终还是王锦葵打破沉默:“长官,如果你放了我们,我们决不会为难你的父母。”
    叶旭以沉默作答。
    “其实,你放了我们,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王锦葵放缓了语调,“我向你保证,即便我们以后被你们俘虏了,我们也不会供出你的。”
    叶旭依然以沉默作答。
    “你……”王锦葵有些发急。
    “叶教导员家在那?”
    “在那,我带你去。”
    屋外传来急促地脚步声。王锦葵压低嗓门恶狠狠对叶旭说道:“你的父母在我们手里,你看着办吧。”威胁毕,他和张彬挟持着叶锦章和王兰英推回里屋。
    “教导员,教导员。”是刘大新的声音。
    叶旭定了定神,走出屋外,他此刻身心疲惫极了,好在黑暗中刘大新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教导员,村长已经把民兵集合好了,就等你去布置了。”
    “知道了。”叶旭的声音显得苍白无力,“你告诉村长,我随后就到。”
    叶旭待刘大新走后,反身推门进了屋,他拧亮手电筒朝里屋说道:“出来,我有话说。”
    王锦葵推着叶锦章走出里屋。叶旭用手电光照了一下王锦葵的脸,那是一张令他痛恨的瘦长的脸,他要记住这张脸。
    王锦葵用手挡住光线,问道:“长官,什么事?”
    叶旭一字一句艰难地蹦出八个字:“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王锦葵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记住,”叶旭提高了嗓音,“你们是军人,不是还乡团!”
    王锦葵郑重其是地保证:“长官,你放心,过后我们决不为难你父母。”
    “但愿你们能够履行你们的承诺。”叶旭说完,怀着一个惴惴不安的心理朝屋外走去。
    越来越精彩了
    第二章 “老虎”就在身边
    转业到劳作队的叶旭,没有想到打出来的“大老虎”竟然是自己亲密的战友。他很苦闷,但老上级“共产党好比一个人,我们这些人就是她身上的细胞,现在有些细胞生了疮发了炎,不把它们割掉,会传染其他细胞,面积大了,病就难治了”的话让他明白了:防微才能够杜绝蜕变。
    现在已是1952年春天了。
    还是在1950年初,叶旭所在部队化归公安军不久,组织上就抽调他和部队上的一些干部去了这一地区新成立的一个劳作队,他被任命为劳作队教导员,江立春是劳作队副教导员,劳作队队长则由他的老搭档王志新担任。
    本来那时叶旭要回家与夏晓菊成亲的,但是,由于自己所在的地区新解放不久,潜藏的敌特活动比较猖獗,叶旭所在的劳作队还遭受了一次武装匪徒的袭击,牺牲了3名干部,另有12名犯人乘机逃跑,严峻的环境使叶旭无暇他顾,更何况劳作队成立时地无一垅,房没一间,有的只是同志们拿惯了枪支的手,剩下的就是一群对生活和前途失去信心的犯人,所以,即便他和夏晓菊成了亲,他也无法安置她。现在好了,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极大地调动了全国人民的爱国热忱,整个社会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拿劳作队来说,这两年来,叶旭他们组织犯人修路、开矿、为志愿军战士做服装,不仅靠自己的双手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劳作队的家底也充盈起来,起码住的地方不成问题了。
    夏晓菊这趟来就是和叶旭成亲的。
    叶旭和刘大新住一间房,比较破旧,王志新同爱人郭淑慧商议一番,将他们住的那间较大的平房腾了出来,用作叶旭的新房,尽管遭到叶旭的反对,但是在郭淑慧的指挥下,江立春带着一帮子人还是很快将腾出的房子收拾布置一新。
    婚礼办得简单而热闹,婚礼后,叶旭在家休息了一天,陪夏晓菊在驻地四处转了转,第三天,叶旭就带着犯人上了工地。
    白天,劳作队队部除了几个值班的干部外,其他的人都领着犯人上了工地。闲来无事,夏晓菊就经常和郭淑慧等几个干部家属在一起聊天、做针线活。这里面,只有郭淑慧作了母亲,她的儿子生下来头大,王志新就给起了个小名叫“大头”。 “大头”刚刚九个月,因为奶水不足,长得有些瘦小,头因此显得越发的大。
    这天,叶旭带着犯人走了,夏晓菊把屋子整理干净,仔细想想,找不出什么要做的事,心里就有些起急。在家乡时,她是远近闻名的女乡长,办事泼辣,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来劳作队和叶旭结婚之初,她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一时并不觉察出有什么不适应,但是,日子一长,她就觉得枯燥乏味,对于忙惯了的她来说,无事可做无异于对她的惩罚。所以这些天,她一做完家务,就跑到郭淑慧那儿,帮助带“大头”。一来二去的,她竟然对“大头”产生了感情,“大头”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惹人爱。唉!就是营养跟不上啊!夏晓菊心里每每想着,就有点恨王志新和叶旭,这帮男人成天心里装得只有工作,也不操心点孩子。
    夏晓菊想着,打开摆在床前的小皮箱,这个小皮箱是夏晓菊的陪嫁物,也是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夏晓菊伸手在皮箱里摸了摸,掏出几张票子,数了数,犹豫片刻,又放回去两张,这才起身。
    临近中午时,夏晓菊兴冲冲地拎着从集上买回来的20个鸡蛋跨进了郭淑慧的家门。“大嫂,快找个篮子来。”夏晓菊说着,蹲下身,将破麻袋装的鸡蛋一个一个拾到地上,有两个蛋破了壳,夏晓菊心痛极了,“嫂子,先拿个碗来,这里有两个碎的。”
    郭淑慧正在忙着做午饭,听见夏晓菊叫唤,急忙拿了一个碗,把碎了的鸡蛋装进碗里,然后,找来一个篮子,一边将鸡蛋朝篮里拾,一边说,“现在这孩子越来越能吃,可这地方太偏,买不到好的营养品,把我和老王愁坏了。”
    “是啊,”夏晓菊表示赞同,“我从家来时,以为老叶是公家人,这里怎么也应该比家要好,谁知还不如我们家那儿。”
    郭淑慧笑道:“妹子,只要教导员对你好,条件差点没啥。听我家老王说,劳作队以后会有大发展,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大瓦房住了。”
    “哇……”摇窝里睡着的大头醒来哭了两声,郭淑慧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她把大头抱起来哄着撒尿的同时,吩咐夏晓菊:“妹子,你把窗台上的那听奶粉打开,给大头冲一碗,他醒来就要吃东西。”
    夏晓菊冲了一碗奶粉,一边用嘴吹着风,一边把玩着这听奶粉,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精美的营养品。“大嫂,你从哪搞的这好东西?”
    “是我们家老王托张会计在上海买的,上午刚送来。”
    “这东西很贵吧?”
    “可不是,我还没给钱呢,嗨,只要大头喜欢吃,就是再贵,也得买。”
    两人这样一句一言地拉着话,直到大头吃饱喝足又睡了才各自散去。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劳作队办公室里的那盏油气灯依然亮着,屋里烟气腾腾,浓烈的尼古丁刺激的人们不时发出动静很大的咳嗽声,支委会开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江立春从口袋里掏出事先裁剪好的小纸片,倒上烟丝,动作麻溜地卷了一支大炮,点燃火,深吸两口,语调沉重地说道:“这次三反、五反运动中我们抓住的张火根这个大老虎,给我们的经验教训是极端深刻的,我同意教导员刚才所说的,全国胜利了,我们有些同志就产生了严重的骄傲自满情绪,以为从此天下就太平了,这些同志不仅放松对阶级敌人的警惕,而且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们经不起拉拢腐蚀,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像一个共产党员,要我说,这些人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现在,会议开了这么长的时间,王志新同志对这一点依然不能作出正确的认识,作为支委的成员,我赞同叶旭同志的意见,上报上级党委,建议对王志新同志进行停职反省,必要的话可以隔离审查。”
    “啪!”王志新右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撕开上衣,露出紫膛色的左肩膀,上面清楚地有两个弹眼。他指着这两个弹眼,脸涨的通红,嘴角的肌肉一颤一颤地,说道:“我王志新为革命是不是忠心耿耿,不用我说,看看这里,你们就应该清楚。张火根是在我眼皮底下贪污的,我存在失察的责任,我承认,组织上怎样对我处理,我没有意见。但是,说我被他拉拢腐蚀,和他同流合污,这是诬蔑!我决不服。”
    “你这是什么态度?”江立春站起来,用手指着王志新说,“同志,这是支委会,不是表功会,有没有问题,组织上查了再说,你没必要激动。”
    “都坐下来!”叶旭不满意地说,“我们是开支委会,不是来吵架的。”
    王志新看一眼叶旭,气鼓鼓地坐了下来,江立春随即也坐了下来。
    叶旭见两人都坐了下来,便说道:“从张火根交代出的问题看,涉及到好几个人,包括王志新同志,是否属实,尚有待于查证,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希望王志新同志能够认真对待组织上对你的审查,我想你作为一个老党员,这点认识还是应当有的。”
    王志新哼唧一声,摇着头说:“我……我是太冤枉了。”
    叶旭见状,诚恳地说道:“从感情上说,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对党对革命是忠心耿耿的,但是,这两年来,我发觉你有些变了,同志们的批评意见你很少能听进去,工作上也有些独断专横,张火根是旧政府的小职员,他的为人做派群众早就有所反映,偏偏你就对他那么放心,现在问题出了,你让群众怎么看我们。同志,我希望你别再固执己见,认真从自身多找些原因,否则,我们将辜负党和上级领导对我们的信任。”
    王志新低下头,喃喃地说道:“我同意支委会的决定。”

    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飞驰而来,叶旭和江立春等一帮子人迎了上去。
    县委书记章文琪从车上下来,站定以后,向四周环顾一眼,悄声问叶旭:“这段时间王志新有什么表现吗?”
    “他的抵触情绪依然大。”
    “噢?!”章文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说话间,章文琪和叶旭走进了办公室,众人随后要进,章文琪伸手挡了挡,说:“你们在外面等一会,”他又指着江立春,“小江你进来。”
    叶旭待章文琪坐定,为他沏了一杯水。
    章文琪端起茶杯,只是用茶盖滤了滤漂在水面上的茶叶,没有喝,又放回了桌子上。“我这趟来,主要是为了王志新的问题,你们说说看。”章文琪的语调沉重而缓慢。
    江立春看一眼叶旭,说道:“据张火根交代,他托犯人家属在上海替王志新买过12听奶粉,还有一块手表,另外还有两条毛毯、一些棉布、茶叶、白糖和鸡蛋,用的都是公款,大约合1200万元。”
    “王志新承认了吗?”
    “王志新基本上都承认了,只是他说那12听奶粉他说好了要付帐的,主要是他一时没那么多钱,让张火根暂时垫上,也没想到张火根用的是公款,至于那些棉布、茶叶、白糖和鸡蛋,他听张火根讲是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要不他也不会要的。只有那块手表和两条毛毯,他知道用的公款,他说买手表是为了能够保证每天准时带犯人上下工,两条毛毯的事是去年冬天在工棚里值班太冷才买的,都是因为工作需要,自己算是借用公家的。”
    “群众有什么反映?”
    “说什么的都有。”叶旭啧啧嘴,“大都希望对张火根严办!”
    “对处理王志新有什么要求?”
    叶旭欲言又止,江立春也低头不语。
    章文琪看着两个老部下,说道:“我知道你们和王志新共事多年,私人感情很好,我也一样,从他参军那天起,我就带着他,但是,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绝不能迁就,我想你们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这点觉悟应该有吧。”
    叶旭吞吞吐吐地说:“王志新的问题是很严重,不过他说的那12听奶粉的事不像是说谎,他家的大头奶水不够,我听他说过给大头买奶粉的话,我那口子在他家时,也听小郭说过是买的,只是还没付钱,我估摸着12听的数目有些大,王志新确实一下子难以付清。”
    “我不同意教导员的说法,”江立春嗡声嗡气地打断叶旭的话,“老首长,这两年王志新的变化很大,群众对他的反映也较大,张火根之所以贪污这么多,与他的包庇纵容有关,这次群众就说,王志新是张火根的后台,不能只挖出一个张火根,还应该深挖王志新。不然只拍苍蝇不打老虎,群众心里不服。”
    “你的意思王志新是只老虎?”章文琪盯着江立春发问。
    “从查处的问题和实际给我们党造成的影响看,他的作用很坏,这些天群众私下议论,反映到我这里的都认为王志新不老实,那12听奶粉没付钱就是没付,要没有这次三反五反运动,他还会有更多的贪污行为,说他是一只大老虎,一点也不冤枉。”
    章文琪目光转向叶旭,问道:“你的意见呢?”
    “从群众揭发和张火根交代出来的问题看,王志新现在确实蜕变了许多,给我们党抹黑不少,必须严肃处理。但是我认为他距离江立春同志所说的大老虎还很远,毕竟查处出来的数目不大,而且这两年劳作队能够迅速发展与他个人的努力有很大关系,总的衡量,他还是功大于过,所以我的意见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给予他党纪和必要的行政处罚,以起到教育和挽救他的目的。”
    “我反对,”江立春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与叶旭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这次劳作队的三反五反工作由叶旭牵头,他具体负责,短短的时间里就挖出张火根这个大贪污犯,有问题的还有十几个人,这让他感到不安和困惑,劳作队成立不满两年,为什么就有这么多的人经受不住利益的诱惑,丧失了党性和原则,沦落为贪污犯罪分子,让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王志新也牵扯了进去。起初,他不相信,但事实又让他不能不相信。王志新是他的老上级,他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王志新的关心,两人私下的感情相当地好,不过,近段时间,他发现王志新变了,至于变什么了,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凭一种知觉。队里缺会计,就从社会上录用了张火根,然而,张火根的生活做派很快就引起他的反感,群众也有看法,但是王志新却非常信任张火根,以致于人们私下里都说张火根是劳作队的二把手,这件事情出了以后,他多次找王志新谈心,希望王志新能够主动合作,查清问题,他从心里还是相信王志新,但是王志新始终避重就轻,有时还同他拍桌子,令他大为恼火,这时,一些群众陆陆续续地向他反映王志新的问题,使他对王志新的认识发生了急剧地变化,他把这次运动中查处的问题串联起来,似乎发现根子就在王志新身上,如果王志新能够洁身自好,劳作队里怎么能出现这么多问题?这种想法一从脑子里跳出,就立刻让他知道王志新这两年变在什么地方了,这也使他对王志新问题的定性严重起来,他和叶旭交换了这种看法,但叶旭不同意,为此两人已经发生过争执,谁也没说服谁,今天章文琪来,就是要宣布上级对王志新的处理决定,尽管此时他的意见对决定不会产生多大的作用,但是他觉得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不错,这两年为了劳作队的建设和发展,王志新吃了许多苦,功劳也不小,但话说回来,劳作队的绝大多数干部谁不是披星星戴月亮,没日没夜地苦干,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完成党交给的管理改造好犯人,为了不让他们坐吃闲饭的光荣任务,教导员同志,吃苦受累这是我们每一个劳作队干部应尽的义务,不是用来对党讨价还价的理由,王志新的所作所为不仅有辱一个共产党员的形像,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犯罪,我的意见是决不姑息,否则对群众无法交代。”
    “总不至于一棍子将他打死吧。”叶旭依然不同意江立春的意见。
    “我觉得这件事叶旭同志夹带了个人感情。”
    “你!”
    “好了,好了。”
    章文琪见两人顶了牛,就摆摆手示意他们停止争吵。待两人不再说话,他就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道:“王志新的问题县党委经过认真调查和讨论,认定性质是十分严重的,必须给以严肃处理,这是人民政府的判决书,判处王志新有期徒刑两年。你们有什么不同意见,可以反映,但是不能影响对王志新的判决。”
    “我赞成组织对王志新的处理决定。”江立春率先回答,此刻,他很高兴,因为上级对王志新的处理与他的意见相同。
    叶旭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觉得对王志新的处理偏重了,但是他想到再怎样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一结果,而且,作为下级,他应该自觉维护上级领导的决定,所以,他丝毫没有犹豫,就说道:“我赞同人民政府对王志新的宣判,同时,为了防患于未然,教育干部,我们近期要做的就是抓住王志新这一反面典型,在劳作队的全体干部中深入开展整风整纪活动,防止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章文琪站起身,手一挥,“走,去你们工地转转。”

    夜里,叶旭翻身醒来,看见夏晓菊睁大了眼睛望着屋梁上出神,问道:“菊子,想什么呢?还不睡。”
    “下午郭淑慧带大头回老家去了,王志新这一判,以后这娘儿俩怎么过?唉,大头也真够可怜的。”
    “看你同情什么人,王志新那是咎由自取。”
    “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好歹王志新和你战友那么多年,你就那么绝情。”
    叶旭坐起身想了想,说道:“章书记来宣布决定时,打了一个很好的比喻,说我们共产党好比一个人,我们这些人就是她身上的细胞,现在有些细胞生了疮发了炎,不把它们割掉,会传染其他细胞,面积大了,病就难治了。你想想,王志新是章书记一手带出来的,他能对王志新没有感情?看得出他对王志新一直感到惋惜,我也一样,但感情不能代替原则,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章书记的话,我觉得章书记说得非常深刻。我们起来革命是为了什么?过去老百姓非常痛恨国民党政府的腐朽堕落和横征暴敛,才支持我们,我们今天刚刚取得政权,如果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对贪污堕落行为姑息迁就,也许用不了多久,老百姓就会骂我们了。所以,王志新就不值得同情。”
    “我,我也不是同情王志新,我主要是可怜大头。”
    “你要是喜欢小孩,我们也生一个。”叶旭轻柔地说着,紧紧地将夏晓菊搂在了怀里。

    王志新被宣判的消息,在劳作队犯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犯人们纷纷议论。
    “唉!共产党真他妈的绝情,屁大点事就把人抓了。”
    “活该,谁让他为共产党卖命的。”
    “也该让这小子当一回犯人,看他往日神气的。”
    “……”
    杨柱国在一旁乜斜着众犯人,嘴角溢出丝丝冷冷的笑意。一名犯人见了,凑上前,讨好地说道:“师长,你有什么高见。”
    杨柱国鼻角“哼唧”一声,那犯人立即对众犯人嚷道:“大家静一静,听师长讲话。”
    杨柱国见众犯人平静下来,就轻轻咳嗽两声,用手指着众犯人,说道:“你们简直是一群井底之蛙。”众犯人被杨柱国说的面面相觑。“我这样说你们,别不服气。你们知道历史上有个殷纣王吗?”
    “知道,他被周武王给灭了。”一名犯人答道。
    “不错,是这样。但这是他后期的事,其实,殷纣王这个人起初还是一个相当有抱负有作为的君主,一开始他比较勤俭,大臣们对他也拥戴,但是有一次,他的大臣箕子上朝回来后就唉声叹气,家人问他怎么了,他就说商朝的气数不长了,问什么原因,他说今天看见殷纣王用了一双象牙筷子,家人很不以为然,大王用一双象牙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箕子却说,不能小看了这双象牙筷子,因为,用了象牙筷子,就不能再用现在的土碗,必须换上玉碗才能匹配,用了玉碗、象牙筷子,就不能再吃现在粗糙的饭菜,必须换吃精美的食物,吃精美的食物,就不能穿现在破旧的衣裳,必须换上华丽的服装,穿华丽的服装就不能住现在低矮的房子,必须换住豪华的宫殿,有了豪华的宫殿,就必须有一支豪华的军队保卫,养一支豪华的军队,就必须耗费国家巨大的财富,长此以往,国家就会垮台。历史一步步将箕子的预言验证。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防微才能杜渐。共产党厉害就厉害在这一点上,王志新被抓就是很好的例子,妈的,要是我们能够做到他们的一半,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众犯人被杨柱国说得哑口无言,良久,才有一个犯人喃喃低语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天下早已是人家的了。”
    这会轮到杨柱国哑口无言了。

    转眼,已经到了秋天,叶旭去县上开了一个会,下午刚回来,进了家门,将随身物品放下,就急冲冲去了队部办公室召集队上的负责人开会。
    天色已晚,夏晓菊依在床栏上等着叶旭。会是什么急事呢?夏晓菊自己不停地思量着,渐渐地她有了一丝倦意,靠在床边睡着了。
    “吱扭”的开门声将夏晓菊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眼,叶旭带着满身的疲惫走了进来。“哎呀!饿坏我了。”叶旭看见饭桌上的饭菜,就一屁股坐下来,抄起筷子要吃。
    “等一等,凉的吃,不怕吃坏了肚子。”夏晓菊上前止住叶旭,然后手脚麻利地将饭菜热了再端上来。
    叶旭狼吞虎咽的吃像令夏晓菊心痛,她不停地为他夹菜,同时关切地说道:“也不注意休息,看这满身的烟味,以后不许抽那么多的烟了。”
    “我发誓只抽了三根烟,开会的人多,身上的烟味是让他们熏的。”
    “你和我狡辩个啥,身体是你自个的,说了也不听,以后我再也不问了。”
    夏晓菊嗔怪了一句,并且故意噘起了嘴,样子非常可爱。但是叶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顾埋头吃饭,在得闲的时候才说了一句:“放心,以后我一定注意。”
    叶旭的粗心令夏晓菊有些失望,她忍不住唠叨道:“你就自顾吃好了,人家的事你一点也不操心。”
    叶旭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能不操心。”
    “算了吧!”夏晓菊真的有些恼火,因而嗓门不觉有些高,“我问你,我工作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你总不致于让我做一辈子家庭妇女吧。”
    叶旭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他放下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对夏晓菊说什么。其实,他这次从县里接受围垦黄泊湖任务的那一刻,他就在想该如何向夏晓菊解释?下午他在宣布上级作出的劳作队向黄泊湖进发的命令的会议上,思想多次溜号,以致于布置任务时,出现了几次差错。他本打算吃罢饭,收拾停当后好好与夏晓菊谈谈,没有想到夏晓菊已经将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你工作的事情,本来最近就可以解决,章书记考虑到我们这里的困难,准备把劳作队的后勤工作交给你们家属。”
    “真的!”夏晓菊眼里露出惊喜的目光,不过她只兴奋了几秒钟,叶旭的“可是”又让她感到了失望。
    “可是,这次上县里开会,情况有些变化。省政府决定开发黄泊湖,围垦造田,成立了黄泊湖劳改农场,任命章书记为场长,我们地区和高湖地区所有的劳改队和劳作队都要被调去,下个月15号前要求我们一定完成开进黄泊湖的任务。”
    “那……那现在这些家当怎么办?”
    “除了必备的用具外,其余全部转交给县里。”说到这,叶旭停顿下来,眼盯着夏晓菊,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
    夏晓菊此刻已经猜到叶旭的心理,便主动说道:“是不是我们这些家属不好安置?”
    “是这样。”叶旭觉得挺对不住夏晓菊,但是到这地步,不说也不行,所以他说道,“黄泊湖那个地方,条件非常艰苦,那么多的人开去,吃的、住的都是大问题,所以这次开进黄泊湖,上级要求一律不准带家属,要求我们动员所有的家属暂且回原籍,待条件好转了再接来。菊子,你看,我是劳作队的领导,得带个头。”
    “我知道。”夏晓菊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觉得委屈,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叶旭一把搂着夏晓菊,说道:“菊子,真是对不起。”
    “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家为了跟你,乡长都不当了,回去让人家怎么说呀!”
    “我给老杨写封信,让他给你暂且安排一个事做。这边围垦的事,上级要求两年内完成,所以你放心,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把你接来,到时,我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说的好听,刚团聚不到半年就要分别两年,你让我怎么放心你?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干地方了。”
    “你这种想法可要不得。”叶旭立刻严肃起来,“我们是党培养的干部,党需要我们去哪,我们就应该去哪,讲不得价钱。”
    夏晓菊笑了:“看你又马列了吧,三言两语就动员我回家,不兴我发两句牢骚啊?”
    叶旭知道说通了夏晓菊,高兴地在她脸上亲了两口,接着两人躺倒在床上说了许多夫妻俩之间的亲热话。忽然,叶旭想起什么,坐起身,说道:“菊子,你回家后,我想让你给江立春说个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早想好了一个,没来得及告你。”
    “什么一个样子的人?江立春要求的条件高,怎么也应该是有文化的。”
    “这你放心,是镇上的小学教员,人长得漂亮,保管让他满意。”
    “咱们一言为定,把这件事撮合成。”
    “行!回去我一定把这事落实。”夏晓菊郑重其是答应了下来。
    第三章 进军黄泊湖
    叶旭带着犯人来到黄泊湖边,准备围垦。面对一望无际的湖泊,犯人中有吓破胆的,有逃跑的,还有蓄意搞破坏的。深知黄泊湖危害的国军师长杨柱国却在叶旭等人的围垦决心中看到了新社会的力量,也让他深感“我过去的路实实在在地走错了,我确实是一个有罪的人,因为我是在与人民为敌。”因为改造黄泊湖也曾经是他的梦想,于是,他主动利用自己在犯人中的威望,帮助做围垦工作。
    宫云良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很高的山说道:“你看,那是小羊山,从湖上看非常像一个卧倒的小羊,当地人叫它小羊山,我们站的这个山坡是小羊山的后屁股,到晚上湖面起风时,正好成了风口,不适应扎营,在那,”宫云良手指移向半山腰的一个口子,“有一个弯子,是小羊山的羊角,伸到湖里,恰好形成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而且地势也平缓,住上三两千人没有问题。过去这里有几户渔民居住,打游击时,我在这里歇过脚,后来敌人为了对付我们,强行把渔民都赶走了,房子也给烧了,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叶旭说道:“待我们把这里建设好了,再把渔民请回来。老宫,这里有地名吗?”
    “以前当地人把这里叫湖湾。”
    叶旭和江立春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用手指着湖湾说道:“我们就住那,湖湾。”

    黑夜来临前,经过一番紧张忙碌的劳动,黄泊湖劳改农场三大队临时居住的茅棚终于在湖湾全部搭起,尽管用芦苇围起的墙壁难以抵挡住初冬刺骨的寒风,每一个人裹紧了被子也感觉不到温暖,但是一天的奔波和劳动却让他们忘却了寒冷,他们身子一接触到铺在冰冷坚硬地面上的薅草时,许多人立即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一间低矮的窝棚里,江立春和宫云良趴在工具箱上借助着昏暗的马灯正在研究地图。今天晚上,叶旭召开的队务会上,决定明天由江立春和熟悉地形的宫云良一起带人去湖里勘测,现在,会议已经散去多时,江立春依然觉得心里没有底,他把准备休息的宫云良喊到自己的窝棚,两个人对着地图又研究了半天,最终确定了明天勘测的路线和方法。恰这时,一阵寒风透过芦苇墙吹进窝棚,冻得江立春流下了青鼻涕,他不由得裹紧军大衣,跺着麻木的双脚,说道:“真饿呀!到哪弄吃的呢?”
    宫云良笑道:“大队长,你这里要是没有东西填肚子,到我那去。来前,老婆怕我受苦,给卤了二斤鸡蛋带上,我自己还偷偷灌了一壶酒,够咱俩喝几口的。”
    江立春和宫云良曲身钻出窝棚,说笑着朝不远处宫云良居住的窝棚走,走不几步,江立春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同时,作出手势,让宫云良也别说话,两人就屏着呼吸,静静地听着。附近一个犯人居住的茅屋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哭泣声。
    “哭什么哭,你娘老子死了是吧?”茅屋里传来一句恶毒的声音,哭泣声没有了。一会儿,哭泣声又起。“妈的,还让老子睡不睡了?”又是一句辱骂,但这次哭泣并没有停。
    “走,看看去。”江立春一挑用薅草扎成的门帘,钻进屋里,宫云良随后也钻了进去。江立春拧亮手电,在屋里的地铺上照了照,除了屋角一名犯人伛偻着,其他犯人正在酣睡,江立春看出来其中的几人是装出来的,不过,他没有揭露他们,而是走到哭泣的犯人面前,命令道:“你,跟我来。”
    江立春将犯人带进自己的窝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玉文。”张玉文怯怯地回答。
    “张玉文,这么晚了,你不睡觉,一个人哭,为什么?”
    “报告政府,我,”张玉文虽然吱吱唔唔的,但总算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害怕,我一躺下就做噩梦,我不敢睡觉。”
    “做什么噩梦?”
    “什么噩梦都有,真的,我害怕极了。”张玉文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报告政府,我们是要把黄泊湖填平吗?”
    “怎么,你们队长没有告诉你们?”
    张玉文从江立春口里得到证实,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妈呀!”一声哭开了。
    “怎么了你?”江立春犯了糊涂。
    张玉文哭诉道:“妈呀,活不了了,我又不是反革命犯,我只偷了一辆自行车和两块手表,我发誓,我一定改好,再不会偷别人东西了。我不想死呀,政府干部,你要救救我呀!”
    江立春又好气又好笑,他用手拍拍张玉文的脑门说道:“谁不让你活了?”
    张玉文抬起头,脸上粘满了眼泪和鼻涕,他用袖子擦了擦,说道:“黄泊湖这么大,到哪天才能填得完?所以,他们都说,政府这次是故意要折磨死我们。”
    “咚!”宫云良一拳砸在工具箱上,骂道:“这是哪个狗日说的,你要老实交代。”
    “我,我听他们议论的。”
    “都是谁?快说。”
    “我们组有王红兵、李有财、白全富几个人,还有其他组的,我叫不上名字。”
    江立春对张玉文说道:“张玉文,别听其他人的瞎议论,你看,按照他们的逻辑,我们这些干部和你们住得一样,活也不少干,难道我们自己也在折磨自己吗?听我说,只有解放前的反动阶级才折磨犯人,我们人民政府是不会折磨犯人的,我们这次来开发黄泊湖,完全是为了人民做好事,湖虽然大,但只要我们努力,用不了两年,就可以完成任务,到那时,你不仅不会丢命,而且还会养成好的劳动习惯,回家后才能保证自己养活自己。”
    张玉文低下头未置可否,江立春见时间已晚,担心误了明天的工作,就说道:“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琢磨一下,要有自己的主意,别被人家牵着鼻子走。明天还要劳动,你回去了不要再哭了,不然,影响别人休息。老宫,你把他送回去。”
    宫云良把张玉文送出了窝棚,江立春则陷入了沉思,他觉得有必要结合冬训在犯人中来一次大的整顿,克服对黄泊湖的恐惧心理,这一问题不解决,将会影响到大队的围垦工作。

    黄泊湖劳改农场三大队的第一次冬训大会在湖湾举行,会场设在一个缓坡处, 台设在坡下,犯人则席地坐在坡上,这样的好处在于所有人都能够看清楚 台上的人。会场的四周插上十来竿红旗,不远处,有几名武装警戒在警戒旗附近来回地走动,犯人们只能在警戒旗划定的区域内活动,每一名犯人都被告戒,超出警戒区范围,就视为逃跑,警戒人员可以开枪,但是,尽管如此,三大队开拔到湖湾才三天,就有六名犯人越过警戒区逃跑,叶旭派人极力追赶,只捕回了四人,另外两人依然在逃。据审讯逃犯得出的结论,这六名犯人都是因为害怕黄泊湖而逃跑的,所以,这次冬训大会的主题就是要打消犯人对黄泊湖的恐惧心理,同时还要在他们中间开展围垦黄泊湖的劳动竞赛,刚才,江立春在人民法庭宣布了对捕回的四名犯人的加刑决定后,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极富有鼓动性,在他的情绪感染下,各个中队事先安排好的犯人代表上台来,竟也脱离开准备好的讲稿,纷纷表开了决心,这架势正是江立春所期望看见的,他侧过身对旁边的叶旭说道:“教导员,你看,犯人们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
    叶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其实他并没有江立春那么乐观,毕竟围垦黄泊湖的劳动才刚开始,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还无法预料,犯人们现在表现出来的情绪事实上是非常薄弱的,真正的考验在后头,不过他仍然对冬训大会已经取得的成效感到满意,因为他注意到多数犯人脸上阴霾的愁容已经消弱,就知道下一步迫切要做的就是在近期将围垦黄泊湖的劳动竞赛开展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将犯人已经调动起来的劳动热忱保持下去。
    叶旭正在想问题,江立春用胳臂肘捅捅他,将他的思绪又拉回了会场,他发现半山坡上一名犯人举起手站起身来,旁边一名干部申斥道:“杨柱国,你要干什么?坐下来!”
    “报告干部,我要上台发言。”杨柱国一副标准的军人姿势,身子笔挺挺地立着。
    “坐下来!”干部命令道。杨柱国只好低下头,悻悻地坐下。
    “哼,他还以为他是师长呢!”附近一名犯人低声讥讽了一句。
    杨柱国闻声腾地站起身,大声嚷道:“报告干部,我请求上台发言!”
    “你干什么你!”干部前去制止。
    “小王!”叶旭站起身喊住那名干部,他虽然不知道杨柱国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强行制止杨柱国讲话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一来,杨柱国在许多犯人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他的一言一行虽然不再像两年前那样能够左右其他犯人,但是他的影响力却不能小觑;二来,他也相信在这种场合杨柱国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何况,他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对策,一旦杨柱国有什么不轨的言语,他正好可以借此予以严厉痛击,以消减杨柱国在犯人中的影响力,所以他吩咐那名干部,“你让杨柱国过来。”
    杨柱国一溜小跑到了 台,立正身体,头一扬,报告道:“报告叶教导员、江大队长,二中队三组犯人杨柱国请求发言。”
    叶旭尽管同意杨柱国发言,但他依然有很大的担忧,故此,他语调严厉地说道:“杨柱国,让你发言证明政府干部是相信你的,如果你借机捣乱,后果你是知道的。”
    杨柱国双脚打个立正,说道:“这个我明白。”
    “明白就好,”叶旭用手指着台下的犯人,“你可以发言了,但最好长话短说。”
    杨柱国转过身,朝台下的犯人鞠了一躬,这一举动令所有的人大惑不解,人们带着各种的疑虑和猜测把目光集中到杨柱国的身上。
    “刚才我给大家鞠了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恳请大家在围垦黄泊湖的劳动中出工出力,早日把黄泊湖改造成为万顷良田。”杨柱国的话一出,叶旭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说心里话,我原来一直认为我没有罪,成者王侯败者贼嘛!所以我没有罪被劳改了我也认了,但是,这些天,我心里却打起了鼓,为什么呢?因为事实正在教育着我,我错了。
    “我是个军人,当了22年的兵,除了和鬼子打了8年外,其余的14年都是在和共产党打,可以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蒋介石的忠实信徒,所以那时我坚定地认为必须要消灭共产党,国家才能够安定,即便我战败被俘,我也没有能够及时改变自己的看法。这两年来,我一直被关押在劳改队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但是我却感觉到了我们这个国家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我过去很长时间里所期待的,它发生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举两个例子:过去社会上盗匪丛生,大烟馆、妓院比比皆是,人民生活简直是百无聊赖。现在呢?前两个月,我夫人探监时告诉我,政府现在已经把烟馆和妓院统统地取消了,社会治安大大地好转,这些搁过去是想都不敢想。拿面前的黄泊湖来说,48年发大水,我是亲眼所见,那才叫惨!到处都是饥饿要饭的老百姓,饿死病死的人躺在路上好几天都没有人管,政府调集的救济物资大多数没有到灾民手里就被不法商人和贪官污吏截留,逼的老百姓没有活路,有的只好去做强盗,那年我的部下抓获了300多这样的强盗,有20多人在上司要求严办的命令下被处决,其实他们都是良民。和共产党做法对比,想一想,我就感觉到内疚,为什么?因为48年的黄泊湖大水,只有一半是天灾,另一半是人祸造成的,我们的那个政府从来就没有想过整治黄泊湖,发了水,又不积极救灾,而那些不法商人和贪官污吏却借机大发横财,但是我没有见到政府对他们采取了什么措施。看看共产党是怎么做的吧!要开发黄泊湖,化害为利,这是千年万年的大好事,就单单是这一件事,我就要喊共产党万岁!现实让我清楚一点,我过去的路实实在在地走错了,我确实是一个有罪的人,因为我是在与人民为敌。
    朴实,真切
    “今天,政府组织我们围垦黄泊湖,其实是给了我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们应当珍惜这次机会。苦点、累点算不了什么,因为今后黄泊湖的老百姓会记住他们的幸福生活中有我们辛勤的汗水。对于大家我不敢要求什么,我只能要求我自己,现在,当着政府干部和大家面,我发誓,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我都一定尽心尽力,争取在这次围垦劳动中立功,请大家看我的行动!”
    杨柱国的整场发言大大出乎叶旭和江立春的意料,而且,从实际效果来看,比刚才江立春的那番话所起的作用还大,所以,叶旭心里很高兴,他站起身,满脸笑意地对杨柱国说道:“说得好,我相信只要你按你所说的去做,就一定能够立功受奖。好了,现在你归队吧。”
    叶旭目送着杨柱国回到自己的中队,然后,借着杨柱国的发言为题,发表了一通情绪更加激昂的讲话,在他的描述里,人们似乎已经嗅到了黄泊湖那千里稻花的芳香……
    “今天,政府组织我们围垦黄泊湖,其实是给了我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们应当珍惜这次机会。苦点、累点算不了什么,因为今后黄泊湖的老百姓会记住他们的幸福生活中有我们辛勤的汗水。对于大家我不敢要求什么,我只能要求我自己,现在,当着政府干部和大家面,我发誓,不管遇到多大困难,我都一定尽心尽力,争取在这次围垦劳动中立功,请大家看我的行动!”
    杨柱国的整场发言大大出乎叶旭和江立春的意料,而且,从实际效果来看,比刚才江立春的那番话所起的作用还大,所以,叶旭心里很高兴,他站起身,满脸笑意地对杨柱国说道:“说得好,我相信只要你按你所说的去做,就一定能够立功受奖。好了,现在你归队吧。”
    叶旭目送着杨柱国回到自己的中队,然后,借着杨柱国的发言为题,发表了一通情绪更加激昂的讲话,在他的描述里,人们似乎已经嗅到了黄泊湖那千里稻花的芳香……
    5

    湖湾的冬天来临了,湖面上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江立春站在岸边,望着伸进湖里的那5里长的水上工棚,眉头不由的拧成了一个结。
    “妈的!这个鬼天气,真要了老子命。”江立春在肚里骂了一句。昨天,黄泊湖地区的一次大风降温过程,将湖水一下子变得更加冰凉刺骨,犯人们普遍流露出为难情绪,为了不影响筑穿湖大堤工程的进展速度,叶旭带头跳进湖水里挑泥筑堤,坚持了整整五个小时,半夜里,他发起了高烧,却仍然和中队干部、犯人一样睡在水上工棚里,任凭江立春怎样劝说,他就是不肯搬到岸上的窝棚里住。刚才,宫云良来汇报,一队挑得那段堤三天以来总是塌方,想了许多办法,也解决不了,叶旭一听,着了急,一把扯掉敷在额头用来降温的湿毛巾,晃晃悠悠地跟着宫云良去了现场。江立春本来也是要去的,但是,待一会章文琪要来湖湾检查工程进展情况,他只好留在了队部。
    江立春在湖边站立久了,两腿冻的麻木,就用力在冻的坚硬的地面上跺跺双脚,然后裹紧军大衣,转过身,朝场部来湖湾的羊肠小道上望去,见小道上来了两个人,那老者长得瘦骨嶙峋,但步伐却格外矫健有力,颌下还有一副银髯随风飞舞,俨然是一个美苒公,大有前世士子之风。两人来到江立春面前,老者问道:“同志,请问,你们是在围垦黄泊湖吧?”
    江立春仔细打量眼前的二人,目光中充满了警觉,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吗?”
    年轻人急忙答道:“同志,请别误会,我在离此不远的徐家埠镇医院工作,这是我的证件,”他掏出工作证递给江立春,然后,用手指着老者,“他是我爷爷,听说政府要开发黄泊湖,他就非来看个究竟,这不,今天让我陪他走了30里地赶到这里。”
    江立春将工作证翻开看了看,没有发现破绽,就把工作证还给了年轻人,随口说道:“开发黄泊湖有什么看头?”
    老者开了腔:“小伙子,话不能这么说。”老者指着黄泊湖,“你看,这黄泊湖方圆800里,水深数丈,要把它开发出来谈何容易,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你们现在在这里围垦只能是劳民伤财,我已经给政府上了书,要求你们立即停止开发黄泊湖。”
    江立春睁大了眼睛,嘴巴张的很大,看着老者不知道说什么好。年轻人把江立春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同志,请你不要介意,我爷爷是个老秀才,说话办事迂腐的很,他以为围垦黄泊湖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极力反对,人家政府定下来的事,哪能容他瞎嘈嘈。嗨!我也是被他逼的没办法,才上你们这儿来的,所以,他有什么言语不周,你也别往心里去。”
    “怎么,你爷爷是个秀才?”江立春来了兴趣,撇开年轻人,走到老者面前,又仔细地打量老者一番,态度恭谦地问道:“老人家,今年高寿了?”
    老者捋着胡须,说道:“惭愧,惭愧,至今已经虚度七十有二。”
    “老人家学识渊博,对黄泊湖的地理一定非常了解吧。”
    老者脸上溢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语气既酸又明显地卖起了资格,说道:“老朽生于斯,长于斯,不敢说对黄泊湖了如指掌,起码还算是略知一二。过去黄泊湖常发水,有人想出了在湖里筑堤防水的办法,试过了许多次,花费了不知多少的钱财,结果呢?都是失败收场,至今老辈子人中还流传着一句话,我给你念叨一遍,‘黄泊湖,长又弯,通东海,永不干,要想修堤难上难!’你们不知道深浅,硬要围垦黄泊湖,怕又要是重蹈前人的覆辙了。”
    江立春忍不住笑了,他指着在远处湖面上吆喝打桩的犯人说道:“老人家,你说的都是老皇历了,你看看,才几天的功夫我们新筑的大堤就那么长了,按照现在的速度,只要两年,我们就可以把黄泊湖的水填干。”
    “年轻人,你们这才到哪儿,先别忙着乐观,有你们叫苦的时候!哼,不听我的,早晚要后悔的。”老者对江立春的态度感到生气,他一把拽过年轻人的胳膊,气鼓鼓样子,“走,去别处看看。”
    年轻人随老者走的时候,回头和江立春打招呼:“同志,请多包涵,以后有机会来徐家埠玩。”
    “一定。”江立春朝年轻人挥挥手,目送他俩翻过小羊山,向二大队的方向走去。
    “真是有意思。”江立春为这次邂逅感到有趣。
    “你嘟嘟囔囔地做啥?”问话的同时,一只大手拍在江立春的肩膀上。
    江立春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章文琪和场生产科的技术员伍金贵已经来到身边,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章文琪听了,朝在湖上作业的人群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说道:“老秀才的这种话虽然只是代表了个别人的观点,但是,说明了我们开发黄泊湖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在群众中宣传的不够,一些群众不相信我们征服黄泊湖的能力,对我们开发黄泊湖产生怀疑,要改变他们头脑里的那种开发黄泊湖是劳民伤财的思想观念,讲大道理不行,唯一可行的就是尽快完成围垦黄泊湖的任务,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群众就会把我们当成国家的罪人。小江,老秀才的话你要给我记得牢牢的,等我们把黄泊湖改造好了,把那个老秀才请过来,让他看看,共产党的国家没有什么是干不成的!”
    江立春从心里佩服章文琪观察问题的洞察力和思想的敏锐性,刚才自己只觉得老秀才迂腐可笑,却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呢?看来,作为一名大队领导,在政治思想上还是不成熟啊!想到这,他收敛起笑容,立正说道:“章场长,我懂了。”
    “明白就好,小叶呢?”
    “一队的堤总是塌方,他去那儿了。”
    “走,一起去看看。”

    一中队的水上工棚离岸有4里多地,江立春知道从连成一线的工棚走很不方便,就叫来一名犯人划着一条小船,向一队的工地划去。湖面上结有一层薄冰,小船行驶中压踏着冰面,发出阵阵的破冰声,划船的犯人铆足了力气,才使小船得以缓慢地前行,所幸只是岸边的湖面才有冰,船行不远,就脱离了结冰区,飞快地向一队驶去。
    一队的筑堤工地上,旌旗猎猎,干部带着犯人正热火朝天地劳动着,他们有的划着小船和竹筏在湖水里用毛竹和木料朝湖底打桩,有的用粗铁丝加固打好的桩,有的用芦席为加固好的桩贴边,更多的人则是在已经用芦席和木桩围成的那个长200米、宽150米的长方形坝里一面排水,一面在水里捞泥灌箱,尽管天气非常寒冷,许多人头上依然溢出了点点汗珠。
    章文琪跳下小船,对迎上前的叶旭问道:“说说看,怎么一回事?”
    叶旭指着坝体内已经成形的堤身说道:“这个坝三天前就围好了,可是内堤老是挑不起来,白天好不容易挑起的堤,不到半夜就垮塌了,现在你看见的是费了六个小时刚刚挑成的,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叶旭的话音刚落,就听“哄”的一声闷响,那堤就在眼前垮塌了,三名犯人没来得及躲避,被垮塌的泥浆掩埋,江立春见了,急忙脱掉大衣跳进坝内组织犯人将三人救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章文琪问身边的伍金贵。
    “我下去看看。”伍金贵说罢,跳进了坝内。
    “你们要抓紧时间,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不然要误了工期。”章文琪一边看着坝内忙碌的人群,一边叮嘱叶旭。
    “我们一定想办法。”叶旭尽管向章文琪做出保证,但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而面有焦虑之色,恰这时,他看见不远处一名犯人抱着头坐着,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训斥了一句,“别人都在干活,你还要休息,想不想好了。”
    犯人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原来他是在哭泣。
    “你怎么了?”叶旭的声音有些和缓了。
    “报告教导员,”犯人一脸的委屈,声音中带着哭腔,“这道堤我挑了四次,还是塌了,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呜……”
    “哭什么?真是个窝囊废!你给我站起来。”叶旭指着犯人的鼻子怒吼了,这种场合他不会允许任何可能动摇人们对筑堤决心的因素的存在,“堤塌了再挑,怕什么?下坝去!”
    犯人被叶旭的吼声吓怕了,他哆哆嗦嗦站起身,向叶旭鞠了一躬,跳下坝去。
    伍金贵从坝内爬上来,对章文琪和叶旭说道:“章场长、叶教导员,这里的问题我一时不能完全肯定,我估摸着像是土壤的含水过大的缘故,至于解决的办法,我还没想好。”
    叶旭急切地说道:“伍技术员,你可要多费点心思,我们全指望你呢。”
    伍金贵摸着脑袋,吱唔半天,也拿不出好办法,章文琪见了,说道:“小叶,别再逼他了,好办法凭空想是想不出来的,惟一方法,还是多集思广益,你们大队1200名犯人,59名干部,多发动发动,总会想出好办法的。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就住在你这。”
    “场长,这里晚上风大,你腰也不好,还是……”
    “少罗嗦,你们能住,我就能住。不让我在这住,容易,拿出解决塌方的方法,我立刻就走。”叶旭深知章文琪的脾气,和江立春两人嘀咕一阵子,决定立刻召集各中队负责人开现场会,将章文琪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夜晚,叶旭因为发烧,在章文琪的命令下,早早地休息了。队部的窝棚里,江立春陪着章文琪悄悄地说着话,天冷,窝棚里寒气又大,刘大新便将一盆碳火端了进来,江立春伸出手在火盆上烤了烤,吩咐刘大新道:“去到伙房拿两个山芋,给场长和技术员烤着吃。”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江立春拿起话筒,是二中队队长林枫打来的:“是大队长吗?我是林枫。今天现场会后,我们回来组织犯人想办法,甭说,还真就琢磨出了一些好办法可以试试。我给你说最可行的吧,我们队的杨柱国你还记得吗?对,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师长,他有好的想法,哎,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这就带他去你那。”
    章文琪问道:“什么事?”
    “林枫带一个犯人要过来汇报解决塌方的办法。”
    “好哇,”章文琪朝身边的伍金贵吩咐一句,“小伍,你好好听听,管用的话,就立刻在全场范围内介绍。”说话间,窝棚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林枫裹着一股寒风走了进来。
    “吆,这鬼天气,把人的下巴都要冻掉了,”林枫说着把手伸到火盆上,反复搓了两下,又和章文琪打招呼,“场长,您还没有休息呢?”
    章文琪笑道:“还要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呐,人呢?”
    林枫转过头冲窝棚外喊道:“杨柱国!”
    杨柱国走进窝棚,朝窝棚内的人立正报告:“报告!”
    江立春随手拽过一个小板凳,放在杨柱国面前,拍了拍,“这是我们农场的章场长,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就照直说。”
    杨柱国朝章文琪微微鞠了一躬。章文琪伸出手来示意,“还是坐下说吧。”
    杨柱国在小板凳上坐下,身子向前倾,显出非常恭敬的神态,说道:“今晚,林队长组织我们讨论解决坝内塌方的问题,让我想起一件事,49年3月我在长江北岸被俘前的半年里,曾经调集军队和民夫修过长江工事,我的一个营试图在南岸滩涂上修个坝,目的是既可以防止登陆,又可以作为屏障,当时和现在的情况相仿,挑起来的坝总是塌,一个星期也没有筑起来,后来,还是一个老农想出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江立春显得既兴奋又着急。
    “从那次的经验看,发生塌方的原因不外乎两种,其一是因为用来填土灌箱的土壤含水量过大;其二是因为坝身下面的稀淤太深。如果是前一种原因,就应该在坝的旁边挖沟沥水,作用在于加快干涸的速度,等到坝身稍干后,再将塌下的土少量地望上翻挑,而且只能少量地慢慢进行,如果一次加土过多,坝身的压力过大,就会挑的越多,塌的越多。”
    “有道理。”伍金贵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刘大新端着一脸盆山芋进了窝棚,江立春随手拿了三个丢在火盆上,一会儿窝棚里就弥漫了烤山芋的香味。
    杨柱国对伍金贵刚才的评价感到高兴,他挺了挺身子,说道:“如果是后一种原因,可以采取沙石导渗的手段,方法就是在坝的坡脚处挖一条小沟,用沙石填充,隔一段距离与沟垂直再挖一条小沟,还是用沙石填充,上面用土覆盖做成戗台,这样就可以将稀淤的水渗走。现在就是不知道这两种办法在黄泊湖管不管用。”
    “管用,一定管用。”伍金贵兴奋地跳了起来。
    江立春也非常高兴,他把手一挥,说道:“太好了,明天我们就这么干。”
    几个人中只有章文琪还稳稳地坐着,尽管他的心里一样很高兴。他伸出手,在火盆上挑了一个烤的焦黄的山芋,递给杨柱国,“吃吧。”
    杨柱国咽了咽吐沫,烤山芋的香味早已勾出他的食欲,但他顾及到自己的身份,所以伸出手说道:“报告干部,我不饿。”
    “假话,”章文琪笑了,“天这么晚了能不饿?再说,一人动口,十人嘴酸,拿着吧。”
    杨柱国也笑了,他深为章文琪的幽默和做派折服,便伸手接过山芋,窝棚里立刻洋溢了一种欢快轻松的气氛,直到很晚,这窝棚的灯依然亮着。
    天气越来越寒冷,湖面上的寒风轻易地就透过了芦苇席的空隙,把水上工棚里的气温变得和湖面上一样低,人们都裹紧了被子,但寒冷几乎让被里没有了一丝暖意,棚内所有沾水的东西都冻的僵硬,空气里似乎永远都在一股一股地冒着潮湿的霉味、难闻的脚臭、讨厌的汗液味和恶心的屎尿气,严寒和劳累顷刻间摧垮了体质差的人,每天都有五六个人病倒,更为严重的是伤寒病开始向这里的人们袭来,叶旭接到报告,四中队已经发现三人患上伤寒,他赶到四队,见三名犯人烧得脸色发红,其中一名烧的说起了胡话,队医在一旁给他们准备药水。
    叶旭对四队队长顾毅说道:“这样不行,必须对他们采取隔离措施。”
    “刚发现,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
    叶旭对顾毅拖沓的作风很不满意,沉着脸说道:“那现在就开始做,再发现伤寒的立即隔离。”
    顾毅还想申辩,叶旭手一伸,又说道:“我不想听你解释,必须隔离传染源,做不到我停你的职。”
    顾毅不敢再说什么,急忙出去找人搭建隔离棚。其实叶旭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最差的状态,自从上次高烧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走起路来总觉得轻飘飘的,他需要静养才能恢复体力,但是,工程繁忙,要处理的问题实在太多,他只能咬着牙坚持着。这两天,他又夜夜倒着冷汗,今天起来时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处理完隔离伤寒犯人的事情,回到队部,他就感觉到天旋地转,额角溢出了豆大的汗粒。
    刘大新在一旁见了,关切地问:“吆,教导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了?”
    叶旭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有些疲劳,没什么大事,我有些渴,你给我倒杯水。”
    刘大新水倒了一杯水,送到叶旭手里,叶旭喝了一口,觉得水有些烫,就放下杯子,说道:“队部怎么就剩你一人,大队长他们人呢?”
    “他们……”刘大新欲言又止。
    “出了什么事吗?”叶旭立刻警觉起来。
    “噢,没事,”刘大新极力掩饰心里慌乱,他见叶旭这种状况,实在不愿意告诉叶旭实情,便编造道:“你进屋前大队长带着人刚走,说是去三队看看。”
    “我在路上没有碰上他们呀。”
    “他们为了图快,划船去的。”
    “噢,这样。”叶旭走到队部值班的床上和衣躺下,他觉得身体发冷,头发沉,倒在床上就要睡着。
    刘大新上前帮叶旭脱下衣服,随手拉开被子为叶旭盖好,担心叶旭冷着,又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被子上。
    “你别这样,会冻着的,拿走……”叶旭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窝棚外的糟杂声将叶旭惊醒,他睁开眼,窝棚里只有他一人,“人呢?”叶旭心里疑惑着。
    “教导员呢?教导员呢?”窝棚外传来江立春焦躁的声音。
    “他在屋里睡觉。”这是刘大新的声音。“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快去把他喊起来。”
    叶旭一个激灵,知道出了大事,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想立刻出去看个究竟,但是他的头却非常地晕,身子不由地趔趄了两下。
    “怎么了,教导员?”刘大新进窝棚正好看到这一幕,急忙上前扶住叶旭。
    “我没事,外面出了什么问题?”叶旭用力一推刘大新,没等他回答,就冲出窝棚外。
    在上次召开冬训大会的地方,已经集合了许多犯人,从水上工棚到那里的路上,还有一队队犯人在干部的带领下脚步匆匆地朝那儿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旭想着,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了会场。
    会场里,江立春带着十来名全副武装的干部将13名五花大绑的犯人团团围住,其中两名犯人还被砸上了大镣,江立春挥舞着手枪不时地咆哮两句,会场里充满了一股杀气。
    江立春见叶旭来了,就把他拖到旁边,喘着粗气说道:“早上,你前脚去四队,三队就出了问题。一个犯人前两天得了重病,估计也是伤寒,老孙因为忙,没太注意,给耽误了,我们去时,人已经断了气,我把老孙狠狠地克一顿,没想到这些王八蛋借机闹事,活不干了,把工具砸坏了许多,昨天挑好的坝也被放水弄塌了,还点着了两间工棚,要不是及时扑救,整个大队就完了,我把领头的温家贤和赵三新镣上,其他捆着的也都是参与闹事的。妈的,不镇压,他们还翻天了。”
    叶旭心里一沉,他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就问:“向上级汇报了吗?”
    “这个节骨眼上,偏偏电话断了。教导员,事情紧急,来不及请示,就我俩决定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枪毙温家贤和赵三新!”
    叶旭大吃一惊,说道:“现在不是打仗,这样处理恐怕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那个温家贤原先就是特务,按罪早就该枪毙了,留到今天造成这么大的祸害。”
    “不行,我们没有杀人的权力。”
    “叶旭同志,对阶级敌人的破坏,我们决不能手软,你要不同意,出了问题我负责。”
    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言语声逐渐高起来。
    这时,大队的犯人全来齐了,副教导员李明山跑过来,说道:“你们争执个啥,犯人全齐了,这会还开不开?”
    “怎么不开,走!”
    “江立春同志,你别胡来,我们要对党的事业负责!”
    江立春拍着胸脯,脖子上青筋突起,非常激动地说着:“教导员,我江立春对党问心无愧,我不能容许阶级敌人如此嚣张,我相信,如果章场长在,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那好,我们谁也别自作主张,现在就开支部会决定。”
    支部的五位成员很快聚齐,叶旭说道:“现在和上级一时联系不上,但形势又迫使我们及早做出决定,我和大队长产生分歧,所以要由支部表决决定。大队长的意见要枪毙温家贤和赵三新,我反对,现在请大家举手表决,同意大队长的请举手。”
    出乎叶旭意料的,除他这个书记以外,其余四个人全都举手表示赞同。他有些恼怒,忿忿地说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人头掉了,就再也长不起来了。不错,温家贤过去是特务,可他早就投降了,如果现在对他使用镇压手段,会在犯人中间造成什么影响?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慎重一点呢?”
    江立春说道:“叶旭同志,我认为你这种做法是右倾的表现,镇压温家贤和赵三新,就是要打击犯人中间那种对抗改造的嚣张气焰。”
    “我同意大队长的观点,”政工股长田大海指着不远处被捆着的犯人,语气显得格外激动,“教导员,他们闹事的时候,你不在场,没见当时他们有多猖狂。如果他们手里有枪,那被杀的就是我们,他们是不会心软的!”
    “教导员,”副大队长关东的话里含有规劝的意味,“你以前常对我们说,在对敌斗争中要做到坚决有力,温家贤是放下了枪,但是他骨子里是坚决地反对共产党、反对政府的,今天的事件已经把他的本性暴露无疑,这样的反动分子不坚决地铲除,只会混乱我们的改造秩序,教导员,我希望你能够同意我们大家的意见。”
    李明山朝会场看一眼,焦虑地说道:“教导员,你是支部书记,对于支部的意见你有最后的决定权,我们听你的,现在人都等在那儿,我们再不尽快拿出决定,会出问题的。”
    叶旭此时头上溢出了点点汗珠,一半是由于身体虚弱,一半则是因为紧张,眼前的四人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他们从来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今天为什么这么一致反对自己?难道自己对敌斗争不坚决?难道自己真的是右倾?不,决不是,他的眼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都是焦虑和仇恨,这场面让他感到很熟悉,他想起来了,以往他带领他们每一次冲锋之前,他就能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他不由得在心里叹道:“我的同志,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我们是在建设国家,不是在打仗,你们不能再用战争的思维处理问题了。”他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他很明白,眼下他不可能说服他们,只能利用自己的权威制止他们,他清楚他们会无条件地服从自己,可这样一来,就会加深他们对自己的不理解,何况,从目前的情况看,可以肯定全大队的多数干部都是支持他们的,这……,叶旭矛盾极了,忽然,他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教导员。”
    “教导员。”
    江立春等人慌了神,抬起叶旭就望队部窝棚里跑,江立春还朝不远处的人喊:“快叫医生。”
    医生很快到了,用听诊器听听,又为叶旭号号脉,站起身说道:“教导员身体太虚,又发着高烧,加上过度的疲劳,所以才昏厥过去。不过不要紧,我给他推一针葡萄糖,待会再挂两瓶水,以后再督促他好好休息几天,病就会好的。”
    听医生这般说,江立春才放下心来,他对田大海说:“你留下来看护教导员,老李、老关,咱们赶紧走,去晚了会场怕真出乱子了。”
    三人急冲冲朝会场赶,李明山问江立春:“大队长,到底怎么处理温家贤和赵三新。”
    “枪毙!这两个人决不能留。”江立春回答的非常坚决。
    “可教导员……”
    “以后我会向他做出解释。”说话间三人来到会场,会场下的犯人中一片交头接耳声,江立春走到犯人面前,右手一挥,大声说道:“现在开会!”
    会场立刻寂静下来。江立春放开洪亮的声音,将三队发生的事情简单讲述一遍,然后,朝那些全副武装的干部一招手,说道:“把那些反革命分子押上来!”
    “走!”愤怒的三队队长孙云龙推着温家贤第一个上来,紧接着,其他犯人也被推了上来。
    江立春大声说道:“我现在宣布,对反革命分子温家贤和赵三新处以死刑,立刻执行!”
    四名干部上前,拖着二人就走,温家贤拼命地挣扎,一路歇斯底里地狂呼:“打倒法西斯!三民主义万岁!”
    赵三新则瘫软无力,不停地告饶:“政府干部,我冤枉啊!救命呀!不管我的事,都是温家贤挑唆的呀!”其他被捆的犯人吓得浑身战栗,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啪!啪!”两声沉闷的枪声响起,全场犯人一片愕然。枪声传到队部的窝棚,已经苏醒的叶旭漠然地看一眼床前的田大海,就闭上眼睛,陷入沉沉的思索中。

    叶旭的考虑是对的
    第四章 丰收之殇
    疾病、寒冷和漫长的围垦,让干部队伍也出现了分化。急躁的江立春动手打了申请调离的孙云龙,付子良的牺牲则让叶旭感到心痛。在围垦获得成功,即将获得粮食丰收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场惨烈的人与野鸭子的夺粮大战,“水面上浮满了野鸭的尸体,……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发现黄泊湖的儿童只能从书本和电视中才能认识野鸭子的时候,才对那场人与野鸭子的战争扼腕唏嘘不已。”
    6

    转眼到了年关,天气越发地寒冷,筑堤遇到的困难越来越大。尽管如此,穿湖大堤依然在顽强缓慢地向前延伸,让人们在艰难中看到了希望。
    岸上大队部的窝棚里,支部的五个人正在开会,临时充当桌子用的工具箱上摊放着六份请调报告,叶旭把情况介绍完毕后等着大家的发言,但此时,谁也没有说话,窝棚里一时寂静的连他们吸烟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啪!”江立春一把掌拍在工具箱上,把埋头吸烟的李明山吓得一激灵,“想当逃兵啊!我的意见,一个也不能放,”他从请调报告中抽出孙云龙的那份,“特别是孙云龙,不仅不放,还要给予严肃处理!上次出那么大乱子,我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他,现在他倒要撂挑子了。”
    关东掐灭手里的烟蒂,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还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谁贪图安乐、害怕吃苦,谁确实有困难,这要好好分析分析。据我所知,副业队的小刘最近父亲去世了,家里剩下他的母亲和奶奶没人照料,这才提出调动,从开发黄泊湖以来的表现看,小刘能吃苦,工作也认真,队上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他确确实实因为家庭问题没法解决才提出的调动,如果我们不同意,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叶旭指着六份请调报告,说道:“老关说的在理,这六个人我们是应该好好分析分析。即便有人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提出的调动,也不能一棍子将他打死,我们也有责任,起码我们的思想工作没有做到家,我的意见还是我们大家分头找他们谈谈,让他们说出心里话,然后再讨论解决办法,大家看怎么样?”
    “我同意。”
    “我没意见。”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咱们分分工。”
    商议的结果,孙云龙由叶旭和江立春负责谈话。
    在孙云龙来之前,叶旭一再告戒江立春要沉住气,要有耐心,但是,自从孙云龙踏进窝棚的那一刻起,江立春就阴沉着脸,窝棚里紧张的气氛就再也没有缓和下来。
    叶旭招呼孙云龙坐下,又为他冲了一杯水,说道:“你的请调报告我们看过了,今天叫你来,就是想找你好好谈谈,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教导员,我在报告里也写了,我确实有很大的困难,希望领导能够理解我。”
    “困难人人都有,就看你怎样认识了。你是个队长,各方面应该带个头才好。”
    “教导员,这个关键时候提出调动是不太适合,但是我确实有困难,我有严重的关节炎,这鬼地方天寒地冻,一点热乎劲都没有,地铺上又潮湿,害得我成天腰酸腿痛,关节炎现在越来越严重,身体真的吃不消了,再说,我两个孩子,大的3岁,二的还在吃奶,家属一人实在带不过来,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我……”
    “扯这个蛋干吗?”江立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嚷了起来,“你以为就你有困难,教导员烧成那样,命差一点丢了,也没叫一声苦,二队的付子良同志,关节炎比你严重的多,不还在坚持吗?你是个共产党员,大小还是一个队长,对比这些同志,难道你不脸红吗?告诉你,共产党员就要吃的了苦,受的了罪,你这点都做不到,还配是什么共产党员,调动什么工作,退党算了。”
    孙云龙被江立春骂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喃喃地说道:“大队长,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确实有困难吗?”
    “放屁!你临阵脱逃,是个孬种,是个胆小鬼,共产党有你不多,缺你不少。”
    “大队长,你怎么骂人呢?”
    “骂人?我还打你龟孙子。”江立春说着真的给了孙云龙一把掌。
    “住手!你是领导,这样做像话吗?”叶旭拦住江立春的手掌,转过脸吩咐孙云龙,“老孙,你先回队去。”
    孙云龙捂着脸,一边朝外走,一边嚷道:“什么作风!我要告你去。”
    江立春几乎要蹦起来,嗓门高的要把窝棚顶掀开,“教导员,你别拦我,今天我就犯错误了,看我不治好他。”
    叶旭也急了,高声喊道:“江立春同志,你要冷静!你是党派来的大队长,不是农村的二杆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真是糊涂!”
    江立春不服气地摇着头,指着孙云龙走了的方向,忿忿地说道:“我们大队有这样的中队长,真丢脸,不处理他,群众怎么看,不行,他不能再当中队长了。”
    叶旭埋怨道:“你呀,说的好好的,让你沉住气,怎么话没说两句,你就犯脾气。看看,你这是作领导的样子吗?孙云龙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应该动手打他呀。”
    江立春自知错了,不好意思地笑了。
    叶旭则神情严肃起来,说道:“艰苦环境是对人的一个真正考验,过去战争时期是这样,现在和平了依然是这样,前一阵子因为忙,我们忽略了对同志们这方面的教育,我分管政工,我应该负主要责任。我的意见是,在全大队开展一次艰苦创业的思想教育,从思想上提高每一个党员同志对战胜开发黄泊湖所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信心,如果通过教育,孙云龙同志依然经受不了目前艰苦环境的考验,那就只好让他走人,不要勉强,以免玷污我们队伍的纯洁。”
    江立春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脸腼腆地样子,说道:“教导员,我的性格你是清楚的,爱着急,没有耐心,这件事我确实做的过火,以后你得多提醒我,我这就去给老孙赔礼。”
    尽管江立春道了歉,孙云龙还是走了。但是,经过动员,包括已经被支部讨论同意调动的副业队的小刘在内的其他五人却留了下来。几天以后,夏晓菊领着小学教员杨兰英来到了湖湾。
    刘大新把二人领到队部的窝棚,叶旭和江立春都还在湖里的筑堤工地上。
    刘大新凑到夏晓菊面前,嬉皮笑脸地说道:“大嫂,你领来的那个女的,是要给大队长介绍对象吧。”
    “你这个小鬼,”夏晓菊笑着一戳刘大新的脑门,“去,把大队长叫回来。”
    “遵命!”刘大新做了一个鬼脸,欢快地跑走了。

    “嫂子来了!”江立春人没进窝棚,声音先闯了进来。
    夏晓菊轻轻一拉杨兰英的手说道:“小江来了。”
    杨兰英脸一红,转过身去,装着看墙上的一张年历画。
    江立春进了门,夏晓菊一脸的春光,拖过害羞的杨兰英,介绍道:“小杨,这是江立春,我们老叶的同事,现在是黄泊湖农场最年轻的大队长。这是小杨,杨兰英,我们杨柳镇小学的语文老师,文化高,小江,你看,长的有多水灵。”
    “夏姐!看你说的。”杨兰英娇嗔地低下头,用手绞着自己长长的辫子。
    江立春高兴的不知道手脚放在什么地方好,一个劲地冲夏晓菊傻乐:“嘿嘿,嫂子。”
    夏晓菊暗自好笑,她对江立春使了两个眼色,就悄悄地退出了窝棚。
    夏晓菊和杨兰英在湖湾住了三天,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杨兰英同江立春的关系飞速地发展起来,要不是来前只请了一星期的假,说什么杨兰英也舍不得走,尽管两人在一起并没有谈到结婚的事情,但是杨兰英在心里已经把自己许配给了江立春。
    傍晚时分,江立春把杨兰英约了出去,陪着她沿着湖边弯曲的小道慢慢地朝前走着。这时候,在冬日的黄昏里,一抹残阳透过湖湾的山罅静静地照在湖面上,远处,几只野鸭在犯人悠长的呼哨声中腾起双羽,箭一般划过水面向芦苇丛飞去,眼前的黄泊湖显得恬静而又别有一番诗意。
    一阵寒风吹来,将杨兰英额前的那一缕秀发扬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便伸手捋了捋,江立春担心她冻着了,就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了杨兰英身上,杨兰英幸福的一笑,仿佛一切发生的都是那样地自然。
    江立春指着湖面上已经延伸很长的穿湖大堤,说道:“你看,现在大堤已经有十八里长,最多再有一年的工夫,大堤就能全部完工,接下去排水就容易了。我估计,一定能够提前完成围垦黄泊湖的任务。到那时,整个黄泊湖都种上油菜、水稻和小麦,采用大规模的机械化作业方式,产量要远远地超过农民的生产田;干部职工和犯人都住上瓦房,用上电灯;我们在里面修建公路、修建工厂、修建医院,对了,还有学校,我们要让学生在楼房里上课,把你请来,当他们的老师。怎么样,来吗?”
    “来,我一定来。”
    春天,杨兰英来湖湾与江立春办了手续和简单的仪式,然后在夏晓菊的陪同下,又返回了杨柳镇。
    江立春尚未充分体味新婚的快乐,紧张的筑堤工作就将他的全部精力拖住,只有在劳碌了一天,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铺上,才想起了远在杨柳镇的杨兰英。
    天气转暖以后,水上作业比严冬时节轻松许多,工程速度显见的一天比一天快,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黄泊湖的梅雨季节来临了。
    一连十几天,阴雨绵绵,湖水缓慢地上涨,冬天里搭建的水上工棚绝大多数面临着上涨湖水的考验,许多支撑工棚的木桩在水里浸泡过久,已经腐烂变朽,在湖水的拍打下,发出“吱呀”的声音,随时都有垮塌的危险。
    令人焦心和不安的事情一桩桩接踵而来,由于水上工棚活动区域狭小,生活区与卫生区难以隔离,空气里整天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各种腐臭气味,饮用水的不洁造成了许多干部和犯人沉疴在身,今天,副业队因为病号过多,工程几乎停顿了下来。这一情况是开工以来从没有遇见过的,叶旭连夜起身,去场部向章文琪汇报,请求增派卫生员。但是叶旭走后不久,四队一名犯人就因为极度脱水而亡,这件事在四队染病的干部和犯人中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无奈之下,江立春把全大队仅有的两名卫生员和五名犯医全调到四队,为染病的干部和犯人进行诊治,这才稍稍稳定了他们的情绪。
    处理完四队的事情,江立春和李明山带着一名卫生员和两名犯医将全大队的病号仔细诊治了一遍,同时安排专人值班,尽管如此,回到自己的工棚,江立春依然有一种极度不安的心理,他有一种要出事的预感,想到这,他在铺上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来,走出工棚。
    外面什么时候刮起了风,湖面上的浪声似乎比往日也大了许多。
    “不好!”江立春暗暗叫苦,白天路过二队工棚时,他发现有两根支撑工棚的木桩已经断了,但他只顾处理病号的事情,忽略了提醒二队,现在湖面上的风浪很大,怕那段工棚很难抵挡了。江立春越想越着急,不由得加快脚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二队的工棚跑。
    此时,二队的水上工棚在湖水拍打下摇摇晃晃,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工棚里,干部和犯人已经非常熟悉这种声音,都在放心大胆地酣睡。江立春挑开干部住的门帘,大声说道:“起来,赶紧起来。”
    工棚里的六个人在睡梦中醒来,揉着眼七嘴八舌地问:“大队长,有情况?”
    “出事情了?”
    “什么事?”江立春指着二队队长林枫,说道:“这么大的风浪你的工棚还能住人吗?赶紧分头组织犯人撤离工棚,越快越好。”
    林枫果然感觉脚下的工棚摇晃的厉害,急忙分派众人,“听大队长的,赶紧撤!”
    “都起来,快离开工棚!”
    “妈的,还在睡,起来!”
    “报告干部,什么事呀?”
    “少废话,穿衣服,赶紧走!”
    “ ……”
    工棚里乱成一团,在干部的催促下,犯人们陆续离开工棚,转移到旁边筑好的大堤上。
    江立春的心稍稍有些落地,吩咐林枫道:“把人数清点一下。”还有六人未转移到大堤,江立春不满意地问:“还有六人呢?”
    林枫答道:“我让付子良带他们在工棚里将紧要的东西收拣一下。”
    “糊涂!”江立春当着犯人的面发了脾气,“什么时候了,还考虑你那些破烂的坛坛罐罐,立刻把人撤出来,出了事,看我……”江立春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轰”的一声,二队的工棚被湖水冲塌,没来得及撤出来的七个人随着倒塌的工棚,一同落入湖水里了。
    “啪!”江立春气愤之极,一把掌打在林枫的脸上,骂道:“他妈的,你要不把付子良他们救上来,老子枪毙了你!”
    林枫心里害了怕,顾不上掩饰在犯人面前挨打的难堪,朝人群中喊了句,“快跟我下水救人!”第一个跳进湖里,拼命地朝落水处游去。
    “扑通!”“扑通!”一连跳下去二三十人,一时间,湖面上人声鼎沸。
    “别再下人了,张明!张明!”江立春挥舞着手臂阻止那些还想下水的犯人,天黑浪大,他担心下水的人多,会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就大声地叫着二队的指导员张明。
    “指导员下水去了。”黑暗中一名犯人解释了一句。
    “妈的,乱了套了,还有谁在?”
    “报告大队长,我在。”
    江立春见是二队管教干事马长礼,立刻吩咐道:“赶紧查人数,看看有多少人下水了。”
    不一会儿,马长礼报告,下水的犯人32名,除了他,二队的干部全在水里。这时,相邻的三中队干部闻讯带着几十名犯人赶了过来,加入抢救的行列。
    太阳已经爬上了小羊山,湖湾的穿湖工地上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变得一片寂静。除了重病在身的人以外,其余的人全被江立春调到了二队的出事地点。从工棚垮塌到现在,整整过去了五个小时,六名落水的犯人都有了下落:五人被救,一人溺水过久,抢救无效死亡。单单副队长付子良不见踪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付子良生还的希望已经不存在了,但人们依然在努力,一遍一遍用鱼网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重复着搜寻。
    临近中午时分,章文琪和叶旭得到消息,从场部赶了过来。听完江立春的汇报,章文琪语气严厉地说道:“付子良是个很好的同志,我今天一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完不成任务,我撤你们的职。”
    叶旭默默地走到垮塌地点,朝水里看了一眼,开始动手解上衣的纽扣。
    江立春伸出手,拦阻道:“教导员,用不着这样。”
    叶旭没有回答,他朝江立春摇了摇头,轻轻推开江立春,脱掉衣裤,一头扎进湖水里。
    终于,一名搜寻的犯人在湖面上探出头大声地嚷了起来,“快来人,付干部在这里。”
    附近的几名犯人拥过去,潜入水中,将付子良的尸体打捞出水面。
    章文琪趋身蹲在付子良的尸体旁,痛心疾首地说道:“小付四七年入的伍,负过7次伤,至今腰部还有一块敌人的弹皮没有取出来。这样的同志,在敌人的枪弹下都没有倒下,却在这,嗨!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呀!”
    “场长,我……”叶旭和江立春惭愧地低下了头,一旁的林枫突然放开嗓门大哭道:“老付,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章文琪蹙了蹙眉头,站起身,训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算什么男儿,还不给我住嘴!”
    林枫止住哭声,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摸着付子良已经冰凉的脸。
    章文琪看了轻轻叹声气,然后对叶旭和江立春说道:“你们每个人都要对这次严重事故作出深刻检讨,明天,我和场党委听你们的汇报,你们要作好接受处分的思想准备。”
    三天以后,场党委的处分决定下发了各大队,叶旭记大过一次,江立春受警告处分,二队队长林枫降为副中队长,代行中队长职责。
    7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黄泊湖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拦腰切断,当黄泊湖第三大队一中队的穿湖工地与对面的基建大队二中队的穿湖工地连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时,整个黄泊湖沸腾了,人们跳跃着,欢呼着,许多人留下了幸福激动的眼泪。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人群中的江立春眼里闪现着泪花,举起手臂高声叫了两下,就拔出腰间的手枪朝天“啪!啪!”鸣了两枪。
    在江立春的带动下,配枪的干部纷纷掏出枪来,将一发发子弹射向天空,霎那时,欢庆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但是,这种欢快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经过两个月的大堤培土加高和排水工程,黄泊湖依然白茫茫一片,深的地方积水有三十多公分,浅的地方也有十几公分,章文琪制定的五月底排干黄泊湖的计划已经流产。这天,他带着场部生产科科长唐国栋来三大队检查大堤培土加高和排水工程,一路上,他的情绪都不好,脸始终阴沉沉的。
    江立春看出章文琪的心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的排灌工具不够,短期内排干水不可能,但是季节又不等人,现在不赶时把秧插下去,今年就没有了收成。问题是现在能不能插秧?场长,说起来怕你笑话。我小时调皮的很,有一年我家邻居在田里插秧,我和几个小孩偷了他几把秧玩,被他发现了追着跑,我们也坏,把秧全扔到我们村的池塘里,真没想到,在水浅的地方竟长出了水稻。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在黄泊湖里插秧。”
    江立春话说完,见章文琪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自觉得没趣,退到了一边。
    章文琪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也没有让别人,把剩余的烟又装回口袋,接着划着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蹲下身,眯缝着眼睛向黄泊湖的纵深望去,那样子非常像一个老农。忽然间他站起身,两口吸完手中的香烟,随手将烟蒂弹到湖里,说道:“小江说的是个好办法,我们不要试,要干!小唐,你抓紧时间去调20万,不,30万斤稻种,要最好的,小红稻。今天就在犯人中进行插秧动员,六月底以前一定要把秧插下去。”
    听到要在未排干的黄泊湖上种水稻的决定,无论是干部,还是犯人,许多人都摇着头,认为这一决定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各种议论都有,但议论归议论,插秧的决定却已经不容更改了。6月18日的早晨,叶旭将江立春挑着的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燃,在鞭炮的炸响声中,叶旭朝大堤上的干部和犯人挥挥手,高声喊道:“开秧门罗!”
    “开秧门罗!”
    “开秧门罗!”
    大堤上不断有人接着呼喊,直到声音传到队尾。
    鞭炮声一停,叶旭就大声地说道:“下湖!”接着,拿着一把竹竿第一个跳下湖去。
    叶旭身后,江立春也抱着一把竹竿跳下湖,两人目测好距离,将竹竿插在水里,江立春冲堤上的宫云良叫道:“老宫,你们一队今天就包干这一片。”
    “好咧!”宫云良答应一声,端起一脸盆发好芽的小红稻种子,跳下湖水,一边行进,一边朝湖里撒播稻种。大堤上的犯人效仿着他的样子,纷纷跳下湖水,有的用脸盆盛稻种,有的用澡盆盛稻种,还有的用大碗装着稻种,那些没有碗盆的犯人,就用裤子装着,扎紧裤脚,扛在肩上,边走边撒。不久,一名犯人聪明地发现湖水还能够浮起装满稻种的脸盆,索性就把脸盆放到水面上,边推边撒,很快,包括干部在内的所有端盆的人都发现这是一个省力的好办法,便纷纷把盆放在了水面上。
    播撒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只用了7天,分配给三大队的8万斤稻种就播撒完毕,叶旭估算,播撒的面积超过了3万亩。这以后,所有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湖里,5天,10天,15天,黄泊湖里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许多人存不住气了,各种风言风语不断,尤其是人们知道主意是江立春出的以后,许多矛头便直接指向了江立春。甚至传出来四大队大队长公开向场党委打报告,要求处理江立春的消息。江立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果撒下的稻种发不出芽,损失的就不仅仅是30万斤稻种以及全场400名干部和9000名犯人付出的7天劳动,更重要的是会让全场干部失去对场党委的信任,尤其是让那些一直对新政府极端仇视、冥顽不化的犯人看了笑话。这些是江立春万万不能接受的,他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湖里的稻种上。每天清晨,江立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跑到湖边,仔细地查看撒在湖里的稻种,每一次他都满怀着希望而去,却总是垂头丧气地回来,渐渐地他失去了耐心和信心,播撒稻种的第18天,他终于病倒了,病的十分严重,嘴里满是燎泡,不停地说着胡话,整整两天,卫生员采取种种的治疗手段,他的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像,叶旭和支部的其他人商议,准备将他转送到徐家埠的医院治疗。
    翌日清晨,叶旭带着早已套好的马车,来到江立春休息的窝棚前。在卫生员的搀扶下,已经极度虚弱的江立春颤颤巍巍地挪到马车旁,叶旭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关切地说道:“这里有我们,你放心地去养病吧。”
    江立春点点头,没有说话,躺进了马车。马车刚刚起步,江立春艰难地抬起昏涨的头,向不远处的黄泊湖望去,他想偷偷地和黄泊湖道个别。
    “那是什么?!”江立春眼睛一亮,不远处的黄泊湖里一片葱绿,这一天正好是撒播稻种的第20天,一切来的是那样突然,一切又来的是那样令人惊奇。江立春感到一阵清凉传遍全身,精神陡然一振,对车夫嚷道:“停车,快停车!”江立春没等马车停稳了,跳下车就往黄泊湖跑,而且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有力。跑到黄泊湖边,他鞋也没来得及脱,“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
    “我看看,我看看。”江立春拔起一根根嫩绿的稻苗,“是稻子,是稻子,我们成功了!”江立春手捧一把稻苗,激动得满脸泪水,他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黄泊湖的第一茬水稻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中,长势一天比一天好,粗壮有力的秸竿,颗粒饱满的稻穗,已经预示着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这天傍晚,劳碌一天的叶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刚刚躺下身子,就听见窝棚外“呼啦啦”像是起了风,正疑惑时,刘大新在外面大声地呼喊着:“不好了,教导员,快出来看看。”
    叶旭一个健步冲出窝棚,眼前的情景让他大惊失色。天空中密压压飞的全是野鸭子,鸭群所到之处,成片成片的水稻被糟蹋了。叶旭急了,从腰间拔出手枪,朝空中的鸭群开了两枪,随着枪声,一只野鸭从空中掉了下来,稻田里的鸭群受到惊吓,“呼啦”一声,飞到空中,盘旋两圈,大批的野鸭又陆续降到稻田里,糟蹋着即将收获的水稻。叶旭又打了两枪,这次没有打到野鸭,只是把野鸭群从稻田里赶到了空中,野鸭群盘旋了两圈后,又落到稻田里。叶旭追过去,挥了挥手,将野鸭群又赶到了空中,但是野鸭群在空中没有盘旋多久,就径直飞到了旁边的稻田里。
    正当叶旭感到无奈的时候,各中队的犯人在干部的带领下,从工棚里钻了出来,散到稻田里,呼喊着,吆喝着,驱赶野鸭群,他们有的敲着手里的脸盆和搪瓷饭盆、茶缸,有的敲着锣,吹着哨,有的点着火把。稻田的上空是黑压压的野鸭群,稻田里则是黑压压的人群,野鸭群飞到哪一片稻田,哄赶的人群就赶到哪里,不时有野鸭被打中掉下来,叶旭便命专人负责收集。哄赶野鸭群的行动持续了3个多钟头,才因为野鸭群飞走了而结束。这一晚,全大队捕获了138只野鸭,但是,却有60多亩的水稻被毁。
    这么大规模的野鸭群突然出现在黄泊湖,让人始料不及。黄泊湖农场的所有大队都遭受了侵袭,章文琪连夜召集各大队领导开会商议对策。
    叶旭和江立春赶了20里地去场部开了会,待第二天清晨赶回湖湾时,已经困乏不堪。但两人顾不上合眼,就匆匆召集各中队干部开会传达场党委关于作好防止野鸭毁粮的工作的精神。尽管做了周密的布置,但是,当天晚上,当更大规模的野鸭群出现在黄泊湖的上空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只见成千上万的野鸭呼啸有声地从人们的头上掠过,没有丝毫顾及地任意在稻田里起落,凡是野鸭群肆虐过的稻田,都是一片狼迹。直到凌晨一点,吃饱闹够的野鸭群才心满意足地飞走了。这一夜,三大队又损失了90多亩的水稻。
    黑暗中宫云良找到一筹莫展的叶旭和江立春说道:“我们这两天对付野鸭的手段太被动了,我们应该有更积极的方法,比如,寻根追源,找到野鸭栖息的地方,在它们还没有来捣乱的时候,就把它们消灭。”
    江立春点点头,说道:“好办法,但它们会在哪栖息呢?”
    “不会远的,你们看,我们的穿湖大堤拦腰将黄泊湖一分为南北两半,先把南边的水排到北边,然后又把北边的水沿着导流渠引到徐家埠外10里的牛滩,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方圆30里的小湖。我敢肯定,我们把黄泊湖开发了,野鸭失去了栖息之地,只好借住牛滩,但牛滩地方小,又没有吃的,所以才到黄泊湖来找食。”
    “有道理。”叶旭表示赞同,然后征求江立春的意见,“怎么样?咱们现在就派人去看看。”
    宫云良自告奋勇地说道:“教导员、大队长,这一带地形我熟,还是我去吧。”
    宫云良第二天上午赶回大队部时,一脸的兴奋,进了办公室的窝棚,就嚷开了:“果不出所料,满满一牛滩,全是野鸭子。”
    叶旭说道:“老宫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现在就向场长反映,大队长,你和各中队联系一下,让他们各选20名表现好的犯人,准备去牛滩摧毁野鸭子的老巢。”
    一个小时后,江立春和10名干部带着80名挑选好的犯人,带着竹竿、鱼网和枪支出发了。傍晚时分,一名干部回来向叶旭报告说牛滩的野鸭子数量太多,他们去的人尽管努力,但只杀伤了极小部分的野鸭子,江立春命他回来通知大家早做准备,以防野鸭子再来捣乱。果然,野鸭群又遮天避日般地呼啸而来,仿佛是出于对江立春带人袭击牛滩的报复,这次野鸭子的破坏程度大大超过了前两次,三大队损失的水稻超过了200亩,气的叶旭又带100多人追到牛滩,会同江立春他们一起,挑灯大战牛滩,他们用枪打,用火烧,用网撒,凡是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在岸边堆积的野鸭尸体小山一般高,但是湖里的野鸭子仿佛依然没见
    天亮的时候,章文琪带着其他大队近千人赶了过来,狭小的牛滩一时人满为涣,野鸭子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只得在空中来回盘旋,体质弱和被枪打中的野鸭子雨点般从空中掉下来,水面上浮满了野鸭的尸体,牛滩不再是野鸭子的乐园,牛滩已经变成了野鸭子的坟场,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发现黄泊湖的儿童只能从书本和电视中才能认识野鸭子的时候,才对那场牛滩的人与野鸭子的战争扼腕唏嘘不已。但是,此刻的人们,对野鸭子存在的只有满腔的怒火。临近中午,野鸭子们终于抵挡不住人们的进攻,呼啦啦一起向东边飞去了。
    这天的傍晚,飞临黄泊湖觅食的野鸭子数量大为减少,而且变得极为敏感,人们出来很轻易地就将他们赶出了黄泊湖。这以后,野鸭子的危害越来越少,一个星期后,再也没有野鸭子敢来侵扰了,摆在人们面前的问题只剩下如何将已经成熟的水稻收获进仓了。
    第一年的收获非常地喜人,总产量达到1200万斤,许多人都沉静在丰收的喜悦中。叶旭因为工作成绩卓著,被上级党委提拔任命为黄泊湖农场党委副书记。
    在上任的那一天,江立春带领大队支部的一班人,一直将叶旭送出湖湾,双方才分手道别。
    回队部的路上,接替叶旭任教导员的李明山远远地看见小羊山上有两个人指指点点走过来,就问江立春:“大队长,你能不能看清楚,那两个朝我们走过来的是什么人?”
    江立春手打凉棚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缝着眼,感觉似乎眼熟,盯着二人仔细看一番,终于想起来了,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道:“我说怎么眼熟呢,原来是上次断言我们开发黄泊湖是劳民伤财的那个老秀才。”
    江立春快步迎上前,大声招呼道:“老人家,身体好吗?”
    “好,好。你是……”
    “想不起来了吧,去年也是在这,您老不是说过我们围垦黄泊湖是劳民伤财,要制止我们的吗。”
    “噢,想起来了。”老秀才脸微微一红,显出尴尬的神情。
    年轻人在一旁打着圆场,说道:“我爷爷听说黄泊湖打下了粮食,对你们佩服的不得了,非要来亲眼看看不可。”
    “奇迹,真是奇迹!”老秀才树起了大母指,连声赞叹,“我活了70多岁,经历了满清和民国,没听说过那个政府敢修理黄泊湖,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你们做到了,真的是人间奇迹!佩服,老朽我打心里头佩服。共产党真的是了不起,真的是伟大。”
    江立春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老人家,现在是新社会,不能再用过去的老眼光来看问题罗。你看这黄泊湖,沉寂了那么多年,浪费了那么多年,真是可惜!今天我们在这里收获了粮食,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要在这里开工厂,修公路,建城市,一句话,只要我们能够想到的事情,我们就一定能够做得到。”
    老秀才一个劲地点头,说道:“相信,我完全相信。”
    “好,老人家,今天我们几个就陪你在湖湾好好转转。”江立春回过头朝支部的其他人一招手,“走,进黄泊湖!”

    “当……当……”平房前挂着的钟响了,教室的门开了,小学生们如同出笼的小鸟般欢快地从教室里冲了出来,于是,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便喧嚣热闹起来了。
    杨兰英夹着教案一走出教室,就看见江立春领着3岁的女儿江敏站在走廊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就问江立春:“今天怎么得空回来了?”
    江立春说道:“场里决定给我们大队五台拖拉机,我带人来接,顺便回来看看。”
    江立春和杨兰英的家就在场部小学后面不远的两间平房里,现在杨兰英的母亲正和他们一起住,帮着带江敏。回到家,江立春关切地问杨兰英:“兰英,这两天情况怎么样?反应大吗?要不,就和学校请两天假。”
    “请什么假?又不是第一次了。”杨兰英又怀孕了,这些天的妊娠反应非常强烈,但她考虑到学校连她在内只有六名带课老师,每个人都要承担几个年级的多门功课的授课任务,所以,她就坚持上课,不肯休息。
    第五章 “美女蛇” 刘晓莉
    拒绝参加劳动的右派刘晓莉,竟然“勾引”了干部刘大新,令叶旭格外震怒,他不能容忍劳改干部的名誉受到玷污,就把曾经当过他的通讯员并一直视如亲弟弟的刘大新清除出了黄泊湖。汽车发动了,刘大新突然提高了嗓子,对叶旭说道:“叶书记,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对刘晓莉是单相思,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一定不要为难她啊!叶书记,我走了……”
    8

    叶旭骑着自行车来到湖湾的时候,江立春和李明山刚刚从饭堂里吃完饭出来。
    叶旭说道:“你们关于通报批评孙勇的报告我和章场长都看过了,场党委坚决支持。现在农场的干部中像孙勇这样想方设法伸手要官的现像虽然是极个别的,但反应了一种不好的苗头,如果对这种苗头放任不管,任其发展下去,对我们的干部工作会带来很坏的影响。不过,对孙勇本人,还是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不要将他一棍子打死。”
    李明山说道:“孙勇本人起初对我们的处理决定还有抵触情绪,这两天,经过我和老江的多次谈心,他已经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示接受我们的处理决定。”
    叶旭说道:“孙勇还很年轻,只要他能够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想以后他会有很大进步的。”
    这时候,远处的田间小道上,几十名荷锹担锄的犯人在干部的带领下,拉着长长的队上工了。叶旭目送着上工犯人远去的背影,问道:“最近犯人中间有什么新的反应吗?”
    李明山说道:“绝大多数犯人情绪都很稳定,就是不久前进来的那批右派分子中间还有少数人不太服从管教。”
    江立春说道:“是的,有几个比那些历史反革命还反动。”
    叶旭说道:“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帮人打着各种招牌反党反社会,比那些历史反革命具有很大的欺骗性,用我们家乡的话说,阴着坏,其实能量大得很,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让这些人坏了劳改队的改造秩序。”
    李明山说道:“我和大队长这段时间对大队的几十个右派改造抓得很紧,除了极少数两三个人还死硬地抗着,其他绝大多数已经老老实实了。”
    叶旭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道:“最顽固的那个在几队?”
    李明山说道:“我看都差不多,要是最顽固的嘛?应该是女队的刘晓莉,来队一个星期了,就是拒绝劳动。其他两个好歹还出工。”
    黄泊湖农场接受女犯已经有两年了,三大队是去年成立的女犯中队,夏晓菊就在三大队女犯中队任副政治指导员。
    叶旭一挥手,说道:“走,咱们就去女队。”

    火辣辣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在水田里,烤得秧苗都耷拉下了脑袋。耘田的女犯们,带着草帽散在水田里用手耙着田,3名女干部挽着裤脚,在田里来回检查耘田的质量。在田埂上,满脸怒容的夏晓菊拿着草帽扇着风,生着闷气。她的身边,站着五花大绑的刘晓莉,在炙热的阳光烤晒下,刘晓莉的脸上满是汗珠,眼里噙着泪花,显出委屈和不平的神情。
    “刘晓莉,我再问你一次,你今天到底劳动不劳动?”沉闷半天的夏晓菊终于开了腔。
    刘晓莉扬了扬脸,不服不忿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错,你们无权强迫我劳动。”
    “没有错你怎么来这里的,人民政府能冤枉你?告诉你,来这里的没有好人!不想劳动,门都没有!”
    “死也不劳动。”
    “拿死吓唬谁?你这样的,多死一个,社会就少一份祸害。”
    刘晓莉朝夏晓菊翻了翻眼,脸色涨的通红,争辩道:“夏指导员,说话别伤人。”
    “你也算是人?共产党、新社会有什么对你不住的地方,年轻轻地就反党反人民,来劳改队了还这样猖狂,老实告诉你,今天你再不劳动,你就别想过关!”
    刘晓莉入队已经第八天了,尽管队里做了大量的工作,她还是拒绝参加劳动,今天一早,夏晓菊和队长商量后,把她捆到了田边,夏晓菊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让刘晓莉参加劳动。
    “我冤枉!我没有反党,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刘晓莉伸着脖子,大声地申辩着,那张美丽的脸庞里刻满了屈辱和反抗。
    “你给我住嘴!今天你不劳动就不行。”夏晓菊感觉胸中的怒火就要崩发出来了,她始终无法想通的是,这个长相俊美的年轻女孩子,外表清纯的如水般,可是思想却如此地顽固,“真是一条美女蛇!”夏晓菊暗自想道,不由得攥紧拳头,“要是从前,非枪毙她不可!”
    正当夏晓菊被刘晓莉的态度激怒,准备发火的时候,叶旭和江立春、李明山三个人骑着自行车来了。
    “嫂子,看谁来了。”江立春跳下车,大声地招呼夏晓菊。
    此刻的夏晓菊心思全在刘晓莉身上,叶旭的到来并没有令她感到高兴,她用手指着刘晓莉,气愤地说道:“大队长、教导员,你们来得正好,这个刘晓莉,入队八天了,一直对抗改造,拒绝劳动,一定要严加处理。”
    江立春走到刘晓莉面前,用手点着她,说道:“我告诉你,劳改队就是强制劳动的地方,在这里不劳动?想破坏劳改队的规矩,反了你不成!要是识相,趁早给我下田干活去。”
    李明山在一旁说道:“刘晓莉,你要是这样一直和政府对抗下去,没你好果子吃。”
    “我从来没有反党,我是冤枉的,我要申诉。”刘晓莉头扬得很高,并没有被江立春和李明山的威胁吓住。
    叶旭说道:“你觉得你是冤枉的,是吧?”
    刘晓莉不认识叶旭,没有理睬叶旭。
    李明山斥责道:“叶书记的问话,为什么不回答?”
    刘晓莉知道了叶旭的身份,说道:“我是被冤枉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因为捆绑的时间长了,刘晓莉的双臂已经被勒出了道道血痕,汗水浸到血痕处,腌得她钻心的痛,加上烈日的炙烤,汗珠沿着她的脸颊不停往下滴,她的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
    “给她松绑。”叶旭吩咐了一句。
    “哼!”夏晓菊不满意地白了叶旭一眼,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江立春和李明山交换了一下眼色,李明山就走上前,为刘晓莉解绳子。
    “哎呦!”绳子松开的过程中,刘晓莉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哭什么?不是给你松绑了吗。”江立春一肚子的恼火。
    听了江立春的话,刘晓莉用手背将眼圈里的泪水擦去,然后捋了捋额角前被汗水浸湿的一缕头发,突然间,她感觉到浑身疲软极了,身子一趔趄,险些没有站住。叶旭知道在烈日下长时间的暴晒,刘晓莉有些虚脱了,就让身边女队的一名干部给她拿来一壶水,让她喝了下去。不一会,她的脸上又有了红晕。
    “你为什么不参加劳动?”叶旭问刘晓莉。
    “我没有反党,我是被冤枉的,所以你们不能强迫我劳动。”刘晓莉申辩了一句。
    “你以前是记者,是吗?”叶旭又问刘晓莉。
    “是的。”刘晓莉不知道叶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带着一脸疑虑看着叶旭。
    “那是不是说,记者就不能参加体力劳动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好。我再问你,你一直说你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你们单位那么多记者,为什么单单把你定为右派?难道人民政府会冤枉你?”
    “我当然是被冤枉的。”刘晓莉没等叶旭的话说完,就急切地表白了一句。
    叶旭伸手一摆,说道:“冤枉不冤枉,我们暂且不提,但是你要相信,人民政府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你口口声声地说你不反党反社会主义,但是你入队八天以来的行为表现,却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你不仅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还是一个不思改悔的顽固分子。”
    “叶书记,你给我扣这样的帽子,我不服。”
    “不服?我问你,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是右派,是劳改犯。你说你冤枉,但人民政府没有给你改正前,你就是这个身份。你别拿这个眼光看我,你想想,是不是这回事?党的政策,你入队以后,干部已经告诉了你,必须参加劳动,你非但不参加劳动,还公然对抗干部的管教,你这不是反党是什么?还有,你刚才的表现已经告诉我,你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体力劳动,所以,你认为让你参加水田劳动是对你人格的侮辱。其实,这就是你头脑里典型的剥削阶级思想的反映。告诉你,参加体力劳动,是我们劳动人民的本色,我们的章场长,是个老红军,他不照样带头参加水田的劳动?在我们的新社会里,劳动是件光荣的事情。哼,像你这样憎恨劳动,说你反社会主义,冤枉你吗?”
    “我……”刘晓莉一时没有了应对的话。
    “你要是真正对你的个人前途认真负责的话,就不要再和政府干部对抗下去,立刻参加劳动。”
    “我真的是冤枉的。我……”
    “你要是觉得你真的冤枉,你可以向上级反映,政府干部会帮助你的,但是有一点,必须参加劳动,否则,就要罪上加罪。”
    刘晓莉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李明山说道:“刘晓莉,叶书记的话你现在掂量掂量,是不是那么回事?你当过记者,又是大学毕业生,是个有头脑的人,我想,叶书记说了这么多,你总不至于还是执迷不悟吧。”
    江立春也说道:“刘晓莉,只要你能认清现实,尽快投入劳动,过去八天的事情,我们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如果你还要一意孤行,那后果就难说了。”
    刘晓莉终于抬起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脱掉鞋子,弯下腰,挽起裤脚,一句话也没有说,“扑通”一声就跳进水田,快步向耘田的人群趟去。

    这些天来,刘大新像丢了魂似的,办事总是出错。
    女队成立不久,江立春和李明山担心女犯们不服从女干部的管教,就把刘大新派到女队来当副队长,协助女干部管教女犯。
    起初,刘大新以为女犯很好管理,没想到,一旦接触起来,问题比男犯出的还要多,更要命的是,一些女犯为了获取好处,还不时用女色来勾引、要挟他。
    来队不久,队中有几个女犯知道刘大新还没有结婚,在水田劳动的时候,就故意用一些淫词浪语撩拨他,一次,他看到一个女犯的秧插得非常稀松,就赶过去,责令她重新插秧,女犯非但没有听从,反而将衬衣的下摆撩得高高的假装扇风,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呀,天太热了,一点风也没有”,随着她的两手上下掀动,两只硕大的奶子在刘大新眼前时隐时显,臊的刘大新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飞也似的逃走了。这件事过后,他向大队打了请调报告,只是他在请调报告中不好意思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显得调动的理由不那么充足,结果,调动不成,反而被江立春严厉训斥了一番。刘大新很是苦恼,恰在这时,队里进来了12名女右派,其中叫刘晓莉的那名女右派让他见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
    无疑,刘晓莉的长相称得上美艳动人,但是,真正吸引刘大新的却是刘晓莉身上有一种令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事实上那是一种在刘大新所接触交往的人群中所无法领略到的高贵气质。刘大新多次翻看刘晓莉的档案卷宗,怎么也难以相信她这样的人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他找她谈了一次话,当他听她说的第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时,他便在心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她多次拒绝出工,顶撞队里的干部,也丝毫没有引起他的不快,相反,当夏晓菊命人将她捆绑起来强行押去劳动的时候,他心里却陡然升起一种怜爱之情,立刻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苦涩。
    那一天,刘大新是在焦躁和不安中度过的,他知道队里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刘晓莉再不参加劳动,将会遭致最严厉的处罚。他几次冲动着想去水田里看个究竟,一次他几乎就要走到了水田,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去,他心里很明白,他去了对她根本就无济于事,也许,他还不得不要参与对她的强迫。晚上收工时,当他得知刘晓莉下田劳动的消息后,快乐的就像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到田野里跑了一圈。这以后,只要有一天没有见到刘晓莉的身影,刘大新就像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恐慌,只有看到刘晓莉平安无事了,他的脸上才又呈现出灿烂的阳光。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争着安排刘晓莉所在组的劳动和学习,这样,他就能够经常地把刘晓莉纳入自己的视线,而且,他还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为刘晓莉安排最轻松的劳动,当然,这一切都引来了其他同组女犯的嫉妒和仇恨,终于有一天,三名女犯趁抬粪为油菜田施肥的机会,将一瓢粪水浇在刘晓莉的头上,刘晓莉惊呆了,她的全身淋满了粪水,悲怆地发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其中一名女犯冷冷地笑道:“怕你骚的不够,加点料,好去勾引大新子。”
    “无耻!我和你们拼了。”刘晓莉发疯般地扑向面前的三名女犯,和她们撕打起来。等到刘大新闻讯赶到时,夏晓菊已经将打架的四个人带去了队部。
    刘大新向其他女犯询问事情的经过,女犯们说看见刘晓莉先动了手,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事情真正的原委。一天,刘大新带工时发现刘晓莉将他分配的轻松活计与别的女犯更换了,怀疑她是否受到了欺负,就蹲在油菜田边朝不远处弯腰点种油菜籽的刘晓莉招招手:“刘晓莉,你过来一趟。”
    刘晓莉站直腰,朝刘大新望了一眼,又躬下身,继续点种她的油菜籽。
    刘大新感到一丝不快,问道:“刘晓莉,我叫你,怎么没听到?”
    刘晓莉依然不紧不慢地点种着油菜籽,没有理会刘大新的发问。
    刘大新很气恼,但又不愿意对刘晓莉发怒,只得尴尬地离开油菜田了。他悻悻地来到场基,那里有一组女犯打场,他便站在一旁看着,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刘大新想了很久,就是琢磨不出刘晓莉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样冷淡。这时,他看见刘晓莉和另外一名女犯抬着一只大箩筐朝场基走来,就上前问:“你们来干吗?”
    刘晓莉低下头,没有答话,那名女犯说道:“组长让我俩来抬一点种子。”
    刘大新望着二人走进摆放菜籽的库房,心里一阵酸楚,撵着二人的脚步,跟进了库房。
    “你给我出去。”刘大新将那名正用木锨朝箩筐里铲菜籽的女犯赶出了库房,然后伸手拦住试图离开的刘晓莉,“我有话要问你。”
    刘晓莉冷冷地说道:“刘队副,我现在还得完成组长分派的任务,没有空。”
    “你是听干部的,还是听犯人的?”
    刘大新反问刘晓莉一句,见刘晓莉低下了头,就接着问:“这两天,你怎么把我分派的活与其他人调换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对了,那天,好好地你怎么就和人打架了?”
    “我求求你了,刘队副,今后你离我远点成不成。”刘晓莉目光中含着乞求,“我……我要去干活了。”
    “你给我站住!”刘大新紧走两步,一把抓住已经跑到门边的刘晓莉的胳膊,随手将门带上,他真的有些气恼了,“你对我什么态度?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松手!”刘晓莉用力挣脱掉刘大新的手,因为激动,脸色纸一般苍白,“刘队副,请你放尊重点。”
    “你……”刘大新一时无话可说。
    “刘队副,我要去干活了。”刘晓莉又提出要走。
    刘大新方寸完全乱了,说道:“刘晓莉,你真的不理解我的心思吗?我没有把你当犯人对待过,你不参加劳动,我说过你一句吗?我这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我……,我可以负责地说,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以后刑满了,我也决不嫌弃你,”刘大新的脸此刻红的像大公鸡的鸡冠,“你要是愿意,我还会娶你的。”
    刘晓莉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指着刘大新的鼻子,骂道:“你真卑鄙!犯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告诉你,刘队副,我虽然是个犯人,但决不是妓女,想占我的便宜,你打错了算盘。让开,我要出去!”
    “我说的是心里话,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刘大新挡着刘晓莉路,见她执意要走,情急之中,伸出双手,一把拽住她的右手,“你别走,你听我说。”
    “啪!”刘晓莉打了刘大新一耳光,怒目圆睁,说道:“我就是死了,你也休想得到我!”
    “你……”刘大新捂着红涨的脸,呆呆地望着刘晓莉,两颗羞愧和真诚的泪水在他那无奈的眼睛里转了一圈,就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刘晓莉心里一动,恰在这时,“嗵!”的一声,库房的门从外面被人踹开,夏晓菊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口,她的身后,被刘大新从库房赶走的那名女犯正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二人。
    刘大新眯缝着眼,漠然地摇摇头,推开堵在门口的夏晓菊,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我在找她谈话。”就垂头丧气走了。走不两步,刘大新突然听到身后夏晓菊对刘晓莉严厉的斥责声,他预感到一场大祸就要临头了。


    9

    刘大新和女犯谈恋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农场的干工中传播开来。
    叶旭接到三大队的汇报以前,已经从夏晓菊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情,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但夏晓菊气愤的表情又让他不得不信。如果事情出在别人身上,兴许他还能好受些,但偏偏是刘大新犯了这件事。刘大新不满17岁时在山东老家入的伍,一来部队,叶旭见他人长得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当通讯员,就这样,他一直跟着叶旭,只是叶旭当了农场副书记后,他才离开了叶旭的身边,多年以来,叶旭始终把他当着亲弟弟般对待,现在,他竟然干出了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让叶旭感到了极度的失望和恼怒。
    叶旭来到三大队,在大队办公室坐定后,对李明山说:“把刘大新找来,我有话问他。”在等待刘大新到来的漫长时间里,叶旭一直沉默着,江立春和李明山等人有意提起各种话题,丝毫没有引起叶旭的反应,屋里沉闷的空气让人感到了窒息。刘大新终于来了,垂着头,神情非常沮丧,怯生生地走到叶旭面前,说道:“叶书记,我来了。”
    叶旭似乎没有听见刘大新的声音,他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屋里的某一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叶书记,刘大新来了。”李明山轻声补充一句。
    叶旭抬起胳膊挥了挥,说道:“让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李明山向屋里的其他人招招手,大家就一起走出屋去。
    “真有你的啊,和女犯谈起了恋爱,找不到对象是不是?你就这么下贱,把干部的脸都给丢尽了……说话呀!”叶旭数落几句,见刘大新低着头不吱声,忍不住火冒三丈,抬手扇了刘大新一耳光。
    刘大新捂着打红的半边脸,眼里闪着点点泪花,说道:“叶书记,我没在和女犯谈恋爱。”
    “没有?!难道你们大队领导还会冤枉你。”
    “真的没有那回事。”刘大新十分委屈,忍不住哭了,“叶书记,我跟了你那么多年,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叶旭心里一动,也许刘大新说的真是实话,那样的话,就谢天谢地了。想到这,叶旭的脸由阴转晴了。但是这一刻太短暂了,刘大新的叙述很快又将叶旭心中的怒火点燃。
    “我没有和女犯谈恋爱,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们队进来一个女犯,叫刘晓莉,我真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感觉她和其他女犯有很大的差别,心里略微对她有些好感,但决不是别人说得那样和她谈恋爱,我是干部,她是犯人,这点原则我还是有的。即便真的要和她谈恋爱,我也会等她刑满了以后……”
    “够了!”叶旭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刘大新的表白,“到今天你还执迷不悟,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看你已经不适合在劳改队干了,你走吧。”
    “叶书记,我……”刘大新被叶旭的话吓坏了,他太了解叶旭的性格和处事原则,即使是他这样与叶旭很亲近的人,一旦犯了错误,也很难得到叶旭的宽宥。
    “你回去等组织对你的处理决定吧。”叶旭一脸的冰霜,刘大新只得识趣地拉开门走了。
    叶旭目送着刘大新走出屋,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般,让他烦乱不已,他刚站起身,就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只好又伏下身,坐下来,暗自骂道:“全是让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气的。”
    江立春和李明山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叶旭说道:“现在你们大队的领导都在这里,我想听听你们对刘大新的处理意见。”
    李明山说道:“叶书记,我们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叶旭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道:“你们不要受我的意见左右,自个儿拿主意。”
    李明山赶紧说道:“我们讨论过两次,刚才我们在门外又商议了一次,我们的意见是把刘大新从女队调出来,先放到大队行办股,视其对错误的认识情况再作进一步的处理。”
    叶旭一拍桌子,斥责道:“你们简直是糊涂!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竟然那么轻易地就拜倒在一个右派分子的石榴裙下,难道仅仅是给你们大队抹了黑?你们这样轻描淡写地处理这件事,能交代过去吗?说严重的,你们是在包庇刘大新!江立春,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你走出去听听,别人是怎么议论的。我告诉你,刘大新这种行为性质是非常恶劣的,刘大新的这件事已经给我们的农场,给我们的劳改工作,给我们整个干部队伍都抹了黑!这样的人留在我们的阶级队伍中只能败坏我们队伍的纯洁性,只能毁坏我们党的劳改事业。来前我已经向章场长表了态,以前刘大新表现一直不错,但那只代表他的过去,他现在必须为他此次的行为负责,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私心放弃原则,我希望你们在这件事情上不要犯错误,决不能对刘大新姑息迁就,必须对他作出严厉处罚。”
    叶旭的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让屋里的所有人都懵了,大家愣愣地看着叶旭,谁也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寂静地连掉下一根针也能听得见。对于江立春和李明山等人来说,刘大新出了这件事情后,他们和叶旭一样的失望和气愤,但是,刘大新和他们工作和生活了多年,他们从感情上不愿意对刘大新做出任何处理决定的,毕竟这件事情没有造成什么实际地严重后果,他们原以为叶旭也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叶旭同意了,他们就决定不再追究刘大新了,万万没有料到,叶旭的反应是如此地强烈。叶旭的目光像一把利剑,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人,突然,他用力一拍桌子,厉声吼道:“你们都成哑巴了?说话呀!”
    李明山打个激灵,慌忙说道:“叶书记,你别急,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是不是还应当给刘大新一条出路,毕竟……”
    “毕竟什么,是不是还想手下留情?告诉你李明山,这件事情你不严肃处理,对党,对干部群众你都没法交代,哼,你要是实在为难的话,我看你就别当教导员了。”
    李明山被叶旭数落的一阵脸红,一阵脸白,样子有些尴尬,说道:“叶书记,我现在向你保证,对刘大新的处理,我当然不会没有原则的。”
    已经沉默半天的江立春将手里还剩大半截的大烟炮扔到地上,伸出右脚,狠狠地踩上去,又转动了两下脚掌,把脚底的烟炮碾得稀碎,然后说道:“叶书记对我们的决定不满意,发了火,要我说,发的好啊!发的太及时了,不然的话,我们是要犯错误了。刘大新干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我们大家都很气愤,要是发生在与我们不相干的其他人身上,我们会采取什么样的决定呢?肯定是将他开除干部队伍中。但是,对于刘大新,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处理呢?从我个人的心里上讲,对他确实怀有私心,要不是听了叶书记的话,我还不会认识到这一点。一句话,在对待刘大新的问题上,我应当第一个作出自我批评。我现在表个态,我完全同意叶书记的意见,刘大新已经不适合当劳改干部了,必须把他清除出去。”
    江立春表了态,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不同的意见了,很快,大队的处理意见就作出来了:鉴于刘大新同志犯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建议场党委开除其公职。
    决定很快就通知了刘大新,叶旭在把他送上离场的汽车时,说道:“小刘,你别怪我心狠,谁让我们都是组织上的人呢。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刘大新已经哭成了泪人,他哽咽着说道:“叶书记,我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不好,让你们失望了。呜……”
    叶旭心里一阵难受,他知道这一分别,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他仰面朝天,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低下头安慰刘大新:“小刘,别难过了,回家的路还长,要多加保重。”
    刘大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叶书记,我走了,你和嫂子也要多保重,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你们。”
    汽车发动了,刘大新突然提高了嗓子,对叶旭说道:“叶书记,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对刘晓莉是单相思,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一定不要为难她啊!叶书记,我走了……”
    汽车在叶旭愕然的目光中远去了,让叶旭不明白的是,刘晓莉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刘大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依然惦记着她。
    黄泊湖农场的修配厂里,一辆簇新的小型农用拖拉机摆放在宽敞的厂房中央,来自各大队的负责人们围着这辆车,指指点点,兴奋、新奇和骄傲在他们目光和言语中跳动。
    章文琪面含微笑说道:“今天,对我们黄泊湖农场来说,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由我们农场修配厂独立设计制造的农用拖拉机终于成功了!这一成功完全是在全国开展的轰轰烈烈地大跃进形势的促进下取得的,是在修配厂全体干部和犯人共同努力下完成的,它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党的劳动改造罪犯的伟大胜利。”
    “毛 万岁!共产党万岁!”厂房里响起了一片口号声。
    叶旭此刻感到浑身热血沸腾,心里有种冲动让他无法遏止,于是他挥动右手,高声说道:“同志们,静一静。同志们,我有一个倡议,我们应当向毛 报捷!向党中央报捷!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同意!”
    叶旭的倡议声被一片欢呼声掩埋了。
    江立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了纸笔,大声嚷道:“同志们,我们现在就写,快,谁来写?”
    一番推辞后,纸笔落到了大家较为公认的秀才场部政治处副主任郑志远的手里,他把纸铺好,说道:“申明一点,我只管用笔记录,写什么内容,还得大家集思广益。”
    “可以,可以。我先来一句,……”众人围着郑志远,你一言我一语地凑着句子。
    叶旭挤在人群中专注地看着郑志远落笔,忽然,他感觉有人牵扯他的后衣,回过头,见是修配厂郭厂长,就挤出人群,问道:“什么事?”
    郭厂长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犯人说道:“那个犯人叫王锦葵,上星期刚从六里店劳改支队调来,他刚才看见你,告诉我说,和你家是一个村子的,他有话对你说。”
    “我们村子的?”叶旭犹豫一下,走了过去,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锦葵显得十分兴奋,说道:“叶书记,你不认识我了?”
    叶旭见王锦葵确实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只好摇摇头说道:“是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王锦葵,就住在你们家后面不远,想起来了吗?”
    叶旭摇了摇头,说道:“还是没有印象。”
    郭厂长在一旁说道:“王锦葵,你不要瞎胡扯,和叶书记套近乎。”
    王锦葵说道:“给我一个胆,我也不敢当政府干部的面撒谎。叶书记,我家是后迁进你们村的,那时你已经离家了,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嘿嘿,你恐怕想不起来了。叶书记,你家住着村东的那三间大瓦房,屋头有一棵大槐树,叶叔叶婶在西屋里住着,对不对?”
    叶旭点点头,说道:“是你说的这样。但我要告诉你,即便你是我们一个村子的,也别想指望我对你有什么照顾,你要想有好前程,还得靠自己的努力。”
    郭厂长想既然他们是同村,就该给他们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便对叶旭说道:“叶书记,你先谈着,我去看看他们写得怎么样了。”
    王锦葵等郭厂长走远了,冲叶旭神秘地一笑,说道:“叶书记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真得想不起我来了吗?需不要要我提醒一下。”
    “你什么意思?”叶旭警觉起来。
    “哈哈,十年前,要不是叶书记高抬贵手的话,我这一百多斤早就报销了。”
    王锦葵的话像一把毒刺,深深地刺痛了叶旭,“是他,就是他!”
    叶旭终于想起来在手电光照射下的那张狰狞面孔,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在他心灵深处划开了一块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十年以来,无论他多么努力工作,无论组织上给了他多么大的荣誉,他都无法真正地获得快乐和安宁。许多个夜晚,他都做着同样的一个噩梦,在梦中那张狰狞面孔忽然变成了一条长长地毒蛇,紧紧地缠箍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为了摆脱这种噩梦的缠绕,在更多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展转翻覆,彻夜不眠,事实上,他已经变的非常害怕黑夜,以至于只要到了夜晚,他就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一些神经质。十年间,他一直努力在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籍口,试图让自己摆脱这种可怕的心理阴影,但是,他的每一次努力都只能是徒劳。他许多次产生向组织说清楚的念头,但是他不敢。他多次推测过王锦葵去向:也许他已经被击毙了,也许他已经逃到台湾了,也许他又被俘虏了。不管怎样,王锦葵是被他私放的,他的这个行为,虽然拯救了自己的父母,但是却实实在在地给自己的同志带来了更多的危险,也许有的同志就因此伤亡了。从那天起,叶旭就有了一种深深地负罪感,像山一样,无法摆脱。现在,这个给他带来无限痛苦的人竟然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紧紧地盯着王锦葵,两眼冒出了愤怒地火花,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天不长眼,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没有死!”
    王锦葵在叶旭的逼视下,打了个寒噤,但迅即他又用一种洋洋自得的腔调说道:“我大难不死,还不是托了你叶书记的福分。”
    叶旭指着王锦葵,气的手不住地发颤,他恨不得扑上去,将王锦葵打翻在地,狠狠地踹上几脚,才能解气。但是,眼前的环境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用一种威胁地语调说道:“王锦葵,你听着,现在是1959年,不是1949年,这里是在黄泊湖劳改农场,不是在小叶村,你要认清形势,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王锦葵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叶书记的话,我会牢牢地记在心里。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识时务,蒋委员长救我王某人是指望不上的了,要想救我,还得你叶书记。”
    叶旭正言道:“看来,这十年你是白改造了,我们党的方针难道你还不了解,要想改过自新,谁也指望不上,你只能靠你自己的努力。”
    王锦葵咂了咂嘴吧,揶揄道:“叶书记不愧为共产党的政工干部,说起话来,大道理连篇,唉!只可惜我是个冥顽不灵死硬分子,不可救药了。”
    叶旭轻蔑地一笑,说道:“对于想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上帝的人,我们一概不勉强。”
    王锦葵“哈哈”笑道:“死?十年前我就没想过,现在的生活这么美好,我就更不想了。叶书记,咱们明人不说二话,十年前你帮了我一回,好歹让我过了长江,怪我背运,南京沦陷时又被抓了。嗨,山不转水转,现在又让我转运,在这里遇上你,怎么样,再帮我一回吧?”
    “是不是还放你逃跑一次。”
    “我没这个意思。现在的社会被你们共产党控制的太严,我跑出去了也待不住,到头来还是被抓,我才不那么傻呢。”
    “那让我怎么帮你?”
    “先把我调到一个干活少的地方去,妈的,修配厂的铸造活又脏又累,我一天也不想干了。还有,我已经坐了十年的大牢,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你要想方设法给我搞一份保外就医的证明材料,尽快让我从劳改队里正正规规地走出去。怎么样,帮这个忙吗?”
    “做梦!”
    “叶书记,我反正是个犯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但你就不同了,要是有人知道十年前的事,恐怕……”
    “怎么,你想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你们政策不是鼓励犯人检举揭发吗?放着这么一个立功的机会,谁都不会错过的。”
    叶旭愤怒了,他指着王锦葵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那好,咱们走着瞧!”王锦葵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叶旭望着王锦葵的背影,突然间大脑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立刻让他感觉到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顷刻间就不醒人事了。
    叶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送往医院的担架上,他挣扎着侧起身,发现农场的十几名中层干部都围在担架的四周,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心里不由地生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之情,拉着章文琪的手,说道:“场长,大家的事都挺多的,让大家散去吧,我没有事。”说着,叶旭抬脚下了地,但是头有些发沉,脚下轻飘飘地,身子向前趔趄一步,险些又摔倒了。
    章文琪埋怨道:“还说没事?快上担架,去医院看看。”
    叶旭心里像麻一样烦乱不堪,眼神里闪过一丝慌恐,说道:“我只是有些疲劳,回家睡一会就好。”说完,就高一脚低一脚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章文琪在身后急的大声叫道:“哎,你怎么这么拧?”
    “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叶旭应答了一句,头也没有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六章 “变节分子”叶旭
    叶旭无法忍受王锦葵对自己命运的再次“劫持”,向组织坦白了私放王锦葵的历史,被判了刑。作为他过去的战友,江立春“见叶旭朝自己淡淡地一笑,就低头弯下腰去,开始吃力地用铁锹朝旁边的大田里甩着沟底的淤泥,只这一刻,他就彻底明白了,自己和叶旭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10

    叶旭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新河湾,坐在河滩上,望着河水静静地流淌,心里却像油煎一般难受。面前的这条新河是围堰黄泊湖时特意留下来的穿堰河流,它流经连接着黄泊湖的所有大队和中队,每天都有各个大队和中队发出的无数运输船只往来穿梭在新河航道上,将大量的物质和人员运进或者运出,在河的两岸,修建着许多固定的水车,犯人们唱着有节奏的号子,踏着水车,朝岸内的水渠里抽着水,用新河的水浇灌着黄泊湖的万顷良田。新河,是黄泊湖的大动脉,也是一条令叶旭感到无比自豪的河,因为“新河”的名字正是叶旭起的,黄泊湖围垦出来后,诞生了许多新地名,惟独新河的名称迟迟定不下来,叶旭对章文琪说,就叫“新河”吧,这是一条人工新建的河,是在新中国里诞生的河,还将伴随着我们去开创新的局面。章文琪满意了,立刻就把新河的名称定了下来。叶旭喜欢新河,还在于它是黄泊湖一道独特的风景,蜿蜒曲折的河弯,波光粼粼的流水,随风摇曳的垂柳……所有这一切,都让叶旭感到心醉,但是今天,他的心情糟糕透了,连平常他觉得欢快无比的机帆船的“突突”声,也变得令他十分生厌起来。
    “我该怎么办?!”叶旭心烦意乱地站起身,飞起一脚,将一颗鹅卵石踢进了河水里。他现在非常悔恨,当初不应该放走王锦葵,如果他那时坚持住,也许王锦葵就会投降的,要是那样的话,自己真就是犯了大错。可万一王锦葵真的对父母下了手,自己要后悔一辈子的。唉!想这些干吗?都过去了十年,想也没用,眼下自己该怎么办呢?看的出,王锦葵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要是今天自己没有去修配厂该多好,嘿嘿,真是自欺其人,只要王锦葵在黄泊湖,总会找到自己的。难道真的要听从王锦葵的?给他安排一个轻活,这好办,办理保外就医难点,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话,两下里都平安无事,可以试试吧?真该死,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还有没有做人的原则了?王锦葵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要听凭他的指派,今天违心帮他办了这些事,明天还不知道要再违心帮他办其他什么事情。不行,走错了一步,不能再走错了第二步,否则,永远会被王锦葵牵着鼻子,自己也将永远生活在良心的谴责中。对,我去向组织上讲清楚,一点也不要隐瞒,即使受到了处罚,也比时时受到王锦葵的要挟要强!有了这种想法,叶旭忽然感到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不见了,身子也轻松起来。“明天,就是明天,我一定去和组织讲清楚。”叶旭终于下了决心。
    回到家的时候,老岳母向桂容正在锅灶上忙着做饭,儿子叶小龙蹲在一旁的地上和邻居的孩子玩着玻璃弹珠。夏晓菊在三大队女队上班,路远,一个星期只能回来一次,叶旭工作也很忙,无奈,只得将向桂容接来照看刚满3岁的儿子叶小龙。这会儿,叶旭满腹心事地看着儿子和邻居的孩子一块玩耍。
    “老叶,你怎么了?”夏晓菊像一阵风似的闯进屋来,她的脸上满是汗珠,但是她顾不上擦洗,径直走到叶旭的身边,伸手量了一下叶旭的体温。
    叶旭不解地问:“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还说呢?把人都急死了。”夏晓菊到现在还余悸未消,“我在田里正带着工,指导员来通知我,说你晕倒了,我连队部也没有回,骑上指导员的自行车就赶回来了。”
    “别人拿个棒槌你就当个真(针),我这身体会有什么事?主要是昨晚没有休息好,有些犯晕,回来休息一下已经好了。”叶旭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是脸部的肌肉过于僵硬,笑起来就显得十分勉强。
    “你别逞强,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叶旭不愿意去医院,但是架不住夏晓菊生拉硬拽,到了医院后,医生为他做了仔细地检查,没有查出病因,实际上叶旭心里很清楚,自己犯晕是因为情急攻心所致,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他不能对医生讲这些。
    医生说道:“叶书记,你平常工作繁重,一定要注意好好休息,不然,怕以后你真的受不了了。”
    夏晓菊嗔怪道:“他呀,什么时候能听人劝就好了。”
    “行,我这次就听你们的,回去后好好休息休息。”
    叶旭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难受,他想:组织上知道他的事情后,怕真的要让他彻底休息了。
    夜晚,夏晓菊将叶小龙哄睡了以后,用尽了女性的温柔和妩媚,让叶旭在无比的幸福中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地不安。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响起了几声公鸡的打鸣声,叶旭悄悄地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打开了窗户,一轮明月高高地挂这窗前的那个梧桐树上,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泻进屋里,泻在了夏晓菊那张美丽的脸庞上,月光中,夏晓菊搂着叶小龙睡得是那样甜美和安详,叶旭的心碎了,许多年来,他一直在紧张和忙碌的生活中度过,还很少像今夜这样欣赏着妻子和儿子。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啊!难道因为自己过错,就一定要破坏了这个和和美美的家吗?叶旭动摇了,不能去向组织说清楚,不能说啊!但是王锦葵那张狰狞的笑容又在他的眼前晃动,不行,决不能向他妥协。
    叶旭走到床前,曲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熟睡中的叶小龙,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本来还想亲吻夏晓菊,但是泪水却像开了闸门似的,怎么也控制不住,他担心惊动了妻儿,就拉门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新河弯。
    啊!月光下的新河弯是那样地静谧,站在河滩上,潺潺地流水声好似一首轻柔舒缓的乐曲,牵动着叶旭的心弦,终于,叶旭那压抑多时的情绪顷刻间火山爆发似喷发了,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对着新河的流水失声恸哭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夏晓菊匆匆地吃罢饭,就准备回三大队女队去,叶旭叫住了她:“菊子,今天能不上班吗?”
    “不行啊,队里的人手少,忙不过来的。”夏晓菊继续收拾准备带到中队的东西。
    叶旭的目光中含着企求,又一次恳求道:“菊子,就再留一天吧。”
    夏晓菊并没有留意叶旭的表情,她只是有些奇怪,平素里都是叶旭催她尽快返队,要是她想在家多盘缠一时,他就会告戒她要注意影响,因为她是叶书记的妻子,可他今天怎么了?但是夏晓菊并没有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她的心思已经放到了回队后的工作上了,她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对叶旭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去上你的班吧,要迟到了。”
    叶旭目送着夏晓菊骑上车,无奈地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场部办公室走去。叶旭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将屋里的陈设默默地环顾一遍,然后,动手归整堆在办公桌上凌乱的文件和材料,把屋子收拾利落了,就走出屋,来到章文琪的办公室。
    章文琪正在打电话,见叶旭进屋,伸手示意让叶旭坐下,叶旭就拈了一把离章文琪较近的椅子坐下。
    “听说小夏陪你去了医院,怎么样了?”章文琪放下电话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身体挺好。”叶旭说了一句,忽然脸涨得通红,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就站起身,走到门前,将门关上,向回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折到门前,把门上的插销插上。
    章文琪见叶旭的行为有些古怪,就问道:“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叶旭的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说道:“老首长,我……我对不起组织呀!”
    叶旭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让章文琪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解的问:“小叶,你这是从哪儿说起的?”
    “我不能再向组织隐瞒自己的过错了。老首长,你还记得十年前,在渡江战役之前的大约一个月,你给我下了一道押解俘虏的任务,对,就是那次……”叶旭一五一十地向章文琪讲述着十年前发生的事。
    随着叶旭讲述的深入,章文琪的脸色也越来越严峻了。
    “现在王锦葵在修配厂劳改,组织上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可以去询问他。”叶旭讲述完了十年前的事情后,就低下了头,等待着章文琪的下文。
    “我想问你两个问题。”章文琪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开了腔,声调不高,但是寒气逼人,让叶旭从心底里感觉到了恐惧:“你知道我们的党最痛恨什么样的行为?”
    叶旭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变节行为!”章文琪从牙缝里将“变节行为”四个字拖得很长,代替叶旭做了回答。
    叶旭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章文琪会把“变节行为”这样严厉字眼用在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要是真的这样的话,他的一辈子就算完结了。不,他不相信老首长会对自己这样定性,他更愿意老首长说得是气话,他睁大了眼睛,试图从章文琪的眼光中找到肯定的答复,但是,他失望了,他从章文琪的眼光中看到的只是陌生。
    “你为什么要等了十年才向组织汇报?”
    叶旭惭愧地又低下了头,实际上,这也是让他十年来一直在心里做着激烈斗争的一个问题。十年来,他多次想向组织坦白这件事情,但是,他始终没有勇气这样做,当然,他也有侥幸的心理,除了父母,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次,如果不是又遇见王锦葵的话,他依然会将这件事情继续隐瞒下去的,正因为如此,章文琪提起这个问题时,叶旭的心里才有了一种强烈地畏罪感。
    “嘿嘿!”章文琪见叶旭沉默不语,不由地发出了一阵苦笑,“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章文琪真是糊涂!”
    叶旭听了章文琪的话,心里一阵寒冷,他知道章文琪原本一直对自己十分器重,现在,章文琪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表明已经对自己极度地失望了,这种由爱转到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半年前他也经历过,那次是他对刘大新,而今天却变成了章文琪对自己。他理解此刻章文琪的心情:既对自己的行为无限痛恨,又对处理自己的行为左右为难。他抬起了头,突然发现章文琪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忧伤,啊,章文琪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叶旭感到了些许欣慰,便动情地说道:“老首长,从46年我到了部队上就跟着你,算起来,到今天有13年了,你对我一直很好,希望我有一个好前程,我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全仰仗你的提携,我从心底里感激你。老首长,对于我处理,你就不要顾及我们以往的情面了,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党的方针和原则我懂,我向组织隐瞒了自己的重大过错,是对组织的极大不忠,我愿意无条件地接受组织上给我的任何处罚。”
    章文琪低垂下眼帘,思忖片刻,突然恢复了干练作风,操起电话,对着话筒吩咐道:“车队张队长吗?把吉普车准备好,我要去省里。”
    听了章文琪在电话里的布置,叶旭坐在椅子里有些忐忑不安,他站起身,支吾着对章文琪说道:“章场长,我……”
    章文琪放下电话,说道:“你现在先回家去,把这件事情详详细细地写出来,交给政治处的同志。在组织的处理决定没有下来之前,你不要乱走,就在家里等待。具体对你如何处理,我做不了主,得由上级决定,你回去后,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应该勇敢地去面对它。你说,是吧。”
    叶旭心头一酸,在眼眶里盘旋多时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他朝章文琪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着说了一句“老首长,我对不起你”的话,转过身,抹着眼泪就跑走了。
    当天晚上,叶旭在灯下专心致致地写着十年前放走王锦葵的情况材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叶旭警觉地抬起头,问了一声:“谁呀?”
    “我,快开门。”是副场长许志中的声音。
    叶旭急忙起身,把门打开,让他吃惊地是许志中好像对自己十分陌生似的,阴沉着脸,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叶旭把他们三人让进屋,惴惴不安地问道:“老许,你们这是干什么吗?”
    许志中没有理睬叶旭的发问,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展开后郎声读道:“根据上级党委的决定,从即日起对变节分子叶旭进行隔离审查。”
    尽管叶旭做了充分地思想准备,但是他依然没有料到这么快就对自己采取了行动措施,他张了张嘴,口吃道:“可……可章场长让……让我在家里写材料呢。”
    许志中把纸片装进口袋,说道:“这个决定就是章场长刚才从省里打来的电话里根据上级党委决定传达的,你也别磨蹭了,赶紧收拾收拾,有什么要交代的,到了专案组再说。”
    一个星期后,叶旭被正式逮捕,一个月后,他被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投入到黄泊湖农场三大队二中队劳动改造,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劳改生涯。
    江立春被任命为黄泊湖劳改农场的副场长了,他与三大队新任大队长关东办理完交接工作,回到场部的家时,天色已经将晚,大女儿江敏带着刚刚蹒跚走路的二女儿江辉还在门前玩耍。江立春弯下腰,伸出双臂,亲热地朝两个女儿叫道:“小的们,看谁来了?”
    江敏和江辉欢呼着扑向江立春的怀抱,搂着江立春的脖子,在江立春脸上胡乱地亲着。江立春喜欢地心里痒痒,耐心地等两个孩子亲够了,就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抱起,走进了家门。杨兰英从锅灶后转出来,朝江立春打趣道:“我们的江副场长回来了。”
    杨兰英一早从校长那里得知江立春提职消息,尽管此前她已经闻到了风声,但是她依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早早地赶回家里,将一只还在下蛋的母鸡杀了,煨了一锅汤,单等江立春回来慰劳他了。
    江立春刚把两个孩子放下来,两个孩子就跑到饭桌前,一人抢占了一个凳子,等待开饭。杨兰英把饭菜端上桌,江立春也洗好了脸,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围坐在饭桌前吃起了晚饭。
    “笃笃笃”外面有人敲门。江立春端着饭碗,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夏晓菊和她的儿子叶小龙。
    “是你们啊,快进来。”江立春热情地朝里让着。
    夏晓菊犹豫了一下,抱歉地说道:“你们还没吃完饭,我们呆会再来。”
    杨兰英出来一把拽住夏晓菊的胳膊说道:“夏姐,你怎么见外了,快进屋里坐。”
    夏晓菊苦笑着说道:“兰英,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可是叶旭现在成了犯人,和我们这样的犯人家属打交道,你们还真的注意一下影响。”
    “看你说哪儿去了,你是你,叶旭是叶旭,干嘛这样糟践自己。”杨兰英快人快语,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鸡肉端到叶小龙面前,“小龙,吃吧。”
    叶小龙盯着眼前的鸡肉,露出一脸的馋相,回过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夏晓菊。夏晓菊狠狠地瞪了一眼叶小龙,叶小龙就不敢动眼前的鸡肉。杨兰英见了,责怪道:“夏姐,你这是何苦来,孩子有什么过错,你要这样对待他。小龙,听阿姨的,快点吃吧。”
    夏晓菊轻轻叹息一声,对叶小龙说道:“你还看我干吗?阿姨让你吃你就吃吧。”叶小龙立刻像多日没有吃过饱饭似的,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杨兰英拿了一只凳子让夏晓菊坐下来,然后说道:“夏姐,你瘦多了。”
    “嗨!能不瘦吗?”夏晓菊深深地叹息道。屋里的大人都沉默了,只有三个不懂事地孩子一边有滋有味地啃着鸡骨头,一边发出欢快地嬉笑声。
    “大嫂,”江立春打破了沉寂,虽然叶旭劳改了,但是江立春依然叫夏晓菊“大嫂”,“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你也是没法子挽回的,还是应该放宽点心,上次我也和你谈了,叶旭那头你也别操什么心,我相信他会好好改造的,你呢,一方面照顾好自己,另一方面把小龙教育好,不要因为叶旭的事情,耽误了他的前程。”
    “他还能有什么好的前程呀!”夏晓菊眼圈一红,抽泣起来。
    江立春劝慰道:“嫂子,你别太灰心了,我们党又不搞株连政策,小龙他怎么能没有好的前程呢?”
    夏晓菊掏出手绢,擦拭去眼泪,说道:“大队长,”她还不知道江立春已经升为了副场长,“你的话不假,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的,自从叶旭被劳改后,原先好些个要好的同事都疏远不来往了,有的还故意躲的远远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江立春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夏晓菊继续说道:“我到是无所谓,我主要是受不了孩子被欺负。现在,只要小龙和人家的孩子玩恼了,人家孩子就要骂他小劳改。还有好些个孩子嫌小龙的爸爸是犯人,不愿意和小龙一块玩,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还总是欺负他,小龙也不争气,人家孩子不带你玩,欺负你,你就躲远一点吧,嗨,他还像跟屁虫一样往人家孩子跟前凑,找人家孩子欺负,有好几次回来,都被人家孩子揍得鼻青脸肿的,大队长,你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杨兰英在一旁说道:“哎呀,咱们场部有几个孩子是太野了,管教科老孙的那个儿子是第一个,还有公安局王局长的孩子,供应站老唐的两个孩子,都不是省油的主。”
    江立春忿忿地说道:“这责任都在父母,赶适当时机我要敲打敲打他们。”
    夏晓菊说道:“大队长,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要让孩子们不歧视我们家小龙,恐怕做不到。这些天我想了很久,要想小龙不受人欺负,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我已经和叶旭的老战友杨为民联系过了,他现在在我们老家当县委书记,答应帮我安排一个工作,只要我们农场同意放人,我就可以调过去。今天来,我就是想和大队长讲这件事情,这是我的请调报告。”夏晓菊从口袋里掏出请调报告递给了江立春。
    江立春接过请调报告,放在手上并没有看,他问夏晓菊:“嫂子,换个环境对小龙的成长是有好处,可是你一旦走了,叶旭一人在这边就更加孤单了,你仔细想过没有?”
    夏晓菊眼圈又一红,说道:“这也是叶旭自己的意思,我知道叶旭他很苦,但也是没有办法了,他刑满了也是留场就业,政治上彻底地完了,不影响小龙的前途是不可能的,我们俩现在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小龙的身上,要是他以后没有出息,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嫂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既然叶旭也没意见,我个人表示同意,”江立春把请调报告递还给夏晓菊,“这个报告你直接交给李明山和关东,我想他们也会同意的。”
    “大队长,你这……?”夏晓菊不理解江立春为什么把请调报告退还给她。
    杨兰英在旁边解释道:“我们家老江现在不在三大队了。”
    “哦,大队长调哪儿了?”
    “没调哪,今天场党委下通知任命我们家老江当副场长。”杨兰英语调中有些许得意。
    “那,祝贺你了大队长。”夏晓菊心里强烈地有了种失落感,但她还是由衷地对江立春的提职表示祝贺。
    江立春清楚这时候让夏晓菊知道自己的任命对她会产生很大的刺激,就有意把话题引开,说道:“嫂子,你如果下了决心,这些天就不要去上班了,三大队那头我去和李明山打招呼,你在家里把该收拾的东西好好归拢一下,到时我让兰英去帮你的忙。”
    “谢谢你了大队长,”夏晓菊叫顺了嘴,一时忘了江立春已经提职了,“队里人少,班我不能误,家里有我妈在,没事的。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夏晓菊的客气让江立春和杨兰英感到了不安,他们把夏晓菊送到门口,看着她和叶小龙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们知道,他们和夏晓菊一家的关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亲密密了。
    11

    叶旭背着铺盖卷,跟着值班犯人走进监区,来到一间低矮的草房前,值班犯人停下脚步,朝屋里喊道:“杨柱国!”
    “来了,来了。”杨柱国带着一副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只彩笔,走出屋来。
    “老杨,这是新来的,林队长让到你们杂务组来,你给安排一下。”值班犯人又对叶旭说道:“他是你们的组长,以后你就得听他的分派。妈的,你小子真是有福气,刚进劳改队就到了杂务组,找谁说理去。”
    叶旭没有搭理值班犯人,他把背上的铺盖卷放下,用手拎着,跟着杨柱国走进屋里。屋里有些潮湿,空气里隐隐地散发着一股霉味,草房里只有面向监区的一面开着窗户,尽管是白天,屋里的光线依然很暗淡,在由东而西搭建的土炕上,一溜子摆放着11个铺盖卷,只有靠桌子的窗口前,支放着一张简易木板床,“这一定是杨柱国的。”叶旭心里想。
    杨柱国指着土炕上正对着门的那个狭小空间对叶旭说道:“你把铺铺那儿吧。”
    叶旭把铺盖卷放在杨柱国指的地方,但是空的地方太窄,铺盖无法展开,杨柱国说道:“来,咱们把铺挪一挪。”杨柱国把彩笔放到桌子上,和叶旭一齐将土炕上的铺盖左右移了移,总算给叶旭腾出了一块睡觉的地方。
    叶旭把铺铺好,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就盘腿坐在铺上,眼睛瞧着门外,发着愣。
    杨柱国凑到跟前,轻声问道:“你不是叶书记吗?怎么也进来了。”
    叶旭看一眼杨柱国,没有搭理他,杨柱国并不在乎叶旭的态度,他继续问道:“是不是和王志新一样,犯了经济问题?”
    叶旭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杨柱国又说道:“要不,你也是右派?哦,也不是,这就怪了,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难道还会是生活作风问题?唉!共产党好是好,就是对人太严厉了,钉点的事,就把人往死里整,真让人受不了。”
    叶旭一听,就恼火了,朝杨柱国嚷道:“你懂个屁!共产党什么时候乱整过人,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点!”
    杨柱国“嘿嘿”冷笑道:“姓叶的,你还当你是书记呢?在这里你得听我的,去,别像大爷一样在铺上蜗着,到大伙房帮厨去。”
    叶旭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一下子愣住了。是啊,自己原来已经是犯人了,对别人指手画脚的日子已经不在了,从此以后,自己就得夹着尾巴做人那,天那,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还愣着什么?干活去!”杨柱国在一旁催促着。
    叶旭只得跳下铺,准备去厨房干活。恰这时,孙勇从外面走进来。杨柱国见了,急忙迎上前恭敬地招呼道:“孙干事,您来了。”
    孙勇傲气十足地用鼻息哼唧一下,算是回答,然后,他指着叶旭挖苦道:“我们的叶大书记今天怎么也成了阶下囚?哦!原来是个隐藏在我们阶级队伍中的一条毒蛇!”
    叶旭被孙勇尖刻的话刺痛了,他并不认识孙勇,反问道:“这位干部怎么能随便就出口伤人呢?”
    孙勇被激怒了,他指着叶旭的鼻子大骂道:“妈的个×,到现在你还如此猖狂,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转过脸问杨柱国,“谁让他来杂务组的?”
    杨柱国答道:“是林队长分派的。”
    孙勇说道:“谁派的也不行,妈的,一天活都没有干,就想进杂务组,没那么便宜的事?”
    孙勇把脸转向叶旭,揶揄道:“叶书记,你过去不是常教育我们,党的劳改政策就是强迫有劳动能力的犯人参加生产劳动吗?现在呢,你做了犯人,不通过劳动关怎么行,杂务组的活少,对你起不到改造的效果,我看,还是下大组的好,一来,有助于你通过劳动关,二来,也避免犯人说我们政府干部有偏心,你说是吧!”
    叶旭紧咬着嘴唇,脸色极为难看,他实在弄不懂眼前的这位干部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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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6 23: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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