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十大奇案: 嘉庆山阳凶杀案(第2页)
从把户口清册取走,李毓昌整整三天没出驿馆大门。他的三位亲随管家更是循规蹈矩,很少出来活动,偶尔在街市上转一转,也绝不与人搭讪,而且从来没见过他们的笑脸。王伸汉所能知道的,仅仅是李毓昌经常到子时以后才睡觉。为了摸清底细,他曾去驿馆拜访了一次,李专员只与他应付了几句就端茶送客,这就更令王伸汉弄不清李委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回到县衙,他把心腹仆役包祥找来密议,包祥倒是十分镇静,他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不信这位李大老爷就不要钱,如今他故作姿态不过是想多要几个钱罢了,老爷可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乡坤去驿馆疏通一下,无非是多给几两银子罢。”王伸汉觉得有理,立刻找了一名平日狼狈为奸的老乡绅,请他代为通融。 李毓昌在驿馆里埋头核查了五天,到此时已掌握了王伸汉贪赃的确凿证据。他发现,目前的户口清册与乡间的实际人数并不相符,由于近年来大量农户逃荒外迁,实际人数不过是清册人数韵三分之二而已。而赈济账目上的领银人数,又远远超出了在册人数,尤其是领银数额,账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银子,但自己实地查访的结果却至多每人摊上二分左右。这样看来,发到山阳县的九万多两赈济银,竟有六万余两被克扣了。 李毓昌望着堆满案头的账目清册,一股怒火直冲发冠。他的眼前映现出了灾民们在寒风中抖栗,在饥饿中挣扎的景象,也映现出山阳县内张灯结彩的景象。王伸汉那胖得臃肿的脸庞与灾民们枯瘦得几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晃动。他情不自禁地把拳头捶向桌面,一只精致的景德镇细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声惊醒,他摇了摇头暗暗告诫自己要静思制怒,待心境略为平静了一点以后,才提起笔来准备草拟给铁总督的呈文。 忽然,驿馆外一片喧哗,李毓昌正待询问是谁在深夜里还不好好休息,李祥却挑起门帘进屋来了。李祥有些激动,他似乎忘记现在已经是二更多了,大声禀报说:“山阳县首富乡绅赵荣来拜访老爷。”“赵荣?”李毓昌暗想,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半夜三更他来干什么?本待回绝不见,又恐怕他有什么大事要报告,只得说了一声:“请!”话音刚落,窗外已传来了一个人的说话声,“李大人为国为民真是废寝忘食!”接着,门帘被挑开,一位衣饰华贵、银髯飘洒的老乡绅笑眯眯地走进屋来,见了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礼,跟着又倒退了一步,看那意思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抢上一步携住来人说:“老先生不必客气,快快请坐。”赵乡绅毕恭毕敬地又施了一礼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来,老先生在接茶的时候,冲着跟随来的华衣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说:“有劳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管家请笑纳。”李祥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简直心花怒放,刚要伸手去接,却发现主人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随赵荣前来的这位“管家”正是王伸汉的心腹包祥。李祥的举动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捧着银子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赶紧推辞不收。赵乡绅伸出大拇指来赞叹道:“久闻李专员清廉如水,想不到连您的管家都能够不收馈赠,实在敬佩。”说罢令管家收回银子,对李祥说:“老朽在驿馆前厅备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我今天有要事与李专员相商,管家可肯赏光与我的管家权去前厅小饮一番?”李毓昌对这位赵乡绅敢于当着自己的面贿赂李祥已经十分不满,想不到他竟敢进一步驱赶自己的仆役,实在太无礼了。正要发作,猛然记起要静思制怒的告诫,思忖了一下,倒要摸一摸赵乡绅的来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对李祥说:“既然赵老先生有此厚意,你就去饮几杯吧!”包祥见李毓昌应允了,就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拉着李祥去前厅了。 待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后,赵乡绅才笑着对李毓昌说:“听说李专员来山阳后日夜操劳,王县令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纷纭,所以委托老朽来看望大老爷。”李毓昌不卑不亢地说:“为国赈民理当如此,王县令也过于关照了。”赵荣摇了摇头说:“李大人过谦了,山阳灾民有了大人这样的救星,必能早日归返家园。王县令恐大人来后度支不便,特意嘱咐老朽,由本县乡绅共同集银五百两,以做在山阳公干之资,谅大人不会不赏脸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问:“老先生不觉得五百两太少了吗?”赵荣听李委员嫌钱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这五百两仅是乡绅们给大人敬献的程仪,王县令还有一笔大馈赠,也委托老朽前来敬奉。”李毓昌心想:“来得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汉要干什么?”就说:“李某与王县令本无渊源,王县令为什么要给我馈赠?”赵荣凑过头来说:“看来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实话实说。历来黄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赈银中都要留下一些,做为好处费,这笔费用当然凡是与赈济沾边的官员都要有份。王县令今年又循章办事留下了一点银子,省里、府里、县里各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这笔钱说是循章,又不合法,省里派大人前来查访,自然难免发现破绽。张扬出去,不但王县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抚、藩司、道台大人面上也不好看。王县令为此十分忧愁,特地委托老朽前来说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为之掩饰,王县令愿赠白银一万两,为李大人置办家财……” 李毓昌听到这里,尽管再三忍耐,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他站起身来声色俱厉地说道:“想用一万两白银封住李某的嘴?真是痴心妄想。本委员奉命来山阳查赈,只知道依法惩处赃官,为民夺利。王伸汉乘黄河水患,在啼饥号寒的灾民口中克扣粮款,致使数千百姓为之丧生,近万户家庭流离失所,其罪恶之大已属不赦,本委员正在详加核查,并决意秉公办事。今天王伸汉竟敢派人公开贿买朝廷命官,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本委员定要将此事呈报两江总督,依法严惩贪官污吏,你回去告诉王伸汉,叫他快快准备请罪文告,去省台大人面前自首,或许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悔之晚矣!”赵荣见毓昌动了真怒,暗自后悔过于孟浪,泄露了王伸汉的底细,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也站起身来软中带硬地回答:“老朽何敢多言?不过山阳县的银两已经花到了省、府各级官吏身上,李大人执意要告发,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说了算,还是抚台、臬司各级大员说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挥了挥手说:“无劳你来关照。”赵荣唯恐再说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赶紧就坡下驴说:“如此老朽告辞。”说完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厅,拉起了正与李祥谈得投机的包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驿馆。 已经夜深人静了,山阳县后衙客厅内还闪烁着明亮的烛光。王伸汉在屋内心情焦急地等待着赵荣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万两银票收下,那么自己的官职、地位、身家性命也就保障了。他也相信一万两白银是一个诱人的钓饵,谅李毓昌一介穷书生不会不见钱眼开。但赵荣、包祥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转,又实在令人不安,莫非李毓昌变了脸,把赵荣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样,可就坏了,但驿馆那里并没有送来一点紧急的消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一轮上弦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夜风把院子里的几杆青竹吹得沙沙作响,好像也在喻示着不安。王伸汉漫无目的地在厅堂内踱来踱去,此刻他有点埋怨包祥太不会办事了,为什么连送个礼单也要拖上一两上时辰?正在急得六神无主之际,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回来了”,王伸汉自语了一句,急不可待地打开客厅门。 赵荣显得垂头丧气,包祥的脸上也是阴沉沉的不见笑容,王伸汉心里暗想,“完了,准是碰上了钉子”,及至赵荣把李毓昌的态度绘声绘色地报告完后,王伸汉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昏死过去。赵荣、包祥慌忙过去搀扶,又是捶胸,又是搓背,又是捏人中,王伸汉才长长地舒过一口气来。赵荣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办砸了,不敢久留,安慰了几句就悄悄溜走了。屋里剩下王伸汉、包祥两个人,王伸汉望着包祥说:“看来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了?”包祥并不回答,只是回身走到客厅门前,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把门关得严严的,才说:“李毓昌真是不识抬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亲随仆奴李祥却是个用得着的人。”王伸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立刻追问:“李祥怎么样?”包祥脸上泛起了一丝阴险的笑容说:“这位李祥,不但贪财而且胆大,他随李毓昌来山阳,是想捞几个钱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经,害得他断了财源,心中十分恼恨。方才我与他一起饮酒,试着用话套引,他已答应暗中为我们通递消息,我给了他一封银子,他感激地说,只要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话。”王伸汉听到这里,心情略微松快了一点,他伸出手来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说,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王伸汉紧缩的双眉舒展开了,他把包祥叫到身边,贴着耳朵交待说:“李毓昌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手头有查账清册,如果能买通李祥,叫他设法把全套账目清册盗出来销毁,李毓昌就失去了举发我的凭据,即令他再从头查起,我们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册副本,令他无据可查。拖延上一段时间,他的复命期限到了,我们再花上几个钱,让他按我们的意思回复总督,谅他也不能不依。只是这李祥……”,包祥立刻接过来说:“李祥只认银子不认主人,小人一定能设法打通他的关节。”“告诉李祥,要早点动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写好了再动。”“大人放心,三天之内定有好消息送来。”王伸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慎密,万万不可走露风声。” 包祥贿买李祥的事办得很顺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约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拉拢,一面提出请李祥帮助盗出账目清册的事,李祥痛快地答应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做定礼,李祥却说:“盗账册是一件难办的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要与顾祥、马连升一起才好做手脚。”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两银子让李祥转送顾、马二人。李祥见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这件有大有干头。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说:“事情办成后,我家老爷愿出三千两银子酬谢你们。李兄精明强干,看来这三千两银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听着这顺耳的恭维,简直心花怒放。由于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绽,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辞,包祥有点不放心,悄声问;“你看几天可以得手?”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才回县衙复命。 夜色又笼罩了山阳县驿馆,查赈委员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词写得严厉了一些。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从山阳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又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污者,每个人又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通总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触及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风迎面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眨着眼睛,似乎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秋风卷荡着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又映现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景象,“数万生灵濒临绝境,王伸汉之流却视若罔闻,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江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完最后一句话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院内起风了,把虚掩的屋门吹开,满地的落叶被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将门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烛光刚灭,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对正房的情况他们非常清楚,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老爷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账簿、清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间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升假做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摘掉。他还让顾祥偷偷地盗取了账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了,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动手偷取账册。此刻,这三个人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阵欢喜,可见老爷并没有提防。他回身对隐蔽在阴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一个人紧贴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打更巡夜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间摸去。他准确地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账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乱跳,一种即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这次他的心一下了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老爷怕账册有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照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梆子声,天色已经四更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没睡,他急迫地等着李祥等人盗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应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伸汉瞪着眼睛盼到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他暗暗咒骂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是提心吊胆,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失闪,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是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暮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伸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祥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过了火才悄悄地说:“老爷息怒,李祥等人答应今夜还要活动,不盗出账册决不罢休。”王伸汉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要知道,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贴,一但他的揭贴报上去,纵使盗出账册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贴,才能保全我们的前程。”包祥说:“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将清册盗出来。”王伸汉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就快去,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就在这几份清册上了。”包祥不敢再久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径直去驿馆找李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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