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十大奇案: 雍正麻城“杀妻”案(第4页)
事情十分凑巧,就在蒋嘉年回到县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场暴雨。这场雨来得凶猛,直倾泄了一天才收住云头。夏天的猛雨,最易汇成山洪,大别山上洪水咆哮,冲决了堤堰,冲走了树木,举河上下顿时波浪涛天,那停放在河滩上的男尸,也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高仁杰得讯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验尸体是女尸,并将详文越过府台和巡抚,直接报到了总督台下。 迈柱最近得到了一对造型精致的宣德铜炉。这位喜欢古董的总督,天天都要在摆着宣德炉的书案前徘徊踯躇一阵,鉴赏这对古色古香的宝物。当他得知这又是麻城代理县令高仁杰敬献的时,对高仁杰的印象就更好了。他暗自欣赏自己提拔了一个既能干又知道孝敬自己的得力属员,继而又想到高仁杰正在审理轰动了全省的涂如松杀妻案,不知结果如何了。正在这时,签押房内送进了一大叠呈报公文,迈柱一件件地翻了翻,却发现高仁杰审案的呈文也夹在其中,于是他把其他案卷都推在一边,只拿过高仁杰的呈文翻阅起来。按照清代报文的程序,这种涉及数条人命的大案,必须由县、府、省三级核查后,才能呈报到总督衙门,然后由总督用印转呈刑部。而高仁杰的呈文跨过了府、省两级,理应驳回,令他按级呈送。但迈柱一心提拔高仁杰,竟然连程序也不顾了,当即用印并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准,这样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被杀被绞就只是个早晚的事了。发走了呈文后迈柱又给黄州知府蒋嘉年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将汤应求拘押待审,至于麻城县令,则委托蒋嘉年在得力的候补人员中选择一名,以免麻城无人治理。迈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通过蒋嘉年的手将高仁杰提拔起来,免得自己遭受物议。但是迈柱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位蒋知府竟采取了个故意装糊涂的办法,把麻城知县的空缺委派了一个名叫陈鼎的孝廉,而高仁杰仍被送回广济当他的代理县令去了。 总督批准了高仁杰呈文的消息,只一天功夫就传遍了麻城县。合城民众都知道涂如松冤枉,尤其是对汤应求这位公正廉洁的县令无端被诬告更感到义愤慎膺,县内一些乡绅和主持正义的秀才、孝廉,联名写了一道辩冤状,派人直送京城。百姓们则三三两两或去黄州府叩请知府大人出来说话,或去武昌找巡抚吴应菜告状。也不有少人自动备了酒饭、衣物送到麻城狱中,表示对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同情。但是尽管民议鼎沸,可由于杨氏始终没有下落,拿不出可靠的证据推翻原议,这个冤狱也就算是彻底铸定了。 被蒋嘉年特意选拔的新任麻城县县令陈鼎今年二十八岁。为人秉性公正,敢做敢为,深受蒋嘉年赏识。他来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数十件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其实,就是没有这些鸣冤状,他也洞悉这内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结论是总督大人亲自批准的,而能够直接作为推翻原案的铁证——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尸,又早已被山洪冲走了。在没有查到杨氏下落以前,谁也无法否定这桩大冤狱。陈鼎对此感到十分为难。他知道蒋知府从一大群候补人员中把自己推举上来,就是希望自己能够主持公道,替被诬人洗清冤枉,并且惩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杰心狠手辣,又有总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断的案,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所以,尽管下面民声鼎沸,他却始终不动声色,暗中却在调动一切力量,查访杨氏的下落。 这一天,刚过午时,陈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点疲倦,正在后衙书房内休息,忽然被一位书吏唤醒了。他睁开眼问,“有什么事吗?”老书吏把嘴贴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轻微声音说:“杨氏有下落了!”“啊!”陈鼎一阵狂喜,忙问:“她在哪里?”书办以手示意请他轻声,又徐徐地说:“现在生员杨同范家中。”“何以为证?”“有人亲来县衙告发。”“人在哪里?”“就在书房外等候。”“请他进来!”“是!”书办施了一礼,轻轻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引着一位年青的乡下人走了进来。那位青年见了陈鼎就要下拜,被陈鼎拦住了,请他坐下详谈。青年谦让了一下才坐下,说:“小人姓张,名学礼,乃城西南小庄人氏,母亲郭氏靠给人接生度日。我家与生员杨同范紧紧毗邻。今天凌晨,杨秀才的夫人临产,特请母亲前去接生,不想婴儿是个横位,十分难产,我母调整了两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产妇疼得连声哭叫,我母亲年纪已大,气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妇人帮助掐腰催产。但一时没有成年妇人在场,产妇实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声“三姑救我!”我母不知这位三姑是谁,也帮助呼叫“三姑快来帮忙。”就在这时由里间闯出一位俊俏的妇人来,见我母亲是生人就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母当时并未多想,只以救人为重,请这位妇人帮助把婴儿接了下来。再问这位藏在里间的妇人是谁,谁知那妇人突然跪了下去,说:“我就是涂如松的妻子杨氏,在杨秀才家避难,求您千万不要泄露出去。”这时杨秀才也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五十两银子,硬塞进我母的衣袖里,嘱咐不要声张。我母拿着银子退了出来,回家越想越不对,那杨氏既在杨同范家避难,高仁杰怎么还能给涂相公定个杀妻之罪呢?涂相公无罪,汤知县又怎能受贿包庇他?所以让我赶快来把消息报告给太爷。人命关天,天理良心,不要误杀了无辜,冤屈了忠良。”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端端正正五十两银子,分毫不少。张学礼把银子放在桌上说:“这几绽银子铁证如山,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请大老爷查收。”陈鼎看着这位朴质的小伙子,从心眼里感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张学礼见县令已清楚了自己的来意,遂不再耽搁,给陈鼎行了一个大礼,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赶。陈鼎走过去,执住张学礼的手说:“本县代汤知县、涂相公谢谢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声张,以免惊动杨同范,本县当立即禀明上宪,做出决断。”张学礼点点头说:“是!”说罢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杨氏果然没死,此案即将真相大白,陈鼎心中万分激动。他一面悄悄命令两名最精细的捕头,紧密监视杨同范的活动,一面亲自赶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抚吴应棻报告。吴巡抚对迈柱越级审理案件本来就十分不满,最近几天又连续接到麻城乡绅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正在思索解破的办法,听了陈鼎的禀报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生性谨慎,觉得此案既然总督插了手,还是由总督出来收场为好。于是吩咐陈鼎将此情况直接向迈柱禀报。陈鼎有些为难地说,“倘若总督大人固执己见,此案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吴应菜说:“请迈总督结案,原是为了顾全他的体面,我料他不会置若罔闻。万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无论怎么处理都好办了。”陈鼎想了想,觉得巡抚的话有理,就拜别了吴应棻,往总督衙门找迈柱去了。 湖广总督衙门,是武昌镇上最显赫的所在。按清代官制,总督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序正二品官阶,而迈柱是以兵部尚书及都察院右都御史衔领湖广总督之职的,官阶力从一品,自然更与众不同。所以他的辕门前,排场极大,不要说是小小县令,就是藩、臬两司来到门前也要息声敛气,毕恭毕敬地报名投帖,才能见得着总督大人的面。陈鼎来到这里,报上职衔,那通禀的军丁竟然不屑一顾,直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有人答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央求军丁代为通禀,那值班的军丁冷冷地说:“总督大人日理万机,事情多着呢,怎么你来了就是时候?且到门外等着吧。”陈鼎有些嗔怒地说:“我有重要事情要面见总督,你如不通禀也就算了,我现在就回麻城,不过总督将来怪罪下来,我可不能不据实回复——不是我不来,是你不让进!”说罢吩咐备轿,转身就要走。那位守门的军丁,只见过一个个奴颜卑膝的府县官吏,却还没遇见过陈鼎这样不肯俯就的县令,一时倒被唬住了。转而一想,他敢这样硬气,想必是有些来路的,万一他与总督沾亲带故,自己怠慢了他,岂不是自讨苦吃?想到这里,立刻把一张冷脸变作了笑脸,笑嘻嘻地说:“县台大人慢走,我不过是跟您玩笑几句,何必动真火呢?您请稍待,我亲自进去给您通禀不就完了吗?”陈鼎依然沉着脸说:“那就请快一点!”军丁答应一声跑着进去通报了。过了不大功夫又小跑着出来说:“迈大人请您签押房说话!”说罢恭恭敬敬地领着陈鼎进了辕门。 迈柱今天刚与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心情很不好,听说麻城县令求见,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位陈鼎竟然把自己留给高仁杰的位置轻易地夺走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见他一见。如果不顺眼,就挑出几句回话的毛病,撤掉他出出气。于是竟然一反平时接见下属总要叫他等候一会的惯例,马上传见。那通禀的军丁哪里知道内中原委?只以为陈鼎一定与总督有什么特殊的瓜葛,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引导。陈鼎也对军丁的前倨后恭感到纳闷儿,但他只想着如何禀报案情,并没有意识到正有一场暴风骤雨等待着他呢! 进得门来,迈柱正在玩着一对碧玉雕琢的小花瓶,对陈鼎连正眼也没投过去。陈鼎恭敬地行礼后,迈柱仍不理睬他,弄得他站在厅堂当中不知所措。足过了半袋烟功夫,迈柱才放下花瓶,连眼皮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你就是新任麻城令吗?手段不小啊!”陈鼎听出话外有音,马上意识到总督今天要刁难自己,好一个机智的陈鼎,对总督大人的话竟然采取了一个装聋作哑的方法,一声也没回答。迈柱仍然把后背对着陈鼎说:“你不是蒋知府的干吏吗?怎么有功夫到我这里来了?”陈鼎仍然一声不答,迈柱连问两句没听见回音,感到奇怪,这才把脸掉过来,看了陈鼎一眼,说:“你到我这里是来装哑巴的吗?”陈鼎这才慢慢地说:“卑职是为一件急事而来,怎敢装哑?”“哦,急事,什么事呀?”陈鼎故意把语气加重说:“麻城杀妻案。”迈柱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不露声色,拉长声音问:“涂如松、汤应求何时押递省府?”陈鼎说:“这二人都系无辜,卑职不敢押递!”“啊!”迈柱这才仔细打量了陈鼎,只见他年方二十余岁,一张精明强干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心中暗想:“看来确实是个精干之人,倒要小心对付!”陈鼎不等总督再问,语调平和地把杨氏并没有死的情况诉说了一遍。迈柱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冷笑说:“你真会编造海外奇谈,那杨氏的尸体已被验明,血衣、头发均已起出,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陈鼎说:“杨氏健在,尸体血衣头发自然是假的,高仁杰以重刑逼供……”迈柱截断话茬说:“高仁杰审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证物证俱在才动大刑,逼供之辞从何说起?”陈鼎并不示弱,“涂如松身上烙伤累累,显系私刑所致。仵作李荣刑下毙命,犹无口供,历来审案,没有这样毒狠的,高仁杰怎能逃脱逼供之嫌?况且麻城乡绅联名递状鸣怨,民声鼎沸,若不审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杨氏隐于杨同范家,已有明证,只须搜出杨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准予按律查办,卑职当于十天内将案情剖析清楚。”对于陈鼎的陈述,迈柱心中十分恼火,但这一番话理直气壮,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实在无懈可击。迈柱只得说:“既然你断定杨氏未死,那么限你十天之内拘捕杨氏,审清此案,若案情与你所言有悖,本督不会轻饶于你,去吧!”说完一挥手,示意陈鼎快快退去,陈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地退出了签押房。 陈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县的,回到县衙首先召那两位捕头,问了杨同范家的情况。得知没有任何变化后,火速传令升堂,调集快手差役二十余人,直奔杨同范庄园。当捕快们打破大门冲入院中后,杨同范才慌忙迎了出来,厉声喝问:“为什么私闯生员宅第?”陈鼎走过去说:“有人告发你私蓄娼妓,特奉总督钧令前来搜捕。”说罢喊声:“搜!”衙役们将杨同范推到一旁,径直奔入北房。这些衙役们久在公门,办案十分有经验,杨家的夹壁墙哪里能逃得出他们的眼睛?只半个时辰,就打破了夹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氏搜了出来。陈鼎见事情顺利,心中暗喜,当即下令拘讯杨同范,并缉拿杨五荣。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使人眼花缭乱。直到搜出了杨氏,麻城乡民才知道陈县令已为破案做了大量准备,合城为之轰动。一时间,竟有数千人云集到县城以外,迎接陈县令。民心大快,平时寂静的县城,今天却到处响起了鞭炮声。陈鼎回到县衙并不休息,立刻升堂。公堂上下,围观的群众站得满满的,都眼睁睁地看着陈县令,听他如何剖断。陈鼎对跪在大堂上的杨氏说:“你私自潜藏,害得你丈夫家败人亡。”杨氏却好似在五里雾中一般,到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饮泣着说:“我丈夫打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奸夫拐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杨生员家,并没有害人。”陈鼎说:“我让你看一个人。”说罢吩咐将涂如松扶上来。早有几名狱卒把历尽苦难的涂如松背到了大堂上。这时的涂相公已经不成个人样了,混身的伤痕尚在向外淌血,一头乱发直披到前胸,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气力了。杨氏见背上来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吓得心里“砰砰”乱跳,不自主地向后挪动身子。陈鼎却止住她,问道:“你仔细看看他是谁?”杨氏这才定下神来,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惯有的怜悯心及自责感,使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出走给丈夫带来的灾难,她猛扑过去,再也不顾肮脏,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叨念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面对此情此景,堂上堂下观看的人无不暗暗洒泪。陈鼎强捺激情,回过头来对杨同范、杨五荣厉声喝道:“你二人还有什么话讲?”这两个恶棍此时只有低头认罪而已。陈鼎当堂判决,涂如松无罪,着即刻释放归家,由公家出资医治刑伤。汤应求居官清正,审案无误,从狱中请出来暂住驿馆,听候上宪另委职务。李献宗主持公道,本无过错,着暂时归家养伤,伤愈后仍任书吏之职。杨同范、杨五荣诬告父母官,栽赃害人,从今日起下入麻城狱,待案情审清后再做惩处。杨氏私隐恶人之家,违背妇道,着收监听审。判文刚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欢呼,陈鼎在欢呼声中,把审理结果封好,送往黄州府去了。 湖北巡抚吴应菜,在三天之后,就接到了由黄州府转呈上来的审理详文,他仔细审视了各个环节,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就写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给雍正皇帝,同时抄录一份副件送总督衙门备案,本来这个案子审到这个程度就算结束了,谁知由于迈柱护短,杨同范奸狡,又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波。 这场新的风波,是从总督衙门掀起的。迈柱没有想到,陈鼎竟然在两天时间里就找到了杨氏,把自己亲手批准的案子掀了个底朝天。他也没有想到,一向小心谨慎的吴应荣,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给皇上写了奏疏。这样,自己在民众之间和在皇帝面前的脸就都丢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刑部对原判的勾决文书也回来了,一切依高仁杰审理的原议,着即刻将涂如松、汤应求、李献宗处决。这真使迈柱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又写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节,请求缓处涂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折上去后,迈柱反复思忖,觉得如果把整个案子彻底推翻,实在有损自己的声誉,而不推翻又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寻思良苦,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只好与那位多次代高仁杰送礼的幕僚密议。幕僚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不加思索就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迈柱越听越觉得有理,点头应允,让幕僚下去照计行事。 麻城县的监狱,本来就不甚严谨,特别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几名女牢子轮流看守,狱门的钥匙就挂在值房的墙上,只要进得牢房,就能拿走。最近几天由于杨氏被拘押在这里,知县下令换了两位男牢子把门,表面上是严了一些,但卖际上男牢子不便陪同探监者进入女囚房,反而给探监者提供了串供的条件。农历七月中,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牢门紧闭着,透不进一点风来。值班的男牢子嫌热,搬了一把竹椅,坐在牢门外乘凉。这时来了两位衣著华丽的青年女子,自称是涂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来探望主母。牢子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东西,发现只有几件绸衣和食物。为防止有人下毒,牢子把食物全都扣下了,只将衣物交来人送进去,两位使女千恩万谢进了牢门。 杨氏想不到会有人来看她,而这两位来人都十分面生,似乎从来没见过。刚要发问,来者已用手势制止住了她。杨氏有点不知所措了,来者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说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杨氏一下子被问愣了,只好说:“我要活,我要出去。”来者说:“可是你已在大堂上承认自己是涂如松的妻子了。按王法你有陷夫致死之罪,秋后就要凌迟处死。”杨氏大惊,连声求救,来者说:“事到如今,你只有翻供,不承认是涂如松妻,而以娼妓自认,只说是杨同范将你接进家中与你姘居。这样,最多只能判一个取保释放,还可由官家替你择婿,你如果愿意回涂家,我们可以输通关节,将你判给涂如松为妻,两全齐美,你看如何?”杨氏说:“官家难道能够相信?”来者说:“只要你一口咬定,杨生员那里自有办法。”杨氏唯恐真的给自己判个凌迟罪,又听说杨生员有办法救自己,遂深信不疑,点头应允。两位探监者又帮助她编造了一套应付审讯的假话,直到杨氏能背下来了,才悄悄地离去。 巡抚吴应棻十分关心麻城杀妻案的处理情况,他想:给皇帝的奏疏已经抄送了总督大人,为什么迟迟不见回音?为了促使案情早日真相大白,他又给迈柱写了一封信,恳切地请迈柱公开出来推翻原案,以维持公道。谁知迈柱根本不予理会,吴应棻有些急躁了,就行文陈鼎,让他不必再等总督的批文,抓紧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由巡抚衙门直接报刑部。这道行文还没发出,麻城县却送来了紧急报呈。杨同范在狱中指出杨氏并非涂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妓,自己承担了以生员身份私纳娼妓之罪,请求处分。而杨氏也同时推翻了自己是涂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认。杨五荣当堂证明杨氏并不是自己的姐姐。这样一来,陈鼎审定的结论又全部被推翻了。吴应棻不由大怒,他知道这准是有人从中插手,使杨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准备再禀报总督,请求督抚共审,偏偏总督衙门又送来了一道行文。打开一看,却是迈柱给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审讯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请求仍按高仁杰的原判结案。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吴应棻才明白,原来插手的人正是总督自己。想想迈柱身为封疆大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实在令人发指,义愤之下,他再也不顾督抚之间的关系,也写了道针锋相对的奏折,弹劾迈柱任用酷吏,伪造证据,妄杀良民。 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是雍正皇帝晚年处理政务、生活起居的地方。园内的“九州清宴”殿四面环湖,殿宇轲峨,气势分外磅礴。目今正是七月下旬,大殿四周支汊纵横的河道里,长满了睡莲,那浮萍般的绿叶遮满了水面。黄色、白色的花朵偷偷地藏在莲叶之间,把茁壮的花蕾挺出叶外,清风徐过,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伴随着莲叶上散发出来的清凉之气,无声地透过了窗扉,把大殿内的空气洗得异常清新。雍正皇帝坐在临窗的龙案前,正费力地分析着湖北省总督、巡抚两位封疆大吏送上来的两道针锋相对的奏折。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多月前,曾朱批过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单,其中好像有一位知县。今天,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折又提到了这件事。雍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批过的案子迈柱还要旧事重提,但是当他读过湖北巡抚吴应菜的奏折就全明白了。原来是督、抚不和,互相借故弹劾。但是在一个轰动湖北的大案电总督说有人杀了人,巡抚却说这个人没杀人,到底谁说得对?总不能是两个人都对吧?雍正是个较认真的皇帝,他反复对照了两道奏折,却发现督、抚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确凿的证据,如果想从奏折中分辨出孰是孰非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两名知县,还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确地剖析清楚,必然会使湖北局势为之震荡。为此雍正整个一个上午也没离开御座,准备传膳的小太监悄悄地进来了几次,见皇帝伏案沉思,始终没敢去惊动他。 时间已过正午,阳光斜射在大殿前那茂盛的大树上,残余的光芒斑斑驳驳地挤过窗棂,给龙案上洒下了几点散乱的光环。雍正感到有点疲倦了,不觉站起身,倒背着双手缓缓地踱起步来。走了一会儿,仍然理不顺头脑中紊乱的思绪,索性站到门前,信手拉动了卷帘用的丝绳。低垂着的竹帘被徐徐拉了起来,远山近水、碧树奇花一齐展现在眼前,东面绿树丝中露出了“天地一家春”玲珑秀逸的瓦顶,西面曲廊回转的尽头,兀然屹立着雕栋画梁的清晖阁。殿前的湖水绿得发蓝,远山、近阁,连同婆娑的树影,那么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使这寂静的殿堂如同蓬莱仙境一般。雍正被这美景陶醉了,心境也变得轻松了一些,他深深地吸了两口带着荷香的空气,走回龙案,提起了朱笔,他要知道这案情的真相,他要仔细鉴查迈柱和吴应菜谁是谁非,他要从彻底断清这一众目暌睽的奇案中换取民心。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笔走龙蛇地写道:“迈柱、吴应菜即刻解除现职,内调京师另行委任,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暂督湖广,委派两省各司官员,会审涂如松杀妻案,限两个月将结果直报大内。”写罢,他似乎卸下了一付重担,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才向殿外走去。 户部尚书史贻直,接到上谕后,只用四天功夫就赶到了武昌镇。多年的官场经验,使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任何一方面的人了解情况,都可能带有自己的主观臆测成分,而要想从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中得出一个正确结论,就只有首先全面熟悉各方面的细节情况。因此,他到任后并没有像其他总督那样,今天传藩台,明天传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间幽静的小房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天案卷。凭着丰富的阅历,很快发现了案卷中的漏洞。首先,在做为物证的一束头发中,他发现有几根斑白的银丝,而案卷中说被杀的杨氏是一位二十四岁、十分姣美的少妇,二十四岁的人怎会生出白发?他对头发是否剪白杨氏发生了怀疑。继而细审血衣,又找出了破绽。从血衣的质料看,经纬网络完整,好像并没有在土里埋过多长时间,但从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余。麻城地区本来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浅,一年之间竟没有沤坏一点,岂非咄咄怪事?有了这些疑点,史尚书开始接触有关人员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将涂如松的老母请来。刚一见面,就发现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头上缠着一块绸巾。七月炎夏,骄阳似火,她头上包着绸巾,显然是为护住头发上的缺陷,史尚书故意从头发谈起,只三言五语就触动了涂母的伤怀,她伸手将绸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头发。史尚书自然明白了,好言劝慰以后,老人又说出了书吏李献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书一一牢记。送走了涂母,他并不急于召两省大员会审,却悄悄地把几名从刑部借来的缉事能手派往河滩附近,暗中寻访一名在二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后,就查得了实信,举河岸边富户黄得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书僮,两年前得急病而亡,黄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滩上了,不想由于埋得浅,被野狗扒了出来。地保发现后曾传人去认尸,当时黄得功去武昌经商,没有赶上。等他回来后,书僮尸体已被高仁杰断为女尸,黄得功怕得罪新任知县,一直不敢声张,但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想这次史尚书派来的差役,偏要寻根问底,找到黄得功头上询问书僮死后的埋葬场所,黄得功才将真相讲了出来。 史贻直把这些查得实实在在的证据拼集在一起,认为审理此案已经有了充分把握。这才打开辕门,连日传见两省官员,自藩台、臬台乃至道员、县令,凡认为与此案有关的,他都一律详细询问,特别认真地听取了蒋嘉年、陈鼎、高仁杰、汤应求的意见。几家的谈话一经对照,真伪已经泾渭分明,史贻直决定按皇帝的谕令,在八月初六正式汇同藩臬两司、省、府。县三级官员审定这桩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两省官员会审,在湖北省算是头号新闻了,开审那天,武昌镇上万头攒动。那些听审的乡邻、百姓,有的从百里以外赶到省府听候信息,有的甚至是从河南、安徽特地来看热闹的。总督衙门前,警卫森严,三步一卒,五步一岗,还有一队队的巡逻兵丁来回游动着维持秩序。所有人犯、证人、当事人都被按次序传进大堂。只听得大堂之中不时传来惊堂木响,主审官员严厉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审讯从早晨卯正时刻起,直延续到日落西山。黄昏之前,晚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总督辕门被打开了,一位银髯飘洒的老幕僚出现在辕门前,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抄写好的审判文告。围在辕门前的观众,唯恐自己看不见文告的内容,拼命往前拥挤,弹压的军丁只好抬来几条木栅栏,挡住蜂拥的观众。审判文告很快被贴好了,白色的宣纸上,写着审理结果:“涂如松系无辜良民,被诬下狱,历尽苦刑,着即刻释放归家;汤应求执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复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献宗奉公守法,堪称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荣执法拒贿,忠直刚正,为公殉身,着在全省表彰,以县令礼厚葬;新任麻城令陈鼎,断案公允,主持正义,着调离麻城,升任黄州府。高仁杰居心险恶,伪造证据,重刑逼供,致伤人命,着即革去功名,收监候审;杨同范、杨五荣通伙作弊,行贿伪证,诬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诛,拟判斩罪,候秋后行刑;杨氏私逃,与人通奸,败坏风纪,着发往边疆苦役终身;仵作薛无极,受贿伪证,致死人命,与杨同范、杨五荣同时处斩;无赖赵当儿贪图钱财,无中生有,诬陷良民,杖责四十棍,发配黑龙江充军。” 这一明察秋毫的判决,令两省官民惊服,麻城乡绅就近从武昌的绸缎庄内买来了整匹的红绸,在总督辕门前扯起了红色横帐,一时欢呼声震天动地,鞭炮齐鸣,人们高兴地议论着,一场打了两年的糊涂官司终于真相大白,而史尚书的德政,也在湖北人民心中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第二年清明,麻城县城外柳枝青青,春草芃芃。李荣的坟墓前来了一位素衣缟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贵的祭品庄重地摆在坟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滚出了晶莹的泪水。这位青年正是涂如松,他嘴里轻轻地叨念着:“李恩公,你为如松而死,为正义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说罢已泣不成声了。 青山默默,流水潺潺,白云在天际飘荡,李荣墓前青松翠柳,一片苍翠。涂如松望着李荣墓前那渐渐长成的松柏,眼里似乎得到了一点藉慰——麻城县的乡邻们是不会忘记这位刚直不阿的老仵作的。 上一页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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