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上下五千年
从现在倒回去一千年,公元1000年,是宋真宗赵恒的咸平三年,干支纪元庚子。当时,欧洲人应该正在大张旗鼓地庆祝他们的第一个千禧年;但这隆重的庆典,与中国人没有什么关系。宋真宗的时代,大宋朝开国还不到四十年,前有太祖、太宗两任皇帝的励精图治,国势正是强盛时,腐败现象肯定存在,但还没有到达透顶的程度,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不时发生,但还没有成为心腹大患。这时的国都开封,虽不及大约百年之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那般繁华,但估计已经相当不错。这一年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和天下的老百姓怎样生活,我不得而知,也懒得去考证。当时的仁人志士会不会考虑时间问题呢?我也不知道。但我们从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已经知道,一千多年前的知识分子对时间问题已经思考得很深很玄,宋真宗时的知识分子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起码不会比唐人浅。但我估计这一年在大宋百姓心目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耶稣基督诞生一千年与他们的生活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只是由于我们也采用了基督教的公元纪年,才把这2000年闹得热火朝天,好象这是全人类的盛大节日。如果我们不采用这个西方的纪年法,那么今年也就与去年一样,区别就在于今年生的小孩属龙,而去年生的小孩属兔。 再倒回去一千年,也就是耶稣诞生前一年,正是大汉朝的哀帝元寿二年--这里涉及到又一个时间问题,公元的第三个千年到底应该从2000年算起呢还是应该从2001年算起--岁在庚申。这年的四月里发生了日食,人心惶惶,朝中的大臣们借着日食说事,其实是吓唬皇帝,说日食是上天示警,其原因就是皇帝大搞同性恋。哀帝刘欣,当了不到六年皇帝,除了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同性恋,几乎没干别的事情。这年正月里匈奴单于朝见,哀帝设宴款待,群臣在殿前作陪,群臣之首就是位列三公的大司马、卫将军董贤。董年方二十二岁就位极人臣,匈奴单于感到不可思议。刘欣就为他解释,说别看大司马年轻,但功劳却是大大的。董贤的大功劳就是让皇上开心。他自然是个美貌少年,哀帝爱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当着群臣的面要把天下禅让给董贤,中常侍王闳跳起来反对,这才罢休。同性恋历史上有名的“断袖”典,就是哀帝与董贤的创造。这年的六月,哀帝可能是得了爱滋病,在未央宫驾崩。他一驾崩,小董贤就倒了大霉,自杀后下了葬,还让王莽先生派人把尸体扒出来示众。这时候天下已经让这场同性恋闹得乱七八糟--由此可见皇帝跟什么人睡觉的问题首先是政治问题,然后才是生理问题--老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过一年,就是公元的元年。这年九月,九岁的刘戡即皇帝,是为汉平帝,第二年,他改元“元始”这个年号,从字面上可以解释为公元纪年的开始,这如果不是巧合,就是上帝的安排。 再倒回去一千年,究竟是周的哪个大望当朝,已经无典可查,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况,史官们也说不清楚。再往前退一千年呢?基本上就是一笔糊涂帐了。历史事实与神话传说混杂在一起,“大禹治水”应该就是那时侯发生的事情吧?再往前退一千年,就只能根据从地下挖出来的坛坛罐罐猜想了。 中国号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在全世界也引为自豪。五千年相对于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够漫长的,但相对于生物进化的历史、相对于地球的形成、相对于宇宙的变迁,只不过是一瞬间。想到此就让人感到心灰意冷。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人生的不可重复,想到连地球也要灭亡、太阳也要失去光辉,顿时感到一片迷茫。公元两千年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贵为帝王又怎样?你家财万贯又如何?你流芳百世又如何?你遗臭万年又怎样?这些问题实际上早就存在,为了让人们不自杀和不造反,西方和东方,创造了各自的天堂和地狱。有了天堂和地狱,人的一就不是一次性的行为,也就是说你可以变幻不同的方式来占有时间,你就不但有今生,而且你还有来生,而来世的好与坏,是与你今生的行为密切相关的。现代科学正在摧毁地狱与天堂,进步固然是进步,但也带来了很多问题,最要命的问题就是让人认识到了人生不可重复,把人生的意义何在这个古老的问题放大在人的前面。 我想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是人,就在于你是一个按照奇特的配方用各种无生命的普通物质生产出来的有生命而且有思想并且可以认识自己和周围环境的个体。相对于那些没构成人的元素,我们真是庆幸,我们真应该狂欢。那就让我们张开双臂拥抱扑面而来的下一个千年吧,尽管想到3000年时,我们还是要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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