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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散文]杨振声散文精选 邻居 [第12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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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声散文精选: 邻居
“风送幽香隔院花”，那的确是芳邻。 “绿杨楼外出秋千”，这又是艳邻。 然都还太着迹相。至于郎士元的“风吹声如隔霖霞，不知墙外是谁家。重门深锁无人知，疑有碧桃千树花。”那就有点近乎仙邻了。 近代城市的发展，聚居者尽是东西南北之人。东邻西舍，不相闻问，也就说不到择邻；小孩子的朋友是学校里的同班或同学，不是邻居，所以也说不到“里仁为美”。 然而，既是邻居，到底不同路人。虽平素不相往来，却不免时时声气相通。东邻的太太与老妈子吵架，你听到；西舍的太太骂孩子，你也听到。日里邻居的孩子们闹，夜里邻居的孩子们哭，你都不得安静。说是“声气相通”，的确一字不虚。 北平到底是个大城，广大的院落，粉白的高墙，确可以把每一家都隔成一个王国。然而，能隔开人，却隔不开声音，尤其是那越墙入户的无线电。 近代的发明，增进了人类的幸福，同时也添加了世界的声音。一切新的声音中，无线电最能影响邻居的治安。这传播整个世界的声音是铁舌，它拓开了人类的听域，也方便了谎话的流传；它宣达了美妙的音乐，也放射了噪杂的繁音。怎样能使它老放音乐也好！可是你能管制你自己的趣味，却不能管制邻居的嗜好。这使我想起几次择邻的问题。 抗战前我住在北平——这座饱经忧患，听惯了一切声音的老城，卜居一个僻静的胡同。我喜欢那热闹城市中的冷静，繁华生活中的淡泊，所以房子倒在其次，僻静确是第一。得，我心满意足的住在人家都不肯住的一所荒老的古宅里，惹得朋友们担心慰问，说那房子闹鬼。不管它，反正我喜欢那几堆古石，一院荒冷。可是，你再也想不到，正当一个寂寞的黄昏，隔街传来卖麦芽糖的小铜锣的声音，那正是向晚人归的时候。而那的小锣声，传达来街市的寂静，行人的倦意，孩子们的欢欣。忽而，突然凌然从西邻人家飞来一种吱吱哑哑的金属声，那是北平廉价出售的无线电。从此我就再无宁日了！那人家是北平的土著，自早至晚他们都沉醉在各种的“京调”中：早晨太阳刚上窗，他们放蹦蹦戏；下午夕阳半墙，他们放梆子腔；晚上放完北平的京戏再接上天津的大鼓。那吱哑的金属声日夜像在你脑子里磨，直弄得我搬了家。 这声音直把我从西城赶到北城。这次可好了，前院住的是朋友，西园是几亩荒园，后边是疯人院。除了有一次从后墙跳进一个疯子外，我管领着这一方的清幽。 一次生了病，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就使生病也生得清闲，生得自在。我虽没有那幸福，借着生病从太太那骗几样好菜吃，可也得几日休闲。特别在下午，睡一小觉醒来，斜阳穿窗，满屋静静的浮着药香，斜倚床头，悄然的看那药铳子喷着缕缕白气，在一线金色日光中幻成虹彩，一种说不出的恬淡与沉静。 忽而，突然凌然，隅邻的无线电开放了，这次是来自东邻，又是那北平的贱货！那杂音充满了我的屋子，驱走了药香，赶走了沉静，涨塞了我的全身。我登时烦躁起来，翻来覆去都不是，勉强抓起书看也不成。我跳下地来，满屋乱转，好像被魔鬼追逐着一般。最后我真忍不住了，扑过去想一脚踢碎那药铳子，好像这样一来就会踢碎那魔声的专制似的。正在此时，忽然门外驴子大叫。先生，你听过那叫驴“噶……噶……噶……”的骄鸣吧？它竟能压住那无线电的声音呢，到底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声音，就是这声音救了我的药铳子，我从来不知道驴子叫起来这般雄壮而知趣。 抗战中萍踪浪迹的生涯，天南地北的流寓，尝尽邻居的酸甜苦辣。那时只有房子择人，更谈不到人择邻居了。而且与邻居不是比屋，而是同院。抗战后回到北平，满想租所房子，安静工作。可是稍为可住的房子，都被强有力者占领了，你只能住学校的公同宿舍。人家孩子吵闹是在你自己的院子里，人家的笑话是在你自己的屋子里。一切分不开，声音尤其是一家。你终日在杂音中游泳，在不断的声浪中挣扎着拯救你那将溺的抽想！ 记不清在哪里看到一篇小说，写一位探险家漂流到一个海岛上。岛上的人招待他在一所公共宾馆里，那里住着科学家、文学家与艺术家。在他发现许多奇异的事物之外，他发现那里有一种惊人的肃静。不独在那所建筑中听不到一点点声音，就是在这建筑的周围几里之内也全是肃静。这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法令。肃静，的确是人生至上的尊严，在肃静中我们才能发现自己，才能认识人生。它是一切思想的源头，一切发明与创造的基本条件。 我们普通人不敢希望那种理想的环境，也不能像M.PROST“为求安静，把门窗都用软绒塞紧”，不让一点声音钻到屋里；更不能像尼采那样痛恨声音，想惩罚窗外的行人。不过，我们要求在社会行为上，每人都少来点侵扰旁人的声音，不为无理吧？我独奇怪我们那些“讲道德，说仁义”的书一大堆，从不曾注意到这个人生最基本、最需要的道德。对一个朋友说话竟像对大家演说，慢慢讨论一个问题却像吵架，一般地说起话来总是旁若无人的样子，更想不到声音会妨碍邻居的安宁。不，他从来就没想这问题！如是，不论你在家在外，在饭馆，在戏园，远邻近舍，到处是一片繁声的世界。它使人恶俗化与浮浅化，因为它不容你沉思。以后的无线电会更发达，而邻居的问题也更严重。我希望电台除了正当的宣传外，多放点美丽的音乐；而维持治安的警察也应当限卖那种贱货收音机。住宅区收音的时刻也似乎应当加以规定，这才真是警察的职务。 我们不敢希望什么“芳邻”或“艳邻”，只希望能有不扰害我们工作的“静邻”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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