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散文: 吴文化与现代化
两年前，苏州市的文化领导部门、在报纸上刊登整版的大幅广告，联合招标。招标不是建房修馆，而是悬赏征文，进行一场“吴文化与现代化”的讨论。这是一场很有创意，很有价值的讨论，要把苏州建设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就要很好地认识自己：您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我们是吴文化的传人，苏州人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文化传统，拎着自己的头发往天上飞。时至今日，很少有人再说传统的吴文化已是明日黄花了，人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现那传统的吴文化可以“卖钱”！你看那个周庄的旅游业，简直是日进斗金，无本万利，本钱都是我们的老祖宗给的，包括那个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在内。传统吴文化的实用性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可看到的却往往是物化了的某个部份；传统吴文化博大精深的内涵，它对当代的影响，对苏州未来的发展将起何种作用等等，更应该引起人们的注意，否则的话，我们对传统吴文化的认识就是肤浅的，就有可能陷入一种目光短浅的实用主义。
招标征文历时两年，中标的论文对吴文化的过去与未来都作了很深入的探讨，自成一家，各抒已见，为我们进一步地认识过去，筹划未来，提供了很好的参照。古老的苏州要现代化，这是必然的，可是苏州的现代化不等于标准化，不等于一般化，不是去模仿他人，而是要在现代的潮流中，张扬自己的特色，展示自己的个性；个性展示得逾充分，那现代化的进程就逾加快速而平稳。
所谓苏州的特色与个性，可分为两个部份，一是精神的，一是物质的。物质的一眼可见：园林、古宅、小桥流水、波光塔影；精神的若隐若现，那是苏人的价值取向，文化修养，待人接物的方式，对待生活的态度等等。
现代化的内涵十分广泛，但总离不开经济的高速发展，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生产方式的电器化、电子化、信息化等等。人人都向往着现代化，为此拚搏，为此努力。可当人们向着现代化越走越近，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生存状态有被异化的可能。城市里高楼林立，空间狭小，喧嚣拥挤，生活的节奏加快，生存的竞争激烈，环境的恶化与人际关系的紧张使人身心疲惫。到苏州来一看：园林古镇，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即使是新区、园区，也是碧波荡漾，林木草地，人与自然比较和谐统一。苏州号称地上的天堂，却又不是世外的桃园；市场繁荣，生产高速发展，生活却很安宁；传统与现代同在，紧张与闲适并存。相对于浮华与浮躁，吴文化留下的物质遗产，可以陶冶人们的性情，使人们懂得天人合一，懂得适意人生，使得紧张疲惫的人可以心平气和，重振精神。
吴文化留下的物质遗产富有鲜明的特色，苏州人的精神世界又有何种特征？应该说，古代的苏州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讲话的声调也可能并不软绵绵。太伯奔吴时，吴越乃荆蛮之地，性格刚强，尚武，好斗。到了六朝以后才有了转变，原因是吴地的水利逐渐得到兴修，水患有所控制，也就是说物产日益丰富，生活臻于富足而安定，再加上南宋以后，大量的北人南迁，南迁的北人大都是高层人士，士大夫们的儒、道文化，融入吴地文化之内，苏州人的性格也就慢慢地由刚变柔，由尚武转而崇文。明清以来，苏州地区的商业和手工业有了很大的发展，使得苏州人不仅是崇文，而且重商；崇文是好学，重商是敬业。苏州人变得温文而雅了，他们有较好的文化修养，处世通达，精巧细致，做事有耐心，有韧性。苏州人的这些个性的特征，在现代化的建设中会起到一种特异的作用：温文而雅可以使人在市场的冷酷中感到亲切；精巧细致，耐心与韧性更是从事电子产业，高新技术不可缺少的品性。当然，苏州人的个性中也有消极面，过分地追求闲适与安静，便缺少了开创的胆识与力争决心，优点和缺点总是相互并存。
深入地研究吴文化，弘扬传统文化的优点，注意保护，加以发展，在吸收外来文化的同时，用以抵御泡沫文化和垃圾文化的浸淫。应该看到，物质生活的富足，将导致精神生活的相对贫困，文化会趋向庸俗，人们的心理浮躁、偏激，追求感官刺激。传统的吴文化所造就的人文环境，苏州人的价值取向，文化修养，将有利于抵消现代化建设中的负面影响，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传统吴文化的现实意义。
近年间，吴文化的研究逐渐兴起，这对于传统文化的收集、整理、研究、普及，都起了很大的作用。相信通过这次的文化招标，会使吴文化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会从常见的资料引用中走向更为广泛的挖掘、整理，立论、辨伪，也许会出现一些条理分明，资料详实的巨著，一书在手，能纵观吴文化的2500个春秋。当年，苏州的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曾经想写过《苏州史话》，但由于种种原因未曾完成，他把这个任务留给了我们。
2002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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