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散文: 人造的自然
从世界的范围来看，苏州园林曾经是一颗蒙尘的珍珠。在本世纪之初，外国人除掉一些传教师之外，对苏州的园林知之甚少；即使在中国，除掉一些文人雅士之外，在一般的市民中知名度也不太高。“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评弹开篇里唱到苏州和杭州时，却是唱：“杭州有西湖嘛，苏州有山塘呀……”把苏州的七里山塘和杭州的西湖媲美，并不把苏州的园林放在心上。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苏州的园林都是私家花园，搭勿够的人不能进去。七里山塘到虎丘，从唐代开始，直到虎丘路修通之前，山塘街都是繁华似锦，风光绮旎。《姑苏繁华图》后半部所画的也是山塘街。苏州的园林可以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随着时间的推移，豪门世家衰落了，那养在深闺的苏州园林也渐渐地衰落了，荒芜了。半个世纪之前我见到苏州的园林时，保存得较为完好的只有耦园等少数的几个小园林，目前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四大名园都已经是面目全非或是荒芜不堪了。最著名的留园只有石头完好（假山也有倒塌的），其余的亭台楼阁都已门窗全无，歪斜倾圮，那使苏州人骄傲的“江南第一厅”变成日本兵养马的地方，马系在厅堂里的楠木柱上。日寇投降后无人喂马了，饿马把楠木柱都啃得只剩下碗口粗，现在的黑漆庭柱都是经过能工巧匠们处理过的。
应该说，苏州人在保护和修复园林方面是尽力的，虔诚的，是当作艺术品来修复的。有人说苏州园林也只有苏州人能保存得如此完整。这话倒也不一定是恭维，苏州确实有那么深厚的文化基础，有一大批学者专家、能工巧匠、园艺爱好者、高明的领导人，都为保护和修复园林竭尽全力。特别是在修复时没有用朱红赭黄，没有用钢骨水泥，没有自作聪明地加进什么现代气息。
人是自然之子，不管他有多狠，总是离不开山水草木，阳光空气，一旦和自然疏远了，就要想办法新近点。去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也很劳累，何不造个园林，在其中暂住或久留，用现在的话说叫回归自然。
中国人造园林，外国人也造园林，每个国家，每个地区的园林都是各有个性，风格迥异。欧洲人造园林讲究大，大片的林木、河流、草坪、修剪整齐的长绿树，平坦开阔，一目了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圈下了大片的自然景色加以修整，再造一个庄园在林间或水边。
苏州人造园林正好相反，是真正的“造”，是小中见大，人造自然，几乎是在平地上造出了山林沟壑，曲桥流水，把大自然浓缩于小小的园林之中，虽然是假山假水，却要力求其真实自然，而且是把住宅融入园林之中，以求天人合一。这是中国人的哲学思想和艺术观点的集中表现，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自成一体。文化贵在于创造，贵在于独特，有创造性的独特艺术，才能进入世界文化的宝库。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把苏州的四大名园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而加以保护，保护这独特的艺术，保护人类共同财富。
苏州的园林还有一个特点，它不是个别的，单独的，而是一个群落，它散怖在苏州的城里城外，散怖在城乡各地，仅仅把四个园子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也难见其全貌。听说正在申请第二批的园林再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但愿能够成功。
（写在苏州园林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两周年）
1999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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