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散文: 夜不闭户
在各种各样的书籍里，提到太平盛世，民风纯朴时，常常欢喜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来形容。我们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时，某些地方也曾经有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常常要提起那一段时期，提起来就不甚唏嘘。现在谈不上什么夜不闭户了，装上了防盗门也不保险，走路时还要防着点强盗或小偷。如此说来，我们这个社会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呢？
我不了解古代的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可我却是从五十年代过来的人。我觉得那时候所以能夜不闭户（也不是绝对的），主要原因是实行单一的计划经济，统一管理，没有人东窜西跑地做生意，农民也不能进城，没有介绍信你哪里也不能去，来人暂住要到居委会去登记。再说，那时候有什么东西可偷呢，谁也没有巨额的现金，没有钻戒，没有项链，没有美金，没有……一切可以移动的财富，各种诱人的玩艺儿全没有；有的是几斤粮票，几尺布票，还有各式各样的票证。
强盗和小偷们抡了、偷了钱财，总是要花掉的，或是买各种物品，或是大鱼大肉猛吃痛饮，这就被人看出来了，叫作生活情况不正常。什么叫生活情况正常呢，正常的生活情况就是大家都是一样，什么样的人有几斤粮食，几尺布票，几包香烟，大体上是什么牌子，都是有规定的。那个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突然抽中华牌的香烟？唔，有问题……这就会受到怀疑，被人调查。
那时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也没有什么严格的法律，每一个单位都可以处罚人，管制人，一个居民委员会就可以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管得死死的，谁要是敢于自称是“山上下来的”！好呀，那劳改农埸里又多了一个劳动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时候的人以穷为光荣，有钱财，拿定息的人是资产阶级，被人瞧不起。如果有位干部被人叫一声老板的话，那是一种最大的侮蔑，简直可以定诽谤罪。所以说，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所以能“夜不闭户”，主要是物质匮乏、管理严格、价值概念不同的综合表现。
改革开放迎来了经济大潮，这真是一种大潮，钞票、股票、金银财宝；汽车、洋房、现代装璜，高档用品，新潮服装……金钱幻变出各种诱惑人的玩艺儿有如黄河缺口，铺天盖地而来！穷了几辈子的中国人懵了，固有的道德防线一下子被这种大潮冲垮，猛地一个大转弯，从越穷越光荣转到一切向钱看。这一转可不打紧，那“夜不闭户”也就可望而不可及了。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金钱的作用是像潮水那么猛烈，如果金钱的来源是像潮水那样可以来自四面八方，那盗贼就有了滋生的土壤，有了发展的余地。一个人只要有了钱就可以进出高级饭店，豪华舞厅，卡拉ＯＫ，招女三陪，骑摩托车，玩大哥大，说不定还可以买公寓，养金丝鸟什么的，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惬意！谁也不会问你这钱是从何而来，谁也弄不清那钱是从何而来的，高工资、高奖金、做生意、抄股票、拿回扣、制假贩假、走私逃税、贪污盗窃，或者是偷来的，抢来的……金钱上没有烙印，谁占有谁神气，这就引发了部分不法之徒，用非法的手段去获得金钱。他们一部分人存有侥幸心理，一部分人明知没有好下埸，却也要“潇洒走一回”。滋生盗贼的土壤已经十分肥沃了，再加上一个时期以来对那种非法所得没有受到道德的遣责，更没有完备的法律加以制裁，这就更加助长了拜金主义。
世界是一架天平，一头高起来，一头便要低下去。物质匮乏，人人都作苦行僧，都过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那社会治安倒也很安稳，安稳得可以“夜不闭户”。可是在那“夜不闭户”的后面，在那生活的深处，我们可以发现那夜不闭户里的女主人却是“夜不能寐”，大人吃不饱，孩子营养不良，家庭成员之间往往为了那有限的一点食物，闹得夫妻反目，子女分开，五口之家分三锅烧饭，那种日子想起来也是令人心酸的。
人人都希望社会的天平是水平的，公正的，实际上却是不可能，那天平永远处在摇摆之中，不是这头高，就是那头低，只是那高低摇摆的幅度有大有小，那要看经济的发展和道德文化的发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线。我曾经有机会到北欧的几个国家访问过，曾经在挪威的诗人，丹麦的教授家里作过客，发现他们对防偷、防盗并不十分介意。据称他们那里基本上没有小偷，因为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偷的。他们没有什么可偷的并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富，一般的生活用品好像也用不着偷，冰箱、彩电、洗衣机等等的大件想丢掉还得出搬运费。谁家也没有大量的现金，都是用信用卡支付的，所以说他们那里基本上没有小偷，有几个小偷还是进口的。他们那里有强盗，可那强盗也不抢一般的居民，抢的是银行和珠宝店。我们现在正在奔小康，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199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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