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散文: 寒窗梦不成
——纪念费新我先生誔辰一百周年
费新我先生是我的长辈，他长我二十五岁。当我还在苏高中读书的时候，费先生已经是一位很有名的画家了，我曾在书店里看到他编写的绘画和劳美教材，作为一个学生，对能编写教科书的老师都十分崇拜。
解放以后我在报社工作，那时候的印刷条件很差，报纸上的照片印不清楚，为了活跃版面只能多用插图。苏州有许多著名的画家，当年都曾经为报纸画过插图。费先生也来投稿，或者是被约为某篇文章插图。我们先把需要插画的稿件送给费先生，有时候会提出一些要求，有时候也不提要求，请费先生根据稿件的内容自己决定，交稿的日期是规定的，有时候还很急，几乎是隔天便要交稿。费先生做事认真负责，到了交稿的日期，总是准时出现在报社的会客室里。那时候，费先生穿一件长衫，温文而雅，和气谦逊。
有一次费先生突然来找我，不是送插图，而是拿来了一包“竹笔”。是用毛竹制成的蘸水笔。形状类似蘸水钢笔，但比蘸水钢笔的功能多，硬中带软，能随意调整粗细，可用于写字、绘图，写出来的字比钢笔写的漂亮，好像现在的硬笔书法。他把这种笔的制作方法，使用方法，字样等等都加以图解和说明，要我在报纸上介绍和推广，推广不是为了书法，而是为了自力更生，节约开支。解放初期物质匮乏，办公用的铅笔、墨水、醮水钢笔的笔尖都是定量供应的，多用是浪费，节约是光荣。铅笔用到只剩一两寸长时，还要插到一种特制的笔杆儿上再用，连信封都要反复使用。费先生有鉴于此便发明了竹笔，认为此种竹笔人人会制，又好用，又不花钱。
我为费先生的此种精神所感动，有没有在报纸上介绍我记不清楚了，这件事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觉得费先生是一个手巧心细关注社会的文化人。后来我进入了文艺界，和费先生有了更多的接触，这才知道费先生自幼家贫，只读了几年私塾和小学四年级。后来到上海学生意，当账房，很受老板的赏识，薪金也很丰厚。可他对经商不感兴趣，一心苦练书法，学习绘画，最后竟然辞去薪金丰厚的职务，并易字“新我”，背水一战，要当画家。他投师学画，还打拳，击剑；练臂腕可使笔墨遒劲，练腿脚可以登山涉水。他登泰山，谒孔陵，上黄山，走遍名山大川，还到过内蒙古等少数民族地区写生。费先生温文而雅，可那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却十分惊人。最令人赞叹的是在1959年前后，费先生的右手患关节结核，医治无效，不能写字也不能作画了，这对于一个书画家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可是费先生却没有倒下，他勇敢地接受挑战，右手不能用，便改用左手握笔，克服了难以想像的困难，居然把人生的重挫化为成功的起点，“新我左笔”书法从此声名大振！
从右手握笔改用左手，要像个蒙童似的从头学起，他左手练字时先画三角，后画曲线，再练尖、粗、圆、点，撇、捺，练熟以后再写整字。他伏在案头反复书写“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在练字的同时，还坚持锻练，每天早晨都到大公园里打拳、舞剑。大公园的西北角有一座小屋，费先生晨练之后便展纸用左手作书，写完后征求大家的意见。那时候我下放在工厂里劳动，偶尔从大公园经过时，费先生便拿着他的字迎上来征求我的意见。他当然知道我“犯了错误”，可我们的交往还是一如从前。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和费先生常在一起开会，因为同属于苏州文化界，所以总是同一个小组，同一个房间。我们的房间里经常是宾客盈门，电话的铃声不断，不是找我，而是请费先生去写字。那时候书法家们还不收笔润，总是送给费先生一些好烟好酒。费先生烟酒不沾，我也就跟着沾光。开会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安排一些文娱活动，我和费先生不参加，常在房间里聊天。我们所从事的艺术门类虽然不同，可是艺术的规律总是相通的，他和我商量，说他想变法，要变他的“费体”为“童体”，他认为艺术的终极是返朴归真，字写到最后也要归真，变得像是儿童写的，是所谓之童体。他还拿起一张旧报纸，写了两行童体字，看上去真像是儿童写的，但也不是一般的儿童写得出来的。我不懂书法，看不出这种童体字的功力，却看得出费先生的自强不息和在艺术上的不断进取。
从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我和费先生除掉开会之外，每年还要相聚一次，每年的春节相约到得月楼去吃年夜饭。苏州人到饭店里去吃年夜饭，我和费先生、胡光军等是始作俑者。每年除夕夜，三户人家团坐在一个包廂里，举杯预祝来年，来年平安幸福，健康长寿。直到后来费先生患病不能到饭店里来了，还要叫家人在除夕夜到饭店里来一次，向大家拜年，同时烧点菜带回去，表示一如既往，我们也祝福他早日健康。
往后的几年，我不时地听到费先生健康状况不佳的消息。有一天，我突然收到费先生写给我的条幅。我收到这幅字时就有一种预感，觉得他是在做一些人生的未了之事。因为有一次他曾经问过我，说这么多年来你总是代别人向我要字，你自己为什么不向我要字？我说我有一个原则，不向著名的书画家求画索字，除非是他送给我。费先生笑了，好，我送给你。这话说过也就算了，若干年间，他没有为我写，我也没有向他要过字。这时候他大概想到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事未了，便写了“风恬草色鲜。寒窗梦不成”送给我，用两个集句作为对我的写照。
20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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