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榆树: 忆母亲
忆母亲
我的母亲已经86岁高龄。但是,她耳不聋,眼不花,健壮异常。她一天到晚
总是忙这忙那,要不干点活,就坐卧不安。所以,她在不到半天的病中去世,噩
耗传来,我惊愕、悲痛,面前总闪着她老人家忙碌的身影,而不相信她会离去。
直到见了她从容、慈祥的遗容,才深深感到辛苦忙碌了一生的母亲,终于得到了
休息。
一
我母亲是一位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一生只有姓,而始终没个大名,外祖母
家姓颜,我家姓任。户口簿上就只有个按我们民族对普通妇女的古老命名法,所
起的不是名字的名字:任颜氏。
母亲勤勤恳恳,一生辛劳,时刻想着别人,从不考虑自己,给了她的孩子们
以极深刻的影响。我想,她的为人也许与她的人生道路不无关系吧。她生在一个
并不十分富裕的农村大家庭里。在她出嫁前好几年,父母相继去世。这使她还应
在双亲身边享受父母之爱的时候,就不仅失去了宝贵的爱,还代替父母承担起了
照顾和抚养两个弟弟的重担,深得弟弟的敬爱。
母亲出嫁后,她是妯娌仨中最小的一个。大伯母只有一个女孩,二伯母未开
怀,一个孩子都没生。母亲却是个多子女的人。她生了我们兄弟姐妹9 人(活下
来我们5 人)。因此,在我们家就形成这样一种说法:家业将来都是你孩子的,
苦应由你去吃,活应由你去干。实际上,不用妯娌们说,母亲早就是脏活累活主
动干,孬饭剩饭她去吃。我是母亲活下来的大孩子,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母亲
还不到30岁。可是,她在我记忆中,从没有一双白白细细的女人手,而是干活磨
练出来的一双钢打铁铸似的粗手。
母亲一辈子生儿育女,始终住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一年到头不见太阳。
这使我小时候禁不住望着那向阳枝上的鸟巢出神。山东内陆的冬夜,滴水成冰,
十分寒冷。我的弟妹又都出生在冬天。可是,母亲的屋里从没生过一次取暖的火
炉。除了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夜晚屋里没有一点火光。怕孩子冷,她经常是在做
晚饭的时候,在灶膛里烧一块从山里干河中拣的瓜溜石,拿破布包住用来取暖。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靠母亲以她宽阔暖和的胸怀,去温暖自己的孩子。后来,买
了粗瓷烫壶。当时,我已在本村读儒书,经先生同意,冬天我每晚从书房提一壶
开水送给母亲,灌进烫壶里为弟妹取暖。冬夜雨雪天,天黑路滑,母亲总是叮咛
我要小心,不要让开水烫着,不要在路上滑倒,还说我是关心弟妹的好孩子。可
是,我深知比起母亲的日夜辛劳,我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二
我的父亲是个干了大半辈子小学教师的人。他教书,据说是认真的。在家中,
他却不勤快。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天还灰蒙蒙的不大亮,母亲就早早地起来,收
拾院子,烧火做饭。天明了,弟弟或妹妹醒来,在床上哭。这时,还在床上睡懒
觉的父亲,用喊哥哥名字的办法,高喊正在忙碌的母亲,自己却躺在被窝里不肯
动手照顾一下孩子。我从小就对父亲这种行为不满,但敢怒而不敢言。由于父亲
是这样一个人,无形中增加了母亲本已十分沉重的负担。可是,我从来没听到母
亲有过什么牢骚和怨言。随后,作为一个中学生的我,有时对母亲也有过认为太
温和、太顺从的想法,怨其不争,甚至向她提出意见,但她依然如故,很少有什
么变化。我深深觉得:好像她到这个世界上来,天生就是应该这样,不与人争,
默默地吃苦,默默地奉献,好像也从不知道休息。
当然,母亲也有过悲痛难忍,不得不放声大哭的时候,可是,就是在这时候,
她仍然千方百计克制自己的感情,时刻怕别人难过,为别人着想。
记得,那是1945年的秋天,迎来了八年抗战的伟大胜利。我们全家除了与广
大人民群众一样欢欣鼓舞以外,还盼望年纪不大就流亡到陕南国民党后方去上中
学的哥哥,也能尽快归来。谁知,等来的却不是久别重逢,亲人团聚,而是极为
不幸的消息:我哥哥在那少吃缺穿、生活极为困难的条件下,患脑膜炎无钱医治,
年轻轻就不幸病逝汉中。死讯传来,母亲一时如痴似呆,悲痛至极。但她很快清
醒和冷静了下来。当时,正躺在病床上的祖母,是最疼哥哥的,母亲怕她老人家
知道以后。虚弱的身子经受不住这打击,极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心中的悲痛。
可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却悄悄地躲到一个四面不靠人家的闲园子里,
一个人放声地大哭了半夜。第二天,祖母怀疑地问她:“你怎么一宿就哑了嗓子?”
她脸上挂着笑,说:“是昨晚在井台上洗衣服,受了点凉,没有事。”可是,我
在门外听到后,却怎么也忍不住地咬着嘴唇哭了!我真也弄不清,当时是为母亲
还是为哥哥而痛哭。
三
有人说,亲人之间面临生老病死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感应。作为一个唯物主
义者,我是不太相信的。谁知,这次却有点怪。
我工作在市内,尽管距农村老家不远,却不常回去。一年回去一两次,也都
是借节假日。在今年五·一节前十天的一个周末,却忽然思念起母亲,便约老伴
一块匆匆赶了回去,可喜的是见到母亲仍是惊人的健康。
那天回到家已近黄昏。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起床收拾。她早饭后坐在小桌前,
将我从镇上捎回去的猪肉和邻居给的韭菜洗净,又一刀刀切好。接着就合面、调
馅、压皮,一忙两三个小时,竟毫无劳累之意,还不时地逗着小重孙玩。我见此
情景,觉得那顿水饺特别好吃,更觉得她老人家健康长寿,再活十年八年没问题。
谁知,事过十天,到4 月30日清早,我正有事要外出,村上的一位堂弟一脚迈了
进来,告诉我母亲忽然于夜间去世了!
我于惊疑悲痛中眼含泪水奔丧回家。路上,我不只一次地问:“老人家到底
是什么病?怎么这样突然?”堂弟告诉说昨天上午母亲还在大门口同人说话,中
午回家做了午饭,午后觉得不舒服,便躺在床上休息。继而觉得胸闷、憋气,请
大夫来打针、服药,因心力衰竭,半夜就入睡似地去世了。她临终不痛苦,没受
罪,用一句老话说:“这也是修来的!”
我回到家,家中已将老人家装殓好。我虽已年近花甲,也不禁孩子般放声大
哭。哭后,轻轻掀开盖在她老人家脸上的黄表纸,我一下惊疑了,惊疑得心怦怦
直跳。因为,母亲轻合双眼,嘴角挂笑,平日脸上那纵横山脉似的皱纹,此时全
都舒展开了,面色白里微微透黄,两颊甚至有点红润,从容慈祥,实在太秀气、
太漂亮了!
啊,母亲!您的儿子可是从未见过您这样从容、漂亮过呀!因为,您一生忙
碌、辛劳,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见到您从从容容的得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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