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航海旅行

家父原是生意人，他的买卖很发达，拥有无数财产，生平乐善好施，在当时是有数的富商兼慈善家。他过世时，我还年幼。他留下的遗产中，有现款、房屋田产、货物等，数目很多。我成年后，自己管理财产，尽量过享乐生活，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结交酒肉朋友、纨子弟，挥金如土，浪费无度。当时我以为我的财产够我生平之用，毫不在意，一直过着挥霍、豪华的生活。

后来我发现自己昏聩〔昏聩(kuì)：比喻不明事理。聩，耳聋。〕，这才恍然觉悟，可是为时已晚，自己的环境、情况，早已今非昔比，钱财也全都花光了。我自顾孑然一身〔孑(jié)然一身：独自一人。孑然，孤单的样子。〕，两手空空，满腔愁闷、恐怖，眼看就要陷于绝境。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先父所谈关于圣苏里曼的遗训：“三件事物比其他的三件较好：死日比生日好，活狗比死狮好，坟墓比穷困好。”于是我振奋起来，收检余存的家具、衣物和田产，全部拍卖，总共获得三千金币，作为旅费，决心作长途旅行，到远方去经营、发展。

主意打定了，我便赶着收拾准备，买了货物和需要的行李，决心由海路出发。于是我和其他的商人一起去到巴索拉，乘船出发，在海中航行了几昼夜，经过许多岛屿。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从事买卖，有时以物易物；海上生活倒很快乐有趣。

有一天路过一个小岛，景致非常美丽、可爱，像乐园一般，因此船长吩咐靠岸停泊，抛下铁锚，架上跳板。旅客们都舍舟登陆，有的搬锅碗去烧火煮饭，有的从事洗涤，有的去各处欣赏风景。大家吃喝的吃喝，玩耍的玩耍，正在欢欣快乐，流连忘返的时候，船长忽然高声喊道：“旅客们！为了安全起见，你们赶快上船来吧。为了保全生命，你们扔掉物件，立刻回到船上来吧。你们要知道：这不是岛，而是漂在水上的一尾大鱼。因为日子久了，它身上堆满沙土，所以长出草木，形成岛屿的样子。你们在它身上生火煮饭，它感到热气，已经动起来了。它一沉下海底，你们全都会淹死的。你们扔掉东西，赶快上船来吧。”

旅客听了船长的高声呼唤，争先恐后，扔掉什物，急急忙忙向船奔去。他们有的赶到船上，有的还来不及上船，那所谓小岛已经摇动起来，接着沉了下去，人们全都淹在海里。

我自己也是淹在海里的人。正当危急存亡，快要淹死的时候，幸蒙安拉〔安拉：阿拉伯文Allāh的音译。伊斯兰教所信仰的神的名称。该教相信安拉是创造万物、大仁大慈、赏善罚恶、无形象、无方位、无所不在的宇宙惟一主宰。中国穆斯林称之为“真主”。〕保佑，我发现身旁漂着一个旅客遗弃的大木托盘，便伸手抓着托盘，伏在上面，两脚左右摆动，像桨一般，努力和波涛搏斗，希望漂到船边，能够得救。可是船长不顾被淹的旅客，张帆扬长而去。我望着船身渐渐远去，失望到了极点，相信非葬身鱼腹不可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海中任凭风吹浪打，整整漂流了一天一夜。次日被风浪推到一个荒岛上，我抓着垂在水面上的树枝，爬上岸去，两脚被鱼咬得皮破血流。当时我疲弱、疼痛得不能动弹，好像立刻就要气绝身死。因此我倒在地上，昏然不省人事。在这样的昏迷状态中，直至次日太阳出来时，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可是两脚又肿又痛，不能行动，只能慢慢匍匐着爬行。

岛上有各式各样的野果，还有清泉；我摘野果充饥，喝泉水解渴，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几天，待精神慢慢恢复过来，体力逐渐充沛，可以自由行动了，才打算寻找出路。于是我折根树枝当拐杖拄着，在海滨漫游，观看各种奇异、美丽的景象。

我继续沿海滨漫步，有一天，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一个隐约可见的影子，我以为那是野兽，或者是海中的动物，于是怀着好奇心向那个方向走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匹高大的骏马，被人拴在海滨。我走过去，它长嘶一声，吓我一跳。我正打算退走，不想有人从地洞里钻了出来，大吼一声，走到我面前，问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是旅客，乘船到海外经营生意，中途遇险，我和其他一部分旅客落在海中，幸而抓住一个大木盘，在波涛中漂流了一天一夜，才被风浪推到这儿来的。”

听了我的叙述，他伸手牵着我，说道：“跟我来吧。”于是领我去到地窖里，走进一个大厅，请我坐下，拿饮食招待我。当时我饿得要命，狼吞虎咽，饱餐了一顿。继而他问起我的身世、经历；我就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详细地叙述一遍。他听了感觉惊奇。我就又说道：“指安拉起誓，我的情况和各种遭遇已经告诉你啦，别见怪吧！现在希望你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住在地洞里的这间大厅里？你拴那匹马儿在海滨是什么道理？”

“我们是替国王迈赫勒钟养马的人，分散在岛中的每个地区。每当月明时候，我们选择高大、健壮的牝马〔牝(pìn)马：母马。〕，把它拴在海滨，然后躲到这个地窖里，静观动静。过一些时候，海马嗅到牝马的气味，跑出海面来引诱牝马，要带它到海里去。可是牝马被拴，无法逃跑，于是互相长嘶，并且踢打、交尾。我们闻声跑出来，大声一吼，吓跑海马；从此牝马受孕，杂交生出来的小马，每匹值一库银子，生得更是美丽无比。现在已是海马登陆的时候，若安拉愿意，我带你去见国王迈赫勒钟，让你参观我们的国土。你要知道，这里荒无人烟，倘若遇不到我们，你一定孤单、寂寞，甚至牺牲了性命还无人知道。我们邂逅相遇，这是你的生命有救，可以转回家乡的原因啊。”

我祝福他，谢谢他的好意。彼此正在谈话之际，有匹海马来到岸上，长嘶一声，跳到牝马面前，要带走它；接着它们踢打起来，牝马惊叫。养马的闻声拿来宝剑、铁盾，跑出地窖，大声呼唤他的伙伴：“海马登陆啦，大伙快出来吧！”

他边喊边敲铁盾，于是许多人应声而出，手持武器，从四面八方跑了出来，喊声震野，把水牛般的海马吓跑了。

霎时间，那些管马的每人牵着一匹骏马，来到我们面前；他们看见我和他们的伙伴在一起，便问我的情况。我把自己的经历叙述一遍，博得他们同情；于是他们都走近我，席地坐下，铺开食单，拿出饮食，大伙围着吃喝。吃完跨马动身；我也骑着一匹马，随他们继续不断地向前迈进，从效外去到城中，走进王宫。他们先向国王迈赫勒钟报告、请示，得了国王允许，这才带我进去。我毕恭毕敬地向国王祝福、致敬。他欢迎我，尊敬我，问我的情况。我把自己的经历、见闻，从头叙述了一遍。他听了感到惊奇，说道：“孩子！指安拉起誓，你安然脱险啦。你要不是长寿的人，这是很难摆脱那种灾难的。赞美安拉，你算是脱离危险啦。”于是他优待我，尊敬我，好言安慰我，委我在宫中服务，做管理港口，登记过往船只的工作。

从此我在王宫里服务，勤勤恳恳，小心翼翼地做事，博得国王的赏识、重视；我穿着华丽的衣服，经常陪随国王，并参与国事，替民众谋福利。我就这样留在那儿，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每到海滨出巡，经常向商旅和航海的人打听巴格达〔巴格达：古代底格里斯河西岸文明古都，9世纪时曾为伊斯兰教中心，盛极一时。今为伊拉克首都。〕的所在，希望有人上那儿去，我便可以和他同路回家。可是始终没有人知道巴格达的所在，也没有谁要上巴格达去；我大失所望，郁郁不乐。后来又过了很长的时日。有一天，我进宫谒见国王迈赫勒钟，在宫中碰到一帮印度人，就向前问候他们。他们热情地回答我，和我谈话，问我的国籍。

我打听他们的乡土，据说他们是不同的民族，有的属于沙喀尔人，是个良善的民族，性格敦厚，不虐待、亏待别人；有的属白拉锡睦人，这个民族不喝酒，环境好，生活富裕，相貌漂亮，情感丰富，善于饲养家畜。他们告诉我，在印度共有七十二种民族；我听了感到十分惊奇。

国王迈赫勒钟的管辖区内，有个叫科彼鲁的小岛，通宵达旦，可以听到鼓锣之声。当地的人和旅行家告诉我们，岛上的居民全是精明强干的。在那里的海中我看见过二十丈长的大鱼，也看见过猫头鹰鱼。此外还有许多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事物，要详细说，话就长啦。

我在那里照例不间断地拄着拐杖，在海滨巡视游览。有一天，我看见一只大船向岸驶来，船中旅客很多。船拢岸后，船长吩咐落帆停泊，架上跳板，水手们搬出货物，经我的手登记起来。我问船长：“船中还有其他货物没有？”

“有，先生；船里还存着一部分货物；不过它的主人在别的岛上遇险落海淹死啦，因此他的货物由我们代为保管。我们打算卖掉他的货物，把钱带回巴格达去，还给他的家属。”

“货物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航海家辛伯达，已经淹死啦。”

听了船长的回答，我仔细看他，立刻认识清楚，抑制不住失声大喊起来，说道：“船长哪！你要知道，我就是你所说的那些货物的主人呀！我就是当日跟旅客们一起去岛上的那个航海家辛伯达啊！当时那尾我们在它身上的大鱼动弹的时候，你大声呼唤，叫我们赶快上船；可是有的赶上船去，有的赶不上去，全都落到海里。我自己也是淹在海里的一个。幸而安拉保佑我，让我抓住旅客遗弃的一个大木托盘，伏在上面，被风浪推到这个岛上，碰着替国王迈赫勒钟养马的人，带我去见国王，我对国王叙述了自己的身世、遭遇，蒙国王赏识、优待，派我管理港口。我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博得国王信任。你船里的那些货物，它是我的财产呀！”

“毫无办法，只望伟大的安拉拯救了！这么说，从此人间没有忠实、信义的人啦。”

“船长！你听了我的话，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哪？”

“这是因为你听得货主淹死，才来假冒，企图夺取货物的。这是不义的事。我们明明亲眼看见货主和其他许多旅客同时落海遇难，谁也不曾脱险，你怎么能冒称是货主哪？”

“船长，请你听一听我的故事，明白我的情况，这就证明我不是说谎；因为说谎骗人，那是坏人的行为。”

于是我对船长详细叙述起从巴格达出发，直至岛上遇难的经过，所有货物的种类，以及旅途中我和他之间发生过的手续和关系。这样一来，船长和商人们才认识我，证实我不是说谎骗人。大家喜笑颜开，祝我安全脱险之喜，说道：“指安拉起誓，我们一直没有相信你会安全脱险，这是安拉使你再生啦。”于是他把货物还给我；全部丝毫没有损失，都原封写着我的名字。我打开货物，选择几种最名贵而值钱的，叫水手带着随我去到宫中，作为礼物，献给国王，告诉他我所乘的那只商船来到港口，我的货物全都带来，所以把货物中的一部分送给他作为礼物。国王感到十分惊奇，证明我过去所说的全都是事实，因而越发爱我，无上地尊敬我，也回赠我许多礼物。

我卖掉自己的货物，赚了一笔巨款，然后收购当地的土产，搬到船中装载起来，待船快要启航，才去谒见国王，感谢他对我的恩情，求他准我起程回乡。国王慨然允许，并送我许多土产礼物。于是我辞别国王，随商人们重过旅行生活。孤舟在茫茫的大海中，不分昼夜地继续向前航行，最后顺利、安全地回到巴索拉。我能够安全回到家乡，感到无限的高兴、快乐。我在巴索拉逗留、休息几天，然后携带货物，满载而归；到了巴格达，许多亲戚朋友都来看我。

我用做买卖赚得的钱，制备家具什物，购买婢仆车马，广置田地产业，短时期内成家立业，拥有的财产，比先父遗留下来的有过之无不及。从此我广交朋友，经常和文人学士往来，终日追求享受，生活比从前更舒适、优越。过去的艰难困苦，旅途中的颠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我第一次航海旅行的经历；若安拉愿意，明天再谈第二次航海旅行的情况吧。

注：《辛伯达航海》选自《一千零一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纳训译。(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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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著名的民间故事集，题材广泛，情节曲折，其中既有神话传说、妖魔鬼怪，又有航海冒险、经商奇遇，充满神奇的想象，引人入胜。本文就是其中最有趣的故事之一。快速阅读，看看辛伯达第一次航海有着怎样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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