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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著]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部第一卷(十六) [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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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部第一卷(十六)

  “怎么样,要不要给您倒杯茶,或者来点儿水果馅饼,味道不错,”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竭力想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要弥补刚才对我的冷淡。“我这是借花献佛,”她又用揶揄的口吻说,这使她的声音带了点喉音,好象把一个嘶哑的笑憋了回去似的。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您呆会儿要和亲王谈法兰西学院问题吗?”

  德·盖尔芒特夫人低下头,把手腕转过来看有几点了。

  “啊!我的上帝,要是我还想到德·圣费雷奥夫人家去转一圈的话,就该向我婶母告辞了。我要在勒鲁瓦夫人家吃晚饭。”

  她没有向我告别,立起身就走,因为她看见斯万夫人进来了。斯万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非常尴尬。她可能想起是她最早告诉我她确信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可不愿意我母亲把我介绍给斯万夫人,”圣卢对我说:“她过去是一个荡妇。丈夫是犹太人,可她老在他耳边谈民族主义。瞧,我的帕拉墨得斯舅舅来了。”

  斯万夫人的出现,对我具有特殊的意义。这和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有关。这件事后来产生了严重的后果,所以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至于是什么后果,到时候我再详细叙述。现在我们就来谈这件事。几天前,有一个不速之客来看我,是夏尔·莫雷尔,我不认识他,他是我叔祖父贴身男仆的儿子。我叔祖父前一年去世了,我在他家里曾遇见过一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①。他的贴身男仆几次三番表示要来看我。我不知道他来访的目的,但我很乐意接见他,因为我从弗朗索瓦丝口中得知,他深切地怀念我的叔祖父,一有机会,就去他的墓地。可是他因为不得不回老家治病,而且要在那里呆很久,只好派他的儿子来看我了。当我看见一个英俊漂亮的十八岁的青年走进我家时,我惊呆了。他的穿戴与其说是典雅,不如说是华丽;他什么都象,唯独不象侍仆。而且,他一上来就似乎想同他的仆人出身割断关系似的,笑容满面,踌躇满志地告诉我,他获得过音乐戏剧学院的一等奖。他来访的目的是:他父亲在清理我阿道夫叔祖父的遗物时,把一些他认为不适宜寄给我父母亲的东西放在一边了,但他想,那些东西肯定会使一个象我这样年龄的青年感兴趣的。是我叔祖父生前认识的那些红得发紫的女伶和赫赫有名的荡妇的照片,是一个耽于逸乐的老头最后生活的真实写照,我叔祖父一直用一层密封的隔板把他这段生活同他的家庭生活隔开。当小莫雷尔把照片递给我时,我发现他装出和我地位平等的样子同我交谈。他乐于说“您”,尽量少说“先生”,而他的父亲同我父母说话时从来只用“第三人称”。几乎所有的照片上都有“赠给我最好的朋友”之类的题词。有一个女演员更薄情,更精明,她在照片上写道:“赠给朋友中最好的人”,一般人认为,她这样写就可以说,我叔祖父根本不是,远远不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是一个曾帮过她许多小忙,听她使唤的朋友,一个善良的人,几乎是一个老傻瓜。尽管小莫雷尔竭力想摆脱卑微的出身,但我仍然感到,我的阿道夫叔祖父在那位老侍仆眼中的那种高大而令人肃然起敬的影子不停地、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地笼罩着儿子的童年和青年。我看照片的时候,夏尔·莫雷尔就看我的房间。当我找地方塞那些照片时,我听见他对我说(他无需用语调表达责备,因为他的话本身就是责备):“在您的房间里,怎么看不到一张您叔祖父的照片?”我感到血直往脸上涌。我嗫嚅道:“我想我没有他的照片。”

  “怎么!您叔祖父那么爱您,您都没有他一张照片?我可以从我父亲保存的大量照片中取出一张寄给您。我希望您把它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挂在这张五斗橱上吧,恰好是您叔祖父的遗物。”其实,我房间里也没有我父亲或母亲的照片,所以没有阿道夫叔祖父的照片也就情有可原了。不过,我不难猜到,在老莫雷尔看来——而且他把他的看法传给了儿子——我叔祖父是我们家的显赫人物,可我父母亲没有沾到他多少光辉。比较起来,我更受我叔祖父的宠爱,因为他每天都在他的侍仆耳边叨叨,说我会成为拉辛式和福拉贝尔②式的人物,老莫雷尔几乎把我看成我叔祖父的一个养子,是他中意的孩子。我很快就看出来,小莫雷尔是一个“野心家”。他自以为有点儿作曲天才,能把诗谱成曲,问我认不认识在“贵族”社会享有重要地位的诗人。我给他说了一个。他不熟悉这位诗人的作品,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然而,我后来知道他不久就给诗人写了封信,对他说,他是他的作品的狂热崇拜者,他给他的一首十四行诗谱了曲,要是这首诗的作者能让某某伯爵夫人题一题词的话,那将是他莫大的荣幸。他这样做未免有点操之过急,把他的计谋暴露无遗。诗人受到了伤害,未加理睬。

  --------

  ①即奥黛特,也就是后来的斯万夫人。

  ②福拉贝尔(1799—1879),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家,著有多部历史书,曾当过公共教育部长。

  夏尔·莫雷尔除了野心之外,似乎生性喜欢比较实际的东西。他看见絮比安的侄女在院里缝背心,就对我说,他正好需要一件“独出心裁”的背心,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嘴上说要背心,其实是对姑娘动了心。他毫不犹豫地请求我下楼去,给他作介绍。“但是,您不要讲我同你们家的关系。您懂吧,关于我父亲,我相信您能守口如瓶的,您就说我是您朋友们认识的一个大艺术家,您明白吧,应该给生意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向我授意说。我和他不很熟,不可能称呼他“亲爱的朋友”,这点他很理解,但我在姑娘面前可以叫他……“当然不是大师……尽管……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叫我‘亲爱的大艺术家’吧。”尽管他授意我叫他艺术家,但我在裁缝店里却避免——用圣西门的话来说——授予他这个称号,只不过是用“您”来回答他的“您”罢了。他在一堆丝绒布中发现了一匹鲜红颜色的,红得那样刺眼,尽管他趣味庸俗,也一直没敢把背心穿出来。姑娘和她的两个“学徒”又开始干活了,但我觉得她和夏尔·莫雷尔彼此有了好感,她相信夏尔·莫雷尔“是我那个阶层的人”(只是比我更优雅,更阔气),这使她产生了仰慕之心。刚才在屋里看照片时,我惊奇地发现,在他父亲给我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根据埃尔斯蒂尔画的萨克里邦小姐,也就是奥黛特的画象拍成的,因此,当我送他到车马出入的大门口时,我对他说:“我想问您一件事,但我怕您未必知道。我叔祖父同那个女人很熟吗?我想象不出她同我叔祖父的哪一段生活有联系。因为斯万先生的关系,我对这事很感兴趣……”“瞧,我忘记告诉您了,我父亲嘱咐我,要我把您的注意力引到这个女人身上。因为您最后一次见您叔祖父的那天,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正在他家里吃晚饭。我父亲不知道该不该放您进屋去。您似乎很讨这个荡妇的欢心,她希望能再见到您。但就从那时候起,据我父亲说,你们家闹翻了,这以后您就再没有见到过您的叔祖父!”这时,他远远地向絮比安的侄女送去一个微笑同她告别。她目送他出门,想必在欣赏他那瘦削的但却五官端正的脸孔,他那轻松的头发和快活的眼睛。至于我,当我同他握手告别时,心里却想着斯万夫人,我惊奇地对自己说,尽管在我的记忆中,斯万夫人和那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是不同的两个人,但从今以后我必须把她们看作同一个人了。

  德·夏吕斯先生一进门就坐到斯万夫人身边。他不屑与男人为伍,很讨女人喜欢,不管参加什么聚会,他总是很快就同最风雅的女人粘到一起。他感到她们俏丽入时的打扮也成了他的装饰品。男爵穿着紧腰大衣或燕尾服,看上去很象一个善于运用色彩的大艺术家画的一张成功的肖像:他身穿黑礼服,但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大衣,他马上要穿这件大衣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因为他总是同一个风雅女人——常常是某公主殿下——并肩而坐,喁喁私语,久而久之,他也就赢得了他所喜爱的特殊待遇。比如,在晚会上,女主人们在前排的女宾席上专门给男爵留一张椅子,而其他男宾只好挤在后面。再说,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似乎正在大声地、专心致志地向那个心醉神迷的风雅女人娓娓动听地讲故事,他就不必再去向其他人问好,也就不必尽这个义务。在一个客厅里,他躲在他选中的美人为他设置的芬香扑鼻的屏障后面,与别人隔开,就和他在一个剧院中躲在一个包厢里一样,有人过来向他问好时,由于他身旁坐着一个美人,他只要稍微应酬一下就行了,不必中断谈话。当然,斯万夫人不一定是他喜欢拿来炫耀的女人,但他仍然想让人知道他对她的赞美和他同斯万的友情。他知道,他对她热情,会使她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而只要能和在场最漂亮的女人混在一起,即使名誉会受损失,他也满不在乎,甚至还觉得抬高了身价呢。

  再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夏吕斯先生来探望她并不十分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尽管觉得他婶母有不少缺点,但仍然很爱她。可是他经常会想象出一些牢骚,一气之下,就会给她写极其粗暴的信,把一些过去从没有注意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提出来。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因为我在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听说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想在海滩多呆一些日子,担心带去的钱不够,但她又很吝啬,怕支付多余的费用,不想从巴黎汇钱来,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借了三千法郎。一个月后,德·夏吕斯先生因一件小事同他婶母呕气,要她把借款电汇给他。他收到了二千九百九十几个法郎。几天后,他在巴黎看见他的婶母,同她亲切交谈,和颜悦色地向她指出,负责汇钱的银行把钱弄错了。“没有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电汇费还要花六法郎七十五生丁嘛。”“啊,既然是有意的,那好极了,”德·夏吕斯先生反驳说,“我以为您不知道,所以给您说了,因为如果收款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同您关系不很密切的人,您可能会遇到麻烦的。”

  “不,不,没有错。”“无论如何,您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德·夏吕斯先生愉快地作结论说,并且捧起婶母的手吻了一下。的确,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她这样小气未免有点可笑。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认为他的婶母在一件家事中想耍弄他,“对他策划了一场阴谋”,当她愚蠢地让一些恰恰被怀疑同她串通一气坑害他的实业家作保护人时,他给她写了一封言词极其激烈、极其无礼的信。“我不仅要复仇,”他在信末附言中写道,“我还要让您当众丢丑。从明天起,我要给大家讲电汇单的事,说您从我借给您的三千法郎中扣下了六法郎七十五生丁的汇费,我要让您名誉扫地。”第二天,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去向他的维尔巴里西斯婶母赔礼道歉,说他不该写那封言词可怕的信。再说,他还能把电汇单的故事讲给谁听呢?因为他现在不想报复了,真心实意地想和解,就不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人听了。可是在这以前,他同他的婶母不闹矛盾时,他却逢人便讲,讲的时候并无恶意,只是想让大家笑笑而已,因为他是最不会保守秘密的人。他到处讲给人听,唯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蒙在鼓里。因此,当她从信中知道他要把亲口说她做得很对的事张扬出去,使她名誉扫地时,她认为他把她耍了,他装出爱她,其实是在撒谎。虽然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但他们两人谁也摸不透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当然这不过是世界上经常发生的矛盾中的一个有点特别的例子罢了,这与布洛克和他朋友之间的矛盾性性质不同,也和德·夏吕斯先生同其他人之间的矛盾(下面我还要讲)完全是两码事。尽管如此,我们应该记住,人与人互相之间的看法,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的友谊以及我们的家庭关系,从表面上看是稳定的,其实象大海一样变幻莫测。因此,多少对看起来情投意合的夫妇,一时间离婚的传说满天飞,可是不久,当妻子讲起丈夫或丈夫谈起妻子时,又变得那样柔情似水;我们原以为是一对莫逆之交的朋友,其中一个会大讲另一个的坏话,可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从惊讶中镇定,就看见他们又和好如初了;人民之间结盟不久就推翻,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的。

  “我的上帝,我舅舅和斯万夫人打得火热起来了,”圣卢对我说。“可我妈妈却毫无察觉,来打搅他们了。纯洁的人看什么都是纯洁的!”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那簇花白的头发,那只笑眯眯的眼睛和被单片眼镜抬高了的眉毛,以及插着红玫瑰花的饰纽孔,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角,抽搐着,变幻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没敢同他打招呼,因为他没有理睬我。然而,尽管他没有把脸转向我这边,但我相信他看见我了。当夏吕斯男爵同斯万夫人闲扯的时候(斯万夫人那件绚丽的蝴蝶花色的大衣不时在男爵的一条腿上飘拂),他象在大街上叫卖又怕警察突然出现的商人,目光游移不定,肯定把客厅所有的角落都搜遍了,一个人也不会漏掉。德·夏特勒罗先生过来向他问好,可是,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早已经看见了年轻公爵的痕迹。这一类聚会是很多的,而德·夏吕斯先生总是这样,脸上挂着一种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人家上来同他打招呼之前他就在笑,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微笑也就失去任何亲切的意味了。然而,我必须去向斯万夫人问好。但她不知道我认识德·马桑特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因此待我冷冰冰的,可能怕我要她给引见。于是我向德·夏吕斯先生走去,但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尽管看见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当我朝他鞠躬时,他伸出一只胳膊不让我靠近他的身子,仿佛要我吻他那只没戴戒指的指头,就象一个主教让人吻他神圣的戒指一样。这样,他好象故意要把责任推给我似的,让我撬开他府上的门锁,偷看到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没有固定方向和明确目标的微笑。斯万夫人看见男爵对我如此冷淡,也就继续对我冷冰冰的了。

  “你好象很累,心里很烦似的,”德·马桑特夫人对她儿子说。圣卢是来向德·夏吕斯先生问候的。

  的确,罗贝的目光似乎常常看到一个深渊,但是刚接触就又离开了,犹如一个跳水运动员,碰到池底便立即返回水面。这个池底,就是罗贝同情妇关系的破裂,他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马上就不去想它,但不一会儿又想了起来。

  “这没关系,”他母亲又说,一面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蛋,“没关系的,能看到心爱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德·乌桑特夫人感到这种爱抚似乎使罗贝不高兴,就把他拉到客厅里首。那里,在一个挂着黄丝绸帷幔的窗口,有几张博韦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紫罗兰色的绒绣,宛若几只紫红色的蝴蝶,停在开满黄灿灿毛莨花的田野中。斯万夫人因为一个人呆着,同时又意识到我和圣卢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示意我到她身边去。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了,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好。地毯上放着几顶帽子,我的眼睛一直不离开我那顶,但心里却在好奇地捉摸:有一顶的帽里上写着G,并且画着公爵的冠冕,但它分明不是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可能是谁的呢?在场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做这顶帽子的主人。

  “德·诺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诺布瓦先生对斯万夫人说。“当然,罗贝·德·圣卢对我说过他是一个瘟神,可是……”

  “他讲得很对,”她回答道。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隐瞒着的事。我再三诘问她。大概是因为她在这个沙龙里几乎举目无亲,很高兴有个人同她说话的缘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个旮旯里。

  “德·圣卢想跟您讲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过,您可不要去对他说呵,他会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吕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里吃过一次晚饭,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样议论您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对他们说——这是无稽之谈,您不要为这烦恼,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谁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说您简直是一个爱奉承的疯子。”

  我在前面已经谈到,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诺布瓦先生可能说我是一个爱奉承人的疯子,我听后曾惊得目瞪口呆。现在,我又知道我从前同诺布瓦先生谈起斯万夫人和她女儿希尔贝特时对她们的痴情,已经传到我认为是陌生人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了,我就更加惊愕。我们的言行和态度,同“世界”之间,同没有直接感觉到我们的言行和态度的人之间,相隔着一个具有无穷渗透力的、对我们说来是莫测高深的环境。我们谁都有过这种亲身经历:有些很重要的话,尽管我们渴望它们能广为传播(例如对于斯万夫人,我曾说过许多赞美话,我逢人便讲,也不分什么场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种,总有一颗会发芽生根,长出茎叶的),但很快就被掩盖起来,而且往往是我们自己的意愿,因此,我们就更难相信,一句无关紧要的、连我们自己也都忘却了的话,一句甚至我们从没说过,而是由另一句话不完全地折射出来的话,会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遥远的地方,甚至传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耳朵里,成为诸神在筵席上嘲讽我们的笑料!我们记得做过的事,连我们的近邻都不知道;我们不记得说过的,甚至从没有说过的话,却会在另一个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别人对我们言谈举止的印象同我们自己的看法相差那么远,还不如一张印坏了的、该白不白、该黑不黑的移印画更象一张画。再说,没有印出来的线条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们渴望看见的东西,相反,我们认为是画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们自己的真正面目,但这是我们鼻子底下的东西,所以反而看不见了。因此,这张移印画虽然在我们看来已经面目全非,有时却具有一张X光照片的真实性,尽管使人感到丧气,但很深透,很有用处。这并不能使我们认出画的是我们自己。一个习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漂亮脸蛋和优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给他看,告诉他这几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会怀疑别人搞错了,就象一个人参观画展,在一张少妇的画像前,看到说明上写着“卧着的单峰骆驼”,会产生疑惑。在我们的自画像和别人给我们画的像之间存在着的这种差别,我后来在别人身上也有发现,他们怡然自得、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册中,但他们周围却有许多看来可怕的像片在扮着怪相,他们通常看不见,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样的像片拿给他们看,对他们说:“这就是您”,他们会惊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几年前,我可能会高兴地告诉斯万夫人,“为什么”我对德·诺布瓦先生那样亲切,因为认识斯万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不再爱希尔贝特了。再说,我始终也没能把斯万夫人和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人统一起来。因此,我和她谈起了此刻正萦绕我心头的那个女人。

  “刚才您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吗?”我问斯万夫人。

  但因为公爵夫人没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装着把公爵夫人看作一个毫无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清,”她回答说,并且借用了一个英语词,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仅想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而且还想了解所有同她有来往的人,此时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样,和那些在谈话中不想讨人喜欢,只想把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样,为了能正确地想象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轻重地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听勒鲁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装出蔑视的样子回答说,“她是那些傻头傻脑的木柴商的女儿。我知道她现在同很多人有来往。但我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老了,不想结识新朋友。我过去认识的人中,有许多人是很有趣,很可爱的,因此,我确实认为勒鲁瓦夫人不会给我增添新的乐趣。”

  德·马桑特夫人当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妇,把我介绍给法芬海姆亲王。她话还没有说完,德·诺布瓦先生就跟着给我作起介绍来了,而且言词非常热情。他大概认为,既然有人给我介绍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礼貌,这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声誉;或者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即使是名流,对法国沙龙不可能了如指掌,他会认为给他介绍了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个特权,给介绍增添一种大使亲自推荐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为了取悦于德国亲王,想让亲王殿下重温古代的礼节:谁要想认识亲王殿下,必须有两个教父当介绍人。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觉得应该让德·诺布瓦先生亲口对我说,她不认识勒鲁瓦夫人并不遗憾,便大声说:

  “大使先生,您说勒鲁瓦夫人是不是一点趣味也没有?是不是比到我这里来的任何人都逊色?我不引她来是不是完全正确的?”

  或许是想表示独立自主,或许是累了,德·诺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还了个礼,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有些人可笑极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来看我,他硬说吻我的手比吻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还要有趣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诺布瓦先生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种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应该责怪产生这种欲念的人,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开场白,他准备用富瓦丝农①或小克雷比伊翁②对堕落的宽容,原谅甚至怂恿这个开场白。

  “年轻女人的手一般画不出我在这里看见的画,”亲王指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没有画完的水彩画说。

  他问她看没看过方丹·拉都③的花卉画,刚办过他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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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富瓦丝农(1708—1775),法国作家,生活放荡,徜徉于巴黎沙龙,著有色情小说、诗歌和喜剧。

  ②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因写色情小说而坐牢多年。

  ③方丹·拉都(1836—1904),法国画家,他的静物画和花束深受喜爱。

  “那些画是第一流的,正如现在有人说的,它们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绘画能手,”德·诺布瓦先生发表了看法,“但我觉得,它们不能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画同日而语,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们可以假设,是老情人的偏心、爱恭维人的习惯和小圈子内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说出这番话的,但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艺术鉴赏力是如何没有情趣,他们的看法是多么随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会使他们作出荒唐的评价,而且不会有真正的感受使他们中途改变看法。

  “我对花不识货,我一直生活在乡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谦虚地说。“不过,”她又和蔼地对亲王说,“如果说我从小就比其他乡下孩子对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话,那也得归功于贵国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莱格尔①先生。我是在布洛伊②认识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妈(德·卡斯特兰元帅夫人)带我到那里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勒布伦③先生,德·萨方迪④先生和杜当⑤先生经常请他谈论花卉。那时我很小,他讲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欢带我出去玩。他回国后,给我寄来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标本集,以纪念我们一同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去里谢山谷进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着了。我一直保存着这个标本集,我对花的特征可能会视而不见的。当德·巴朗特夫人将布洛伊夫人的几封信公诸于世时(信写得很美,但矫揉造作,就象它们的主人一样),我希望从中能找到德·施莱格尔先生关于花卉的几次谈话。可是,这个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为宗教寻找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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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莱格尔(1768—1845),德国作家,浪漫派的创始人之一。

  ②布洛伊,法国地名。

  ③勒布伦(1785—1873),法国诗人和戏剧家。他的作品预示着更加自由的新的审美观。

  ④萨方迪(1795—1856)法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军官,七月王朝时任公共部长,1891年12月政变后退出政治生活。

  ⑤杜当(1800—1872),法国艺术评论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书信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敏锐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观察家。

  罗贝把我叫到客厅里首。他和他母亲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对他说,“怎样感谢你呢?明天我们可以在一起吃晚饭吗?”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过得让布洛克也来。我在门口碰见他了。开始他对我很冷淡,因为他给我写过两封信,我无意中忘了回信(他没有给我讲是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数),可是转而他对我那么亲热,我不能对不起一个这样的朋友。我感到我们之间,至少对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认为罗贝完全看错了。布洛克恶语伤人,常常是因为他觉得他的满腔热忱得不到应有的报答。他很少想象别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别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门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个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认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作为一个朋友、后来又是作家的极端粗暴的态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对他摆出一副尊严,或者对他卑躬屈膝,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粗暴无礼,反之,如果你对他热情,他常常会软下来。“至于你说我对你好,”圣卢继续说,“你过奖了,其实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妈说,是你在躲着她,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她寻思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呢。”

  对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但因为我们马上要去巴尔贝克海滩(而且我认为动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说明我对她没有不满,从而使她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对我不满。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没有让我去她家看埃尔斯蒂尔的面,我就头脑清醒了。况且,这谈不上什么失望,因为我根本就没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讨她喜欢,要她爱我那是痴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对我热情一些,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因为离开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见到她了),我要把这个印象完整地带到海滩去,使它永远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带走一个充满了忧虑和悲伤的回忆。

  德·马桑特夫人同罗贝说话时,经常停下来同我搭话,她说,罗贝常同她谈起我,他多么爱我等等。她对我可谓热情之极,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为我觉得她这种热情是受一种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为了我的缘故,她会同儿子闹翻。她今天一直没有见到儿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单独在一起,她认为她对他的威力难以同我对他的影响相比,应该慎重一些。在这之前,德·马桑特夫人曾听到我向布洛克打听他叔叔纳四姆·贝尔纳的情况,于是她问我,这个贝尔纳是不是在尼斯①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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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斯是法国地名。

  “这么说,他在德·马桑特先生同我结婚前就在那里认识他了,”她说,“我丈夫常常同我谈起他,说他善良,心地正直,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谎的时候,真令人难以相信,”布洛克听了可能会这样想。

  我一直想对德·马桑特夫人说,罗贝对她的感情比对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对我不友好,我也不会企图唆使她的儿子疏远她,反对她的。但是,自从德·盖尔芒特夫人走后,我有更多的闲暇观察罗贝了,而仅仅在这时我才发现,愤怒似乎又一次从他的胸腔往外涌,呈现在他冷峻而阴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争吵,想起他面对情妇的冷酷无情却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忍气吞声的情景,会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突然,他从他母亲搂着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挣脱出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坐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张摆满花的小柜台后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厅去。我急冲冲朝小客厅走去,不料德·夏吕斯先生大概以为我要走了,突然丢下正在和他谈话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转过身来,跟我面对面。我惶惑地发现他手里拿着那顶帽里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厅的门洞里,他目不正视地对我说:

  “既然我看到您现在已经踏进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来看我。不过这相当复杂,”他心不在焉地又说,好象在心里合计着一件乐事似的,害怕一旦错过同我一起谋划实施办法的机会,就再也不可能办成了。“我很少呆在家里,您得先给我写信。哦,我希望能有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和您详细谈一谈。我马上就走。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吗?只占您一点儿时间。”

  “您最好还是细心一点,先生,”我对他说,“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让我拿自己的帽子吗?”

  我推测,有人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他不愿意光着脑袋回家,就随便拿了一顶,要是我戳穿他,他会无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过这种傻事。因此,我不再坚持了。我对他说,我先要和圣卢说几句话。

  “他正在同那个白痴盖尔芒特公爵说话呢,”我又说。“您这句话够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转告。”“啊!您相信这能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吗?”(我想,如果他有兄弟,那这个兄弟也应该姓夏吕斯。这个问题,在巴尔贝克海滩时,圣卢曾给我解释过,但我一时忘了。)“谁跟您讲是德·夏吕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对我说。“到罗贝那里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时,您也在场。您应该好好利用您对他的影响,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们家族的声誉,给他可怜的母亲和我们大家带来了忧虑。”

  我真想对他说,在那顿辱没门庭的午饭上,我们谈的全是爱默生①、易卜生和托尔斯泰,那位姑娘规劝罗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罗贝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为了尽量抚慰他,我努力谅解他的情妇。可我哪里知道,他此刻虽然还在生她的气,但他责备的却是他自己。即使是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吵架,正义完全在好男人一边,也总会有一件小事,使得坏女人在某一个问题上看起来似乎没有错。因为她对其他问题满不在乎,只要那个好男人还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气消沉,他就会因情绪低落而谨小慎微,会念念不忘她对他的荒唐指责,寻思她的指责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项链问题上对不住她,”罗贝对我说,“当然,我并没有恶意,但我知道别人的看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小时候受过不少苦。在她看来,我毕竟是一个相信金钱万能的富翁,无论是对布施龙施加影响还是打一场官司,穷人都不是富人的对手。当然,她对我也太薄情了,我从来只希望她幸福。不过,我知道,她认为我想让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钱把她拴住,可这不符合事实。她多么爱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想我呢!可怜的姑娘!你知道,她多么温存,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她为我做了许多令人钦佩的事。现在她一定痛苦极了!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愿意她把我看成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我要到布施龙那里去买那串项链。谁知道呢?说不定看到我这样做,她会承认错误呢。你看见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现在很痛苦。别人的痛苦,我们知道,是不关我们痛痒的。可是她不一样。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样子,我真快要发疯了。我宁可永远不再见她,也不愿意让她痛苦。但愿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离开她,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听着,你知道,对我说来,凡是同她有关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赶紧到首饰店去一趟,然后去请求她宽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会怎样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运气。谁知道呢,说不定会万事大吉的。也许,”他微微一笑,仿佛这是一个美梦,他不敢相信似的,“我们三个人可以一同去乡下吃晚饭。不过现在还很难说。我知道我对她很不了解。可怜的宝贝,也许我又会伤她的心。再说,她也许已下了决心,不会再改变了。”

  --------

  ①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诗人,先验主义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扬基督教的博爱和自我道德修养,要求进行缓和的社会改革。

  罗贝突然拽着我向他母亲走去。

  “再见,”他对她说,“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一个月内可能不会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写信告诉您。”

  当然,罗贝绝对不属于这样一类儿子:当他们和母亲一起出席社交活动时,他们认为对母亲态度不好,可以补偿他们对外人的微笑和致礼,他们似乎相信,对家里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们的礼服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这种令人憎恶的报复了!不管可怜的母亲说什么,儿子便立刻用一种讥讽、露骨和残忍的相反论点来驳斥母亲战战兢兢地发表的意见,就好象他是被母亲逼到这里来的,要让母亲付出昂贵的代价;可是,母亲却随口附和这个至高无上的儿子发表的看法,但这仍然不能使他软下心来,儿子不在场时,她继续逢人就吹嘘她儿子如何高尚,可儿子却不买母亲的帐,照样对她冷嘲热讽。圣卢不是这号人,但是,由于拉谢尔不在他身边,他感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尽管原委不同,但他对母亲的冷酷无情比起那些儿子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刚讲完,我看见德·马桑特夫人象鸟儿鼓翼似地颤动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就和她刚才看见儿子进入客厅时的反应一样;不过,现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一双凝望着儿子的忧郁的眼睛。

  “怎么,罗贝,你要走了?是开玩笑吧?亲爱的孩子,你在我身边就这么一天呀!”

  接着,她又柔声地、用最自然的语调说(仿佛在引用一个合乎情理的论据似的,尽量使声音不露出忧伤,怕唤起儿子的同情,因为这种同情对她儿子说来是痛苦的,或者是无益的,只会使他恼火):

  “你知道你这样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这个简单的论据时,为了向儿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装出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同时也为了使儿子不责备她妨碍他的娱乐,故意显示出无限的温柔,可是圣卢却感到自己就要对母亲怜悯了,可能会放弃和情妇一起消夜的念头,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遗憾,不过,近不近情理,也就这样了。”

  他也许感到这些话应该用来谴责自己的,却用来谴责母亲了;自私自利者在争论中总是以这种方式取胜;他们首先认为自己的决心不可动摇,对方越打动他的心,说服他们改变主意,他们就越觉得自己无可指责,反而应该谴责对方迫使他们不得不和同情作斗争。因此,他们可以冷酷无情,蛮不讲理。在他们看来,这只会使对方罪上加罪。谁叫他们不识趣,要表现出痛苦,要显得有理,要迫使他们痛苦地和同情作斗争的呢!德·马桑特夫人不再坚持了,因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对我说,“可是,妈妈,你不要久留他,因为他马上要去看一个人。”

  我觉得我的存在不会给德·马桑特夫人带来任何快乐,但我宁愿不和他儿子同行,怕她认为我和罗贝一起寻欢作乐,害得罗贝不能守在她的身边。我本想为她儿子的行为辩解几句,倒不是因为我对她儿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说话了:

  “可怜的孩子,”她对我说,“我肯定使他不高兴了。你瞧,先生,做母亲的都很自私,他平时娱乐很少,来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还没有走,我真想去追他,当然不是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诉他,我不怨恨他,我觉得他做得对。我到楼梯口去看看,您不会感到为难吧?”

  于是我们来到了楼梯口:

  “罗贝?罗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前,我也许会由衷地劝说罗贝干脆去和情妇同居,可是现在,我可能会主动当说客,劝他和情妇一刀两断。若是前一种情况,圣卢家的人会骂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后一种情况,圣卢会骂我是叛徒。然而我还是我,前后只相隔几个小时。

  我们回到客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圣卢没有回来,和德·诺布瓦先生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当我们指出一个太爱嫉妒而当众丢丑的妻子或太温柔而引人发笑的母亲时就会传递这种眼神,仿佛在说:

  “瞧,大概闹翻了。”

  罗贝带着那串光辉灿烂的项链到他的情妇家去了,可是按照他们的协议,他是不应该给她的。况且结果仍然一样,因为她不要,甚至后来也一直没有接受。罗贝的朋友认为,她不接受项链貌似无私,却心怀叵测,是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欢钱,除非能一掷千金。我曾见她慷慨无度地,简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对那些她认为贫苦的人施舍。“此刻,”罗贝的朋友为用谗言抵消拉谢尔的无私行为,对罗贝说,“此刻,她兴许正在牧羊女游乐场寻欢作乐呢。这个拉谢尔是个谜,是真正的斯芬克斯①。”再说,在现实中,我们不是见过多少靠人供养的女人利欲熏心,在这种生活的影响下善于打算,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为她们支付一笔笔款项吗?”

  --------

  ①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就将行人杀害。今常用以隐喻“谜”一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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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1 15:58:13  更:2021-07-01 20: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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