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1828年3月12日
1828年3月12日(近代文化病根在城市;年轻一代受摧残;理论和实践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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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说,"我们这老一辈子欧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点恶劣,我们的情况太矫揉造作.太复杂了,我们的营养和生活方式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我们的社交生活也缺乏真正的友爱和良好的祝愿.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但没有人有勇气做个温厚而真诚的人,所以一个按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行事的老实人就处在很不利的地位.人们往往宁愿生在南海群岛上做所谓野蛮人,尽情享受纯粹的人的生活,不掺一点假.
"如果在忧郁的心情中深入地想一想我们这个时代的痛苦,就会感到我们愈来愈接近世界末日了.罪恶一代接着一代地逐渐积累起来了!我们为我们的祖先的罪孽受惩罚还不够,还要加上我们自己的罪孽去贻祸后代."
我回答说,"我往往也有这种心情.不过这时我只要碰到一队德意志骑兵走过,看到这些年轻人的飒爽英姿,我就感到宽慰,对自己说,人类的远景毕竟还不太坏啊."
歌德说,"我们的农村人民确实保持着健全的力量,还有希望长久保持下去,不仅向我们提供英勇的骑兵,而且保证我们不会完全腐朽和衰亡.应该把他们看作一种宝库,没落的人类将从那里面获得恢复力量和新生的源泉.但是一走到我们的大城市,你就会看到情况大不相同.你且到'跛鬼第二,或生意兴隆的医生那边打一个转,他会悄悄地对你谈些故事,使你对其中的种种苦痛和罪恶感到震惊和恐怖,这些都是搅乱人性,贻害社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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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拿我们心爱的魏玛来说,我只消朝窗外看一看,就可以看出我们的情况怎样.最近地上有雪,我的邻家的小孩们在街头滑小雪橇,警察马上来了,我看到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赶快纷纷跑开了.现在春天的太阳使他们在家里关不住,都想和小朋友们到门前游戏,我看见他们总是很拘谨,仿佛感到不安全,深怕警察又来光顾.没有哪个孩子敢抽一下鞭子,唱个歌儿,或是大喊一声,深怕警察一听到就来禁止.在我们这里总是要把可爱的青年人训练得过早地驯良起来,把一切自然.一切独创性.一切野蛮劲都驱散掉,结果只剩下一派庸俗市民气味.
"你知道,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碰见生人来访.看到他们的面貌,特别是来自德国东北部的青年学者们那副面貌,我要是说我感到非常高兴,那我就是撒谎.近视眼,面色苍白,胸膛瘦削,年轻而没有青年人的朝气,他们多数人给我看到的面相就是这样.等到和他们谈起话来,我马上注意到,凡是我们感到可喜的东西对他们都象是空的.微不足道的,他们完全沉浸在理念里,只有玄学思考中最玄奥的问题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对健康意识和感性事物的喜悦连影子也没有.他们把青年人的情感和青年人的爱好全部排斥掉,使它们一去不复返了,一个人在二十岁就已显得不年轻,到了四十岁怎么能显得年轻呢?"
歌德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语.
我想到上一个世纪歌德还年轻时那种好时光,色任海姆的夏日微风就浮上心头,于是念了他的两句诗给他听:
"我们这些青年人,
午后坐在凉风里."
(一首题为《狐狸死了,皮还有用》的小诗的头两句.)歌德叹息说,"那真是好辰光啊!不过我们不要再想它吧,免得现在这种阴雾弥漫的愁惨的日子更使人难过."
我就说"要来第二个救世主,才能替我们消除掉现时代这种古板正经.这种苦恼和沉重压力哩."
歌德说,"第二个救世主要是来了,也会第二度被钉上十字架处死.我们还不需要那样大的人物,如果我们能按照英国人的模子来改造一下德国人,少一点哲学,多一点行动的力量,少一点理论,多一点实践,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些拯救,用不着等到第二个基督出现了.人民通过学校和家庭教育可以从下面做出很多事来,统治者和他的臣僚们从上面也可以做出很多事来.
"举例来说,我不赞成要求未来的政治家们学习那么多的理论知识,许多青年人在这种学习中身心两方面都受到摧残,未老先衰.等到他们投身实际工作时,他们固然有一大堆哲学和学术方面的知识,可是在所操的那种窄狭行业中完全用不上,因而作为无用的废物忘得一干二净了.另一方面,他们需要的东西又没有学到手,也缺乏实际生活所必需的脑力和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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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人情况都很糟.那些学者和官僚有三分之一都捆在书桌上,身体糟蹋了,愁眉苦脸.上面的人应该采取措施,免得未来的世世代代人都再象这样毁掉."
歌德接着微笑说,"让我们希望和期待一百年后我们德国人会是另一个样子,看那时我们是否不再有学者和哲学家而只有人."(在这篇谈话中,歌德已看到西方文明在开始没落,并且把原因归到城市与乡村的差别以及理论和实践的脱节.他把德国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乡村中身心健全的青年人,他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城市产业工人的有组织的力量.他的教育理想着重实践和身心两方面的健全,反对当时德国空谈哲理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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