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著导读: 局外人
局外人
加谬
母亲今天死了。也许是昨天死的,我不清楚。我收到养老院一封电报,电文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养老院距离阿尔及尔80多公里远。我向老板请了两天假,准备去守灵。这样的理由他是不会不批准的。现在,就好像母亲还没有死似的。 我乘两点钟的长途汽车赶到养老院。天气很热。一路上,又
热又累,我几乎都在睡觉。到了养老院,院长接待了我并简单地
向我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和后事的安排,然后带我到了小住尸所,
让我在那儿守灵并告诉我明日10点下葬。和我一起守灵的还有母亲在养老院的生前好友。我又累又困,迷迷糊糊,抽了几支烟,喝了两杯牛奶咖啡。咖啡真好喝。我和这些老人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在他们来去时点点头。有一个女的是我母亲的生前好友,不停地哭。我真希望她不要哭。不过我不敢这样说。
第二天,我随院长等人去给母亲举行葬礼。天很热,我穿着一身深色衣服,感到压力很大,迷迷糊糊的。血红色的土,还有和上混在一起的雪白的树根,撒在母亲的棺木上。贝莱兹,一个老头儿,母亲的好友,这里的老人们经常拿他们两人开玩笑。因为心里急,又因为难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在他的脸上汇聚在一起。但由于满脸都是皱纹,眼泪简直无法流下来,挂在那里,合在一起,在这张粗糙难看的脸上形成了一层水幕。当车子开进万家灯火的阿尔及尔以后,我想到要上床睡他个十二个钟头时我感到了无比的喜悦。
昨天一天我累得够呛,腰都有点直不起来。我决定去游泳。在浴场的水中,我看见了玛丽·卡多娜。她是我从前写字间的打字员,那时我就想把她弄到手。游完泳,晚上我请她看了一部喜剧电影。电影挺滑稽。她的腿挨着我的腿,我摸了她的乳房,并吻了她。然后,又带她到我家来。我睡起来时,她已经走了。于是,我到阳台上,去看行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母亲已经下葬,我马上又要恢复工作,无论如何,总算没有变化。
今天,我在办公室工作了很久,有一大堆提单要我处理。还好,老板报和气。回家后,碰上我的邻居,雷蒙·辛台斯,他自称是“仓库管理员”,人家都说他是*女人生活。他邀请我到他家里喝酒,并给我讲了他和他的情妇的故事,又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尽管信写得很随便,但他很满意。临走时,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倒无所谓。
这一星期,我工作得很好。星期六下午,玛丽来了,约我去游泳。然后,两人来不及等公共汽车,回家就往床上钻。第二天早晨,玛丽问我爱不爱她。我回答说这种话毫无意义,我说好像不爱。她好像很难过。这时,听见雷蒙屋里一阵打闹和女人的哭骂声。警察也赶来过问此事。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可是明天我还需要早起。我一点也不饿,于是没吃晚饭就睡了。
雷蒙往办公室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到海滨木屋过星期天,而且可以带上玛丽。过了一会儿,老板派人来叫我,说他要在巴黎设一个办事处,问我是否愿意去巴黎工作。我说愿意。但也无所谓。晚上,玛丽来找我,她问我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怎么样都行,假使她一定要结婚,我们就结。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这个问题毫无意思,如果她一定要知道,那大概我不爱她。
雷蒙的朋友住在海滩尽头的一座小木屋里。我和玛丽、雷蒙来到他的家,受到热情接待。聊了一会天后我们去游泳。水是凉的,我游得很高兴。我和玛丽在动作上和愉快心情上都是协调一致的。游完泳后开始吃午饭,我们猛吃猛喝。之后,我和雷蒙、雷蒙的朋友三人出去散步,碰上两个阿拉伯人,就是在我们来的路上,用眼睛紧紧盯住我们的那两个人,他们可能是雷蒙的仇人。当走近以后,雷蒙和他的朋友跟阿拉伯人交起手来。阿拉伯人掏出了刀子,把雷蒙的胳膊和嘴都划破了。我们回去,雷蒙带来了手枪,又把手枪交给了我。两个阿拉伯人退走了。在返回的路上,看见其中一个阿拉伯人躺在海滨一块岩石旁。那人看见我就稍稍动了动身子,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朝后躺下了。在我走近他时,他没有起来,却拔出刀来,迎着阳光对准了我。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着枪。抢机扳动了。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我对准那个尸体一连又开了四枪,子弹打进他的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然而,那却好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短促地敲了四下。
我被捕以后,很快就被审讯了好几次,不过都是问姓名、籍贯之类的事情,而且还给我指定了律师。我不知道是否一定要请一个。以后,他们又问我,为什么喜欢离群索居、是否喜欢自己的母亲、信不信上帝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和犯人有什么不同呢?可是,我没有办法使我相信我自己也是犯人。这样的日子,我过了11个月。
玛丽到监狱来看过我一次,说了几句话,并告诉我她以后不能再来了,家人反对她这样做,因为她不是我的妻子。从那以后,她只来过一次信。在监狱里,我逐渐适应下来,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慢。我每天都在从窗口看大海,想女人,任何一个女人,想捷克人的故事,盼着放风以及和律师见面的机会。
我的案子是在6月份开庭审理的。玛丽、雷蒙、马松、贝莱兹等人都被带来作证。开庭以后,进行了法庭辩论。我迷迷糊糊,只记得其中一部分。我被指控:为了逃避对风化案件担负责任,就随随便便地去杀人。在回来的路上,在黑暗的车中,我分辨得出过去给我带来幸福的每一种声音。可现在不同了,要熬到明天,只有走回自己的牢房。
坐在被告席上,听见大家都在谈说自己也是开心的。然后又是激烈的法庭辩论。我迷迷糊糊。最后,电话又响了,我的门被打开,法庭上鸦雀无声,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庭长奇怪的样子已经在宣布以法兰西民族的名义要在一个广场上把我斩首示众。庭长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想了想,说:“没有了。”
神甫几次来接见我,都被我拒绝了。我幻想着大赦,逃脱死亡。一想到死,我就瑟瑟发抖。神甫最后一次进来为我祈祷。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只是你不能明白,因为你的心是糊涂的。我为你祈祷。”他还让我看因痛苦而冒汗的黑色石头和石头上浮现出来的幻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爆炸似的。我扯着喉咙大叫,大骂。既然我自己只有这种命运在等待着我,既然每个人迟早注定要死,怎么样都无所谓啦。神甫满含着眼泪走了。
我平静下来,感到累极了。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母亲,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临死反而开始活动起来,开始玩起了“重新再来”的游戏,开始想重新再过一次生活。谁有权利哭她,我现在的情形也一样。面对着满天星斗的夜,为了一个好的结束,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了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善,为了避免感觉自己太孤单,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之以仇恨的喊叫声。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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