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师约会: 养兔手册
她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的翻毛皮鞋,前头已经磨秃发亮,左脚那只还开了绽。靠在她身边那个小女孩,一头乱蓬蓬的黄发,约有七八岁的样子。女孩伸出两个攥紧的小拳头,放在她的面前,说:“猜!”她漠然地指指女孩的左手。“又错了。”女孩欢叫着张开右手,显出手心中的一颗粉红色的糖豆,然后把糖豆掩在嘴里。“别吃了,”她拨弄了一下女孩的手,说,“看看你这口烂牙,还吃。”“谁让你猜错了呢?你猜对了我就不吃了。”女孩振振有词地说着,又把两个小拳头伸到她的面前,说:“你猜。”“我不猜!”“你猜嘛——”“不猜!”……女孩用穿着红色人造革靴子的脚,笨拙地踢着她的腿。她把女孩揽住,按在座位上,说:“别闹了,看,司机来了,要开车了。”
汽车驰出车场,在通往乡下的大道上,哞哞地吼叫着加速,颠簸着快了,更快了,路边的树开始往后倒了。女孩跪在座位上,脸贴着玻璃,看外边的风景。我咳嗽了一声,低声说:“江秀英,老同学,不认识我了?”江秀英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对着我笑了笑。车钻进铁路下的涵洞,她微笑着的大脸盘开放在幽暗的车厢里,宛如一朵葵花。
其实心跳、脸红都是自作多情的表现,在江秀英的心目中,我这个小学同学,大概连新华书店门市部门前那棵歪脖子柳树都不如。二十年前,我当兵提干后第一次回来探家,听说江秀英在新华书店卖书,就穿着崭新的军装骑车进县城见她。我在军装里边套了一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衣,衬衣的领口从军装的领口里露出来大约一厘米。我的脚下还穿了一双三接头的黑色牛皮鞋,擦得能够照清人影。为什么我的皮鞋能够照清人影?因为我发明了一种擦皮鞋的方法:将鞋油摊到鞋面上后,再滴上两滴醋,然后用鞋刷子蹭十分钟,再用绸布蹭十分钟。除了新军装、新衬衣、亮得如同镜面的牛皮鞋之外,我还戴了一块钟山牌手表。手表尽管是借了战友的,但是我既然已经提干,买块手表是迟早的事儿。为了让手表显出来,我将袖口挽上去一截。这也是人之常情,“留分头的不戴帽,镶金牙的开口笑”,戴手表的自然要挽袖子,否则那手表不是白戴了嘛!我自认为打扮得已经完美无缺,而且在路上我感到很多女人当然也有男人都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我。女人看我是喜欢我,男人看我是羡慕我或者是嫉妒我,他们的目光大大地增强了我的信心。进了新华书店门市部,果然看到她站在儿童读物专柜前,眯缝着眼睛,目光迷茫,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表现让我很失望,激动不安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我在路上想象着,当我英姿勃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一定会从柜台里蹿出来,情不自禁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用她的清脆的像铜铃一样的声音说:哇!皮匠,是你?或者,更夸张一点,她会大叫一声,身体摇晃着,然后昏倒在地……但事实上她既没有跳出来抓住我的手大喊大叫,更没有昏倒在地,她眯缝着眼睛,目光迷离,好像一只正在胡思乱想的母兔子。我故意地咳嗽了一声,想把她从迷茫中唤醒,让她注意到我的到来,但她毫无反应,依然是一脸母兔子表情。我很想走到她的面前,用自认为很标准的普通话对她说:江秀英同学,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皮小江,皮匠呀,老同学啦!但是她的冷漠表情吓退了我。我低下头,走到农业知识专柜前。农业知识专柜前的那个瘦得像一根电线杆的姑娘满面笑容地对我打招呼:解放军同志,想要什么书?尽管这个瘦姑娘的笑脸不好看,但毕竟是笑脸,不能不理。我将目光投射到她身后的书架上,看到了一本名叫《养兔手册》的小书,就指了指,说,要那本,养兔子的。她满面狐疑地将那本养家兔的书取给我,脸上的笑容基本上消失干净。我翻阅着手册,好像看得很专注,其实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身后的儿童读物专柜那里,都在江秀英的身上。我翻阅着兔子书想着江秀英,安慰着自己,江秀英肯定不是故意地冷落我,十几年前,我还是个穿着破棉袄流鼻涕的丑八怪,现在我是一个英武的军官,如此大的反差,她怎么可能认出我?我掏出钱买了这本我并不需要的书,然后,故意地提高了声音,问眼前的瘦姑娘:请问同志,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江秀英?瘦姑娘瞪圆眼睛,问我:你认识她?我说我们是小学同学,十几年没见面了。瘦姑娘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对着我身后努努嘴,说那不就是江秀英嘛!然后她就大声说:江秀英,你看看这是谁?我急忙转回身,往前跨了几步,问:江秀英,还认识我吗?她浅浅地一笑,腮上出现了两个已经变长的酒窝,然后她的那张脸就恢复了冷漠。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话,但终究没说。我感到满脸发烧,手足无措,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尴尬。我抱着满腔的热情来看她,脑袋里存在着许多美丽浪漫的幻想,但她仅仅是一笑了之。我痛感到我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那一刻我的处境真是难受,我没回头就好像看到了瘦姑娘脸上的冷笑。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解脱自己的方法。我说:买本书。她问:哪本?我胡乱地往书架上指指,说:那本。她拿起一本,问:是这本吗?我说:对,是这本。她说:三毛六。我给了她一元钱,她找给我六毛四。然后她在书的背面盖了一个新华书店的纪念章,就把书给了我。我接过书,说:谢谢。然后我就目不斜视地走出了书店。我跨上自行车,发疯般地蹿出了县城。车子的前轮轧在一块石子上,猛地一跳,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当我迷迷糊糊地从砂石路上爬起来时,手掌上渗出了鲜血,军裤膝盖处,破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哎哟我的军裤啊!我将自行车拖到路边,一屁股坐下,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心中恨恨地想:江秀英,你不就是一个新华书店的售货员吗?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理老子,老子还不理你呢!心中暗暗地恨着,骑上车子赶路,但江秀英那一轮圆月般的脸盘和那两只长得很开的大眼睛以及腮上的酒窝固执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其实我忘不了她,更恨她不起来。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当时正在公社报道组里混事的孙黄,他骑着一辆破车子,车子的前轮胎破了,用一根白色的牛皮绳子捆扎着。车子没有链盒,可能是怕把裤脚绞到链子里,他将一条裤腿高高地卷起来,看起来很滑稽。他见到我,从车子上蹦下来,抓住我的手,激动地摇晃着。他说:伙计,你混好了,咱们那班同学,数你混得好。我说你混得也不错吗。他说:什么呀,报道员,像一个狗腿子,还是个临时的。我说:你也可以去当兵吗,部队里喜欢耍笔杆子的,你如果当了兵,用不了两年就能提干,我给你打包票。他沮丧地说:我血压高,还是色盲,当兵这条路,这辈子是走不通了。然后他问我去县城干什么,我说去买了两本书。他兴奋地说:见到江秀英了没有?见到宋宝森了没有?他们都在新华书店工作。我说没见着。他说:这两个人正在谈恋爱呢。这怎么可能?我说。这怎么不可能呢?孙黄说,噢,你大概还记得那件事,听说起初江秀英不太愿意,后来宋宝森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剁下来,她就愿意了。接着他又说:人家都是吃商品粮的,跟我们这些庄户孩子不一样。我说,吃商品粮有什么了不起?他愣了一下,说,对对对,你也是吃商品粮的了,提了干就是国家的人了,你现在完全可以跟宋宝森拼一拼了,要不要我给你们牵牵线?我说,你胡说什么?人家江秀英是大美人,我这张脸如何配得上?他说:男人不靠脸,靠地位,你老兄回去好好混吧,混到个营长,别说江秀英,就是咱们县剧团里的于丽莎也会跟在你屁股后边打转转!于丽莎是我们县剧团的演员,在《红灯记》里演铁梅,号称全县第一美人。我说伙计别大白天说梦话了。他说怎么是说梦话呢?只要努力,这是完全可能的,就看你努力不努力了。
可惜我刚混到连长就转了业,起初安排在县机械厂当武装部干事,武装部撤消后,又去当保卫股干事,后来工厂倒闭,我就下了岗,现在我是一个修鞋的,我的爹会修鞋,我的外号“皮匠”就是这样来的。原来我想这辈子可以不必再干这个下贱的职业,想不到人到中年后,为了生计,我只好子承父业,成了一个手艺不错的修鞋匠。而我的同学孙黄,在这将近二十年间,由报道员而新闻干事,由新闻干事而团委书记,由团委书记而公社党委书记,由公社党委书记而县委书记,不久以前,又由县委书记荣升为全省最年轻的市长。
六十年代一个夏天的上午,第一节课,班主任何老师夹着课本、提着随时都会敲到我们头上的教鞭,走进了教室。我们发现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穿天蓝色背带裙、白色圆领衬衣、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脚穿一双棕色牛皮鞋的美丽女孩。她的两条修长的小腿光溜溜地放着白嫩的光芒。这个女孩脸盘比较大,眼睛也比较大,眉毛比较黑,睫毛也比较长。她脸上最与众不同的是在她的红扑扑的腮帮子上生了两个小酒窝。这两个酒窝使她的脸时时刻刻都笑盈盈的,真是迷人得很。我们看够了班主任那张生着数不清的粉刺的脸,我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美丽女孩的笑脸上。班主任走上讲台,握着女孩的手说:同学们,向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江秀英。江秀英同学刚随父母从外地调来,她多才多艺,尤其擅长唱歌,下面,我们欢迎江秀英同学给我们唱一首歌。我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听美丽女孩唱歌,那肯定比听班主任讲课好听。班主任讲了些什么课?满口胡言,明知道我们饿得要命,他却在课堂上大讲手抓羊肉和吐鲁番的无核葡萄。我们鼓掌,女孩十分老练地举起一只手对着我们摆了摆,分明是让我们停止鼓掌的意思。又摆了摆,于是我们就停止了鼓掌。女孩的脸一点也不红,神情坦然,用晶晶有神的大眼把我们全都看了一遍。然后大大方方地说:这几天有点感冒,嗓子不好,唱得不好请同学们原谅,然后她就亮开了嗓门,唱了起来,根本听不出有什么感冒之类的事。她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小鸟儿在歌唱……听美丽的女孩唱歌竟然是这样的幸福。我的心从此就中了流毒,爱上了伟大的艺术。这样子的女孩可是凤毛麟角,在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竟然降临了这样的仙女,是开天辟地没有过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从她站在那儿唱歌时开始,我们班上那些男生就都迷上了他。但在当时,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却是男同学们,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男同学们,对她的恶毒攻击。年龄比我大五岁的宋宝森说:这个新来的雌儿,真她妈的难看!这样的雌儿,给老子啃脚后跟老子都不要!宋宝森家是烈属,父亲在公社当官。比宋宝森小两岁的库明说:是啊,她可真叫难看,瞧那张大嘴,能塞进一个窝头去!听着这些大同学的议论,我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到暗暗的高兴。后来,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情。
江秀英几乎是马上就成了学校宣传队的主角。那时候每个学校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也是宣传队的队员。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场里,扮演小炉匠栾平。化妆很简单,从锅灶下摸两手锅底灰,往脸上一抹,将我爷爷的光板子羊皮袄毛儿朝外往身上一披就是。江秀英是独唱演员,开场第一个节目是她,压场的节目也是她。开场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压场唱《小河的水清幽幽》,或者是颠倒过来。几次演出之后,在我们学校周围的十几个村子里,她的名声就传开了。说来了一个小俊,天生一副金嗓子。说她一开口小伙子就晕倒一片,说她一开口公鸡就下蛋,说她一开口地球就不转。我们的宣传队在几十个村子里巡回演出,傍晚出发,半夜回来。傍晚出发时太阳很大,我们从石桥上经过时,看到河里的冰被映照得彤红一片。几只蹲在冰上的白鹅变成了金鹅。突然从桥下蹿上来一个满脸涂抹着锅底灰、翻穿着羊皮袄的人,嗷嗷地叫唤着,直冲着江秀英奔过去,到了近前,左手扬起来,撒出一把石灰;右手接着扬起来,撒出一把石灰。石灰打在江秀英的脸上。江秀英惨叫着就蹲在了地上。我们都愣了。我们宣传队的老师都是骑着车子的,他们走的晚。我们四个人,一个是孙黄,一个是国良,一个是库明,一个是我,都是在《智取威虎山》选场里扮演土匪的,都翻穿着羊皮袄,都涂抹了满脸锅底灰。那天也是该当了江秀英倒霉,平日里去演出,我们班主任何老师都用自行车驮着她的,但那天何老师感冒了,去不了了。别的有车子的老师各有各的人驮着,所以江秀英就跟我们走在一起了。刚开始我们那个兴奋啊,你追我赶的,嗷嗷乱叫,平日里我们是到了演出的地方才找锅底灰往脸上抹,这次我们是还没出学校门就用学校伙房里的锅底灰把脸抹黑了。学校伙房里的锅灶是烧煤的,而农家的锅灶是烧草的,两种锅底灰味道大不一样。烧草的锅底灰干燥没油性,烧煤的锅底灰有油性,抹在脸上,感觉到皮肤被拘得紧巴巴的。我们的脸从来没像那天晚上那样黑过。我们的牙齿本来不白,但抹了这样的锅底灰后竟然变白了。我们龇着牙在江秀英面前表演着。走上小桥前,库明抻着脖子学了一声驴叫。我看到江秀英抿着嘴笑了。于是我也不甘落后地、用更响亮的嗓门学了一声驴叫。我自觉着比库明学得像。国良和孙黄也不甘落后。在一片驴叫声中,江秀英咕嘟着嘴,好像不高兴了。但她突然又裂开嘴巴笑起来。她的笑就是我们的兴奋剂。于是我们——那个脸上涂抹着锅底灰、翻穿着羊皮袄的坏蛋就是这时从桥洞里蹿上来,先扬起左手,然后扬起右手,把两把石灰面儿,打到江秀英的脸上。
在我们那儿,有一句著名的歇后语:石灰点眼——白瞎。我们还看过一部电影,好像是讲学生运动的,片名忘记了,影片中那些学生,在出去游行前,身上都要揣上两包石灰,如果碰上特务追赶,就掏出石灰,猛地回头,砸到特务脸上,于是特务就双手捂着眼睛,哀嚎着蹲在地上。那时候我们都有模仿电影里某些动作的爱好,我们模仿鬼子官举着军刀砍小树,我们模仿伪军笨拙地爬墙,我们模仿——我们什么都敢模仿,就是不敢模仿学生往特务脸上扔石灰包儿,因为我们知道这件事的严重。但这个模仿了我们的装束的家伙,却在我们面前,将两包石灰打在了江秀英的脸上。尽管那家伙化了妆,但我们还是把他认了出来。他扔完了石灰包就跳下石桥,在冰上奔跑时还重重地摔了一跤,惊动了冰上的鹅。他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蹿进了河滩上那些红柳棵子里。
江秀英被几个老师用自行车驮往医院后,我们四个就被关押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我们的班主任何老师用一块白毛巾缠着头,在我们身前身后,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子。说,是谁干的?何老师吸着鼻子审问我们。我们彼此看着漆黑的脸,躲闪着老师的目光,低下头。撇着一口外县腔调的学校革委会主任从外边跑进来,严肃地说:你们四个给我听着,如果江秀英的眼睛瞎了,你们就等着进公安局吧!胆子比较大的国良哭咧咧地说:不是我们干的……校长说:不是你们干的是谁干的?库明说:他抹着脸子,翻穿着皮袄,我们认不出来……认不出来?校长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点什么东西,装进裤袋里,说,认不出来?那就是你们干的。校长匆匆地走了。何老师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低垂的头抬起来,指着我面前的库明问:他是谁?你认识不认识?我说:库明……哎哟……老师……他是库明……我耳朵上全是冻疮,被老师一拧,顿时就流出了血水。既然能认出库明,自然也就能认出那个人!老师又说,即便你们不说,那个人也迟早要被揪出来的。你们是同党,你们说了呢,就免了你们的罪,要是不说,就按同案犯处理,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后来公社里来了一个带枪的公安员,坐在学校办公室桌子后边,把我们四个,单个提拎进去问话。公安员把匣子枪往桌子上一拍,我就吓尿了裤子。我说:那个人是宋宝森……
女孩从玻璃上挪开脸,脑袋像货郎鼓一样转动,两条腿悬在座位上,前后悠晃,那双人造革的靴子显得格外沉重。这样的靴子,即便是乡下的孩子,也没有多少人穿了,但江秀英的女儿,竟然还穿着这样一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流行的笨重靴子。女孩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了我注视她的目光。她用一只小手,悄悄地去扯江秀英的衣角。但江秀英的目光却看着从破了玻璃的车窗外匆匆滑过的苍凉的田野和路边一个个冒着浓烟的塑料大棚。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棕色的糖豆,塞进油嘟嘟的小嘴里。她挤了几下眼睛,皱皱鼻子,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那粒黏糊糊的糖豆连同唾沫喷溅出来,两道黄鼻涕往外探了一下头,又缩了进去。江秀英急忙转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纸,女孩摇头躲闪着,但还是被捏住了鼻子。“擤!”江秀英说。女孩使劲擤了一下。江秀英将手纸胡乱团弄了一下,探起身,从窗玻璃的缝隙里扔了出去。女孩弯腰把那粒糖豆捡起来,要往嘴里塞。江秀英捏着她的手腕,剥开她的手,将黏糊糊的糖豆挖出来。“给我的……”女孩哼唧着。“多脏啊!”江秀英将糖豆从车窗扔了出去,用衣角擦擦手指。女孩用小拳头捣着妈妈的肚子,哭着说:“你赔我的……你赔我的……”“好了好了,”江秀英摇晃着女孩的肩头,说,“你看你看,人家都笑话你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你赔我十粒!”女孩止住哭声,气哄哄地说。“好,我赔你十粒。”江秀英说。“拿来!”女孩伸出手掌。江秀英在女孩手掌上打了一下,说:“给!”“你骗人。”女孩腻在母亲怀里,拱动着。江秀英搂住女孩,说:“小狗小猫,上南山偷桃,什么桃?”“毛桃。”女孩答道。“上北山,偷杏。什么杏?”“酸杏!”女孩高兴地说。然后,母子二人眉开眼笑地同时说:“毛桃,酸杏,一偷偷了一瓮……”
她们的愉快感染了我和满车厢的人,大家看着她们,脸上都出现了欣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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